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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蜉蝣

“我等已是第二次离开京城,去年此时,我等亦下江南八月有余。”杨桂华道,“但要找的人始终没有消息。”

“吱呀”一声,上玄房门大开,他大步走了出来,脸上变­色­,“你们是为了圣香而来?”

杨桂华点头:“不错。”

曾家兄弟听得目眩神迷,突而上玄变成了“王爷”,忽而杨桂华口口声声称“皇上”,忽而上玄自称“乱臣贼子”,忽而又说到了“圣香”。这位圣香少爷他们也是知道的,去年江湖风云变­色­,洛阳一战碧落宫取胜隐退,祭血会覆灭,李陵宴死、玉崔嵬死、毕秋寒死、屈指良死,似乎都和这位圣香少爷有所­干­系。自鬼面人妖玉崔嵬死后,江湖便不再听闻圣香的消息,却又为何有宫中侍卫微服南下,寻找圣香?

五·不妨死(2)

“他并未做错什么。”上玄冷冷地道,“他不过是个好人而已,既不会谋反,又不会杀人,假传圣旨一事也是逼于无奈,既已失踪,皇上难道还放不过他?”

“皇上或许只是想念他。”杨桂华微笑,“就如皇上也甚是想念你。”

上玄脸­色­­阴­沉,“嘿”了一声:“皇上难道还指望你们把我生擒了回去?”

杨桂华摇了摇头:“皇上既然要臣下替他找人,臣子自然要找,至于找到之后究竟要如何,那也是皇上的事,我等只待圣旨便是。”

“像你这样的人,说会反出华山派,倒也是奇怪得很。”上玄冷笑,“一条好狗!”

杨桂华并不生气:“出了京城,你我都是江湖中人,本是故友,若能把酒言欢,自是最好。”他微微一笑,“如王爷不愿折节下交,属下自然不敢勉强,王爷要往何处去,属下也不敢阻拦。”

上玄反而一怔,旁人对他厉声厉­色­,辱骂指责,他自是不惧,但如杨桂华这般客气,他却有些难以发作,顿了一顿,转身将自己关入房中。

杨桂华脸带微笑,摇了摇头,上玄脾­性­他自是清楚,但便是如此不戴面具,才让人觉得他在那九人之中,最是有真­性­情。忽而斜眼往一旁看了一眼,那三个矮子正在船尾交头接耳,不免莞尔,此事若再传扬出去,上玄身份揭露,加上近来杀人之事,便能逼他回京、或是彻底归隐了吧?以他私心而论,实是希望上玄就此避入深山,得全其身。

船尾一端,曾一矮道:“他居然是个王爷。”曾二矮也道:“他居然是个王爷。”曾三矮又道:“他居然……”曾一矮和曾二矮异口同声道:“你不必再说了。”曾三矮眉头一竖,临时改口,“……是个乱臣贼子。”曾一矮点了点头:“这姓杨的狡猾得很,赵上玄笨得很,多半不明白他正在给人骗。这姓杨的明明是来找他的,却说不是。”曾二矮也点了点头:“他们和我们同日上船,同船三日,才开口接话,分明想了很久要怎么对付他。”曾三矮道:“他们不过是怕了他的武功而已。”

“怕了他的武功,反而最是好办。”曾一矮道,“等船到岸边,咱们扬长而去,难道他们还拦得下咱们?”曾二矮皱眉:“他们本就不想抓他回去,只不过想逼他回去而已,如果他们逢人就说赵上玄是个什么乐王,那还得了?”曾三矮点头:“一个王爷,无论如何也不能为江湖中人接纳,即使没有人上门找麻烦,也不会有朋友。”曾一矮道:“那咱们只好把这些人一一打倒,或者­干­脆统统杀了,不就行了?”曾二矮和曾三矮大喜:“此计大妙,只待天黑,咱们便把他们统统杀了。”

正在此时,河中又有一条船缓缓驶来,乃是往北而行,船上之人多穿青衫,曾一矮“咦”了一声:“奇怪!那好像是江南山庄的船。”

“那人满头白发,难道是他?”曾二矮失声道,“他们找上门来了!”

此时正是北风,那船来得甚快,船头一人满头白发,在人群中分外显眼,正是江湖中人称“白发”的容隐!河风之中,只听他淡淡地道:“来船之中,可有上玄其人?”

“咯啦”一声,上玄的房门应声而开,他一跃而上船头,冷冷地看着河上来船,一言不发。

容隐所乘之船随风而挺,猎猎声中,已缓缓接近。

那船头上的两人,亦缓缓接近。

自从泸溪一别,已是几年未见,却不知此时相见,却是如此情形。

衣发飞扬,河风甚烈。

容隐目不转睛地看着上玄,多年不见,上玄脸­色­苍白,颇有憔悴之­色­,只是双目之中那股狂气,依然如故,仍旧不知圆滑为何物。

上玄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容隐,圣香曾说过容隐未死,到此时他才亲眼见着了!多年不见,容隐满头白发,据说是为朝政所累,那目中光芒,犀利依然,丝毫未变。

杨桂华听到那一声“来船之中,可有上玄其人?”就已蓦然转身,等到见到白发容隐,他也是目不转睛地瞧了好一会儿,方才提气道:“朝野上下都道容大人已经亡故,伤心不已,大人依然健在,实是我朝之福,百姓之幸。”

五·不妨死(3)

此言一出,“嗡”的一声,容隐所在之船顿时大哗,不少人脸­色­惊疑,议论纷纷。上玄一跃而出,容隐便没留心船上尚有官兵,闻言微微一怔,目光转到杨桂华身上,淡淡地道:“杨都巡检离京,莫非是为我而来?”

“不敢。”杨桂华拱手为礼,“皇上思念大人,每到大人忌日,总是伤怀不已。去年曾听闻江湖传言,据说大人未死,我等奉命寻访,希望大人回京,重为朝廷效力。”

容隐淡淡地问:“容隐既然未死,你可知我所犯何罪?”

杨桂华沉默,过了一会儿,答道:“欺君之罪。”

“既然是欺君之罪,如不杀我,我朝威信何在?又何以律法治天下?”容隐仍是淡淡地道,“以你之言,岂非视我律法为无物?”

杨桂华一怔,顿时难以回答,皱眉沉吟。

“容隐,他真是想念你得很,你若复生,多半他不会杀你。”上玄冷笑,“说不定叫你改个名字,仍旧收在身边当条咬人之狗,厉害得很。”他往前一步,踏到船舷之边,足临河水,冷冷地道,“但你莫忘了,你曾托圣香寄我一言,我不可造反,你不妨欺君,你可以抵命——你要我记着你还没死,记着要找你报仇……”他突地一声大笑,“如今我未谋反,我听了你的话激流勇退,没有动过他赵炅半根头发,你是不是该守你的承诺,认你的欺君之罪,死给我看?”

话音落后,两船俱是一片寂静,人人以形形­色­­色­的眼光看着容隐。有些人是诧异,有些人是茫然,有些人隐约听懂,半是骇然,半是担忧,也有些人幸灾乐祸,心里暗暗好笑。

北风吹起容隐的白发,日光之中,他的脸­色­丝毫未变,突地众人只听“当啷”一声,眼前一花,杨桂华腰侧一凉,探手一按,腰上佩剑已然不见。众人纷纷惊呼出声,却是容隐已然跃过船头,出手夺过杨桂华的长剑,倒转剑柄放入上玄手中,剑尖指着自己的胸口,冷冷地道:“容隐之言,向来算数。”

上玄手中握着自杨桂华身上夺来的长剑,剑柄冰凉,容隐负手身前,毫不抵抗。容隐会挺胸受剑,大出他之意料,他自然明白以容隐心­性­,一剑刺出,他必挺胸迎上,绝不会逃,但不知为何心跳加剧,手掌冰凉,竟而无法立即一剑刺出。

容隐踏上一步,阳光之下,彼此发际眼睫,肌肤纹理,无不清晰可见,连呼吸之震动,都彼此可闻。“你不敢吗?”容隐淡淡地问。

上玄闭上眼睛,抵身剑柄之上,一剑刺出,剑出之时,他已抵到了容隐耳边,低声问道:“你娶她之时,可曾答应过她,绝不再死?”一言问毕,衣上已然溅上鲜血,长剑透胸而过,直穿背后,剑尖在阳光下仍旧闪闪生辉。

容隐本来脸­色­不变,即使长剑透胸而入,他仍站得笔直,陡然闻此一言,全身一震。上玄手腕一抖,拔剑而出,连退三步,容隐胸口鲜血喷出,顿时半身是血,只听上玄仍是低声道:“你敢受我一剑,杀父之仇,就此……”他一句话尚未说完,容隐猛地按住伤口,上前三步,一把抓住了他,用力之猛,直抓透了衣裳:“且慢!”

上玄全身僵直,突然厉声道:“还有什么事?”

容隐嘴角溢出血丝,重伤之下,仍旧站得笔直,一字一字地道:“那‘土鱼’贾窦,被人打得伤重而死,虽有人证,我仍不信是你所杀……”

“不是我杀的。”上玄大叫一声,“放开我!”

容隐仍是摇头,他竟是死不放手,却已说不出话来。

对船之人终于惊醒,轩然大哗,但此时风向转西,两船之间距离渐远,却无人可以如容隐那般一跃而过,徒自焦急。杨桂华在旁微微一笑,走了过来,“看来容大人可以和我等一道回京,虽然王爷剑下留情,这一剑伤势仍然不轻,皇上定会为容大人沿医用药,善加医治……”言下之意,竟是要趁容隐重伤之机,将他生擒。

容隐死死抓住上玄肩头,喘息之间,口鼻都已带血。方才上玄一剑虽然没有伤及心脉,却仍是透肺而过,他不肯退下医治,时间一久,也必致命,但不知何故,他硬是不肯放手。上玄抓住他的手腕,怒道:“放手!”容隐却是越抓越紧,眼神之中,没有丝毫让步。上玄勃然大怒,要将他的手自肩头扳下,竟然扳之不动,“你再不放手,难道要死在这里?”

五·不妨死(4)

“跟……我……”容隐忍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字一字低声说出话来,“回去……”

“我为何要跟你回去?今日你既然敢受我一剑,你我过节儿就此了了,我既非白道英雄,又非黑道好汉,我走我自己的路,和谁也不相­干­!”上玄怒道。

“聿修……和我……还有……圣香……”容隐换了口气,“都在等你……”

“等我?”上玄心跳渐快,不能自已的激动,“等我什么?我和你们本就不是一路!你们是江湖大侠少年俊彦,我……我……”他竟而声音哑了,“我……”“我”什么,他却已说不出来,也说不下去,当年猖狂任­性­的燕王爷嫡长子啊!

“……回来……”容隐低声道,语调沉稳,此二字全然发自心中,没有半分勉强欺骗之意。

等你回来。

上玄脸­色­惨白,眼眶突然湿了。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突然之间,听见了有人对他说“等你回来”,就像从来没有人责怪过他,就像从来大家都理解着他、一直都看着他——就像他一直是那样简单可笑,就像他一直是那样笨拙天真,但即使有不甘心和屈辱感,仍然……仍然发现,其实多年以来,一直有人关心着他、想念着他……

心……怦然一声,落了地,他心里很清楚,这是他从小到大都没有找到的感觉……

归属感……

家的感觉。

亲人的感觉。

他竟从恨了多年的仇人那里,找到了家的感觉。

便在此时,杨桂华双手扶住容隐的肩头,微笑道:“王爷可以放手了,容大人就交给属下。”

容隐肩头微晃,此时此刻,他竟仍避开杨桂华一扶。杨桂华一怔,双肘一沉,搭上了容隐腰侧,容隐闭上了眼睛,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眉心微蹙,立掌下劈。杨桂华翻掌和他对了一掌,“啪”的一声,连退三步,脸现惊讶之­色­,似乎对容隐仍能震退他三步感到十分震惊。此时上玄满脸­阴­晴不定,突然双手一托,挟带容隐跃过五丈河面,上了江南山庄那船船头。他一跃而上对船,曾家兄弟也跟着跃出,却是“扑通”三声掉下河里,七手八脚被对船人救上。

杨桂华不料上玄竟会出手救人,哎呀一声,对船掉转船头,已顺风远远而去。

“杨大人!”杨桂华身边有人道:“大人不让属下出手,错失大好机会。”

“我怎知乐王爷会出手救人?他们明明是仇人。”杨桂华叹了口气,“他们武功高强,不宜硬拼,看来只能等待下次机会。”转过身来,他和蔼地道,“我们跟着他们的船走吧,不要给人发现了。”

江南山庄的船上一片混乱,七八个人围绕在容隐身边,其中五六人手持兵器指向上玄要害,容隐神志未昏,低声道:“让……开……”他语音低弱,上玄怒道:“让开!”他一喝之威,倒是让江南羽等人连退了几步。

“白大侠伤势不轻,尊驾要先将他放下,我等方好施救。”江南羽深知此人任­性­,只能软言相求,不能硬抢,否则说不定上玄便将容隐扔下河去,先行收起了兵器。

上玄把容隐往江南羽手中一塞,自行转过了身,看着运河碧绿的河水,一言不发。

江南羽急忙将容隐递于船上­精­通医术的老者,众人一齐围上抢救,幸而上玄一剑刺得极有分寸,虽伤及肺脏,鲜血却都已流出,并未积存肺内,只是外伤,敷上伤药之后,止了流血。容隐闭目让众人施救,敷药之后,便要开口。敷药的大夫连忙道:“白大侠此刻不宜开口,应静养安神。”容隐不答,上玄却蓦地转了过来,冷冷地问:“什么事?”

众人见此情形,有心阻拦,却心知二人之间必有隐情,否则容隐绝不会任上玄刺他一剑,两人有要事要说,谁也不敢阻拦,面面相觑,人人远远避开。

容隐经急救之后,气­色­略好,坐于椅上,衣襟依然浸透鲜血,煞是可怖。他的神­色­却仍冷静,上玄仍站在船边,冷冷地道:“你想问什么?配天人在何处?她早就走了,我也不知她身在何处,你问我也无用,你不曾找她,我不曾找她,她死了也没人知道……”

五·不妨死(5)

“配天之事,容后再提。”容隐低沉地道,“既然贾窦并非你所杀,杀人凶手是谁,你可知道?”虽然是重伤之后,言语之间一股威仪仍旧在。

“白南珠。”上玄道。

“白南珠?”容隐淡淡地问,“那红梅又是何人?”

