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拍摄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百多名穿着旧式军服却剃着光头的年轻人,他们故意没戴军帽,神情肃穆地对着镜头留下这个瞬间,齐崭崭的一片光头看上去颇有些震撼的感觉。照片的抬头,有一行同样有些发黄的白字——“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军某师某团三营九连战前留影,X年X月X日,于前线战区。”
九连?钢九连!猛虎连!正是这些年轻人组成了闻名全军的连队!还是小兵的将军站在队列的最后一排,当时他是那样的年轻。
每当鬓发已渐花白的将军有闲暇时光就会看着这张照片,每当他看着这张照片时,总也止不住跃动的思绪飞回那个被烈火和硝烟染红的春天。
一
一支部队正在黑暗中艰难挺进着。在北边的隆隆炮声和天际不断闪烁的火光中,这支大约一百五十人的小部队无心驻足观赏,相反的,因为正面作战的发起,他们需要更小心、更快速地向敌军纵深迂回渗透。
在上级制定的作战计划时间表中,他们迟到了。
尖刀连连长陈刚手中的地图,是十万分之一地图,作为军用地图,这个比例尺实在勉强得很,尖刀连却只能依靠这样粗糙的地图和两个向导,迂回穿行在大山群中,找到公路上的要点——763高地。
地图上短短的一条直线,标示出的距离是十多公里,可是尖刀连在绵亘的亚热带山地丛林中已经走了整整二十四小时,依然没有看到地图标示出的公路。部队的向导是曾经参加过援越抗美的高炮部队侦察兵,在黑夜的群山中,他也无法确定部队的准确位置,当然也无法说清部队何时能到达763高地。
擅长迂回穿Сhā、割裂围歼战术的我军,正是要用尖刀连堵住劳街一线敌军后逃的通路,配合正面主力部队在边境地区上演一出漂亮的歼灭战,为后期深入敌境作战创造最有利的条件。
因此,北边传来的隆隆炮声成为最现实、最急迫的催促!
连长陈刚是个粗眉大眼的山东汉子,此时他就着蒙了红布的手电,看了看手中怄气的地图,又跟指导员严崇德小声商量了几句后,下达了命令。
“就地休息,尖刀班前出侦察、核对地形,尽快确定我连和763的位置。”
命令很快就传达到尖刀班——三排九班。这个命令已经超越了常规。按说夜间在敌军腹地行军,前方尖兵与连主力的距离不应该超过三百米,在地形复杂的地区,前出距离还应该缩短到二百米左右,可目前九班已经前出了三百米,按照连长的命令,他们还要拉开与主力之间的距离。
命令就是命令!加强了一个机炮排的尖刀连所有指战员都知道——“我们迟到了!”一切能够挽回时间的方法都值得尝试,当然也包括“尖刀班继续前出”的法子。
负责尖刀班的是副连长王安国,他手下有一个标准步兵班十个人。班长马国庆、副班长郑尚武、机枪手梁忠和副射手李强、40火箭筒正副射手李靖安和石华、两个56冲锋枪手、两个56半自动步枪手。一挺轻机枪、一具火箭筒、四支冲锋枪、五支半自动步枪、一支手枪,加上配发的长柄手榴弹,这些就是尖刀班的全部武备。这些装备以及弹药和维持迂回穿Сhā作战的必需品,让战士们的人均负载达到三十二公斤之多。
王安国扯下军帽,伸手在光头上狠狠地挠了挠,眼光却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周围聚拢的战士们。作为尖刀连的尖刀班,面前的十名战士无一例外地喘着大气,全身汗湿淋漓,他们都急切地需要休息,哪怕是给个几分钟时间喘息一下也好!此时就是一个休息的大好机会,而副连长却在想,选择谁继续前出、执行开路任务?
王安国有些为难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一名身板壮实、脸上挂着些微不耐烦神情的战士脸上。副连长心一硬,刻意把声调压得很低却很坚决地命令道:“郑尚武,你带一组轻装前出当面高地,火力组跟进掩护。”
战士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齐齐地将目光转向郑尚武和他的战斗小组。接着,连长的命令被副连长具体化了,他指着当面的一个山头,向副班长郑尚武下达了详细的作战命令。这个副班长,论军事技术和胆大心细,排全连第一肯定当之无愧!
郑尚武在喉咙口里应了声“是”,转头看看北边闪动着的夜幕,听听夜空中滚动着的炮击声,带着两名战士迅速整理了一下装备,一前二后互相掩护着向山头摸去。
在敌情不明的这个夜晚,行军路线上的每个山头都要经过一番搜索,切实控制住后,才能让连队主力通行。对一支迂回部队来说,绝对不能遭遇敌军的突然袭击甚至是合围。
黑暗的山体湮没了三个人的身影,带着其他人拖后五十多米跟随的副连长王安国,只能去看山脊线上的透空区(注:夜间地形地物与夜空之间呈现剪影的地方称为“透空区”)。当那里有动静时,他才能下达进一步的命令。
郑尚武和两名战士接近了山脊线,他打出“等待”的手势,看两名战士迅速在各自位置上做出警戒射击的姿势,就采用持枪匍匐的姿势小心前进。山脊线等于透空区,透空区等于黑夜中敌我双方重点警戒观察的地方!目前,郑尚武必须通过透空区,而敌人是否存在?在哪个方位?是否注视着这段山脊线作出射击准备?这些危机,只能通过娴熟而缓慢的匍匐前进动作来消弭。
郑尚武吸了一口大气,脑子里蓦地浮现出父母的身影,也在隐约中听到击中自己身体的枪声。这是幻觉,是在疲劳过度、紧张万分的时候产生的幻觉,也是让人失去斗志的幻觉!
他抬手把军帽的帽檐转到脑后,贴着一丛低矮的灌木,尽量让自己融进灌木的阴影,蠕动着身体慢慢地爬过山脊线,这才将这座山头的南坡景象收在眼底。
野芭蕉林、竹林和不知名的植物掩映着山脚一条露出模糊痕迹的土路。在黑沉沉的无月夜色中,郑尚武只能依靠鉴别植被线的轮廓和走向来辨识出这条土路的存在。
“劳土公路?”
郑尚武的大脑一下兴奋起来,原来部队与这条公路之间只隔两个山头!
