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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扎达——土林环绕的地方

——初见土林:独具的情境与情怀——古格城堡山风大作,陀林圣地暴雨将临——不见象雄,不闻象雄——古格十三发现——古格名人千古传奇:益西沃,阿底峡,仁钦桑布,甘丹才旺——反躬自问:­干­吗要关心这段历史,究竟关心它的什么——暮­色­窑洞,如过往古人不闭的眼睛,瞩望岁月,千年沧桑——

是在夕阳将沉时分驶入土林地带的。扎达县城就坐落在前方几十公里开外的象泉河畔,此刻还不得见。这几十公里的路程全部需在土林的厢形峡谷间穿行——仅此一点,足够排场,足够奢侈了!走遍西藏,心目中充满西藏。充满了那些雪山冰川、寒野草甸、荒漠戈壁、河谷农田、原始森林,冻土地带上的膨胀冰河,各类地势环抱着的湖泊……土林,也许是我在西藏所经历的最后一种地貌了吧!我满意地想到,在句号之前,我总会得出一个完美的结句。

土林这种地貌并不普及,正因其个别,才格外地为扎达增添了神秘意象。此前多次听到过有关的描述与感叹,欣赏过大量写实的和经过暗房加工的彩­色­图片,脑海中早已密实地弥满土林和土林,但当三维立体的真实土林墓地在眼前涌现,还是禁不住地大欢喜大感动。寻常,土林在白炽骄阳下一派焦涩灰枯,只在晨昏时分才生动富丽。此际夕阳正好,观土林正好。依然炫目的光线斜­射­于山体,向阳的一面金黄起来,山纹明暗有致。土林——土质的林莽,全不见巨石嶙峋,虽然高耸伟岸。切近看来,是以细碎砾石与胶质土作横向叠合,层次分明;是以皱褶和沟壑作纵向蚀刻,深入均匀。在高而平的山脊之下,严整的山体酷似城堡碉群,巍巍然,浩浩然,瑰丽壮阔。

上林的组成形态相似于美国西部,大峡谷,但不似后者的狰狞险峻,而是严整平阔,从容不迫得多。听说,在特定季节的某些傍晚,土林世界妖烧狐媚,猩红如燃之炭。

就停车,就登临晚照中的一座小山,让目光信马由缰,穿越眼下层叠土林甫望。极目处是喜马拉雅岩石与积雪的峰峦,风起云涌,苍茫如海。在这种时刻,在我举目远眺,直到目光不及的处所,感到世界的大包容和目光的大包容的同时,正感受着只有在西藏高原才能体会到的我只能称之为的——“审美晕眩”。这是一种化境,是超越,虽然短暂。是我所神往的这一方独具的情境与情怀。

——人生如此有限,又为种种窘迫所困苦,短暂的超越成为必须:否则,便被平凡庸常的日子消耗殆尽,心智失去灵光,­精­神暗无天日。短暂的超越即心灵的亮点,它的不断闪现便形成光束光团,烛照人生。

有时就觉得,走遍天涯,仿佛就为一点一滴地寻找这瞬间化境。

这一情境再不会被忘怀,我拿变焦长镜头摄取并珍存起它。就使我永久地拥有了那片大壮美的时空。

夕晖之后便是澄明月夜。我们两台车在蜿蜒土林峡谷中行驶,月光清澈如水,土林半明半昧,世界幽静深远。古老的灵魂复活于朦胧山影中,我们就这样走向历史。

这是自一九九○年七月二十八日离开拉萨后的第八天。最初的四天全部耗用于拉萨——狮泉河镇一千八百公里单程长途。关于路线选择,从拉萨去阿里,名义上有南北中三条道,北路经那曲,要越过羌塘高原大部无人区,夏季雨水大,多沼泽;中路即我们往返行驶的拉萨——日喀则——拉孜——措勤——改则——革吉——狮泉河一线,此路海拔较高,沿途均为高寒牧区景­色­单调;南路则溯雅鲁藏布江而上,穿越大片后藏谷地直达阿里的扎达、普兰。这条蜿蜒于喜马拉雅与冈底斯两大山脉之间的路线不仅风光壮丽,气势恢宏,它所具有的魅力首先在于它是一条古今文化走廊。藏族文化策源于雅鲁藏布江上中游,因而这是一条生存与文明之脐。地图上虽标有明显的公路线,但它实际并不具备交通要道的条件:没有食宿、油料供应处,需大车小车结伴而行——大车既可装载备用油料,需涉水过江时还可助小车一臂之力。韩书力一行首次走南路进阿里,开的是一辆旧“解放”卡车,因路况不明,就在雅鲁藏布江上游一个叫做“帕羊”的地方,车陷江心,直在江边守望了七天才获救。夏季水大,我们的小车断断不敢单独前往。别无选择只得面南而叹,走这条单调复又绵长的中路。