“白南珠就是红梅,红梅就是白南珠。”上玄冷冷地道,“白南珠从叶先愁那边得了《伽菩提蓝番往生谱》,练了玉骨神功,要乔装女子,半点不难。他假扮女子,和配天做了几年假夫妻,但为何要杀人放火,我却不知。”

“他和配天做了几年假夫妻?”容隐眉头一蹙。

“一个男扮女装,一个女扮男装,”上玄冷笑,握起了拳头,“他说他可为配天做闺中密友,可为她杀人放火……”

容隐目视运河,淡淡地道:“哦?”

上玄怒火上冲:“哦什么?他分明已经癫狂,疯子做事自然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他既不是莫名其妙,也不是不知所云。”容隐淡淡地道,“只不过你不懂,或许我也不懂。”他顿了一顿,“白南珠现在江南山庄。”

“嘿!”上玄冷笑一声,心里犹自不服——什么叫做你不懂,或许我也不懂?

“配天也在江南山庄做客。”容隐道。

上玄蓦地回头:“他们又在一起?”

“他们一直在一起,”容隐淡淡地道,“我看她和白南珠在一起,至少比和你在一起高兴些。”

上玄又是一怔,却听容隐缓缓加了一句:“白南珠所作所为,你不懂,或许我也不懂,但他既不会对配天不利,也不会对你不利。”他一双眼眸淡淡地看着上玄,“他要配天快乐些,自然不会害你。”

“以你之意,他是情圣,我对你妹子始乱终弃,他了不起,我该死?”上玄大怒,猛地提高声音,厉声说道。

容隐对他的厉声指责充耳不闻,只淡淡地道:“我只说他不是疯子,他滥杀无辜,自是该死,你对配天究竟如何,只有你自己清楚。”他缓缓闭上眼睛,看似重伤之下,毕竟困倦,突然道,“今日杨桂华实是放了你我,你知道吗?”

上玄一怔:“什么?”

“他最后抓我那一记,我掌上没有半分力气,他自行退后三步,借故退走,否则我重伤之后,多不能全身而退。”容隐平静地道,“‘惊禽十八’中必有人监视他,杨桂华对你我实是有情。”

杨桂华竟是放了他们?上玄呆了半日,只听容隐语气渐转森然:“他今日放了你我,若日后为人发现,奏上朝去,那是杀头之罪,那时你可会救他?”

上玄又是一呆,容隐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他半晌答不出来,容隐又缓缓说了下去:“你会吗?”

“我……”上玄心中一片混乱,迟疑不答。

“你会。”容隐平静地道。

上玄迟疑许久,终是默认。

“那若是日后你发现白南珠对你有恩,即使他滥杀无辜,恶行无数,你可会伤他?”容隐低沉地问。

“滥杀无辜、恶行无数之人,怎么可能对我有恩?”上玄冷笑,“绝不可能!”

容隐不理他说些什么,又问:“若他于你有恩,旁人却要杀他,你可会救他?”

“绝不可……”上玄大声道,容隐打断,冷冷地道:“我问‘若是’。”

上玄又是一怔,容隐森然重复:“若是他于你有恩,旁人却要杀他,你可会救他?”

“我……我……”上玄怒道,“自然不会。”

容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光甚是奇异,过了良久,他淡淡地道:“若真不会,那就好了。”

“当然不会!”上玄回头望向运河河水,“当然不会。”

容隐疲倦地闭上眼睛,上玄单纯至极,尚不解世事……

上玄说得斩钉截铁,心中却想:白南珠自然不可能对他有恩,但他却可能对配天有恩,若是他对配天有恩,有人要杀他,我当如何?我当如何?

五·不妨死(6)

是救?

是不救?

或者,只有到事发之时,方才知晓。

他却不知,容隐所指之事,却并非白南珠对配天有恩如此简单……

江南山庄。

上玄和容隐回到江南山庄的时候,一群人正围着什么东西,听闻容隐负伤回来的消息,方才纷纷转过头来。

容隐胸口中剑,伤在他旧患之处,上船的第二天他便开始沉睡,伤势既未恶化,也未好转。几位自负医术高超的老者看了都觉奇怪,依照容隐的武功,这一剑只是外伤,不该昏迷不醒,但以脉搏来看,不似有­性­命之忧。回到江南山庄,众人将容隐送入客房中,上玄却不送,往庭院一走,便看见众人围观着什么。

他一踏进院中,琴声戛然而止,围观众人纷纷回头,他才看见弹琴之人白衣清新,树下横琴颜­色­如铁,见他进来,也是抬头一笑。

这弹琴之人眉目如画,十指纤细颇有女子之风,然而眉宇间朗朗一股清气,不是白南珠是谁?上玄冷冷地看着他,若非见过他一记耳光杀贾窦,倒也难以相信这位风采翩翩的公子侠士做得出那些狠毒血腥的事。环目四顾,并未看到配天的人影,顿了一顿,他连看也不多看白南珠一眼,掉头而去。

白南珠抬头一笑,见上玄离去,手指一捻,仍旧弹琴。围观之人仍旧探头探脑——白南珠手中之琴号称“崩云”,乃江南丰收藏之物,其上七条琴弦据说指上没有数百斤力气弹之不动,收藏于江南山庄数十年来也无人弹得动它,不料昨日三更,庄中人人皆听“噔”的一声巨响,深藏库中的“崩云”琴弦突然断了,今日白南珠换了寻常琴弦,将“崩云”修好,正自调音。

昨夜“崩云”为何断弦?受得起百斤之力的琴弦怎会自己断了?江南山庄的人都是暗觉奇怪,但琴弦断口是自然崩断,并非兵器割裂,也不能说有人下手毁琴,何况此琴虽然稀罕,也并非什么重要之物,怎会有人甘冒奇险下手毁琴?

这不过是件小事,方才众人对解下的崩云琴弦皆感好奇,纷纷取来刀剑砍上几下,确信琴弦确是异物,刀剑难伤。而后白南珠换弦调音,弦声一动,竟是悦耳动听,人人驻足,静听一刻,都觉心胸大畅,暗自稀罕白南珠弹琴之技,竟是高明至极。

容配天这几日都和江南丰在一起,她虽然力证上玄并非凶手,但对于“白红梅”此人,江南丰只是微笑,并不积极。一则容配天所言,并没有什么确实可信的证据;二则“白红梅”此人经聿修一路追查,倒似除了容配天,世上无人识得此女,无身世来历、无父母亲朋、无师门宗族,仿佛突然出现,在冬桃客栈惊鸿一瞬之后,又自消失不见。若容配天所言是实,倒像是见了女鬼了。

本来,滥杀无辜之事,不也颇似恶鬼所为吗?鬼要杀人,常人自是无法抵抗,更多半不需什么理由。

但世上,真的有鬼吗?听说,还是真的有。

“配天!”上玄一脚踏入江南山庄便一路寻找,逢院便入、逢门便开,一路惊扰了不少人,撞坏了几对郎情妾意偷偷摸摸的好事,很快一脚踢开涌云堂的大门,果然看见配天和江南丰正在喝茶。

江南丰骤然见一人闯入,也是一怔,而后发觉此人面善,正是当年泸溪大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立刻站了起来,颔首为礼:“阁下……”他一句话未说出口,上玄对他视若无睹,一把抓住容配天的手腕:“跟我来!”

容配天见他如此突然出现,心头狂跳,他、他现在看起来不­阴­郁,虽然浮躁,但……但那是他的天­性­,发生了什么让他不再垂头丧气?被他一把抓住,她身不由己地踉跄出几步,微微变了脸­色­,手腕用力回挣:“你­干­什么?”

“跟我来!等我抓住白南珠,交给军巡铺,这件事了了,你就跟我回家。”上玄不耐地道,“他和你一路上都在一起?”

她只觉莫名其妙:“什么白南珠……什么一路上他都和我在一起……你……你……”她变了脸­色­,“你在说什么?”

五·不妨死(7)

上玄已将她拉到门口,闻言不耐至极地回过身,一字一字地道:“他一路上都和你在一起吗?”

她点头:“不错,白兄替我解决了不少事,省了不少麻烦,我们是君子之交。”

“君子之交?”上玄冷笑,“他分明不怀好意,我才不信你们之间尚仍有君子之交……”

她心头“嗡”的一跳,如受重击,他们相识十几年,携手私奔,上玄还从未说过如此轻蔑侮辱之言,容配天霎时脸­色­苍白,一字一字地问道:“你说什么?”

上玄尚未醒悟自己说错了什么,仍自冷笑:“你难道还不知道,白南珠他……”骤然“啪”的一声一记耳光砸在面上,他大怒一把抓住她打他的手,怒道,“你做什么?”

“纵然你我夫妻情分已尽,你也不能辱我如此——”容配天一字一字地道,“纵然容配天不能为你所爱,你也不能当她是人尽可夫的女子,她曾是你妻,你疑她不贞,岂非辱你自己?”她昂然抬头,“放手!”

上玄也是一怔:“什么辱你不贞……”他说的是白南珠既然深爱配天,敢假扮红梅陪伴配天,此时又以“白南珠”之名留在她身边,分明不怀好意。纵然配天毫不知情,他又怎么可能和配天是“君子之交”?其中必然有诈!但言辞不慎,冲口而出之后,难怪她要误会。上玄抓住她双手不放,怒道,“你听我说!我从来没有……”情绪冲动之下,突地肋下伤口剧痛,一股热气冲上心口,他咬牙忍耐,一句话没说下去,手上劲道一松,容配天立刻拂袖而去,头也不回。

上玄缓了口气,心知此事误会大了,以她强硬的­性­格,自是一生一世决计不会原谅他,心里大急,双手扶住门框,便要追出。但全身一时发热酸软,头晕目眩,却走不出几步,咽喉苦涩,也发不出声音,正当煎熬之际,背心一凉,江南丰出手点了他|­茓­道。

“啪”的一声,他仰后落入江南丰手中。接住这个作恶多端的杀人狂魔,江南丰心中也是一阵紧张,容配天是女扮男装,虽然扮得甚像,但以江南丰的眼光,自是瞧得出来,却不知她竟是上玄的妻子!她既然是上玄的妻子,和容隐却又有关,那手中这位恶名昭著的年轻人,却是不能轻易处置,要越发慎重了。

“江大侠……”门外脚步声响,有人扣门,听那布履之声,仪容斯文,步态祥和。

江南丰随口应道:“进来吧。”

来人推门而入,手中横抱一具瑶琴:“幸不辱命,只是‘崩云’从此不复百斤之力……”突然看见江南丰擒住上玄,哎呀一声,“江大侠不愧是江大侠,这么快擒住了赵上玄。”

江南丰心中尚未想明究竟要如何处置上玄,只得微笑:“白少侠。”

这横抱瑶琴的白衣人自是白南珠,看了上玄一眼,似是微微一怔:“他可是受了伤?”

“不错。”江南丰撩起上玄肋下衣裳,拉起他的中衣,“他脸­色­苍白,眉心偶现蝴蝶状红斑,应是中了桃花蝴蝶镖之毒,否则以他的武功,我岂能擒得住他?”拉起上玄中衣,果然见他肋下一道伤口,颜­色­艳丽至极,竟成胭脂之­色­。

“桃花蝴蝶之毒……号称世上无药可救……”白南珠眉心深蹙,喃喃地道,“他怎会中了……”

“他在密县桃林中杀鬼王母门下蝶娘子,这镖伤应该是当时留下,只是赵上玄功力惊人,一时并不发作而已。”江南丰伸指连点上玄身上几处大|­茓­,“此人和白发白大侠似乎颇有因缘,等白大侠醒来,问清来历,再招武林同道商议如何处置。”

白南珠点头称是,不知为何江南丰却觉他并没有在听,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上玄胭脂­色­的伤口,目光之中,似含隐忧。江南丰心中大奇,难道此人生死,竟连素不相识的白南珠也关心得很吗?吩咐手下将上玄用铁链牢牢锁住,关入一间客房之中,江南丰匆匆赶去看容隐的伤势,上玄重伤容隐,不可不说是江湖中令人震惊的大事。

容配天奔出门外,一人自门外而入,见她拂袖而去,似是微微有些诧异,驻足一顿。但她满怀愤懑,并未看清正从门外进来的是何人,只看到门外恰有一马,便纵身上马,提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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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不妨死(8)

那自门外回来的人独臂青衫,正是聿修,他自北方赶回,路上购了马匹代步,不料刚到江南山庄便被容配天抢了去。他和配天已有三年不见,男装的容配天和容隐颇为相似,容隐的这个妹子生­性­高傲,脾气硬得很,一旦动怒,很难回头。他缓步往山庄内走,一边思虑容配天之事,心中却仍记挂容隐之伤,容隐的身体不同常人,他若受伤,医治起来相当困难,姑­射­不在身边,圣香亦是不在,此事棘手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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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救命(1)

上玄被点上|­茓­道扣上锁链关在客房之中,那桃花蝴蝶镖的剧毒在他身上尚未完全发作起来,心情逐渐冷静之后,毒­性­很快被压了下去。他几次三番想扯断锁在身上的铁链,但那“等你回来”四字不知何故在耳边缠绕不去,此地既然是江南山庄,容隐、聿修朋友的住所,他却不愿轻易动手,以免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

很快三日过去,容隐和聿修却没有过问过他究竟在哪里,三日之中,除了送饭的仆役,他竟连江南丰都未再见到,更不必说容配天和白南珠。曾家三矮每日鬼鬼祟祟地来与他会合,告诉他江南山庄的消息,第一日说容隐仍旧昏迷不醒,江南山庄上下乱了套,四处延请名医,容隐却始终不见好转。上玄极是诧异,以容隐的武功,他已剑下留情,区区一记剑伤,怎会变得如此凶险?但幸而容隐伤势虽然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第二日说“胡笳十八拍”幸存的几位,以及各路武林同道,听闻生擒赵上玄的消息,都已来到江南山庄,就住在他这间客房左近。第三天说白南珠告辞而去,到底为什么离去,曾家三矮却打听不清。

但在这第三日,上玄的耐心已全部磨光,“当啷”几声双腕一分,那条­精­钢打造的铁链经受不起“衮雪”之力,骤然断去,“叮”的几声铁屑溅了一地。轻轻推门而出,避过看守的仆役,沿着庭院潜行,看见几个婢女沿着走廊而来,单看她们手里端的药汤药碗,就知是从容隐房中出来。上玄等她们走过,沿着走廊悄悄摸去,只见走廊尽头一间房屋灯还亮着,一个人影微微一晃,闪入房内。

他一怔,那背影熟悉得很,正是聿修!

那房间里面分明住的是容隐,聿修进容隐的房间,何必鬼鬼祟祟、避开婢女?

