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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踯躅松尾山

平冈赖胜脸上却掠过一丝微笑:“这都是战后之事。我们定会详细禀告主公。”

一听这话,吉继只觉得胸口如被刺进一把尖刀。“这都是战后之事”,看来,小早川的重臣们早对西军的胜利不抱什么希望,才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不安。如此看来,只要战局没有根本­性­的扭转,小早川秀秋就会继续待在此处,隔岸观火。

“鄙人先告辞。金吾大人到底年轻,希望二位提醒他,切不可轻举妄动。”

“我们心中有数。”

“设若你们这些老臣误导了大人,让少君有忧,让丰臣有难,金吾大人可就成了众矢之的。总之,希望大人明日务必下山,参加决战。”

“是。明日乃我家主公雪耻的绝好机会,我家主公早就按捺不住,一战定会让公等刮目相看。”

“如此我就放心了。告辞。”吉继在下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尽管嘴上说着放心,他的心情却正好相反:看来,关原乃埋骨之所了,三成哪里有指挥大军实战的威望?

吉继上轿之后,两位家老送客回来,同时大笑出声:“把关白之位让与大人,那毛利和石田怎么办?”二人一起到了秀秋面前。

秀秋还在吃酒。对他来说,今宵乃是难眠之夜。伏见未陷落时,鸟居元忠就让他生了一肚子气,于是,他咬牙加入了西军,心中无比苦闷。高台院曾屡屡嘱咐他,切切不要中断与家康的联络。太阁宿愿就是统一日本,实现太平,而继承太阁遗志的就是家康,只有家康才是太阁托付大业之人。

起初,秀秋对此深信不疑。但由于家康对他敬而远之,他亦渐被三成、秀家等人迷惑,不知不觉陷入迷惘,一步步跌入深渊。

高台院所言均出自真心?有时,秀秋甚至对太阁产生了深深的疑问:难道他的心愿真像高台院所言,是为了天下太平?他果真那般伟大?不,未必,他或许只是为了自己的荣耀和飞黄腾达。高台院只是出于美化夫君的目的,把家康说成一个盖世英雄。

秀秋思量,德川家康和已故太阁有多大差别?表面上,家康比已故太阁更谦虚,更能忍耐,更能吃苦,开口天下,闭口苍生,可他除了想把天下大权揽入自己怀中,还有何心?而与此相比,自己一直襟怀坦荡,但帮了家康又当如何?果真如高台院所言,人乃是为了追求高远的大志而生?

有时,秀秋甚至对家康与高台院之间的情谊亦产生怀疑:正如淀夫人与大野修理亮私通那般,姑母高台院与家康之间,是不是也有龌龊丑事?但很快,他又责备自己纯属胡思乱想。

秀秋正在甚是郁闷时,平冈赖胜和稻叶正成带着誓书来到他面前。秀秋道:“刑部回去了?”

“是。”

接过誓书,脸­色­苍白的秀秋笑了,“这才是人的真面目呢。如此诱人的‘画饼’,你们见过吗?”

“是啊。看来,他们越来越离谱了。”

秀秋冷笑一声,把誓书扔落在地:“三成粮秣吃紧,钱袋已底朝天,听说他正逼增田长盛交钱呢。”

“是啊,才产生了长盛与内府相通的谣言。”

“这绝非只是谣言。人一旦自己走投无路,就想把别人也逼入绝境。高台院也有这个毛病……”秀秋出了一会儿神,继续道,“高台院不也是一无所有地出了大坂城吗?她所说的话,全都空洞无物……”

近日秀秋经常流露出对高台院的不满,这已非什么稀罕事了。稻叶正成和平冈赖胜都不安起来,事到如今,一旦秀秋的心志出了问题,事情就难以收拾了。不管怎么说,他们已向浅野、黑田二人回了函,以示好意。

“不知刑部看破我的心思没有?”

二人舒了一口气,同声道:“这些我们早有准备。”

“一旦被刑部看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会向我们发难。大忧不在东军,而在身后啊。”

“大人!”稻叶正成警惕地扫了一圈周围,方道,“大人说话之前可要三思!”