确定附近没有敌情,“瞿瞿”几声昆虫叫后,两名战士也学着副班长的模样贴着树根越过山脊线。冲锋枪手曾庆立即趴在地上潜听,步枪手张勇则掏出了蒙着红布的手电,向着山体的方向扭亮了,一起观看郑尚武手中的小幅地图。
对照山形地势,粗略估计附近几座山头的标高后,郑尚武基本可以确定,763高地就是自己身处的山头!部队在高地上完全能够用火力封锁劳土公路,却不知为何敌军没有在此设防?至少,班哨应该派出一两个吧?他又仔细打量南边一里远处的山头,地图上没有标示那山头的高度,通过目测却可以肯定那山头比763还高那么几米,敌军可能据守在那个山头!
郑尚武三两下收好地图,张勇也收起了手电。
“附近肯定有敌人,你回去请连长组织对高地的全面搜索。”郑尚武用右肘拐了一下趴在身边的张勇。
“有动静。”潜听的曾庆用似乎在胸腔里滚动的声音通报着。在旱季山地丛林中,夜间侦察的主要手段就是潜听。
郑尚武将耳朵贴在地面上,落进他耳朵里的有张勇匍匐着沿原路返回的悉索声,也有隐约的谈话声和铁镐挖掘声,当然最大的动静是北边传来的爆炸声。
不久,张勇带着王安国摸了上来。
郑尚武把声音压在喉咙口汇报道:“连副。我猜想这里就是763,对面山头上才有敌军的警戒阵地。北边的动静让对面的敌人慌了神,说话的声音很大,正在赶修工事。”
“发现游动哨没?”王安国用比郑尚武更低的音量询问着。
郑尚武摇摇头,歪向脑后的军帽让他摇头的动作很滑稽。
“就地警戒休息!”王安国故意用严厉的语调打消自己心中的紧张和一点点想笑的冲动。此时,紧张的情绪很容易通过任何一种情感表露出来,可作为副连长,他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流露出什么来。
说完,王安国转身回头,照样匍匐着回到北坡。
副连长刚走,潜听的曾庆“嘘”了一声,伸手指向山边的野芭蕉林。
三个黑影出现在芭蕉林的林缘边。
敌军的游动哨!半夜里,以典型的后三角战斗搜索队形出现在眼前的,肯定是敌军!
郑尚武向后看了一眼,副连长已经远去,又不能大声喊他回来指挥。那么,这里的指挥员就是他这个小小的副班长了!
打,枪一响就会惊动对面山头上的敌人;不打,敌军游动哨肯定会发现我尖刀连的动静,一样惊动敌人。但是,尖刀连还在开进,还没有充分的作战准备,对面山头的敌军阵地情况还没有侦察清楚,贸然进攻敌人,势必受到早有准备的敌军依靠地利的重大杀伤。
唯一的办法,是悄悄地控制住敌军的游动哨,然后主动侦察敌军阵地情况,为全连争取发动进攻的准备时间。
三对三!
二
郑尚武向曾庆和张勇看了看,估摸着能不能在不闹出大动静的前提下,将敌军游动哨控制住。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敌军游动哨,沿着芭蕉林和灌木丛边隐约可见的小路正向高地北坡运动。一旦他们绕过山鞍进入北坡,尖刀连一百五十号人的动作必然被其察觉,报警的枪声也将响起!其结果是尖刀连在无阵地依托的条件下被对面的敌军缠住,要履行阻击敌人南边援军和北边溃军的任务就更加困难了。
“我们搞他娘的游动哨?”郑尚武小声征询着两位战友的意见。
张勇有着圆乎乎的脸,要是除去头上的军帽露出光头来,整个头几乎就是标准的圆形。他看着郑尚武似乎带着问号的眼神,脸上的肌肉没来由地抖动了几下。很显然,郑尚武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已经打定了主意,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于是,张勇微微点点头,表示自己没有其他意见。
郑尚武转向还有大半注意力放在敌人游动哨身上的曾庆:“你呢?”
“嗯!”一个单音从曾庆厚实的嘴唇中迸出来。
“怕不怕?”郑尚武又补问了一句,他看到张勇和曾庆都在微微地发抖,这是两个人都不愿意多话的原因之一吧?面子上,谁也不想其他两人从自己声音中听出颤抖的味道来。
其实郑尚武也怕,自从昨天晚上泅渡宏河以来,他也非常紧张。可是,现在他没有选择,他的战斗小组也没有选择!
郑尚武打了一个“跟我上”的手势,提枪矮身向敌军游动哨运动过去,他的左右是曾庆和张勇。
三个人都明白目前的形势,也能领会到自己应当担负起的责任。此时,战前的紧张甚至恐惧,浪漫的想当英雄的念头都被抛在脑后,他们一门心思的,是利用山上的一丛丛灌木,悄悄地接近敌人运动方向上的前路,然后突然出击控制住三名敌军游动哨。
郑尚武持枪低姿运动到一丛芭蕉树下,曾庆和张勇也分别以岩石和灌木丛为掩护,靠近那人迹罕至的小路。按照战前演练的标准战术,郑尚武给两人打了信号,分派各自目标并示意由自己开始,从敌军游动哨最后一人开始下手捕俘。
钢枪紧握在手中,可这战场上的依靠如今却不能打响。郑尚武飞快地卸下56半自动步枪的三棱枪刺,将枪斜背在肩上,准备用刺刀解决敌人。
郑尚武根据我军的习惯确定,走在最后的那名敌军就是哨长,这人应该活捉过来,交给向导(兼翻译)审问,这样就能节约大量的侦察时间,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报。
三名敌军游动哨一前两后,拉开大约十来米的距离默默地从山脚走向山鞍部,也许是因为他们平时并不经常在这里巡哨,也许是因为北边的枪炮声带来巨大的压力,这些敌军显得特别小心。
突然,敌军游动哨停住了行进,各自飞快地找到附近的掩蔽物做好战斗准备,拉枪栓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似乎预示着任何一个动静都会引发这些敌军开火射击。
郑尚武暗暗叫苦,他也听见高地上有些微动静,肯定是尖兵班的其他战友运动上来了。此时他才醒悟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没有及时报告!但是,由于地形的复杂性导致敌军被发现时已经近在山脚,也没有时间给他去报告。
他回头睁大眼睛看了看,山脊线上自己运动过来时经过的那丛灌木下,果然有黑影在缓慢地移动。看来战友们也很谨慎,完全按照尖兵的动作运动到南坡,这就意味着被敌军游动哨发现的几率不大。
郑尚武从挎包里拿出白毛巾,在芭蕉树的阴影后发出规定的信号:高举三下然后快速地向右边挥落。白毛巾,是夜间行军作战时方便辨识敌我的工具,也是尖兵与后续主力发隐蔽信号的工具。这个信号是向战友们提示:附近有敌哨三个,隐蔽向我右侧运动。
三名敌军游动哨隐蔽观察一阵,高地上繁杂的植被和崎岖的地形,不仅仅导致郑尚武等人的视线受阻,只能依靠潜听发现敌人,也造成敌军的观察视线受阻。敌人没有发现山脊线处缓慢越过的尖刀班,更没有发现隐蔽在近处的郑尚武等人。
一阵叽叽咕咕的鸟语交谈后,三名敌军从隐蔽处站起身来,聚拢到一起又是一阵小声的交谈。郑尚武甚至能够看到他们的目光看向北边,甚至能够在漆黑的夜晚,感受到这些敌军的惊惶心理。惊惶,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同样也存在于郑尚武的身上。毕竟,这是实战不是训练!面前是真正的敌人,不是战友伪装的假想敌!毕竟,这是郑尚武和他的两位战友第一次上战场!
