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之言,中车府令并未说完。”李斯淡淡提醒。
“大道之要,首在丞相不失位。丞相不失位,则法治大道存!”
“老夫几曾有过失位之忧?”
“大势至明,丞相犹口不应心,悲矣哉!”赵高嘭嘭叩着石案,“若按皇帝遗诏,必是扶苏称帝。扶苏称帝,必是蒙恬为相。赵高敢问:其一,丞相与蒙恬,功劳孰大?”
“蒙恬内固国本,外驱胡患,兼筹长策,功过老夫。”
“其二,无怨于天下,丞相孰与蒙恬?”
“政道怨声,尽归老夫,何能与天下尽呼蒙公相比。”
“其三,天赋才具,丞相孰与蒙恬?”
“兵政艺工学诸业,蒙恬兼备,老夫不如。”
“其四,得扶苏之心,丞相孰与蒙恬?”
“蒙恬扶苏,亦师亦友,老夫不能比。”
“其五,谋远不失,丞相孰与蒙恬?”
“不如……足下责之何深也!”李斯有些不耐了。
“以此论之,蒙恬必代丞相总领国政,丞相安得不失位哉!”
“也是一说。”默然有顷,李斯点了点头。
“更有甚者,扶苏即位,丞相必有灭族之祸。”
“赵高!岂有此理!”李斯愤然拍案。
“丞相无须气恼,且听在下肺腑之言。”赵高深深一躬,殷殷看着李斯痛切言道,“始皇帝陛下千古伟业,然也有暴政之名。若扶苏蒙恬当国,为息民怨,必得为始皇帝暴政开脱。这只替罪羊,会是何人?自然,只能是丞相了。丞相且自思忖:天下皆知,李斯主行郡县制,开罪于可以封建诸侯之贵胄功臣;李斯主张焚书,开罪于华夏文明;李斯主张坑儒,开罪于天下儒生;而举凡刑杀大政,丞相莫不预为谋划,可说件件皆是丞相首倡。如此,天下凡恨秦政者,必先恨丞相也。其时,扶苏蒙恬杀丞相以谢天下,朝野必拍手称快。以蒙恬之谋略深远,以扶苏之顺乎民意,焉能不如此作为哉!”
“大道尽忠,夫复何憾?”李斯的额头渗出了晶亮的汗珠。
“丞相何其迂阔也!”赵高痛彻心脾,“那时只怕是千夫所指,国人唾骂。普天之下,谁会认丞相作忠臣,谁会认丞相为国士?”
“中车府令明言!意欲老夫如何?”突然地,李斯辞色强硬了。
“先发制人。”赵高淡淡四个字。
“请道其详。”
“改定遗诏,拥立少皇子胡亥为帝。”
“胡,胡亥?做,二世皇帝?”李斯惊得张口结舌了。
“丞相唯知扶苏,不知胡亥也。”赵高正色道,“虽然,少皇子胡亥曾被皇室选定与丞相幼女婚配。然在下明白,丞相很是淡漠。根本因由,在于丞相之公主儿媳们对胡亥多有微词,而丞相信以为真也。在下就实而论,少皇子胡亥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拙于口,尽礼敬士;始皇帝之诸子,未有及胡亥者也。胡亥,可以为嗣,可以继位。恳请丞相定之,以安大秦天下也……”猛然,赵高再次扑拜于地,连连叩首。
“你敢反位拥立!”李斯霍然起身,“老夫何定?老夫只奉遗诏!”
“安可危也,危可安也。丞相安危不定,何以成贵圣?”
“老夫贵为圣人?赵高宁非痴人说梦哉!”李斯喟然一叹,继而不无凄凉地长笑一阵,泪水不期然弥漫了满脸,“李斯者,上蔡闾巷之布衣也!幸入秦国,总领秦政,封为通侯,子孙皆尊位厚禄,人臣极致,李斯宁负大秦,宁负始皇帝哉!足下勿复言,否则,老夫得罪也!”
“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赵高并没有停止,相反地却更是殷切了,“天地荣枯,此必然之效也,丞相何见之晚也!”
“赵高,你知道自己在说甚也!”李斯痛楚地一叹,“古往今来,变更储君者无不是邦国危难,宗庙不血食。李斯非乱命之臣,此等主张安足为谋!”
“丞相差矣!”赵高也是同样地痛心疾首,说的话却是全然相反,“目下情势清楚不过:胡亥为君,必听丞相之策;如此丞相可长有封侯而世世称孤,享乔松之寿而具孔墨之智。舍此不从,则祸及子孙,宁不寒心哉!谚云,善者因祸为福。丞相,何以处焉?”
“嗟乎!”李斯仰天而叹老泪纵横,“独遭乱世,既不能死,老夫认命哉!”
“丞相明断!……”赵高一声哽咽,扑拜于地。
……
天将破晓,李斯才走出了符玺事所的谷口。
手扶长剑踽踽独行,李斯不知不觉地又登上了那座望夷台。山雾弥漫,曙色迷离,身边飞动着怪异的五光十色的流云,李斯恍若飘进了迷幻重重的九天之上。今日与赵高密会竟夜,结局既在期望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李斯所期望者,赵高之臣服也。毕竟,赵高数十年宫廷生涯,资望既深,功劳既大,与闻机密又太多,若欲安定始皇帝身后大局并攀登功业顶峰,没有此人协力,任何事都将是棘手的。这一期望实现得很是顺利,赵高从一开始便做出了只有对皇帝才具有的忠顺与臣服,其种种谦卑,都使李斯很有一种获得敌手敬畏之后的深切满足。然则,李斯没有料到,赵高所付出的一切,都是以最后提出的拥立胡亥为二世皇帝为条件的。始皇帝二十余子,李斯与几位重臣也不是没有在心目中排列过二世人选,尤其在扶苏与始皇帝发生政见冲突的时候。但无论如何排列,少皇子胡亥都没有进入过李斯的视界,也没有进入任何大臣的视界。一个历来被皇子公主与皇族大员以及知情重臣们视为不堪正道的懵懂儿,以皇子之身给李斯做女婿,李斯尚且觉得不堪,况乎皇帝?胡亥若果真做了大秦皇帝,天下还有正道么?李斯纵然不拥立扶苏,也当认真遴选一位颇具人望的皇子出来,如何轮得到胡亥这个末流皇子?那一刻,李斯惊愕得张口结舌,根基尽在于此也。纵然赵高极力推崇胡亥,李斯还是怒斥赵高“反位拥立”。然则,便在此时,赵高淡淡漠漠地露出了狰狞的胁迫——舍此不从,祸及子孙!李斯既与赵高一起走进了符玺事所,一起私开了最高机密的皇帝遗诏,便注定将与赵高绑在一起了。
老泪纵横仰天长叹的那一刻,李斯是痛切地后悔了,后悔自己走进符玺事所前,太失算计了。两人同在望夷台时,李斯真切地感到了赵高的臣服,尤其当赵高第一次扑在地上叩首膜拜时,李斯几乎认定赵高已经是自己一个驯服的奴隶,而自己则是赵高的新主人了。那一刻,李斯是欣慰有加的。当赵高主动提出开启遗诏预为谋划时,李斯的评判是:赵高是真心实意地为新主人谋划的,对李斯如同对先帝!此前,李斯自然也在谋划如何能先行开启遗诏。李斯唯一的顾虑是,赵高不认可自己;而只要赵高认可自己,当然最好是臣服于自己,一切不足虑也。为此,李斯在真切感到赵高的臣服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跟赵高走进了那座洞窟。
在满朝大臣中,李斯是以心思缜密而又极具理事之能著称的。事实上,数十年理政处事,李斯也确实没有失误过一次。为此,非但举国赞誉,李斯也是极具自信的。长子李由向父亲求教理事之才,李斯尝言:“理事之要,算在理先。算无遗者,理事之圣也!”李由问,父亲理事自料如何?李斯傲然自许曰:“老夫理事,犹白起将兵,算无纰漏,战无不胜也!”便是如此一个李斯,竟只算计到了赵高自保求主,却没有算计到赵高也有野心,且其野心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议,要将自己不堪正道的懵懂学生推上帝位!更感痛心者,李斯面对如此不可思议的野心,竟没有了反击之策,而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李斯,执公器而谋私欲,必遭天算也。”
“不。李斯只有功业之心,从无一己私欲!”
一个李斯颇感心虚,一个李斯肃穆坚定,相互究诘,不知所以。以公器公心论之,李斯身为领政首相兼领大巡狩总事大臣,在皇帝猝然病逝之时能启而不启遗诏,能发而不发遗诏,听任赵高将遗诏封存,如此作为,焉能不是私欲使然哉!然则,李斯之所以不假思索地如此处置,果真是要谋求个人出路么?不是,决然不是!那一刻,李斯的第一个闪念便是:若发遗诏于九原而扶苏继位,始皇帝的新文明与法治大政是无法延续下去的,唯其如此,宁可从缓设法;若能与扶苏蒙恬达成国策不变之盟约,再发遗诏不迟也。要说这也是私欲,李斯是决然不服的。毕竟,帝国文明的创制浸透着李斯的心血,李斯可以毫无愧色地说,只有他与始皇帝是帝国新文明的创制轴心!任何人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轻忽帝国文明是否改变,唯独李斯不能。这是李斯内心最深处的戒备,也是李斯对扶苏蒙恬的最忌惮处。虽然,李斯也有权位后路之虑,然那种丝缕轻飘的念头,远非维护帝国新文明的理念那般具有坚实根基。毕竟,李斯已经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对青史评判与功业维护的信念,已经远远超过了维持个人官爵的顾忌。
在符玺事所第一眼看见始皇帝残诏,李斯的功业雄心便骤然勃勃燃烧了起来。他看到的前景是:只要他愿意,他便可以拟出正式的皇帝遗诏,另行拥立新帝,坚实地维护帝国新文明!甚或,在新帝时期,他完全可以登上周公摄政一般的功业最巅峰!果真如此,李斯将不负始皇帝一生对自己的决然倚重,为大秦河山奠定更为坚实的根基,使帝国文明大道成为华夏历史上永远矗立不倒的巍巍绝壁。那一刻,李斯被这勃勃燃烧的雄心激发了感动了,面对血迹斑斑的残诏,念及始皇帝在将要登上功业最巅峰时撒手归去,不禁痛彻心脾了……如此一个李斯,责难他有私欲,公平么?