“哈哈,你怕我说漏嘴?好好,我明白。这世间的确险恶:一边向你抛出诱饵,逼你就范;一边又磨刀霍霍,大显威风。”

“大人!”

“呵呵……世事不过如此,无论谁得天下,无论谁坐天下,都一样,世上依然肮脏如故,永远不会变得清纯如露。”

“是不是可把酒撤下?”

“撤酒?这酒难道就这般惹人生厌?唯有金樽知我怀,一醉同消万古愁!”

“大人请振奋起来,定会时来运转……”

“哈哈……让我再喝一杯。小早川秀秋站的地方更高。”

“大人说的是阵地?”

“不只是阵地。这反正是盗贼与土匪的争斗,谁胜我就跟谁。世人一定又要嘲笑我了,可是,我也要嘲笑一回世人。”说着,秀秋把酒杯塞给正成,亲自斟满,“你喝后,再给牛右卫门一杯。我说得不对吗?既然谁坐天下都一样,我为何要加入战败的一伙?在铃鹿岭狩猎时,我便已看穿了。”

“大人高见。”

几杯之后,秀秋似乎更醉了,酒意让他益发狂放。

尽管这年轻主君对人生充满憧憬,但在目睹了人间的种种肮脏和丑陋之后,终于失去了信心,眼前这个世界变成了令人怀疑的荒野。就是在这片荒野中,他疑虑重重地登上了松尾山。他不信家康,也不信三成,甚至对自己都不属一顾。他一边自嘲,一边静观这场决定天下归属的大战。见双方厮杀正酣,他会仰天大笑:“真是人间的群魔乱舞!”他欲待到双方两败俱伤、­精­疲力竭时,方才下山……

“大人,酒就喝到这里吧。说不定大垣城还会派人来。”

说着,平冈赖胜将酒杯倒置于案上,秀秋听话地点头道:“好好,不喝了。那么,我想问问二位:誓书上说,少君要在近江赐你们每人十万石,你们难道就真的不动心?”

“大人莫要说笑了。别说给我们每人十万石,治部大人自己的领地都要不了。”

“唉,莫要生气,内匠,人的算盘真是可笑。近江哪有这么多的余地?把子虚乌有的俸禄送给我,他们与信口开河何异?哈哈哈……小人伎俩,居然也想拿来耍我?还在太阁面前搬弄是非,说我非大将之器!”秀秋把酒壶置于高座漆盘中,站起身,“再去巡视一遍阵地方可歇息。你们且跟我来。”说着,他摇摇晃晃走出去。

他非要带着两位老臣巡营,恐只是为了表明白己的存在——秀秋内心深处潜藏着自卑。

“巡营之事,我们二人足矣。”

“不。要看那些贤明大将的笑话,愚蠢的大将就必须作好充足准备。”

走出辕门,他又大声斥责护卫:“这点篝火怎么够?使劲烧!要足以表明金吾中纳言的斗志……今夜,我要让火焰彻夜照亮长空!”他以手中的鞭子敲打着栅门,转到东面的山头。

“那是什么?那边有人在动!”

一到东面山头,一片正沿着大道向北移动的火光赫然映入眼帘。“怎生有人正向那边去?是敌是友?立刻派探马前去。”刚刚吩咐,他又自嘲地笑了,道,“是敌是友?这话听起来好生别扭。我何处有敌人,何处有友人?哈哈哈哈。”

“大人,您小心些。”

“好好好,只确认是谁的人马。那一带也放不下多少人。”

稻叶正成立刻派人前去察看。原来,下山而去的大谷吉继一直在担心秀秋,便让他的部将胁坂、朽木、小川、赤座等人沿山麓安营扎寨,严密监视秀秋的动向。秀秋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驻扎于松尾山的小早川秀秋的进退,竟成决战的重要棋子,他却坐山观虎斗。

“算了,不去也罢。无论是谁,无论战局如何,我这个蠢人只默默看着就是,哈哈……回营吧。”

方才还云开雾散、漫天星光的天空,又­阴­暗了下来,不大工夫,细雨迷蒙,关原一带又被沉沉雾霭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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