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走过西藏 > 第五章荒原小城狮泉河镇

第五章荒原小城狮泉河镇

随后的日子对于先遣连来说却就暗淡下来:道路为风雪所阻,后续部队及给养断绝。扎麻芒保艰苦卓绝的一个冬春里,马匹倒毙,粮、盐俱绝,只靠清水煮野马­肉­为生。尤其糟糕的是纷纷患上一种无药可治的病症:全身浮肿流黄水直至死亡。很可能是当地水质有害所致。李狄三未能幸免。但他长期隐忍着病痛,顽强地支撑起全连的­精­神。直到他昏倒在地时,战士们才发现他的绑腿早已深深勒进浮肿溃烂的­肉­里。硬是凭了那种­精­神,李狄三屡屡挣脱了死亡的纠缠,直坚持到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八日大部队开赴扎麻芒保之际,他亲眼看到了后来者时,才欣慰地闭上了眼睛。第二天,部队为李狄三和他的五十五位战友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六十年代,他们的遗骨迁葬于狮泉河镇的烈士陵园中。

寻找李狄三遗属的工作颇费周折。他只在离开于田时给家乡亲人们发过最后一封信;牺牲前既未留下家址,也未向父母妻儿留下遗言遗物。直到十一年后的一九六二年,组织上才设法找到他的家乡、他的家属。

先遣连以其壮烈的气概、非凡的功勋,被新疆军区授予“进军阿里先遣英雄连”称号,每人荣立一等功,每人获得“人民功臣”、“解放西北纪念章”各一枚。

先遣连的故事应当到此结束。但我禁不住要关心那些曾在风雪扎麻芒保的死亡门坎上踱过步的人,那些幸存者的命运。结果很不幸,那些了解情况的人,无不以低沉的声音述说同样惊心动魄的那些人的经历:作为特级战斗英雄的先遣连副连长早在“文革”之前即被某次运动打翻在地,那时他已任副师职,先遣连指导员,于“文革”初期被造反的红卫兵们装进麻袋,扔在大卡车上,不见三千公里云和月,由狮泉河,颠到乌鲁木齐。而那位尤其可怜的先遣连连长,从五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的二十二年间,被投入监狱,所谓政治问题。待到平反出狱,从­精­神到­肉­体都成为废人。

对于那些穿过枪林弹雨并与严酷自然、与死亡对峙过而大难不死的至勇者来说,虽然和平但丧失理智的荒唐年代更可怕。

死者长已矣,生者为之长吟嘘。我已铭记。历史已铭记。无论时代发生怎样的变化,李狄三所标举的那种纯粹­精­神仍然是一面旗帜。

那被掀开的阿里的新的一页也已成为历史。狮泉河埋下英灵,又若无其事地笑迎八方来客。阿里仍然年复一年地经历漫长的风季,短暂的雨季,有限的下雪日和无休止的骄阳。

近十几年来显然又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直接的大气候因素在于全国范围内实施的改革开放政策。狮镇风景最显著的变化之一是集市的扩大繁华。位于镇南狮泉河北岸的贸易市场,带着仓促潦草的痕迹,几条纵横斜向的狭道旁,挤满了高高低低的半临时­性­建筑的铺面。与西藏其它地区大不同的一项景观是经商的新疆人的大量出现。此外,决心把川味推广到天涯海角的开餐馆的四川人,走遍全国从事裁缝修鞋业的浙江人、遍布藏区经销民族日用品的青海、甘肃人,出卖劳力的汉人以及无所不在的康巴人,等等,倒是同其它地区类似。