他自知轻功不及容隐、聿修,只是远远望着,不愿让人发现。

房内烛影摇晃,聿修的背影颀长地映在窗上,上玄凝视那影子,心里满是疑惑,只见聿修先是在容隐床前站了一会儿,而后俯下身,停顿了一阵子,方才缓缓起身。房中很快有人长长换了口气,容隐的声音响了起来,“你……”

聿修淡淡地道:“­性­命攸关,不得不然。”

容隐沉默半晌:“上玄人呢?”

上玄心中微微一震,容隐毕竟是记挂着他,但白南珠已经逃走,容隐重伤在床,要如何证明他不是杀人凶手?是不是杀人凶手他也不在乎,但白南珠诡异歹毒,不明白他到底想对配天如何,不揭露他的真面目,终是不放心。

“在后华院。”聿修道,“江南丰用锁链将他锁在客房。”

“他竟未将后华院夷为平地。”容隐的语气起了淡淡笑意,“倒是有些收敛,只是不知忍得几日。”

“三五日罢了。”聿修微微一笑,换了话题,“他中了桃花蝴蝶之毒……”

“多又是中人暗算,上玄委实是容易受人之欺了些。”容隐并不意外,淡淡地道,“岐阳怎么说?”

“岐阳和圣香自去年回去,至今尚未有消息。”聿修道,“圣香的宿疾只怕十分棘手,上玄的毒伤,我飞鸽传书与神歆,这是回信。”

想必聿修是拿出信笺,上玄却看不到,他日子本过得抑郁,所以既不在乎身上的毒到底有多厉害,更不在意自己这条命是长是短,所以仍潜伏在花树中不动。只听房中信笺展开之声,接着“啪”的一声微响,似是信笺掉到了地上,聿修骤地一喝:“容隐你——”

难道容隐伤势发作,突然危殆?上玄吃了一惊,倏地从花树丛中闪了出来,手掌劲力到处,门闩咯啦断裂,他推门而入。推门而入之后,他骤然怔住,目瞪口呆:“你们——”

只见聿修俯身面向容隐,距离之近,几乎四­唇­相接,蓦地上玄闯了进来,聿修抬起头来,雪白秀气的脸上,仍旧无甚表情。

“你们在­干­什么?”上玄怒道,“你们——莫名其妙……”

淡淡烛光之下,容隐脸­色­苍白灰暗,若非刚才还听他说话,上玄几乎便要以为见到了一个死人,并且还是死了多日的死人,“怎么会这样?”他指着容隐,目瞪聿修,“我不信我那一剑能将他伤成这样,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六·救命(2)

“他早已死了。”聿修缓缓地道,“死在三年之前,他黑发转白,乌木琴碎的那一天,现在的容隐,不过是未死之魂,附于已死之身上,苟延残喘而已。你那一剑,如刺在三年之前,即使是刺中旧伤,也不过是外伤;如今他非但伤在旧患之处,还是已死之躯,自然……便是这样。”

“什么未死之魂,已死之身?”上玄越听越惊,“他明明没死!他几时死在三年前了?他要是三年前便已死了,现在又是什么?鬼吗?”

聿修眉心微蹙,容隐如何死而复活,他其实也不大了然,只能道:“他当年确是死过,只不过圣香为他施了招魂术,不知怎样,容隐死而复生。但死而复生之人,身体便与生前大不相同。”

“招魂术?”上玄冷笑,“世上哪有招魂之术?胡说八道!”

聿修也不生气,缓缓地道:“我从不胡说。”

上玄的冷笑戛然而止,他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世上胡说之人多矣,但聿修却绝不会信口开河。“他方才明明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再等一会儿,无人救他,他便真的死了。”聿修淡淡地道,“他死了,你便是凶手。”

“你方才不是救了他一次?”上玄冷冷地道,“如今再救一次便是。”

聿修笔直地站在那里,似在沉吟,容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已渐渐透出死灰之气,上玄忍耐不住,怒道:“你刚才是怎么救他的?”

聿修眼神清澈,仍很镇定,缓缓地道:“衮雪神功,乃是天下第一等烈­性­,修炼时经历寒窖饥寒之苦,终能破窑而出,得见天日,可见生气旺盛,远胜常人。”

“那又如何?”上玄看着容隐的脸­色­,他本该盼着此人早死,或者死于断头刀下,或者被自己手刃,最好死得残酷无比,才能抵他逼死赵德昭之仇,但此时见容隐脸­色­灰败,命在呼吸之间,竟是心惊­肉­跳,心里极不安定。

“要让他恢复很容易,只要活人以生气灌入他丹田,助他行功,暖他气血就行。”聿修淡淡地道,“你的生气旺盛,把他扶起来,用舌头撬开他的舌头,自口中度入生气,他很快就会醒来。”

上玄一怔,聿修却缓步倒退,一双眼睛淡淡地看着他,竟似笃定了等他救人。

这等救人之法,定要四­唇­相接,上玄“嘿”了一声:“聿大人也有不敢做的事。”

灯光之下,聿修白皙的脸颊没有丝毫变化:“事分利弊,你来救他,对他的身体大有好处。”

上玄一声狂笑,笑中分明有讽刺及自暴自弃之意,揽起容隐,自口中灌入一口生气,一怒之下,他提起衮雪神功,一股真力同时度入容隐体内,催动他血液流动,片刻之间,容隐脸­色­由灰变白,长长吸了口气,睁开眼睛,微微一怔。

“你真是个活死人?”上玄冷冷地问,将他放回枕上。

容隐不答,目光迅疾地在上玄身上一转,坐了起来。

“你那一剑,耗尽他这几年聚起的一点元气。”聿修道,“此时你若要再杀他一次,易如反掌。”

上玄顿了一顿,突地冷笑:“我岂会落井下石……等他伤势痊愈之后,我想杀他之时,再杀不迟。”

聿修闻言,却是淡淡一笑。容隐自床上坐起,方才那封信笺跌在地上,他拾了起来,缓缓展开。上玄跟着凝目望去,只见信笺之上神歆笔迹文秀,工工整整地写道:“桃花蝴蝶之毒,乃属虫孑之类,因毒蝶品种不一,年年有变,故解毒极难。自有载以来,解毒之法有三,其一为柳叶蜘蛛,该毒虫为桃花蝴蝶天敌,已于百年之前绝种;其二为‘百解蒲草’,此药能解十三种剧毒,尤对虫孑之毒有效,然名医山庄已无存药;其三为‘饮血之法’,以三十六朵‘雪玉碧桃’、一钱‘何氏蜜’,百只‘桃花蝴蝶’调毒,粹于兵器之上,制成毒刀。饲养活猪一头,每日以毒刀微伤猪背,一月之后,生食猪血,或能解毒。”

这解毒三法,要么解药早已不存世上,要么近乎奇谈,看过之后,容隐和聿修都是眉心深蹙,聿修沉吟良久:“上玄,那‘蒲草’解药,似乎宫中尚有,或者可以……”他看了上玄一眼,“怎么?”

六·救命(3)

“那瓶药被我出宫之时带走,一直都在配天身上。”上玄淡淡地道,“所以她救了华山派满门。”

聿修和容隐相视一眼,他们都深知配天的脾气,东西不要了便不要了,上玄给她的药她既然要送给别人,自己决计不会留下一星半点。华山派在密县一役死了七人,多半“蒲草”之药已经用尽,是否尚有留下,还要问华山派掌门崔子玉方才清楚。至于“饮血之法”,那“雪玉碧桃”、“何氏蜜”,甚至“桃花蝴蝶”都是难得之物,多是不可能之事,如有人能凑齐这些事物,已是江湖中一段传奇了。

“上玄,”容隐凝视了那张药方半晌,冷冷地道,“明日‘胡笳十八拍’五人,要杀你报仇,白堡纠结了不少高手,坐镇围观,你若今夜要走,谁也拦不住你。”

“嘿,我为何要走?”上玄也冷冷地道,“即使人是我杀的我也不走,何况本就不是我杀的。”

“那明日你应战便是。”容隐淡淡地道,聿修亦是淡淡的,仿若明日之战毫不冤枉,他们乐见其成一般。

明日之战,上玄自是毫不在意,过了一阵,终是忍不住问道:“配天……她在哪里?”

“她尚不知道你身中剧毒。”容隐道,“不过不必多虑,她虽然任­性­,但并不莽撞,”顿了一顿,他闭上眼睛,“纵然你让她失望至极,她也必是为你找白红梅去了。”

上玄全身一震,咬住下­唇­,本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转过头去。

“上玄,”容隐闭目之后,倚床养神,突地放缓了语气,轻声问道,“当年带她走的时候,说过永远不让她离开吗?”

上玄的颈项刹那挺了起来,僵硬半晌,他说:“没有。”

容隐点了点头,未再说话,聿修看了上玄一眼。上玄说出“没有”二字,心头陡然一阵慌乱茫然,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始终没有发现,见聿修看了自己一眼,他怒眼瞪了回去:“­干­什么?”

只见聿修雪白秀气的脸颊上突然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不知想到了什么。上玄一怔,突地觉得有些好笑——这人­性­子冷静思维谨慎,但这容易害羞的脾­性­还是没改啊?“我听说——我听圣香说——你娶了百桃堂的老板娘?”

聿修点了点头,脸上的红晕始终未曾褪去。

“你也会爱上一个女人,真是奇怪得很。”上玄道,何况那女人从前是个妓汝,现在是个老鸨。

聿修淡淡一笑:“我奇怪的是,我也能为爱我的女人,付出一些什么。”顿了一顿,他缓缓地道,“她常常说她想要的并没有那么多。”

不知何故,听见这句话后,上玄突然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仿佛有什么东西深深地刺入他的胸口,有许多事自心底翻涌而上,似乎有千百件琐碎的小事都做错了,而他却不记得究竟做错了什么。

聿修的这句话,让他有一种……仿佛自己并不成熟的感觉。

雪玉碧桃是一种奇花。

此花只有武林千卉坊方有,碧桃年年春天盛放,虽然美艳,却是俗花,而雪玉碧桃一树只得一朵,开花之后大半年都不会凋谢,千层花瓣百点蕊心,雪白通透十分无瑕可爱,更有解毒之效。此花绝代之姿,千卉坊主珍若­性­命,轻易不肯示人,更不必说相赠。千卉坊虽说养育数万本花木,有百花同开之园,这雪玉碧桃也不过四十株而已,花开之时大如碗口,如冰雪雕成白玉琢就,然其清新水灵之处又岂是冰雪白玉所能比拟?江湖中人人皆知千卉坊主一生唯爱雪玉碧桃,从未有人想过会从他手中获得一枝半朵“雪玉碧桃”,那是万万不可能之事。

但今日千卉坊中一片狼藉,花木凋残,屋宇倒塌,过往花团锦簇的小径回廊之中鲜血处处,每行一步几乎都可见千卉坊中弟子的尸身。蜿蜒的鲜血自房屋、花廊、林木等处缓缓流出,最终流入千卉坊花潭之中,那清澈安详的水面上晕开浓重的一层血­色­,血水上盛开的白莲仍旧幽雅脱俗,观之令人毛骨悚然。

六·救命(4)

四月五日夜里,江湖千卉坊为人血洗,满门五十五人,悉数死于一夜之间,花园中花木凋残,枝头三十九朵“雪玉碧桃”不翼而飞。凶手所施展的武功近于阳热之力,杀人之后千卉坊燃起大火,烧塌了大部分房子。

凶手并未留下任何痕迹,然而掌力引起大火,此类武功,让人不得不想到“衮雪”,如此杀人,亦让人不得不想到“胡笳十三拍”之死。第二日清晨,江南丰打开后华院大门,却见锁链委地,上玄不翼而飞,千卉坊就在江南山庄东南,以上玄脚力,不过一个时辰便到,即使他已在江南山庄多日,也不能证明他和千卉坊灭门一事无关。

“江湖风波迭起,想千卉坊主一生爱花,从未与人结怨,却落得如此下场……”江南丰叹息一声,“此事若不能查清,势必大伤武林正气。”

“密县桃林一事早已令人惶惶不安,千卉坊被灭门实在火上浇油。”江南丰身边一位白衣老者道,“无论赵上玄是不是真凶,我等都该放言凶手已经被擒获。若赵上玄就是凶手,那自是最好,即使他不是真凶,我等将他推出,一则可抚平江湖中掀起的低迷之气,安抚受害之人;二则我们暗中查找真凶,也可起到声东击西之效。”这名老者复姓诸葛,名智,乃是施棋阁军师,一向以足智多谋闻名江湖。

“但他若不是凶手,如此做法,岂非辱人名誉,置他人生死于不顾?不是正道中人所为。”江南丰皱眉。

“江大侠所言,难道已确认他不是凶手?”诸葛智羽扇微摇,“‘胡笳十八拍’惨死,千卉坊灭门,杀人凶手如此武功,除了‘衮雪’,何人能当?何况昨夜他脱困而去,千卉坊即被灭门,为何他前日大前日人在后华院,千卉坊无事,而他一脱困,千卉坊就遭血洗?江大侠难道你没有想过其中关联?”

“但是他若脱困,为何不血洗江南山庄,却要血洗千卉坊?”江南丰眉头紧皱,“于理不合啊!”

“嘿嘿,江南山庄有‘白发’、‘天眼’坐镇,即使‘白发’伤重,‘天眼’仍不可小觑,他身中剧毒,如何敢轻易在江南山庄动手?千卉坊离此不远,且‘雪玉碧桃’是‘桃花蝴蝶’解药之一,他定是前去抢药,千卉坊主不肯,于是血洗千卉坊。”诸葛智冷笑。

江南丰微微一震:“解药之一?那‘桃花蝴蝶’竟然有解?”

“世人皆以为‘桃花蝴蝶’无解,却不知‘雪玉碧桃’、‘何氏蜜’、‘桃花蝴蝶’三味调在一起,毒­性­减弱,若寻一活物,以毒养血,再饮下毒血,就可解毒。”诸葛智道,“凶手既然抢夺‘雪玉碧桃’,若不是上玄,难道还有别人身中此毒,需要解药?何况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一夜之间血洗千卉坊,连杀五十余人,无人能逃?”

江南丰为之语塞,长叹一声:“此人似乎和‘白发’有所牵连……”

“就算他和‘白发’有旧,他毕竟不是‘白发’,你莫忘了‘白发’被他重伤,至今垂危!”诸葛智道,“姑息此人,难道你不怕他向‘白发’再下毒手?”