此时,敌军距离郑尚武的隐蔽处——芭蕉树丛——不过十来米远。
黑暗中,白毛巾发挥了巨大作用。一番无声的交流后,尖兵班分成了四个战斗小组,郑尚武的尖兵组负责捕俘,班长马国庆带领正副机枪射手担任火力掩护,40火箭筒正、副射手则负责监视对面高地上的敌情,由其他战友组成的保障组也运动上来,协助捕俘组行动。
黑暗的山地丛林中,一张大网已经撒开,敌军游动哨却浑然不觉,嘀咕了几句后又按照一前两后的搜索队形向山鞍部走去,也就是向郑尚武隐蔽的那丛芭蕉树走近。
十米,五米,三米……
第一名敌军走了过去,郑尚武能够看清敌人手上拿着没有刺刀的56式冲锋枪(实际上是苏联制造的AK47)。稍微拖后的敌军慢慢从郑尚武身边走过,敌军哨长位置正好在队尾,正好在经过郑尚武身边的时候,这家伙突然背向郑尚武转身去看对面的高地——那里,是敌军的既设阵地。
战机!
一瞬间,惊惶、紧张、害怕……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乌有,只剩下三年训练下来形成的战斗本能!郑尚武闪电般跃起,扑倒敌人的同时将左手的白毛巾堵在敌哨长的嘴上,三棱枪刺狠狠地比在敌人的喉咙口,低声喝道:“缴枪不杀!”同时,右侧的张勇和曾庆也一跃而起,张勇一脚将错愕惊讶的敌人踹翻,然后一个虎扑上去控制住敌人;曾庆则负责敌军最前面的尖兵,黑暗中两人扭打在一起,仓卒中发出的声响并不大。
黑瘦的敌军哨长惊惶的眼珠暴突着拼命反抗,郑尚武不得不用手中的枪刺在他肩膀上捅了一记,等支援保障组的战友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那家伙时,敌军哨长才低沉地呻吟着老实下来。
“班副,没事吧?”班长马国庆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低声询问着。
郑尚武把俘虏的冲锋枪挎在自己肩上,又将俘虏的手榴弹、弹夹等物卸下,心有余悸地回头看看身后敌军据守的高地,摇着头瓮声瓮气地回答:“没事,狗日的撞了我鼻子。”
“嘿嘿,三个舌头,咱尖兵班功劳大大的哟!哟,流血了?”
黑暗中,班长马国庆解下水壶,将白毛巾浸湿后递给郑尚武,随即去安排押解俘虏。
湿润的白毛巾在后颈窝产生冰冷的感觉,鼻血很快被止住了。郑尚武左右看看,班里的战友们正押解着俘虏分批从山鞍部回撤;山脊线上,接替九班尖兵位置的战友也在进入警戒观察位置。
小战得胜的惬意情绪顿时涌了上来,左肩56半自动,右肩缴获的冲锋枪,带着些许得意和战斗后身体因为长时间紧张又突然放松产生的颤抖,带着嘴里淡淡的胆汁苦味,郑尚武回到高地北坡。
几个黑影迎面走来。
“尚武,打得不错!先去休息。”山东汉子连长陈钢拍着郑尚武的肩膀说。
“郑尚武同志作战机智勇敢,战后一定为你请功。”政治指导员严崇德的话始终有政治味道。
刚刚舒展眉头嘿嘿傻笑的郑尚武一下想起了还背着的处分,顿时闭了嘴再也笑不出来。
“尚武,吃点干粮眯下眼儿,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战斗。”王安国递来水壶和压缩饼干,还是这位负责作训的副连长最了解郑尚武。
现在的郑尚武哪里能马上睡着?紧张过后的兴奋暂时无法平缓下来。他就着水吃了干粮,抱着两支枪仔细打量,最后他选择了缴获的冲锋枪。那枪的钢材看上去比国产56式冲锋枪要好,黝黑的枪管在幽暗的夜色中泛着蓝光,弯月型的弹夹里装着30发黄澄澄的步机弹,跟56冲和56步的子弹完全通用。
作为特等射手,部队发给郑尚武的枪是56半自动步枪。与冲锋枪(突击步枪)相比,半自动步枪具有更远的射程和更高的精确度。不过郑尚武清楚地知道,在当前的热带山地丛林作战,武器的射程和精确度没有火力反应速度和密度重要。这是他选择使用缴获武器的最简单的理由。
连长、指导员和向导在审问俘虏,断断续续的谈话中,郑尚武也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地沉沉睡去。整整三十个小时没有合眼,又承担了尖兵任务打了个捕俘战,他的体力和精力早已经到了透支的境地。
等他被战友摇醒时,一场攻坚突袭战正要发起!