是的,从此看去,可能不公平。另一个李斯开口了,然则,赵高胁迫之下,你李斯居然承诺共谋,这不是私欲么?明知胡亥为帝,无异于将帝国新文明拖入未知的风浪之中,你李斯为何不抗争?你没有权力么?你没有国望么?你没有兵力么?你没有才具么?你事权俱有,可是,你还是答应了赵高。这不是私欲么?若是商君在世,若是王翦王贲在世,会是这样么?如此看去,要说你李斯没有私欲,公平么?青史悠悠,千古之下,李斯难辞其咎也……
且慢!肃穆坚定的李斯愤然了。此时,老夫若不权宜允诺,焉知赵高不会举发李斯威逼私启遗诏之罪?其时,李斯将立即陷入一场巨大的纷争漩涡;而赵高,则完全可能倒向扶苏一边,交出遗诏,发出遗诏,使扶苏为帝;果然扶苏为帝,蒙恬为相,李斯能从私启遗诏的大罪中解脱么?显然不能。更有甚者,扶苏蒙恬当国,必然地要矫正帝国大政,必然地要为始皇帝的铁血反复辟开脱,以李斯为替罪牺牲品,而使“暴秦”之名得以澄清。那时,李斯获罪可以不论,然帝国文明变形,也能不论么?不能!老夫活着,老夫领政,尚且能与胡亥赵高周旋,除去赵高而将胡亥变为虚位之帝,亦未可知也。也就是说,只要老夫矗在庙堂,帝国文明便不可能变形!若非如此,老夫何能心头滴血而隐忍不发?春秋之程婴救孤,公孙杵臼问曰:“立孤与死,孰难?”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今李斯不死,畏死乎?非也,隐忍而救帝国文明也!这是私欲么?
“如此,公以赵高胡亥为政敌耶?”心虚的李斯低声问。
“然也!”肃穆的李斯果决明晰。
“公将设策,以除奸佞乎?”
“自当如此,否则国无宁日。”
“果能如此,世无老夫之李斯也!”
“谓予不信,请君拭目以待。”
朝阳升起在苍翠的群峰时,李斯的目光重新明亮了,李斯的自信重新回来了。大步走下望夷台,李斯登上轺车直奔姚贾的秘密庭院。
四、眩晕的胡亥在甘泉宫山林不知所以
赵高匆匆走进阴山宫时,胡亥正在亭下与几个侍女做坊间博戏。
侍女们全然像坊间婢女一样,偎伏在胡亥的腿上肩上,兴致勃勃地看着一个扮成贵胄公子的中年侍女与少皇子杀枭,惊呼着笑叫着喧嚷一片①。赵高远远望了一眼,立即下令几个内侍武士守在了寝宫入口,不许任何人进来。片刻部署妥当,赵高大步过来厉声呵斥道:“此乃皇帝寝宫!不是坊间市井!”侍女们闻声大惊,倏地站起正要散去,却见一排执法内侍已经从林下森森然逼了过来。赵高一挥手下令:“尔等诱使皇子博戏,一体拿下,全数囚禁饿毙!”侍女们个个面色青白,纷纷盯住了亭下枯坐的胡亥。胡亥却低头不语。侍女们顿时颓然倒在了草地上,没有一个人向赵高求告,一个个默默地被执法内侍们架走了。
“老师,这,这……”胡亥终于站了起来,终于走了过来。
“公子随我来。”赵高径自走进了寝宫东偏殿。
胡亥惶恐不安地跟了进来,低着头一句话不说。赵高却一脸急迫道:“公子何其荒诞不经也!目下虽未发丧,可几个要害重臣谁不知情?更不用说还来了一个姚贾!当此之时,公子竟能做坊间搏戏?传将出去,岂非大祸临头!公子如此不思自制,终将自毁也!”
“老师,我,知错了。”胡亥喃喃垂首,一副少不更事模样。
“公子啊公子,你叫老夫操碎心也!”赵高的眼中闪烁着泪光。
“老师,胡亥不,不想做皇帝……”
“岂有此理也!”赵高捶胸顿足,“险难之际,岂能功亏一篑哉!”
“做皇帝,太,太难了。”
“老夫业已说服李斯,何难之有?”赵高的语气冰冷坚实。
“丞相?丞相,赞同老师谋划?”胡亥惊讶万分。
“老夫奉太子之命会商,李斯敢不奉令!”
“老师,胡亥还不是,不是太子。”
“不。公子切记:自今日始,公子便是大秦太子!”
“老师,这,这……”胡亥搓着双手,额头渗出了涔涔汗水。
“公子如此失态,焉能成大事哉!”赵高很有些不高兴了。
“老师……胡亥,只是心下不安。可否,许我告知父皇……”
“此举倒也该当,公子且去。”赵高一点头又叮嘱道,“然则无论如何,公子不能走出寝宫,更不能再度嬉闹生事。发丧之前,最是微妙之际,公子定要慎之又慎!公子但为皇帝之日,何事不能随心所欲?不忍一时,何图长远哉!”胡亥认真点头。赵高说声老夫还要巡查寝宫,一拱手匆匆出了偏殿。胡亥望着赵高背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汗水,从东偏殿偏门悄悄出去了。
甘泉山最幽静的一片小河谷里,坐落着东胡宫。
甘泉宫周围近二十里,有十二座宫殿十一座台阁,其功能、名称均与对胡战事相关。这东胡宫便是谋划辽东对胡战事的一座小幕府,昔年常驻着十几个国尉府的司马,四面墙上挂满了东胡地图,一切有关辽东战事的消息都在这里汇集。而那座最大的阴山宫,则是谋划对匈奴主力战事的行宫幕府,灭六国之后才改成了皇帝寝宫。在灭六国后的十余年里,帝国君臣忙得连轴转,皇帝除了几次大巡狩,都守在咸阳埋首山海一般的天下急务,几乎所有的关中行宫都没有帝国君臣的足迹了。唯甘泉宫不同,因地处九原直道必经之路,便成了事实上的一座皇家驿站。皇帝北上九原巡视,必在甘泉宫驻跸几日。九原直道修筑时期,更有郑国、王贲的行辕长期驻足甘泉宫。直道竣工之后,则不时有过往大臣因秘事留宿。纵然如此,甘泉宫依旧是大显冷清,最深处的宫殿台阁显然地有了人迹罕至的荒冷气息。而东胡宫,则是最为荒冷的一处。在甘泉山十二宫里,东胡宫最小,地处甘泉山最为阴寒的一片河谷,纵是炎炎夏日也凉如深秋。正是这一特异处,李斯与赵高共商,将始皇帝的遗体秘密安置在了东胡宫,在发丧之前又设置了秘密灵堂。
胡亥心绪很乱,很想对父皇禀报一番自己的想法。
虽身为少皇子,胡亥却从未出过咸阳宫,自然也没有来过甘泉宫。然则,胡亥对甘泉宫的这座东胡宫,还是烙印在心头的。少时,胡亥便听|乳母断断续续地悄悄说过一些故事。故事说,胡亥的母亲原本是一个东胡头领的小公主,因部族战败族人流散,小公主流落燕国。后来,小公主又随胡商进入了秦国,被胡商献给一个秦国大臣做了女仆。后来不知如何,小公主便进了咸阳宫。两三年后,小公主又被总掌内宫事务的给事中分派到了甘泉宫,在甘泉宫里,小公主成了东胡宫的侍女头目。故事还说,那年秦王北上九原,巡视了甘泉宫的所有宫殿幕府,暮色时分进入东胡宫,直到次日清晨才出来。|乳母说,小公主后来有了身孕,才被给事中入册为秦王妃,重新回到了咸阳宫。那年秋天,小公主生下了一个小王子。小公主对|乳母说,王子生日她记得很清楚,是乙亥年丁亥月亥时生的。后来,小公主上书驷车庶长署,说少王子“生逢三亥,母为胡女,请名为胡亥。”驷车庶长转呈小公主上书于秦王,忙得不可开交的秦王不晓得看了没看,便以例照准了。可是,在胡亥长到一岁多时,小公主却又请命回到了甘泉宫,依旧住进了人迹罕至的东胡宫。三五年后,已经是皇帝的秦王再来甘泉宫时,东胡小公主已经死了。|乳母说,她与小公主只是在咸阳宫相处过年余时日,这些故事都是听小公主说的。小公主临走时叮嘱说,要她权且当做故事,将来说给小王子听,记住记不住由他了。
|乳母说的故事,胡亥记得很清楚,始终烙印在少年心头。
对亲情,胡亥素来很淡漠。从呱呱坠地到一天天长大,胡亥没有过母爱,也没有过父爱,唯一可以算作亲人的,只有每个皇子都专有的一个|乳母,与每个皇子都专有的一个老师。少年胡亥的一切衣食起居与行止,都是|乳母照料的;后来,又加进了老师赵高。如同每个皇子公主一样,胡亥自幼就有一个小小的人际防护圈。除了极其罕见的父皇会见、考校学业等公事聚集,胡亥极少与皇子公主们共处,更无共享兄弟姊妹天伦之乐的机会,相互陌生得如同路人。在所有的皇子公主中,除了皇长子扶苏认识所有的兄弟姊妹外,其余皇子公主,都认不全自己的血肉同胞。因为母为胡女、师为内侍等等胡亥无法选择的天定缘由,胡亥在诸皇子中更显落寞,更生疏于自己的皇家兄弟姊妹,除了大兄长扶苏,胡亥几乎没有一个可以相互说得几句话的兄弟姊妹。还在懵懂无知的孩童时期,胡亥便知道一个说法:自己的命相不好。那也是|乳母悄悄说给他的。|乳母说,小公主当年流着泪说,亥属猪相,少王子同占三亥,终将非命也!胡亥记得很清楚,|乳母末了悄悄说:“公主通巫术,不忍见少皇子非命,故此才早早去了。”后来,胡亥将|乳母的话说给了老师赵高。赵高却大笑了好一阵子,拍案慨然道:“胡人巫术何足论也!皇帝陛下从不言怪力乱神,却成就了千古大业,与命相何干!少公子只听老夫督导,来日必成为大秦能臣无疑,何言非命哉!”也就是从那一刻起,胡亥真正地依附了赵高。
只有对父皇,胡亥的敬畏是无以言说的。
