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那天晚上我照例去天堂鸟找依依，她却不在。没有人见过她。我去了她家，敲门却无人应答。一连两天她都不见人影，她失踪了。我和Sunny开玩笑说，她是不是和别的男孩子约好私奔了。那时我们谁都没有想到依依已经出了事。她一直都是那么的健康。

安杭终于迎来了她的婚礼。她穿着鲜艳的大红旗袍，脚上是足足九寸的白­色­高跟鞋，脸上化了淡雅的新娘妆，头发高高的挽起来，鬓角上斜斜地Сhā了一朵花，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幅画，美得惊艳。依依仍然没有来。我突然开始不安。我对安杭说，我去找依依。她正挽着乔生的手臂忙着对客人微笑，笑容甜美温柔。她在微笑的空档里目不斜视地对我说快去吧，老娘脸都快笑酸了。人越来越多，我赶忙走了出去，希望回来时能够赶得上司仪。

我又一次来到依依家，这次门很快就开了，门后面是依依的母亲。我说对不起阿姨，依依在吗？我的话刚说完阿姨就哭了，她说，孩子你还不知道，依依生病了——她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脸，不让我看见她的泪水。我怔在那里，我说依依怎么了？阿姨背对着我的肩头一耸一耸，她的头发凌乱，显然已经好几天未经梳理。有几根花白的头发，随着她身体的颤抖而微微飘动。好半天，她才抑制住抽泣，哽咽地对我说，依依她——也许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我用力地扶住门，一颗心就那样沉下去，沉下去。我张了张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阿姨，我想去看看她。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看见了依依。她的父亲正陪着她。看见我来，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没能够说出话。两位可怜的老人都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击垮了。

我呆呆地站在来苏水浓郁的病房里，看着前几天还和我们在一起，兴高采烈的依依，蹦蹦跳跳的依依，在天堂鸟跳舞跳到脚软的依依。现在躺在病床上，身体上Сhā满管子的昏睡不醒的依依。她闭着眼睛没有知觉地躺在那里，就像是睡着了。她的脸仍然是那么的­精­致，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来，投下两片弯弯的月影。她熟睡得就像个天使。那么安详那么宁静。我想起那天我临走时，最后一次见她，她也是这样，睡得像个婴孩般恬静。只是那时她还会做梦，她的眼睛在梦里还会眨，她还会醒过来。而现在，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她的世界与我们隔绝开来。她的母亲说，也许她再也醒不过来了——我的身体突然打了个寒噤，像坠入千万年的冰河，动弹不得。

依依是脑血栓。那天我走之后，她又睡了两个小时才起床。下午她去买铃铛，顺便问阿姨有没有需要的东西带回来。她那么孝顺。铃铛买回来她就开始动手做风铃的最后一道工序。小铃铛在她灵巧的小手下清脆地撞来撞去，发出这世界上最悦耳动听的音乐，叮铃铃。在挂最后一个铃铛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就那样倒了下去。这一切发生得那样的迅速，迅速得没有任何征兆。她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倒了下去。在最后清醒的一秒钟她的手紧紧的抓住了风铃，五颜六­色­的千纸鹤散落了一地。

她需要动手术。而即使是手术成功，也只能是保住她的­性­命。她将要成为植物人。从此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没有知觉没有意识。而她还是那么的年轻。像一朵含苞的花，还未来得及开就要凋谢。离开时，我像平常那样，轻轻地给她把被子抚平。突然我发觉她的手里似乎还攥着什么东西，轻轻掰开一看，竟赫然是一只已被捏得扁扁的千纸鹤。我满眶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啪地掉落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了酒店。我远远地看见一对新人笑盈盈地站在主席台上，主婚人正在对着麦克风致辞。新人给双方家长上茶，鞠躬。有人拿上来一只线吊着的苹果，新郎新娘嘴对着嘴去吃，却怎么也吃不着，底下笑倒一片。我麻木地看着这一切。突然安杭朝我这边看过来，我慌忙朝后退，躲到­阴­影里面。却看见四周墙壁、门上都帖满了喜气洋洋的喜字，那鲜艳的红­色­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悄悄地离开了。我只能离开。我不可能现在就对安杭说依依正躺在医院里，今天毕竟是她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日子。我不想让我的情绪感染到她。我神情恍惚地走出酒店的大门，来到广场，我和依依当初晒过太阳的地方。仍然是那块草地，我躺下去，耳边似乎又听见依依温柔的声音，深吸口气，什么烦恼就都不存在了。我看着蓝天深深地吸一口气，却吸上来满眼的眼泪。我终于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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