三
就在郑尚武打盹那一个小时中,尖刀连连长陈钢和向导详细审问敌军俘虏。刚开始敌哨长还不开口,后来把几个俘虏分开审讯,才从三个俘虏的嘴里拼凑出一些敌情。陈刚和向导韦晓东就是依靠这些情况攻破敌哨长的心理防线,得到了准确的敌情。
763高地南侧的高地权且叫作763A,以前并没有太大的军事价值,自从敌军将公路略微改造后,763高地的控制作用就被763A所替代。这就是敌军没在交通线重要控制高地763布置阵地、只派出游动哨巡视的原因。
现实情况与战前的敌情通报有很大的出入!
尖刀连的任务是迂回渗透后,占领763并构筑阵地坚守,在随后跟进的三营主力支援下,两面阻击敌军。切实保障西边汾土和南边敌纵深之敌不能增援劳街,也保证劳街之敌不能向南逃窜。
如今的情况却是:尖刀连必须攻取763A才能控制公路,而763A高地上,有敌军一个加强排据守;南边的古坝村里,还有敌军一个公安屯大约一个连的兵力。763A高地上枪声一响,古坝的敌军就会快速增援高地。更糟糕的是,我军后续部队配备着同样的地图,同样遭遇到迷路的处境,很难保证及时增援尖刀连。
继任尖刀班的一排一班很快将侦察的敌情汇报上来,敌军阵地前沿的情况与俘虏交代的完全一致。763A高地上,敌军依托山洞、断壁等有利地形,构筑了一个半永备的环形守备工事,以混凝土坑道工事为核心,配以系统的堑壕工事、单兵掩体、铁丝网、地雷阵、大功率照明设备等等,加上地利因素,形成强大的防御能力(对没有大炮的尖刀连来说)。临近公路的东面和北面,配备有毫米口径的高射机枪;西面是难行的断壁;只有南面古坝村方向的守备力量稍微薄弱一些,是一个中国造53式重机枪班把守。
连长陈钢、指导员严崇德、副连长王安国立即召集了班、排长们开了战前“诸葛亮会”,商定出隐蔽接敌、两点攻击,侧后(南面)主攻的奇袭(强攻)战斗方案。决定发起对763A高地的奇袭作战,奇袭不成自动转为强攻。
833便携电台,将尖刀连的作战方案报给迷路中的营指。很快,指挥部批准了尖刀连的方案,要求尖刀连在夺取敌军阵地后,至少独立坚守十二小时。
当郑尚武跟着战友梁忠找到班排位置。此时,三排在营机炮排重机枪班的加强下,担任第一梯队主攻的命令已经下达,副连长王安国和排长范抗美正在整编队伍、检查战前准备。
当尖兵也好,担任奇袭或者强攻第一梯队也罢,“当兵吃粮,扛枪打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更别说部队的政治思想教育和调防江口后看到的敌军暴行。这些,让单纯而忠勇的战士们早就义愤填膺,强烈要求痛击敌人。郑尚武也不例外,就算是不太在意上级的宣传鼓动工作,可真正临战时,他还是咬破手指写了请战书。
趁着黎明前的黑暗,敌军布防情况经过再次确认后,主攻的第一梯队避开敌军设置的地雷阵、竹签阵,迂回到763A高地的南侧进入攻击位置。担任第二梯队的尖刀连二排,则位于第一梯队的侧后,一边警戒南面古坝村方向的敌人,一边随时准备投入高地的攻坚战斗。
同时,高地北面的山路上,我军一名向导和两名战士换上敌军俘虏的衣服,按照正常的游动哨返回的样子,优哉游哉地接近敌军环形守备阵地。
郑尚武头戴伪装草环,紧握冲锋枪趴在一块不大的岩石后面。他的侧后不远处,是加强给尖刀连的营机炮排重机枪班班长沈永芳。
郑尚武和沈永芳是同乡、是同学,同年当兵,彼此自然是知根知底。以前,郑尚武是学校有名的刺儿头、“坏学生”中的头儿、打架斗殴的先锋;沈永芳则是好学生的典范,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既然对比如此鲜明,两人的关系可以用“老死不相往来”形容就不足为奇了。新兵集训后,郑尚武分配到三营九连,沈永芳分配到团直属,勉强算是同一个单位,也都是三年的老兵。可是,沈永芳如今已经是党员班长,据说战后肯定提干,还有可能推荐上军校;郑尚武却还因为战前整训期间偷吃驻地生产队的柑橘背着处分,不过一个普通的副班长而已,要不是他军事技术好被副连长王安国赏识,恐怕副班长的衔头都捞不到。
黑暗中,两人的眼神时不时地接触一下,又很快地默默转开。实际上,两人都想说说话,交托对方一些事情。可是,敌军前沿阵地就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任何的言谈和过大的动静都是禁止的。
郑尚武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应该在之前任何一个时候拉下老脸跟“好学生”打个招呼,交托一下后事的。战场上子弹炮弹可不长眼睛,谁也说不准啥时候就有子弹跟自己亲密接触一下子。因此连里的指战员们都写了遗书,唯独他郑尚武耍个性、充英雄,就是没写。
他自认为没什么好写的!军装的口袋里,曾经有一份《请求复员报告》,理由是:哥哥郑尚文在建筑工地的安全事故中丧生,如今郑家是单丁而郑尚武又是超期服役。那份报告,郑尚武没有交上去,而是在衣兜里揣了半个月,在部队换防的途中,扔到不知哪个山旮旯里。
说到底,他心里渴望战争,向往着即将爆发的战斗,希望通过建立战功,获得留在部队继续当兵的资格。只是在枪声响起之前的这小会儿时间里,他因为身边有沈永芳的关系,突然想起家乡的小镇,想起老迈的爹妈,想起手腕上还有哥哥的遗物——一块梅花牌手表,想起应该给爹妈留点什么念想。
敌军阵地上的探照灯扫了过来,郑尚武下意识地一缩头,也是下意识中带着些恐惧的焦躁情绪卸下弹夹,就着黎明前几乎没有的天光看了看里面的子弹,立即又想起枪膛里还有一颗,想起北边随时可能响起枪声——那就是行动的信号!于是郑尚武马上又把弹夹装了回去。
这个小动作被沈永芳发现了,随着一阵衣服跟草皮摩擦的声音,沈永芳匍匐过来,用喉咙里打转的音量道:“紧张?”
