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顿饭吃得很快乐。福尔摩斯在高兴的时候,谈锋向来是畅利的。今晚他的精神似乎异常愉快,所以天南地北谈个不休。我还从不知道他这样健谈,他从神怪剧谈到中世纪的陶器,意大利的斯特莱迪瓦利厄斯提琴,锡兰的佛学和未来的①战舰,——他对哪一方面,似乎全都特别研究过的,所以说起来滔滔不绝,把这几天的郁闷也一扫而光了。埃瑟尔尼·琼斯在休息的时候也是一个爱说爱笑性情随和的人,他尽量欣赏着这顿考究的晚餐。在我个人则觉得全案的结束似乎就在今晚,也和福尔摩斯同样地愉快得开怀畅饮起来,宾主三人异常欢洽,没有人提到我们饭后的冒险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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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人斯特莱迪瓦利厄斯所制造的提琴是世界驰名的。——译者注
饭后,福尔摩斯看了看表,斟满了三杯红葡萄酒道:“再干一杯,预祝今晚成功。时候到了,应该动身了。华生,你有手枪吗?”
“抽屉里有一支,是从前在军队里使用的。”
“你最好是带上它,有备而无患。车子已等在门外,我和他预订了六点半钟到这里来接咱们的。”
七点稍过,我们到达了西敏士特码头,汽船早已等候在那里了。福尔摩斯仔细地看了看,问道:“这船上有什么标志指明是警察使用的吗?”
“有,那船边上的绿灯。”
“那末,摘下去。”
绿灯摘下后,我们先后上船。船缆解开了,琼斯、福尔摩斯和我都坐在船尾,另外一人掌舵,一人管机器,两个精壮的警长坐在我们的前面。
琼斯问道:“船开到哪里去?”
“到伦敦塔,告诉他们,把船停在杰克勃森船坞的对面。”
我们的船速度确实很快,超越过无数满载的平底船,又超越过一只小汽船,福尔摩斯微笑地表示满意。
他道:“照这样的速度,我们可以把河里的什么船都赶上了。”
琼斯道:“那倒不见得,不过能够赶上我们这样速度的汽船,确是不多见的。”
“我们必须赶上'曙光'号,那是一只有名的快艇。华生,现在没有事,我可以把目前发展的情况和你讲讲。你记得不记得我说过一个很不算什么的障碍把我难住了,我是决不甘心的吗?”
“还记得。”
“我利用作化学分析试验的办法使我的脑筋得到了彻底的休息。咱们的一位大政治家曾经说过:‘改变工作,是最好的休息。'这句话一点儿也不错。当我把溶解碳氢化合物的实验作成功以后,我就回到舒尔托的问题上面,把这问题重新考虑了一遍。我所派遣的孩子们在上下游都搜遍了,也没有结果。这只汽船既没有停泊在任何码头上又没有回转,也不太象为了灭迹而自沉——如果实在找不着,当然这还算是个可能的假设。我知道斯茂多少有些狡猾的伎俩,可是我认为他没有受多少教育,还不可能有那样周密的手段。他既然在伦敦居住过相当久——这一点由他对樱沼别墅侦伺了很久的事实就可以证明,他不可能不需要一个短时间——哪怕是一天——作些准备,方能离开他的巢岤远行。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可能性。”
我道:“我看这个可能性不太大,恐怕他在行动以前早已作了远行的准备。”
“不然,我不这样想。除非等到他确知这个巢岤对他已经毫无用处,他决不会轻易放弃的。我又想到了一层:琼诺赞·斯茂一定会料想到,他那同谋的那副怪相,不管把他怎样改装起来也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并且会令人联系到诺伍德惨案上去,斯茂的机警不会把这一层忽略的。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天黑以后离开巢岤,还必须在天明以前赶回来。根据斯密司太太所说,他们在斯密司码头上船的时候是在三点钟,再过一个多钟头天就要大亮,行人也多了。所以我认为他们是不会走得太远的。他们给足了斯密司钱,叫他不要声张,预订下他的船,以备最后的远飏,然后携带宝物回到巢岤。在一两天内看看报纸,听听风声,再择一个夜晚从葛雷夫赞德或肯特大码头乘上他们已经订好船位的大船,逃往美洲或其他殖民地去。”
“可是他不能够把这只船也带到巢岤里去呀。”
“当然不能够。我认为,这只船虽然没有被我们发现,可也不会离开太远。处在斯茂的地位,根据他这个人的能力来设想,他会想到:如果确有警察跟踪的话,那末,如果把船遣回或是把它停在码头旁边,都会使追踪更容易得多了。那末怎样才能够把船隐蔽起来,同时要用它的时候还不至于误事呢?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场上应当怎么办呢?我想,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船开进一个船坞里小作修理,如此既可达到隐蔽的目的,还可在提前几个小时通知的情况下使用。”
“这似乎是很简单的。”
“正因为很简单,才容易被忽略了。于是我决定照着这个途径去进行侦查。我立刻穿了一身水手的服装到下游的每个船坞里去询问。问了十五个船坞全失败了,可是问到第十六个——杰克勃森船坞——得知在两天前曾有一个装木腿的人把'曙光'号送进船坞修理船舵。那里的工头和我说:‘就是那个画着红线的船舵,其实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正说着,从那边来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的船主茂迪凯·斯密司,他喝了不少的酒。我自然不会认识他,是他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和船的名字,并说道:‘今晚八点钟我们的船要出坞去。记住了,准八点钟。有两位客人要坐船,不要耽误了。'匪徒们一定给了他不少的钱,他对工人们拍着他满口袋的银币,叮当作响。我跟踪了他几步,他跑进了一家酒馆。于是我又回到船坞,在途中碰巧遇到了我的一个小帮手,我把他安置在那里,盯住汽船。让他站在船坞的出口地方,预约定了,当票船出坞的时节,向我们挥动手巾作为暗号。我们在河上歇一下,看着他的去路,要不是人赃并获那才是怪事呢。”
琼斯道:“不管这几个人是不是真的凶手,你的准备是很周密的。不过要是我,我一定派几个能干的警察,等到匪徒来到杰克勃森船坞时,就把他们当场逮捕了。”
“这个我可不敢赞同,因为斯茂是个很狡猾的人,他起行以前一定先派人查看动静,如有可疑的情况,他自然又要再隐匿一个时期。”
我道:“可是你若盯紧了茂迪凯·斯密司也可以把匪岤找到呀。”
“那样我的时光就全要浪费了。我想匪徒们的住处九成九斯密司是不知道的。斯密司有酒喝、有钱花,其余的问它做什么?有事时匪徒们派人通知他就行啦。我各方面都考虑到了,我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
谈话之间,我们已经穿过了泰晤士河上的几座桥。当我们出了市区的时候,落日余辉已将圣保罗教堂房顶上的十字架照得金光闪闪。在我们还没有到达伦敦塔的时候,就已是黄昏时分了。
福尔摩斯远远指着靠萨利区河岸桅墙密立的地方说道:"那就是杰克勃森船坞,让我们的船借着这一串驳船的掩护,慢慢地来回游戈。"他又用望远镜向岸上观察,说道:“我已经找到了我派的那个人,可是手巾还没有挥动。”
琼斯很性急地说道:“咱们还是停泊到下游等着他们吧。”这时我们都很焦急,就是那几个对于我们的任务不太清楚的警长和火夫,也在那里现出跃跃欲试的神气。
福尔摩斯答道:“虽然十分之九他们会往下游去的,可是我们不能擅自把上游忽略了。从我们目前这个地方能够看见船坞的出入口,可是他们却不容易看见咱们。今晚没有云雾,月光很亮,咱们就在这儿吧。你看见那边煤气灯光的下面,来往的人够多么拥挤。”
“那都是从船坞下工的工人们。”
“这些人的外表虽然肮脏粗俗,可是每个人的内心全有一些不灭的生气。只看他们的外表,你是想不到的。这并不是先天的,人生就是一个谜。”
我道:“有人说:人是动物中有灵魂的。”
福尔摩斯道:“温伍德·瑞德对这个问题有很好的解释。他论道虽然每个人都是难解的谜,可是把人类聚合起来,就有定律了。譬如说,你不能预知一个人的个性,可是能够确知人类的共性。个性不同,共性却是永恒的,统计家们也是这样的说法……你们看见那条手巾了吗?那边确有一个白色的东西在挥动着。”
我喊道:“不错,那就是你派的小帮手,我看得很清楚。”
福尔摩斯喊道:“那就是"曙光"号,你看它的速度真快。机师,咱们加速前进,紧追着那有黄灯的汽船。假若咱们追不上它,我是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
“曙光"号已经从船坞开了出去,被两三条小船遮得看不见了。等到我们再看见它的时候,它已经驶得相当快了。它在沿着河岸向下游急进,琼斯看了只是摇头,说道:“这船神速极了,咱们恐怕追不上它。”
福尔摩斯叫道:“咱们必须追上它。火夫,快快地加煤!尽全力赶上去!就是把咱们的船烧了,也要赶上它!”
我们紧追在后面,锅炉火势凶猛。马力强大的引莂e,起喘吁吁,铿锵作响,好似一具钢铁的心脏,尖尖的船头划破平静的河水,向左右两侧各自冲起一股滚滚的浪花来,随着引莂e的每一次悸动,船身在震颤、跃进,就象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似的。船舷上的一盏大黄灯向前方射出了长长的闪烁的光束。前面远远的一个黑点,就是"曙光"号,它后边有两行白色浪花,说明了它航行的神速。那时河上的大小船只很多,我们横穿侧绕着飞掠过去。可是曙光
福尔摩斯向机器房喊道:“伙计们,快加煤,多加煤!尽力多烧蒸汽往前赶!"下面机器房的熊熊烈火照射着他那焦急的鹰鹫似的面孔。
琼斯望着"曙光"号说道:“我想咱们已经赶上一点了。”
我道:"咱们确已赶上不少了,再有几分钟就可以追上了。”
正在这时,不幸的事来了。一只汽船拖了三只货船横在我们面前。幸而我们急转船舵,才避免了和它相撞。可是等到我们绕过它们,继续追下去的时候,“曙光"号已经又走远了足有二百多码了,不过还能看得到它。当时,阴暗朦胧的暮色已经变成了满天星斗的夜晚。我们的锅炉已烧到了极度,驱船前进的力量强大异常,使脆弱的船壳咯吱作响,颤动不已。我们已经由伦敦桥的正中下面穿过,过了西印船坞和长长的戴特弗德河区,又绕过了狗岛。以前只是一个黑点的"曙光"号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了。琼斯把我们的探照灯向它直射,照见了船面上的人影。一个人坐在船尾,两腿跨着一个黑的东西,旁边还蹲伏着一堆黑影子,好象一只纽芬兰狗。一个男孩把舵,从锅炉的红光中,可以看见斯密司光着上身在拚命地加谋。起初他们或者还不能肯定我们是否是在追赶他们,可是到现在我们在每个转弯抹角的地方都紧紧地跟在后面,那就没有问题是在追他们了。在到了格林威治的时候,两船的距离约有三百步,再到布莱克沃尔时两船相隔已不过二百五十步了。我奔波了一生,在不少的国家里都打过猎,也追赶过不少的野兽,然而都没有象今晚在泰晤士河上追人这样惊险出破。我们和前船已是一步接近一步了,在寂静的夜里,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前面船上机器的响声。坐在船尾上的那个人还是蹲在那里,两手似乎挥动得很忙,不断地抬起头来估量两船的距离。我们相距更近了,只有四只船的长短,两船仍在飞奔前驶。这时已近河口,一边岸上是巴克英平地,另一侧则是普拉姆斯梯德沼泽。琼斯喝叫着命令前船速停,船尾那个人听见我们的喊叫,从船面上站起来挥动两拳,向着我们高声怒骂。他的身体健壮,个子高大,两腿撇开站在那里。我看见他的右边大腿下面只是根木柱支着。他旁边蜷伏着的黑影子,听见了他的声音,慢慢地站了起来,原来是一个黑人,体格的矮小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畸形的大头,上面长着蓬乱的头发。福尔摩斯那时已经把手枪拿在手里,我看见了这个怪状的生番,也把手枪掏了出来。他围着一件黑色的好似毯子的东西,只露着脸。可是这个脸,那副丑恶的怪状足以令人丧魂失魄。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狞恶的怪相,他那两个小眼凶光闪闪,嘴唇极厚,从牙根向上翻撅着,他在向我们狂喊乱叫,半兽性的暴怒在发作。
福尔摩斯轻轻地向我说道:“只要他一抬起手来,咱们就开枪。"这时彼此之间只有一船之隔了,看得更清楚了。那个白人品着两腿不断地怒骂,那个矮小的黑人满脸忿恨地向着我们的灯光,咬牙切齿地狂叫。
幸而我们看他们看得很清楚。那个小黑人从毯子里掏出了一个好似木尺的短圆的木棒搁在唇边。我们立即扳动枪机,两弹启发。那黑人转了转身就两手高举,跌入河内,刹那之间我就看到他那一双狠毒的眼睛在白色的漩涡之中消失了。这时,那装木腿的人冲向船舵,用尽他全身力量扳那舵柄,那船突向南岸冲去,我们以相差几尺的距离躲开了它的船尾总算没有撞上。我们随即转变方向追上前去。那时"曙光"号已经接近南岸,岸上是一起荒凉的旷野,月光照着空旷的沼地,地面上聚着一片片的死水和一堆堆的腐烂植物。那只汽船冲到岸上就搁浅了,船头耸向空中,船尾没在水里。那匪徒跳到了岸上,可是他那只木腿整个陷入泥中。他用力挣扎,可是连一步也进退不得。他狂喊乱叫地跳动着左脚,可是那木腿却在泥里愈陷愈深。等我们把船靠了岸,他已经被钉在那里寸步难行了。我们从船上扔一条绳子过去套住了他的肩膀,才把他好似拉鱼似地拖上了船。斯密司父子二人愁眉苦脸地坐在船上,听了我们的命令,方才无可奈何地离开了"曙光"号走到这边船上来。一只印度精制的铁箱,摆在那只船甲板上边,不用问就知道是使舒尔托遭祸的宝箱。箱上没有钥匙,非常沉重,我们小心地把它搬到我们的舱里。我们把"曙光"号拖在后面,慢慢地向上游回驶。我们不断地用探照灯向河水四面映照,可是那黑人早已踪影不见,想必已葬身泰晤士河底了。
福尔摩斯指着舱口说道:"看这里,我们的枪几乎打晚了。"靠着我们先前站的地方的后面Сhā着一支毒刺,大约就是在我们放枪的时候射来的。福尔摩斯对着毒刺仍象平时那样地耸耸肩微微地一笑,可是我每回想到那天晚上危在须臾的情况,仍不免十分惊悸。
十一 大宗阿格拉宝物
我们的犯人坐在船舱里,面对着他千辛万苦费了多年工夫所得来的铁箱。他的皮肤被烈日晒得很黑,他的两只眼睛象征着他那胆大妄为的天性,满脸的皱纹,一看就知道他是在室外作过多年苦工的。他那多须髭的下颚向外突出的怪样,显示出了他那倔强的性格。他那鬈曲的黑发已经多半灰白,料想他的年纪当在五十上下。在平常的时候,他的面貌还不算难看,可是在盛怒之下,他那浓眉和凶恶的下颚就组成了一副可憎的面貌。他坐在那里,把带铐的双手搁在膝上低头不语,不断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望着那只使他犯罪的铁箱。依我看来,他的表情似乎悲痛多于忿怒。有一次他抬头向我望了一眼,眼光里似乎带着些幽默的意味。
福尔摩斯燃上了一支雪茄烟,说道:“琼诺赞·斯茂,我真不高兴看到事情竟弄到了这样的结局。”
他直率地答道:“先生,我也不愿意啊。这条命,我想也逃不过去了。可是我向您发誓,我实在没有想杀害舒尔托先生,是那个恶鬼童格射出一支混帐的毒刺害死他的。先生,我是毫不知情的。舒尔托先生的死叫我很不好受。我用绳子鞭打了那小鬼一顿,可是人已经死了又有什么办法呢!”
福尔摩斯道:“你先吸一支雪茄烟。你看你全身都湿透了,喝一些我瓶子里的酒先暖和暖和吧。我问你,你在爬绳上去的时候,你怎么会知道那矮小无力的黑小子能够敌得住舒尔托先生呢?”
“先生,您说这话好象亲眼看见过似的。我本以为那屋里是没有人的,我对那里的生活习惯都很清楚,那个时候是舒尔托先生气常下楼吃晚饭的时候。我丝毫也不隐瞒,我以为说实话就是我最好的辩护。当时要是那个老少校在屋里,那我就会毫不怜惜地掐死他。我杀了他和吸这支雪茄烟没有什么区别。现在竟因为小舒尔托而使我被关进监狱,实在令人痛心,因为我和他从来没有任何纠葛。”
“你现在已经是在苏格兰场埃瑟尔尼·琼斯先生羁押之下。他准备把你带到我的家中,由我先问你的口供。你必须向我句句实言,如果你能够老实,或者我还可以帮你的忙。我想我有法子可以证明那毒刺的毒性很快,在你爬进屋里以前,舒尔托先生已经中毒身亡了。”
“先生,不错的,他已经先死了。当我爬进窗户一看见他那歪着头狞笑的样子,就把我吓坏了。要不是童格跑得快,当时我就把他宰了。这也就是到后来他告诉我他如何在忙中丢落了那根木棒和一袋毒刺的原因,我想这件东西一定提供了一些线索,帮助了您追寻到我们。至于您怎么把线索联系起来而捉到我的,那我就想不出来了。这是我自己不好,不能怨恨您的。"他又苦笑道,“可是这也真算一件怪事。您看,有权利享受这五十万傍的我,竟在安达曼群岛修筑防波堤度过了半生,后半生恐怕又要到达特沼地去挖沟了。从头一天碰到那商人阿破麦特因而和阿格拉宝物发生了关系之后,我就倒上了霉,沾上这宝物的人也没有不倒霉的;那个商人因宝物丧了命,舒尔托少校因宝物给他带来了恐惧和罪恶,而我就要终身作苦役了。”
这时,埃瑟尔尼·琼斯向舱内伸进头来,说道:“你们真象一家人在团聚。福尔摩斯,请给我一些酒喝。咱们大家都该互相庆贺啊。可惜那一个没有被咱们活捉,那也没有办法。福尔摩斯,亏得你下手在先,不然会遭到他的毒手呢。”
福尔摩斯道:“结果总还算得圆满。可是我没想到那只'曙光'号竟有这般的速度。”
琼斯道:“据斯密司说,‘曙光'号是泰晤士河上最快的汽船之一,假若当时还有一个人帮他驾驶的话,我们就永远也追不上它了。他还赌咒说他对诺伍德的惨案一点也不知道。”
我们的囚犯喊道:“他确是毫不知情的,因为听说他的船*快,所以我向他租用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只是出了大价钱。如果他能够把我们送上在葛雷夫赞德停泊的开往巴西去的翡翠号轮船,他还可以另外得一大笔酬金。”
琼斯道:“如果他没有罪行,我们会从轻处理的。我们虽然捉人迅速,可是我们判刑是慎重的。"这时傲慢的琼斯已逐渐露出他对囚犯大摆威严的神气。从福尔摩斯那微微一笑,我看得出来,琼斯的话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
琼斯又道:“我们就要到沃克斯豪尔桥了。华生医师,您可以带着宝箱在这里下去。我想您是深知我对这样的作法是负着多么大的责任。当然,这种作法是极不合法的,但是既有成议在先,我不能失信。可是因为宝物贵重非常,我有责任派一个警长陪您同去。您准备坐车去吗?”
“我准备坐车去。”
“可惜这里没有钥匙,不然咱们可以预先清点一下,您恐怕还需要把箱子砸开。斯茂,钥匙哪里去了?”
斯茂简短地说道:“在河底下。”"哼!你给我们这个麻烦真是多余。为了你,我们已经费了不少的人力和物力。可是医师,我不必再叮嘱您了,千万小心。您回来的时候把箱子带到贝克街来,在去警署以前,我们在那里等您。”
我在沃克斯豪尔下船,带着沉重的宝箱,由一个温和坦率的警长陪伴着,一刻钟以后我们到达了西色尔·弗里斯特夫人的家。开门的女仆对我这夜晚来访的客人很是惊讶,她说弗里斯特夫人不在家中,恐怕到深夜才能回来,摩斯坦小姐现在还在客厅里。我把那警长留在车上等候,我提着宝箱直入客厅。
她坐在窗前,穿着白色半透明的衣服,在颈间和腰际都系着红色的带子。在透过罩子射出来的柔和灯光下面,她倚坐在一张藤椅上。一只洁白的胳臂搭在椅背上,灯光照着她那美丽庄重的脸和映成金黄铯的蓬松的秀发,那姿态和神情都表现她似乎有无限的忧郁积在心中。她听到我的脚步声就站了起来,脸上一道红晕显出惊讶中带着欢喜。
她道:“我听见门外车声,以为是弗里斯特夫人提早回来了,决没有想到是您来了。您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
我把箱子放在桌上,心中虽然烦闷,可是装做高兴地说道:“我带来的东西比消息还要好,我带来的东西比任何的消息还要宝贵,我给您带来了财富。”
她向铁箱看了一眼,冷淡地问道:“那就是宝物吗?”
“是的,箱内就是那一大宗阿格拉宝物;一半是您的,一半属于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你们二人所得当各在二十万镑左右。您想一想!每年利息就是一万镑,在英国妇女当中是少见的。这不是大可庆幸的事吗?”
我表示我的高兴大概有些过火,她已感觉到我的诚意不足。她稍稍抬了抬眼眉,望着我说道:“如果我能得到宝物,那都是出于您的协助啊。”
我答道:“不!不!您能有今日,完全是出于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协助。就连他有那样分析的才能,为了破这个案子也费了不少精力,到最后还几乎失败。象我这样的人就是用尽心思,也是找不出线索来的。”
她道:“华生医师,请坐下来告诉我这些经过吧。”
我把上次和她见面以后所有发生过的事情——福尔摩斯新的搜寻方法,‘曙光'号的发现,埃瑟尔尼·琼斯的来访,今晚的探险和泰晤士河上的追踪——简单地作了一番叙述。她倾听着,说到我们险些遭到毒刺的伤害时,她脸色变得惨白,似乎就要晕倒。
我急斟了些水给她喝,她道:“不要紧,我已好了。我听到我的朋友们为我遭到这样的危险,我心里实在是万分的不安。”
我答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也不算什么。我不再讲这些闷气的事了,让咱们看看可以使咱们高兴的东西吧。这里是宝物,我是专为您带了来的,料想您一定愿意亲自打开,先睹为快。”
她道:“这再好也没有了。"可是她的语起并没有显露出她有多么兴奋。因为这宝物是费了不少心血才得到手的,她不能不这样地表示一下,否则也显得她太不承情了。
她看着箱子说道:"这箱子真美极了!这是在印度做的吧?”