固然,父皇没有皇子们期盼的亲情关爱的抛洒,然则,父皇的煌煌功业却是如雷贯耳连绵不断地填满了皇子们的岁月。每逢大捷大典,咸阳宫必大为庆贺,皇子公主们也必全数出动踏歌起舞。一次又一次,年年不知几多次。在少年皇子胡亥的心目中,上天源源不断地将人世功业塞给父皇,只能说父皇是神,父皇是最得上天眷顾的真正的天子!唯其如此,无论父皇如何记不得自己,也没与自己说过几次话,胡亥都对父皇有着无以言状的敬畏与感佩。大约只有在这一点上,胡亥与所有的兄弟姊妹一样,笃信父皇的威权,膜拜父皇的神异,崇敬唯恐不及,从来没有过想要冒犯父皇的丝毫闪念……开春之时,老师设谋使胡亥随父皇出巡,胡亥简直快乐得发晕了。那天,他在咸阳宫的胡杨林下咿咿呀呀地不知唱了多少支歌,虎虎生风地不知舞了多少次剑,煞有介事地不知背诵了多少遍秦法,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准备献给父皇,博得父皇一笑的。老师说,陛下劳累过甚,只有少皇子能给陛下欢悦,但使陛下一日大笑几次,少皇子天下功臣也!这番话,胡亥非但听进去了,而且牢牢刻在了心头。胡亥别无所长,然对取悦父皇却是乐此不疲,甚或,为此而模仿父皇的言谈举止,胡亥都是孜孜不倦的。能让父皇开怀大笑,胡亥甚事都愿意做。甚至,胡亥曾经想过,要拜那个滑稽名士优旃为师②,专门做一个既能取悦父皇又能谏言成名的能臣。可是,老师赵高却给胡亥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公子才智于优旃远矣!若为滑稽之士,必早死无疑!”
老师赵高给胡亥讲了一则亲见的故事:昔年,还是秦王的陛下听一臣之言,欲将秦川东部全数划做王室苑囿,以驯养群兽野马;数名臣子谏阻,秦王皆大怒不听。此时,旁边身矮不过三尺的侏儒优旃,腆着肥肥的肚腹上前,昂昂高声道:“秦王圣明!若是秦东皆为苑囿,秦国必多猛兽鹿马。若六国来攻,放出漫山遍野群兽鹿马冲将过去,敌必大败无疑!如此可省数十万大军,何乐而不为也!”秦王愣怔片刻,又哈哈大笑一阵,立即下令废除了这道王命。末了赵高冷冰冰一句道:“若遇难题,公子可有如此才思?”
胡亥打消了做滑稽名家的念想,对父皇的崇敬奉献之心却丝毫未减。
沙丘宫的风雨之夜,胡亥是亲见父皇死去的唯一皇子。那日黎明,胡亥一觉醒来见父皇书房灯火依旧,睡眼惺忪地提着丝袍,兴冲冲跑进了父皇书房。便在那一刻,胡亥惊恐得几乎昏厥了过去——迎面一股鲜血喷出,父皇眼睁睁看着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在老师赵高哭喊着扑上去时,胡亥也扑了上去……任风雨大作雷电交加,胡亥都没有放开父皇的身躯。后来,父皇被安置在寝帐卧榻,胡亥又扑上去紧紧抱住了父皇身躯,任谁也拆解不开。三日三夜,胡亥不吃不喝地抱着父皇,任父皇的身躯在自己怀中渐渐变冷渐渐发出了异常气味,胡亥依旧死死抱着父皇不放。若非老师赵高对胡亥施放了迷|药,胡亥被内侍们生拉硬扯地掰开了臂膊,胡亥很可能便随着父皇去了……后来,胡亥守护着父皇的身躯上路了,任驷马王车中腥臭扑鼻,胡亥的面色如同死人般苍白,却依旧是寸步不离地守护着父皇。那时,胡亥获得了生平最大的尊严,老师看着他哭了,丞相看着他哭了,所有知情大臣看见他,都哭了。在九原直道的阳周段,老师在暮色之中唤醒了他,要他假扮父皇声音支走王离特使,他想也没想便照着做了。那时候,胡亥只有一个心思,为了父皇安心,他甚事都可以做,假若需要,他会毫不犹豫地为父皇去死。
胡亥的改变,源于老师赵高的开导与威逼。
在进入甘泉宫的当夜,老师又施放了迷|药,将胡亥从安置父皇的冰冷的东胡宫背了出来。胡亥醒来时,山月已经残在天边了,曙色已经隐隐可见了。榻边没有侍女,只有老师赵高守着。赵高关切地问他清醒没有,他没有说话,却点了点头。老师说有件大事要对他说,让他饮下了一壶冰凉的山泉水,又让他服下了一盏太医煎好的汤药。胡亥精神了,站起来了,老师这才说话。那一夜的对话,如同天边那一抹怪异的云霞,至今清晰犹在眼前耳边。
“皇帝陛下走了!”老师先自长长一叹,眼眶中溢满了泪水。刹那之间胡亥的一颗心怦然大动,几乎又要放声恸哭了。老师赵高沉着脸道:“危难在即,公子如此儿女态,何堪大事!”胡亥对这个老师,素来敬畏有加。老师赵高教他学问才具,对他的督导极为严厉。自从父皇为他定了这位老师,老师便奏明父皇,将他与|乳母及两名侍女一起搬进了老师在皇城里的官署庭院。老师与|乳母侍女事先约定:他对少皇子的教习,任谁也不能干预,否则不做胡亥老师。|乳母侍女个个都知道赵高是追随皇帝数十年的功臣,功劳才具声望,至少在皇城这片天地里显赫得无人可以比肩,自然是诺诺连声。从此,胡亥告别了在|乳母侍女照抚下的孤独而自在的懵懂岁月,开始了令他倍感吃力的少年修习。他清晨贪睡不起,老师会用那支金丝马鞭抽打卧榻四周,直到他爬起来梳洗。他一捧起法令典籍便大感头疼,不是打瞌睡,便是找出种种理由逃脱一日学业。老师在父皇身边忙得昼夜连轴转,却总是有机会在他无法预料的时刻出现,只要他没有写完当日秦篆,或没背诵过当日律令条文,老师便一定会将他关进府邸密室,直到他在老师再次出现时连连哭喊饿了渴了,老师才放他出来。他练剑常常偷懒喊累,老师便派一只凶猛灵异的獒犬看守着他,他只要在不该累的时候停了下来,那只猛犬便会冲过来将他扑翻在地呜呜怒吼,吓得胡亥毛骨悚然一身冷汗,爬起来泥土不掸便呼呼挥剑。如此反复无数,胡亥终于不再折腾自己了,老师说学甚便学甚,老师说如何学便如何学,再苦再累也咬着牙关强忍了。虽则如此,胡亥也明白一点,老师百般呵护着自己。没有老师,他不会走进父皇的视界。没有老师,他在深广的皇城便是一片飘荡的树叶,随时可能被人踩在脚下。一次,一个老内侍不许他踏进那片他最喜欢的胡杨林去练剑,还冷着脸咕哝了一句甚话。这时,老师出现了,一马鞭便将那名老内侍抽得滚出了丈余远。胡亥清楚地记得,老师显出了从未见过的粗莽凶悍,用金丝马鞭刮着老内侍的鼻梁狠狠地说,给我悉数知会皇城宫人,但有欺侮蔑视少皇子者,老夫活撕了他人皮!从此以后,只要胡亥在皇城游荡,所有的内侍侍女对他都礼敬有加。第一次,胡亥有了皇子的尊严。也是从此之后,胡亥对老师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依赖敬畏之情,心头每每闪出“假父”两个字。胡亥知道,那是父皇当年对长信侯嫪毐的叫法,早已经在皇城被列为第一禁忌了,否则他真的会对老师喊出那两个字来。胡亥总觉得,老师真该做他的假父,老师虽是内侍之身,却是天下罕见的雄杰……
“老师但说,我听便是。”胡亥忍住了欲哭的酸楚。
“陛下发病猝然,少公子已经濒临危境也!”见胡亥圆睁着两眼发愣,赵高忧心忡忡道,“陛下只给长公子留下了一道诏书,对其余皇子公主没有只言片语,没有封王封侯。届时,长公子回咸阳做了二世皇帝,而少皇子没有尺寸立足之地,为之奈何?”胡亥有些惊讶,也有些释然,摇着头道:“秦政不封建,原本如此。父皇依法行事,不封诸子,老师何可私说者!”赵高缓缓摇头道:“老臣所言本意,此等情势可变也,非私说陛下之过也。少皇子且想:皇帝突兀病逝而尚未发丧,方今天下权力与社稷存亡,皆在少皇子、老臣及丞相三人耳。老夫本心,愿少皇子起而图之也。少皇子,做君抑或做臣,制人抑或制于人,岂可同日道哉!”胡亥大感意外,愣怔良久摇头道:“废兄立弟,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不孝也。因人之功,无能也。三者逆德,只怕天下不服,身败名裂,社稷不血食……”胡亥不敢直面斥责过甚,只是沉重地诉说着那样做的后果。赵高却连连摇头,慷慨激昂的话语叫胡亥心惊肉跳:“少皇子差矣!汤武革命,天下称义,不为不忠。卫君杀父,史载其德,不为不孝。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做事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愿皇子听老臣谋划,以成大事!”那时,胡亥眼见老师第一次如此目光炯炯奋然激烈,心头一时怦怦大跳,既觉无法拒绝老师,又觉此事太过不可思议,长长一声叹息道:“今日巡狩行营尚在半道,父皇尚未发丧,岂能以此等事体扰乱丞相哉!”老师却倏地起身,断然拍案道:“时乎时乎,间不及谋!嬴粮跃马,唯恐后时!”显然,老师要他当机立断先发制人,其急迫之心令胡亥心头一阵酸热——老师身为一介老仕宦,若非虑及学生身后,所图何来也!