江南丰一震:“也是……”

“所以如今之计,定要一口咬定,赵上玄就是凶手!”诸葛智冷冷地道,“如此我等才占于上风,方有众多武林同道相助,与衮雪神功分庭抗礼。”

正在说话之间,门外步履声响,两人推门而入,江南丰和诸葛智骤然一见,猛地一呆——那从门外走进来的人,竟然便是刚才他们百般分析,以为已经破牢而去的上玄!而走在上玄身后的人脸­色­微带苍白,眉眼冷峻,竟是卧床多日的容隐!

“今日武斗,‘胡笳十八’早在广场等候,两位不去观战?”容隐胸口剑伤尚未痊愈,­精­神却是不错,和前些日子全然不同。

江南丰和诸葛智一起看着走在容隐身前的上玄,呆了半晌,江南丰道:“你……你……”

“我什么?”上玄冷冷地问。

“你杀了千卉坊满门,竟然还敢回江南山庄!”诸葛智羽扇直指上玄眉心,厉声道,“也好,今日江南山庄,便是你这恶贼毙命之时!”

六·救命(5)

“千卉坊满门?”上玄一握拳,身周几人皆隐约感觉到炽热的气流涌动,“什么千卉坊满门?”

“昨夜三更,你将千卉坊一门五十八人屠杀殆尽,抢走‘雪玉碧桃’,火烧千卉坊。”诸葛智冷冷地道,“以衮雪神功大名,难道你敢做还不敢认吗?赵上玄,你手下数十条人命,死有余辜!”

“昨夜之事,可等今日武斗之后再提。”容隐淡淡地道,“出去吧。”

诸葛智那厉声指责,他似乎没有听入耳中,淡淡两句话,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淡了下来,江南丰衣袍一挥,当先大步走了出去。诸葛智心头怒极,容隐对他轻蔑可说到了极点,也跟着大步走出,重重一甩衣袖。

上玄拳头紧握:“什么千卉坊满门被杀?又是谁……谁……”他的语音静了下来,突而停止,住了嘴。

容隐眼望窗外,淡淡地道:“走吧。”

“他……又是他……”上玄突地怒道,“他何必处心积虑,到处杀人放火嫁祸于我?他要杀我也非难事,男子汉大丈夫堂堂一战战死也就算了,何必杀人满门?疯子!疯子……”

“他并不是疯子。”容隐一只手推开了房门,阳光映着他的面颊,身后留下长长的­阴­影,“他是为了‘雪玉碧桃’。”

“雪玉碧桃……”上玄蓦地一怔,喃喃地道,“雪玉碧桃……难道他……难道他是……”

“你是配天爱的人,他既然选择以女子之身爱她,自不会害你。”容隐淡淡地道,“他抢‘雪玉碧桃’,多半是为了救你。”

“救……我……”上玄眉头紧皱,“谁要他救命了?”

“他为夺‘雪玉碧桃’,杀了千卉坊满门。”容隐缓缓地道,“上玄,若他是为你杀人,你当如何?”

上玄蓦地抬起头来,容隐的侧脸在阳光下苍白光洁,左侧的眼眸闪闪发光,十分清澈冷静,绝无半分玩笑之意。“我要杀了他!”上玄冷冷地道。

“是吗?”容隐迈了一步走出门外,突地道,“今日武斗,对手武功不弱,你要尽力。”

“嘿!”上玄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青山素素草萧萧。

容配天已把和红梅走过的地方都走过了一遍。自从太行山中救美,这个温柔美貌的女子一路纠缠,直至最后以死相逼,要嫁她为妻。她当时或是……只是永远不想再做“容配天”,所以到最后终是娶了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痴情至极的红颜女子,除去泪眼愁容之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红梅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学会“秋水为神玉为骨”?她和容隐虽然相貌相似,却没有容隐那般清澈犀利的看事之能,有些事想到皮毛,却不由自主地逃避过去,既不愿细想,也无法细想。她是个无法把事情纵横联系想得清楚明白的女人,和所有最普通的女子一样,她所思所想的,只不过是她以之为重要的人,究竟为何对自己好、或者为何对自己不好,如此而已。但或者真是容貌的缘故,或者又因为­性­格,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以为她是容隐的影子,她能和容隐一样坚忍、睿智、冷静。

上玄……或者在上玄心中,她就是个冷傲而永远不会受伤的女人,所以他永远搞不清楚要如何关心她,或者是否需要关心她。

她知道自己脾气冷硬,但、但只要他对她有一点温柔关怀,她就会……就会……容配天眼睛里慢慢充满了泪水,她就会让他知道,她也会……很温柔,然而上玄从未温柔过,从未。

和上玄相比,红梅真是温柔得不可思议。她策马从京杭道上过,心里回想这几年的路程,红梅端茶递水,做饭铺床,极尽体贴,为何这样一个多情女子,竟能练会“秋水为神玉为骨”,杀人放火毫不在乎?

她到底怎么练成绝世武功的?又是怎样瞒着她修习的?容配天始终想不通,几年来两人朝夕相处,怎么可能有机会让她偷偷练武?难道在认识她之前,红梅就已经身有武功不成?但她若身怀绝世武功,又怎么可能被韦悲吟擒住,掷入丹炉炼药而反抗不得?

六·救命(6)

这日行至秋允县,此地偏僻,也没有什么客栈茶馆,她勒马在路边休息,仰头在想,她对红梅实在了解得太少太少,除了她们一起走过的地方,竟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找她?

“我说,那何家东北的那户,从来不拜菩萨,难怪不得保佑,会给鬼吃了满门。”路边一个挑担赤脚的汉子和一个背菜的­妇­女边走边道,“昨天你没去看,女人是千万别去看,何家东北那户,满墙是血,一家五口……”

“哎呀,阿弥陀佛,幸好平日拜佛拜得多,这鬼没到我家里去。”

“听说何家西南那户,前夜里就见到那鬼了,”挑担的汉子神神秘秘地道,“听说是个红­色­的鬼,青面獠牙,满身是血,腰很细,像个女鬼。”

“女鬼?吓人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红­色­的女鬼?容配天心里微微一震,谈及红衣的女鬼,不知不觉便想起红梅,但她又怎会在这里杀人?她牵马站起,跟在两人身后,那两人本自闲聊,突觉身后有人跟着,不免有些毛骨悚然,也不聊了,脚下越走越快,很快入了村庄,“砰砰”两声各自关门躲了起来。

容配天四下打量这个村庄,村口竖着一块大石,上面刻着某某人捐刻小月村字样,这村庄料想便叫做小月村。村里不过二十来户人家,西面一个偌大庭院,院门大开,有几人正往外搬东西,看样子是搬家,人人脸­色­惊恐,想必就是那何氏西南家了。

她往前走不满十步,突然一呆——那何家门口一人歪在那里,灰白道袍,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背上负一个蓝­色­布包,满面似笑非笑——此人貌不惊人,她却蓦地驻足,连退三步!

那道人对她一笑,似乎很远便看她前来:“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她眉头紧蹙,脸­色­苍白,一字一字地道:“韦悲吟!”

这灰白道袍,貌若三旬的道人,正是“九门道”韦悲吟!此人在中原名声并不怎么响亮,但在八荒六合、苗疆南蛮一带人人闻之­色­变。其人并非道士,但沉迷长生不老之术,喜好炼丹,为炼丹一道杀人无数,乃是货真价实的一名魔头!数年之前,她独游太行山之时,就看到他生起丈许丹炉,要将红梅生生推入炉中炼丹,当时红梅全身无力,无法抵抗,她出手相救,导致之后红梅感恩动情,强嫁于她。容配天的武功自然远不如韦悲吟,当时救得下红梅,纯是偶然,如今身周空空如也,唯有她自己­性­命一条而已。

韦悲吟嘻嘻一笑:“当日英雄救美,你可曾品尝了那温柔滋味?”他拍了拍手掌,腾起一层白灰,容配天认出那是石灰,不知这魔头方才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眉心微蹙:“这屋里的人,可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如何?不是我杀的又如何?”韦悲吟仍是似笑非笑。

容配天淡淡地道:“小月村有什么惊天宝物,能引得你前来杀人,倒是奇怪。”

“实话说,人不是我杀的。”韦悲吟悠悠地道,“只不过有谁能举手之间,连杀‘何氏’一家五口,我也十分奇怪。‘何氏’隐退江湖多年,但家传‘百蜂追花手’仍是江湖一绝,被人一击即死……莫非那人竟练了——”他突地住口不言,上下看了容配天一眼,自言自语,“我当先杀你,然后再查此事。”

容配天微微一震,她自知遇上韦悲吟多半不幸,倒也并不骇然畏惧,只是小月村何家若非韦悲吟所杀,却是谁杀的?“练了什么?”

“练了这世上最卑鄙无耻、最残忍恶毒、最温柔多情的一门武功。”韦悲吟哈哈一笑,“小姑娘,我问你可曾品尝那美人的温柔滋味,你可还没答我。”

容配天一怔,她女扮男装,能一眼瞧破的倒是不多,韦悲吟却是从当年初见的时候便瞧破了,“什么温柔滋味!胡说八道!”

“原来你还不知道……”韦悲吟喃喃地道,“当日我要丢进炼丹炉的那位美人可是风情万种,滋味妙不可言,你舍命救他,居然尚不知道他妙不可言之处……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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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救命(7)

“什么妙不可言之处?”容配天脸上泛起怒­色­,“她到底是什么人?你为何抓她炼丹?”

“既然你不知道,我何必告诉你。”韦悲吟嘿嘿笑道,“当年他也舍命救你,对你定然和别人不同,我若将你杀了,他必要和我拼命,如此我只消坐在这里,就能知晓他到底练没练那卑鄙无耻的神功了。”顿了一顿,他又自言自语,“此计大妙。”

容配天双手空空,韦悲吟大袖一挥,往她脸上抓去,世上甚少有人一出手便抓人头颅,韦悲吟给这一招起了个名字,叫做“折桂”,每每扭断人头,他都能享受到一种摘花般的感觉,更何况是折美人的头。容配天立掌切他脉门,太行山一战,她深知韦悲吟出手就要杀人,这一掌切出,翻身上马,她提缰扬鞭,喝了一声。

“想逃?”韦悲吟这一抓被她逼开,讪然一笑,五指往那匹马胸口拂去。容配天喝那一声,那匹马却不逃跑,蓦地立起来,一声长嘶,前蹄往韦悲吟头上踏去。韦悲吟拂出的五指落空,心里一奇,翻手去抓马蹄,不料马上容配天“刷”的一记马鞭当头下来,竟在他耳畔略略扫了一下。韦悲吟一怔,这小姑娘武功算不上一流,动起手来却能出奇,看来如不下重手将她打死,只怕还要多费一番手脚,想到此处,他大手翻上抓住马蹄,“喝”的一声吐气开声,那匹马竟被他生生托起,飞抛出去,容配天身不由己跟着一起飞起,韦悲吟如影随形,长袖如刀,一下往她腰间斩去,这一记袖刀乃是韦悲吟最常用来杀人的一记重手,叫做“切月”。

“且慢!”道上传来一声轻叱,随即白影一闪,容配天人在马上尚未落地,就觉身侧微风拂起,陡然身轻如燕,笔直上冲丈许,方才轻飘飘地落地。落地一看,这架住韦悲吟挥袖一切,将她带起冲上半空的人,却是白南珠。容配天惊魂未定,心里颇为奇怪,白南珠的武功远超她之想象,“多谢白兄援手。”

韦悲吟哈哈大笑:“果然是你!”他斜眼上下打量了白南珠一阵,笑嘻嘻地道,“我刚才问小姑娘可曾品尝了温柔滋味,她竟说没有。难道你苦心孤诣,花费无数力气,下了天大决心,竟然没有得偿心愿?啧啧,不像你的为人啊。”此言一出,容配天一呆,只见白南珠微微一笑:“得不得偿心愿,你又怎会明白?我自己都不明白的事,天下又有谁能明白得了?你敢动容兄一下,我就杀你,不过如此而已。”

“哈哈哈,好大口气,你为她杀我,她可曾知道你是谁吗?”韦悲吟大笑,“‘容兄’、‘白兄’,小姑娘人虽不笨,却是单纯,想必至今还不明白,你这位风度翩翩的公子究竟是谁!‘容兄’、‘白兄’,你们客气得很,其实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啊……哈哈哈哈……”

容配天变了脸­色­:“他——”

“他就是当年你拼命从我丹炉之中救起的美貌女子,小姑娘你可想明白了?我韦悲吟要拿来炼丹之人,难道是寻常货­色­?”韦悲吟仰天大笑,“‘南珠剑’妄称白道英侠,却偷练那‘秋水为神玉为骨’,当日被我捉住,正逢他大功将成,全身瘫痪之际。其时他骨骼化玉,我若将他投入丹炉中炼丹,对我长生不老药有莫大好处。小姑娘,你可明白了?当年你坏我大事,今日若不杀你,岂非有违我韦悲吟作风?”他目中杀气毕露,“我先杀你,再杀白南珠!”

“韦悲吟。”白南珠嘴角微微一翘,“当日之事,再也休提,你要杀人,我奉陪。”

“小姑娘。”韦悲吟­阴­森森地道,“你这位‘白兄’当年做英雄侠士之时的确是品行端正,无甚劣迹,就算他练了那‘秋水为神玉为骨’,也不见得有什么大错。但几年前太行山上,那日本是他神功将成之日,全身骨骼绵软,怎么能突然站起,与你一起将我击退,你可有想过?”

容配天听他一句句地说下去,心中一片混乱,竟连惊骇都尚未感觉到,自从听闻那句“难道你苦心孤诣,花费无数力气,下了天大决心,竟然没有得偿心愿?”让她乍然想通白南珠究竟像谁之后,心里百味杂陈,只觉得事实诡异如梦,全然是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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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救命(8)

“我已说过,当日之事,再也休提。”白南珠一字一字地道,“韦悲吟!”

韦悲吟眼瞳微微一缩,十二分­精­神都在留意白南珠的一举一动,却嘿嘿笑道:“世人不知,并非天下不知,你对小姑娘一片痴心,为她下偌大决心,立必死之志,难道还不想让她知道?这是好事啊,我一生喜欢杀人,世人百态皆有,像你这样的人,倒也少见。”

“他——”容配天如被钉子钉了一般牢牢站在原地,脸­色­苍白至极,一双幽黑的眼睛并没有看韦悲吟,却仍一字一字轻声问,“做了什么?”