“是的,是印度著名的比纳里兹金属制品。”
她试着把箱子抬了抬,说道:“真够重的,这箱子本身恐怕就很值钱呢。钥匙在哪儿?”
我答道:“被斯茂扔到泰晤士河里去了,我们须借弗里斯特夫人的火钳用一用。"在箱子前面有一个粗重的铁环,铁环上面铸着一尊佛像。我把火钳Сhā在铁环下面,用力向上撬起,铁环应手打开。我用颤抖的手指把箱盖抬起,我们二人注视着箱内,都惊破得呆住了。这个箱子是空的!
无怪这个箱子这样的重,箱子四周全是三分之二英寸厚的铁板,非常坚固,制造的也是异常精致,确是用作收藏宝物的箱子。可是里边什么也没有了,完全是空的。
摩斯坦小姐平静地说道:“宝物已经丢失了。”
我听到她这句话,体会到了其中的含意。我灵魂中的一个阴影似在消失。我说不出这宗阿格拉宝物压在我的心头是多么的沉重,现在终于被挪开了。不错,这个思想是自私的、不忠实的和错误的,可是除了我们两人之间的金钱的障碍已经消除以外,其余的我都想不到了。
我从内心里感到高兴,不免失声说道:“感谢上帝!”
她不理解地微笑着问我道:“您为什么这样说呢?”
我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缩回去。我道:“因为我敢于张口了,梅丽,我爱你,就如同任何男人爱女人那样的恳切。以前,这些宝物,这些财富堵住了我的嘴,现在宝物失掉了,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多么地爱你了。因此我才说:‘感谢上帝。'”
我把她揽到身边,她轻轻地说道:“那么我也应该说:‘感谢上帝。'”
不管谁丢失了宝物,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却得到了一宗宝物。
十二 琼诺赞·斯茂的奇异故事
那个警长很有耐性地在车上等候着我,我回到车上时已经很晚了。我给他看了空箱子,他大失所望。
他郁闷地说道:“这一来,奖金也完了!箱子里没有宝物也就没有奖金了,不然今晚我和同伴山姆·布朗每人可以得到十镑奖金呢。”
我道:“塞笛厄斯·舒尔托先生是个有钱的人,不管宝物有没有,他会给你们酬劳的。”
警长沮丧地摇着头道:“埃瑟尔尼·琼斯先生会认为这事干得很糟糕呢。”
这警长的预料果然不错,当我回到贝克街,把空箱给那位侦探看的时候,他面色很不好看。他们三人——福尔摩斯、琼斯和囚犯——刚刚来到贝克街;因为他们变更了原来的计划,在中途先到警署去作了报告。福尔摩斯仍象往常一样,懒洋洋地坐在他的椅子上,面对着顽强地坐在那儿的斯茂。斯茂把那条木腿搭在好腿上面。当我把空箱子给大家看的时候,他倚着椅子放声大笑起来。
埃瑟尔尼·琼斯发怒道:“斯茂,这是你干的好事!”
斯茂狂笑着喊道:“不错,我已经把宝物放到你们永远摸不到的地方去了。宝物是属于我的,如果我得不到手,我就得想办法叫谁也摸不着。我告诉你,除了在安达曼岛囚犯营的三个人和我自己以外,别人全没有权利要这些宝物。现在既然我们四个人都不能得到,我就代表他们三人把宝物处理了。这样正符合我们四个人签名时所发的誓言:我们永远是一致的。我知道他们三人必然同意我这样办——宁可把宝物沉到泰晤士河河底,也不叫宝物落到舒尔托或摩斯坦的子女或亲属的手里。我们干掉阿破麦特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发财的。宝物和钥匙都和童格葬在一起了。当我看到你们的船准能够追上我的时候,我就把宝物收藏到稳妥的地方去了。你们这趟是一个卢比也弄不到了。”
埃瑟尔尼·琼斯厉声说道:“斯茂,你这个瓶子!你如果要把宝物扔到泰晤士河里,连箱子一同扔下去不是更省事吗?”
斯茂狡猾地斜眼看了看他,答道:“我扔着省事,你们捞着也省事。你们有本领把我追寻着,你们就有本领去捞一只铁箱子。现在我已把宝物散投在长达五英里的一段河道里,捞起来就不太容易了。我也是横了心干的,当我看到你们追上来的时候,我几乎都要发疯了。惋惜是没有什么用处的,我这一辈子的命运有盛有衰,我可向来没有事后追悔过。”
琼斯道:“斯茂,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你如果能帮助法律而不是这样地进行破坏,那么,在判刑的时候就会有得到从轻发落的机会。”
“法律?!"罪犯咆哮着道,“多么美好的法律啊!宝物不是我们的是谁的?宝物不是他们赚来的偏要给他们,难道这算公道吗?你们看看我是怎样把宝物赚到手的:整整二十年,在那热病猖狂的湿地里住着,白天整日在红树①下面做苦工,夜晚被锁在污秽的囚棚里,镣铐加身,被蚊子咬着,被疟疾折磨着,受着喜欢拿白种人泄愤的每个可恶的黑脸禁卒的种种棱辱,这是我赚到阿格拉宝物的代价,而你却要来同我讲什么公道。难道因为我不肯把我所历尽艰难而取得的东西让别人去享受,你就认为不公道吗?我宁愿被绞死或吃童格一毒刺,也不甘心在牢狱里活着而叫另外一个人拿着应当是我的钱去快乐逍遥!"这时斯茂已经不象以前沉默了,他滔滔不绝地倾泻出这些话来。他两眼发亮,手铐随着激动的双手震得作响。看到他这样忿怒和冲动,我可以理解,舒尔托少校为什么一听到这囚犯越狱回来的消息就吓得惊慌失措,这是很自然的和完全有根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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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红树是生长在热带海滨的一种树木。——译者注
福尔摩斯安详地说道:“你忘了,我们对这些事完全不了解。你没有把整个的经过告诉我们,因此也就没法说本来你是怎样的有理。”
“啊,先生,还是您说的话公平合理,虽然说我应当感谢您给我戴上了手镯。可是,我并不怨恨……这都是光明磊落,公公正正的。您如果愿意听我的故事,我决不隐瞒,我所要说的句句都是实话。谢谢您,请把杯子搁在我身旁,我口渴的时候会把嘴唇靠近杯子来喝的。
“我是伍斯特尔州生人,住在波舒尔城附近。我们斯茂族在那里住的很多,我有时很想回去看看,可是因为我素来行为不检,族人们未必对我欢迎。他们全是稳重的教徒,都是在乡里受人尊敬的农民,而我却一直就是个流浪汉。在十八岁的时候因为恋爱出了麻烦,家里不能存身,只好另谋生路。当时碰巧步兵三团就要调往印度,为脱身计,我就入伍了,选择了靠吃军饷为生的路。
“可是,我的军队生活先天注定不能久常。在我刚学会鹅步操,学会使用步枪的时候,偶尔到恒河里去游泳,一条鳄鱼就在中流象外科手术一样干脆地把我整个小腿都咬了下来。幸而连队的游泳能手班长约翰·侯德也在河里。由于惊吓和失血,我晕了过去,如果没有侯德抓着我向岸边游去的话我就会被淹死了。我在医院里养了五个月才装上木腿跛着出了院。我因残废被取消了军籍,因此就更难找到就业的机会了。"你们可以想象,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已成了无用的瘸子,运气够多么坏。可是窘困了不久时来运转,恰巧有一个新来印度经营靛青园子的、名叫阿勃怀特的园主正在找一个人监督靛青园的苦力们的工作。这个园主碰巧是我原来所属部队团长的朋友。团长因为我的残废时常照顾我,简短来说,团长竭力推荐我。因为这个工作主要是骑在马上,我的两膝还能夹得住马腹,虽然残废,骑马还不成问题。我的工作是在庄园内巡行,监督工人和把工人的勤惰情况随时报告园主。报酬很不错,住处也舒适,因此我很有做这靛青事业以终此生的志愿。园主阿勃怀特先生为人和蔼可亲,常常到我的小屋里来吸支烟聊聊天,因为在那里的白种人不象在这里的一样,彼此都很关切。
“唉,真是好景不长。突然间,大叛乱出人意料地爆发①了。前一个月,人们还和在祖国一样地安居乐业,到下一个月,二十多万黑鬼子就失去了约束,把全印度变成了地狱一般。②当然,这些事你们几位在报纸上都已见过了,或者比我这个不识字的人还知道得多呢,因为我只知道我看到的事情。我们靛青园的所在地叫作穆特拉,靠近西北几省的边缘。每天晚上烧房的火焰照得满天通红。每天白天都有小队的欧洲兵士保护着他们的家小,经过我们的靛青园开往最近驻有军队的阿格拉城去避难。园主阿勃怀特先生是一位固执的人,他以为这些叛变的消息不免有些夸大,他想不久就可平复下去,他还是照旧坐在凉台上喝酒吸烟,可是周围早已烽烟四起了。我和一个管帐的姓道森的夫妇俩都忠于职守,当然都和他生死不离。好啦,有一天变故来了。那天我正到远处一个园子去办事,黄昏时缓缓地骑着马回来。在途中我的目光被陡峭的峡谷谷底上的一堆蜷伏着的东西吸引住了。我骑马走下去一看,不禁毛骨悚然,正是道森的瓶子被人割成一条条的又被豺狼和野狗吃去了一半的残尸。道森的尸体就趴在不远的地方,手握着放空了的手枪,在他前面还躺着彼此压在一起的四个印度兵的尸首。我控着马缰,正不知往什么地方去才好,忽然看见园主的房子烧了起来,火苗已经冲出屋顶。我知道赶过去对主人绝无益处,也只能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从我站的地方可以看见成百个穿红衣的黑鬼子正在对着燃烧的房子手舞足蹈,其中有几个人向我指了一指,跟着就有两颗流弹从我头上掠过去。我扭转马头就向稻地里狂奔而去,深夜才逃到了阿格拉城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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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1857年爆发的印度反英民族大片义而言。——译者注
②英国殖民主义者对印度人的污辱性的称呼。——译者注
“可是事实上阿格拉也不是很安全的地方,整个印度已变成好象一群马蜂。凡是英国人能聚集一些人的地方,也仅能保住枪炮射程以内的一小块地方,其他各处的英国人都成了流浪的逃难者。这是几百万人对几百人的战争。最使人伤心的是:我们的敌人不论是步兵、骑兵还是炮兵,都是当初经我们训练过的精锐战士,他们使用的是我们的武器,军号的调子也和我们吹得一样。在阿格拉驻有孟加拉第三火枪团,其中有些印度兵,两队马队和一连炮兵。另外还新成立了一队义勇队,是由商人和政府工作人员组成的。我虽然装着木腿,也还是参加了。七月初我们到沙根吉去迎击叛军,也将他们打退了一个时期,后来因为弹药缺乏又退回城内。四面八方传来的只是最最糟糕的消息——这本是不足为破的,因为只要你看一看地图就可以知道,我们正处在变乱的中心。拉克瑙就在东方,相距一百多英里;康普城在南方,距离也差不多一样远。四面八方,无处不是痛苦、残杀和暴行。
“阿格拉是个很大的城,聚居着各种各样稀破古怪而又可怕的魔鬼信徒。在狭窄弯曲的街道里,我们少数的英国人是无法布防的。因此,我们的长官就调动了军队,在河对岸的一个阿格拉古堡里建立了阵地。不知你们几位当中有人听说过这个古堡或是读过有关这个古堡的记载没有?这古堡是个很破怪的地方——我虽然到过不少稀破古怪的地方,可是这是我生气所见的一个最破怪的地方。首先,它庞大得很,我估量着占有不少英亩的地方,较新的一部分面积很大,容纳了我们的全部军队、妇孺和辎重还富富有余。可是这较新部分的大小还远比不上古老的那一部分,没有人到那里去,蝎子蜈蚣盘踞在那里。旧堡里边全是空无人迹的大厅、曲曲折折的秘道和蜿蜒迂回的长廊,走进去的人很容易迷路。因此很少有人到旧堡里去,可是偶尔也有拿着火把的人们结伙进去探险。
“由旧堡前面流过的小河,形成了一条护城壕。堡的两侧和后面有许多出入的门,自然,在这里和我们军队居住的地方都必须派人把守。我们的人数太少,不可能既照顾到全堡的每个角落又照顾到全部的炮位,因此在无数的堡门处都派重兵守卫是绝不可能的。我们的办法是在堡垒中央设置了一个中心守卫室,每一个堡门由一个白种人率领两三个印度兵把守。我被派在每天夜里一段固定时间内负责守卫堡垒西南面的一个孤立小堡门。在我指挥之下的是两个锡克教徒士兵。我所接受的指示是:遇有危急,只要放一枪,就会从中心守卫室来人接应。可是我们那里离着堡垒的中央足有二百多步,并且还要经过许多象迷宫似的曲折长廊和秘道。我万分怀疑,在真的受到攻击的时候,救兵是否能及时赶到。
“我是一个新入伍的士兵,又是个残废人,当了个小头目,很是得意。头两夜我和我的两个来自旁遮普省的印度兵把守堡门。他们的名字一个叫莫郝米特·辛格,一个叫爱勃德勒·克汗。他们全是个子高高、面貌凶恶的家伙,久经战场,并且都曾在齐连瓦拉战役中和我们交过手。他们虽然英语都说得很好,可是我并没有听到他们谈什么。两人总是喜欢站在一起,整夜用古怪的锡克语嘀哩嘟噜地说个不停。我常是一个人站在堡门外,向下望着那宽阔而弯曲的河流和那大城里闪烁的灯火。咚咚的鼓声和印度铜锣的声音,吸足了鸦片的叛军们的狂喊乱叫,整夜里都提醒着我们:河对面有着危险的邻人。每隔两点钟就有值夜的军官到各岗哨巡查一次,以防意外。
“值岗的第三夜,天空阴霾,小雨纷纷。在这种天气里连续站几小时,确是苦恼得很。我又试着和那两个印度兵攀谈,他们还是不爱理我。后半夜两点钟,稍微打破整夜沉寂的巡查过去了。我的同伴既不愿和我交谈,我就把枪放下,掏出烟斗来划了一根火柴。猛然间两个印度兵向我冲了上来,一个人抢过枪来,开了枪上的保险门并把枪口对着我的脑袋;另一个人抽出一把大刀搁在我脖子上,而且咬着牙说,只要我动一步就把刀子刺进我的喉咙。
“我第一个想法是:他们一定和叛兵一伙,这也就是他们突击的开始。如果他们占据了这个堡门,整个碉堡就一定会落入敌人手中,堡里的妇孺也就会受到和在康普相同的遭遇。也许你们几位会想,我是在这里为自己胡诌,可是我敢发誓,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虽然我觉得出来,刀尖就抵在我的咽喉上,我还是张开了口想要大叫一声,即使是最后一声也罢,因为说不定这样就能给中心警卫室一个警告。那个按住我的人似乎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思,正当我要出声的时候,他向我低声道:‘不要出声,堡垒不会有危险,河这边没有叛兵。'他的话听来似乎还真实。我知道,只要我一出声就会被害,我从这家伙的棕色眼珠里看出了他的意思,所以我没有出声。我等待着,看他们要让我怎么样。
“那个比较高,比较凶,叫爱勃德勒·克汗的向我说道:'先生,听我说。现在只有两条路任你选择:一条路是和我们合作;一条路就是让你永远再也出不来声。事情太大了,咱们谁也不能犹豫。或是你诚心诚意地向上帝起誓和我们合作到底;或是我们今晚就把你的尸体扔到沟里,然后到我们叛军弟兄那边去投降,此外绝对没有中间路线。你选哪条路,生还是死?我们只能给你三分钟作出决定,因为时间短促,必须在下次巡逻到来之前把事情办妥。'
“我道:‘你们没有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叫我如何做决定?可是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的谋划牵涉到碉堡的安全,我就不能同你们合谋,干脆给我一刀,欢迎得很!'
“他道:‘这事和碉堡绝无关系,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就是和你们英国人到印度来所追求的目的相同的事情——我们叫你发财。今晚如果你决定和我们合作,我们就以这把刀庄严地对你起誓——从来没有一个锡克教徒违反过的一种誓言——把得来的财物,公公平平地分给你一份。四分之一的宝物归你,不能再有比这样作法更公道的了。'
“我问道:‘什么宝物?我愿意和你们一样发财,可是你得告诉我怎样办。'
“他道:‘那么你起誓吗?用你父亲的身体,你母亲的名誉和你的宗教信仰起誓,今后绝不作不利于我们的事,不说不利于我们的话。'
“我答道:‘只要碉堡不受威胁,我愿意这样起誓。'
“那么我的同伙和我自己都起誓,给你宝物的四分之一。这就是说:咱们四个人,每人品均一份。'
“我道:‘咱们只有三个人呀。'
“不然。德斯特·阿克勃尔必须分一份。在等候他的时候,我可以告诉你这个秘密。莫郝米特·辛格请站在门外边,等他们来的时候通知我们。先生,事情是这样的,我知道欧洲人是守誓的人,所以我们信任你。你如果是个惯于说谎的印度人,无论你怎样向神假期誓,你的血必然已经染到我的刀上,你的尸体也就被扔到河里去了。可是我们信任英国人,英国人也信任我们,那么,听我来说吧。
“我们印度北部有一个土王,他的领土虽小,财产却很丰富。他的财产一半是他父亲传下来的,一半是由他自己搜括来的。他嗜财如命而又吝啬非常。乱起以后,这土王听到白人惨遭屠杀,一面附和叛兵向白人抵抗,可又怕白人一旦得手,自身遭到不利。迟疑好久,不能决定。最后他想出一个两全之策:他把所有的财产分做两份,凡是金银钱币都放在他宫中的保险柜里;凡是珠宝钻石另放在一个铁箱里,差一个扮作商人的亲信带到阿格拉碉堡来藏匿。如果叛兵得到胜利,就保住了金银钱币;如果白人得胜,金钱虽失,还有钻石珠宝可以保全。他把财产这样划分以后就投入了叛党——因为他的边界上的叛兵实力很强。先生你试想,他的财产是不是应当归到始终尽忠于一方的人的手里。
“这个被派来的乔装商人化名阿破麦特,现在阿格拉城内,他准备潜入堡内。他的同伴是我的同盟兄弟德斯特·阿克勃尔,他知道这个秘密。德斯特·阿克勃尔和我们议定了今晚把他从我们把守的堡门带进来。不久他们就要来了,他知道莫郝米特·辛格同我在等着他。这个地方平静得很,没有人会知道他们的到来,从此世界上也就再没有阿破麦特这个商人了,而土王的宝物也就归咱们几人品分了。先生,您看好不好?'"在伍斯特尔州,生命被看得很重,被看成是神圣的,可是在这个残杀焚掠、人人都是朝不保夕的环境里,就不大相同了。这个商人阿破麦特的生死,我在当时觉得是无足轻重的,那批宝物打动了我的心。我想象着回老家以后怎样支配这一笔财富,想象着当乡亲们看到我这个从来不干好事的人带着满口袋的金币回来,会怎样地瞪大眼睛看我。因此,我下定了决心,可是爱勃德勒·克汗还以为我在犹豫,又紧逼了一句。
“他道:‘先生,请您再考虑考虑,如果这个人被指挥官捉到,必定会被处死刑,并且把宝物充公,谁也得不着一个钱。他现在既然落到咱们手中,为什么咱们不把他私下解决了平分他的宝物呢?宝物归咱们和入了军队的银库还不是一样。这些宝物足够使咱们每人都变成巨富。咱们距离别人很远,不会有人知道,您看还有比这个主意更好的吗?先生,请您再表示一下,您还是和我们一道呢,还是必须叫我们把您认做敌人?'
“我道:‘我的心和灵魂都和你们在一起。'
“他把枪还给了我,并说:‘这好极了,我们相信您的誓言和我们的一样,永远会被遵守。现在只有等待着我的盟弟和那个商人了。'
“我问道:‘那么,你盟弟知道咱们的计划吗?'
“他是主谋,一切全是他策划的。咱们现在到门外去,陪着莫郝米特·辛格一同站岗去吧。'
“那时正是雨季的开始,雨还没有停。棕色的浓云在天上飘来飘去,夜色迷蒙,隔着一箭之地的距离就看不清楚了。我们的门前是一个城壕,壕里的积水有些地方差不多已经干涸了,很容易走过来。我们站在那里,静待着那个前来送死的人。
“忽然间,壕的对岸有一个被遮着的灯光在堤前消失了,不久又重新出现,并向着我们的方向慢慢走来。
“我叫道:‘他们来了!'
“爱勃德勒轻轻说道:‘请您照例向他盘问,可是不要吓唬他,把他交给我们带进门里,您在外边守卫,我们自有办法。把灯预备好了,以免认错人。'
“那灯光闪闪地向前移动着,时停时进,一直等到看见两个黑影到了壕的对岸。我等他们下了壕沟,涉过积水,爬上岸来,我才放低了声音问道:‘来人是谁?'
“来人应声答道:‘是朋友。'我把灯向他们照了照,前面的印度人个子极高,满脸黑胡须长过了腰带,除了在舞台上,我从来也没有看过这样高大的人。另外的那个人是个矮小的,胖得滚圆的家伙,缠着大黄包头,手里拿着一个围巾裹着的包。他似乎骇怕得全身发抖,他的手抽动得好象发疟疾一样。他象一只钻出洞外的老鼠,不住地左顾右盼,两只小眼睛闪闪发亮。我想,杀死这个人未免有些不忍,可是一想到宝物,我的心立刻变成铁石。他看见我是白种人,不禁欢喜地向我跑来。
“他喘息着说道:‘先生,请保护我,请你保护这个逃难的商人阿破麦特吧。我从拉吉起塔诺来到阿格拉碉堡避难。我曾被抢劫、鞭打和侮辱,因为过去我是你们军队的朋友。现在我和我的东西得到了安全,真是感谢。'
“我问道:‘包里边是什么?'