郑尚武宁愿跟班里、排里、连里,甚至全军任何一个人交心窝子,也不愿意跟沈永芳搭话。因为自己在部队里犯的错误全被沈永芳用家信捅了回去,如今家乡小镇上的人们都知道:沈家的小子在部队表现不错要提干,郑家的坏小子始终是坏小子,经常犯错误蹲黑屋子。为此,郑尚武去年十月整训前回家探亲时,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父亲在给哥哥办丧事之后,狠狠给了不争气的小儿子一个耳光。
不过战斗在即,身边的沈永芳终归是家乡人,万一自己光荣了,也能有个人给家里带个口信,给老父亲说句:“郑家老幺不是孬种!”
于是,郑尚武偏头看了看沈永芳闪亮的眼珠子,同样用喉咙音道:“不,老子万一那个了,麻烦你给我爸我妈说句话。”捕俘战,郑尚武完成了任务,完成得非常漂亮,可是这并不代表他现在不恐惧、不紧张!袭击敌军游动哨,那时候的敌人没有地利的倚仗和心理准备,是单对单的较量,现在却是要攻打敌人严密布防的坚固阵地,要遭受想象得到的枪林弹雨,这,才是真正的战斗!
“啥话?”
“保持静默!”排长范抗美严厉地小声命令,将郑尚武涌到嘴边的话压了下去。
又是一阵难耐的沉默,763A黑沉沉的身影显得格外阴森沉重,不时扫过的探照灯光柱就像一支毒手一样,随时可能将隐蔽进入攻击出发线的战士们笼罩住,招来一阵猛烈的火力打击。
腿肚子在哆嗦,心脏在猛跳,喉咙处感觉干燥异常,嘴巴里又出现淡淡的苦味,握住钢枪的手总也觉得使不上劲。郑尚武眼睛盯着敌军阵地,努力使自己稍微冷静下来,也暗自规划着自己的冲击路线。紧张中,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皮子,手离开冲锋枪的扳机摸索到腰间的水壶,又想到冲锋命令随时可能下达,打消了喝水压惊的想法,重新握住手中的武器。
四
突然,“哒哒”枪声打破了黎明的宁静,在漆黑的夜空中,显得那么突兀、那么清脆。
枪声就是最显著的命令!郑尚武还没等副连长王安国的“出击”二字传进耳朵,就弯腰起身,提着冲锋枪沿着早已看到的路线冲了上去。在他身后,是战斗小组的成员张勇和曾庆。三个人又成为第一梯队的第一梯队,相互错开五六米的距离,各自寻找掩蔽物尽量靠近敌军前沿阵地。依照侦察和战俘的交代,那里有一挺53式重机枪担任值班火力。
763A高地的北面,枪炮声打得非常热闹,我军由三名伪装战士牵头发起的突然袭击,在轻重机枪和火箭筒的火力打击下,敌军陷入一阵不可避免的慌乱。敌人怎么也想不到在距离前线十五公里的纵深地带会遭遇中国军队的进攻,还是在最容易丧失警惕的黎明前,还是伪装成游动哨的模样,首先控制了高地北坡的有利地形!
趁着敌人的惊惶失措和注意力北移,郑尚武迅速靠近敌军阵地,破开铁丝网,在敌军眼皮子底下匍匐前进二十多米,直到他能清楚地在夜色中分辨出敌军重机枪战位,并掣出一枚手榴弹将拉环套在小指上后,才向后方挥挥手。
“嗵嗵嗵……”我方的重机枪咆哮起来,瞬间,轻机枪和冲锋枪的“哒哒”声也响成一片,交汇在一起,子弹带着逐渐暗淡的光芒飞向敌军阵地,立即压制住763A南坡的敌军重机枪哨位。
敌军的机枪有些盲目地打响了,长长的火舌从枪口喷射出来,一条火力线断续地变换着方向在黑夜中拉出耀眼的轨迹。此时,郑尚武距离这挺咆哮的机枪不过十多米远的距离。身处敌人咆哮的枪口下的时候,他的头脑反而清醒了许多,战斗技术要领清晰地浮现在脑子里。他略一比划后,手榴弹出手,准确地扔进敌人的重机枪阵地里,在耀眼的黄|色闪光和轰隆的爆炸声过后,郑尚武第一时间挺着冲锋枪几个跃进动作就冲进敌重机枪阵地。
手榴弹的硝烟未散,这里却是一片狼藉,三名敌军士兵东倒西歪在机枪旁。
敌军的机枪哑了,第一梯队的战士们爆发出一阵兴奋而紧张的喊杀声,顺利地越过敌军重机枪哨位,向敌军环形工事的纵深突进。
刚刚经历过长期战争磨练的敌军,作战经验极为丰富,很快就判明高地南坡才是我军的主攻方向。在一线阵地失守后,立即组织起大约一个班的力量,在高地东面的高射机枪火力掩护下反扑过来。
郑尚武刚冲了几米远,就见右边有位战友前进的身影突然停滞,后背处迸出一团血花,在武器射击时的火光映照下清晰可见。匆忙中,几乎是本能的反应让他急忙趴下,连续几个匍匐动作接近那名战友。高机子弹在他身边“啾啾”乱窜,强大的侵彻力将山体的岩石打得迸开来,激起一阵飞沙走石。
郑尚武将中弹的战友拖进一个凹处后仔细查看,战友的胸膛被高射机枪子弹击穿,在后背撕开一个巨大的血洞,已经牺牲了!抱着战友的身体,郑尚武只觉得脑袋一阵凉一阵热地发懵,又突然醒过神来扯出止血绷带,用双手去摁住战友胸口的伤口,这样的动作毫无效果,他只能看到鲜血喷涌出来,看到战友黑白的眼珠直愣愣地看着漆黑的夜空。
敌军的子弹在飞舞,越来越接近郑尚武身处的凹地,空气中涌动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道和子弹飞过的啸叫。郑尚武回头一看,部队被敌军密集的火力压了回来,刚刚占领的敌军一线阵地和纵深阵地之间没有可作为掩蔽的植被和地形,在敌军的交叉火力下,我攻击部队被压制在半山腰上进退不得,而他自己的处境也相当危险。
“退!”
郑尚武顾不得战友们能否听到自己的嘶喊,环抱着冲锋枪侧身半滚着退到敌军一线机枪阵地中,却发现张勇和曾庆以及班里另外两名战士被敌军火力压制得不能抬头,更别说撤退回来了。
此时,排长范抗美运动上来,大声喊道:“火力压制,接应他们撤下来,火箭筒!火箭筒上来!”
