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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刀客,但是从来没有人看到过我的刀,不是因为看到我的刀的人都死了,而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刀。
我曾经有一个师父,他告诉我:“刀客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是人刀合一,而不是形式上的刀不离身。只要心中有刀,那么世间万物皆可为我所用。”师父说完这些话就死了。师父死了以后,我开始行走江湖,由于没有达到人刀合一的境界,遇到对手的时候我常常被砍得血肉模糊,但由于我跑得快,所以一直活到现在。
我身在江湖,却与江湖格格不入。作为一名没有刀的刀客,就像一只没有翅膀的鸟一样。我试着向鄙视我的人讲述人刀合一的道理,可是他们听不完一句话就拔刀相向,在他们看来,刀客的嘴巴只是用来吃饭的,像我这样废话连篇的人简直是侮辱刀客这个行业,应该被千刀万剐。
也曾有人劝我放下屠刀、改行说书,可是我没有刀,也就放不下。就算我想放下,官府也不允许,因为我杀过人。
那是在蓟城,我那时还不是刀客,迫于生计,我在一家客栈做店小二。某天深夜,有客人来住店,睡前要了一碗牛肉面,吃完面后,他问我面里为什么会有一只苍蝇,我说我只是个店小二,不是算命的。如果一定要知道面里为什么会有苍蝇,需要再付一两银子,我去请本城最著名的青年算命师来告诉他。他听完我的话,冷笑一声,就去拔刀。
那时候的刀客就是这样不讲道理,还好我早有准备,撒腿就跑。他举刀在后面追我,由于不熟悉地形,他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摔到了头,死了。按道理说,刀客是不受法律保护的,死了活该。可问题就在于他是一个外国的刀客,而且我们国家的公主刚嫁给他们国家的王子,我的行为破坏了国际间的友谊,于是我就被关进了大牢,秋后问斩。
我在牢里待了半年,终于到了秋天,谁承想皇帝生子,大赦天下,于是我的刑期又往后推迟了三年。这三年里我思考了许多人生道理,比如与其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店小二,不如做一个横行霸道的刀客。虽然前者包吃包住还有工资,后者四处漂泊、居无定所,还要常常饿肚子,但是人不能只满足于衣食住行,应该在精神上有所追求。
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我就开始协助一个要越狱的人挖地洞,这个人是个真正的刀客,行走江湖多年,杀人无数。我们用了两年多的时间,挖出一个洞逃了出去。逃出来后,他由于太兴奋、太激动,很快就死了。临死之前我告诉了他我想做一名刀客,他告诉了我刀客应该有什么样的追求。
这个人就是我的师父,刀客除了有刀之外,还应该有个师父,这是江湖上的规矩。江湖上总是有许多这样或那样的规矩。我讨厌规矩,但是没有办法,毕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因为没有刀,受尽了鄙视,如果再连师父都没有了,那就太对不起刀客这个职业了。
成为刀客以后,我却再也没有杀过人,不是我不想杀人,实在是没有机会,就算有机会,也没有能力。为躲避官府的通缉,我去了趟高丽国,整了容。以前我特别帅,在客栈做店小二,每天可以拿到不低于五两银子的小费。整容之后,连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口歪眼斜不说,以前那乌黑的头发也掉光了。这样一来,即使我想回去做店小二,也不一定会被录用了,客人见了我,一定会食欲大减、失眠多梦、记忆力减退。
战国时期,刀客分很多种,有的隐居山林独自修炼,最终被野兽吃掉;有的漂泊四方行侠仗义,最终成为一个传说;也有的混迹于市井之间恃强凌弱,最终被人砍死。像我这种刚入门什么都不会连温饱问题都无法解决的,就只能躺在街边睡觉了。