“他答道,‘一个铁箱子,里边有一两件祖传的东西,别人拿去不值钱,可是我舍不得丢掉。我不是讨饭的穷人,如果您的长官能允许我住在这里的话,我一定对您——年轻的先生和您的长官多少有些报酬。'
“我不敢再和他说下去了。我愈看他那可怜的小胖脸,我愈不忍狠心地把他杀死,不如干脆早点把他结果了。
“我道:‘把他押到总部去。'两个印度兵一左一右带他进了黑黑的门道,那个高个子跟在后面,从来没有象这样四面被包围着、难逃活命的人,我提着灯独自留在门外。
“我听得见他们走在寂静的长廊上的脚步声。忽然,声音停止了,接着就是格斗扭打的声音。过了不久,忽然有人呼吸急促地向我奔跑而来,使我大吃一惊。我举灯向门里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小胖子,满脸流血向前狂奔,那高个子拿着刀象一只老虎似地紧紧追在后面。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象这个商人跑得那样快的,追的人眼看追不上了。我知道,如果他能越过我跑出门外,就很可能得救。我本已动了恻隐之心,想留他一命,可是想到宝物,便又硬起心肠。等他跑近,我就把我的明火枪向他的两腿之间抡了过去,他被绊得象被射中的兔子似地翻了两个滚。还没等他爬起来,那印度兵就起了上去,在他的肋旁扎了两刀。他没有挣扎一下,也没有哼出一声,就躺在地下不动了。我想或者他在绊倒的时候就已经摔死了。先生们,你们看,不管是否对我有利,我把经过都已从实招供了。”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伸出带着铐子的手,接过了福尔摩斯给他斟的加水威士忌酒。我觉得不仅是他那残酷的行为,就是从他在述说这段故事时的满不在乎的神气里,也可以想象得出这个人的极端残忍和狠毒。无论将来他得到什么刑罚,我是不会对他表示同情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和琼斯坐在那里,手放在膝上,侧耳倾听,面色也显出厌恶的神气。斯茂也许看出来了,因为在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声音和动作里都带着些抗拒的意味。
他道:“当然了,全部事实确实是万分糟糕。可是我倒愿意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处在我的地位会宁可被杀也不要那些宝物?还有一层,他一进堡垒,就形成了我们两个人里必须死掉一个的形势;假若他跑出堡外,这整个事情就会暴露,我就要受军事审判而被枪决——因为,在那样的时刻,定刑不会从宽的。”
福尔摩斯截断他的话道:“接着谈你的事吧。”
“爱勃德勒·克汗,德斯特·阿克勃尔和我,三个人把尸身抬了进去。他身子虽然矮,可是真够重的。莫郝米特·辛格留在外面守门。我们把他抬到已经预备好了的地方,这儿距离堡门相当远,通过一条弯曲的秘道进入一间空无一物的大厅,屋子的砖墙全已破碎不堪,地上有一凹坑,正好作天然的墓岤。我们把商人阿破麦特的尸身放了进去,用碎砖掩盖好了,弄完以后我们就都回去验看宝物了。
“铁箱还放在阿破麦特原来被打倒的地方,也就是现在放在桌上的这个箱子,钥匙用丝绳系在箱子盖上的刻花的提柄上边。我们把箱子打开,箱内的珠宝因灯光的照耀,发出来灿烂的光辉,就如同我幼年在波舒尔时在故事里读过的和我当时所想象过的一样。看着这些珠宝,使人眼花缭乱。我饱了眼福以后,就动手把珠宝列了一张清单。里面有一百四十三颗上等钻石,包括一颗叫做'大摩格尔'的——据说是世界上第二颗最大的钻石,还有九十七块上好的翡翠,一百七十块红宝石(其中有些是小的),四十块红玉,二百一十块青玉,六十一块玛瑙,许多绿玉、缟玛瑙、猫眼石、土耳其玉和我那时还不认得的其他宝石,可是后来我就渐渐地认得了。除此之外,还有三百多颗精圆的珍珠,其中有十二颗珍珠是镶在一个金项圈上的。从樱沼别墅拿回宝箱以后,经过点验,别的还全在,只缺少了这个项圈。
“我们点过以后,把宝物放回箱里,又拿出堡外给莫郝米特·辛格看了一遍。我们又重新隆重地宣誓:要团结一致谨守秘密。我们决定把宝箱藏匿起来,静候大局平定以后再来平均伙分。当时就把赃物分了是不妥的,因为珠宝价值太高,假若在我们身上被发现了,会引起别人的疑心,再说我们的住处也没有隐蔽的地方可以收藏。因此我们把箱子搬到埋尸的那间屋子去,从最完整的一面墙上拆下几块砖来,把箱子放进去,再把砖放回,掩盖严密。我们小心地记清了藏宝的地方,第二天我画了四张图,每人各执一张,下面都写好了四个人的签名作为我们起誓的标记:从此以后我们一举一动全要代表四个人的利益,不得独自吞没。我可以对天气誓,从来没有违反过这个誓言。
“好啦,以后印度的叛变结果如何,也用不着我再来告诉你们诸位先生了。从威尔逊占领了德里,考林爵士收复了拉克瑙以后,叛乱就瓦解了。新的军队纷纷开到。纳诺·萨希布在国境线上逃跑了,葛雷特亥德上校带领着一个急行纵队来到了阿格拉把叛兵肃清了,全国似乎已经渐渐恢复了和气状态。我们四个人盼着不久就可以平分赃物、远走高飞了,可是转眼之间我们的希望就成了泡影,因为我们以杀害阿破麦特的罪名全都被捕了。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那土王因为信任阿破麦特,才把宝物交给他。可是东方人疑心太大,那土王又派了一个更亲信的仆人跟在后面,暗查阿破麦特的行动,并且命令这仆人要把阿破麦特紧紧地盯住。那晚他在后面暗暗跟随,眼看阿破麦特走进了堡门。他以为阿破麦特在堡内已经安顿妥当,所以在第二天就设法进入堡内,可是怎样也找不到阿破麦特。他以为事情太离破了,就和守卫的班长谈了,班长又向司令官作了报告,因此在全堡内立刻作了一次细密的搜查,发现了尸身。在我们还自以为安全的时候,就被以谋杀的罪名逮捕了——三个人是当时的守卫者,其余一人是和被害者同来的。在审讯中没有人谈到宝物,因为那个土王已被罢黜并被逐出了印度,已经没有人对宝物有直接的关系了。可是谋杀案情确凿,判定我们四人同为凶手。三个印度人被判徒刑终身监禁,我被判死刑,可是后来得到减刑,和他们一样。
“我们的处境很是破怪。我们四个人被判徒刑,恐怕今生再难恢复自由,可是同时我们四个人又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只要能够利用宝物,就可以立成富翁享清福。最难忍受的就是:明知大宗宝物在外面等着我们取用,可是还要为了吃些糙米,喝口凉水而受禁卒的任意棱辱,我真要急得发疯,所幸我生性倔强,所以还能耐心忍受,等候时机。
“最后,好象时机到了。我由阿格拉被转押到马德拉斯,又从那里被转到安达曼群岛的布雷尔岛。岛上白种人囚犯很少,又因为我一开始就表现得不错,不久就受到了特殊的待遇。在亥瑞厄特山麓的好望城里,我得到了一间自己居住的小茅屋,很是自在。那岛上是可怕的热病流行的区域,离我们不远就有吃人的生番部落,生番们遇有机会就向我们施放毒刺。在那里整天忙于开垦,挖沟和种薯蓣,还有许多其他杂差,到夜晚我们才能有些闲暇。我还学会了为外科医师调剂配方,对外科的技术也学得一知半解了。我时时刻刻在寻找逃走的机会,可是这里离任何大陆都有几百英里远,而且在附近一带海面上风很小,甚至没有风。因此,要想逃跑真是万难。
“外科医师萨莫吞是一个活泼而喜欢玩乐的青年,每天晚上常有驻军的青年军官们到他家去玩牌赌钱。我配药的外科手术室和他的客厅只有一墙之隔,有一个小窗相通。我在手术室里有时觉得苦闷,常常把手术室的灯熄灭了,站在窗前听他们谈话,看他们赌钱。我自己本来也好玩牌,在一旁看看也很过牌瘾。他们常常在一起的有带领土人军队的舒尔托少校、摩斯坦上尉和布罗姆利·布劳恩中尉和这位医师本人,此外还有两三个司狱的官员。这几个官员是玩牌的老手,赌技很精。他们几个人凑成一伙,玩起来倒也痛快。
“有一个情况不久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每次赌钱总是军官们输,司狱官员们赢。我可不是说这里有什么弊病,只是因为司狱的官员们自从来到安达曼群岛,每天无事可做,就拿着玩牌消磨时光,日久熟练,技术也就精了。军官们技术不高,所以每赌必输,他们愈输愈急,下的注就愈大,因此军官们在经济上一天比一天窘困,其中以舒尔托少校输的最多。起初他还用钱币钞票,后来钱光了,只好用期票赌,他有时稍微赢一点儿,胆子一大,接着就输得更多,以致搞得他整天愁眉苦脸,借酒浇愁。
“有一晚他输的较往常更多了,当时我正在茅屋外边乘凉,他和摩斯坦上尉缓步回营。他们两人是极要好的朋友,每天形影不离。这位少校正在抱怨他的赌运不佳。
“经过我的茅屋的时候,他和上尉说道:‘摩斯坦,怎么办?我可毁了,我得辞职了。'
“上尉拍着他的肩道:‘老兄,没有什么了不起,比这更糟糕的情况我也有过呢,可是……'我只能听到这些,可是,这已经够让我动脑筋的了。
“两天以后,当舒尔托少校正在海滨散步的时候,我趁机走上前去和他说话。
“我道:‘少校,我有事向您请教。'
“他拿开口里衔着的雪茄烟,问道:‘斯茂,什么事?'
“我道:‘先生,我要请教您,如果有埋藏的宝物,应当交给谁比较合适呢?我知道一批价值五十万镑的宝物埋藏的地点;既然我自己不能使用,我想最好还是把它交给有关的当局,说不定他们会缩短我的刑期呢。'
“他吸了口气,死盯着我,看看我是否在说真话,然后问道:‘斯茂,五十万镑?
“'先生,一点儿也不错,五十万镑现成的珠宝,随时可以到手。破怪的是原主已经犯罪远逃,捷足的人就可以得到。'
“他结巴着说道:‘应当交政府,斯茂,应当交政府。'他的口气很不坚定,我心里明白,他已上了我的圈套了。
“我慢慢地问道:‘先生,您认为我应当把这情况报告总督吗?'
“你先不要忙,否则你就会后悔。斯茂,你先把全部事实告诉我吧。'
“我把全部经过都告诉了他,只是变换了一些事实,以免泄露藏宝的地点。我说完了以后,他呆呆地站着沉思了许久,由他嘴唇的颤动,我就看得出来他的心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思想斗争。
“最后他说道:‘斯茂,这事关系重要,你先不要对任何人说一个字,让我想一想,再告诉你怎么办。'
“过了两夜,他和他的朋友摩斯坦上尉在深夜里提着灯来到我的茅屋。
“他道:‘斯茂,我请摩斯坦上尉来了,再听一听你亲口说说那故事。'
“我照以前的话又说了一遍。
“舒尔托道:‘听着倒象是实话,啊?还值得一干吧?'
“摩斯坦上尉点了点头。
“舒尔托道:‘斯茂,咱们这么办。我和我的朋友把你的事情研究以后,我们认为这个秘密是属于你个人的,不是政府的事。这是你个人的私事,你有权作任何处理。现在的问题是你要多少代价呢?假若我们能够达成协议,我们也许同意代你办理,至少也要代你调查一下。'他说话时极力表示冷静和不在乎的样子,可是他的眼色里显出了兴奋和贪婪。
“我也故作冷静,可是内心也是同样激动地答道:‘论到代价,在我这样的处境只有一个条件:我希望你们协助我和我的三个朋友恢复自由,然后同你们合作,以五分之一的宝物作为对你们两人的报酬。'
“他道:‘哼!五分之一,这个不值得一办!'
“我道:‘算来每人也有五万镑呢。'
“可是我们怎么能够恢复你们的自由呢?你要知道,你的要求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我答道:‘这个并没有什么困难,我已考虑得十分成熟了。所困难的就是我们得不到一只适于航行的船和足够的干粮。在加尔各答或马德拉斯,合用的小快艇和双桅快艇多得很,只要你们弄一只来,我们夜里一上船,把我们送到印度沿海任何一个地方,你们的义务就算是尽到了。'
“他道:‘只有你一个人还好办。'
“我答道:‘少一个也不行,我们已经立誓,四个人生死不离。'
“他道:'摩斯坦,你看,斯茂是个守信的人,他不辜负朋友,咱们可以信任他。'
“摩斯坦答道:‘真是一件肮脏事啊。可是象你所说,这笔钱可真能解决咱们的问题呢。'
“少校道:‘斯茂,我想我们只好表示同意了,可是我们需要先试一试你的话是否真实,你可先告诉我藏箱的地方,等到定期轮船来的时候,我请假到印度去调查一下。
“他愈着急,我就愈冷静。我道:‘先别忙,我必须先征求我那三个伙伴的同意。我已经告诉过您,四个人里有一个不同意就不能进行。'
“他Сhā言道:‘岂有此理!我们的协议和三个黑家伙有什么关系?'
“我道:‘黑的也罢,蓝的也罢,我和他们有约在先,必须一致同意才能进行。'
“终于在第二次见面时,莫郝米特·辛格,爱勃德勒·克汗和德斯特·阿克勃尔全都在场,经过再度协商,才把事情决定下来。结果是我们把阿格拉碉堡藏宝的图交给两位军官每人一份,在图上把那面墙上藏宝的地方标志出来,以便舒尔托少校到印度去调查。舒尔托少校如果找到了那宝箱,他先不能挪动,必须先派出一只小快艇,备好足用的食粮,到罗特兰德岛迎接我们逃走,那时舒尔托少校应即回营销假,再由摩斯①坦上尉请假去阿格拉和我们相会,均分宝物,并由摩斯坦上尉代表舒尔托少校分取他们二人应得的部分。所有这些条件都经过我们共同提出了最庄重的誓言——所能想到和说得出的誓言——保证共同遵守,永不违反。我坐在灯下用了一整夜的工夫画出两张藏宝地图,每张下面签上四个名字:莫郝米特·辛格,爱勃德勒·克汗,德斯特·阿克勃尔和我自己。
“先生们,你们听我讲故事恐怕已经听疲倦了吧?我知道,琼斯先生必定急于要把我送到拘留所去,他才能安心。我尽可能简短地说吧。这个坏蛋舒尔托前往印度后一去不返。过了不久,摩斯坦上尉给我看了一张从印度开返英国的邮船的旅客名单,其中果有舒尔托的名字。还听说他的伯父死后给他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因此他退伍了。可是他居然卑鄙得到了这样的程度,欺骗了我们四个人还不算,居然把五个人一起都欺骗了。不久,摩斯坦去到阿格拉,不出我们所料,果然宝物已经失掉。这个恶棍没有履行我们出卖秘密的条件,竟将宝物全部盗去。从那天气,我只为了报仇活着,日夜不忘。我满心忿恨,也不管法律或断头台了。我一心只想逃走,追寻舒尔托并起死他就是我唯一的心愿。就连阿格拉宝物在我心中和杀死舒尔托的念头比较起来也成了次要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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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罗特兰德岛是安达曼群岛南端的一个小岛。——译者注
“我一生曾立下过不少的志愿,件件都能办到。可是在等待这时机的几年里,我却受尽了千辛万苦。我告诉过你们,我学得了一些医药上的知识。有一天,萨莫吞医生因发高烧卧病在床,有一个安达曼群岛的小生番因为病重找到一个幽静的地方等死,却被到树林中工作的囚犯带了回来。虽然知道生番生性狠毒似蛇,可是我还是护理了他两个月,他终于渐渐恢复了健康又能走路了。他对我产生了感情,很难得回树林里去一次,终日守在我的茅屋里边。我又向他学会了一些他的土话,于是他对我就更加敬爱了。
“他的名字叫做童格,是一个精练的船夫,并且有一只很大的独木船。自从我发现他对于我的忠诚并且愿意为我作任何事情以后,我终于找到了逃走的机会,我把这个计划和他说了,我叫他在一天夜晚把船划到一个无人守卫的码头去接我上船,还叫他准备几瓶淡水,许多的薯蓣、椰子和甜薯。
“这个小童格真是忠诚可靠,再没有比他更忠实的同伴了,那天晚上他果然把船划到了码头下面。事也凑巧,一个向来喜欢侮辱我,而我蓄意要向他报复的阿富汗族禁卒正在码头上值岗。我无时不想报仇,现在机会可到了,好似老天故意把他送到那里,在我临走的时候给我一个回报的机会。他站在海岸上,肩荷着枪,背向着我。我想找一块石头砸碎他的脑袋,可是一块也找不到。最后我心生一计,想出了一件武器。我在黑暗里坐下,解下木腿拿在手里,猛跳了三跳,跳到他的眼前。他的枪背在肩上,我用木腿全力向他打了下去,他的前脑骨被打得粉碎。你们请看我木腿上的那条裂纹,就是打他时留下的痕迹。因为一只脚失去了重心,我们两人同时摔倒了,我爬了起来,可是他已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了。我上了船,一个钟头以后就远离了海岸。童格把他全部财产连同他的兵器和他的神像全都带到船上来了。他还有一支竹制的长矛和几条用安达曼椰子树叶编的席子。我把这支矛作成船桅,席子作成船帆。我们在海上听天由命地漂浮了十天,到第十一天,有一只从新加坡开往吉达、满载着马来亚朝圣香客的商轮,把我们①救了上去。船上的人都很破特,可是我们不久就跟大家混熟了。他们有一种非常好的特点:他们能让我们安静地呆着,不追问我们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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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吉达是沙特阿拉伯回教圣地麦加附近红海边的一个港口。——译者注
“如果把我和我的小伙伴航海的全部经历都告诉你们,恐怕等到明天天亮也说不完。我们在世界上流浪到这里又流浪到那里,就是总回不来伦敦,可是我没有一时一刻忘记过报仇。夜晚不断梦见舒尔托,我在梦中杀了他不止一百次。最后,在三、四年前我们才回到了英国。回来之后,很容易就找到了舒尔托的住址。我于是设法探问他是否偷到了那些宝物和那些宝物是否还在他的手中,我和那个帮助我的人交上了朋友,——我决不说出任何人的姓名来,以免牵连别人。我不久就访得了宝物还在他的手中,我想尽了方法去报仇,可是他很狡猾,除了他两个儿子和一个印度仆人之外,永远有两个拳击手保护着他。
“有一天,听说他病重将死,我想这样地便宜了他实在不甘心。我立刻跑到他的花园里,从窗外往里屋看,看见他躺在床上,两边站着他的两个儿子。那时我本想冒险冲进去抵抗他们爷三个,可是就在那个时候他的下巴已经垂下去了,我知道他已经咽气,进去也没有用了。那天晚上,我偷进了他的屋子,做了搜查,想从他的文件里找出他藏宝的地点,可是结果什么线索也没有得到。盛怒之下,我就把和图上相同的四个签名留下,别在他的胸前,以便倘若日后看见我的三个同伙,可以告诉他们曾为报仇留下了标记。在埋葬他以前,受过他劫夺和欺骗的人不给他留点痕迹,未免太便宜他了。
“自此以后,我依靠着在市集或其他类似的地方,把童格当作吃人黑生番公开展览,来维持生活。他能吃生肉,跳生番的战舞,所以每天工作以后总能收入满满一帽子的铜板。我也常常听到樱沼别墅的消息。几年来,除了他们还在那里觅宝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直到最后,我们渴待的消息来到了,宝物已在巴索洛谬·舒尔托的化学实验室的屋顶内寻到了。我立刻前去察看情势,觉得我这个木腿是个障碍,无法从外面爬进楼窗。后来听说屋顶有个暗门可通,又打听清楚了舒尔托先生每天吃晚饭的时间,才想到利用童格助我成功。我带着一条长绳和童格一同去到樱沼别墅,把绳子系在童格的腰上,他爬房的本领和猫一样,不久就从屋顶进入室内去了。可是不幸的巴索洛谬·舒尔托还在屋里,因而被害。童格杀了他,还自以为干了一件聪明事。当我缘绳子爬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屋里骄傲得象一只孔雀似地踱来踱去,直到我怒极拿绳子打他,并咒骂他是小吸血鬼的时候,他才惊讶起来。我把宝箱拿到手中以后,在桌上留下一张写着四个签名的字条,表示宝物终于物归原主。我先用绳子把宝箱缒了下去,然后自己也顺着绳子溜了下去。童格把绳子收回,关上窗户,仍由原路爬了下来。
“我想我要说的已尽于此。我听一个船夫说过,那只'曙光'号是一只快船,因此我想到,它倒是我们逃走的便利工具。我便雇妥了老斯密司的船,讲明了如果能把我们安然送上大船,就给他一大笔酬金。当然,他可能看得出来这里面有些蹊跷,可是我们的秘密他是不知道的。所有这些,句句是实。先生们,我说了这些,并不是为了要得到你们的欢心,——你们也并没有优待我——我认为毫无隐瞒就是我最好的辩护,还要使世人知道舒尔托少校曾经如何欺骗了我们,至于他儿子的被害,我是无罪的。”
福尔摩斯道:“你的故事很有意思。这个新破的案子确实得到了适当的结局。你所说的后半段,除了绳子是由你带来的这一点我不知道以外,其余的都和我的推测相同。可是还有一层,我原以为童格把他的毒刺全丢了,怎么最后他在船上又向我们放出了一支呢?”