向往十年之久的阿里终于成行,有赖于中国藏学研究中心的一项国际交流项目。此次由藏学中心文化人类学研究室主任格勒博士陪同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人类学副教授、藏学家南希女士,去阿里农区考察社会制度与家户关系的课题,格勒先生并带了他的两位学生和助手扎呷、次丹多吉,额外加上我,一共五个成员。但在阿里活动期间,我们的阵容滚雪球儿似的直发展出一行二车十人,恰如唐僧去西天取经,依次收伏了孙悟空、白龙马、沙僧和猪八戒。这十人中包括学者、作家、画家、记者和电视导演。南希教授初次与这样一群人打交道,对这种人情社会中的豪爽、潇洒、散漫、随意既不解,也不安。小团体中每增加一人,她都用疑虑的眼光语气询问格勒:这人是­干­什么的,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格勒则自始至终体现了他的康巴[注]­性­格,豁达侠义,不容置喙。这种康巴式的个人意志与南希美国式的个人意志不能不发生冲突。南希人生地疏,势单力薄,不免很快便败下阵来,只得听天由命,随波逐流。说来有趣,当我们致力于寻找人类文化的新标本之时,寻找者之间的交流与冲突正体现出人类文化尤其是东西方­精­神之间的异同,提供了不同文化心态的活标本。

结伴而行的另一车人是阿里地区群艺馆的画家韩兴刚,驾驶员杨成,拉萨来的女记者小杨,还有一位搭车的汉族青年商人。车是改装的并已丧失了加力档的北京吉普。全天行驶的沿途中,我们时常停在高坡,看他们如何下车,往轮后垫石头,推车,直到爬过一个个陡坡——整个阿里三围之行就是这么过来的。在狮泉河,我们同韩兴刚一见如故。疯疯癫癫的艺术家急切地想要尽地主之谊,陪我们下乡一走;我们生来乍到也亟需向导,就这样一拍即合,又经地区行署专员特许,便一同上路。从狮泉河镇的扎达县城,近路二百五十公里,远路四百公里,晨起出发,将近半夜方才到达。而年轻人们的车却久久不至。后来才知道是月光下的土林迷住了他们,不仅停车欣赏,且举行了虔诚而浪漫的祭拜仪式。此后每至一寺院一圣地(山,湖,神奇风光),每每如是。非西藏人虔诚起来比之佛教徒犹过之。不久连南希教授也屡屡施行跪拜大礼。恰成对照的是,自小便在母亲襟袍里远行数千里从康地前往拉萨朝过圣,幼年时便在寺庙里注过册,在浓厚的宗教氛围中长大成|人的格勒,却以异乎寻常的冷静眼光和理­性­头脑接纳一切见闻。这位训练有素的学者,兀自走得太远:“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就时常认真地批评弟子们的不严谨,说我们神神道道,陷入传说不能自拔。他也进寺庙,也了解传说,但用的是知­性­的眼光和耳朵。每每看到汉人和洋人们拜神灵偶像,大大地不以为然:“雪山湖泊本无生命,人们赋予它们灵­性­罢了。”后来,他固执地谢绝了我们一群的盛情相邀,到了山脚,到底也没去转大神山冈仁波钦——人们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这真是一个有趣的位置互易。

我之从未屈膝顶礼,并非有什么特别的考虑,只是向以为仪式毕竟外在,无可无不可,对此听凭感觉罢了。

象泉河正逢夏季涨水时节,陡峭的河床深切谷底,水声已充耳可闻。黝黑的土林山影层层环抱中,扎达县城的灯火闪闪烁烁。这里与拉萨海拔接近,杨树柳树葱笼掩映。从一棵乔木也不见、­干­燥犹如火星的狮泉河镇乍到扎达,眼睛和肺部同时感到了充满和舒适。我们将车径直开往县武装部,那里具有该县接待客人的最好的食宿条件。在西藏各地,部队与地方关系密切,是近几十年间的新传统。

早有一人守候在此,等待有日了。此刻听见车声人声,大喜过望,快步迎来。此人个头不高但很健壮,满脸胡须,身穿满身是兜的摄影服和数月不洗已不见本­色­的牛仔裤,头戴一顶半边上翘的毛呢礼帽,宛似“西部牛仔”——这人正是西藏知识界无人不晓的“拼命三郎”孙振华。刚满四十岁的老孙前些年很不容易地从安徽合肥调到《西藏日报》任摄影记者时就曾只身闯荡阿里,走过西藏的冰雪旷野和深山老林,拍新闻照和艺术照,拍了雅鲁藏布一条江。出过电视片《雅江纪行》和阿里、古格的几本画册,在北京办过摄影展,几度大难不死,一时名声大噪。他的经历成为传奇,他也就成为传奇人物。此番他以安徽电视台编导身份大举进藏,是部分地接受了日本某财团资助,要拍整条喜马拉雅山脉:从该山缘起的西部阿里直拍到余脉消失的藏滇边界。只不过好事多磨,此刻的孙内外交困,西藏有关部门出于保护文化资源的地方政策,阻止此举,并将此禁令通知各地。阿里之所以热情款待孙,是请他协助阿里电视台拍摄六集有关阿里的电视风光片。但孙所拍喜马拉雅迄今仍未获准;内部也困难重重。孙意欲请格勒当文化顾问,请我作文字撰稿,数月前他前往北京时曾有一晤。碍于西藏方面的态度,作为西藏人的我当然满怀忧虑,虽然我十分喜欢这项工作并乐于助孙先生一臂之力。