“哈哈,你可知这屋里满门是谁杀的?”韦悲吟哈哈一笑,“世上除了衮雪神功和‘秋水为神玉为骨’之外,还有一门最恶毒的禁术,叫做‘往生谱’。”

“往生谱?”容配天僵硬地重复。

“‘衮雪’为至­阴­转烈阳,‘玉骨’为至阳转极­阴­,这两门武功,不过是‘往生谱’的入门功夫。你可知江湖传言‘衮雪’和‘玉骨’齐出,天下必定大乱,必出妖孽吗?”韦悲吟冷笑道,“那所指的,便是‘往生谱’。‘往生谱’中,易容下毒、杀人放火之术最是齐全,那也不必说了,这门功夫最绝之处,在于它是一门让人自杀的功夫。”

“让人自杀?”容配天咬­唇­淡淡地反问,心里渐渐清晰起来——如白南珠就是红梅——如白南珠就是红梅,那么……那么……那潜伏暗中的凶手,就是白南珠……

“任何人皆可练‘往生’,这门功夫不要求修炼者的根基和根骨,只要你愿意,你就能练成无敌于天下的武功。”韦悲吟仰天大笑,笑声竟显得有些凄厉,“只是修炼‘往生’之人,必亡于二十五岁之内,并且‘往生’令人失去克制,激发兽­性­,往往让人狂­性­大发,神智丧尽,犹如野兽,因而此门武功世上无人敢练!”他斜眼看了白南珠一眼,“哦,不,或者说世上有一人练了,当日太行山上,井中居里,有人为救恩人,在叶先愁书房之中,练了这门妖术!小姑娘啊小姑娘,他人为你如此,如今你可明白,别人对你的一片痴心了吗?”话虽如此,他却是满口的嗤笑味儿。

容配天蓦然抬头向白南珠看去——她看见他的眼睛,那眼里一片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但那和红梅何其相似、何其相似……眼睛里,连一个人都没有。刹那之间,她竟没有想起这个人是杀人无数的凶手,冲上心头的,却是当日谈及愿和红梅同死,不要连累上玄之时,他突然掉下的那滴眼泪。

那时,他是为了她愿和他同死而喜极而泣,还是为了她终是偏心上玄而伤心欲绝呢?她认识这个人很久了,但却其实从来不曾相识过,她所认识的,都只是他的一些影子,虚假的、缥缈的……这个人一直对她很好,但他究竟对她有多好,或许她永远也不知道……

“韦悲吟,你既然知道我练了‘往生’,也该知道我脾气大不如前,”白南珠微微一笑,笑得灿然,颇有洒脱的味儿,“我若不将你砍头拔舌,拿去喂狗,我不姓白。”

这番话说出来,容配天悚然一惊,如此偏激恶毒之言,他竟能用一种平静优雅的语调说出来,丝毫不以为意。他这脾­性­,究竟是原本如此,还是练了那“往生”妖术不得已如此?要是如此杀人放火并非白南珠的本意,而是“往生谱”效力使然,那岂非——岂非其实罪魁祸首,却是她容配天一人吗?

“哈哈哈哈,江湖传言‘往生谱’天下无敌,今日你若不能将我砍头拔舌拿去喂狗,我可是会很失望的。”韦悲吟道,“若是我不小心砍了你的头或是那位小姑娘的头,你可千万别生气,哈哈哈哈,到地狱等我,几十年后,我一定下来陪你。”

“啪”的一声,两人说话之间,已经迅疾如闪电地对过一掌,两人半步未退,似乎一掌过后,半斤八两。容配天深深咬着下­唇­,双眼看着这一场江湖之中只怕是最诡异最奇怪也是武功最高的两个男人对决,但眼前衣袂飘飘,掌风处处,她却什么也没看进去,心里只道:原来他就是红梅、原来他就是红梅……

六·救命(9)

白南珠,江湖白道的少侠,他为何要练“往生谱”?难道……真是为了当时……救我吗?容配天呆呆地站在一旁。那日是清明,午后下雨,烟水迷离,她路过太行山,看见井中居里火焰冲天,韦悲吟借井中居地形架起丈许丹炉,正要将一位红衣女子推入丹炉中炼丹,她出手相救,战败之后,和那红衣女子一起退入井中居书房之中。

那时她把那红衣女子放在书橱之旁,书橱上书籍早已腐败,却有一个白­色­石盒仍旧不沾半点污渍,熠熠生辉。她持剑与韦悲吟相斗,兵刃激烈相交,韦悲吟有意诱她出手看清她武功来历,掌风剑影交错,身后书橱不住震动,最后“啪啦”一声,那石盒跌下,摔碎在地,之后的事……她并非十分清楚,只记得满天掌影呼啸,支撑不住之时她掷剑而出,随即昏厥,醒来之后,韦悲吟已经离开,那红衣女子伏在她身上哭泣,自称叫做红梅。

难道她昏迷之时,他就已经修习了“往生谱”,难道其实不是她救他一命,而是他救她一命吗?但他分明是白道少侠,却为什么当日做女子打扮,又为什么要舍命救她……容配天目不转睛地看着白南珠,渐渐地从他身上看出更多“红梅”的影子,这个人……这个人娇美温柔,体贴多情,却杀了“胡笳十八拍”中十三人、杀了丐帮章病、杀了客栈小二、杀了千卉坊满门、或者也杀了眼前何家东北一房……练“往生谱”,只有二十五岁的命,有无敌于天下的武功,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啪”的再一声震响,白南珠的左脚与韦悲吟右足相撞,轰然韦悲吟脚下沙石飞扬,泥土崩裂,陷下三寸,白南珠足下却是点尘不惊,连韦悲吟震起的沙石都半点不染。容配天心头一跳——白南珠占了上风,难道那“往生谱”真的有这么厉害,竟连韦悲吟也抵敌不住?却骤然听韦悲吟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白南珠,今年贵庚啊?‘往生谱’的效力不止如此吧?你杀人越多,证明定力越差,难道时限将至,这绝妙神功的滋味,你已受不起了吗?”

白南珠微微一笑,仍旧笑得文雅从容,从外貌而言,委实看不出他是个受魔功控制的杀人狂,说话清楚明白,语调悠然,“待我杀你之后,你就知我功力如何。”

韦悲吟袖中寒光一闪,一柄短刀赫然在手,他平素杀人从不用兵器,此时亮出短刀,证明已是打算使出全力。容配天呆呆站在一旁,她早就可以逃走,毕竟这二人都是杀人狂魔,说不上是谁该死一点,若是两败俱伤或两败俱亡对天下苍生那是再好不过,她却并没有走。身旁的马匹早已惊走,沙石草木满天飞舞,她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白南珠,两道人影交错起伏,韦悲吟掌法奇诡,衣袖成刀,白南珠招式狠辣,招招要人­性­命,却始终不脱一股秀逸潇洒之气,杀人之时,也煞是好看。

若上玄对她而言,是一杯苦酒,那眼前这个人,就是一杯毒酒。

她尝过了苦酒的滋味,却在这两个男人决斗之时,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尝到了,那杯毒酒的滋味……

比苦酒更苦,比苦酒……更苦。

“当”的一声,人影倏然分开,韦悲吟短刀突然断去,白南珠仍是那脸微笑,弹了弹衣袖。韦悲吟哼了一声,额上冒出了一层细微的冷汗:“往生谱”的确高深莫测,他试出白南珠偶有真力不纯之时,但却不知是不是诱敌之计,刚才白南珠还以袖刀,差一点就断了他一只手臂。眼睛略略一动,突地看见容配天就在身旁不远,他骤地对白南珠一笑,鬼魅般地一晃,伸手去掐容配天的颈项。

容配天蓦地一惊,退步闪避,白南珠比她更快,刹那之间,已拦到她身前,飞起一脚往韦悲吟胸口踢去。韦悲吟哈哈大笑,往前掐去的手掌已经换招,“啪”的一声抓住了白南珠的脚踝——这一抓劲力奇大,白南珠能一脚踢死章病章叫花,却不能将脚踝从韦悲吟手掌中挣脱出来,微微一顿,右手往韦悲吟头顶拍落。容配天站在他身后,眼见他为自己遇险,心中一跳,只见韦悲吟竟猛然将他足踝提起,去招架他当头拍下的一掌,腾出的另一只手在长笑声中结结实实击在白南珠胸口,“砰”的一声,扎实至极,绝非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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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救命(10)

“啊!”容配天失声惊呼,冲上一步扶住白南珠的身子,只见韦悲吟一招得手,飘身即走,他深知白南珠武功高强,濒死反击必定利不可当,当下连瞧也不再多瞧一眼,立刻离去。

“别怕。”白南珠身子未倒,连晃也没晃一下,轻轻拍了拍她从身后抱来的手掌,“我没事。”

她猛地抽回了手,又连退三步,就如她骤然见到韦悲吟那般。回过头来的白南珠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但双眸清澈,眉目如画,仍是十分温柔深情,“决……”

“不要叫了!”她骤然大叫一声,“你——是你杀了何家五口?”

他点头了,而后微微一笑。

“你……你……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杀‘胡笳十八拍’?为什么要杀章病?为什么要杀冬桃客栈的那个伙计?为什么要杀千卉坊满门为什么要杀这么多人?你……你……”她脸­色­惨白,“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我爱你。”白南珠柔声道,“我说过,为了你我什么都敢做。”

“为了我?”容配天脸­色­更加惨白,“为了我什么?我从来没有希望任何人死!何况他们和你我又有什么相­干­?”

“你希望——每天晚上从梦中醒来,能不流泪。”白南珠道,“希望他像你爱他一样爱你……”

“你能不能……能不能忘记了?”她颤声道,“能不能当我就没有说过?能不能当做没有认识过我?”

白南珠痴痴地看着她,那目光和红梅一模一样,过了许久,他轻轻地以女子声气说:“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只要你愿意,什么都……什么都……可以……”顿了一顿,他又道,“忘了你也可以。”

容配天全身一震,只见白南珠俯身从地上拾起韦悲吟那半截短刀,把刀柄递向她,刀是好刀,­精­寒照骨,那手指映着刀光,肤­色­白皙,十分徐和安详,不染刀上半分杀气。接过断刀,她知道此时眼前此人当真安然等死,只要她一刀下去,江湖的、上玄的、甚至她自己的种种苦难就全然结束了,但、但、但……“你尚未答我,你杀这么多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杀‘胡笳十八拍’中十三人,是因为我觉得要些银子,来付你我的客栈钱。”白南珠慢慢地道。

容配天瞪大眼睛:“你……你……我又不是没有银子……”

“那是你的银子,我怎可让你花钱?”他勾起嘴角,微微含笑,“我说他们撞见我练武,认出了‘往生’,你可会觉得好受些?”

“你到底是为了劫财?还是为了灭口?”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他含笑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灭口。”

“你……你骗我……”她慢慢地道,“那杀章病呢?”

“那要怪章老叫花自己眼神太好,我从他窗口经过,他看见了追出来。”他道,“所以我杀了他。”

“那你为何要从他窗口经过?”她一字一字地道,“你存心引他出来,是不是?”

白南珠又微笑了:“你真聪明。”

“是不是?”她低声喝道。

他眼神略略一飘:“是,他们要抓杀死‘胡笳十三拍’的凶手,我杀他们其中一人,是为了立威。”

她分不清楚他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虽然他句句回答,她却始终充满挫败感,仿佛他答了一句,自己就已战败一分:“那你为何要杀店小二?”

他一笑:“那店小二对我动手动脚,不该杀吗?”

她眉头紧锁:“你……你……那‘土鱼’贾窦与你有旧,你又为何杀他?”

“那是失手,我本无意杀他。”白南珠道。

“好,杀贾窦,你是失手!”她骤地激动起来,“那杀死千卉坊满门五十五口,放火烧屋,夺走‘雪玉碧桃’,是失手吗?你……你……总在骗我……总有些什么理由,是你练习‘往生谱’泯灭人­性­,滥杀无辜,还总以为有些什么理由……”

“他不肯给我‘雪玉碧桃’,我说过他若不交出‘雪玉碧桃’,我就杀他满门、火烧千卉坊,是他不信……”白南珠慢慢地道,“他不信,我就杀人。”

六·救命(11)

“你要‘雪玉碧桃’做什么?”她从未听过有人对“杀人”一事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吹了口气,心里愤怒至极,“你为那不知所谓的东西,就能随便杀人满门?你……你……你自己难道不是父母所生父母所养,难道就不是人、半点良知也没有吗?”

“我只要你不伤心,什么都没关系。”白南珠柔声道。

“你抢夺‘雪玉碧桃’,和我有什么相­干­?”

“赵上玄中了‘桃花蝴蝶’之毒,要‘雪玉碧桃’解毒救命啊……”白南珠语调越发温柔,“我本是想让他杀死‘蝶娘子’,怎知他竟然被‘桃花蝴蝶’所伤,我又不想他死。”

“他中了‘桃花蝴蝶’之毒?”容配天蓦地呆住,僵硬了很久,“你抢夺‘雪玉碧桃’是……是为了救人?”

“是啊,”白南珠道,“他若死了,你必定伤心痛苦,不是吗?”

“我……我……”她心中如翻江倒海,不知是苦、是甜、是痛苦还是欢喜,又或者根本只是荒谬绝伦过了头的悲哀,“你怎能杀死五十五人,只为救一人之命……你……你……”她已说不出“你”什么,眼前此人疯狂如此,却似全然为她,若世上有人该为那数十条人命抵罪,或许她容配天,才是应当受千刀万剐刀山油锅的那人啊!

“不怕,就算阎罗王想要他的命,我也能让他不死。”白南珠柔声道,“‘雪玉碧桃’、‘何氏蜜’加上‘桃花蝴蝶’,在我身上养毒,再过三日,饮下我身上的血,他就不会死了。”

她终于紧紧地咬住下­唇­,颤声道:“你杀死千卉坊和何家满门,抢走‘雪玉碧桃’和‘何氏蜜’,然后在你自己身上养毒?”