那一刻,情非得已,胡亥只有答应了。
然则,胡亥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老师居然真的说服了丞相!
老师带来的这个大大出乎意料的消息,使胡亥顿时眩晕了懵懂了,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方才为几名侍女活活饿死而生出的郁闷,早已飘散到九天之外去了。此刻塞满心头的,有惊愕有惶恐有喜悦有担忧有疑虑有奋然,种种思绪纷至沓来,胡亥总算第一次知道了甚叫做打翻了五味罐不知酸甜苦辣涩,一路念叨着晃悠着不知所以了。噫!丞相居然能赞同拥立我胡亥做皇太子,怪矣哉!先前,丞相连小女儿嫁我胡亥都不屑说起,今日如何能这般转向?丞相究竟是先认了我胡亥这个女婿而拥立我这个皇子,还是先认了我这个皇太子而后再认我做女婿?胡亥啊胡亥,你知道么?你准定不知道。是也是也,丞相的心思你却如何知道?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胡亥漫无边际地转悠着,兀自念叨着,念叨得最多的便是这四个字——不可思议。对于丞相李斯,胡亥原本是奉若天神的。父皇是神圣,丞相也是神圣。王翦蒙恬功劳固大,丞相则功劳更大,毕竟丞相领政,是与父皇一起执掌庙堂一起运筹决断的,任何臣子都无法与丞相相提并论。唯其如此,当初丞相对将女儿嫁给胡亥的冷漠,胡亥也自甘卑下地接受了。在胡亥看来,天神一般的丞相不愿将女儿嫁给他这个一无所长的落寞皇子,实在是太正常了;果真丞相愿意了,胡亥倒是要大大惊愕了。唯其如此,李斯这个丞相竟能赞同拥立他为皇帝,不是不可思议么?如此不可思议的事体,如何不让胡亥百思不得其解?更有甚者,如此一个天神丞相,如何能被老师这个还未进入大臣之列的中车府令说服了?老师也是神圣么?或者,老师比神圣还更是神圣……
以胡亥的阅历与心智,这件事实在太费解,实在太深奥了。
酒醉般晃悠进东胡宫,疲惫眩晕的胡亥抱着幽暗大厅里的灵牌瘫倒了。胡亥再也没有力气向父皇禀报了,烂泥般倒在石板地面呵呵笑着呼呼大睡了。直到掌灯时分,一名进来换牺牲祭品的老内侍才发现了蜷伏在灵堂帷幕下的胡亥,连忙飞一般禀报了赵高。赵高丢下公事大步赶来,亲自将胡亥背走了。临走时,赵高对东胡宫总事厉声下令,谁敢私泄少皇子今日之事,杀无赦!
※※※※※※
①杀枭,春秋战国博弈游戏之一,类似后世军棋,以杀死对方之“枭”者为胜。
②优旃,先秦幽默名臣之一,有两优旃:一优旃为春秋滑稽名家优孟之后,一优旃为战国末期因慕优旃之名而同名的秦国滑稽名臣。
五、李斯开始了别出心裁的才具施展
秋风乍起,车马穿梭,甘泉宫醒来了。
第一个醒来的,是丞相李斯。自与赵高在符玺事所一夜相谋,李斯的心绪很快地明亮了起来。赵高有拥立胡亥的目下算计,李斯便没有再度推进大秦文明新政的远图么?仔细盘算起来,老夫便是拥立胡亥为帝,胡亥又能如何?能阻挡老夫实施新政?显然不能。胡亥没有通晓大政的肱股大臣。非但不能,且必将授予老夫更大的权力。因为,没有任何人可以掌控庞大复杂的文明新政,没有任何人可以掌控汪洋恣肆的天下大局;只有李斯坐镇的丞相府,能通盘运筹天下政令使之畅通;若没有李斯撑持,十个赵高也稳定不了天下大局。果真如此,届时老夫放开手脚盘整天下民生①,再创文明新政,何负陛下遗愿,何负天下苍生哉!思虑透彻,李斯顿觉郁闷全消,心头不期然渗出一丝冷笑,赵高也赵高,你自以为算计了老夫,安知给了老夫一架功业天梯耶?
心意一定,李斯第一个与姚贾会商。
开始,李斯并不想将全部真情对姚贾托出,不是疑虑姚贾,而是实在没有必要。大政重臣之间,只需主轴协同便了,无须追求琐细真实。如此庙堂法则,姚贾焉能理会不得?李斯说给姚贾的情势是:陛下临终之时,将遗诏交付与少皇子胡亥;赵高坚持说,陛下要将帝位传承给胡亥,因此请求李斯奉诏拥立胡亥;李斯没有亲见遗诏,只能据赵高所言,临机赞同了拥立胡亥;最终究竟如何,李斯欲与姚贾商议后再行定夺。末了,李斯特意坦然说明:“廷尉为九卿之首,贾兄与斯多年交谊,兄若不为,斯何为哉!”
“不见遗诏,此事终难服人也!”沉吟良久,姚贾只说了一句话。
李斯心下明白,姚贾已经认准了皇帝遗诏是要害,且显然没有相信李斯所说的未见遗诏之言。思忖之间,李斯岔开了话题,拍案慨然道:“自灭六国,我等竭尽心力创制文明新政,毕生心血尽在此矣!然则,终因种种纠缠,有所为,亦有所不能为也。譬如,秉持法治而以铁腕应对复辟暗潮事,若没有一班人无端干预,岂能使焚书令有名无实哉!岂能使坑儒铁案搅成暴政之嫌哉!而今陛下已去,若无强力衡平,那一班人定然会以《吕氏春秋》为本,大行宽政缓法之王道。其时也,山东复辟暗潮汹汹大起,天下臣民皆以先帝与你我为暴虐君臣,大秦文明新政安在哉!你我毕生心血安在哉!”
“如此说,丞相是要真心拥立胡亥了?”姚贾很有些惊讶,“至于遗诏究竟如何,丞相已经不想问了?”面对见事极快的一代能臣姚贾,李斯情知不能深瞒,否则便将失去这位最重要大臣的支持。片刻沉吟,李斯喟然一叹:“贾兄何其敏锐也!李斯两难,敢请贾兄教我。”李斯站了起来,向姚贾深深一躬。
“奉诏行事,天经地义,丞相何难?”姚贾连忙扶住了李斯。
“拥立胡亥,未见遗诏;拥立扶苏,秦政消散。不亦难哉!”
“如此说,陛下有遗诏?”姚贾仍然咬着轴心。
“有。残诏。”
“丞相亲见?”
“正是。”
“残诏?以陛下之才?”
“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李斯一字一顿地念着,停顿了。
“就此两句?”姚贾惊愕地期待着。
“此,天命也!”李斯喟然长叹泪光莹然。
“可是说,此诏有三残?”良久默然,姚贾断定李斯所言无虚,遂判案一般掰着指头道,“其一,给何人下诏,不明;其二,全部遗愿,未完;其三,未用印玺,不成正式。如此残诏,当真是千古未见也……”
“廷尉明断。”李斯拍案,“依据法度,此等诏书素来不发。”
“若依此诏,朝局将有三大变。”姚贾目光烁烁发亮,依旧惯常性地掰着指头,“其一,扶苏继位皇帝;其二,蒙恬掌天下兵权;其三,蒙毅执掌皇城政务……然则,丞相还是丞相,丞相倒是无须忧心也。”
“贾兄至明,何周旋于老夫哉!”李斯淡淡一笑,“蒙恬掌兵,一时计也,贾兄焉能不知?九原大军之中,尚有个武成侯王离。将兵大权交于王氏之后,领政相权交于蒙恬之手,廷尉重任交于蒙毅之手,如此转换,这残诏布局方算成矣!贾兄大才,可曾见过如此神异手笔:淡淡两句,厘定乾坤?”