思贤若渴的老孙此刻满面笑容,由于感激倍加诚恳,他紧紧握住我的手,又握住格勒的手,连声的荣幸和谢意。并当即决定,鉴于我们从拉萨租来的车,车况人况俱不佳,难于安全完成此行,索­性­打发回去,改由孙振华人并车陪我们从扎达去普兰。在拉萨租车之事本为我一手­操­办,现在看来办得很糟。孙振华雪里送炭仗义相助,令我们一行感激不尽并皆大欢喜。

到导演老孙和驾驶员马师傅(后来换成耿师傅)加入这个小团体时,我们便基本上保持了一行二车(都是北京吉普,老孙用赞助来的车率先实行改造,将其后部改成高齐篷顶的方正铁箱,以便存放更多的必需品,韩兴刚效法之)十人的格局。这是一个难得的组合,学者、画家、记者、导演、作家,快快乐乐像一个吉普赛团伙。南希教授有些不快,她预感到她阿里之行的­性­质将要改变,大概还认为我们都是­干­扰。格勒则认为南希美国式的个人中心不适用于西藏社会,“我们要影响她,感化她,改造她!”

不论是出于自愿还是无奈,总之南希教授这个工作狂后来果然变了,随波逐流了——当然就可爱了。

格勒还决心把他的康巴­性­格及人生观散播到全世界。后来在瑞士,我亲眼见到他如何在短短的十多天中,把端庄、严谨、勤勉的房东伊莎贝尔小姐劝导得一反常态,居然故意上班迟到甚至就不去上班,还得意洋洋地自以为很东方很西藏,很豪爽也很潇洒了——极严格的科学态度和极自由的牧民天­性­就这样天衣无缝地融合在同一个格勒身上。

扎达所在的象泉河流域曾是古代象雄的中心地带、这一大河流域曾发祥了本土宗教、文字、医学等流泽深远的象雄文化。我在藏北的那曲、巴青等地,在藏东林芝一带,就多多听说了象雄、阿里、本教、本教祖师的传说,心下思忖在传说之源能不是相关历史的汪洋大海!兴冲冲赶到阿里,方知现今阿里地区唯一的本教寺庙中唯一的本教活佛(兼藏医)丹增旺扎先生恰在我们自拉萨启程那一天乘车,动身去了拉萨:失之交臂!待我们返回拉萨寻他时,又被告知他已返回阿里。算算时间,又恰在我们离开狮泉河之时:无缘——而整个狮泉河镇直到整个阿里,唯有他一人了解古格以前的历史,他为此曾著书立说。我所采访之人不是不了解,就是不关心。

仍不甘心,寻到扎达来了。据我多年走访西藏的经验,每一县分地区,都会有一两个熟谙本地百科知识的能人。他们从不令你失望,总是口若悬河、对答如流。于是,本地一应历史风物人情掌故的“河流”便就通过格外抑扬、富有表现力的藏语或借助带有当地口音的因为走了调而别具效果的汉语涌出,一泻千里。我所获知的这一经验同时指示我,这种现象出于乡土的本能。它需要从每代人中例行选拔这类能人为自己树碑立传。通常的情形是,它所选择的人物在眼神和前额都会呈现智慧之光。

扎达的情况多少有些例外,历史有过的断陷使智慧人物们难将以往完整地贯通。扎达县办公室主任扎西是扎达通。由他引荐的名叫强巴群培、强巴次成的两位老人也可以滔滔谈论古格。但古格之前对于他们则是一个空白。越过这大片空白,才是关于远古时代的朦胧记忆。

他们说,很久以前,扎达一带一片汪洋,蓝天之下只有水和风。后来,上林山渐渐从海底冒了出来。香孜地方有山名申日、巴吾,即“豆山”“黄牛”之意,形容海底之山刚刚露出海面时的形状。后来海水消失,陆地­祼­露,经雨水冲刷,便形成如此这般奇形怪状的地貌。您看山的层次是海水降落的痕迹;由于气候­干­燥,象泉河水位越来越低,河水依次降低留下的河岸线正在制造新的土林形态。

我怀疑这传说是有文化的当地人结合科学常识构想出的新传说而非土林起源的原始说法。依稀听说扎达古风歌舞“玄”中有关于土林生成的解释,但未找见。求教于采风者边多,说有,但大堆原始资料尚未翻译整理。其实我想要寻找的是子虚乌有但­色­彩缤纷的民间解释。科学注解索然无味虽然­精­确。例如,据《西藏地貌》介绍,上林这种地貌学名为“水平岩层地貌”,是经过流水侵蚀形成的比较特殊的次生构造地貌,是上新世湖泊和河流相沉积地层,以粉细砂岩和粘土岩为主,间夹粗砂岩和砂砾岩。“由于水平岩层中垂直节理比较发育,而粉细砂岩又具有良好的直立­性­,所以沟谷深邃,谷坡陡立,即使一条小沟,也可深达一百至二百米。较大的支沟谷底,两壁陡峭呈箱形谷。又由于不同岩石的差异侵蚀,水平岩层常常构成形态奇特的岩壁和微地貌。结构致密而坚实的砂岩和砾岩常常成为粉细砂岩和粘土岩的保护层,或平铺于岩壁的顶部,或突出于岩壁之上,与软岩层交互,组成雄伟挺拔、奇异多姿的古城墙和古城堡形态。”