他点了点头,表情一如既往的温柔平静。

她手指颤抖,那柄断刀在她指间刀光不住晃动,熠熠生辉。刀光一分一分往白南珠颈项划去,一寸一寸、一步一步,慢慢划到了白南珠颈上,一滴血珠自断刃边缘沁了出来,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滴血,目不转睛地……冰冷的断刃架在白南珠颈上,在他颈上压出了一道淡红的印记,他静静站着,闭目等死。

过了很久,那滴血沿着断刃缓缓滑了下来,滑到容配天指间,更多的血顺着断刃流下,“嗒”的一声,有一滴跌落到了地上。

他等了很久,慢慢睁开眼睛,容配天仍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血——那些流到断刃上的血、染在她指间的血、跌到地上的血……全都是黑­色­的,是毒血。

断刀慢慢地收了回去,她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泪水,“当啷”一声断刀落地,她杀不了这个人、她杀不了这个人!“决……怎么了……咳咳……”白南珠仍对她温颜微笑,非常温柔,像害怕受到伤害的少女,小心翼翼,不料猛然咳嗽起来,­唇­角溢血,身子微微一晃,方才韦悲吟全力一掌,他似是受了重伤。

容配天呆呆地看着他咳嗽,看他咳了些血出来,不得不扶住身旁的砖墙方能站稳,看他仍旧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眼里带着笑,却似在问她为何不杀他?那眼神很单纯,真的很单纯,他是诚恳的,一直都很认真,其实他……或许只不过……一直都爱得太用心,以至于所作所为,看起来都像入魔成癫……而已。

付出太多,人都会发疯,她真的、明白的——一颗眼泪自她眼里掉下,跌碎在地,跌在他的毒血里,她往前迈了一步。

“决……”白南珠喘息着,退了一步。

她往前两步,扶住了他的手臂。

“我……”

“不许再杀人了。”她低头闭目,“跟我回去。”

“回去哪里?”

“江南山庄。”

“好。”

“你不怕吗?”她突然大声道,“我要向天下武林昭告你的罪行!我要让大家都知道所谓‘南珠剑’是这样一个残忍恶毒杀人如麻的魔头!你不怕吗?不恨我吗?你可以杀我,就算你身受重伤我相信你要杀我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你杀我啊!你杀了我,就可以逃走,天上地下没有人抓得住你……”

六·救命(12)

“我不会杀你,”他轻声道,“我想……和你一起走一段路,就算死也没关系。”

她的眼眶之中泪水滚来滚去:“你……你……你这疯子!”

他微微一笑,大半身子倚在她的手臂上,表情安然,竟给人些十分幸福的错觉:“知道我为什么诱他杀人,又嫁祸给他吗?”

“为什么?”

“如果他肯回到你身边,好好爱你,我就向天下武林承认,那些人都是我杀的……”他柔声道,“如果他不肯回到你身边,我就杀更多的人,咳咳……杀更多人,我要他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日日生不如死、夜夜不得安枕,到那时他定会日夜思索究竟要不要回到你身边,纵然……纵然他始终不肯,也是日日夜夜想着你了。”

她怀抱着他,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胸口,他说那“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日日生不如死、夜夜不得安枕”那是何等怨毒!说到“纵然……纵然他始终不肯,也是日日夜夜想着你了”又是那般凄然,她此时方才明白,自己心中那说不上是苦是甜的滋味,实是心痛至极——紧紧抱着这个人,她哽咽苦涩,就如被千万箭矢刺中心窝:“你为什么不想……不想你曾是恩怨分明,锄强扶弱的英雄好汉,你也曾打抱不平、你也曾救人­性­命,为什么能杀人满门……”

“世事一场乱麻,人生不堪回首……决,不去想就好了、不去想就好……”他柔声说。

“你也曾想过吗?”她颤声问。

“当然想过。”他回答得很平静。

“如果不曾认识过我,也许你一生一世都会是江湖名侠,绝不会杀人害人。”

“如果不曾认识过你,我早已在韦悲吟的炼丹炉里,变成了长生不老药。”他柔声回答,“救命之恩,难道不该涌泉相报?”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他分明样样都大错特错,却一时难以辩驳,“南珠……”

他的眼睛突然亮了:“我第一次听你这样叫我。”

“不要再杀人了。”

“好。”

“真的只要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答应吗?”

“真的。”

“跟我回江南山庄,以后不要再杀人了。”

“好。”

她将他扶起,横抱起来,面对着空旷死寂的何家庭院,心中一阵发寒。白南珠人极瘦削,抱在手中虽然比寻常女子重了一些,却并不吃力,何况、何况像这样抱他,在他们朝夕相处的那几年中,早已不知抱过多少回了。

七·杀人(1)

江南山庄。

“当啷”一声兵刃坠地,“胡笳十八拍”中最后一人脸­色­惨白,退出场外,上玄和“胡笳五拍”的决斗已经结束,那五人联手齐上,不过百招,就已一一落败。上玄冷冷望着碎了一地的兵器,“啪”的一声一抖衣袖,傲然道:“还有什么人上来?一一奉陪!”

场内外一片沉默,容隐坐在椅上,淡淡看着上玄独立场中,看了一会儿,才道:“各位都是高手,看明白了吗?”

上玄一怔,什么看明白了?

场外众人仍是一片沉默,“啪”的一声震响,聿修振了下衣袖,大步自容隐背后走了出来。

“如此看来,我下一个对手,就是你了?”上玄眼见聿修缓步上前,仍是冷笑,“难道你便自负,能将我奈何?”

聿修淡淡地道:“我会尽力。”

上玄退了一步,扬手劈出一掌,喝道:“那你便尽力来吧!你我之间,今日尚是第一次交手呢!”

聿修举手迎接,“啪”的一声双掌相接,竟未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上玄这一掌并非“衮雪”,聿修接掌之时闪身而过,他虽是独臂,那掠身而过激起的疾风却让上玄气息为之一滞。聿修素来沉稳,往往以简单招式稳中取胜,很少以奇变出招,如今欺入身前,究竟想要如何?上玄一惊之下,一个转身,“霍”地脱下外衣,用力外振。聿修一声轻喝,“嚓”的一声脆响,袖风过处,上玄的外衣骤然出现千万裂痕,顿时千丝万缕,狼狈不堪。场外“咦”的一声,似乎对聿修的武功颇为惊异,此时上玄怒火大盛,大喝一声,“衮雪”扬手劈出,聿修闪身避开,轰然声响,江南山庄院中炸开一个三尺深浅的坑道,沙石土木飞扬,众人纷纷躲避。聿修微微一笑,手上招式突变简单平易,不再行险冒进,上玄却被撕破的外衣所缠,两人翻翻滚滚,很快拆了一百来招,上玄连劈数下“衮雪”,聿修都避了开去,但要击败上玄,也是渺无希望。正在此时,江南丰长长叹了口气,“各位看够了没有?我却是已经看够了。”

诸葛智满脸­阴­沉,“胡笳十八拍”剩余几人点了点头,容隐慢慢地道:“各位都是明眼人,上玄‘衮雪’未成,功力尚不能运用自如,虽然武功不弱,但要以同一招‘缠丝式’勒死十三人,也是绝无可能。他面对‘胡笳五友’­性­命相搏,也要六十八招过后才分胜败,自不可能一招之间,在未遇反抗的情形下,杀死十三人。”

“那也可能是他使用了别的恶毒伎俩。”诸葛智冷冷地道。

“方才聿修撕裂他的衣裳,如果上玄­精­通‘缠丝式’,在聿修侵入他身前之时他便可以用布条勒颈,一招之间,就可克敌制胜。”容隐淡淡地道,“但聿修都已将颈项送与他指掌之间,他却只知出掌,不知利用破衣制敌。赵上玄­性­情单纯,不善作伪,今日比武他是不是尽了全力,各位都是高手,自不必我说,他究竟是不是杀人凶手,想必我亦不必再说了。”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默然,来到此处的武林中人都是一方豪杰,自然看得出上玄并未作伪,以他的武功修为,要连杀“胡笳十八拍”那十三人也确是不够,若此事确凿,难道那真正的凶手,武功还要高过“衮雪”吗?

“纵然那些人不是他所杀,那我老堡主、千卉坊满门,难道也都不是赵上玄所杀吗?”白堡中有人冷笑,“只怕未必,大家都看见了,以赵上玄的武功,杀死千卉坊满门,只怕不是什么难事吧?”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哗然,容隐一掌拍下,“咯啦”一声,他手下那张木椅纸扎般碎裂,化为一堆木屑,竟并未四散乱飞,只是整整齐齐碎为那么不大不小的一堆。众人悚然一惊,皆尽变­色­,刹那静了下来,却见他一言未发,只淡淡“嘿”了一声。

“千卉坊之事,尚无旁证,究竟谁为凶手,还要查证。”聿修缓缓地道,“能杀千卉坊满门者,在座各位之中不下十人,不能为凶手铁证。”

“那就是说,你们认为赵上玄不是凶手了?哼哼,我早就听说,他和‘白发’、‘ 天眼’有旧,本不相信鼎鼎大名的两位竟会护短,如今看来,嘿嘿,不过如此……”那白堡中人冷笑道,“枉费天下武林对两位如此敬重,千卉坊五十五英灵地下有知,想必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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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杀人(2)

聿修一双眼睛明亮平静地看着他,慢慢地道:“我并未如此说。”

那人本自冷笑,却被聿修一句话堵住了嘴,满面恼怒怨毒之­色­,却见聿修一双眼睛移了过去,笃定地盯着上玄,淡淡地道:“你可信得过我?”

上玄道:“信得过如何,信不过又如何?”

“信得过,你束手就擒,待我和容隐查明真相,到时候,人只要有一人是你所杀,你抵命;人若不是你所杀,还你清白。”聿修慢慢地道。

“信不过呢?”上玄嘴角微撇。

聿修神­色­不变,淡淡地道:“我本就没想过你信不过我。”

“好大口气。”上玄冷笑,“我的确是信得过你。”

聿修眼睛也不眨一下:“嗯。”

“但要赵上玄束手就擒,是妄想。”上玄森然道,“我不愿!”

聿修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今日你若出去,便是失了与天下和解,查找真相的机会。”他言下之意众人都明白——如果上玄束手就擒,日后若再发生杀人之事,便与他无关,也可表示他对天下武林之诚意。

但上玄不愿。

“我本也没想过你能答应,”聿修半点也不惊讶,微微一叹,“你之一生,都在抵抗一些强加你身的……不幸,却倒似无论走的哪条路,都不得世人谅解……”

“我该感动吗?好像你理解了?”上玄冷笑,“理解了就让路!”

聿修退了一步,斯斯文文地负手,竟然真的让开了路,上玄一怔,就在众人形形­色­­色­,或惊诧或愤恨或困惑的眼光中,大步走了出去。

“决,要喝茶吗?”前往江南山庄的途中,客栈之内,白南珠柔声问。

韦悲吟那当胸一掌实在厉害,容配天本想把白南珠快马加鞭带回江南山庄,但路上白南珠伤势发作,如果不停下休息养伤,只怕他便死在路上了,带一个死人回江南山庄有什么用?她不得不停下,在秋风县一家客栈中住了下来。

“不用了,你关心你自己就好。”她支颔坐在窗下,白南珠斜坐床头,她眉头微蹙,心事重重的模样。

“咳咳……再过两天,就可上路了。”

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到了江南山庄,你也必是要死的,这么着急,莫非是想死在路上?”

“我只愿这一路永远走不完,但更不愿你发愁。”他幽幽地道。

“你只要不再杀人害人,我就不发愁了。”她随口说,随即也幽幽叹了口气,“你……至于其他,那是我欠你的,今生今世,若你被人千刀万剐,我便也被千刀万剐就是了。”

他微微一颤,她料他是想及了她被千刀万剐的情形,嘴角一勾,只见他脸­色­苍白:“不……不要。”

“你作的孽,既然是为了我,自然……我也有份抵罪。”她轻声道,“答应过你的事,一定做到,我说过会和红梅一样不得好死,那就是不得好死。”

“我……”他沉默了,不知想到了什么。

她凝视了他很久:“南珠。”

“什么事?”他问。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她慢慢地道,“作孽的时候,杀人的时候,你怎样面对你自己的心?”

他似乎没有想过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想了很久,他回答:“我在黑暗之中……”

似乎答非所问,但她明白他答了什么,心头涌上丝丝苦涩,“那你在杀人的这几年,做过好事吗?”

他低头不答,摆弄自己白皙如玉的十指。

“有,是不是?”她轻声道,“南珠,我一直想问你,你能为我从侠士变为恶魔,那能不能为我,再从恶魔变成侠士?”

他浑身一震,惊慌失措地抬起了头,眼中一片震惊。

“能不能?”她低声问。

他看着她的眼睛,突然问了一句:“难道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我本是个侠士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这样问,是不是,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她回视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回答。

七·杀人(3)

他凝视着她,过了好一阵子,忽而轻轻一笑。

就在此时,微风吹过,带来了少许沙沙的声音,容配天和白南珠相凝的视线都微微一震——他们都很清楚,这样的声音,代表着突变和麻烦。

很快,那些声音穿过窗底,沙沙地往客栈更深处去,容配天突然“咦”了一声,白南珠微微一笑:“蛇阵!”这轻微的沙沙移动的声音和当日桃花林中“红珊瑚”移动的声音极像,这次的蛇虽然没有那日桃林中多,但也是不少,自客栈外进来,很快爬过各家厢房,往庭院深处爬去,显然那庭院深处定有古怪。

两人相对沉默,此时此刻,不宜惹事,纵然庭院深处有什么古怪,他们也Сhā不上手。

“老大,我看将里头的和尚全都毒死算了,他妈的那十几个和尚和他在里面蘑菇了五天,也不知道比试什么,我看也不用比了,再过几天,饿也都饿死了。”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却是曾二矮、容配天和白南珠都是微微一怔,不知他们说的是谁。

另一个声音凉凉地道:“少林和尚倚仗人多势众,血口喷人说别人有罪就有罪,比皇帝老子还大,他们要抓人回去,没有抓到岂不是很没面子?少林寺面子比天都大,就算饿死,也不能半路罢休。”

又有一人道:“我看他们多半就在比试挨饿的工夫,到最后谁没死,谁就赢了。”

这驱蛇的三人,自是曾家三矮子兄弟,也不知道里面是谁和少林和尚对上了,他们居然如此关心。容配天暗自估算,五天之前开始比试,那就是在他们入住这客栈的前一天,庭院深处就有古怪了,他们在此休息四日,居然毫不知情。

白南珠­唇­齿微动,极轻极细地道:“少林十七僧。”

容配天皱起眉头,少林本有十八天魔僧名扬天下,五年前远赴苗疆一役中丧一人,只剩十七人,不知何故少林寺始终未曾挑选新僧加入,直至如今,人称“少林十七僧”,仍旧名扬天下。凡有危害江湖人神共愤的魔头,此十七僧必将其擒回少林寺。多年以来,除逃入“秉烛寺”的数人以及苗疆那场大败之外,十七僧罕有败绩,如今在客栈中与人相持五天,到底是遇见了什么魔头?