郑尚武对着敌军喷吐着火舌的阵地打了几发短点射,AK47和56式一样,后坐力很大,连续射击的精确度很差,不过用短点射的方式,精度却值得称道。另外一个不得不打短点射的原因是:我军装备的56式冲锋枪散热性能较差,一梭子过后,枪管处就不能触摸,连续射击以后,弹道性能就大大下降。郑尚武的经验来自56式。
射击暴露出他自身的位置,敌军的火力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子弹在郑尚武的身边“啾啾”乱飞,一块迸飞的小石子擦面而过,在他脸上留下一条血红的划痕。
“狗日的!”郑尚武骂了一句,却觉得此刻自己的神经格外兴奋,脑子里却还残留着牺牲战友那双无神的眼睛。他暗想:此时害怕有个屁用,害怕子弹就往自己身上招呼了?越是害怕战术动作就越容易走形,被敌人打死的机会越大!稍微冷静一点后,转头看看身边被自己的手榴弹炸得东倒西歪的敌军重机枪,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拉开敌军重机枪手的尸体,面向敌军阵地垒在自己身前,又摸黑检查了那挺重机枪,居然完好无损。
一个人在卧姿的条件下想要搬动沉重的重机枪,显然不太现实。旁边的排长范抗美似乎看出郑尚武的意图,一边招呼排里的机枪吸引敌人火力,一边半滚着运动过来。人还没到,话就问来:“会打不?”
“能!”
郑尚武和范抗美合力将重机枪拆开成枪身和脚架,转向后又重新组合起来,然后郑尚武担任射手,范抗美自动成为副射手负责供弹、指点目标。
“嗵嗵嗵”,重机枪咆哮起来。精度高、射程远、侵彻能力强的重机枪在郑尚武的手中连续发射,将山坡上的敌军很快压制住,张勇和几名战友趁机退了回来,我第一梯队也抓紧时间观察敌情组织火力。奇袭到这个时候已经转为强攻,不过,能够顺利占领敌军一线阵地并夺取重机枪,已经是值得称道的奇袭战绩了。
敌军很快作出调整,一挺轻机枪和两支AK专门压制郑尚武和范抗美的重机枪。直到机炮排的82无坐力炮向后喷出长长的火舌,将敌军火力点彻底摧毁后,攻击行动才变得顺利起来。
接下来就是单兵作战、小组协同作战相结合,如同战前的强化战术演练一般。敌军火力点,有40火箭筒和82无坐力炮照顾;藏兵洞,有集束手榴弹对付;敌军一个加强了两挺高射机枪的排,在尖刀连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很快崩溃,在古坝村的敌军赶来增援前,就已经被我军全歼在763A高地上。
四十分钟内,高地易手!突袭作战取得了完美的胜利,毙俘敌军四十六人,缴获一批尖刀连最为需要的弹药物资,得到具有一定防御能力的环形工事。我军则付出了三名战士牺牲,轻伤十二人的代价。
战斗并没有结束,尖刀连上下忙着打扫战场,整修工事,准备应付可以预见的反扑。
五
郑尚武没有动,他唯一的感觉就是剧烈的震动,重机枪射击时的震动!相比这种强烈的感觉,耳朵里“嗵嗵”的鸣响就显得不那么惹人讨厌了。
纵深阵地方向过来几个人,其中一个人站在郑尚武面前,嘴里说着什么?是连长!郑尚武听不清楚连长的命令却知道连长在叫自己,他忙晃晃脑袋、定定神,这才隐约听到一句“郑尚武,下来!”
连长陈钢满意地打量着趴在重机枪上的导弹(捣蛋)兵,因为他操纵的重机枪火力奠定了整个进攻战斗的胜局!不过,以前的郑尚武可没少给九连连长陈钢惹麻烦。最初是在班里惹麻烦,然后是排里、连里,后来发展到营里、团炮连、通讯连。这家伙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小牛犊子一样四处闯祸,成为全团都出了名儿的捣蛋鬼,蹲黑屋背处分的次数在全师恐怕也是排第一。可眼下,这家伙却正应了指导员那句话——“郑尚武同志机智勇敢,立功了。”
“报告连长,全身都麻了,动不了。”郑尚武苦着脸靠在重机枪的枪身上,可怜兮兮地看着连长。
陈钢走近了一些,看到两个空空的子弹箱和架在敌军尸体上的机枪,以及一条没有支撑的脚架。他顿时眼眶发热,在黑暗中别过头去深呼吸了几下才忍住。
谁都知道53重机枪的震动大,合格的重机枪发射阵地必须要稳固、牢靠,这样才能保证长时间的发射并减少震动对射手的影响。可是,眼前这枪把300发子弹的大号弹箱打空两个,重机枪的一只脚架助锄却空空地支棱着,那么,刚才机枪的发射完全是依靠人体的抗力去稳定!这就意味着郑尚武要承受巨大的震动和重量。
范抗美把郑尚武扶起来放在一边,刚才的战斗太紧张,他近在咫尺也没发现重机枪的一只脚架是架在郑尚武的大腿上。
郑尚武躺在地上,正好把流着花花肠子的敌军尸体看了个实在,一股浓烈无比的血腥气席卷而来,本来就翻涌着的胃部顿时敞开涌上胃酸,“呕”的一声,吐了个昏天黑地。
几个战士很快将尸体搬走,范抗美看了连长一眼后,蹲在郑尚武身边帮他捶着背笑道:“那家伙是你打死的,你吐个鸡毛啊?”实际上,他也知道郑尚武呕吐是给机枪震的,甚至隐隐担心这家伙会不会被震成内伤?此时故意这样说,无非是让郑尚武和连长,还有自己感觉轻松一些罢了。
郑尚武仍然在干呕着说不上话来,心有余悸地看着战友们抬着那尸体走远的方向。
陈钢点了根红塔山塞在他嘴皮上,暗红的烟头和熏人的烟雾成为最好的止吐药,只见郑尚武狠狠抽了一口,不再呕吐,喷出一股烟雾后才道:“连长,这次我立了什么功?”