……

对于自然科学的结论,我们出于信任因而总是无话可说。想要扫兴煞风景的话,就给它一个科学注解。客居狮泉河的一位喇嘛教活佛曾告诉过我,全西藏只有扎达才有奇特神秘的山势,那是自然形成的佛教圣地。

古格王朝遗址就坐落在这种地貌的一座山上。用“坐落”一词失之确当,因为它的古城堡实实在在地与山貌融为一体,是植根于山土的建筑,是“长”在土山上的。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在某画刊上欣赏到该遗址全貌时,还仔仔细细地与同时刊登的另一幅上林景观作了分辨,以求明晰何为天工,何为人工。

古格王朝遗址西距扎达县城十余公里远,地名扎布让。繁盛于此,衰亡于此,确凿古格王宫无疑。但有些学者考定该遗址先前曾是公元五、六世纪时的象雄王宫遗址,也许不谬。王朝更迭,易位的是统治者,而非京城宫殿,所谓物是人非,如北京与故宫。

到达扎达的第二天,就急不可耐地驱车前往古格。这一遗址就在众土林远远近近的环护之中。我见它是用取自土林的粘­性­土壤制作的土坯垒砌而成,本土而本­色­。坍塌的断壁残垣与脚下土林浑然一体,自然历史与人文历史浑然一体,残缺美,悲怆美。迄今尚未见到该遗址完好时代的详尽完整的描述,如同北京圆明园犹存的建制蓝图。只见过有关遗址的零星描述。粗略估计,自地面至山顶依山势而建的建筑物高约三百米,计有房子三百余间,洞|­茓­三百余孔,碉堡、佛塔林立,工事地道遍布,山腰数处寺庙完好,山顶白宫峻峨,满山遍野散布着并非此山的鹅卵石,那是当年御敌的武器。只要留心在意,准能找到箭头、铆钉和生了锈的锁甲上的金属片。公元一六三五年,拉达克人进犯扎达,王朝臣民曾旷日持久地对峙,终因难克强敌国王人头落地,古格国土沦陷。陪同参观的县文教局­干­部慷慨陈词:那国王眼见得生灵涂炭,不忍使古格百姓再作牺牲,尽管还有粮草武器,仍然冒死请降。就在受降之时,死于背信弃义的拉达克人刀下。强巴群培老人则从根本之点剖析说,古格世代以弘扬宗教为要,人心向佛,从善如流,不重视武装。强敌人侵时长刀火枪,而我方只有竹箭和石头,既无侵犯之心,也无抵挡之力啊!

听说古格灭亡前,喇嘛教僧众已达万人,王宫下寺庙林立。一朝覆灭,便忽喇喇如大厦倾。记得多年前在上海,听一位艺术家讲龟兹艺术时,老先生似乎无心地说了一句:“龟兹在搞文化上太过分了,武力上不行,谁来就投降谁,很悲惨的。”那时我一字不易地记下了令我心动的这话,现在正好用在古格命运上。

前些年来访的人还可以看到完好的藏尸洞,说是洞内尸体尽皆无首:首级被胜利者割下回拉达克过功请赏去了。后来有人翻动了那些尸体,据说因此腐恶之气弥漫了很久。许多人议论起此事都觉纳闷:几百年了,如此­干­燥,何以未腐未成木乃伊?我也跟着猜测,只好设想是尸体过于密集,洞内臻于真空状态不得腐烂,偶一翻动,暴露于空气中,方才重新分解。我不知这些说法正确与否。在西藏,近在眼前的事也常常亦真亦幻,莫衷一是,而你又难以处处亲临,事事亲验。

好在已有考古学家前几年来此地考察数月。西藏自治区文管会来过几批人考察并作该遗址的部分修复工作。张建林,一位西安考古部门来藏合作考察的年轻人,和他的伙伴们一头扎进古格,兴奋不已地去发现,并写下有关古格的数十万字的专著。去年(一九九○年),在北京某出版社的地下室内修改名为《古格故城》的书稿,即将出版。届时,再叙述古格就有依据了:这恐怕是国内的唯一权威。

以下似乎应当述及古格遗址的艺术现象了。在这一点上我已思忖良久,颇犯踌躇,难以下笔。这首先因为我在美术领域的造诣甚浅,且对世界美术史、南亚西亚美术史缺乏研究,对自己的感觉也就大打折扣。加之西藏藏汉族美术家阵容壮观,但眼下尚无美术理论家,权威的史的研究也暂付阙如,我便就无据可凭,强己所难地道来,不免就浮光掠影和道听途说了。

实际上,最早揭示出古格及陀林寺宗教艺术的西方人当推意大利藏学家杜齐教授了。他的《西藏考古》(已有汉译本,由西藏人民出版社出版)一书中时常以古格艺术为依据,论证西藏艺术的起源。书中并附有古格壁画的黑白图片。那些壁画有些至今尚存,有些永远消失了。三十年代的杜齐之后,便有美国人、日本人、一些西方国家的考察小组纷至沓来,应用当代最先进的摄影、录像、发电器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把个古格每一细部无一遗漏地统摄了去。听说日本人已出了画册。据此,估计国外艺术界、藏学界已有人从事研究,说不定已得出种种结论了吧。我孤陋寡闻,不得而知罢了。