庭院深处仍是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息,容配天纵然不愿多事,也是有所好奇,凝神静听,却并未听见什么。过了一会儿,白南珠仍是极轻极细地道:“赵——上——玄——”

她全身一震,心里却没有觉得有多惊奇,当今之世,要说魔头,舍去“上玄”,有谁敢称“魔头”?虽然……虽然真正的魔头就在身边,但受伤憔悴,待己千依百顺,说不出的温柔体贴,尚有三分楚楚可怜,只怕十人之中,要有八人不信吧?

床上微微一动,白南珠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穿鞋下床。容配天低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去看看,难道你不想去看看?”他穿好鞋子,脚步尚有些摇摇晃晃,却足下无声。容配天伸手扶住,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

客栈深处有一重庭院,叫做“春风”,里头四个房间,乃是客栈最好的房间。此时庭院大门紧闭,淡淡的灰尘之上留着些蛇虫爬过的痕迹,方才的蛇阵,果然真的进到里头的庭院去了。

奇怪的是,这许多爬虫进了里面,里面也依然没有半点声息,仿佛里面是个空洞,无论什么东西进去了,都仍然是个空。容配天伸手推门,白南珠低声道:“且慢!”

“你听见什么了?”

“没什么,几位朋友在我们身后,请出来吧。”

“嘿嘿,白南珠耳力不错,居然听得出我兄弟在身后,佩服佩服。”庭院外草丛中曾家三兄弟如老鼠般蹿了出来,嘿嘿冷笑,“原来容姑娘也在,幸会幸会。”他们成日跟着上玄,但白南珠嫁祸杀人一事,上玄却从未对他们三人说过,容隐、聿修虽然知情,但没有证据之前,也从未说过“白南珠才是真凶”云云,以至于曾家兄弟却不知道眼前这位脸­色­苍白,眉目如画的白衣公子,就是让满江湖惶恐至极的杀人狂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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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杀人(4)

“里面是怎么回事?”容配天压低声音问,“他……他人在里面?”

“我们在路上遇到少林寺十几个和尚,要抓他回少林寺‘六道轮回’,他和和尚们进了这个院子,里头轰隆一声,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五天没人出来。”曾家兄弟耸耸肩,“其他我兄弟一概不知,包括里面是死是活,统统都他妈的不知道!”

“是吗……如此……”白南珠微微一笑,“容姑娘是上玄的……好朋友,你们陪她在此等候,我去看看。”他推开容配天扶持的手,“咳咳……”

“你受了伤?”曾一矮皱眉道,“受了伤还逞什么强?只是这道门古怪得很,我兄弟试用了八种方法,始终打不开,甚至刀砍在门上都被反震回来。你伤得不轻,还是不要逞英雄的好。”

“里面恐怕会有危险,不妨事的,我去去就来。”白南珠咳了一阵,摇摇晃晃走到门前,曾家兄弟大皱眉头,正在想象“扑通”一声这站也站不稳的“少侠”被门上的暗劲震倒在地,摔得鼻青脸肿,却见白南珠跃过墙头,进墙内去了,随后门内未再传出半点声音。曾一矮挥刀对着大门砍了一刀,只听“噗”的一声刀尚未砍到门上,就已反弹回来。要他像白南珠这样翻墙而过,他却不敢,几人面面相觑,只得等在门外。容配天怔怔地看着那道高墙,脸上的表情仍是奇怪得很,突然跃起,也待翻墙而过,骤地“啪”的一声被什么东西反震回来,她竟然连墙头都过不去!

曾家兄弟和容配天相视骇然——这墙内究竟在做什么,竟然有如此强烈的劲道,让功力稍弱之人根本无法接近?

上玄在里面如何了?

白南珠抱伤而入,又如何了?

白南珠见过的场面,不可谓不大和不多,人世间善恶美丑,以至于恐怖、惊惧、战栗、疯狂、死亡等场面他都一一见识过,但越墙而过,看见眼前这等场面,还是颇感意外。

庭院之内,是一个巨大的土坑,土坑之边缘,一群蛇死在那里,一看便知是骨骼被内力震得粉碎。那土坑之深,让白南珠微微一怔,往下一探。原来这春风庭院下是一个石砌地窖,地窖之中收藏硕大冰块,本为夏日取冰之用。上玄和少林十七僧在庭院中掌力相搏,交掌之后劲力震塌地窖顶上泥土青石,十八人一起摔入地窖,随后冰块失去地窖保护,不住融化,几人渐渐陷入地底六七丈深处,地底积水不断增多,头顶上落下的泥土、砖块、巨石、以及身旁高叠的巨大冰块无不构成巨大威胁,一个不慎落了下来,这十八人正在掌力相拼,冰块砸头便是头破血流、脑浆迸裂之灾。形势岌岌可危,十八人不约而同背靠地窖,另一掌将掌力往身后地窖墙砖泥土中送去,抵住头顶下落的冰块巨石,却造成了难以罢休之势。随着冰块不断融化,积水已到了十八人胸口,地窖渐渐空起,被掌力震松的巨石又将崩塌。若是平时,巨石砸头这十几人自然不惧,虽然不见得毫发无伤,至少也不会有­性­命之忧,但此时众人真力早已折损了大半,行气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被对手逼回,狂喷鲜血而亡,何况巨石当头砸下?以至于十八人苦苦相撑,竟撑了五日,偶尔能以身边冰水解渴,却无法出声,身边巨石承受偌大真力,一旦哪个先支撑不住,必定块块碎裂,当头倾泻而下,因而虽然苦不堪言,十八人仍旧咬牙坚持,饶是这十几人都是当世一流高手,此时也已油尽灯枯,奄奄一息。

“啪”的一声轻响,少林十七僧中的“饿鬼僧”缓缓启目,只见有人自地窖崩塌之处跃下,踏足冰雪融水之上,脸露微笑,那张脸半红半白,白者白垩,红者胭脂,全然遮去了本来面目。此人踏足水上,随水轻轻晃动,在他这等高僧眼中看来,每一下晃动都暗合了水之韵律,以至于始终不沉,轻功、内力之佳,平生未见。

上玄一睁眼,骤然见一名红衣人当空跃下,此人红衣如纱,一张脸半红半白,正是数月之前他在桃林中遇见的“白红袂”,此人当日弹琴、筝、吹箫、笛等乐器,手法妙绝,却不知武功之高,竟至于斯。

七·杀人(5)

“五日相持,竟然仍是不胜不败之局,诸位的武功修为,委实令人震惊。”那红衣人“白红袂”微笑踏于冰水之上道,“只是再撑下去,只怕各位数十年的根基修为,就全毁在这地窖之中了,不如我数到三,大家一起罢手吧。”

罢手?五日之内,谁没有想过罢手?只是一旦罢手,头顶上的石头立刻砸将下来,各人早已筋疲力尽,要如何抵挡?耳听来人拍手数道:“一、二、三。”上玄当先收了掌力,少林十七僧亦一起收掌,果不其然,头顶轰然一声,砌墙的石块碎裂成­鸡­蛋大小的碎石,瀑布般奔涌而下,刹那尘土飞扬,不见事物。便在碎石倾泻而下,众人大骇之际,突地烟尘之中有强风掠起,碎石遇风偏移,噼里啪啦震天大响,那些碎石竟然都避开人身,一一跌入冰水之中。十七僧一个一个纵身而起,跃上地面,尘土飞扬之中,上玄只觉一只手臂抄到自己腰际,有人低声笑道:“好朋友,能和十七僧对峙五日,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他本要反抗,但委实已经筋疲力尽,被人一把带起,直掠上地面。

地窖之外,空气清新,花草繁茂,和地底截然不同,少林十七僧一一跃上地面,此时都盘膝而坐,运气调息,这五日相持,大伤功脉,只怕十七人中,有一半以上武功大损。上玄运一口气,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冷冷地看着将他救起的恩人,“白红袂?”

那人一笑,突地挥手“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纵身离去。

上玄无缘无故被他扇了一记耳光,一阵错愕,手抚着脸,他也曾怀疑过“白红袂”和“白红梅”是否有关,或者根本就是同一人?但从聿修那里传来的消息,数年之间,江湖中不少人称为一个半张脸红、半张脸白的红衣人所救,“白红袂”其人,并非伪装,而且行事作为大有侠风,和白南珠所乔装的痴情女子“白红梅”大不相同。

但这一位隐侠,为何要无缘无故给他一记耳光?

正在此时,春风庭院花廊路口走入一人,白衣如雪,脚步摇摇晃晃,正是白南珠。上玄不待气息调匀,一掌对他劈去,喝道:“白南珠!拿命来!”

白南珠尚未来得及闪避,上玄一掌劈出,随即一口黑血吐了出来,竟然一头栽倒,摔入白南珠怀中。

“咳咳……”白南珠似乎半点也不意外,双手一张,将上玄接在手中,苍白憔悴的脸上涌起一丝耐人寻味的古怪笑意,伸手把了把上玄的脉门。正在此时,庭院大门终于打开,曾家兄弟和容配天冲了进来,眼见庭院中土木崩坏,少林僧个个脸­色­蜡黄,只比死人多了口气,都是一呆,眼见白南珠抱着昏厥的上玄,容配天骤地站住,呆呆地看着他。

“哎呀,他可是死了?”曾一矮和曾二矮齐声问,曾三矮却道:“他打死了几个和尚?”

“他没事,”白南珠对容配天展颜一笑,“可能‘桃花蝴蝶’终是发作了……咳咳……”他突然全身一软,抱着上玄骤然一晃。容配天抢上两步将两人一起扶住,白南珠脸上露出笑意,靠在她怀中,极轻极细地道:“他的内力根基很好,不像我……咳咳,如果不是这些和尚以车轮战术,即使中了‘桃花蝴蝶’也可能永远不会发作,不如将这些和尚统统杀了……”

“南珠!”她低声喝道,“大师们德高望重,你不可胡思乱想,你累了,把他给我,我们回房间休息。”

白南珠微微一颤,顺从地把上玄递到她手中,却见她扶住上玄,转身的时候,突然握住他的左手,拉着他一起走。

她可能……很害怕。

他轻轻咳嗽,低头跟着她走,不再提杀人的事。曾家兄弟面面相觑,一起跟上,虽然地上盘膝调息的和尚们“德高望重”,却是没有人过去寒暄两句,问候一声,片刻间众人就走得一­干­二净。

她真的很害怕,虽然……似乎看起来她很有主意,并且很镇定。

如果上玄不再醒来,就此死去,她该怎么办?如果上玄醒来,却依然对她漠不关心,她该怎么办?如果白南珠杀人,她该怎么办?如果白南珠真的不杀人……她……她又该怎么办?

七·杀人(6)

认识赵上玄几乎二十年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生病的样子。这个男人自负、冲动、任­性­、骄纵,当然……也聪明,只是不如她大哥、不如聿修、或者也不如白南珠那般聪明,不如一些太会算计自己和别人的人那般聪明,总是相信一些表面的东西,总是被人骗,总是容易生气,总是容易被人影响感情,容易为亲近的人拍案而起,而从不考虑自己会有什么后果。

现在上玄躺在床榻上,白南珠方才躺过的那张床。上玄的脸­色­并不苍白,显出一种异样的桃红,自呼吸之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花香,传说中毒越深、越久,那股香味越重,越容易引来食人蝴蝶。她一只手握住上玄的右手,另一只手握住白南珠的左手,“南珠。”

“啊!”白南珠一直看着她握着他的手,闻言如梦初醒,“对不起我忘了……决,没事的,别担心,我这就为他解毒。”

容配天放开握住他的手,在桌上拿了一个瓷杯。白南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手,她放开了他,他显然很失望,接过瓷杯,右手双指一并,犹如利剪互夹,黑­色­的毒血自指间不住流出,很快盛满一杯。曾家兄弟在窗外探头探脑,对门内三人奇异的行为议论纷纷,说个不停,此时见黑­色­毒血流出,三个人都住了嘴,表情极是惊骇诧异——这解毒之法他们也略知一二,白南珠竟以己身养毒,为上玄解毒,要解“桃花蝴蝶”之毒,非“雪玉碧桃”和“何氏蜜”不可,难道千卉坊血案和何氏灭门,都是……

“我想他宁愿死了,也不愿是你来救他。”容配天看着那些黑­色­毒血被白南珠慢慢喂入上玄口中,脸­色­苍白,幽幽地道,“但是我总希望他活着。”

“他不会死,只要有我在,他就不会死。”白南珠柔声道,“不怕。”

她脸­色­很苍白,并没有什么太多表情,那双幽幽的眼睛出奇的黑,在不认识容配天的人看来或许认为这个女子有些冷漠,但白南珠看得出,那样的眼神,是出奇的迷茫和无助:“南珠,你真的很狡猾,为我做的事,拒绝了,我会失去重要的东西;不拒绝,我一样会失去重要的东西。”她顿了一顿,“明明知道这些事或许都是你布下的局,明明知道你很可怕,却让人不能恨你。”

白南珠微笑了,笑得犹如一朵洁白的小花开在血泊之上,“什么局?”

“说不定鬼王母便是你暗中指挥,派遣去密县杀人的,说不定你一早算好他可能伤在‘桃花蝴蝶’之下,今日救人之事,都是你早就计算好的。”她麻木地道,“说不定你除了嫁祸他逼他回到我身边之外,还加上施以救命恩惠,如此恩威并施,他才能听你的话。”

“哦?”他柔声道,“或许真的是。”

她继续喃喃地道:“所以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所以杀人也好,养毒也好,都是你的­阴­……­阴­谋。”

“嗯,不错,一切确是安排好的,除了希望他回到你身边之外,还希望可以控制他。”白南珠继续柔声道。

她眼圈突然一红,颤声道:“你控制他做什么?你还想要做什么?”

白南珠闻言一怔,却似容配天这一句话问倒了他,“我想要……我想要……”他接下去道,“独霸江湖,所以需要一名武功高强的帮手。”顿了一顿,他又道,“我想要你快乐。”

“你自己武功天下第一,要上玄做什么?他不如你聪明,他不如你能­干­,你控制他有什么用……”她骤然激动起来,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胸口起伏,“你做不到的事,他更做不到……不不不,你就是为了独霸江湖、就是为了独霸江湖……”她满眶泪水喃喃地道,“我不管你为什么要控制他,总之如你这样的恶人,必定要独霸江湖,绝……绝不可能只是为了我。”

白南珠轻轻一笑,没有回答。窗外曾家兄弟竖起了耳朵在听,听到此处面面相觑,都是神情古怪,眼神诡秘。

容配天闭上眼睛,紧紧握着上玄的手,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心在某个地方静静地崩塌了,那些碎片都掉进了不可知的地方,掉下去之后,一直没有落地,就如消失了一样。

七·杀人(7)

“老大——”一片异样的寂静之中,曾三矮突然说,曾一矮低声喝道:“闭嘴!”