人口也往往是繁荣与否的晴雨表。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前按八百人设计的镇规模,仅占现镇中心一隅。一九八○年前除在职­干­部职工外,仅有城镇居民一人——他本是游牧至此,后在某单位做临时工——但到一九八○年,狮镇常住人口已达三千人暂住人口二千人;近些年来,夏季流动人口超过常住人口,到一九九○年流动人口五千人,当年全年达四万人次,居然接近全阿里总人口数目。当年,流动人口大多为“候鸟”型,到冬季便急剧减少。现在,常住一年以上者达一百多户,而狮镇居民则不足三百户。这些数字都是去年进行人口普查时,行署下决心,拉开人网,每一角落都搜索遍了,方才得到的。连普查人员都感到奇怪的是,有十多户竟连续居住达十年以上,并且还有外来­妇­女在狮泉河的医院生小孩的事情发现(由于缺氧,一般认为对于汉族孕产­妇­来说是危险的);另有改则县一位建筑包工队成员居然与当地一牧女结婚定居了。阿里­干­部感叹说,要说阿里艰苦可真艰苦,可就是有不怕苦的人争着抢着来;新藏公路上年年都有人因缺氧而死亡,但更多的人却拥了进来。一是建筑施工,二是经商。都想赚钱,而国家集体个人果然都赚了钱。改革开放、商品流通就是令人不可思议:究竟是谁赚了谁的钱?

藏民族传统观念中缺乏商品观念。农牧民不信任、不情愿借助商品流通媒介,而宁可世世代代赶着牦牛驮羊进行农牧盐粮交换。整个西藏直至近代才出现了四大商人。虽然其中的一家居然还买到了贵族爵位,但经商者普遍地位不高。在拉萨等地,最活跃的商人是信仰伊斯兰教的国内外的人们:久居拉萨的来自西部克什米尔等地的穆斯林,来自青海、甘肃的回民等。在阿里,则是新疆维族人。穆斯林充当了当代西藏商品流通媒介的一支活跃而重要的商旅。

伊斯兰教本就有着深厚的商业背景和经商传统。《古兰经》所规定的正是社会、经商和个人行为的准则。重商主义的伊斯兰信徒渗入西藏高原由来已久,从事国内外、地区内外的商贸活动已久。拉萨八角街的铸铜佛像甚至大都为回民的制作——而伊斯兰教义不仅格外强调唯一神,不仅极端反对偶像崇拜,对制造和销售偶像者尤为痛恶——提供藏民族宗教生活及世俗生活中的一应物品,体现了回民经商的灵活­性­。

去年在北京大学,一个偶然的机会结识了年轻的社会学家周星。周星正做着费孝通先生的博士后,按照费老的要求从事“回民怎样上高原”的专题。他去临夏做了这项调查。在临夏的作坊里,加工的是地道藏货,它们不久便会在拉萨八角街出现:仅临夏一州,就有上千辆个体车往返于青藏高原。重商轻死的回民带上氧气瓶就开赴青藏公路。既不怕死,也不怕被同化:他们有坚实的伊斯兰教为抵御。周星极赞赏回民在农牧之间、地区之间、民族之间积极致力于沟通的努力。他甚至转述了费孝通先生的一个观点:高原牧区必须走现代牧业的道路;每一文化模式的发展都须借助启动因素,而回族的这种努力有可能构成这种启动机制。

在狮泉河镇,我重又看到在拉萨所见情形,从青海、甘肃回民到新疆维吾尔人,代表了一种以商品经济为突出特征的异型文化,从拉萨直到狮泉河,对于藏民族的传统经济观念进行了全面冲击。

我从未去过新疆,因之对新疆的“吃”文化(除羊­肉­串外)当是首次接触。他们的以肥羊、黄胡萝卜制作的抓饭具有异乎寻常的浓烈的膻香。还有那招揽客人低沉的嗓音、浓重的鼻音、短促的音节同样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新疆人的烤羊­肉­串已延伸到拉萨。新近见到一位,生意极好,拉萨人认准了新疆人的羊­肉­串,说比汉人的地道。因此这位制作羊­肉­串者大获收益,每月收入高达数千元,足够一位普通的国家­干­部职工全年工资收入。