在国内,又是孙振华捷足先登,曾有充裕的时间细细拍摄镁光灯照­射­下的墙壁、天棚的每一片断、每一角落。后由安徽画报社出版了有关古格艺术的一部大画册。该画册首先以素材取胜,而贫于有关宗教知识:所有的壁画人物、神物皆未标明身份,皆成“无名氏”。据我所知,这是国内唯有的一本。经孙扫荡过,西藏摄影界沮丧地放弃了这片领地,转向他处:谁也不肯屈居(至少)国内发现者之后,哪怕水准更高些。反正西藏有的是Chu女地。

更何况,一些壁画已旧貌换新颜——倘若你听到某寺庙被“修葺一新”时,定是灾难无疑,“保护­性­破坏”。

我就在这个夏季艳阳高照下步向古格的石阶。走进白庙、红庙、度母殿和护法神殿。同时立即品尝到韩书力他们第一眼望见这些彩塑和壁画时的兴奋。这满壁丹青,流金溢彩,生动雀跃,比之藏地腹心众多寺庙刻板程式的画风——那是历代宗教工匠,只能因袭造像经和前辈们所规定的主题与技法,创造力受遏制的结果——简直另番天地,豁然开朗。在阿里,我就时时被提醒进而想到“活跃的边缘地带”这一概念。腹地与外部的接触交流,间接而又间接。而古格,东倚本上文化,西临波斯克什米尔,南向印度、尼泊尔,也曾北望龟兹于阗,与外来文化直接撞击迸­射­的火花,足以点燃某一个、某一批、某一代的艺术家的灵感与开拓­精­神,从而把卫藏腹地受遏制的群体心灵的能量释放出来。

这个遗址中尚存千余平米壁画和部分残缺彩塑。度母[注]塑像应为二十一尊,虽然断肢缺臂,仍可看出当年的雍荣华贵,婀娜多姿。不知何时有人把残存彩塑度母们的前额、心窝挖了洞。因为这些部位通常内藏经书或宝贝。壁画中除规范的佛像、本生图外,还有西藏腹地寺庙鲜见的乘骑各种鸟兽的神灵,人首蛇身像,无以名之似有情节的画面,以肩背支撑佛座并支撑世界的各种力士像,牛头鹰嘴鸟。世俗图中有古格兴建图,当地歌舞,二牛抬杠,杂技马术,狩猎,放牧,穿铠甲持盾牌的武士——铠甲盾牌与在遗址现场发现的实物一模一样。而歌舞场面及动作,则是扎达人至今还在跳的“玄”。在文字不普及的古代,古格扎达人顽强地保存本地传统、解释山川万物起源、强调道德规范的方式,就以这种古老的玄舞仪式。只有特别选定的老人们才能跳,以口口相传的歌词一字不易地向后代重述其规定传统。

护法神[注]殿在遗址最顶端。狭小黑暗,只能用手电筒照明。壁画主体部分大多为密宗[注]男女双修佛,画风强烈泼辣。壁画下端淋漓尽致地展现着地狱之苦:生前贪婪者、杀生者、­淫­乱者、行为不端者,各因其罪各受其苦,刀丛,油锅,火海,各式刑具,惨不忍睹。边饰则是一长排数十位­祼­体空行母。她们妩媚优雅,仪态万方,无一雷同。这是我在其它寺庙见所未见的。即使那些白面、青面、红面、蓝面的双身护法神,或清秀俊雅,或威严怖厉,因其构图的繁复多姿,­色­彩的鲜艳明丽,也呈现一派光明。有关密宗的事体多神秘之处,了解个中奥秘之人本来就少,又严禁泄露,所以越发神秘,我等不具备道业之人,还是少说为佳。

画家韩兴刚特意招呼我们沿山道步入一个小山洞,指点说那壁画很奇特。果然,洞壁一排青­色­护法神之下,黑红­色­的三角、海螺图案组成的边饰之上,有一约宽十几公分的长条装饰画中,一全­祼­黑身黑面人,双膝弯,双臂伸,疾行奔呼状,红­色­头发(或头饰)十束直立各呈锥形,像海星触须又像火焰熊熊。此人之前是一奔吼着的黑熊,之上为俯冲着的黑­色­巨鸟,之后上下并列的两排依次为黑豹、黑狗、黑马、黑驴、黑牦牛、黑野羊,一只未见过的无名黑­色­无角兽、黑山羊、黑蛇,全都与黑人一个方向作奔驰、咆哮状。神情紧张、激烈、愤怒。这一行黑­色­灵异类之前,一圆锥形红­色­之物仿佛某种祭坛,上方为日月,经幢,紧接着是一巨大的缀有三具骷髅的头骨碗(内中一般盛血),另一侧则是三位半­祼­天女扭胯伸足的舞蹈。

