新郎想了想,对新娘说:“你先去吧,我还坐一会。”新娘嗯一声,独自往屋里走。她到了走廊上,回头瞟一眼新郎,只见他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新娘进了门,沿着楼梯往上走,脚步清晰而孤独……她到了新房门口,抚了抚门上贴着的喜字,轻轻地将门推开,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她站在新房中央,四下端详……床边和桌上,都点着红腊烛,烛光映照之下,窗户上的喜字窗花似乎在颤动……她走到桌前,发现窗户的喜字上趴着一只壁虎。她掏出手绢,对着壁虎扬了扬,嘴里轻轻地嘘了一声。壁虎仍一动不动。新娘便伸出手,怯怯地拍打一下窗户,壁虎受到震动,嗖地窜走了。新娘嘴边绽开了一丝微笑……
新娘坐到床沿上,摸了摸红色的绸被面,盯着门,倾听着楼梯上可能随时响起的脚步声……但是,她听到的只是一片寂静。一只蛐蛐在床下轻轻叫了起来……她起身,打开通往楼廊上的门,往下面望去。院子里,新郎的身影凝然不动。新娘望了一阵,极轻地吁出一口气,退入房中。门虽掩上了,但她可以从打开的窗户倾听着楼下的动静,她仿佛可以用耳朵听见她的新郎的一举一动。
她的新郎此时正默默地眺望夜空。夜空很美,月朗星稀,天河沉寂……月光在新郎的眸子里闪烁着。天气有点闷热,新郎郁达夫解开衣领,展开折扇缓缓摇着——还是隆子回赠的那把折扇,扇面上的题字清晰可见。
虫声细密如雨,把夏夜衬得愈发的静谧了。
母亲悄悄踱过来,说:“达夫,还不去睡么?”
新郎说:“妈,我还想乘乘凉。”
母亲深深叹息:“唉……我看得出来,你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可是,我们家的境况,是一年不如一年了,现在仅靠着祖传的几亩薄田和我摆摊的收入度日。娶上孙家小姐,已经算是你的福气了。再者,孙小姐人品也不错,你呀,该知足了!”
新郎郁闷地:“妈,我知道。”
母亲说:“不要坐得太晚,不要冷落了她,知道不?”
新郎说:“我知道了,您先去睡吧!”
母亲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新郎停止了打扇,趁着月光,他读着扇子上的题字,不觉喟然长叹……新郎收起扇子,起身回望楼上,只见新房的窗户大开,烛光闪动。新郎走上台阶,踅入门内,沿楼梯拾级而上……
在楼梯中央,新郎停住脚。他忽然想起了在那张异国的楼梯上,与另一个女子缠绵的情景。新郎甩了甩脑袋,仿佛要将过去的记忆甩掉。他重新往上攀登,破旧的楼梯在脚下喀吱作响……新郎进了新房,关上门,默立片刻,走近床边,悄悄地撩开蚊帐。
新娘侧身朝里躺着,似乎已经睡着。
新郎吹灭桌上的腊烛,宽衣上床,欲吹床头的腊烛,新娘忽然转过身来,默默地注视着新郎。她面容憔悴,眼里似有泪光。
新郎不敢对视,把目光移开。
新娘一只手慢慢地举了起来,一直举到新郎面前,然后展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闪光的钻戒。新郎不解:“这是?”
新娘轻声道:“这是我送给你的。”
新郎诧异地睁大了眼。
新娘凝视着他:“嫁夫随夫,从今往后,妻就与你同甘共苦了。我不图荣华富贵,唯望夫君今后谨慎为人,事业有成。”
“嗯……”新郎不易察觉地点一下头,犹豫再三,才伸出手拈过那枚钻戒,对着烛光看了看,郑重地将它戴在无名指上。
新郎吹灭床头的腊烛,躺了下来。
晦暗之中,新娘仍凝视着他,眸子闪着幽光。
新郎望着帐顶,纹丝不动。少顷,新娘悄悄地将脸贴在新郎的胸口,而新郎郁达夫则弯拢左手,搂住了新娘孙荃单薄的肩头……
蝉在窗外一声长一声短地鸣叫着,孙荃在新房里往竹制的书橱上放书。郁达夫进门来,问:“忙什么呢?”她静静一笑:“娘家带过来的几本书,整理一下。”郁达夫笑道:“这些书也嫁给我了?”孙荃微笑道:“只要你喜欢,当然也归你了。”
郁达夫随手拿起两本书,一本是《列女传》,还有一本《孝女图》,他眉头就皱了起来:“你怎么看这种书呵?会塞一脑子旧思想!”
孙荃仍然静静一笑,忙碌不停。
郁达夫走到桌边,看见桌上有张字纸,便问:“这是什么?”
孙荃脸一红说:“闲来无事,写了一首小诗,你给指点指点。”
郁达夫拿起诗笺念道:“深闺静坐觉魂销,梅影横窗气寂寥。无奈长夜孤梦冷,书灯空照可怜宵。”
孙荃问:“怎么样?”
郁达夫蹙眉:“诗本身是不错的,可是这里头,不是‘无奈’,就是‘可怜’,像是一个新婚蜜月的人写的诗吗?”
“也许,是为赋新诗强说愁吧。”孙荃说。
“不,是真实情感的流露,你和我一样,也对这场婚姻有所不满吧?”郁达夫注视着孙荃的眼睛。
孙荃避开他的眼睛,咬了咬嘴唇,极轻地说:“我可不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