没觉悟!周围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这样暗暗想着。
在九连,郑尚武同志本来就是没觉悟、没政治修养的典型。范抗美更是气恼地转过身去不理他。这,明显就是在连长面前丢排长的脸嘛!
“评功,是战斗彻底结束后的事情。”陈钢显得很有耐心,蹲在郑尚武的旁边道,“马国庆受伤了,现在你代理班长。这里,南坡1号重机枪哨位和九班,还有营机炮排重机枪班,我就交给你了。”
“九班加重机枪班?”郑尚武眼睛一亮,翻着白眼爬了起来,认真地看着连长问道。
“对头!”陈钢郑重地点点头,这个提拔是他和指导员商量的,并没有介意郑尚武身上的无数处分。
“排长,我也是个小排长啰?”郑尚武转头看向背对自己的排长,似乎没有感觉到自己刚才丢了排长的脸面。
“是,小排长,格老子的,看不出你郑尚武还是官迷呢!”排长范抗美也是四川人,跟郑尚武还算小同乡,因此两人说话总要带一些本地的俗话。此时他不得不转身过来,加重语气回答郑尚武,顺便消解了心头的那点儿怒气。
陈钢又划燃火柴点了两根烟,递一根给范抗美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啥时候学会打重机枪的?小郑。”
“在营里捣乱那阵子。为学这个,还跟他们机炮排重机枪班的前班长打了一架。”郑尚武摸着身边的53重机枪说着,眼神停留在枪身上,似乎陷入了某种深沉的回忆。
陈钢没有说话。他清楚地记得,那次事情闹得很大,导弹兵为此蹲了三天禁闭室。如今看来,三天的禁闭室蹲得实在不冤枉,没有郑尚武消灭敌人的重机枪手并果断利用缴获的重机枪压制敌人,尖刀连的伤亡肯定会翻倍,说不定现在也拿不下763A高地。
作为连长,他说不清为何平时六个人摆弄的53式重机枪(53重机枪班的编制人数为六人),刚才郑尚武和范抗美两个人就能操纵起来建立大功?他也说不清为何平时的捣蛋鬼,到了战场上就接二连三地立功?他只知道,作为连长,战时的连长,宁愿手下所有人都像郑尚武这样。可惜,现实是大多数人都很紧张,甚至在刚才的激战中,连基本的战术动作都不能做好。
“小郑,如果、如果这次打完仗以后我还活着,一定亲笔写材料给你请特等功。”
连长丢下一句话转身走了。敌人随时会反扑,他还要组织全连修缮阵地,准备应对敌人的进攻。时间,对于这位战场指挥员来说相当紧张。
范抗美看着还一脸傻笑的郑尚武,又挥动拳头捶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好了好了小排长,现在老子跟你说正事。”说着,他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南坡极有可能是敌军反扑的主要方向,山区容易起雾,起浓雾!熟悉地形的敌军肯定会利用早晨的浓雾为掩护,偷袭我军阵地。你手里现在有两挺重机枪和一挺轻机枪,总共十四个人,从东边独立树到西边的那三块岩石,正面二百五十米是你的防区。为了应对敌军的偷袭,你必须建立一定的防御纵深,还要派出潜伏哨监控敌军行动,以防偷袭。任务很重,能不能让连长亲笔为你请功,就看你这次的表现了。记住,你不是一个人打仗,也不是一个人完成防御作战任务!”
排长说完,又吧嗒了一口烟,看看都快燃到手指了,忙将烟ρi股踩到脚下,扭动一下脚就熄灭了烟头,转身走远。
郑尚武愣了愣,就着天边鱼肚白的光线观察一阵地形,突然跳起来喊着“九班、重机枪班,集合!”
看着闻声而来的沈永芳眼光中闪动着的异样神采,看着逐渐聚集在堑壕避弹所里的战友,一种莫名的自豪感在郑尚武的胸腔里升腾起来,又马上被排长留在他脑子里的话压制下去,只有沉重的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似乎是从当兵以来,“没有责任感、没有政治觉悟、没有纪律性”,就是大家对郑尚武的评语。如今,连长和排长把重大的责任交托在郑尚武的肩膀上,他不想自己的这种形象继续保持下去,或者说,他要趁机重塑自己的形象。
“同志们。”他很拗口地很正式地说出开场白,实际上他宁愿用“兄弟们”这个词。经典战争电影里,自己人总是互相称呼“同志”,敌人往往流里流气的称兄道弟。不过“同志”这个称呼因为十年###中,人们那些疯狂的行为而有些变味了。
“连长把南坡一号哨位交给九班和重机班,作为代理九班班长,我郑尚武也代理在这里负责。”
“知道!”
有人用短促的语调回答着,也有人故意拉长了声调,不过没有人表示其他意思。毕竟郑尚武前有抓俘虏,后有消灭敌军重要火力支撑点并建立大功的战绩,众人还是很服气的。即使有些人心里认为郑尚武的觉悟还没有达到指挥员的水平,可上级的命令就得执行。如今在这里,郑尚武就是上级。
“我们的防御正面是独立树到三块石,要点是主山道。以一挺重机枪和九班机枪交叉火力封锁山道,机枪手各自清理射界内的障碍物,确定基准射击参数后告诉我一声。重机班的机枪放置在纵深一百二十米第二道堑壕处,尽量做好伪装,射界为我九班两个机枪阵地前方以及之间的地域。沈班长负责三个机枪阵地的筑垒、伪装和射界检查。九班一组,跟我前出到山脚小树林附近潜伏观察。”
防御战斗,要求就是防御要点,防御要点的重点则是构筑火力支撑点并合理分派兵器和兵力。郑尚武知道自己的斤两,他把防御要求概略说过后,就将机枪阵地的指挥权下放给更“专业”的重机枪班长沈永芳。自己却带着原班人马承担最危险、最繁重的潜伏哨任务。
因此,十四名战士个个服气,在一片“是”的应答声中各自散去,维护阵地、加深堑壕、加构单兵掩体和机枪发射预备阵地。
六
在一片铁镐钢锹的挖土声中,天色渐渐转亮,空气湿度也慢慢加大。郑尚武带着张勇和曾庆两位老搭档,在初起的雾霭中偷偷溜下763A高地,用隐蔽的动作钻进高地南边的一大片灌木丛中潜伏下来。
二月中旬,正是旱季即将过去,雨季尚未到来的时候,也是山中大雾肆虐的季节。
昨天早晨,在山中急行军的尖刀连就是因为浓雾迷失了基准方向,多走了最少三十公里的冤枉路。
随着天光的逐渐明亮,浓雾在山间微风的席卷下,弥散在山脚的灌木丛中。雾霭的浓度使得五米开外的地方就无法观察清楚,郑尚武也无法看清楚在自己左侧潜听的曾庆。他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现在是二月十八日早晨六点三刻,他和张勇、曾庆已经在这里猫了三个小时,因为人手不足和敌情不明的原因,也因为他担心换哨的战友会被暗处可能存在的敌人发现行动方向,从而暴露这个潜伏哨,因此没有安排换哨。
山脚处的灌木林中湿度相对更大一些,因此雾霭的浓度更高。郑尚武暗自埋怨自己选错了潜伏点,军事常识中曾经提起:灌木丛中的雾气比高大的乔木林更浓。选择潜伏点,应该首选高大的乔木林,那样才能得到更好的视界。
军事教条和现实情况往往有出入,有时候又是矛盾的。条令还规定:潜伏哨应该设立在我军主阵地火力能够掩护的地域内,也就是三百米以内。763A高地的南坡下,只有这个灌木丛符合这个标准。
郑尚武突然惊觉起来,唯一符合标准的地形!换个立场来看,这个灌木丛肯定是敌军在发起进攻前,必然首先搜索的地方!