“蒙毅?任廷尉?”姚贾脸色有些难堪。
“当年,蒙毅勘审赵高之时,陛下已经有此意了。”
“如此说,陛下善后,将我等老臣排除在外?”姚贾脸色更难堪了。
“此中玄机,各人体察也……”李斯淡淡一句,言犹未了却不说话了。
两人对坐,默然良久,谁也没有再说话。在李斯看来,对于颇具洞察之能的姚贾,到此为止足矣,至于本人如何抉择,用不着多说,更不宜说透。在姚贾看来,李斯已经将最轴心的情形真实,更将另一种庙堂架构清晰点出,到此为止足矣,用不着究诘背后细节。月上中天的时分,李斯站起来,一拱手默默地走了。姚贾没有留,也没有送,愣怔枯坐直到东方发白。
次日午后,姚贾刚刚醒来,便接到丞相府庶务舍人送来的一卷官书,敦请姚贾搬到廷尉别署。姚贾立即注意到,官书是以“丞相兼领皇帝大巡狩总事李斯”的名义正式送达的书令。也就是说,这是一件公事,姚贾将从李斯的私行隐秘安置中走出来,正式入住甘泉宫特设的九卿别署庭院。显然,此举含意很是清楚,姚贾只要住进廷尉别署,处置皇帝丧葬的大政公事便要开始了。依着当时的浩浩战国遗风,姚贾有两个显然的选择:一则是以未奉正令而来为由,立即返回咸阳待命,并不会开罪于李斯;一则是将密行化作公务,立即入住廷尉别署而开始公事,亦属正常。也就是说,姚贾愿否与李斯携手,这是第一个实际而又不着痕迹的轻微试探。姚贾立即意会了,李斯这个试探很是大度,也很是老到,既给了姚贾充分的抉择自由,又向姚贾透露出一种隐隐的意图——后续大业,李斯并不强求于任何人,志同则留,志不同则去。
“好。搬过去再用饭。”散发未冠的姚贾淡淡应了一句。
搬入幽静宽敞的山泉庭院,姚贾从隐秘行径的些许郁闷中摆脱出来,心绪大见好转。用过午膳,姚贾在山泉林下漫步良久,暮色降临方才回到庭院。姚贾预料,夜来李斯必有大事会商,晚汤后便正式着了冠带,在庭院中漫步等候。孰料月上中天。门外动静全无,姚贾陡然生出了一种莫名烦躁,便索性大睡了。次日清晨梳洗之后,姚贾正欲径自游山,丞相府的侍中仆射却到了。
侍中,原本是西周官号,职司为侍奉于天子殿中也,故名。秦帝国之侍中,亦称丞相史,则是开府丞相的属官,无定员,几类后世的秘书处。侍中职司,主要是往来于丞相府与皇帝政务书房以及各种朝会之间,代丞相府禀报各种政务于各方,同时主理丞相府一应书令公文。侍中署的长官,是侍中仆射。今日侍中仆射亲自前来,自然是正式公事无疑。姚贾虽然不耐李斯如此一紧一松颇具玄虚的方式,却依旧正了衣冠迎到了厅堂。
丞相府的书令只有两行:“着廷尉姚贾入丞相行辕,会商大巡狩善后诸事。”姚贾瞄得一眼,不禁皱起了眉头,看了看侍中仆射。孰料那个侍中仆射恭敬地捧过了一卷竹简之后,便低头垂首站在旁边不说话了。一时间,姚贾觉得李斯颇有些诡异。以常心论之,此前试探尚属正道,此次试探,则有些不可思议了。当此之时,最急迫的大事莫过于皇帝发丧,而发丧第一关,便是廷尉府主持勘验皇帝正身而确定皇帝已经死亡。为此,所谓的大巡狩善后诸事,分明便是这件实际大事,岂有他哉!更何况,李斯已经在第一次会见时明白对姚贾告知了皇帝病逝消息,何以丞相府书令不做一道公文下达,而要隐藏在会商之中或会商之后?如此闪烁行事,真叫人哭笑不得也。
然则,一番推究之后,姚贾的心渐渐沉下去了。李斯如此做法,只能说是再次做最实际的试探——姚贾究竟愿否与李斯同道?若姚贾“奉命”赶赴丞相行辕,则李斯必然正式出具书令,进入发丧事宜;若姚贾不入丞相行辕,不为李斯同道,则李斯与姚贾间的一切密谈均成为无可举发的孤证。也就是说,只要李斯不愿意承认,姚贾便无法以阴谋罪牵涉李斯,更无法传播密谈内容而引火烧身,姚贾只能永远将那两次密谈闷在心里。如此看去,后续之延伸路径便很是清楚了:姚贾若不欲与李斯同道,则李斯肯定要推迟皇帝发丧,直到找出能够替代姚贾的廷尉人选。因为,没有廷尉主持,皇帝发丧无法成立;除非先行立帝,更换廷尉,再行发丧。而李斯果然敢于如此作为,便只有一种可能,此前已经达成了必要的根基——李斯已经与赵高胡亥合谋,做好了先行立帝的准备!果真如此,姚贾面前的路便只有一条了,若不与李斯赵高胡亥同道,则很可能出不了这甘泉宫了……心念及此,姚贾有些愤然了。他本来已经要与李斯同道了,李斯当真看不出来么?不会,以李斯之能,不可能没有此等辨识;否则,李斯何以密书独召姚贾入甘泉宫?李斯如此行事,更大的可能则在于:此事太过重大,李斯不敢掉以轻心,不敢轻信于任何人……
“走。”姚贾不愿意多想了。
偌大的丞相庭院空空荡荡,不见任何会商景象。得知姚贾前来,李斯快步迎出了廊下,遥遥深深一躬:“贾兄见谅,老夫失礼也。”姚贾淡淡一笑一拱手,却没有说话。走进正厅,李斯屏退左右,又是深深一躬:“贾兄,此事太过重大,老夫无奈矣!”姚贾这才一拱手笑道:“斯兄鱼龙之变,贾万万不及也,焉敢有他哉!”李斯第一次红了脸,连说惭愧惭愧,一时竟有些唏嘘了。姚贾见李斯不再有周旋之意,心下踏实,遂一拱手道:“丞相欲如何行事,愿闻其详。”李斯不再顾忌,低声吩咐了侍中仆射几句,便将姚贾请进了密室。直到夕阳衔山,两人才匆匆出了密室。
旬日之间,甘泉宫车马如流了。
先是御史大夫冯劫亲率太医令与相关重臣,飞车赶赴甘泉宫,会同廷尉姚贾,立定了国丧勘验署,而后正式拜会丞相行辕。李斯召集了大巡狩随行大臣及相关人等,在丞相行辕与国丧署大臣正式举行了朝会。李斯先以大巡狩总事大臣身份,对皇帝于大巡狩途中猝然病逝事宜做了详尽禀报。赵高以皇帝临终时刻唯一的近侍臣子身份,禀报了皇帝发病的诸般细节,同时禀报了皇帝临终三诏。赵高禀报说,皇帝临终之时,留下了两道事先拟好的遗诏,交赵高封存于符玺事所;赵高收好诏书,皇帝业已吐血,留下的最后一道口诏是:“山东动荡不定,取道九原直道返,秘不发丧,遗诏交丞相,会同诸大臣朝会施行。”赵高涕泪唏嘘地说,皇帝陛下话未说完,便抵案归天了。那日,胡亥作为唯一的随行皇子,两太医作为最后的施救者,都一一做了眼见实情的禀报。最后,典客顿弱与卫尉杨端和禀报了当时由丞相李斯主持的对策议决。全部朝会,除郑国与胡毋敬因病留邯郸未到,所有的情形都有清楚的禀报,也都被史官完整地录写下来。
朝会完毕,勘验署三方大员进入了供奉皇帝尸身的东胡宫。经两个时辰的繁复勘验究诘,姚贾主持的大员合署终于确证:皇帝因暗疾突发而身亡,并无他因。之后,御史大夫冯劫会同三方大员连夜会商,对朝会禀报与勘验文书做出了正式论定,由廷尉姚贾拟就官文呈报丞相。次日清晨,两件三方连署的官书便报到了丞相行辕。
李斯恢复了领政丞相身份,立即开始了连续作为。
李斯先行郑重拜会了冯劫、姚贾与太医令三大员,提出了“立即下书咸阳并邯郸,召三公九卿同来甘泉宫议决国丧事宜”的主张。冯劫很是不以为然道:“丞相多此一举也!以大秦法度,先君薨去太子未立,丞相便是暂摄国政之决策大臣。目下法定勘验已毕,官文已报丞相,丞相有权批定是否发丧,何需惊天动地将一班大臣弄来甘泉宫?再说,冯去疾、蒙毅、李信三大员镇守咸阳,能轻易离开么?”李斯肃然正色道:“冯公差矣!陛下乃超迈古今之帝王,今猝然病逝,又有两道遗诏未发,此所谓国疑之时也。三公九卿同来甘泉宫,一则会商,二则启诏,其间若有疑义,正当一并议决之。主少国疑之时,该当坦荡理政,此当国之要也,何能以鞍马劳顿避之?以镇守咸阳免之?”姚贾在旁点头道:“在下倒是赞同丞相之策。冯公啊,善我始皇帝之后,非同寻常也!”冯劫皱眉道:“如此说,扶苏是九原监军大臣,蒙恬是列侯大将军,也该召来同议了。”姚贾忧心忡忡道:“此两大员须当慎之。九原,那可是北边国门也!”李斯面色凝重地思忖了一阵,终于拍案道:“陛下在世时尝言,‘九原国门,不可一日无将也。’目下,万里长城正在合龙之际,匈奴诸胡正在秋掠当口,九原大军压力甚大,大将确实不宜轻动。冯公但想,当年灭六国大战何等酷烈,陛下尚从未调蒙公南下,况乎今日?匈奴但闻陛下离去,势必全力犯我,其时两统帅不在其位,预后何堪设想哉!”冯劫一挥手道:“也是一说!不召便不召,不需说叨了。”李斯却是少见的耐心,手指叩着书案缓缓道:“不召两将,并非不知会两将。老夫当同时发出官文,备细知会甘泉宫诸事,之后再度知会三公九卿议决诸事;蒙公与长公子若有异议,必有快马回书……”
“行行行,不需叨叨了。”冯劫不耐地打断了李斯。
“冯公总是将庙堂当做军营。”姚贾淡淡地揶揄了一句。
“当此危难之际,老夫如履薄冰,诸公见谅也!”李斯沉重地叹息一声。
“丞相真是!”冯劫倏地站起慨然高声道,“陛下纵然去了,还有我等老臣,莫非撑不起这片天不成!老夫今日一句话撂在此地:谁敢不从始皇帝遗诏,谁敢不从丞相调遣,老夫第一个找他头来!鸟!大秦有国法,危难个甚,谁敢反了不成!”