“先生,他的毒刺确是全丢了,可是吹管里还剩有一支。”
福尔摩斯道:“啊,可不是吗,我没有料到这一层。”
这囚犯殷勤地问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的伙伴答道:“我想没有什么了,谢谢你。”
埃瑟尔尼·琼斯道:“福尔摩斯,我们应当顺着您,我们都知道您是犯罪的鉴定家,可是我有我的职责,今天为您和您的朋友已经很够通融的了。现在只有把给我们讲故事的人锁进监里,我才能放心。马车还在外面候着,楼下还有两个警长呢,对于你们二位的协助我衷心感激。自然到开庭的时候还要请你们出席作证。祝你们晚安吧。”
琼诺赞·斯茂也说道:“二位先生晚安。”
小心的琼斯在出屋门的时候说道:“斯茂,你在前面走。不管你在安达曼群岛是怎样处治那位先生的,我得特别加小心,不要让你用木腿打我。”
等他们两人走后,我和福尔摩斯抽着烟默坐了一会,我道:“这就是咱们这出小戏的结束了,恐怕从今以后我学习你工作方法的机会要少了。摩斯坦小姐和我已订了婚约。”
他苦哼了一声说道:“我已料到了,恕我不能向你道贺。”
我有些不快,问道:"我所选的对象,你有不满意的地方吗?”
“一点儿也没有,我以为她是我生气所见的女子中最可敬爱的一个人了,并且有助于我们这一类工作。她在这方面肯定是有天才的,单从她收藏那张阿格拉藏宝的位置图和她父亲的那些文件的事看来,就可以证明。可是爱情是一种情感的事情,和我认为是最重要的冷静思考是有矛盾的。我永远不会结婚,以免影响我的判断力。”
我笑道:“我相信,我这次的判断还经得住考验。看来你是疲倦了。”
“是的,我已经感觉到了,我一个星期也恢复不过来。”
“破怪,"我道,“为什么我认为是很懒的人也会不时地表现出极为充沛的精力呢?”
他答道:“是的,我天生是一个很懒散的人,但同时又是一个好活动的人,我常常想到歌德的那句话——'上帝只造成你成为一个人形,原来是体面其表,流氓气质。'
“还有一件,在这诺伍德案子里,我疑心到,在樱沼别墅里有一个内应,不会是别人,就是在琼斯的大网里捞到的那个印度仆人拉尔·拉奥。这也确实得算是琼斯个人的荣誉了。”
我道:“分配得似乎不大公平。全案的工作都是你一个人干的,我从中找到了瓶子,琼斯得到了功绩,请问,剩下给你的还有什么呢?”
歇洛克·福尔摩斯道:“我吗?我还有那可卡因瓶子吧。”说着他已伸手去抓瓶子了。
跳舞的人
福尔摩斯一声不响地坐了好几个钟头了。他弯着瘦长的身子,埋头盯住他面前的一只化学试管,试管里正煮着一种特别恶臭的化合物。他脑袋垂在胸前的样子,从我这里望去,就象一只瘦长的怪鸟,全身披着深灰的羽毛,头上的冠毛却是黑的。
他忽然说:“华生,原来你不打算在南非投资了,是不是?”
我吃了一惊。虽然我已习惯了福尔摩斯的各种奇特本领,但他这样突然道破我的心事,仍令我无法解释。
“你怎么会知道?"我问他。
他在圆凳上转过身来,手里拿着那支冒气的试管。从他深陷的眼睛里,微微露出想笑出来的样子。
“现在,华生,你承认你是吃惊了,"他说。
“我是吃惊了。”
“我应该叫你把这句话写下来,签上你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过了五分钟,你又会说这太简单了。”
“我一定不说。”
“你要知道,我亲爱的华生,"他把试管放回架子上去,开始用教授对他班上的学生讲课的口气往下说,“作出一串推理来,并且使每个推理取决于它前面的那个推理而本身又简单明了,实际上这并不难。然后,只要把中间的推理统统去掉,对你的听众仅仅宣布起点和结论,就可以得到惊人的、也可能是虚夸的效果。所以,我看了你左手的虎口,就觉得有把握说你没有打算把你那一小笔资本投到金矿中去,这真的不难推断出来。”
“我看不出有什么关系。”
“似乎没有,但是我可以马上告诉你这一密切的关系。这一根非常简单的链条中缺少的环节是:第一,昨晚你从俱乐部回来,你左手虎口上有白粉;第二,只有在打台球的时候,为了稳定球杆,你才在虎口上抹白粉;第三,没有瑟斯顿作伴,你从不打台球;第四,你在四个星期以前告诉过我,瑟斯顿有购买某项南非产业的特权,再有一个月就到期了,他很想你跟他共同使用;第五,你的支票簿锁在我的抽屉里,你一直没跟我要过钥匙;第六,你不打算把钱投资在南非。”
“这太简单了!"我叫起来了。
“正是这样!"他有点不高兴地说,"每个问题,一旦给你解释过,就变得很简单。这里有个还不明白的问题。你看看怎样能解释它,我的朋友。"他把一张纸条扔在桌上,又开始做他的分析。
我看见纸条上画着一些荒诞无稽的符号,十分诧异。
“嘿,福尔摩斯,这是一张小孩子的画。”
“噢,那是你的想法。”
“难道会是别的吗?”
“这正是希尔顿·丘比特先生急着想弄明白的问题。他住在诺福克郡马场村庄园。这个小谜语是今天早班邮车送来的,他本人准备乘第二班火车来这儿。门铃响了,华生。如果来的人就是他,我不会感到意外。”
楼梯上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不一会儿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脸刮得很干净的绅士。明亮的眼睛,红润的面颊,说明他生活在一个远离贝克街的雾气的地方。他进门的时候,似乎带来了少许东海岸那种浓郁、新鲜、凉爽的空气。他跟我们握过手,正要坐下来的时候,目光落在那张画着奇怪符号的纸条上,那是我刚才仔细看过以后放在桌上的。
“福尔摩斯先生,您怎么解释它呢?"他大声说,"他们告诉我您喜欢离奇古怪的东西,我看再找不到比这更离奇的了。我把这张纸条先寄来,是为了让您在我来以前有时间研究它。”
“的确是一件很难看懂的作品,"福尔摩斯说,"乍一看就象孩子们开的玩笑,在纸上横着画了些在跳舞的奇形怪状的小人。您怎么会重视一张这样怪的画呢?”
“我是决不会的,福尔摩斯先生。可是我妻子很重视。这张画吓得她要命。她什么也不说,但是我能从她眼里看出来她很害怕。这就是我要把这件事彻底弄清楚的原因。”
福尔摩斯把纸条举起来,让太阳光照着它。那是从记事本上撕下来的一页,上面那些跳舞的人是用铅笔画的,排列成这样:
(图一:)
福尔摩斯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很小心地把纸条叠起来,放进他的皮夹子里。
“这可能成为一件最有趣、最不平常的案子,"他说,"您在信上告诉了我一些细节,希尔顿·丘比特先生。但是我想请您再给我的朋友华生医生讲一遍。”
“我不是很会讲故事的人,"这位客人说。他那双大而有力的手,神经质地一会儿紧握,一会儿放开。"如果有什么讲得不清楚的地方,您尽管问我好了。我要从去年我结婚前后开始,但是我想先说一下,虽然我不是个有钱的人,我们这一家住在马场村大约有五百年了,在诺福克郡也没有比我们一家更出名的。去年,我到伦敦参加维多利亚女王即位六十周年纪念,住在罗素广场一家公寓里,因为我们教区的帕克牧师住的就是这家公寓。在这家公寓里还住了一个年轻的美国小姐,她姓帕特里克,全名是埃尔茜·帕特里克。于是我们成了朋友。还没有等到我在伦敦住满一个月,我已经爱她爱到极点了。我们悄悄在登记处结了婚,然后作为夫妇回到了诺福克。您会觉得一个名门子弟,竟然以这种方式娶一个身世不明的妻子,简直是发疯吧,福尔摩斯先生。不过您要是见过她、认识她的话,那就能帮助您理解这一点。
“当时她在这一点上很直爽。埃尔茜的确是直爽的。我不能说她没给我改变主意的机会,但是我从没有想到要改变主意。她对我说:'我一生中跟一些可恨的人来往过,现在只想把他们都忘掉。我不愿意再提过去,因为这会使我痛苦。如果你娶我的话,希尔顿,你会娶到一个没有做过任何使自己感到羞愧的事的女人。但是,你必须满足于我的保证,并且允许我对在嫁给你以前我的一切经历保持沉默。要是这些条件太苛刻了,那你就回诺福克去,让我照旧过我的孤寂生活吧。'就在我们结婚的前一天,她对我说了这些话。我告诉她我愿意依她的条件娶她,我也一直遵守着我的诺言。
“我们结婚到现在已经一年了,一直过得很幸福。可是,大约一个月以前,就在六月底,我第一次看见了烦恼的预兆。那天我妻子接到一封美国寄来的信。我看到上面贴了美国邮票。她脸变得煞白,把信读完就扔进火里烧了。后来她不提这件事,我也没提,因为我必须遵守诺言。从那时候起,她就没有过片刻的安宁,脸上总带着恐惧的样子,好象她在等待着什么。但是,除非她开口,我什么都不便说。请注意,福尔摩斯先生,她是一个老实人。不论她过去在生活中有过什么不幸的事,那也不会是她自己的过错。我不过是个诺福克的普通乡绅,但是在英国再没有别人的家庭声望能高过我的了。她很明白这一点,而且在没有跟我结婚之前,她就很清楚。她决不愿意给我们一家的声誉带来任何污点,这我完全相信。
“好,现在我谈这件事可疑的地方。大概一个星期以前,就是上星期二,我发现在一个窗台上画了一些跳舞的滑稽小人,跟那张纸上的一模一样,是粉笔画的。我以为是小马倌画的,可是他发誓说他一点都不知道。不管怎样,那些滑稽小人是在夜里画上去的。我把它们刷掉了,后来才跟我妻子提到这件事。使我惊奇的是,她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而且求我如果再有这样的画出现,让她看一看。连着一个星期,什么也没出现。到昨天早晨,我在花园日晷仪上找到这张纸条。我拿给埃尔茜一看,她立刻昏倒了。以后她就象在做梦一样,精神恍惚,眼睛里一直充满了恐惧。就在那个时候,福尔摩斯先生,我写了一封信,连那张纸条一起寄给了您。我不能把这张纸条交给警察,因为他们准要笑我,但是您会告诉我怎么办。我并不富有,但万一我妻子有什么祸事临头,我愿意倾家荡产来保护她。”
他是个在英国本土长大的漂亮男子——纯朴、正直、文雅,有一双诚实的蓝眼睛和一张清秀的脸。从他的面容中,可以看出他对妻子的钟爱和信任。福尔摩斯聚精会神地听他讲完了这段经过以后,坐着沉思了一会儿。
“你不觉得,丘比特先生,"他终于说,"最好的办法还是直接求你妻子把她的秘密告诉您?”
希尔顿·丘比特摇了摇头。
“诺言总是诺言,福尔摩斯先生。假如埃尔茜愿意告诉我,她就会告诉我的。假如她不愿意,我不强迫她说出来。不过,我自己想办法总可以吧。我一定得想办法。”
“那么我很愿意帮助您。首先,您听说您家来过陌生人没有?”
“没有。”
“我猜你那一带是个很平静的地方,任何陌生面孔出现都会引人注意,是吗?”
“在很邻近的地方是这样的。但是,离我们那儿不太远,有好几个饮牲口的地方,那里的农民经常留外人住宿。”
“这些难懂的符号显然有其含义。假如是随意画的,咱们多半解释不了。从另一方面看,假如是有系统的,我相信咱们会把它彻底弄清楚。但是,仅有的这一张太简短,使我无从着手。您提供的这些情况又太模糊,不能作为调查的基础。我建议你回诺福克去,密切注视,把可能出现任何新的跳舞的人照原样临摹下来。非常可惜的是,早先那些用粉笔画在窗台上的跳舞的人,咱们没有一张复制的。您还要细心打听一下,附近来过什么陌生人。您几时收集到新的证据,就再来这儿。我现在能给您的就是这些建议了。如果有什么紧急的新发展,我随时可以赶到诺福克您家里去。”
这一次的面谈使福尔摩斯变得非常沉默。一连数天,我几次见他从笔记本中取出那张纸条,久久地仔细研究上面写的那些古怪符号。可是,他绝口不提这件事。一直到差不多两个星期以后,有一天下午我正要出去,他把我叫住了。
“华生,你最好别走。”
“怎么啦?”
“因为早上我收到希尔顿·丘比特的一份电报。你还记得他和那些跳舞的人吗?他应该在一点二十分到利物浦街,随时可能到这儿。从他的电报中,我推测已经出现了很重要的新情况。”
我们没有等多久,这位诺福克的绅士坐马车直接从车站赶来了。他象是又焦急又沮丧,目光倦乏,满额皱纹。
“这件事真叫我受不了,福尔摩斯先生,"他说着,就象个精疲力尽的人一ρi股坐进椅子里。“当你感觉到无形中被人包围,又不清楚在算计你的是谁,这就够糟心的了。加上你又看见这件事正在一点一点地折磨自己的妻子,那就不是血肉之躯所能忍受的。她给折磨得消瘦了,我眼见她瘦下去。”
“她说了什么没有?”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她还没说。不过,有好几回这个可怜的人想要说,又鼓不起勇气来开这个头。我也试着来帮助她,大概我做得很笨,反而吓得她不敢说了。她讲到过我的古老家庭、我们在全郡的名片和引以为自豪的清白声誉,这时候我总以为她就会说到要点上来了,但是不知怎么,话还没有讲到那儿就岔开了。”
“但是你自己有所发现吗?”
“可不少,福尔摩斯先生。我给您带来了几张新的画,更重要的是我看到那个家伙了。”
“怎么?是画这些符号的那个人吗?”
“就是他,我看见他画的。还是一切都按顺序跟您说吧。上次我来拜访您以后,回到家里的第二天早上,头一件见到的东西就是一行新的跳舞的人,是用粉笔画在工具房门上的。这间工具房挨着草坪,正对着前窗。我照样临摹了一张,就在这儿。"他打开一张叠着的纸,把它放在桌上。下面就是他临摹下来的符号:
(图2:)
“太妙了!"福尔摩斯说。"太妙了!请接着说吧。”
“临摹完了,我就把门上这些记号擦了,但是过了两个早上,只出现了新的。我这儿也有一张临摹的。”
(图3:)
福尔摩斯搓着双手,高兴得轻轻笑出声来。
“咱们的资料积累得很快呀!"他说。
“过了三天,我在日晷仪上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压着一块鹅卵石。纸条上很潦草地画了一行小人,跟上一次的完全一样。从那以后,我决定在夜里守着,于是取出了我的左轮,坐在书房里不睡,因为从那儿可以望到草坪和花园。大约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我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原来是我妻子穿着睡衣走来了。她央求我去睡,我就对她明说要瞧瞧谁在这样捉弄我们。她说这是毫无意义的恶作剧,要我不去理它。
“'假如真叫你生气的话,希尔顿,咱们俩可以出去旅行,躲开这种讨厌的人。'
“'什么?让一个恶作剧的家伙把咱们从这儿撵走?'
“'去睡吧,'她说,'咱们白天再商量。'
“她正说着,在月光下我见她的脸忽然变得更加苍白,她一只手紧抓住我的肩膀。就在对过工具房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我看见个黑糊糊的人影,偷偷绕过墙角走到工具房门前蹲了下来。我抓起手枪正要冲出去,我妻子使劲把我抱住。我用力想甩脱她,她拼命抱住我不放手。最后,我挣脱了。等我打开门跑到工具房前,那家伙不见了。但是他留下了痕迹,门上又画了一行跳舞的人,排列跟前两次的完全相同,我已经把它们临摹在那张纸上。我把院子各处都找遍了,也没见到那个家伙的踪影。可这件事怪就怪在他并没有走开,因为早上我再检查那扇门的时候,发现除了我已经看到过的那行小人以外,又添了几个新画的。”
“那些新画的您有没有?”
“有,很短,我也照样临摹下来了,就是这一张。”
他又拿出一张纸来。他记下的新舞蹈是这样的:
(图4:)
“请告诉我,"福尔摩斯说,从他眼神中可以看出他非常兴奋,"这是画在上一行下面的呢,还是完全分开的?”
“是画在另一块门板上的。”
“好极了!这一点对咱们的研究来说最重要。我觉得很有希望了。希尔顿·丘比特先生,请继续讲您这一段最有意思的经过吧。”
“再没有什么要讲的了,福尔摩斯先生,只是那天夜里我很生我妻子的气,因为正在我可能抓住那个偷偷溜进来的流氓的时候,她却把我拉住了。她说是怕我会遭到不幸。顿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她担心是那个人会遭到不幸,因为我已经怀疑她知道那个人是谁,而且她懂得那些古怪符号是什么意思。但是,福尔摩斯先生,她的话音、她的眼神都不容置疑。我相信她心里想的确实是我自己的安全。这就是全部情况,现在我需要您指教我该怎么办。我自己想叫五、六个农场的小伙子埋伏在灌木丛里,等那个家伙再来就狠狠揍他一顿,他以后就不敢来打搅我们了。”
“这个人过于狡猾,恐怕不是用这样简单的办法可以对付,"福尔摩斯说,"您能在伦敦呆多久?”
“今天我必须回去。我决不放心让我妻子整夜一个人呆在家里。她神经很紧张,也要求我回去。”
“也许您回去是对的。要是您能呆住的话,说不定过一两天我可以跟您一起回去。您先把这些纸条给我,可能不久我会去拜访您,帮着解决一下您的难题。”
一直到我们这位客人走了,福尔摩斯始终保持住他那种职业性的沉着。但是我很了解他,能很容易地看出来他心里是十分兴奋的。希尔顿·丘比特的宽阔背影刚从门口消失,我的伙伴就急急忙忙跑到桌边,把所有的纸条都摆在自己面前,开始进行精细复杂的分析。我一连两小时看着他把画着小人和写上字母的纸条,一张接一张地来回掉换。他全神贯注在这项工作上,完全忘了我在旁边。他干得顺手的时候,便一会儿吹哨,一会儿唱起来;有时给难住了,就好一阵子皱起眉头、两眼发呆地望着。最后,他满意地叫了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不住地搓着两只手。后来,他在电报纸上写了一张很长的电报。"华生,如果回电中有我希望得到的答复,你就可以在你的记录中添上一件非常有趣的案子了,他说,道使他烦恼的原因。”
说实话,我当时非常想问个究竟,但是我知道福尔摩斯喜欢在他选好的时候,以自己的方式来谈他的发现。所以我等着,直到他觉得适合向我说明一切的那天。
可是,迟迟不见回电。我们耐着性子等了两天。在这两天里,只要门铃一响,福尔摩斯就侧着耳朵听。第二天的晚上,来了一封希尔顿·丘比特的信,说他家里平静无事,只是那天清早又看到一长行跳舞的人画在日晷仪上。他临摹了一张,附在信里寄来了:
(图5:)
福尔摩斯伏在桌上,对着这张怪诞的图案看了几分钟,猛然站起来,发出一声惊异、沮丧的喊叫。焦急使他脸色憔悴。
“这件事咱们再不能听其自然了,"他说,"今天晚上有去北沃尔沙姆的火车吗?”
我找出了火车时刻表。末班车刚刚开走。
“那末咱们明天提前吃早饭,坐头班车去,"福尔摩斯说。
“现在非咱们出面不可了。啊,咱们盼着的电报来了。等一等,赫德森太太,也许要拍个回电。不必了,完全不出我所料。看了这封电报,咱们更要赶快让希尔顿·丘比特知道目前的情况,多耽误一小时都不应该,因为这位诺福克的糊涂绅士已经陷入了奇怪而危险的罗网。”
后来证明情况确实如此。现在快到我结束这个当时看来是幼稚可笑、稀奇古怪的故事的时候,我心里又充满了我当时所感受到的惊愕和恐怖。虽然我很愿意给我的读者一个多少带点希望的结尾,但作为事实的记录,我必须把这一连串的奇怪事件照实讲下去,一直讲到它们的不幸结局。这些事件的发生,使"马场村庄园"一度在全英国成了人人皆知的名词了。
我们在北沃尔沙姆下车,刚一提我们要去的目的地,站长就急忙朝我们走来。"你们两位是从伦敦来的侦探吧?"他说。
福尔摩斯的脸上有点厌烦的样子。
“什么使您想到这个?”
“因为诺威奇的马丁警长刚打这儿过。也许您二位是外科医生吧。她还没死,至少最后的消息是这样讲的。可能你们赶得上救她,但也只不过是让她活着上绞架罢了。”
福尔摩斯的脸色阴沉,焦急万分。
“我们要去马场村庄园,"他说,"不过我们没听说那里出了什么事。”
“事情可怕极了,"站长说,"希尔顿·丘比特和他妻子两个都给枪打了。她拿枪先打丈夫,然后打自己,这是他们家的佣人说的。男的已经死了,女的也没有多大希望了。咳,他们原是诺福克郡最老、最体面的一家!”
福尔摩斯什么也没说,赶紧上了一辆马车。在这长达七英里的途中,他就没有开过口。我很少见他这样完全失望过。我们从伦敦来的一路上福尔摩斯都心神不安,他仔细地逐页查看各种早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是那么忧心忡忡。现在,他所担心的最坏情况突然变成事实,使他感到一种茫然的忧郁。他靠在座位上,默默想着这令人沮丧的变故。然而,这一带有许多使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因为我们正穿过一个在英国算得上是独一无二的乡村,少数分散的农舍表明今天聚居在这一带的人不多了。四周都可以看到方塔形的教堂,耸立在一片平坦青葱的景色中,述说着昔日东安格利亚王国的繁荣昌盛。一片蓝紫色的日耳曼海终于出现在诺福克青葱的岸边,马车夫用鞭子指着从小树林中露出的老式砖木结构的山墙说:"那儿就是马场村庄园。”
马车一驶到带圆柱门廊的大门前,我就看见了前面网球场边那间引起过我们种种奇怪联想的黑色工具房和那座日晷仪。一个短小精悍、动作敏捷、留着胡子的人刚从一辆一匹马拉的马车上走下来,他介绍自己是诺福克警察局的马丁警长。当他听到我同伴的名字的时候,露出很惊讶的样子。
“啊,福尔摩斯先生,这件案子是今天凌晨三点发生的。您在伦敦怎么听到的,而且跟我一样快就赶到了现场?”