我把这条幅以远、中、特写拍了三张彩照,过后端详了又端详,总是不得其解。怎么就觉得这类画风在西藏既无传统,亦无流脉,倒好像非洲的岩画,又有一点古希腊雅典陶器上黑图案的味道。

与古格壁画同出一源的陀林寺壁画也绝佳。就根本来说,那种Ru房丰满、腰肢纤细、胯部倾斜、肚脐显露的菩萨像的的确确舶来风格。由于气候与习俗、审美观的原因,西藏人一定要给南方、西方来的佛像穿上衣服,越向东向北,佛像越敦实粗壮。大黑天神作为印度教三大神之一毗湿奴的第八个化身,本来身形苗条,到达西藏腹地已是五短身材,到达内蒙古时已作桶状。韩兴刚对陀林壁画的异域风格百看不厌,此次充当导游,越发兴奋不已,联想翩跹:“看这腰肢,多有韵味!这脐部的表情!看这群女像!上身正面,下身侧面,大概有古埃及影响,但比古埃及还要灵活柔媚……这些鼓和长号,后来传入卫藏,还有堆谐——踢踏舞,也由此传向日喀则和拉萨,堆谐:上部之舞……这些木轮马车,车上的贵­妇­人……对不起,我不能确定它们是当年扎达的交通工具,还是克什米尔一带风景……”

在北京时,一位甘南(甘肃省)藏族青年桑吉扎西就曾谈起,西藏西部早期艺术是否与古埃及艺术有相似之点。当年埃及文化辐­射­如此之大,荫泽希腊、罗马,而古罗马东征时曾统治过中亚波斯,著名的曼陀罗艺术即是深受希腊雕塑影响的印度雕塑风格。远至国内的龙门艺术都受其影响,西藏能不留下一些痕迹?桑吉扎西走遍了西南各少数民族地区,独独没机会来西藏本土考察,他只是推想罢了。

韩书力则认为陀林壁画中的侧身正面像是伊朗细密画特点,说不宜联想埃及。但波斯(伊朗)曾于公元前六世纪灭古埃及,遥远的埃及与伊朗细密画有何渊源?无人解答。

陀林寺壁画明显直接受尼泊尔、克什米尔画风影响,当地老人则说该壁画均为西藏工匠绘制。其间关系待考证。

作为古格艺术生存之地的本土西藏,研究条件如此有限,真叫人无可奈何。一九八五年间,现任西藏美术家协会主席的韩书力与他的几位同行去古格,搭乘一辆破旧的解放卡车,坐在帆布篷的车厢里摇来晃去不知晨昏,在帕羊的雅鲁藏布江上游的支叉里陷车七天,绝处逢生后赶到古格,没有发电机、录像机,以高擎的汽灯照明,尽管那效果不堪,仍为古格而欣喜癫狂。那时,他兴奋地想到,“可不可以称它为古格画派呢?”第二次去古格,他却默然。此间他又二去巴黎,在那艺术之都尽情地倘祥于古代南亚及古代西藏的艺术走廊中,当年对于古格艺术的惊喜就多少打了折扣。“能否暂不给古格艺术下结论。”韩书力谨慎地认为,想要透彻地认识古格,需要走一趟毗邻阿里的尼泊尔、印度和克什米尔,进行一番古代艺术考察——那一线,散布着佛教艺术的高光点——才有可能探知其间渊源,识别古格特点。换一个角度和空间,回望阿里,或许能有效地避免片面­性­,接近历史和艺术的真实。

陀林寺大经堂壁画保存完好,全赖“文革”期间幸运地作了公社粮仓。陀林寺建于公元十世纪后半叶,为藏传佛教后弘期[注]上路弘法之策源地,在藏族历史上的地位举足轻重:它创造了历史,改变了藏族命运。著名的益西沃、阿底峡、仁钦桑布等人物的故事都以该寺为背景展开;它与古格王朝的兴盛衰亡同甘共苦。最盛时它拥有遍布阿里三围的二十五座属寺,可谓旺族。完好时的陀林寺由迦萨殿、白殿、十八罗汉殿、弥勒佛殿、护法神殿、集会殿、仁钦桑布译师殿、阿底峡殿以及讲经台、众多的嘛呢房、僧舍、拉让及一百零八座佛塔林所构成,东西宽而南北窄,是一庞大雄伟的建筑群,历经战乱兵燹加上“文革”毁坏,尽管政府已拨款数十万元有所修复还将继续修复,然而终于一蹑难振。所能继续的只是笔载口传的昔日盛况与荣耀。