四十年来,阿里的北大门始终敞向新疆,由于新疆的方便和富有。不仅阿里的边境由新疆部队驻防,地方­干­部的衣食住行也差不多端赖新疆,连­干­部本身也多为新疆所派遣。­干­部休假,也总是沿新藏线北上,走喀什,飞乌鲁木齐市,再乘火车去往各省。阿里­干­部们说话,不由自主地带有新疆人的鼻音;阿里的市场也沿用起新疆所习惯的“公斤”制。例如,目前狮镇市场上(从新疆运来的)猪­肉­、羊­肉­已卖到二十几元钱一公斤了。而新疆人所卖羊­肉­,往往曾取材于本地:每年九月前后,草场将要黄萎、羊子正是最肥的时节(阿里羊子最肥不过四、五十斤重),新疆人便以较低价格大批收购活羊,边放牧边赶路,走上月余回到家乡。经过一冬的收圈料养,春季里羊子体重可较前增长三倍,重达百四、五十斤。待把其中的一部分返销阿里,当然就有钱可赚。

以往阿里­干­部吃­肉­多靠去本地牧区收购,约十元钱一只羊,只在年节采办年货时从新疆成批运来­肉­类副食。但八十年代以来,全藏范围内取消了农牧区税收派购任务,牲畜私有私养,加之商品经济来势迅猛,有关管理部门措手不及,吃­肉­率先就成了问题——这是当今狮镇一个小Сhā曲。

新疆维族商人们依据天时地利的优势,生意做得好;能­干­的康巴人当然不甘示弱,也充分发挥了自己的优势:语言相通,了解农牧民需求,不怕吃苦,不嫌麻烦,生意做得活:开着装满货物的东风大车,在阿里高原上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流动推销兜售。农牧民们向无讨价还价习惯,加之送货上门,购买能力仍然可观。

阿里虽有边境贸易传统,但多为以物易物小额贸易。当地百姓中少有职业商人,只在普兰有坐地商户,狮镇商人接领取营业执照者为六百余人,基本为外来经商者。

文化应当是在故乡风景中生长的。现代类型的狮镇格局、建设风格及生活方式则是引入的。我对于熟悉的藏北那曲镇的评论尚且是“大草原的异己风格”:大自然的异己分子,违心之作,存在得没有道理。狮泉河镇除上述诸种唐突荒诞感外,还远不及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那曲镇尚有一些历史,有寺庙,有居民,有牧场。狮镇则既无历史,也无寺庙,因为­干­燥的砂碛土地难以生长牧草,农牧民皆无。该镇的存在及其一应风光均属人造。

所以有些西藏之外的旅游者不能够喜欢狮镇也在情理之中,他们感到它像是从别处撕下来硬贴在此处的粘贴画,一切都不合谐,别扭,无根基……诸如此类。

人生之缘各有分定,不能强求他人爱你所爱。这个荒原上突兀而起的小城镇,确实难以让人一见钟情。但我不去说不喜欢它,这基于一个理解:狮镇的出现,正是阿里身处急剧变革时代,一切都还“来不及”的现身说法:来不及深思熟虑,来不及过渡植根,来不及协调融合,来不及从容不迫,以至来不及取悦于人。

阿里三围之所以在漫长历史中不时成为独立王国,原因在于这一范围内农牧兼有,可自成生存体系。历来的阿里生长了植物般的农民,羊群般的牧民,由于它的位置所在及生存必需,它还季节­性­地生长着帐篷贸易集市。但它不会自发生长很多东西,例如现代化。在它的历史上也多多引入并非本土生长之物:佛教及其艺术,天主教堂,噶尔本政府,羊­肉­抓饭……阿里自会鉴别选用,择其善者而从之。

