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懊恼地:“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那种地方……”
田中蝶如想想说:“对于一个无依无靠,生活无着的姑娘来说,那种地方并不算坏……你在日本也待了这么久了,应该知道我们的一些风俗习惯。这种事,是一种古老的职业,在许多人眼里,它并不比别的职业低贱多少。从事这个职业的人,也不都是因生活所迫,对于隆子来说,也许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依我看,你最好的办法,是任她去吧,不要打扰她的生活。”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良心上过不去!只要还有一分可能,我就得做出十分的努力!”
“既然你决心已定,我当然还是要帮你这个忙。我有个朋友是字画店老板,对中国古画很在行,你现在就跟我走一趟吧。”
郁达夫当即跟着田中蝶如去了字画店。然而结果却令郁达夫沮丧。字画店老板拿放大镜看了半天,说虽然它画得很好,但不是出自吴梅村的手笔。它只是赝品,一幅不错的赝品。郁达夫急了:“不可能吧?您是不是看错了?”老板不快地瞥郁达夫一眼:“您可以不相信我的年龄,但不要怀疑我的眼睛!”
郁达夫失望得说不出话来,缄默半晌,卷起画,将它塞在田中蝶如手中:“既然值不了几个钱,那就送给你作个纪念吧!”
田中蝶如推辞说:“毕竟是家传的东西,你还是带在身边吧。“
“不,我不要它了,它骗了我。“
“那……”田中蝶如关心地望着郁达夫,“你打算怎么办?”
郁达夫丧气地:“还能怎么办?要不,就像你说的任她去吧,我不再打扰她的生活,要不,就另想办法。”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郁达夫终于另想了一个办法,弄到了一笔钱。这个办法就是将孙荃在新婚之夜送给他的钻戒当掉。去当铺之前,他是犹豫了一会的,毕竟,这么做似乎很对孙荃不住,但也是无奈之举。最后,他是用掷硬币的方法来做的决定。他把那一点点歉疚和不安推给了天意。
他夹着包,一路小跑奔进小巷。此时天色已晚,妓院的红灯笼像一只只血红的眼。他跳上台阶,冲到鸨母跟前,抹一把脸上的汗,从包里掏出一叠钞票放到柜台上:“这钱够了吧?”
“做什么够了?”鸨母不解。
“赎阿雪够了吧?我要赎阿雪出去!”
鸨母摇头:“再多也不够,你就是把银行搬来,也赎不回阿雪了。”
“为什么?”他愕然。
“因为阿雪走了,阿雪不在这里了。”
“她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不可能!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不要瞒着我!你要瞒我小心我打人!”
鸨母不屑地瞟他一眼:“打人?你这挨打的样子还能打人?”
郁达夫涨红着脸:“你说啊,我要你告诉我,阿雪到哪去了!你快告诉我!”
“我说了不知道,一个人若是不想让别人找到,你是永远也找不到的。”
“你……真不知道?”
鸨母点点头。
郁达夫感到一条蛇从背上爬了起来,让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鸨母叹息道:“一看就知你是个痴心男人,要是知道阿雪下落,岂能不告诉你?阿雪走了,你也走吧,生离死别都是常有的事,过你自已的日子去吧。”
郁达夫默默地收起钱,转身欲走,却全身僵硬,仿佛每个关节都已锈死。
这时鸨母说:“慢,阿雪给你留了封信。”
他从鸨母手中接过那封折叠成鹤形的信,颤抖着展开。借着暗淡的灯光,他看见信笺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一行汉字:达夫,不要找我了。
东京成了郁达夫的伤心地,他想离开它了。这天他叫了孙大可陪他去了田中蝶如家,三个人一起饮酒浇愁。他不时地操起酒壶自酌,很快就喝得脸红脑涨了。当他再次斟酒时,田中蝶如拿掉了他的酒盅,劝道:“达夫,你不能再喝了!你情绪不好,喝多了伤身!隆子要去,就让她去吧,她也是为你着想,不想连累你呢。今后,你把她放在心底,作一个永恒的记念罢!隆子有你这么一个痴心情人,她也该知足了!”
郁达夫喃喃地:“可是我……我总觉得对不起她,更对不起家里那一个呢……来,田中兄,大可,我们都满上,喝最后一盅,好吗?这最后一盅,就算我的辞行酒吧!”
“辞行?你要去哪?”
郁达夫苦笑:“放心吧,达夫不会去金阁寺削发为僧的。我心即佛,佛即我心。我要回国了!”
“回国?”
郁达夫点了点头。郭沫若回上海两个多月了,但筹办创造季刊的事,还没理出个头绪来。郭沫若为此已身心疲惫,课程又中断已久,再不继续学业,就难以拿到文凭,以后就难以找到工作安身立命了。加上他夫人安娜和孩子都在日本,所以想让郁达夫回上海接替他主持编务。虽然郁达夫的学业也没完,但只能先放在一边了。孙大可怕郁达夫势单力薄,也要求与他同去,给他当肋手。
“这样也好,换换空气对你有好处……达夫,你不会不来了吧?”田中蝶如问。
“来还是会来的,留学经年,不拿到帝国大学的学位,岂不功亏一篑?只是,即使人来,心也会留在故国的了!”郁达夫举起酒盅,“来,后会有期,干!”
几天之后,郁达夫就和孙大可来到神户,登上了回上海的海轮。轮船徐徐离港时,郁达夫站立船头,手扶栏杆,眺望移动着的日本海岸,不禁喃喃自语:“日本呀日本,我去了,若非不得已,我是死也不到你这里来了,但是我若是受了故国社会的压迫,不得不自辱的时候,最后浮上我的脑子里来的,怕就是你这个岛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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