“我已经料到了。我来这儿是希望阻止它发生。”
“那您一定掌握了重要的证据,在这方面我们一无所知,因为据说他们是一对最和睦的夫妻。”
“我只有一些跳舞的人作为物证,"福尔摩斯说,"以后我再向您解释吧。目前,既然没来得及避免这场悲剧,我非常希望利用我现在掌握的材料来伸张正义。您是愿意让我参加您的调查工作呢,还是宁愿让我自由行动?”
“如果真的我能跟您共同行动的话,我会感到很荣幸,"警长真诚地说。
“这样的话,我希望马上听取证词,进行检查,一点也不要耽误了。”
马丁警长不失为明智人,他让我的朋友自行其是,自己则满足于把结果仔细记下来。本地的外科医生,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年人,他刚从丘比特太太的卧室下楼来,报告说她的伤势很严重,但不一定致命。子弹是从她的前额打进去的,多半要过一段时间她才能恢复知觉。至于她是被打伤的还是自伤的问题,他不敢冒昧表示明确的意见。这一枪肯定是从离她很近的地方打的。在房间里只发现一把手枪,里面的子弹只打了两发。希尔顿·丘比特先生的心脏被子弹打穿。可以设想为希尔顿先开枪打他妻子,也可以设想他妻子是凶手,因为那支左轮就掉在他们正中间的地板上。
“有没有把他搬动过?”
“没有,只把他妻子抬出去了。我们不能让她伤成那样还在地板上躺着。”
“您到这儿有多久了,大夫?”
“从四点钟一直到现在。”
“还有别人吗?”
“有的,就是这位警长。”
“您什么都没有碰吧?”
“没有。”
“您考虑得很周全。是谁去请您来的?”
“这家的女仆桑德斯。”
“是她发觉的?”
“她跟厨子金太太两个。”
“现在她们在哪儿?”
“在厨房里吧,我想。”
“我看咱们最好马上听听她们怎么说。”
这间有橡木墙板和高窗户的古老大厅变成了调查庭。福尔摩斯坐在一把老式的大椅子上,脸色憔悴,他那双不宽容的眼睛却闪闪发亮。我能从他眼睛里看出坚定不移的决心,他准备用毕生的力量来追查这件案子,一直到为这位他没能搭救的委托人最后报了仇为止。在大厅里坐着的那一伙奇怪的人当中,还有衣着整齐的马丁警长,白发苍苍的乡村医生,我自己和一个呆头呆脑的本村警察。
这两个妇女讲得十分清楚。一声爆炸把她们从睡梦中惊醒了,接着又响了一声。她们睡在两间连着的房间里,金太太这时已经跑到桑德斯的房间里来了。她们一块儿下了楼。书房门是敞开的,桌上点着一支蜡烛。主人脸朝下趴在书房正中间,已经死了。他的妻子就在挨近窗户的地方蜷着、脑袋靠在墙上。她伤得非常重且满脸是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是说不出活来。走廊和书房里满是烟和火药味儿。窗户是关着的,并且从里面Сhā上了。在这一点上,她们两人都说得很肯定。她们立即就叫人去找医生和警察,然后在马夫和小马倌的帮助下,他们把受伤的女主人抬回她的卧室。出事前夫妻两个已经就寝了,她穿着衣服,他睡衣的外面套着便袍。书房里的东西,都没有动过。就她们所知,夫期间从来没有吵过架。她们一直把他们夫妇看作非常和睦的一对。
这些就是两个女仆的证词的要点。在回答马丁警长的问题时,她们肯定地说所有的门都从里面门好了,谁也跑不出去。在回答福尔摩斯的问题时,她们都说记得刚从顶楼她们屋里跑出来就闻到火药的气味。福尔摩斯对他的同行马丁警长说:"我请您注意这个事实。现在,我想咱们可以开始彻底检查那间屋子了。”
原来书房不大,三面靠墙都是书。对着一扇朝花园开的窗户,放着一张书桌。我们首先注意的是这位不幸绅士的遗体。他那魁伟的身躯四肢摊开地横躺在屋里。子弹是从正面对准他射出的,穿过心脏以后就呆在身体里头,所以他当时就死了,没有痛苦。他的便袍上和手上都没有火药痕迹。据这位乡村医生说,女主人的脸上有火药痕迹,但是手上没有。
“没有火药痕迹并不说明什么,要是有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福尔摩斯说,"除非是很不合适的子弹,里面的火药会朝后面喷出来,否则打多少枪也不会留下痕迹的。我建议现在不妨把丘比特先生的遗体搬走。大夫,我想您还没有取出打伤女主人的那颗子弹吧?”
“需要做一次复杂的手术,才能取出子弹来。但是那支左轮里面还有四发子弹,另两发已经打出来了,造成了两处伤口,所以六发子弹都有了下落。”
“好象是这样,"福尔摩斯说,"也许您也能解释打在窗户框上的那颗子弹吧?"他突然转过身去,用他的细长的指头,指着离窗户框底边一英寸地方的一个小窟窿。
“一点不错!"警长大声说,"您怎么看见的?”
“因为我在找它。”
“惊人的发现!"乡村医生说,"您完全对,先生。那就是当时一共放了三枪,因此一定有第三者在场。但是,这能是谁呢?他是怎么跑掉的?”
“这正是咱们就要解答的问题,"福尔摩斯说,“马丁警长,您记得在那两个女仆讲到她们一出房门就闻到火药味儿的时候,我说过这一点极其重要,是不是?”
“是的,先生。但是,坦白说,我当时不大懂您的意思。”
“这就是说在打枪的时候,门窗全都是开着的,否则火药的烟不会那么快吹到楼上去。这非得书房里有穿堂风不行。可是门窗敞开的时间很短。”
“这您怎么来证明呢?”
“因为那支蜡烛并没有给风吹得淌下蜡油来。”
“对极了!"警长大声说,"对极了!”
“我肯定了这场悲剧发生的时候窗户是敞开的这一点以后,就设想到其中可能有一个第三者,他站在窗外朝屋里开了一枪。这时候如果从屋里对准窗外的人开枪,就可能打中窗户框。我一找,果然那儿有个弹孔。”
“但是窗户怎么关上的呢?”
“女主人出于本能的第一个动作当然是关上窗户。啊,这是什么?”
那是个鳄鱼皮镶银边的女用手提包,小巧精致,就在桌上放着。福尔摩斯把它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手提包里只装了一卷英国银行的钞票,五十镑一张,一共二十张,用橡皮圈箍在一起,别的没有。
“这个手提包必须加以保管,它还要出庭作证呢,"福尔摩斯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提包和钞票交给了警长。“现在咱们必须想法说明这第三颗子弹。从木头的碎片来看,这颗子弹明明是从屋里打出去的。我想再问一问他们的厨子金太太。金太太,您说过您是给很响的一声爆炸惊醒的。您的意思是不是在您听起来它比第二声更响?”
“怎么说,先生,我是睡着了给惊醒的,所以很难分辨。不过当时听起来是很响。”
“您不觉得可能那是差不多同时放的两枪的声音?”
“这我可说不准,先生。”
“我认为那的确是两枪的声音。警长,我看这里没有什么还要研究的了。如果您愿意同我一起去的话,咱们到花园里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证据可以发现。”
外面有一座花坛一直延伸到书房的窗前。当我们走近花坛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花坛里的花踩倒了,潮湿的泥土上满是脚印。那是男人的大脚印,脚指特别细长。福尔摩斯象猎犬找回击中的鸟那样在草里和地上的树叶里搜寻。忽然,他高兴地叫了一声,弯下腰捡起来一个铜的小圆筒。
“不出我所料,"他说,"那支左轮有推顶器,这就是第三枪的弹壳。马丁警长,我想咱们的案子差不多办完了。”
在这位乡村警长的脸上,显出了他对福尔摩斯神速巧妙的侦察感到万分惊讶。最初他还露出过一点想讲讲自己的主张的意思,现在却是不胜钦佩,愿意毫无疑问地听从福尔摩斯。
“您猜想是谁打的呢?"他问。
“我以后再谈。在这个问题上,有几点我还对您解释不了。既然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最好照自己的想法进行,然后把这件事一次说个清楚。”
“随您便,福尔摩斯先生,只要我们能抓到凶手就可以。”
“我一点不想故弄玄虚,可是正在行动的时候就开始做冗长复杂的解释,这是做不到的。一切线索我都有了。即使这位女主人再也不能恢复知觉,咱们仍旧可以把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设想出来,并且保证使凶手受到法律制裁。首先我想知道附近是否有一家叫做'埃尔里奇'的小旅店?”
所有的佣人都问过了,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家旅店。在这个问题上,小马倌帮了点忙,他记起有个叫埃尔里奇的农场主,住在东罗斯顿那边,离这里只有几英里。
“是个偏僻的农场吗?”
“很偏僻,先生。”
“也许那儿的人还不知道昨晚这里发生的事情吧?”
“也许不知道,先生。”
“备好一匹马,我的孩子,"福尔摩斯说,"我要你送封信到埃尔里奇农场去。”
他从口袋里取出许多张画着跳舞小人的纸条,把它们摆在书桌上,坐下来忙了一阵子。最后,他交给小马倌一封信,嘱咐他把信交到收信人手里,特别记住不要回答收信人可能提出的任何问题。我看见信外面的地址和收信人姓名写得很零乱,不象福尔摩斯一向写的那种严谨的字体。信上写的是:诺福克,东罗斯顿,埃尔里奇农场,阿贝·斯兰尼先生。
“警长,"福尔摩斯说,“我想您不妨打电报请求派警卫来。因为您可能有一个非常危险的犯人要押送到郡监狱去,如果我估计对了的话。送信的小孩就可以把您的电报带去发。华生,要是下午有去伦敦的火车,我看咱们就赶这趟车,因为我有一项颇有趣的化学分析要完成,而且这件侦查工作很快就要结束了。”
福尔摩斯打发小马倌去送信了,然后吩咐所有的佣人:如果有人来看丘比特太太,立刻把客人领到客厅里,决不能说出丘比特太太的身体情况。他非常认真叮嘱佣人记住这些话。最后他领着我们去客厅,一边说现在的事态不在我们控制之下了,大家尽量休息一下,等着瞧究竟会发生什么。乡村医生已经离开这里去看他的病人了,留下来的只有警长和我。
“我想我能够用一种有趣又有益的方法,来帮你们消磨一小时,"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把他的椅子挪近桌子,又把那几张画着滑稽小人的纸条在自己面前摆开,"华生,我还欠你一笔债,因为我这么久不让你的好奇心得到满足。至于您呢,警长,这件案子的全部经过也许能吸引您来作一次不平常的业务探讨。我必须先告诉您一些有趣的情况,那是希尔顿·丘比特先生两次来贝克街找我商量的时候我听他说的。"他接着就把我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些情况,简单扼要地重述了一遍。"在我面前摆着的,就是这些罕见的作品。要不是它们成了这么可怕的一场悲剧的先兆,那末谁见了也会一笑置之。我比较熟悉各种形式的秘密文字,也写过一篇关于这个问题的粗浅论文,其中分析了一百六十种不同的密码。但是这一种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想出这一套方法的人,显然是为了使别人以为它是随手涂抹的儿童画,看不出这些符号传达的信息。然而,只要一看出了这些符号是代表字母的,再应用秘密文字的规律来分析,就不难找到答案。在交给我的第一张纸条上那句话很短,我只能稍有把握假定(图6)代表E。你们也知道,在英文字母中E最常见,它出现的次数多到即使在一个短的句子中也是最常见的。第一张纸条上的十五个符号,其中有四个完全一样,因此把它估计为E是合乎道理的。这些图形中,有的还带一面小旗,有的没有小旗。从小旗的分布来看,带旗的图形可能是用来把这个句子分成一个一个的单词。我把这看作一个可以接受的假设,同时记下E是用(图6)来代表的。
“可是,现在最难的问题来了。因为,除了E以外,英文字母出现次数的顺序并不很清楚。这种顺序,在平常一页印出的文字里和一个短句子里,可能正相反。大致说来,字母按出现次数排列的顺序是T,A,O,I,N,S,H,R,D,L;但是T,A,O,I,出现的次数几乎不相上下。要是把每一种组合都试一遍,直到得出一个意思来,那会是一项无止境的工作。所以,我只好等来了新材料再说。希尔顿·丘比特先生第二次来访的时候,果真给了我另外两个短句子和似乎只有一个单词的一句话,就是这几个不带小旗的符号。在这个由五个符号组合的单字中,我找出了第二个和第四个都是E。这个单词可能是sever(切断),也可能是lever(杠杆),或者never(决不)。毫无疑问,使用末了这个词来回答一项请求的可能性极大,而且种种情况都表明这是丘比特太太写的答复。假如这个判断正确,我们现在就可以说,三个符号分别代表NV、和R。
“甚至在这个时候我的困难仍然很大。但是,一个很妙的想法使我知道了另外几个字母。我想其假如这些恳求是来自一个在丘比特太太年轻时候就跟她亲近的人的话,那末一个两头是E,当中有三个别的字母的组合很可能就是ELSIE(埃尔茜)这个名字。我一检查,发现这个组合曾经三次构成一句话的结尾。这样的一句话肯定是对'埃尔茜'提出的恳求。这一来我就找出了L、S和I。可是,究竟恳求什么呢?在'埃尔茜'前面的一个词,只有四个字母,末了的是E。这个词必定是Come(来)无疑。我试过其他各种以E结尾的四个字母,都不符合情况。这样我就找出了C、O和M,而且现在我可以再来分析第一句话,把它分成单词,还不知道的字母就用点代替。经过这样的处理,这句话就成了这种样子:
.M.ERE..ESLNE.。
“现在,第一个字母只能是A。这是最有帮助的发现,因为它在这个短句中出现了三次。第二个词的开头是H也是显而易见的。这一句话现在成了:
AMHEREA.ESLANE。
再把名字中所缺的字母添上:
AMHEREABESLANE。
(我已到达。阿贝·斯兰尼。)
我现在有了这么多字母,能够很有把握地解释第二句话了。这一句读出来是这样的:
A.ELRI.ES。
我看这一句中,我只能在缺字母的地方加上T和G才有意义(意为:住在埃尔里奇。),并且假定这个名字是写信人住的地方或者旅店。”
马丁警长和我带着很大的兴趣听我的朋友详细讲他如何找到答案的经过,这把我们的一切疑问都解答了。
“后来你怎么办,先生?"警长问。
“我有充分理由猜想阿贝·斯兰尼是美国人,因为阿贝是个美国式的编写,而且这些麻烦的起因又是从美国寄来一封信。我也有充分理由认为这件事带有犯罪的内情。女主人说的那些暗示她的过去的话和她拒绝把实情告诉她丈夫,都使我从这方面去想。所以我才给纽约警察局一个叫威尔逊·哈格里夫的朋友发了一个电报,问他是否知道阿贝·斯兰尼这个名字。这位朋友不止一次利用过我所知道的有关伦敦的犯罪情况。他的回电说:'此人是芝加哥最危险的骗子。'就在我接到回电的那天晚上,希尔顿·丘比特给我寄来了阿贝·斯兰尼最后画的一行小人。用已经知道的这些字母译出来就成了这样的一句话:
ELSIE.RE.ARETOMEETTHYGO。
再添上P和D,这句话就完整了(意为:埃尔茜,准备见上帝。),而且说明了这个流氓已经由劝诱改为恐吓。对芝加哥的那帮歹徒我很了解,所以我想他可能会很快把恐吓的话付诸行动。我立刻和我的朋友华生医生来诺福克,但不幸的是,我们赶到这里的时候,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
“能跟您一起处理一件案子,使我感到荣幸,"警长很热情地说,"不过,恕我直言,您只对您自己负责,我却要对我的上级负责。假如这个住在埃尔里奇农场的阿贝·斯兰尼真是凶手的话,他要是就在我坐在这里的时候逃跑了,那我准得受严厉的处分。”
“您不必担心,他不会逃跑的。”
“您怎么知道他不会?”
“逃跑就等于他承认自己是凶手。”
“那就让我们去逮捕他吧。”
“我想他马上就会来这儿。”
“他为什么要来呢?”
“因为我已经写信请他来。”
“简直不能相信,福尔摩斯先生!为什么您请他就得来呢?这不正会引其他怀疑,使他逃走吗?”
“我不是编出了那封信吗?"福尔摩斯说,"要是我没有看错,这位先生正往这儿来了。就在门外的小路上,有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黑黑、挺漂亮的家伙正迈着大步走过来。他穿了一身灰法兰绒的衣服,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两撇倒立胡子,大鹰钩鼻,一边走一边挥动着手杖。
“先生们,"福尔摩斯小声说,"我看咱们最好都站在门后面。对付一个这样的家伙,还得多加小心。警长,您准备好手铐,让我来同他谈。”
我们静静地等了片刻,可这是那种永远不会忘记的片刻。门开了,这人走了进来。福尔摩斯立刻用手枪柄照他的脑袋给了一下,马丁也把手铐套上了他的腕子。他们的动作是那么快,那么熟练,这家伙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无法动弹了。他瞪着一双黑眼睛,把我们一个个都瞧了瞧,突然苦笑起来。
“先生们,这次你们赢啦。好象是我撞在什么硬东西上了。我是接到希尔顿·丘比特太太的信才来的。这里面不至于有她吧?难道是她帮你们给我设下了这个圈套?”
“希尔顿·丘比特太太受了重伤,现在快要死了。”
这人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响遍了全屋。
“你胡说!"他拚命嚷着说,"受伤的是希尔顿,不是她。谁忍心伤害小埃尔茜?我可能威胁过她——上帝饶恕我吧!但是我决不会碰她一根头发。你收回自己的话!告诉我她没有受伤!”
“发现的时候,她已经伤得很重,就倒在她丈夫的旁边。”
他带着一声悲伤的呻吟往长靠椅上一坐,用铐着的双手遮住自己的脸,一声不响。过了五分钟,他抬起头来,绝望地说:"我没有什么要瞒你们的。如果我开枪打一个先向我开枪的人,就不是谋杀。如果你们认为我会伤害埃尔茜,那只是你们不了解我,也不了解她。世界上确实没有第二个男人能象我爱她那样爱一个女人。我有权娶她。很多年以前,她就向我保证过。凭什么这个英国人要来分开我们?我是第一个有权娶她的,我要求的只是自己的权利。”
“在她发现你是什么样的人以后,她就摆脱了你的势力,”福尔摩斯严厉地说,"她逃出美国是为了躲开你,并且在英国同一位体面的绅士结了婚。你紧追着她,使得她很痛苦,你是为了引诱她抛弃她心爱的丈夫,跟你这个她既恨又怕的人逃跑。结果你使一个贵族死于非命,又逼得他的妻子自杀了。这就是你干的这件事的记录,阿贝·斯兰尼先生。你将受到法律的惩处。”
“要是埃尔茜死了,那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这个美国人说。他张开一只手,看了看团在手心里的一张信纸。"哎,先生,"他大声说,眼睛里露出了一点怀疑。"您不是在吓唬我吧?如果她真象您说的伤得那么重的话,写这封信的人又是谁呢?"他把信朝着桌子扔了过来。
“是我写的,就为了把你叫来。”
“是您写的?除了我们帮里的人以外,从来没有人知道跳舞人的秘密。您怎么写出来的?”
“有人发明,就有人能看懂。"福尔摩斯说,"就有一辆马车来把你带到诺威奇去,阿贝·斯兰尼先生。现在你还有时间对你所造成的伤害稍加弥补。丘比特太太已经使自己蒙受谋杀丈夫的重大嫌疑,你知道吗?只是因为我今天在场和我偶然掌握的材料,才使她不致受到控告。为了她你至少应该做到向大众说明:对她丈夫的惨死,她没有任何直接或间接的责任。”
“这正合我意,"这个美国人说,"我相信最能证明我自己有理的办法,就是把全部事实都说出来。”
“我有责任警告你:这样做也可能对你不利,"警长本着英国刑法公平对待的严肃精神高声地说。
斯兰尼耸了耸肩膀。
“我愿意冒这个险,"他说,“我首先要告诉你们几位先生:我从埃尔茜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认识她。当时我们一共七个人在芝加哥结成一帮,埃尔茜的父亲是我们的头子。老帕特里克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发明了这种秘密文字。除非你懂得这种文字的解法,不然就会当它是小孩乱涂的画。后来,埃尔茜对我们的事情有所闻,可是她不能容忍这种行当。她自己还有一些正路来的钱,于是她趁我们都不防备的时候溜走,逃到伦敦来了。她已经和我订婚了。要是我干的是另外一行,我相信她早就跟我结婚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沾上任何不正当的职业。在她跟这个英国人结婚以后,我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我给她写过信,但是没有得到回信。之后,我来到了英国。因为写信无效,我就把要说的话写在她能看到的地方。
“我来这里已经一个月了。我住在那个农庄里,租到一间楼下的屋子。每天夜里,我能够自由进出,谁都不知道。我想尽办法要把埃尔茜骗走。我知道她看了我写的那些话,因为她有一次就在其中一句下面写了回答。于是我急了,便开始威胁她。她就寄给我一封信,恳求我走开,并且说如果真的损害到她丈夫的名誉,那就会使她心碎的。她还说只要我答应离开这里,以后不再来缠磨她,她就会在早上三点,等她丈夫睡着了,下楼来在最后面的那扇窗前跟我说几句话。她下来了,还带着钱,想买通我走。我气极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想从窗户里把她拽出来。就在这时候,她丈夫手里拿着左轮冲进屋来。埃尔茜瘫倒在地板上,我们两个就面对面了。当时我手里也有枪。我举起枪想把他吓跑,让我逃走。他开了枪,没有打中我。差不多在同一时刻,我也开了枪,他立刻倒下了。我急忙穿过花园逃走,这时还听见背后关窗的声音。先生们,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后来的事情我都没有听说,一直到那个小伙子骑马送来一封信,使我象个傻瓜似地步行到这儿,把我自己交到你们手里。”
在这个美国人说这番话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里面坐着两名穿制服的警察。马丁警长站了起来,用手碰了碰犯人的肩膀。
“我们该走了。”
“我可以先看看她吗?”