狮泉河镇存在着已就是既成事实,作为某种象征已显现出作用和影响。它逐渐地就化入这片荒原,汲取并散发,为荒原增添了新的信息和因素。近些年来,狮镇的国营企业中无经营­性­亏损,企业资金已翻了两番。阿里的人均财政收入是全西藏最高的地区。狮泉河镇正逐步走向向全地区辐­射­现代文明的中心地位,强化作为地区中心的行政、服务、生产等各项功能,以补足各县功能不足的问题。为一劳永逸地解决能源问题,准备在不久的将来大投资、高成本,在象泉河上建一座万千瓦级的水电站。阿里在本世纪末的可能是:财政自给,大型电站,飞机通航,口岸全面开放,杀向内地联合办厂……

社会生活呈现着生机,而大自然,也以某些信息给狮泉河人提供着安慰:十多年前被“斩尽杀绝”的红柳,以其顽强坚韧、不屈不挠的生命力,从残存于大地深处的根须中再次萌发,拱出地面——这种耐高寒­干­旱的植物植根之深、蔓延之广是自然界的奇迹:非如此它不能吸取到地下水——它们被消灭掉茎枝和根部主体之后的五至十年之后,仍能抽枝条、吐叶瓣,但它们能否再生成红柳的莽莽丛林呢?抑或是苟延残喘地招摇?还是仅仅长成大逊于前的次生林?

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小镇对我抱有怎样的态度,是不欢迎,还是由于太欢迎而格外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继第一次强迫我步行进入该镇之后,八月二十六日凌晨当我们从普兰再返狮镇,在距它约十多公里远处,它再次让我当了“团长”。

早在前往普兰的路上,老孙的车就出了问题:没有刹车。离开科加村后,在险峭的山道上,当两次冲不上高坡,车自然沿着坡道下滑又停它不住,被迫将车ρi股抵向峭壁以强迫停车时,方才意识到潜在的巨大危险。为确保外宾安全,格勒当即决定陪南希转移到杨成的车上,那车虽无加力档,上山须步行还须推车,安全系数却大。同时换下韩兴刚和扎呷到我们车上,他们身手麻利,一当发现危险,会立即跳车,捡石头,垫住车。甚至有几次,当还未确定是否能上得去时,韩就纵身跳下车,在一两秒钟之内已将石头塞在轮下,很英勇的样子。

从塔尔钦到狮泉河的路是较为平坦的。我们想抄近道涉水过噶尔藏布。河边有两台朝佛的东风车。那些人中有的说小车可过,有的说难。老孙决定冒点儿险,就加足马力横渡噶尔藏布。小“北京”犹如水陆两栖坦克,轰隆隆勇往直前,水从脚下冒出,在河心差一点儿熄火。车内的人、岸边的人都在高声胡乱呼喊,终于水淋淋爬将上岸来。没有加力档的杨成自知无此能耐,掉转车头沿着比我们绕远四十公里的旧道前行。我们两车的对讲机一直好用,在关键时刻它却不响了,自此两车失去联系。

鉴于离开普兰并转完神山即算完成了阿里的全部任务,又鉴于韩、孙提供的具决定意义的帮助——对于我来说,格勒他们也是帮忙者;恰好在第二天的八月二十六日是我八岁儿子的生日,我便趁机公布了将于此日在狮泉河镇请大家的客,吃一餐新疆风味的饭菜以示答谢。现时就盼着早到狮镇,洗理内务,准备生日宴会。

涉过噶尔藏布时天已黄昏,前程是荒野沙原,道路难辨。曾有几回车陷沙窝中,只得以手除沙,合力推车,四周无水可汲用,水箱不时沸腾,又要调头迎风降温。就这样走走停停,到清晨五时,彻底休息:瓦缸烧掉了。据判断,此山头距离狮泉河约有十公里之遥。习惯了挫折的人们任谁也没多说一句话,一副副听天由命的面孔。耿师傅和扎呷两人步行前往狮镇求援。小韩从后座起身去驾驶座,我也毫无谦让之意地打开鸭绒被,占据了长长的后座。这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我们三个:韩、孙和我,就在阒无人迹的荒原入睡,山风使车身微微摆动。

上午十点钟后,杨成的车,马师傅的车,两台车风风火火赶了来,人们大叫大嚷地说一些废话。他们留下修车,我们三个则乘坐“杨成丰田”回家——喜笑颜开、充满朝气的杨成说,昨晚他们有一番得意经历。他们夜间在一个区公所负责人的家里,用了丰盛的夜餐并看了电视,一个外国故事片。在平坦大道上车开得又快又稳,格勒他们极为满意地称这辆破“北京”赛过丰田——嘿,“杨成丰田”!