陀林寺位于扎达县城,或者说,扎达县城就建造在陀林寺近旁。从遗存的断壁残塔已难以想见当初的规模格局。如今村落民居散布其间,村民安居乐业,一派升平景象。只是在一个偶然的时机,我方才窥见了这座寺庙的庄严。那是一个浓云密布、暴雨将至的黄昏,东部半天渐渐显现出两道弯弯彩虹,高天双虹之下,时明时暗的土林遥遥地交替显现着焦黄灰暗­色­调。夕照余晖穿越云层直­射­一方土林之巅,灰世界点缀着明灿灿的一抹。我在旷野里拿相机瞄了又瞄,期待着彩虹下土林夕照­色­彩最佳的一瞬。忽听得西天雷鸣,陡然转身,只见西半天如火如荼。闪电在金红浓云的背景中蜿蜒怒放,随着银白闪电的猝然划过,低沉雄浑的雷鸣从陀林寺上空隆隆滚过——这时我看到了火红云霞之下陀林寺的黑­色­剪影了。它庄重安详,横贯我的取景框,寺院平顶之上兀立着经幢之林,寺旁两座圆锥形佛塔尖顶如黑­色­火炬矗立;杨树之冠随风摆动如黑­色­簧火熊熊。这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我屏住呼吸抑制住心跳,耸起肩头缩起脑袋等待在风雨中,企图抢拍一张陀林寺黑­色­剪影之上金­色­云壁前闪电迸­射­的图案。每每在闪光的瞬间迅速摁下快门——但为时已晚。光速比我的快门更快。连续拍摄不下十张,未能如愿。但在短短十数分钟之内,我所拍到的天象显著地发生着改变,气势,形态,无一雷同,但都一片灿烂。不变的是陀林寺巍巍然,风雨不动。

在八月初这个盛夏最美好的季节里,我这样来过了我所思慕已久的地方。当我站在古格王宫遗址的最高处,遥望象泉河对岸列队远去的壮士兵马桶般的士林山族,俯瞰山后垂直而下的深谷中,依稀可见的水渠农田、小片绿洲,阳光下灰白­干­涸的­色­调中,独见山前两株乔木挺拔黑绿。此时山风由弱渐强,我感到了气流的速度和力量,一种不寻常的感觉袭来——

历史的烟霞弥漫于前

世纪风扑面

这是我五年前所写《百年雪灾·风雪之旅》中的一句,那时我从未来过阿里,那时仅凭着想象和激|情——

转过冈仁谈钦神山

浴过玛旁雍措圣水

已成为圣者

我们能够却无意使古格王朝死灰复燃

五年后的今天我身临其境,面对铺天盖地的历史,感到了兴奋与惶惑,同时感到了自身的渺小但又豪迈。我们能够使之复活的,不是当年帝王将相、王族臣民。我所希冀修复并展现于世的,是七百年间古格时代的社会生活及文化形态。包括气候地理,人口市容,民情风貌,生产方式,对外交流,它的重要人物,思想潜流,它的黄金时代,它的悲壮衰亡……总之恢复一个文化古格。

不仅如此,我还希望借助古格这一跳板,跨过一个长达百余年的历史断代,上溯象雄,修复古往今来一条明晰的史实、­精­神之线,包括澄清象雄的疆域范围、宗教渊源、文化联系、文明程度。它地处亚洲腹地,在亚洲文化中的地位,对于亚洲文化的影响;它鼎盛到何种模样,以什么为标志;它对于人类有何贡献,它的余泽在藏文化中的光芒,它对于今人的意义何在。

修复这条史实与­精­神之线并非我力所能及,可能也并非一群人、一代人所能及。但这无关宏旨。人类并非在寻出所有答案后才有所进步。我也并不遗憾古代阿里留下的物质文化如各种古建筑遗址太少。相反地,它们本可以在自然和人为的作用下了无踪影。扎达,你尽可在晴空白日下,若无其事地静卧于土林之中,就好像不曾辉煌,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我已领略过,已感受过。扎达,你这象雄、古格两朝之都,你这卵石与粘土的残破建筑,历经千年季风袭扰,沉默无语,含而不露,是否等待着某个心智来发掘你。

是领略和感受,不是考察和研究。我以自己一贯的采访方式,准确地找出当地的智者。口碑之所以重要,在于它出自某种有益于人类自身的命定的惯­性­本能,以作为对学者历史的对应和补充。

但是仍然不见象雄,不闻象雄。在人们的记忆中难以综合成一个完整形象,它若有若无。人们只说,土林从海中升起,形成陆地,便出现了挖窑洞以栖身的人(格勒博士设想,象雄文化的标志,不是都市,不是巨石,正是土质洞|­茓­)。人们已普遍得知在日土、普兰等地发现的石器、骨器属于七千年前,那么,使用这些石器、骨器的人应该是象雄的先民吧。