“慎言慎言,冯公慎言。”李斯连忙过来摁住冯劫坐了下去,转身走到厅中对三人深深一躬道,“李斯蒙诸公同心定国,不胜心感也!大事既定,老夫便去打理,告辞。”
“这个老李斯!官越大胆子越小。”冯劫看着李斯背影嘟哝一句。
“举国重担尽在丞相,难矣哉!”姚贾喟然一叹。
“也是,难为老丞相也!”冯劫的一双老眼溢满了泪水。
李斯回到行辕,立即拟就书令发往咸阳邯郸。三日之后,咸阳的冯去疾、蒙毅、章邯等与邯郸的郑国、胡毋敬都陆续飞车赶到了。次日清晨,甘泉宫正殿举行了三公九卿朝会,由丞相李斯主持;中车府令赵高、少皇子胡亥、皇帝大巡狩随行太医及太医令等相关散官,旁列与闻。参与朝会的三公是:左丞相李斯、右丞相冯去疾,御史大夫冯劫;此时王贲已逝,太尉未补,故缺一公;朝会九卿是:廷尉姚贾、郎中令蒙毅、治粟内史郑国、典客顿弱、奉常胡毋敬、卫尉杨端和、太仆马兴、宗正嬴腾、少府章邯。全部三公九卿,除去病逝的王贲,全数与会。从法度说,正式大朝会还当包括所有侯爵大臣将军与重要郡守县令,以及诸如博士仆射等中央散官。然则,作为日常决事定制,三公九卿与皇帝组成的朝会便是轴心决策的最高规格。且天下大事多发,三公九卿能如今日这般全部到齐,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因此,大臣们都明白,今日朝会乃皇帝缺席的非常朝会,在新皇帝即位之前,今日朝会所作的一切决断都将是有效国策,都将决定帝国的未来命运。
“诸位大人,”李斯站在帝座阶下的中央地带,一拱手沉痛地开口了,“今日朝会,行之于甘泉宫而非咸阳,皆因非常之期也。非常者何?皇帝陛下于大巡狩途中,业已弃我等臣民而去也!……”一言未毕,大殿中哭声暴起,李斯老泪纵横摇摇欲倒。三公前座的冯劫一步抢来扶住了李斯,沉声道:“丞相如此情态,何以决大事!”又转身连声大喝,“哭个鸟!要不要朝会了!都给老夫坐好!听丞相说话!”这御史大夫的职司便是总监百官,更兼冯劫忠直公正秉性火爆,一阵吼喝,大殿中顿时肃然一片。李斯勉力站定,声音嘶哑颤抖道:“当此之时,我等三公九卿,当协力同心,依据法度,安定大秦。唯其如此,今日朝会第一件大事,便是御史大夫禀报皇帝正身勘验事,之后议决是否发丧。”说罢,李斯对冯劫一拱手,站到了一边。
“诸位,”冯劫从案头捧起了一卷竹简,声音凄楚,“业经老夫官署会同廷尉府、太医署三府勘验认定:始皇帝陛下,确因暗疾骤发,薨于沙丘……这,三府勘定的官书……廷尉,还是你来……”冯劫老泪纵横语不成声,将竹简交给了姚贾。
姚贾离座,接过竹简展开,一字一字沉重地读着:“御史大夫府、廷尉府、太医署三府合勘书:三府得皇帝行营总事大臣李斯书令,知皇帝异常而薨,遂赶赴甘泉宫合署勘验。业经三府依法反复勘验正身,一致判定:皇帝积年多劳,暗疾深植,大巡狩至琅邪发病,曾遣郎中令蒙毅还祷山川,祈福于上天;其后,皇帝巡狩西来,途中发病三次;七月二十二日,行营驻跸沙丘宫,皇帝夜来不眠,书罢遗诏,口诏未完,吐血而薨……其时,两随行太医多方施救,未果……大巡狩行营总事大臣李斯,会同随行大臣,遵奉皇帝口诏,议决,秘不发丧而还……三府合署论定:皇帝薨因明确,行营善后无误;国丧如何发布,由摄政丞相决断。大秦始皇帝十二年,秋八月。”
“诸位大人,可有异议?”李斯抹着泪水问了一句。
“我等,无异议……”殿中一片哽咽。
“在下一问。”蒙毅突兀站起,高声一句引得举殿惊愕,“敢问三府合勘署:始皇帝陛下口诏,何人受之?随行太医可在当场?行营取九原直道而还,显然是舍近求远,何能言善后无误?”
“姚贾作答。”冯劫对姚贾挥了挥手。
“在下遵命。”姚贾对冯劫一拱手,转身面对群臣道,“郎中令所言,亦是三府勘验时所疑。业经查证:陛下伏案劳作完毕,已是寅时初刻四更将罢,随行太医煎好汤药之后正在小憩,中车府令赵高侍奉汤药;陛下正欲服药,猝然吐血,赵高欲唤太医,被陛下制止;陛下随即口诏,口诏未完,陛下已薨……以法度而论,赵高一人所述口诏,确为孤证;然陛下夤夜公务已成惯例,赵高一人侍奉陛下也是惯例。故,合署勘验取赵高之言。郎中令,此其一也。其二,取道九原而不走河内大道,一则有陛下遗命,二则有山东动荡之实际情形。如此情势,不知姚贾可算说清?”
“姑且存疑。”蒙毅沉着脸坐了回去。
“甚话!”冯劫不悦拍案,“山东复辟暗潮汹汹,疑个甚来!”
“冯公,还是教郎中令直接询问赵高的好。”李斯一脸忧色。
“不用!”冯劫拍案高声,“都说!还有无异议?”
“无异议。”其余大臣人人同声。
“好!孤议不问。丞相继续大事!”冯劫慨然拍案。
李斯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蒙毅一拱手道:“公有异议,待后也可质疑于老夫。当此非常之时,冯公秉持大义,老夫勉力为之了,尚望足下见谅。”见蒙毅目光直愣愣没有说话,李斯拱手一周高声道,“诸位,三府勘验完毕,定论明白无误。朝会议决,亦无异议。老夫依法宣示:大秦始皇帝,业已薨去……然则,此时国无储君,尚不能发丧。立储发丧之前,诸位大臣亦不能离开甘泉宫。此,万般无奈之举也。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丞相是说,国丧之密绝不可外泄么?”冯劫高声问。
“正是。主少国疑,李斯不能不分外谨慎。”
“非常之期,在下以为妥当!”姚贾第一个附和了。
“在下,无异议。”大臣们纷纷哽咽点头。
“好。”李斯含泪点头,转身对殿口的甘泉宫总事一点头,“进午膳。”
“如何如何,在这里咥饭?”冯劫第一个嚷嚷起来。
“国难之际,大事刻不容缓,老夫得罪诸位大人了。”李斯深深一躬。
“好了好了,何处吃喝不都一样?”冯去疾瞪了冯劫一眼。
“也是,不早立储君,万事不宁也!”寡言的郑国叹息了一句。
甘泉宫总事带着一班内侍侍女,抬进了一案又一案的锅盔肥羊炖。李斯游走食案之间高声道:“国丧未发,哪位若欲饮酒,得在三爵之内,以免误了饭后朝会。”冯劫顿时红了脸高声道:“你这丞相甚话!国丧未发,便是皇帝没薨么?老夫不饮酒,谁敢饮酒!”一脸沉郁的大臣们纷纷点头。李斯连忙一拱手道:“冯公息怒。老夫也是情非得已,恐诸位老军旅耐不得有肉无酒也,见谅见谅。”大臣们遂不再说话,人各一案默默地吃喝起来,全然没有了秦人会食的呼喝豪气。一时饭罢,片刻啜茶间大殿已经收拾整肃,司礼的侍中仆射便高声宣示朝会重开。
“诸位,国不可一日无主。立储朝会,至为重大。”
李斯肃然一句,举殿静如幽谷。李斯从自己的案头捧起了一只铜匣,语气万分沉重地开口了:“大巡狩行营至于平原津时,皇帝陛下给了老夫一道诏书,书匣封口写就‘朕后朝会开启。’老夫手捧之物,便是皇帝诏书。此时诏书未开,老夫先行对天明誓:无论皇帝遗诏如何,李斯皆不避斧钺,不畏生死,决意力行!老夫敢请,两位冯公监诏。”
骤然之间,举殿大是惊愕。三公九卿大臣们都知道的是,皇帝留有两道遗诏,皆在赵高掌管的符玺事所封存;可没有一个人知道,皇帝给丞相李斯还有一道遗诏!李斯本是帝国领政首相,皇帝有遗诏于李斯毫不足怪,假若没有遗诏于李斯,反倒是奇怪了。大臣们惊愕的是,皇帝遗诏于李斯,自当李斯本人亲启,为何要李斯当着朝会开启?是皇帝怀疑李斯可能谋私?一时惊愕之下,竟良久无人说话,连李斯亲请监诏的冯劫、冯去疾也默然不语了。
“老丞相既已明誓,还是自家开了。”直率的冯劫终不忍李斯被冷落。
“两公监诏,秉公护国,何难之有哉!”李斯有些不悦了。
“如何?监诏了?”冯劫对邻座的右丞相冯去疾低声一句,见冯去疾已经点头站起,遂霍然离座一拱手高声道,“好!老夫与右丞相监诏。”两人走到李斯面前,对着铜匣深深一躬。冯去疾肃然站定。冯劫上前接过了诏书铜匣,放置在了今日特设在帝座阶下的中央位置的丞相公案上,对旁边肃立的冯去疾点了点头。冯去疾面对大臣们高声一句道:“诏书外制无误。”显然,这是报给所有大臣听的,是说该诏书的存放铜匣与封匣白帛以及印鉴等皆为真实。之后,冯劫拿起了案头备好的文书刀,割开了带有朱红印玺的白帛封条,原先被封条固定的一支细长的铜钥匙赫然呈现眼前。冯劫拿起钥匙,打开了铜匣。旁边冯去疾又是一声通报:“匣制封存如常,启诏。”冯劫拿去了最上层的一张小铜板,又拿去了一层白绢,这才捧起了一个带有三道铜箍的筒状物事。旁边冯去疾高声道:“尚坊特制之羊皮诏书,开诏。”冯劫大手一顺,两道薄片铜箍便滑落在了匣中。冯劫展开了黄白色的细薄羊皮,一眼未看便肃然举在了冯去疾眼前。冯去疾仔细打量片刻,高声通报道:“始皇帝手书,印玺如常,宣示诏书——!”冯劫遂将诏书翻过,一点头,高声念诵道:“朕若不测,李斯顾命善后,朝会,启朕遗诏安国。诏书完毕。”
殿中依然是静如幽谷。大臣们对皇帝以李斯为顾命大臣,丝毫没有任何意外,若皇帝没有以丞相李斯为顾命大臣,反倒是大臣们不可思议的。李斯执意以监诏之法开启诏书,显然是在国疑之期秉持公心,虽显异常,大臣们也全然体察其苦心。大臣们多少有些意外的是,顾命大臣如何只有李斯一个人?依照常理与朝局实情,至少应该是李斯与大将军蒙恬、御史大夫冯劫三人顾命安国,而今只有李斯一人,似乎总有些不合始皇帝陛下的大事赖众力的政风秉性。然无论如何,诏书既是真实的,谁又能轻易提出如此重大的疑虑?毕竟,始皇帝信托丞相李斯,谁都认定是该当的,能说此等信托是过分了?