他忙轻手轻脚地向借助一个搪瓷水杯潜听的曾庆移去。
曾庆向他摇摇头表示没有听到可疑的特殊声响,也就是没有特异的敌情。在寂静的山地丛林中,人耳可以听到十到十五公里开外的火炮射击声,能够听到二到三公里处冲锋枪的射击声,能够听到一公里处用铁镐挖掘工事的声音,也能听到三百米开外步兵分队移动的声音。在这个视线完全受限的时候,潜伏哨唯一的感知侦察手段就是潜听。而利用水杯潜听,能够提高潜听效果。
郑尚武轻轻拍了拍曾庆的肩膀,向他努嘴示意后,两人慢慢地向灌木丛边的张勇移去。
弥散的雾气像轻纱一般在空气中飘动,看着一缕缕的雾气顺着植被的轮廓线一丝丝地泻下,简直就是一种纯美的艺术享受。可惜,郑尚武三人没有心思欣赏这些美景,他们一再确定附近没有敌人后,转移到我军阵地火力掩护范围外的一块大岩石的空隙下。这里的视界比灌木丛中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三十米开外的事物也能收入眼底。
曾庆依然负责潜听,郑尚武伸出一根手指向张勇晃了晃,指点了前方的方位目标物,划分了自己和张勇各自负责观察的方位和近景、远景的目标区分物。
时间,在三人细微却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中流逝。
潜伏哨的作用,是先期发现敌人,为我军赢得准备战斗的时间,避免被敌军偷袭。作为一个配备了两支冲锋枪的三人潜伏哨,如果在战斗中没有被敌人发现,往往还可以发挥出奇兵的效用。当然,目前三人身处的位置在高地上我军火力掩护范围之外,这也就意味着巨大的危险!
值哨是非常枯燥的任务,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很强的责任感,还需要集中所有的注意力,才能承担潜伏哨的任务,才能长时间坚持在哨位上发挥作用。
对张勇和曾庆,郑尚武非常放心。这两位老兵责任心非常强,捕俘战和突袭战中都有不比自己逊色的表现。当然最主要的是:张勇和曾庆是当初偷生产队柑橘的共犯,只不过破罐子破摔的郑尚武带着“账多不愁、虱多不痒”的心态承担了所有责任,张、曾二人才没有受到纪律处分。
突然,曾庆拉了拉郑尚武的裤管,指了指岩石背后的方向,也就是三人背后的方向。
狡猾的敌人来了,选择的也是最不容易被发现的方向接近763A高地!
郑尚武悄悄地匍匐出去,观察了一阵后缓缓站起身,靠在岩石背后向西边看去,一笼笼的竹林之间笼罩着雾霭,一个个需要极尽目力才能分辨出的人影正在悄悄向高地运动。
他拉了一把张勇,指了指敌军方向又指了指高地,示意他回到灌木林处发信号。之所以选择张勇,是因为他手里是56半自动步枪,火力不足。发完信号后,张勇就可以返回阵地跟主力在一起战斗了。
张勇犹豫了一下,张开嘴无声地摇摇头。
郑尚武知道他的意思,忙鼓圆了眼睛瞪了他一眼,同时抬脚在他的大腿上轻轻踹了一记。
看着张勇猫着腰贴着植被线返回灌木林,郑尚武松了口气,返回岩石下轻轻拉动枪栓推弹上膛,旁边的曾庆也放弃潜听,趴在他旁边做着同样的动作。
敌军,选择的袭击时间非常巧妙。
对于孤军深入的迂回部队来说,视界不清的黑夜最需要警惕,山间的雾霭同样也会引起高度的注意。敌军选择此时天光大亮、雾霭逐渐消散的时候接近我军阵地,一可以达到隐蔽接近高地南坡的目的,二可以在我军高度紧张期过后的松弛期间发起袭击,取得最好的攻击效果。
“啪”的一声清脆的枪响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56半自动步枪的枪声!郑尚武全身抖动了一下,这声枪响来自灌木丛方向,意味着运动过去的张勇遭遇了敌情,不得不放弃原定信号改用鸣枪示警!这也表示着,敌人不仅仅是从高地西南方向(大岩石背后)接近高地,还从南面(灌木丛)运动上来。
哨兵,落单的潜伏哨兵开枪报警之后,将面临巨大的危险。而灌木丛和高地上我军阵地之间,还有三百米的距离。在敌人的火力监控下,张勇如何通过这三百米返回阵地?不能返回阵地,那就只能面对进攻的优势敌人孤军作战!
枪声,引起了高地上我军的注意,不知是谁过分紧张地扣动了扳机,“哒哒哒”的一连串冲锋枪声猛然响起,又突然停止,之后,高地上再次陷入了沉静。
枪声,也告诉意图偷袭的敌军——阴谋破产,要么强攻要么滚蛋!
大岩石周围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和慌乱的敌国话声,接着,十几条人影向灌木丛方向快速运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