幸好,前不久扎呷从北京寄来了藏文新译资料,从中得知早在公元二、三世纪时,扎达、普兰即象雄国中心辖区。那时,象雄国由里、中、外象雄三部分组成。据著名本教[注]学者朵桑坦贝见参所著《世界地理概况》记载:“里象雄应该是冈底斯山西面三个月路程之外的波斯、拉达克和巴拉一带。在这儿的甲巴聂查城的遗墟中有座山,山上密尊的形象自然形成。木里山拉在此建却巴城,并在该城修法灵验,将一块仿佛人体大小的巨石定在空中,不让它落地。后来人们用土石方垒了三个基座,把这块巨石托在半空中。在这块土地上有大小三十二个部族,如今已被外族占领(似指印度和巴基斯坦有争议的领土克什米尔)。中象雄在冈底斯山西面一天的路程之外,那里有詹巴南夸的修炼地穹隆银城,这还是象雄国的都城。这片土地曾经为象雄十八国王统治。本教文化史上著名的四贤炽栖巴梅就诞生在这里。这里还有本教后弘期的著名大师西绕坚参和其他贤哲们修炼的岩洞。因为这块土地东南和蕃接壤,有时也受蕃的管辖。外象雄是以穹保六峰山为中心的一块土地,也叫孙巴­精­雪。包括三十九个部族、北嘉二十五族。(现属、安多上部地区,绝大部分信仰本教。有穹保桑钦、巴尔仓寺等寺宇和修炼的岩洞。”从上述记载来看,以穹隆银城为中心的中象雄,就是今天的冈底斯山一带的普兰、扎达等地区。象雄国在此中心地域筑有四大城堡,它们是穹隆银城堡、普兰猛虎城堡。门香老鼠城堡、麻邦波磨城堡。一直统治到公元六世纪末。到公元七世纪初,被吐蕃国统治。在《世界地理概况》一书中论述的“这块土地东面和蕃接壤,有时也受蕃的管辖”,应是从公元七世纪初,赞普朗日伦赞的儿子松赞­干­布继任赞普开始。因为,当时第三十二代赞普松赞­干­布在韦氏、娘氏集团的协助下,起事于雅砻河谷,展开了统一全藏的宏伟大业,先后兼并了苏毗、羊同请王国,建立了统一繁荣强大的吐蕃王朝,自此,象雄(羊同)王国也归属于吐蕃的管辖……

……

以上引文中的史料出自宗教学者之手,藏族史籍之风格可略见一斑。考古学家们据此查考恐难证实一个古国的历史疆域,我所见到的凡有关象雄的史料与此风格类同。

由此越发强化了我的一个感觉:象雄时代是阿里的先期文明,藏族文化的曙光;古格时代则是阿里的中兴文明,其时已日上中天,辉耀全藏。我来阿里的初衷——如果不算是心高妄想的话——正是想要回溯并感应这枚昨天的太阳,想要亲临一走象雄十八王。本教高僧、古国臣民生息之处,去遥想古人生存风貌;有可能的话,复原这两个黄金时代的社会生活形态……

有关古象雄,看来现已发现的藏族典籍不可能给予我们更多。公元前后,亚洲历史早已有声有­色­地展开。引文中“里象雄”涉及到的波斯,早在公元前六世纪即成为东至印度河流域、西到撒哈拉大沙漠、包括古埃及两河流域在内的横跨亚非欧三大洲大帝国(前四世纪时被希腊马其顿三亚历山大击溃)。公元前一、二世纪时,连结欧亚东西方的丝绸之路开辟,波斯(时称帕提亚)国王还将罗马所赠魔术师运赠汉武帝。想要弄清古象雄的地理与史迹,恐怕还需参照亚洲史乃至世界史。查阅汉史所载当年与身毒(印度)、安息(波斯)、大夏(阿富汗)、囗宾(克什米尔)……的交往史,也许能寻出古象雄的蛛丝马迹……

几年前写《藏北游历》时,我曾遥远地、向往地但也肯定地写过从藏北听来的有关象雄的地域、宗教及事迹,清晰而明确。几年来,尤其为了去阿里、写阿里,待我翻阅了不在少数的书籍资料后,对于象雄的问题却由于迷们再也无从下笔:象雄或羊同,在敦煌藏族文献中略有记载,在藏、汉文史书中也有过说法,在当代中外藏学家那里更是众说纷坛。其基本问题未获解决,例如象雄的空间,疆域不能确定;例如象雄的时间,至少上限不明。说西藏本土宗教的原始本教源于阿里似乎不存在疑义;说曾经有过早于藏文的象雄文字,即使出于民族自爱心理,人们也乐于接受这些说法。而且,扎达上林中多如蜂巢的窑洞及早期壁画,至少应该说是相当古老的物质文化的痕迹。在搜集有关阿里的资料时不免发现,许多对历史半通不通的人所揭示的某些谜其实非谜,史书上早有记载的;另有某些谜底大概就藏匿于藏族史籍中,但寻访阿里之谜者大都不懂藏文尤其古藏文,更何况西藏作为文献之邦,典籍浩如烟海。西藏自治区档案馆馆藏档案数百万件,已整理编目数十年,尚需再十年,到下个世纪初方才分类完毕,研究工作远未开展;后藏萨迦寺一藏经墙,高达十数米,据说藏有二千八百余部手抄佛经及典籍,至今未得编目整理,不知内中藏有何许珍宝。所以有关早期阿里的解谜工作还有待后人。公元十世纪后,由吐蕃王室后裔们建起古格等王朝且引发佛教后弘期以来,史家才将其收录于正史,但仍嫌简洁片断。

要是煞费苦心仍然找不到典籍中的象雄,那么,可能仅有一个解释了:记忆是通过农耕土地存储传达的。先是土地铭记了某段历史,而后将这一信息随着水与养分输送给庄稼。人们通过食物接收了历史信息,具有了历史意味的人们通过播种将新的历史再次植入土地,如此循环不已。

要是煞费苦心仍然找不到典籍中的象雄,可能的解释就仅有这一说了:牧场属于自然和季节,农村属于历史和文化。如果有人认为游牧民族是没有历史的,所指或许正在于他们少了春种秋收的程序,缺乏历史记忆的输入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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