“不成,她还没有恢复知觉。福尔摩斯先生,下次再碰到重大案子,我还希望碰到您在旁边的这种好运气。”
我们站在窗前,望着马车驶去。我转过身来,看见犯人扔在桌上的纸团,那就是福尔摩斯曾经用来诱捕他的信。
“华生,你看上面写的是什么,"福尔摩斯笑着说。
信上没有字,只有这样一行跳舞的人:
“如果你使用我解释过的那种密码,"福尔摩斯说,"你会发现它的意思不过是'马上到这里来'。当时我相信这是一个他决不会拒绝的邀请,因为他想不到除了埃尔茜以外,还有别人能写这样的信。所以,我亲爱的华生,结果我们把这些作恶多端的跳舞小人变成有益的了。我还觉得自己已经履行了我的诺言,给你的笔记本添上一些不平常的材料。我想咱们该乘三点四十分的火车回贝克街吃晚饭了。”
再说一句关于尾声的话:在诺威奇冬季大审判中,美国人阿贝·斯兰尼被判死刑,但是考虑到一些可以减轻罪行的情况和确实是希尔顿·丘比特先开枪的事实,改判劳役监禁。至于丘比特太太,我只听说她后来完全复原了,现在仍旧孀居,用她全部精力帮助穷人和管理她丈夫的家业。
退休的颜料商
那天早晨福尔摩斯心情抑郁,陷入沉思。他那机警而实际的性格往往受这种心情的影响。
“你看见他了?"他问道。
“你是说刚走的那个老头?”
“就是他。”
“是的,我在门口碰到了他。”
“你觉得他怎么样?”
“一个可怜、无所作为、潦倒的家伙。”
“对极了,华生。可怜和无所作为。但难道整个人生不就是可怜和无所作为的吗?他的故事不就是整个人类的一个缩影吗?我们追求,我们想抓住。可最后我们手中剩下什么东西呢?一个幻影,或者比幻影更糟——痛苦。”
“他是你的一个主顾吗?”
“是的,我想应该这样称呼他。他是警场打发来的。就象医生把他们治不了的病人转给江湖医生一样。他们说自己已无能为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病人的情况也不可能比现状再坏的了。”
“怎么回事?”
福尔摩斯从桌上拿起一张油腻的名片。"乔赛亚·安伯利。他说自己是布里克福尔和安伯利公司的股东,他们是颜料商,在油料盒上你能看到他们的名字。他积蓄了一点钱,六十一岁时退了休,在刘易萨姆买了一所房子,忙碌了一辈子之后歇了下来。人们认为他的未来算是有保障了。”
“确是这样。”
福尔摩斯瞥了瞥他在信封背面草草写下的记录。
“华生,他是一八九六年退休的。一八九七年和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女人结了婚,如果像岂不夸张的话,那还是个漂亮的女人。生活优裕,又有妻子,又有闲暇——在他面前似乎是一条平坦的大道。可正象你看见的,两年之内他已经变成世界上最潦倒、悲惨的家伙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是老一套,华生。一个背信弃义的朋友和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安伯利好象有一个嗜好,就是象棋。在刘易萨姆离他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个年轻的医生,也是一个好下棋的人。我记下他的名字叫雷·欧内斯特。他经常到安伯利家里去,他和安伯利太太之间的关系很自然地密切起来,因为咱们这位倒霉的主顾在外表上没有什么引人之处,不管他有什么内在的美德。上星期那一对私奔了——不知去向。更有甚者,不忠的妻子把老头的文件箱做为自己的私产也带走了,里面有他一生大部分的积蓄。我们能找到那位夫人吗?能找回钱财吗?到目前为止这还是个普通的问题,但对安伯利却是极端重要的大事。”
“你准备怎么办?”
“亲爱的华生,那要看你准备怎么办——如果你理解我的话。你知道我已在着手处理两位科起特主教的案子,今天将是此案最紧要的关头。我实在抽不出身去刘易萨姆,而现场的证据又挺重要。老头一再坚持要我去,我说明了自己的难处,他才同意我派个代表。”
“好吧,"我应道,“我承认,我并不自信能够胜任,但我愿尽力而为。"于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出发去刘易萨姆,丝毫没有想到我正在参与的案子一周之内会成为全国热烈讨论的话题。
那天夜里我回到贝克街汇报情况时已经很晚了。福尔摩斯伸开瘦削的肢体躺在深陷的沙发里,从烟斗里缓缓吐出辛辣的烟草的烟圈。他睡眼惺忪,如果不是在我叙述中停顿或有疑问时,他半睁开那双灰色、明亮、锐利的眼睛,用探索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话,我一定会认为他睡着了。
“乔赛亚·安伯利先生的寓所名叫黑文,"我解释道,“我想你会感兴趣的,福尔摩斯,它就象一个沦落到下层社会的穷贵族。你知道那种地方的,单调的砖路和令人厌倦的郊区公路。就在它们中间有一个具有古代文化的、舒适的孤岛,那就是他的家。四周环绕着晒得发硬的、长着苔藓的高墙,这种墙——”
“别作诗了,华生,"福尔摩斯严厉地说。“我看那是一座高的砖墙。”
“是的。"如果不是问了一个在街头抽烟的闲人,我真找不到黑文。我应该提一下这个闲人。他是一个高个、黑皮肤、大胡子、军人模样的人。他对我的问询点了点头,而且用一种奇特的疑问目光瞥了我一眼,这使我事后又回想起了他的目光。
“我还没有进门就看见安伯利先生走下车道。今天早晨我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就已经觉得他是一个奇特的人,现在在日光下他的面貌就显得更加反常了。”
“这我研究过了,不过我还是愿意听听你的印象,"福尔摩斯说。
“我觉得他弯着的腰真正象是被生活的忧愁压弯的。他并不象我一开始想象的那么体弱,因为尽管他的两腿细长,肩膀和胸脯的骨架却非常阔大。”
“左脚的鞋皱折,而右脚平直。”
“我没注意那个。”
“你不会的。我发觉他用了假腿。但请继续讲吧。”
“他那从旧草帽底下钻出的灰白色的头发,以及他那残酷的表情和布满深深皱纹的脸给我印象很深。”
“好极了,华生。他说什么了?”
“他开始大诉其苦。我们一起从车道走过,当然我仔细地看了看四周。我从没见到过如此荒乱的地方。花园里杂草丛生,我觉得这里的草木与其说是经过修整的,不如说是任凭自由发展。我真不知道一个体面的妇女怎么能忍受这种情况。房屋也是同样的破旧不堪,这个倒霉的人自己似乎也感到了这点,他正试图进行修整,大厅中央放着一桶绿色油漆,他左手拿着一把大刷子,正在油漆室内的木建部分呢。
“他把我领进黑暗的书房,我们长谈了一阵。你本人没能来使他感到失望。‘我不敢奢望,'他说,‘象我这样卑微的一个人,特别是在我惨重的经济损失之后,能赢得象福尔摩斯先生这样著名人物的注意。'
“我告诉他这与经济无关。‘当然,这对他来讲是为了艺术而艺术,'他说,‘但就是从犯罪艺术的角度来考虑,这儿的事也是值得研究的。华生医生,人类的天性——最恶劣的就是忘恩负义了!我何尝拒绝过她的任何一个要求呢?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受溺爱?还有那个年轻人——我简直是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看待。他可以随意出入我的家。看看他们现在是怎样背叛我的!哦,华生医生,这真是一个可怕,可怕的世界啊!'
“这就是他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主题。看起来他从未怀疑过他们私通。除了一个每日白天来、晚上六点钟离去的女仆外,他们独自居住。就在出事的当天晚上,老安伯利为了使妻子开心,还特意在干草市剧院二楼定了两个座位。临行前她抱怨说头痛而推辞不去,他只好独自去了。这看来是真话,他还掏出了为妻子买的那张未用过的票。”
“这是值得注意的——非常重要,"福尔摩斯说道,这些话似乎引起了福尔摩斯对此案的兴趣。"华生,请继续讲。你的叙述很吸引人。你亲自查看那张起了吗?也许你没有记住号码吧?”
“我恰好记住了,"我稍微有点骄傲地答道,“三十一号,恰巧和我的学号相同,所以我记牢了。”
“太好了,华生!那么说他本人的位子不是三十就是三十二号了?”
“是的,"我有点迷惑不解地答道,“而且是第二排。”
“太令人满意了。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看了他称之为保险库的房间,这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保险库,象银行一样有着铁门和铁窗,他说这是为了防盗的。然而这个女人好象有一把复制的钥匙,他们俩一共拿走了价值七千英镑的现金和债券。”
“债券!他们怎么处理呢?”
“他说,他已经交给警察局一张清单,希望使这些债券无法出售。午夜他从剧院回到家里,发现被盗,门窗打开,犯人也跑了。没有留下信或消息,此后他也没听到一点音讯。他立刻报了警。”
福尔摩斯盘算了几分钟。
“你说他正在刷油漆,他油漆什么呢?”
“他正在油漆过道。我提到的这间房子的门和木建部分都已经漆过了。”
“你不觉得在这种时候干这活计有些奇怪吗?”
“'为了避免心中的痛苦,人总得做点什么。'他自己是这样解释的。当然这是有点反常,但明摆着他本来就是个反常的怪人。他当着我的面撕毁了妻子的一张照片——是盛怒之下撕的。'我再也不愿看见她那张可恶的脸了。'他尖叫道。”
“还有什么吗,华生?”
“是的,还有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我驱车到布莱希思车站并赶上了火车,就在火车开动的当儿,我看见一个人冲进了我隔壁的车厢。福尔摩斯,你知道我辨别人脸的能力。他就是那个高个、黑皮肤、在街上和我讲话的人。在伦敦桥我又看见他一回,后来他消失在人群中了。但我确信他在跟踪我。”
“没错!没错!"福尔摩斯说。"一个高个、黑皮肤、大胡子的人。你说,他是不是戴着一副灰色的墨镜?”
“福尔摩斯,你真神了。我并没有说过,但他确实是戴着一副灰色的墨镜。”
“还别着共济会的领带扣针?”
“你真行!福尔摩斯!”
“这非常简单,亲爱的华生。我们还是谈谈实际吧。我必须承认,原来我认为简单可笑而不值一顾的案子,已在很快地显示出它不同寻常的一面了。尽管在执行任务时你忽略了所有重要的东西,然而这些引起你注意的事儿也是值得我们认真思考的。”
“我忽略了什么?”
“不要伤心,朋友。你知道我并非特指你一个人。没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有些人或许还不如你。但你明显地忽略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东西。邻居对安伯利和他妻子的看法如何?这显然是重要的。欧内斯特医生为人如何?人们会相信他是那种放荡的登徒子吗?华生,凭着你天生的便利条件,所有的女人都会成为你的帮手和同谋。邮政局的姑娘或者蔬菜水果商的太太怎么想呢?我可以想象出你在布卢安克和女士们轻声地谈着温柔的废话,而从中得到一些可靠消息的情景。可这一切你都没有做。”
“这还是可以做的。”
“已经做了。感谢警场的电话和帮助,我常常用不着离开这间屋子就能得到最基本的情报。事实上我的情报证实了这个人的叙述。当地人认为他是一个十分吝啬、同时又极其粗暴而苛求的丈夫。也正是那个年青的欧内斯特医生,一个未婚的人,来和安伯利下棋,或许还和他的棋子闹着玩。所有这些看起来都很简单,人们会觉得这些已经够了——然而!——然而!”
“困难在哪儿?”
“也许是因为我的想象。好,不去管它吧,华生。让我们听听音乐来摆脱这繁重的工作吧。卡琳娜今晚在艾伯特音乐厅演唱,我们还有时间换服,吃饭,听音乐会。”
清晨我准时期了床,但一些面包屑和两个空蛋壳说明我的伙伴比我更早。我在桌上找到一个便条。
亲爱的华生:
我有一两件事要和安伯利商谈,此后我们再决定是否着手办理此案。请你在三点钟以前做好准备,那时我将需要你的帮助。
SH.
我一整天未见到福尔摩斯,但在约定的时间他回来了,严肃、出神,一言不发。这种时候还是不要打扰他的好。
“安伯利来了吗?”
“没有。”
“啊!我在等他呢。”
他并未失望,不久老头儿就来了,严峻的脸上带着非常焦虑、困惑的表情。
“福尔摩斯先生,我收到一封电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递过信,福尔摩斯大声念起来:
请立即前来。可提供有关你最近损失的消息。
埃尔曼,牧师住宅
“两点十分自小帕林顿发出,"福尔摩斯说,“小帕林顿在埃塞克斯,我相信离弗林顿不远。你应该立即行动。这显然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发的,是当地的牧师。我的名人录在哪儿?啊,在这儿:‘J·C·埃尔曼,文学硕士,主持莫斯莫尔和小帕林顿教区。'看看火车表,华生。”
“五点二十分有一趟自利物浦街发出的火车。”
“好极了,华生,你最好和他一道去。他会需要帮助和劝告的。显然我们已接近此案最紧急的关头了。”
然而我们的主顾似乎并不急于出发。
“福尔摩斯先生,这简直太荒唐了,"他说。“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此行只能浪费时间和钱财。”
“不掌握一点情况他是不会打电报给你的。立刻发电说你就去。”
“我不想去。”
福尔摩斯变得严厉起来。
“安伯利先生,如果你拒绝追查一个如此明显的线索,那只能给警场和我本人留下最坏的印象。我们将认为你对这个调查并不认真。”
这么一说我们的主顾慌了。
“好吧,既然你那么看,我当然要去,"他说,“从表面看,此人不可能知道什么,但如果你认为——”
“我是这样认为的,"福尔摩斯加重语平地说,于是我们出发了。我们离开房间之前,福尔摩斯把我叫到一旁叮嘱一番,可见他认为此行事关重大。"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你一定要设法把他弄去,"他说。"如果他逃走或回来,到最近的电话局给我个信,简单地说声'跑了'就行。我会把这边安排好,不论怎样都会把电话拨给我的。”
小帕林顿处在支线上,交通不便。这趟旅行并没有给我留下好印象。天气炎热,火车又慢,而我的同路又闷闷不乐地沉默着,除了偶然对我们无益的旅行挖苦几句外几乎一言不发。最后我们终于到达了小车站,去牧师住宅又坐了两英里马车。一个身材高大、仪态严肃、自命不凡的牧师在他的书房里接待了我们。他面前摆着我们拍给他的电报。
“你们好,先生,"他招呼道,“请问有何见教?”
“我们来,"我解释说,“是为了你的电报。”
“我的电报!我根本没拍什么电报。”
“我是说你拍给乔赛亚·安伯利先生关于他妻子和钱财的那封电报。”
“先生,如果这是开玩笑的话,那太可疑了,"牧师气愤地说。"我根本不认识你提到的那位先生,而且我也没给任何人拍过电报。”
我和我们的主顾惊讶地面面相觑。
“或许搞错了,"我说,“也许这儿有两个牧师住宅?这儿是电报,上面写着埃尔曼发自牧师住宅。”
“此地只有一个牧师住宅,也只有一名牧师,这封电报是可耻的伪造,此电的由来必须请警察调查清楚,同时,我认为没必要再谈下去了。”
于是我和安伯利先生来到村庄的路旁,它就好象是英格兰最原始的村落。我们走到电报局,它已经关门了。多亏小路警站有一部电话,我才得以和福尔摩斯取得联系。对于我们旅行的结果他同样感到惊奇。
“非常蹊跷!"远处的声音说道,“真莫名片妙!亲爱的华生,我最担心的是今夜没有往回开的车了。没想到害得你在一个乡下的旅店过夜。然而,大自然总是和你在一起的,华生——大自然和乔赛亚·安伯利——他们可以和你作伴。"挂电话的当儿,我听到了他笑的声音。
不久我就发现我的旅伴真是名不虚传的吝啬鬼。他对旅行的花费大发牢马蚤,又坚持要坐三等车厢,后又因不满旅店的帐单而大发牢马蚤。第二天早晨我们终于到达伦敦时,已经很难说我们俩谁的心情更糟了。
“你最好顺便到贝克街来一下,"我说,“福尔摩斯先生也许会有新的见教。”
“如果不比上一个更有价值的话,我是不会采用的,"安伯利恶狠狠地说。但他依然同我一道去了。我已用电报通知了福尔摩斯我们到达的时间,到了那儿却看见一张便条,上面说他到刘易萨姆去了,希望我们能去。这真叫人吃惊,但更叫人吃惊的是他并不是独自在我们主顾的起居室里。他旁边坐着一个面容严厉、冷冰冰的男人。黑皮肤、戴着灰色的眼镜,领带上显眼地别着一枚共济会的大别针。
“这是我的朋友巴克先生,"福尔摩斯说。"他本人对你的事也很感兴趣,乔赛亚·安伯利先生,尽管我们都在各自进行调查,但却有个共同的问题要问你。”
安伯利先生沉重地坐了下来。从他那紧张的眼睛和抽搐的五官上,我看出他已经意识到了起近的危险。
“什么问题,福尔摩斯先生?”
“只有一个问题:你把尸体怎么处理了?”
他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枯瘦的手在空中抓着。他张着嘴巴,刹那间他的样子就象是落在网中的鹰隼。在这一瞬间我们瞥见了乔赛亚·安伯利的真面目,他的灵魂象他的肢体一样丑陋不堪。他向后往椅子上靠的当儿,用手掩着嘴唇,象是在抑制咳嗽。福尔摩斯象只老虎一样扑上去掐住他的喉咙,把他的脸按向地面。于是从他那紧喘的双唇中间吐出了一粒白色的药丸。
“没那么简单,乔赛亚·安伯利,事情得照规矩办。巴克,你看怎么样?”
“我的马车就在门口,"我们沉默寡言的同伴说。
“这儿离车站仅有几百码远,我们可以一道去。华生,你在这儿等着,我半小时之内就回来。”
老颜料商强壮的身体有着狮子般的气力,但落在两个经验丰富的擒拿专家手中,也是毫无办法。他被连拉带扯地拖进等候着的马车,我则留下来独自看守这可怕的住宅。福尔摩斯在预定的时间之前就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年轻精明的警官。
“我让巴克去处理那些手续,"福尔摩斯说,“华生,你可不知道巴克这个人,他是我在萨里海滨最可恨的对手。所以当你提到那个高个、黑皮肤的人时,我很容易地就把你未提及的东西说出来。他办了几桩漂亮案子,是不是,警官?”
“他当然Сhā手过一些,"警官带有保留地答道。
“无疑,他的方法和我同样不规律。你知道,不规律有时候是有用的。拿你来说吧,你不得不警告说无论他讲什么都会被用来反对他自己,可这并不能迫使这个流氓招认。”
“也许不能。但我们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福尔摩斯先生。不要以为我们对此案没有自己的见解,如果那样我们就不Сhā手了。当你用一种我们不能使用的方法Сhā进来,夺走我们的荣誉时,你应当原谅我们的恼火。”
“你放心,不会夺你的荣誉,麦金农。我向你保证今后我将不再出面。至于巴克,除了我吩咐他的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做。”
警官似乎大松了一口气。
“福尔摩斯先生,你真慷慨大度。赞扬或谴责对你影响并不大,可我们,只要报纸一提出问题来就难办了。”
“的确如此。不过他们肯定要提问题的,所以最好还是准备好答案。比如,当机智、能干的记者问起到底是哪一点引起了你的怀疑,最后又使你确认这就是事实时,你如何回答呢?”
这位警官看起来感到困惑不解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们目前似乎并未抓住任何事实。你说那个罪犯当着三个证人的面想自杀,因为他谋杀了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此外你还拿得出什么事实吗?”
“你打算搜查吗?”
“有三名警察马上就到。”
“那你很快就会弄清的。尸体不会离得太远,到地窖和花园里找找看。在这几个可疑的地方挖,不会花多长时间的。这所房子比自来水管还古老,一定有个废岂不用的旧水井,试试你的运气吧。”
“你怎么会知道?犯案经过又是怎样的呢?”
“我先告诉你这是怎么干的,然后再给你解释,对我那一直辛劳、贡献很大的老朋友就更该多解释一番。首先我得让你们知道这个人的心理。这个人很奇特——所以我认为他的归宿与其说是绞架,不如说是精神病犯罪拘留所。说得再进一步,他的天性是属于意大利中世纪的,而不属于现代英国。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守财奴,他的妻子因不能忍受他的吝啬,随时可能跟任何妻子走。这正好在这个好下棋的医生身上实现了。安伯利善于下棋——华生,这说明他的智力类型是喜用计谋的。他和所有的守财奴一样,是个好嫉妒的人,嫉妒又使他发了狂。不管是真是假,他一直疑心妻子私通,于是他决定要报复,并用魔鬼般的狡诈做好了计划。到这儿来!”
福尔摩斯领着我们走过通道,十分自信,就好象他曾在这所房里住过似的。他在保险库敞开的门前停住了。
“喝!多难闻的油漆味!"警官叫道。
“这是我们的第一条线索,"福尔摩斯说,“这你得感谢华生的观察,尽管他没能就此追究下去,但却使我有了追踪的线索。为什么此人要在此刻使屋里充满这种强烈的气味呢?他当然是想借此盖住另一种他想掩饰的气味——一种引人疑心的臭味。然后就是这个有着铁门和栅栏的房间——一个完全密封的房间。把这两个事实联系到一块能得到什么结论呢?我只能下决心亲自检查一下这所房子。当我检查了干草市剧院票房的售票表——华生医生的又一功劳——查明那天晚上包厢的第二排三十号和三十二号都空着时,我就感到此案的严重性了。安伯利没有到剧院去,他那个不在场的证据站不住了。他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让我精明的朋友看清了为妻子买的票的座号。现在的问题就是我怎样才能检查这所房子。我派了一个助手到我所能想到的与此案最无关的村庄,在他根本不可能回来的时间把他召去。为了避免失误,我让华生跟着他。那个牧师的名字当然是从我的名人录里找出来的。我都讲清楚了吗?”