杨成车技娴熟,并一副老练驾驶员架式,坦然自信地边开边唱歌,真是又快又稳,一溜烟儿开进了他们的地区群艺馆。此时,格勒在杨成的房间里已酣睡过一大觉。

地区群艺馆正热闹非凡。西藏电视台从拉萨开来一辆大轿车两辆丰田车。车内坐满了人足有三几十个。他们来拍名为《历史的丰碑》电视片中的某些片段,携带了大批与此片有关和没多少关系的人。其中包括著名作家扎西达娃,还有《人民日报》记者刘伟,拉萨文化人小翟、老杨等等。这群人的到来及其后分别所写文章,把“阿里热”推向了一个小Gao潮。

堂而皇之存在已久的阿里,为什么忽然间被西藏人“发现”了呢?说来荒唐,其实事出有因。除去历史、地理、心理等方面的原因外,切近的客观原因在于结束了一九七○——一九八○年间由新疆代管的时期而复归西藏自治区管辖。其文化背景则在于西藏内外的藏学界对于阿里的新认识和新观点。这一切鼓励西藏人重新审视阿里已近十年。按西藏正统史学观,西藏正史源于吐蕃前身的雅隆。藏学的深入将人们视线引向上部阿里。西藏人兴奋地想到那儿是否藏文化的脐与根?

在拉萨的藏汉族作家、记者、教师、画家、搞摄影的拍电视的,近年间热热闹闹掀起了“西藏文化热”。原《西藏群众文艺》不仅改头换面,简直脱胎换骨地推出了《雪域文化》,提供了高谈阔论的园地;推波助澜者更有格勒和他的学生们,他们以中国藏学中心所设的拉萨工作站为基点,吸引文化青年,为人类学讲经说法,鼓吹国内外有关学术动向和信息。一时间,小沙龙内言必称文化,素与应用文、散文无涉的人也大写起有关文化习俗种种的文章来,以至于有人在拉萨某报纸撰文:《莫拿文化来吓人》。

多年来大家在其它地区走来走去,独独未走过阿里。上述拉萨文化人包括我都是第一次拥向阿里。三几十人挤在群艺馆大厅里安营扎寨,又一群吉普赛。都是熟朋友,在远离拉萨的地方重逢自然亲热得要命。而一见面不待嘘寒问暖,急切交流的尽是去过哪里,看见了什么,有哪些想法等等地文化起来。大家兴奋欲狂。不久我便取笑他们的孤陋寡闻:他们才去过日土,居然没有一个人得知日土尚存几处岩画的情况,并且其中一处就在公路旁边,停车就是。这帮自作聪明的家伙不由得顿足,满脸憾意,后悔不迭。

这一群拉萨文艺、电视、新闻界知名人士居然不知日土有岩画,可见阿里一般情况之少为人知。

这群客串的文化准学者们站在堆放着杂物的大厅内空地上,试图讨论的议题是:根据阿里所据古代地理位置,它曾经是中南部亚洲的文化中心,向四周呈辐­射­状呢,抑或是它在接纳,成为四周的印度、尼泊尔、克什米尔、新疆、汉地、卫藏……文化及其影响的汇聚地呢?他们初到阿里,见闻陡长,灵感频至,思想活跃,大脑兴奋,急切盼望某些感觉尽快成熟,脱颖而出,以便成为文化新大陆的发现者。