“遗诏已明,敢请丞相继续朝会。”二冯一拱手归座。
“先帝将此重任独托李斯,老夫愧哉!”李斯眼中闪烁着泪光喟然一叹,“老夫解陛下之心,无非念及,李斯尚能居中协调众臣之力而已。立储、立帝两件大事一过,天下安定,老夫自当隐退,以享暮年治学之乐也……”
“国难之际,丞相老是念叨自家作甚!”冯劫不耐烦了。
李斯悚然一个激灵,当即一拱手正色道:“御史大夫监察得当,朝会立即回归正题。”说罢转身一挥手,“中车府令、兼领大巡狩行营皇帝书房事赵高,出封存遗诏于朝会。”李斯着意宣示了赵高的正职与行营兼职,显得分外郑重。毕竟,仍有并不知晓皇帝大巡狩后期随行臣工职事更迭的大臣,如此申明,则人人立即明白了皇帝遗诏由赵高封存而不是由郎中令蒙毅封存的缘由,心下便不再疑惑了。
随着李斯话音,赵高带着两名各推一辆小车的内侍,走出了帝座后的黑玉大屏,走到了帝座阶下的李斯中央大案前,停了下来。赵高上前,先对李斯深深一躬,再对殿中大臣们深深一躬,这才转过身去对两名内侍挥手示意。两名内侍轻轻扯去了覆盖车身的白绢,两辆特制的皇室文书车立即闪烁出精工古铜的幽幽之光。两内侍各自从文书车后退几步,肃立不动了。
赵高一拱手道:“符玺事所封存之皇帝遗诏到,敢请丞相启诏!”
“老夫之意:此遗诏,由御史大夫与郎中令会同监诏。”
“臣等无异议。”大臣们立即赞同了李斯的主张。
“如此,御史大夫请,郎中令请。”李斯对冯劫蒙毅分别遥遥一拱。
“又是老夫。”冯劫嘟哝一句离座挥手,“老夫只看,蒙毅动手。”
蒙毅没有推辞,离座起身对李斯冯劫一拱手,走到了文书铜车前。蒙毅与三公九卿中的所有大臣都不同,出身名将之家而未入军旅为将,自入庙堂便任机密要职,先做秦王嬴政的专事特使,再做长史李斯的副手长史丞,再做始皇帝时期的郎中令兼领皇帝书房事务,长期与闻署理最高机密,对宫廷事务洞悉备至。而三公九卿中其余大臣却不同,王贲冯劫冯去疾杨端和章邯嬴腾马兴七人,出自军旅大将,素来不谙宫廷机密事宜;郑国胡毋敬两人,一个太史令出身,一个水工出身,职业名士气息浓厚,更对种种庙堂奥秘不甚了了;姚贾与顿弱两人倒是颇具秘事才具,却因长期职司邦交,也对皇城内务不甚精通。也就是说,全部三公九卿之中.只有李斯、蒙毅具有长期职司庙章政事的阅历,对最高机密形成的种种细节了如指掌。目下,李斯已经是顾命大臣主持朝会,自然不会亲自监诏。只有蒙毅监诏启诏,才是最服人心的决断。李斯主动提出由蒙毅冯劫监诏,大臣们自然是立即赞同了,并实实在在地对李斯生出了一种敬佩。就实而论,蒙毅也是三公九卿中对此次朝会疑虑最重的大臣,此刻既有李斯举议,蒙毅自然不会推辞。蒙毅自信,任何疑点都逃不过他久经锤炼的目光。
一眼望去,两辆文书车是甘泉宫的特有物事,大巡狩行营的符玺事所以轻便为要,自不会有此等重物。当然,蒙毅是不会纠缠此等枝节的。毕竟,皇帝遗诏从小铜匣装上文书车,只是一种行止转换而生出的礼仪之别,远非其中要害。蒙毅所要关注的,是遗诏本身的真实性。
“启盖。”蒙毅对大臣座区外的两名书吏一招手。
这两名书吏是郎中令属下的皇帝书房文吏,是蒙毅的属官,也是每次朝会必临大殿以备事务咨询的常吏,本身便对一应皇城文书具有敏锐的辨识力。两人上前一搭眼文书车,相互一点头,便各自打开了铜板车盖,显出了车厢中的铜匣。蒙毅对冯劫一拱手,两人同时上前打量,不禁同时一惊。
“有何异常?”圈外李斯的声音淡淡传来。
“诏书封帛有字!”冯劫高声道。
“冯劫糊涂!封帛岂能没字!”座中冯去疾有些不耐。
“有字?念了。”廷尉姚贾淡淡一句。
“好!老夫念了。”冯劫拍着文书车高声道,“第一匣封帛:朝会诸臣启诏。第二匣封帛:储君启诏。蒙毅,可是如此两则?”
“是。”蒙毅认真地点了点头。
“敢问郎中令,如此封帛何意耶?”座中胡毋敬远远问了一句。
“列位大人,”蒙毅对坐席区一拱手道,“这便是说,两道遗诏授予不同。第一道遗诏,授予丞相领事之三公九卿朝会,目下当立即启诏。第二道遗诏,授予所立储君,当由新太子启诏行之。”(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诸位对郎中令所言,可有异议?”李斯高声问。
“无异议!”大臣们异口同声。
“如此,敢请两位开启第一道遗诏。”李斯向冯劫蒙毅一拱手。
冯劫大步上前,在文书车前站定,做了动口不动手的监诏大臣。蒙毅走到车前深深一躬,俯身文书车一阵打量,见一切都是皇室存诏的既定样式,细节没有任何疑点。蒙毅双手伸进了车厢,小心翼翼地将铜匣捧了出来。一捧出车,蒙毅将铜匣举过了头顶,着意向铜匣底部审视了一番。此刻,蒙毅有了第一个评判:这只铜匣是大巡狩之前他亲自挑选出的存诏密匣之一,铜匣底部的“天壹”两字是老秦史籀文,谁也做不得假。蒙毅对冯劫一点头,冯劫的粗重嗓音立即荡了出去:“密匣无误——!”
然则,蒙毅并没有放松绷紧的心弦。他将密匣放置到文书车顶部拉开的铜板上,仔细地审视了封帛印玺。封匣的白帛没错,略显发黄,是他特意选定的当年王室书房的存帛,而不是目下皇帝书房玉白色的新帛。印玺也没错,是皇帝大巡狩之前亲自选定的三颗印玺之一的和氏璧玺,印文是朱红的阳文“秦始皇帝之玺”。蒙毅记得很清楚,这颗和氏璧大印是皇帝的正印,所谓皇帝之玺,便是此印。大秦建制之时,是蒙毅征询皇帝之意,将原先的和氏璧秦王印改刻,做了皇帝的玉玺。因材质天下第一,此印盖于丝帛或特制皮张之上,其印文非但没有残缺,且文字隐隐有温润光泽,比书写文字更具一种无以言传的神秘之感。然则,这颗皇帝之玺却有一个常人根本无从发现的残缺密记,那是制印之前皇帝与蒙毅密商的结果。蒙毅犀利的目光扫视过旧帛上的印面,立即从玉玺左下方的最后一笔的末端看到了一只展翅飞翔的鹰;即或颇具书写功力之人,也会将这一笔看成印文书写者的岔笔或制印工师的异刀技艺,即或将它当做意象图形,谁也说不准它究竟应该是何物,只有皇帝与蒙毅,知道它应该是何物。目下既是正玺,蒙毅心头方稍有轻松。
“封帛印玺无误——!”冯劫的声音又一次荡开。
蒙毅终于拿起了文书刀,轻重适度地剥开了封帛。在小刀Сhā进帛下的第一时刻,蒙毅心中怦然一动!不对,如何有隐隐异味,且刀感颇有黏滞?蒙毅很清楚,皇室封存文书皆用鱼胶,也便是鱼鳔制成的粘胶。惯常之时,鱼胶主要用于制弓,《周礼·考工记》云:“弓人为弓……鱼胶耳。”此之谓也。然封存文书为求平整坚固,不能用面汁糨糊,故也用鱼胶。寻常鱼胶封帛,既有坚固平整之效,又有开启利落之便。蒙毅不知多少次地开启过密封文卷,历来都是刀具贴铜面一Сhā,封帛便嚓地开缝;再平刀顺势一刮,密匣平面的封帛便全部开启;再轻刮轻拉,密匣锁鼻的封帛便嚓啦拉起;两道交叉封帛的开启,几乎只在片刻之间。可目下这刀具Сhā进封帛,显然有滞涩之感,且其异味令人很是不适,足证其不是正常鱼胶。大巡狩之前,皇帝书房的一应物事都是蒙毅亲自料理的,三桶鱼胶也是蒙毅亲自过目的,如何要以他物替代?