“真高,"警察敬畏地说。
“不必担心有人打扰,我闯进了这所房子。如果要改变职业的话,我会选择夜间行盗这一行的,而且肯定能成为专业的能手。注意我发现了什么。看看这沿着壁脚板的煤气管。它顺着墙角往上走,在角落有一个龙头。这个管子伸进保险库,终端在天花板中央的圆花窗里,完全被花窗盖住,但口是大开着的。任何时候只要拧开外面的开关,屋子里就会充满煤气。在门窗紧闭、开关大开的情况下,被关在小屋里的任何人两分钟后都不可能保持清醒。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卑鄙方法把他们骗进小屋的,可一进了这门他们就得听他摆布了。”
警官有兴趣地检查了管子。“我们的一个办事员提到过煤气味,"他说,“当然那会儿门和窗子都已经打开了,油漆——或者说一部分油漆——已经涂在墙上了。据他说,他在出事的前一天就已开始油漆了。福尔摩斯先生,下一步呢?”“噢,后来发生了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清晨当我从餐具室的窗户爬出来时,我觉得一只手抓住了我的领子,一个声音说道:‘流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我挣扎着扭过头,看见了我的朋友和对头,戴着墨镜的巴克先生。这次奇妙的遇合把我们俩都逗笑了。他好象是受雷·欧内斯特医生家之起进行调查的,同样得出了事出谋害的结论。他已经监视这所房子好几天了,还把华生医生当做来过这儿的可疑分子跟踪了。他无法拘捕华生,但当他看见一个人从餐具室里往外爬时,他就忍不住了。于是我把当时的情况告诉了他,我们就一同办这个案子。”
“为什么同他、而不同我们呢?”
“因为那时我已准备进行这个结果如此完满的试验。我怕你们不肯那样干。”
警官微笑了。
“是的,大概不能。福尔摩斯先生,照我理解,你现在是想撒手不管此案,而把你已经获得的结果转交给我们。”
“当然,这是我的习惯。”
“好吧,我以警察的名义感谢你。照你这么说此案是再清楚不过了,而且找到尸体也不会有什么困难。”
“我再让你看一点铁的事实,"福尔摩斯说,“我相信这点连安伯利先生本人也没有察觉。警官,在探索结论的时候你应当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你是当事人你会怎么干。这样做需要一定的想象力,但是很有效果。我们假设你被关在这间小房子里面,已没有两分钟的时间好活了,你想和外界取得联系、甚至想向门外或许正在嘲弄你的魔鬼报复,这时候你怎么办呢?”
“写个条子。”
“对极了。你想告诉人们你是怎么死的。不能写在纸上,那样会被看到。你如果写在墙上将会引仆人们的注意。现在看这儿!就在壁脚板的上方有紫铅笔划过的痕迹:'我们是——'至此无下文了。”
“你怎么解释这个呢?”
“这再清楚不过了。这是可怜的人躺在地板上要死的时候写的。没等写完他就失去了知觉。”
“他是在写'我们是被谋杀的。'”
“我也这样想。如果你在尸体上发现紫铅笔——”
“放心吧,我们一定仔细找。但是那些证券又怎么样呢?很明显根本没发生过盗窃。但他确实有这些证券,我们已经证实过了。”
“他肯定是把证券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了。当整个私奔事件被人遗忘后,他会突然找到这些财产,并宣布那罪恶的一对良心发现把赃物寄回了,或者说被他们掉在地上了。”
“看来你确实解决了所有的疑难,"警官说。"他来找我们是理所当然的,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找你呢?”
“纯粹是卖弄!"福尔摩斯答道。“他觉得自己很聪明,自信得不得了,他认为没人能把他怎么样。他可以对任何怀疑他的邻居说:‘看看我采取了什么措施吧,我不仅找了警察,我甚至还请教了福尔摩斯呢。'”
警官笑了。
“我们必须原谅你的'甚至'二字,福尔摩斯先生,"他说,“这是我所知道的最独具匠心的一个案子。”
两天之后我的朋友扔给我一份《北萨里观察家》双周刊杂志。在一连串以"凶宅"开头,以"警察局卓越的探案"结尾的夸张大标题下,有满满一栏报道初次叙述了此案的经过。文章结尾的一段足见一斑。它这样写道:
“麦金农警官凭其非凡敏锐的观察力从油漆的气味中推断出可能掩饰的另一种气味,譬如煤气;并大胆地推论出保险库就是行凶处;随后在一口被巧妙地以狗窝掩饰起来的废井中发现了尸体;这一切将做为我们职业侦探卓越才智的典范载入犯罪学历史。”
“好,好,麦金农真是好样的,"福尔摩斯宽容地笑着说。“华生,你可以把它写进我们自己的档案。总有一天人们会知道真相。”
驼背人
在我结婚数月后的一个夏夜,我坐在壁炉旁吸最后的一斗烟,冲着一本小说不住打盹,因为白天的工作累得我筋疲力尽了。我的妻子已经上楼去了,刚才传来了前厅大门上锁的声音,我知道仆人们也去休息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正磕着烟斗灰,突然听到一阵门铃声。
我看了看表,差一刻十二点。时间这样晚,是不可能有人来拜访的;显然是病人,可能还是一个需要整夜护理的病人呢。我满脸不高兴地走到前厅,打开大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门外石阶上站的竟是歇洛克·福尔摩斯。
“啊,华生,”福尔摩斯说道,“我希望我这时来找你还不算太晚。”
“我亲爱的朋友,请进来。”
“你似乎感到惊讶,这也难怪!我想,你现在放心了吧!
唉!你怎么还在吸你婚前吸的那种阿卡迪亚混合烟呢!从落在你衣服上蓬松的烟灰看,我这话没错。使人一望而知你一直习惯于穿军服。华生,如果你不改掉袖中藏手帕的习惯,那你总也不象一个纯粹的平民。今晚你能留我过夜吗?”
“欢迎之至。”
“你对我说过,你有一间单身男客住室,我看现在没有住客人。你的帽架就说明了这一点。”
“你若能住在这里,我很高兴。”
“谢谢。那么,我就占用帽架上的一个空挂钩了。很遗憾,我发现你的屋子里曾经来过不列颠工人。他是一个不幸的象征。我希望,不是修水沟的吧?”
“不,是修煤气的。”
“啊,他的长统靴在你铺地的漆布上留下了两个鞋钉印,灯光正照在上面。不,谢谢你,我在滑铁卢吃过晚饭了,不过我很高兴和你一起吸一斗烟。”
我把烟斗递给他,他坐在我对面默默不语地吸了一会儿烟。我深知,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他是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来找我的,因此,我耐心地等待他开口。
“我看你近来医务很忙呢,”他向我注意地望了一眼,说道。
“是的,我忙了一整天了,”我回答道。“在你看来,我这样说似乎是非常愚蠢的,”我补充说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如何推断出来的。”
福尔摩斯格格一笑。
“我亲爱的华生,我比谁都更了解你的习惯,”福尔摩斯说道,“你出诊时,路途近时就步行,路途远你就乘马车。我看你的靴子虽然穿过,可一点也不脏,便不难知道你现在忙得很,经常乘马车了。”
“妙极了!”我高声说道。
“这是很简单的,”福尔摩斯说道,“一个善于推理的人所提出的结果,往往使他左右的人觉得惊奇,这是因为那些人忽略了做为推论基础的一些细微地方。我亲爱的朋友,你在写作品时大加夸张,把一些情节故意留下,不透露给读者,这当然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了。现在,我正和那些读者的情况一样,因为有一件令人绞尽脑汁的奇案,我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但我还缺乏一两点使我的理论更加完善的根据。不过我一定会找到的,华生。我一定能找到它!”福尔摩斯双目炯炯发光,瘦削的双颊,也略微泛出红色。这时,他不再矜持了,露出天真热情的样子,不过,这仅仅是一刹那的时间。当我再望过去时,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印第安人那种死板板的样子,这使得许多人以为他已失去了人性,仿佛象一架机器了。
“在这种案子中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特点,”福尔摩斯说道,“我甚至可以说,是一些罕见的值得注意的特点。我已经对案情进行了调查研究,我认为,已经接近破案了。如果你能在这最后一步上助我一臂之力,你就给我帮了大忙了。”
“我很愿意效劳。”
“明天你能到奥尔德肖特那么远的地方去吗?”
“我相信,杰克逊可以替我行医。”
“太好了。我想从滑铁卢车站乘十一点十分的火车动身。”
“这样,我就有时间准备了。”
“那么,如果你不十分困的话,我可以把这案子的情况和需要做的事告诉你。”
“你来以前,我倒很困,现在却十分清醒了。”
“我尽量扼要地把案情跟你讲讲,绝不遗漏任何重要情节。可能你已经读过关于这件事的某些报道了。那就是我正在进行调查的驻奥尔德肖特的芒斯特步兵团巴克利上校假定被杀案。”
“我一点也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看起来,除了在当地以外,这件案子还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这件案子是两天前才发生的。简要情况是这样的:“你知道,芒斯特步兵团是不列颠军队中一个最著名的爱尔兰团。它在克里米亚和印度两次平叛战役中,建立了奇功。
从那时起,在每次战斗中屡建功勋。这支军队直到这星期一夜晚,一直由詹姆斯·巴克利上校指挥。上校是一个勇敢而经验丰富的军人,他开始是一个普通士兵,由于对印度叛军作战勇敢而被提升起来,后来便指挥他所在的这个团了。
“巴克利上校还是军士的时候,就已经结了婚,他妻子的闺名叫做南希·德沃伊,是该团前任上士的女儿。因此,可以想象,这对年轻夫妇(因为当时他们还很年轻)在新环境中,是受到了一些社会排挤的。但是,他们很快就适应了新的环境,我听说,巴克利夫人很受该团女眷们的欢迎,她的丈夫也很受同级军官的爱戴。我可以补充一点,她是一个很美的女子,即使现在,她已经结婚三十多年了,容貌依然婉娈动人。
“巴克利上校的家庭生活,看来始终是很美满的。我从墨菲少校那里了解到许多情况,他说,他从未听说过这对夫妇之间有什么不和。总的来说,他认为巴克利上校爱他的妻子胜过他妻子爱巴克利。如果巴克利上校有一天离开了他的妻子,他就坐卧不安。另一方面,她虽然也爱巴克利,也忠实于他,但是缺乏女人的柔情。不过他们二人在该团被公认为一对模范的中年夫妇。从他们夫妻关系上,人们绝对看不出什么东西会引起以后的悲剧。
“巴克利上校本人的性格似乎有些特别。他平常是一个骠悍而活泼的老军人,但有时他似乎显得相当粗暴,报复心强。
但他的这种脾气,看来从来没有对他妻子发作过。我也和其他五名军官谈过,其中三名军官和墨菲少校曾注意到另一种情况,那就是上校有时有一种奇怪的意志消沉现象。少校说,巴克利上校在餐桌上和人高兴地说笑时,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经常从他的脸上抹去他的笑容。在临难前几天,他处在这种消沉状态中,心情极端忧郁。这种消沉状态和一定的迷信色彩,就是他的同伙所看到的他性格中唯一的不同寻常之处。他的迷信表现在不喜欢一个人独处,尤其是在天黑以后。
他这种孩子气的特征自然引起人们的议论和猜疑。
“芒斯特步兵团,本是老一一七团,第一营多年来驻扎在奥尔德肖特。那些有妻室的军官都住在军营外面。上校这些年来一直住在一所叫做‘兰静’的小别墅中,距北营约半英里,别墅的四周是庭院,可是西边离公路不到三十码。他们只雇用了一个车夫和两个女仆。因为巴克利夫妇没有孩子,平时也没有客人住在他家,所以整个‘兰静’别墅就只有上校夫妇和这三个仆人居住。
“现在我们就来谈谈上星期一晚上九十点钟在‘兰静’别墅发生的事情。
“看来,巴克利夫人是一位罗马天主教徒,她对圣乔治慈善会很关心。慈善会是瓦特街小教堂举办的,专门给穷人施舍旧衣服。那天晚上八点钟,慈善会举行一次会议。巴克利夫人匆匆吃过饭,去参加会议。在她出门的时候,车夫听见她对丈夫说了几句家常话,告诉他不久就回来。随后她去邀请住在邻近别墅的年轻的莫里森小姐两人一起去参加会。会开了四十分钟,九点十五分巴克利夫人回家,在经过莫里森小姐家门时,两人方才分手。
“‘兰静’别墅有一间屋子用作清晨起居室,它面对着公路,有一扇大玻璃门通向草坪。草坪有三十码宽,只有一堵上面安有铁栏杆的矮墙与公路隔开。巴克利夫人回家的时候,就是进的这间屋子,那时窗帘还没有放下,因为这间屋子平常在晚上不怎么使用。可是巴克利夫人自己点上了灯,然后按了按铃,要女仆简·斯图尔德给她送去一杯茶,这是和她平常的习惯相反的。那时上校正坐在餐室中,听到妻子已经回来,便到清晨起居室去见她。车夫看到上校经过走廊,走进那间屋子。上校再也没能活着走出来。
“巴克利夫人要的茶,十分钟后才准备好,可是女仆走近门口时,非常惊奇,因为她听到主人夫妇正争吵得不可开交。
她敲了敲门,没有人回答,又转了转门钮,发现门已经从里面锁上了。很自然,她跑回去告诉了女厨师,这两个女仆便和车夫一起来到走廊,听到两人仍在激烈地争吵。他们一致证实说,只听到巴克利和她的妻子两个人的声音。巴克利的话声很低,又不连贯,因此他们三个人谁也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反之,那女人的声音却非常沉痛,在她高声说话时,可以听得很清楚。‘你这个懦夫!’她翻来覆去地说着,‘现在怎么办呢?现在怎么办呢?把我的青春还给我。我不愿再和你一起生活了!你这个懦夫!你这个懦夫!’这就是她断断续续说的话。接着,仆人们听到那男人突然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同时又听到一个轰隆倒地的声音和那妇人发出的一声惊心动魄的尖叫。尖叫一声又一声地从里面传出,车夫知道已经发生了悲剧,便冲向门前,想破门而入。然而,他却无法进去,两个女仆已经吓得惊慌失措,一点也帮不上忙。不过,他突然想起一个主意,从前门跑出去,绕到对着一个法式长窗的草坪上。长窗的一扇窗户敞开着,我听说,在夏季这扇窗户总是开着的,于是车夫便毫不费力地从窗子爬进去了。这时他的女主人已经停止了尖叫,失去了知觉,僵卧在长沙发上;那个不幸的军人则直挺挺地倒毙在自己的血泊中,双脚跷起,搁在单人沙发的一侧扶手上,头倒在地上,靠近火炉挡板的一角。
“车夫发现已无法救活他的男主人,自然首先想到把门打开,但却碰到了一个意料不到而令人奇怪的困难。钥匙不在门的里侧,他在屋子里到处找也找不到。于是,他仍旧从窗户出去,找来一个警察和一个医务人员帮忙。这位夫人自然有重大的嫌疑,由于她仍处在昏厥状态,被抬到她自己房中。
上校的尸体被安放到沙发上,然后,对惨案发生的现场进行了仔细的检查。
“这位不幸的老军人所受的致命伤,是在他后脑有一处二英寸来长的伤口,这显然是被一种钝器猛然一击造成的。这凶器是什么也不难推测。地板上紧靠着尸体,放着一根带骨柄的雕花硬木棒。上校生前收集了各式各样的武器,那都是从他打过仗的不同国家带回来的。警察猜测,这根木棒是他的战利品之一。仆人们都说以前没有看见过这根木棒,不过,它若混杂在室内大量珍贵物品之中,是可能被人忽略不加注意的。警察在这间屋里没有发现其它什么重要的线索。只是有件事令人莫名其妙:那把失踪的钥匙,既不在巴克利夫人身上,也不在受害者身上,室内各处也都没有。最后,从奥尔德肖特找来了一个锁匠,才把门打开了。
“这就是这件案子的情况,华生,我应墨菲少校的邀请,在星期二早晨去奥尔德肖特帮助警察破案。我想你一定承认这件案子已经够有趣的了,不过我经过观察之后,立即感到,这件案子实际上比我最初想象的更加离奇古怪。
“我在检查这间屋子以前,曾经盘问过仆人们,他们所谈的事实,就是我刚才对你说过的那些。女仆简·斯图尔德回忆起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你一定还记得,她一听到争吵的声音,就去找了另外两个仆人一同回来。在第一次她单独一人在那里时,她说主人夫妇把声音压得很低,她几乎听不到什么,她不是根据他们说的话,而是根据他们的声调,断定出他们是在争吵的。可是,在我极力追问之下,她想起了她曾听到这位夫人两次说出大卫这个字。这一点对推测他们突然争吵的原因,是极为重要的。你记得,上校的名字叫詹姆斯。
“这件案子中有一件事给仆人和警察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那就是上校的面容变得异样了。据他们说,上校的脸上现出一种极为可怕的惊恐表情,竟变得不象一个正常人的脸了。这种可怖的面容,竟使不止一个看到他的人,都几乎昏晕过去。这一定是他已经预见到自己的命运,引起他极度恐怖。当然,这完全符合警察的说法,上校可能已经看出他妻子要谋杀他了。伤在他脑后的事实和这种说法也并不十分抵触,因为他当时也许正转过身来想躲开这一打击。巴克利夫人因急性脑炎发作,暂时神智不清,无法从她那里了解情况。
“我从警察那里知道,那天晚上和巴克利夫人一起出去的莫里森小姐,否认知道引起她的女伴回家后发火的原因。
“华生,我搜集到这些事实后,连抽了好几斗烟,思索着,设法分清哪些是关键性的,哪些是纯属偶然的。毫无疑问,这件案子最不寻常而又耐人寻味的一点,是屋门的钥匙丢得奇怪。在室内已经进行了十分细致的搜查,却毫无所得。所以,钥匙一定是被人拿走了,那是十分清楚的。但上校和他的妻子都没有拿它,因此,一定有第三者曾经进过这个房间,而这第三者只能是从窗子进去的。依我看,只有对这房间和草坪仔细检查一次,才能发现这个神秘人物留下的某些痕迹。你是知道我的调查方法的,华生。在调查这个案子中,没有哪一种方法我没用过。最后我终于发现了痕迹,可是与我所期望得到的截然不同。有一个人确实到过室内,他是从大路穿过草坪进来的。我一共得到了那人五个十分清晰的脚印:一个就在大路旁他翻越矮墙之处;两个在草坪上;还有两个不十分明显,是当他翻窗而入时,在窗子近旁弄脏了的地板上留下的。他显然是从草坪上跑过去的,因为他的脚尖印比脚跟印要深得多。不过使我感到惊奇的并不是这个人,而是他的同伴。”
“他的同伴!”
福尔摩斯从他口袋里取出一大张薄纸来,小心翼翼地在他的膝盖上摊开。
“你看这里什么?”福尔摩斯问道。
纸上是一种小动物的爪印。有五个很清楚的爪指,很长的爪尖,整个痕迹大小象一个点心匙。
“这是一条狗,”我说道。
“你听说过一条狗爬上窗帘的事吗?可我在窗帘上发现了这个动物爬上去的清楚的痕迹。”
“那么,是一只猴子?”
“可是这不是猴子的爪印。”
“那么,是什么呢?”
“既不是狗,不是猫,不是猴子,也不是我们熟悉的别的什么东西。我曾经设法从爪印的大小描画出这个动物的形象。
这是它站着不动时的四个爪印。你看,从前瓜到后爪的距离,至少有十五英寸。再加上头和颈部的长度,你就可以得出这动物至少长二英尺,如果有尾巴,那也可能还要长些。不过现在再来看看另外的尺寸。这个动物曾经走动过,我们量出了它走一步的距离,每一步只有三英寸左右。你就可以知道,这东西身体很长,腿很短。这东西虽没有留下什么毛来,但它的大致形状,一定和我所说的一样,它能爬上窗帘,这是一种食肉动物。”
“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呢?”
“因为窗户上挂着一只金丝雀笼子,它爬到窗帘上,似乎是要攫取那只鸟。”
“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兽类呢?”