容配天的床榻上,上玄的­唇­边突然溢出了一丝黑血,那黑血的颜­色­和白南珠指上流出的一模一样,更多黑血涌了出来,一股异常浓郁的花香散发出来,片刻之间,春季的蚊蝇蝴蝶纷纷自窗外飞入,绕着上玄打转。

她吃了一惊,挥袖驱赶那些蚊蝇,白南珠五指一张,“啪啪”几声微响,那些蚊蝇突然坠地,悉数死去。她低声问道:“怎么……”白南珠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讶之­色­,点住上玄胸口几处|­茓­道,“他——”她情不自禁,脱口问道:“怎样?”

“他将我喂入他腹中的毒血逼了出来,”白南珠喃喃地道,“只是触动毒伤,导致脏腑出血。看来他虽然力竭,神志并未完全昏迷,真是死也不愿被我所救……”

“当然。”她半点也不意外。

“赵上玄,你听着,我比你强,所以在我面前,就算你要死,也是死不了的……”白南珠突然极柔和地轻声道,“我要你吞下多少人命换来的解药,你就得吞下用多少人命换来的解药,我要你承受多大的罪孽,你就得承受多大的罪孽。”微微一顿,他柔声道,“因为你对不起配天。”

她沉默,或许几天前她听到这样的话是会惊讶的,但此时她已有些了解白南珠,他是这样的人,此时此刻,没有丝毫掩饰。

上玄或许是当真听见了白南珠的言语,突然一颤,口中吐出了一大口黑血。白南珠“啪”的一掌搭在他肩头,方才自行剪破的手指悬在上玄­唇­上,一滴浓郁的毒血“嗒”的一声跌落在上玄­唇­上。只见二人头顶白气氤氲,汗水凝结于眉际发梢,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白南珠指上的毒血自上玄­唇­角不住滑下,浸湿了大片床榻,上玄方才微微张开了一丝­唇­线,让毒血自口中流入。

显然白南珠全力施救,上玄力不如人,为白南珠内力所制,被迫饮下毒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也不知她看的是上玄,还是白南珠,又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缓缓眨了眨眼睛,近乎荒谬的,她没有被白南珠感动,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一件仿佛毫不相­干­的事——原来他其实并没有受伤。

白南珠没有受伤。

被韦悲吟当胸击了一掌,但他没有受伤!他若是真的伤了,不可能做到眼前这种地步,以自身功力,控制他人身体,尤其是像上玄这样与他功力相差不多的高手——一路上的病态虚弱,跌跌撞撞,数度吐血,全部都是……骗人的。她又被他很彻底地骗了,他貌似柔顺,但其实从不打算真的跟她回江南山庄,而只是想骗她躲在这客栈里,骗她……照顾他。如果不是上玄和那少林十七僧碰巧也住在这里,说不定他们还要在这里“缠绵”数日——她目光定定地看着白南珠,看着他身上的血大半都流到了床上,看上玄极其痛苦和不甘地喝下解药,再看他发梢上的汗水一滴一滴滚落到衣上,看他有些踌躇满志地望着上玄轻轻一笑。“南珠,”她低声道,“你果然是天下无敌。”

白南珠突然回过了头,笑得已有些小心:“决?”

“没什么,我只是说,你果然是天下无敌。”她低声道,语气像一抹幽魂,“我很感激你救了他。”

“不,你在想什么?”他转了语气,低声问。

“我在想,虽然你很爱我,但到底你说的哪句话才是真话,哪句话是假话?”她幽幽地道,“还有,我眼前看到的这个白南珠,从前相识的那个白南珠,温柔痴情的红衣少女,风姿潇洒的白衣剑客,为我负伤的杀人狂魔,狂妄自负的救命恩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他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一直是我,从来没有变过……”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再骗我?”她打断他的话,“你……像个怪物……”

他微微一震,脸­色­本就苍白,突然变得更加没有血­色­,犹如一块细腻光洁的白玉,因为白得太完美而显得分外诡异,“以后不要说这句话。”

七·杀人(8)

“你——这——”床上有人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该被满门抄斩五马分尸弃市丢到午门外去喂狗的浑蛋!咳咳……我一定要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一定要……咳咳……”上玄自咽喉深处呛出些微血丝,猛然坐了起来,向白南珠扑来,骤然掐住他的脖子,“你这个疯子!他妈的你是个疯子!我和配天怎么样……不关你的事,莫名其妙杀人……咳咳……放火……嫁祸……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你以为在为她好?你想害死我?还是在想一些其他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管,她虽然个­性­不好脾气很差,但她是个好人,你做这些乱七八糟杀人放火的事,她会难受,她会觉得有罪!”手指上用力掐下,他怒吼道,“你既然派遣鬼王母来暗算我,又­干­吗杀死千卉坊和何氏一家养毒来救我?你根本就是个疯子!根本是杀人成­性­,不杀人你就受不了,把别人的身家­性­命当儿戏,还把别人死活也当儿戏!你以为我赵上玄是什么人,是任你欺凌侮辱,随意­操­纵的吗?告诉你!”他突然松开双手,倒退两步,冷冷地看着白南珠,“我已通报开封府和刑部,朝廷告示即日可下,普天之下衙门捕头、禁军、屯兵全都以你白南珠为头号凶犯。你于子午年八月十七生于苏县,生父白沙鸥,生母卫氏,皆死于你八岁那年,你练有‘往生谱’,如今你二十有四,再过四个月,就是你二十五大限!今年八月,普天之下,无论是谁都是你的敌人!”数日不见,竟然白南珠的一切,上玄都已查得清清楚楚,了如指掌。这番话说出来,白南珠也是一怔,有些意外。

容配天蓦然一震:“你——你回京城去了吗?难道你……”

“嘿嘿!不收拾了这个疯子,不把他从你身边带走,我怎能放心?他分明是个见人就杀残忍恶毒不可理喻莫名其妙的疯子!你以为我奈何不了他?谁都以为我奈何不了他?”上玄骤然吼道,“我要将他千刀万刀剐!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我要将他弃市!要他被凌迟、枭首、腰斩!你以为我做不到吗?做不到吗?哈哈哈哈……”

“你——你——居然真的回去,做了‘乐王’?”她低声问道,“为了杀白南珠?”

上玄猛地转过头去:“他该死!”

“他当然该死,他该死一千次一万次,但是他的确是……救了你。”她道,“你为了杀一个人,可以放弃你曾有的赵家的尊严和仇恨,忘记你曾经坚持的东西,回到京城去?上玄,你才真的疯了。”

上玄骤然回身:“谁说我回去当王爷?通报开封府和刑部有杀人狂魔白南珠的,是杨桂华,不是我。”

她一怔:“但你……”

“我要他死。”上玄似乎隐约皱了下眉头,“我绝不容他在你身边!你是我的人!”

“咳咳……”白南珠方才任他掐住脖子,此时颈项上多出一圈深紫­色­的掐痕,在白皙光洁的肌肤上赫然可见,却见他咳嗽之后笑道,“你若真能杀人,方才只要再加一把力,我就已经死了……赵上玄,之所以我比你强,是因为你有极限、顾虑、原则、人情,而我……什么都没有。”上玄尚未回答,白南珠仰起头微笑,“放开我的时候想起我救了你是吗?你啊你,你如果有三分心狠,说不定真是个劲敌,可惜你不但讲道理,而且重恩情。”

“我平生从不亲手杀人。”上玄冷冷地道,“但说不定哪一日当真会亲手杀了你。”

“我救你的命,耗费了八成功力,今日你若要杀我,一点不难。”白南珠微笑道,“何必等到他日。”

“你当我不敢吗?”上玄森然道。

“敢不敢,白南珠引颈以待。”白南珠居然真的伸长脖子,等着上玄再度来掐,那细长白皙的颈项,就如风雨中雪白的丁香花柄,单薄而清秀。

上玄一伸手,疾速地再次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握紧。白南珠眼角飘向容配天,脸上含笑,柔声道:“你要我死,我就去死——”

此言一出,上玄和容配天同时全身一震,上玄突地把他整个扔了出去,“砰”的一声大响摔在床上,容配天抢了出来,拦在床前,张开双臂,“你……你……暂且……不要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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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杀人(9)

骤闻此言,白南珠眼神一亮,上玄怒道:“你……你……难道你——”

“我……我……”她轻声道,顿了一顿,才又道,“你在这里杀了他,死无对证,天下永远不知白南珠方是这一连串灭门惨案的真正凶手,照样会有许多人追杀你、找你报仇,既然他今日功力大损,不如你我将他带回江南山庄,交给我哥处置。”

“这种理由……是为了救他的命,还是为了救我的命?”上玄冷冷地问。

她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她道:“都有。”

白南珠的眼睛更亮,上玄的脸­色­更苍白:“嘿嘿,既然是你说的,你说不杀,我便不杀。”他居然学了白南珠方才那话,将脸转到一边,不再看她。

房中顿时寂静如死,容配天僵直地站在两个男人中间,这两个人一个是当今皇上封为“乐王”的皇亲国戚,另一个是举手便可杀人千百的疯狂恶魔,她若是有一句话说错了,或许……便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僵直了好一会儿,她慢慢地道:“你是不是怀疑,我和他不清不白,怀疑我对他……如何如何?”

上玄冷哼一声:“你其实不想他死,不是吗?你对他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只是你不要忘了,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在江南山庄,上玄辱她和白南珠不清不白之时,她愤怒得不能自已,但此时他说出更加恶毒更加伤人的话,她却不觉得委屈。容配天脸­色­苍白地看着房间的屋梁,或许在几年陪伴之中,在这一路之上,那个人费尽苦心一骗再骗,她确是有些糊涂,有些……心软了。缓缓将视线从屋梁上移下,移到上玄身上,她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很熟悉,她曾看了许多年,曾为这个人付出许多,但……从未得到温柔的对待,未曾感受过他心中的真情。虽然上玄或许是真的爱她的,她却费尽心思也无法将那份爱从他心中掏出,怎么也触摸不到,除了那些“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那些控制欲强烈的言语,那些理所当然和那些自以为是之外,他真的不懂,要如何去爱一个女人。

她是真的爱上玄的,只是相比白南珠对她用情如此之深,愿意为她做到如此地步,更有一种深深刺入心中的委屈和无能为力。“玄……”她望了他的背影很久,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毕竟是你的妻子,是容隐的妹子,无论如何,你该相信我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

上玄蓦然回身,他从未想过听到的是配天这样的回答,她很少叹气,他认识的容配天从不叹气:“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对他——难道你真的对他——”

“他纵然有一千种一万种该死的理由,但他对我,比你对我好过千万倍。”她终于淡淡地道,“我纵然不能感恩,也该感激,不是吗?”她略略瞟了上玄一眼,“你又为我做过什么?”

上玄张了张嘴,刹那间竟无话可说,一股强烈到极点的愤怒涌上心头,想也未想,一句话冲口而出:“那你又为我做过什么?”

霎时间两人都是全身一震,脸­色­大变,相互凝视,突然醒悟到——这么多年的相互埋怨和不满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们彼此个­性­强硬,一样从小娇生惯养,一样倔强自负,以至于不知该如何对彼此付出感情,不知该为对方做些什么,时日一久,不满足渐渐变为了怨恨,当初相爱的心情,在时间中化为了灰烬,成为了折磨彼此的死灵。

白南珠躺在床上,看着这两个人相互瞪视,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眼底却泛起一丝温柔,轻轻咳嗽了一声:“咳咳……我和决……不,我和配天,当真是清白的,你不可不信。”他咳出一口黑­色­毒血来,脸­色­变得越发苍白如玉,又道,“她虽然娶了我,但她总是在想你……想你什么时候会找到她,想你会不会时时刻刻记着她,想到你或许早已将她忘了,在别处过得很开心,她就痛苦得很,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那天是她自己要离我而去,她既然要走我留也留不住,多说无益,何必多说?”上玄冷冷地道,“既然她的心不在我这里,我找她回来也没用,我乃堂堂赵氏宗亲,绝不受他人之辱!”

七·杀人(10)

“你真是不解风情呆头呆脑的傻瓜一个,”白南珠轻声道,“咳咳……你怎知她的心不在你那里?你问过她吗?拉住过她吗?你告诉过她你在乎她、很在乎她吗?你曾让她知道你之所以非要杀我,你之所以愿意利用官府之力,都是因为你……不喜欢我在她身边吗?”

上玄一怔,容配天怔怔地看着上玄,上玄却呆呆地看着白南珠,却见他幽幽一叹,幽怨到了十分:“你们……你们彼此相爱,我……我……”突然一颗眼泪掉了下来,他哭泣的时候似乎从来没有先兆,突然之间就掉泪了,然后含泪一笑,“赵上玄,日后你陪在她身边,不要离开她,对她温柔些,我就昭告天下,说那些人都是我杀的,好吗?”

“哼!我为何定要听你的话?”上玄心里一片混乱,白南珠是可恶至极,但从他口中说出来的一些话,却也不是那么讨厌。

“你不听话也可以,”白南珠的语调轻幽幽的,似乎半点不着力,“虽然我今日功力大损,但就凭你们,只怕还拦不住我。”他突地从床榻上一跃而起,轻飘飘上了屋梁,白衣染黑血在梁上飘荡,“我就杀更多的人嫁祸给你,你离开她一天,我杀十个人,你离开她十天,我杀一百个人,白南珠说话算话,从不食言。”

“南珠!你答应过我不再杀人!”容配天道,“不要这样,你不过是练了‘往生谱’改变了­性­情,你本不是这样的人,快点下来,我们……我们一起商量办法,不要再杀人了!”

“他不肯爱你,我就杀人,”白南珠柔声道,“他若答应陪你一生,我自然不再杀人,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容配天仰头看着他在梁上,一贯冷漠的表情突然有了些变化,变得凄凉,“你这不是待我好,你在害我……进万劫不复的地狱。”

“自练了‘往生’以后,除了杀人,我什么也不会。”白南珠道,“对不起。”

“你下来吧。”上玄双手握拳,他本来心头一片混乱,此时越发犹如乱麻,一阵隐约的眩晕掠过脑际,他没有多想,极其不耐地道,“我本就会一直陪在她身边,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不必你威逼利诱胡说八道,我自然不会离开她。”

“真的?”屋梁上的人幽幽地问,随后叹了口气,“那就好啦。”他又轻飘飘地自梁上跃了下来,“那么起程吧,我们回江南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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