虽然我每天都躺在街边睡觉,看上去和其他乞丐一模一样,但要是有人和我聊天,就会发现我和那些乞丐还是有区别的。乞丐躺在街边睡觉是在等待施舍;我躺在街边睡觉,是在等待时机。同样是等待,但是因为等待的东西不同,身份自然也就不同。
我想:“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找我,请我吃红烧猪蹄或者卤鸭子,给我一袋金子,让我去杀某个人。”我的与众不同就像千里马一样,迟早会被伯乐看出来。杀人是一项多么刺激的工作,虽然有些危险,但是如果不杀人,我就永远达不到人刀合一的境界。
就这样从春天一直躺到冬天。天气越来越冷,总在街上躺着也不是办法,我只好起身四处溜达。有一天,我看到墙上贴了张告示,说是太子打算招募一批勇士,只要勇敢就可以,干过杀人放火的勾当也不会追究。我有些心动,但又怕是个骗局,直到很多刀客都进了太子府,领到了俸禄,分配到了房子,我才去报名。由于我曾经杀过人,再加上相貌狰狞,所以很快就通过了面试,没过多久,就成了太子府上的正式门客。
那时候流行养门客,齐国有孟尝君,魏国有信陵君,楚国有春申君,赵国有平原君,现在我们燕国也终于有了太子丹。门客的待遇分为三等,头等门客吃的是鱼肉,出入有车马;二等门客吃的也是鱼肉,可没有车马;三等门客只吃些粗茶淡饭,反正饿不着就是了。我就是那三等门客,可即使如此,也比躺在大街上挨饿受冻强。
因为门客中武艺高强者甚多,所以我平时言行谨慎,不和他们发生冲突,也不和他们交朋友。除了这些门客,还有两个上宾。一个叫樊於期,原本是秦国的大将,他煽动秦王的兄弟长安君造反没成功,长安君被杀了,樊於期就逃到了我们这儿投奔了太子,太子在易水的东边给他盖了一所房子;另一个叫荆轲,他是个剑客,太子对他最亲切,把自己的饭食给他吃,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也在易水东边给他盖了一所房子。
荆轲有个好朋友叫高渐离,容貌秀美,擅长击筑(击弦乐器,颈细肩圆,中空,十三弦)。他们俩常常一个击筑一个唱歌,说实在的,荆轲的歌声很难听,能把不哭的小孩儿吓哭,也能把哭着的小孩儿吓得不哭,但因为他是太子的上宾,所以大家都忍着不去羞辱他。
就这样,我们像猪一样被太子养着,除了吃饭睡觉长肉,不需要做任何事。久而久之,很多刀客、剑客都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以前练武是为了杀人以及防身,现在没机会杀人了,练武就显得多余了。他们的刀剑常常随便乱放,有时候我无聊了就拿他们的刀剑耍一耍。我毕竟是个有追求的人,所以一直对自己要求严格。比如不吃肥肉和甜食,晚饭后一定去跑步等。
樊於期有时候会把我们召集到一起,告诉我们不能太懒惰,万一哪天太子需要我们了,我们得拿出自己的本领去战斗。然而没有人听他的,他是秦国人,说话很慢,方言口音很重,多数时候我们都听不懂他在唠叨什么。即使听懂了,也没人放在心上,毕竟已经过去两年了,太子也没叫我们做什么。我想:“多数人是看不惯樊於期的,因为他是逃过来的,因为他是外国人,因为他的待遇比我们高。”
然而我并不反感老樊,毕竟他曾经是当过将军的人,当过官的人都喜欢讲话。在我们燕国,没有人听他讲话,实在太委屈他了。后来樊於期也看出大家不怎么欢迎他,同时也看出我不怎么反感他,于是他就不再来找我们讲话,偶尔想讲话了,就派家丁叫我到他的府上。
众所周知,我的腿比我的刀快,我的嘴比我的腿快。作为一名刀客,这是让人鄙视的。但是如果要是和人聊天,就会被仰视。然而我说的话通常都没什么趣味性,会让人感到无聊以及讨厌。如果对方心脏不好,生活有压力,常常会被我滔滔不绝的废话搞崩溃。然而老樊喜欢听我说话,那时候还没有同性恋这种说法,所以我和老樊勾肩搭背的并没有引起人民群众的鄙视。老樊偶尔会教我怎么用刀,然而只是用刀切切萝卜、黄瓜之类的。老樊说:“假如你把刀法练好了,以后会有大用场。”
和老樊混熟之后,我让他介绍荆轲给我认识。荆轲见到我,第一句话就问:“你妈贵姓?”
我说:“我爸姓秦。”
于是我们就这样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