我则以新近从正宗学者那里学来的审慎态度,回避结论,也回避议论,稳重深刻了许多。

扎西达娃和刘伟两个,结伴出游狮镇,把这片不大的市场走个遍,了解个透彻。因为其他人忙于拍片搞采访。闲来无事,就去品尝新疆人的羊­肉­串,抓饭。简陋的店铺街巷间,时常躺卧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精­神病患者。扎、刘二位打听这人的身世来历,居然已听到过几个版本了。

一九九○年八月二十六日,清晨还困在荒山野岭上当“团长”呢,下午可就在狮泉河镇的小餐馆里为儿子做八周岁生日了,儿子远在黄海之滨,妈妈在西极高原,相距万里之遥!亲子之情是我心中最坚实的堡垒,拥有着最肯定、最稳固的情感内容。由于它的牢不可破,使我具有了安全感:友爱情爱变化无常,唯有母爱永不褪­色­。从前也为儿子写过几篇诗文,能有多少动人之处,除去那些描述呣子分离的成分,儿子以童稚的语言表达的无家感——其实我的家在哪里呢?在儿子的哭声中我曾万念俱灰,以往的努力奋斗全都如烟云流散。

在这个以儿子的名义举行的聚会上,我举杯感谢大家给予我的多方帮助,并且由衷地说,为了迄今我所获得的,事业,友情,生活,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次丹多吉以儿子“舅舅”的身份,代我向各位祝酒,为每一人都唱了一首歌:

这杯甜蜜的青稞酒,

上域神仙未曾尝过;

请喝下这一杯酒吧,

以实现我的心愿。

这杯银碗里的美酒,

我已经祝祷过三遍;

请喝下这一杯酒吧,

以实现我的心愿。

痛痛快快地畅饮,

播下幸福的种子。

大家的情绪极好,阿里之行无论走过多少曲折险峻的路,出现过多少不愉快,这个由各行各业的人组成的群体,最终达成谅解,互致谢意,且平安无事,功德圆满!南希说,美国人有句俗话:朋友是一辈子的朋友。我想她在说这话的时候是真诚的。尽管我与她朝夕相处,终未建起如国内同胞恒常的情谊,也因语言障碍;而她与扎呷,与次丹多吉也从不进行个人感情交流,极少谈工作之外的事情。但是,这或许由于她个人风格所致。我们还强求什么呢?就凭她与我们的同甘共苦,为我们读书,甚至为我倒过的一杯茶,就凭她能从地球另一面的优越的国度来到荒凉的阿里,这缘分已经足够。

我说了许多表示感谢的话,真心的废话。西藏人、阿里人是不必以语言致谢的,我也同样感谢孙振华,虽然他不再需要我为他撰稿啦。他另外邀请的撰稿者恰于当天到达狮泉河镇。

一切都仿佛安排好了的——皆大欢喜,各得其所!

阿里之行至此尚未结束,但在前一晚上我却经历了在阿里的最末一次心灵的撼动。黄昏时分我们沿噶尔藏布行驶,河岸右侧是棕褐­色­山脉,并不高峻,但看来坚硬如铁。岩石硕大,无土壤,无草木。一切可能附着其上的赘物尽皆被剥离和省略,留下一个赤­祼­­祼­。我久久眺望着它,直到它隐入暮­色­;久久体会着灵魂深处的倒海翻江。我酷爱这种寸草不生的棕­色­山梁,它使我想起诸如本­色­、本质、本­性­、本体、本原、本源、本义、本来面目等等带根本­性­质的词汇,感到悠远苍茫、博大­精­深。有过那样的刹那,我感到自己似乎在某一源头徘徊,将要触及而尚未触及需要我以毕生来寻找来捕捉的东西,虽然我尚不知那东西的形状­色­彩,甚至有形无形。那东西若即若离。在那样的刹那,我感觉自己离顿悟已经不远了。

就为了半生所见闻、所感想、所经历的,就为了这一次次的感动和震撼,就为了这突发的刹那感觉,一切都很值得。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