“啊,如果我能说出它的名字,那就太有助于破案了。总的说来,这可能是什么鼬鼠之类的东西,不过比我曾经见过的那些要大得多。”
“但这与这件罪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一点也还没有弄清楚。可是,你可以看出,我们已经知道了不少情况。我们知道,因为窗帘没拉上,屋里亮着灯,有一个人曾经站在大路上,看到巴克利夫妇在争吵。我们还知道,他带着一只奇怪的动物,跑过了草坪,走进屋内,也可能是他打了上校,也很可能是上校看到他以后,吓得跌倒了,他的头就在炉角上撞破了。最后,我们还知道一个奇怪的事实,就是这位闯入者在离开时,把钥匙随身带走了。”
“你的这些发现,似乎把事情搞得比以前更加混乱了,”我说道。
“不错,这些情况确实说明,这件案子比最初设想的更复杂了。我把这件事仔细想了想,得出的结论是,我必须从另一方面去探索这件案子。不过,华生,我耽误你睡觉了,明天在我们去奥尔德肖特的路上,我可以把剩下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你。”
“谢谢你,你已经说到最有趣的地方,欲罢不能了。”
“是这样的。巴克利夫人七点半离开家门时,和她丈夫的关系还很融洽。我想我已经说过,她虽然不十分温柔体贴,可是车夫听到她和上校说话的口气还是很和睦的。现在,同样肯定的是,她一回来,就走到那间她不大可能见到她丈夫的清晨起居室;正象一个女人心情激动时常有的那样,吩咐给她准备茶。后来,当上校进去见她时,她便突然激动地责备起上校来。所以说,在七点半到九点钟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她完全改变了对上校的感情。可是莫里森小姐在这一个半小时之内,始终和巴克利夫人在一起,因此,完全可以肯定,尽管莫里森小姐不承认,事实上她一定知道这件事的一些情况。
“原先我猜疑,可能这年轻女人和这位老军人有什么关系,而她现在向上校夫人承认了。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上校夫人气冲冲地回了家,也可以说明为什么这位姑娘一口否认曾经发生过什么事。这种猜测和仆人听到的那些话也并不完全矛盾。但是巴克利夫人曾经提到大卫;上校忠实于他的妻子是人所共知的;这些却又与此不相符合,更不用说第三者悲剧式的闯入了,当然,这与上述推想更联系不上。这样就很难选定正确的步骤,不过,总的来说,我倾向于放弃上校和莫里森小姐之间有任何关系的想法,可是我更加相信这位少女对巴克利夫人憎恨她丈夫的原因是知情的。我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去拜访莫里森小姐,向她说明,我完全肯定她知道这些事实,并且使她确信,不把这件事弄清楚,她的朋友巴克利夫人将因负主要责任而受审。
“莫里森小姐是一个瘦小而文雅的姑娘,双眼满含娇羞,淡黄铯的头发,非常聪明机智。我讲过之后,她坐在那里,沉思了一会,然后向我转过身来,态度坚决地声明了一些很值得注意的事,我简要地把它讲给你听。
“‘我曾经答应我的朋友,决不说出这件事,既然答应了,就应该遵约,’莫里森小姐说道,‘可是我那可怜的爱友被控犯有如此严重的罪行,而她自己又因病不能开口,如果我确实能够帮助她,那么我想,我情愿不遵守约定,把星期一晚上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你。
“‘我们大约在八点三刻从瓦特街慈善会回来。我们回家路上要经过赫德森街,这是一条非常宁静的大道。街上只有一盏路灯,是在左边。我们走近这盏路灯时,我看到一个人向我们迎面走来,这个人背驼得很厉害,他的一个肩膀上扛着一个象小箱子一类的东西。他看来已经残废了,因为他整个身体佝偻得头向下低,走路时双膝弯曲。我们从他身旁走过时,在路灯映照下,他仰起脸来看我们。他一看到我们,就停了下来,发出了一声吓人的惊呼声:“天哪,是南希!”巴克利夫人面色变得死人一样惨白。如果不是那个面容可怕的人扶住她,她就跌倒在地了。我打算去叫警察,可是出我意料之外,巴克利夫人对这个人说话十分客气。
“‘巴克利夫人颤声说道:“这三十年来,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亨利。”
“‘“我是已经死了,”这个人说道。他说话的这种声调,听起来令人惊悸。他的脸色阴郁、可怕,他那时的眼神,我现在还常常梦见。他的头发和胡子已经灰白,面颊也皱缩得象干枯的苹果。
“‘“请你先走几步,亲爱的,我要和这个人说说话,用不着害怕,”她竭力说得轻松些,可是她面色依然死人似的苍白,双唇颤抖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按照她的要求先走了,他们一起谈了几分钟。后来她双眼冒火地来到街上,我看到那个可怜的残废人正站在路灯杆旁,向空中挥舞着握紧的拳头,气疯了似的。一路上她一言不发,直到我家门口,她才拉住我的手,求我不要把路上发生的事告诉任何人。
“‘“这是我的一个老相识,现在落魄了。”她说道。我答应她什么也不说,她便亲了亲我,从那时起,我便再也没有见到她。我现在已经把全部实情告诉了你。我以前所以不肯告诉警察,是因为我并不知道我亲爱的朋友所处地位的危险。我现在知道,把一切事情全说出来,只能对她有利。’“这就是莫里森小姐告诉我的话,华生。你可以想象,这对我来说,就象在黑夜中见到了一线光明。以前毫不相关的每一件事,立即恢复了它们的本来面貌。我对这个案件的全部过程,已经隐约看出些眉目了。我下一步显然是去找那个给巴克利夫人留下如此不平常印象的人。如果此人仍在奥尔德肖特,这就不是一件难办的事。这地方居民并不多,而一个残废人势必会引人注意的。我花了一天时间去找他,到了傍晚时分,也就是今天傍晚,华生,我把他找到了。这个人名叫亨利·伍德,寄居在那两个女人遇见他的那条街上。他到这个地方刚刚五天。我以登记人员的资格和女房东谈得非常投机。这个人是一个变戏法的,每天黄昏以后就到私人经营的各个士兵俱乐部去跑一圈,在每个俱乐部都表演几个节目。他经常随身带着一只动物,装在那个小箱子里。女房东似乎很怕这东西,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据女房东说,他经常用这只动物来耍几套把戏。女房东所能告诉我的,就是这么多。她还补充说,奇怪的是象他这样一个备受折磨的人,竟能活下来,有时这个人说一些奇怪的话,而最近两天夜晚,女房东听到他在卧室里呻吟哭泣。至于钱,他并不缺少,不过,他在付押金时,交给女房东的却是一枚象弗罗林[银币名,十九世纪末叶英国的两先令银币。——译者注]的银币。华生,她给我看了,这是一枚印度卢比。
“我亲爱的朋友,现在你可以完全看出:我为什么要来找你了。很清楚,那两个女人与这个人分手后,他便远远地尾随着她们,他从窗外看到那对夫妇间的争吵,便闯了进去,而他用小木箱装着的那个东西却溜了出来。这一切是完全可以肯定的。不过究竟那间屋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能够告诉我们了。”
“那么你打算去问他吗?”
“当然了,不过需要有一个见证人在场。”
“那么你是让我做见证人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那自然了。倘若他能把事情说个明白,那是最好的了。假如他不说,那么,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提请逮捕他。”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回到那里时,他还在那里呢?
“你可以相信,我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我把我在贝克街雇用的一个孩子派去看守他,无论这个人走到哪里,他也甩不掉这孩子的。明天我们会在赫德森街找到他,华生。假如我再耽误你,去安寝,那么,我就是犯罪了。”
中午时分,我们赶到惨案发生地点,由我的朋友引导,立即前往赫德森街。尽管福尔摩斯善于隐藏他的感情,我也能一眼看出,他是在竭力抑制他的兴奋情绪。我自己一半觉得好奇,一半觉得好玩,也异常兴奋激动,这是我每次和他在调查案件时都体验到的。
“这就是那条街,”当我们拐进一条两旁都是二层砖瓦楼房的短街时,福尔摩斯说道,“啊,辛普森来报告了。”
“他正在里面,福尔摩斯先生,”一个小个儿街头流浪儿向我们跑过来,大声喊道。
“很好,辛普森!”福尔摩斯拍了拍流浪儿的头,说道,“快来,华生。就是这间房子。”福尔摩斯递进一张名片,声言有要事前来。过了一会,我们就和我们要访问的人见面了。
尽管天气很热,这个人却仍蜷缩在火炉旁,而这间小屋子竟热得象烘箱一样。这个人弯腰驼背,在椅中把身体缩成一团,在某种程度上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丑恶印象。可是当他向我们转过脸来时,这张脸虽然枯瘦而黝黑,但从前一定是相当漂亮的。他那双发黄的眼睛怀疑地怒视着我们,他既不说话,也不站起来,只指指两把椅子让我们坐下。
“我想,你就是从前在印度的亨利·伍德吧,”福尔摩斯和颜悦色地说道,“我们是为了巴克利上校之死这件小事,顺便来访的。”
“我怎能知道这件事呢?”
“这就是我所要查清的了。我想,你知道,如果不把这件事弄清楚,你的一个老朋友巴克利夫人很可能因谋杀罪受审。”
这个人猛地一惊。
“我不知道你是谁,”他大声喊道,“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你敢发誓,你对我所说的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了,他们只等她恢复知觉以后,就要逮捕她了。”
“我的天啊!你也是警察署的吗?”
“不是。”
“那么,这件事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伸张正义,人人义不容辞。”
“你可以相信我的话,她是无辜的。”
“那么犯罪的是你?”
“不,不是我。”
“那么,是谁杀害了詹姆斯·巴克利上校呢?”
“这是天理难容,他才死于非命。不过,请你记住,如果我如愿以偿,把他的脑袋打开了花,那么,他死在我的手下,也不过是罪有应得。假如不是由于他问心有愧,自己摔死了,我敢发誓说,我势必也要杀死他。你要我讲一讲这件事。好,我没有必要隐瞒,因为我对这件事是问心无愧的。
“事情是这样的,先生。你看我现在后背象骆驼,肋骨也歪歪扭扭,但在当年,下士亨利·伍德在一一七步兵团是一个最漂亮的人。那时我们驻扎在印度的一个兵营里,我们把那地方叫做布尔蒂。几天前死去的巴克利和我一样,是同一个连的军士,而那时团里有一个美女,是陆战队上士的女儿南希·德沃伊。那时有两个人爱她,而她只爱其中的一个,你们看到蜷缩在火炉前的这个可怜的东西,再听到我说那时正因为我长得英俊她才爱我时,你们一定会忍俊不禁。
“啊,虽然我赢得了她的爱情,可是她父亲却把她许给了巴克利。我那时是个冒失鬼,不顾一切的少年,巴克利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已经要提升军官了。可是那姑娘仍然对我很忠诚,那时如果不是发生了印度叛乱,全国都马蚤乱起来,我似乎可以把她娶到手。
“我们都被困在布尔蒂,我们那个团,半个炮兵连,一个锡克教连,还有许多平民和妇女。这时有一万叛军包围了我们,他们竟象一群凶猛的猎狗围在一只鼠笼周围。被围困的第二个星期,我们的饮水用光了。那时尼尔将军的纵队正往内地移动,所以产生了一个问题:我们是否能和他们取得联系,而这是我们的唯一出路,因为我们不能指望携带所有的妇女和儿童冲杀出去。于是我便自告奋勇突围去向尼尔将军求援。我的请求被批准了,我就和巴克利中士商量。他比其他任何人都熟悉地形,便画了一张路线图给我,以便我按图穿过叛军防线。这天夜里十点钟,我便开始走上征途。这时有一千条生命在等待救援,可是我在那天夜晚从城墙上爬下去的时候,心里只挂念着一个人。
“我要经过一条干涸的河道,我们本指望它可以掩护我避过敌军的岗哨,可是当我刚匍匐行进到河道拐角处,正好闯进了六个敌军的埋伏之中,他们正蹲在黑暗中等候我。顷刻之间我被打晕过去,手足都被缚住。可是我真正的创伤是在心里,而不是在头上,因为当我醒来时听到他们的谈话,虽然我只懂一点他们的语言,我也足以明白,原来我的伙伴,也就是给我安排了路线的那个人,通过一个土著的仆人,把我出卖给敌人了。
“啊,我不需要详细讲述这一部分了。你们现在已经知道詹姆斯·巴克利善于做出什么事了。第二天布尔蒂由尼尔将军前来解了围,可是叛军在撤退时,把我随他们一起带走了,多年来我再也见不到一个白人。我备受折磨,便设法逃走,又被捉回,重新遭受折磨。你们可以亲眼看见,他们把我弄成现在这副模样了。那时他们有些人带着我一同跑到尼泊尔,后来又转到大吉岭。那里的山民把带我的那几个叛军杀死了,于是在我逃脱前,我又一度成了他们的奴隶。不过我逃走时没有向南逃,而不得不向北逃,一直逃到阿富汗。我在那里游荡了几年,最后又回到旁遮普。我在那里多半时间住在土人中,学会了变戏法,用以维持生活。象我这样一个可怜的跛子,又何必再回到英国,让我的一些老同事知道我这种情况呢?即使我渴望复仇,我也不愿回去。我宁愿南希和我的老伙伴们认为亨利·伍德已经直挺挺地死了,也不愿让他们看到他活着,象一只黑猩猩一样拄着一根拐杖踯躅而行。他们深信我已经死了,我也愿意他们这样想。我听说巴克利已经娶了南希,并且在团里升得很快,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说出真相。
“不过人到了晚年,思乡之念,油然而生。几年来,我梦想着看到英国绿油油的大地和田园。后来我终于决定在我未死之前再看一看我的故乡。我积蓄了回乡的路费,便来到驻军的地方,因为我了解士兵的生活,知道怎样使他们快乐,并借此维持生活。”
“你讲的故事是非常动人的,”歇洛克·福尔摩斯说道,“我已经听说你遇到了巴克利夫人,你们彼此都认出来了。我想,后来你尾随她回家去,从窗外看到她和她丈夫争吵起来,当时巴克利夫人很可能当面斥责了他对你的行为。你情不自禁地奔过了草坪,冲着他们闯了进去。”
“我正是这样,先生,可是他一看到我,脸色就变了,我以前还从未见过这样难看的脸色。接着他向后摔倒,一头撞到炉子护板上。其实他在摔倒以前就已经死了。我从他脸上觉察到他已经死了,这就象我会读壁炉上放着的课本那样一清二楚的。他一看见我,就象一颗子弹射中了他的心,那颗做了亏心事的心。”
“后来呢?”
“后来南希晕倒了,我赶忙从她手中拿起了开门的钥匙,打算开门呼救。可是这时我觉得不如不管它走了算了,因为这件事看来对我很不利,如果我被抓住,我的秘密就全暴露出来了。我急忙把钥匙塞进衣袋里,丢下我的手杖去捕捉爬上了窗帘的特笛。我把它捉住放回箱子里,便尽快地逃离了这间屋子。”
“谁是特笛呢?”福尔摩斯问道。
这个人俯身向前,拉开屋角一只笼子的门,转瞬间笼子里溜出来一只漂亮的红褐色小动物。它的身子瘦小而柔软,长着鼬鼠似的腿,一个细长的鼻子,一双很美的红眼睛,我还从未见过别的动物有这样美丽的眼睛呢。
“这是一只猫鼬,”我喊道。
“对,有些人这样叫它,也有人把它叫做獴。”那个人说道,“我把它叫做捕蛇鼬,特笛捕捉眼镜蛇快得惊人。我这里有一条去掉了毒牙的蛇,特笛每晚就在士兵俱乐部里表演捕蛇,给士兵们取乐。
“还有别的问题吗?先生。”
“好,如果巴克利夫人遭到大的不幸,我们再来找你。”
“当然,要是那样的话,我会自己来的。”
“如果不是那样,那也不必把死者过去所做的丑事重新翻腾出来。你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三十年来,他因为过去做了坏事一直受到良心的责备,至少也该满意了。啊,墨菲少校走到街那边了。再见,伍德。我想了解一下昨天以来又发生什么事没有。”
少校还没走到街拐角处,我们就及时赶上了他。
“啊,福尔摩斯,”少校说道,“我想你已经听说这件事完全是庸人自扰了吧。”
“那么,是怎么回事呢?”
“刚刚验完尸体。医生证明,上校的死是由中风引起的。
你看,这不过是一件十分简单的案子。”
“啊,不可能再简单了,”福尔摩斯笑容可掬地说道,“华生,走吧,我想奥尔德肖特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
“还有一件事,”我们来到车站时,我说道,“如果说她丈夫的名字叫詹姆斯,而另一个人叫亨利,她为什么提到大卫呢?”
“我亲爱的华生,如果我真是你所喜欢描述的那种理想的推理家,那么,从这一个词我就应该推想出这全部故事。这显然是一个斥责的字眼。”
“斥责的字眼?”
“是啊,你知道,大卫有一次也象詹姆斯·巴克利中士一样偶然做了错事。你可记得乌利亚和拔示巴[大卫和乌利亚以及拔示巴:《圣经》中记载,以色列王大卫为了攫取以色列军队中赫梯人将领乌利亚之妻拔示巴为妻,把乌利亚派到前方,乌利亚遇伏被害。——译者注]这个小故事吗?我恐怕我对《圣经》的知识有一点遗忘了。但是你可以在《圣经》的《撒母耳记》第一或第二章去找,便可以得到这个故事了。”
王冠宝石案
华生医生很高兴又回到了贝克街二层的这间杂乱无章的房间,许多有名的冒险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他环顾室内,墙上贴着科学图表,屋里摆着被强酸烧坏的药品架子,屋角里立着小提琴盒子,煤斗里依然放着烟斗和烟草。最后他的眼光落到毕利的含笑而有神的脸上。这是一个小听差,年纪虽轻却很聪明懂事,有他在身边,可以抵消一点这位著名侦探的阴郁身影所造成的孤独寡合之感。
“一切都是老样子,毕利。你也没变。他也是老样子吧?”
毕利有点担心地瞧了瞧那关着的卧室门。
“我想他大概是上床睡着了,"毕利说。
当时正是一个明媚夏日的下午起点钟。但是华生已经十分熟悉他朋友的不规律生活,不会感到现在睡觉有什么奇怪。
“就是说,目前正在办一件案子喽?”
“是的,先生。他现在十分紧张。我很担心他的健康状况。他越来越苍白消瘦,还吃不下饭。赫德森太太总是问他:‘福尔摩斯先生,您几点钟用饭?'而他总是说:‘后天气点半。'您是知道他专心办案的时候是怎么过日子的。”
“是的,毕利,我很清楚。”
“目前他正在盯着个什么人。昨天他化装成一个找工作的工人,今天他成了一个老太太。差点儿把我也骗了,可我现在应该算是熟悉他的习惯了。"毕利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指了指立在沙发上的一把很皱的阳伞。"这是老太婆的道具之一。”
“这都是干什么呢?”
毕利放低了声音,仿佛谈论国家大事似的。"跟您说倒没关系,但不能外传。就是办那个王冠宝石的案子。”
“什么——就是那桩十万英镑的盗窃案吗?”
“是的,先生。他们决心要找回宝石。嘿,那天首相和内务大臣亲自来了,就坐在那个沙发上。福尔摩斯先生对他们态度挺好,他没说几句话就使他们放心了,他答应一定尽全力去办。然而那个坎特米尔勋爵——”
“噢,他呀!”
“正是他,先生。您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要让我说的话,他是一具活僵尸。我可以跟首相谈得来,我也不讨厌内务大臣,他是一个有礼貌、好说话的人。但是我可受不了这位勋爵大人。福尔摩斯也受不了他。您瞧,他根本不相信福尔摩斯先生,根本反对请他办案。他反倒巴不得他办案失败。”
“福尔摩斯先生知道这个吗?”
“福尔摩斯先生当然什么都知道。”
“那就让咱们希望他办案成功,让坎特米尔勋爵见鬼去吧。嘿,毕利,窗子前边那个帘子是干什么的?”
“三天以前福尔摩斯先生让挂上的,那背后有一个好玩的东西。”
毕利走过去把遮在凸肚窗的凹处的帘子一拉。
华生医生不觉惊叹地叫了一声。那是他朋友的蜡像,穿着睡衣什么的,一应俱全,脸起向窗子,微微下垂,仿佛在读一本书,身体深深地坐在安乐椅里。毕利把头摘下来举在空中。
“我们把头摆成各种不同角度,为的是更象真人。要不是放着窗帘,我是不敢摸它的。打开窗帘,马路对过也可以看得见它。”
“以前有一次我和福尔摩斯也使用过蜡人。”
“那时候我还没来呢,"毕利说。他随手拉开帘子朝街上张望着。"有人在那边监视着我们。我现在就看得见那边窗口有一个家伙。您过来瞧瞧。”
华生刚迈了一步,突然卧室的门开了,露出福尔摩斯的瘦高身材,他面色苍白而紧张,但步伐和体态象往常一样地矫健。他一个箭步跳到窗口,立刻把窗帘拉上了。
“不要再动了,毕利,"他说道。"刚才你有生命危险,而我目前还用得着你。华生,很高兴又在老地方见到你了。你来的正是时候,关键时刻。”
“我猜也是这样。”
“毕利,你可以走开了。这孩子是个问题。能有多少道理证明我让他冒危险是说得通的呢?”
“什么危险,福尔摩斯?”
“暴死的危险。我估计今晚会有事。”
“什么事?”
“被暗杀,华生。”
“别开玩笑了,福尔摩斯!”
“连我的有限的幽默感也不致开这样的玩笑。但是不管怎么说,眼前还是先娱乐一下吧,对不对?允许我喝酒吗?煤气炉和雪茄都在老地方。依我看你还是坐你原来的安乐椅吧。你大概还不会讨厌我的烟斗和我的糟糕烟草吧?最近它们代替了我的三餐。”
“为什么不吃饭呢?”
“因为饥饿可以改善人体的机能。做为一个医生你当然会承认,消化过程得到的供血量等于脑力所损失的供血量。而我就只是头脑,华生。除此以外我的身体只是一个附件儿。所以,我首先应该考虑脑的需要。”
“不过,这个危险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了,趁着还没出事的时候,你把凶手的姓名地址记在脑子里说不定也有好处。你可以把它交给苏格兰场,连同我的问候和临终祝福。名字是西尔维亚斯——内格雷托·西尔维亚斯伯爵。写下来,伙计,写下来!莫尔赛花园街136号。记下了吗?”
华生那忠厚的脸急得都发颤了。他很明白福尔摩斯冒的危险是多么大,也很知道他刚才说的话与其说是夸张不如说是缩小。华生一向是个行动家,这时他当机立断。
“算我一个,福尔摩斯。我这两天没什么事做。”
“我说华生,你的人格可没见长进,还又添了说谎的毛病。你明明是一个忙不过来的医生,每个小时都有人来看病的。”
“那都不是什么要紧的症候。你为什么不叫人逮捕这个家伙呢?”
“我确实可以这么做。这也正是使他焦躁的缘故。”
“那你为什么不下手呢?”
“因为我还不知道宝石藏在什么地方。”
“对了!毕利跟我说过——是王冠宝石。”
“不错,就是那颗硕大的发黄光的蓝宝石。我已经撒下网了,也逮住鱼了,就是没拿到宝石,那样抓其他们来又有什么用呢?当然可以为社会除一害。但这不是我的目的。我要的是宝石。”
“这个西尔维亚斯伯爵是你的鱼之一吗?”
“不错,而且是鲨鱼。他是咬人的。另一个是塞姆·莫尔顿,搞拳击的。塞姆倒是一个不坏的家伙,可惜被伯爵利用了。塞姆不是鲨鱼。他是一条大个的长着大头的傻鮈鱼。不过他也同样在我的网里扑腾呢。”
“这个西尔维亚斯在什么地方呢?”
“今天一上午我都是在他身边。你以前也看见过我化装成老太婆,华生。但今天最逼真。有一次他还真替我拾起了我的阳伞。'对不起,夫人,'他说。他有一半意大利血统,在他高兴的时候很有一点南方的礼貌风度,但不对劲儿的时候是个魔鬼的化身。人生真是无奇不有,华生。”
“人生也可以变成悲剧。”
“是的,也许可能。后来我一直跟着他到了米诺里斯的老斯特劳本齐商店。这个店是做汽枪的,做得相当精巧,我看现在就有一支在对过的窗口。你看见蜡人没有?当然,毕利给你看过了。蜡人的脑袋随时可能被子弹打穿。什么事儿,毕利?”
小听差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一张名片。福尔摩斯看了它一眼就抬起了眉梢,脸上浮出打趣的微笑。
“这家伙来了。这一着我倒没料到。华生,拉网吧!这家伙是个有胆量的人。你大概听说过他作为一个大型比赛中的射手的名声吧。要是他能把我也收在他的成功的运动记录上头,那倒是一个胜利的结尾。这说明他已经感觉到我在收网了。”
“叫警察!”
“恐怕得叫,但不是马上。华生,你能不能从窗口看一下,街上是不是有一个人在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