“敢请御史大夫。”蒙毅向冯劫拱手示意。
冯劫已经从眉头深锁的蒙毅脸上看出了端倪,一步过来俯身匣盖端详,鼻头一耸皱眉挥手:“甚味儿?怪也!”蒙毅心思极是警觉,对大臣座区一拱手道:“敢请卫尉,敢请老奉常。”大臣们见冯劫蒙毅有疑,顿时紧张得一齐站了起来——这遗诏若是有假,可真是天大事端也!原本若无其事的李斯也顿时脸色沉郁,额头不自觉渗出了涔涔汗水。卫尉杨端和已经扶着步履蹒跚的胡毋敬走了过来,两人随着冯劫手势凑上了封帛。一闻之下,壮硕的杨端和茫然地摇着头:“甚味,嗅不出甚来。”胡毋敬颤动着雪白头颅仔细闻了片刻,却一拱手道:“冯公明察,此味,好似鲍鱼腥臭……”
“如何如何?鲍鱼腥臭?一路闻来,我如何嗅不出?”杨端和急了。
“老夫尝闻,行营将士大臣曾悉数鼻塞,足下可能失味了。”
“那便是说,封帛是用鲍鱼胶了。”蒙毅冷峻得有些异常。
“敢问丞相,此事如何处置?”冯劫高声问李斯。
李斯拭着额头汗水勉力平静道:“遗诏封存符玺事所,中车府令赵高说话。”
“赵高,当殿禀报。”冯劫大手一挥虎虎生威。
原本站在圈外的赵高大步过来,一拱手高声道:“禀报列位大人:沙丘宫先帝薨去之夜,暴风暴雨,几若天崩地裂,其时沙丘宫水过三尺,漂走物事不计其数。在下封存诏书之时,原本鱼胶业已没有了踪迹,无奈之下,在下以宫中庖厨所遗之鲍鱼,下令随行两太医赶制些许鱼胶封诏。在下所言,行营内侍侍女人人可证,两名太医可证,少皇子胡亥亦曾亲见,在下所言非虚!”
“也是。”胡毋敬思忖道,“那夜风雨惊人,老夫大帐物事悉数没了。”
“且慢。”蒙毅正色道,“此前三府勘定发丧之时,论定云:沙丘宫之夜,皇帝先书遗诏,后有口诏。敢问中车府令,皇帝书定遗诏,其时风雨未作,如何不依法度立即封存遗诏?”蒙毅语气肃杀,大臣们骤然紧张起来。
“禀报郎中令。”赵高平静非常,“皇帝素来夤夜劳作,书完遗诏已觉不支,在下不敢离开。其时,在下只将诏书装进了铜管,皇帝便开始了口诏,没说几句骤然喷血了,便薨去了,便风雨大作了……在下非神灵,何能有分身之术?”
蒙毅默然了。赵高所言,不是决然没有疑点。然则,要查清此间细节,便须得有种种物证人证;至少,皇帝书诏的时刻要有铜壶刻漏的确切时辰为证,否则无以举疑。然则,当时不可能有史官在皇帝身旁,纵有也不会做如此详细的记录,若非廷尉府当做重大案件全力勘察,何能一时清楚种种确切细节?
“郎中令,还有勘问处否?”李斯在旁边平静地问。
“目下没有了。”蒙毅淡淡一句作答。
“冯公意下如何?”李斯又对冯劫一问。
“启诏!”冯劫大手一挥。
蒙毅再不说话,文书刀割开了黏滞的鲍鱼胶,钥匙打开了铜匣,掀开了匣中覆盖的第一层白绫,又熟练地拉开了第二层铜板,这才捧出了一支铜管。对这等铜管,大臣们人人都不止一次地接受过,可谓人人熟悉其制式,一看便确定无疑是皇室尚坊特制的密件管。冯劫一声无误宣示,蒙毅便剥开了封泥,掀开了管盖,倾倒出一卷筒状的特制羊皮。蒙毅将黄白色的羊皮双手捧起,捧给了冯劫。
“好。老夫宣诏。”冯劫对诏书深深一躬,双手接过。
举殿寂然无声,大臣们没有一个人回归本座,环绕一圈站定,目光一齐聚向了中间冯劫手中的那方羊皮。眼见冯劫抖开了羊皮,大臣们骤然屏息,等待着那似可预料而又不能确知的决定大秦命运的宣示。不料,冯劫白眉一抖,嘴唇抽搐着却没有声息。
“冯公,宣诏。”李斯平静而又威严。
“好……”冯劫白头微微颤抖着,双手也微微颤抖着,苍老的声音如同秋风中的簌簌落叶,“朕之皇子,唯少皇子胡亥秉持秦政,笃行秦法,敬士重贤,诸子未有及者也,可以为嗣……朕后,李斯诸臣朝会,拥立胡亥为太子,发丧之期着即继位,为二世皇帝……诏,诏书没了。”
大臣们骤然惊愕,大殿中死一般沉寂,李斯也是面色灰白地紧紧咬着牙关。蒙毅倏地变色,一步抢到冯劫身边,拿过了诏书端详。没错!皇帝手书是那般熟悉,连那个“帝”字老是写不成威严冠带状的缺陷也依然如故②!印玺也没错,尚坊羊皮纸也没错。怪也!皇帝陛下失心疯了?何能将帝位传给胡亥?何能不是扶苏?一时之间,蒙毅捧着诏书思绪如乱麻纠结,全然蒙了。举殿良久默然,所有的大臣也都蒙了。
“陛下——!”李斯突然一声恸哭,扑拜在蒙毅举着的遗诏前。
大臣们一齐拜倒,一齐恸哭,一齐哭喊着先帝与陛下。然则,在哭喊之中谁都说不出主张来。丞相李斯是奉诏立帝的顾命大臣,大臣们能跟着李斯拜倒哭喊,实际是将李断的悲痛看做了与自家一样地对皇帝的遗诏大出意料,甚或可说是大为失望地痛心;然则,毕竟李斯只是恸哭而没有说甚,谁又能明白喊将出来?以始皇帝无与伦比的巨大威望与权力,纵其身死,大臣们依然奉若天神,谁能轻易疑虑皇帝决断?就实而论,此时的大秦功臣元勋们毕竟有着浓烈的战国之风,绝非盲从愚忠之辈,若果然李斯敢于发端,断然提出重议拥立,并非没有可能。李斯不言,则意味着李斯虽则痛心,却也决意奉诏。而无论发生哪一种情形,对此时的帝国大臣们都是极其严峻的。此时李斯未发,情形未明,哀哀恸哭的大臣们谁也不能轻易动议。
“诸位,老夫认命矣!”
李斯颤巍巍站了起来,嘶声悲叹一句,拱着双手老泪纵横道,“惜乎老夫明誓在先,无论陛下遗诏如何,老夫都将不避斧钺,不畏生死,决意力行……而今,陛下以少皇子胡亥为嗣,老夫焉能不从遗诏哉!焉能背叛陛下哉!焉能背叛大秦哉……”一言未了,李斯跌倒在地,额头不意撞上铜案,顿时鲜血满面……大臣们惊呼一声拥来,甘泉宫大殿顿时乱成了一片。
李斯醒来时,已经是暮色时分了。大臣们依然肃立在幽暗的大殿围着丞相李斯,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就座。李斯开眼,终于看清了情形,示意身边两名太医扶起了自己。李斯艰难地站定,一字一顿道:“帝命若此,天意也,夫复何言?目下,大秦无君无储,大是险难矣!愿诸公襄助老夫,拥立少皇子胡亥……敢请诸公说话。”
大殿中一片沉重的喘息,依然没有人应答。
“诸公,当真要违背遗诏?……”李斯的目光骤然一闪。
“遗诏合乎法度。廷尉姚贾赞同丞相!”突兀一声,打破了沉寂。
“老臣赞同。”胡毋敬一应。
“老臣赞同。”与李斯交谊深厚的郑国一应。
“老臣亦赞同。”章邯一应,这是第一个将军说话。
眼见冯劫等一班将军出身的大臣与蒙毅、顿弱都不说话,李斯一摆手道:“何人不欲奉诏?实在说话!”将军出身的一班大臣们还是不说话,蒙毅顿弱也依旧铁一般沉默着。李斯思忖片刻,断然挥手道:“如此,老夫以顾命大臣之身宣示:朝会议决,拥立少皇子胡亥为大秦太子,返咸阳后即位为帝!返归咸阳发丧之前,由廷尉姚贾监宫:悉数大臣不得离开甘泉宫一步,违者依法拘拿!朝会,散。”一语落点,李斯径自转身走了。
“老丞相!……”冯劫猛然一声,震荡大殿。
李斯没有回身,步履蹒跚地摇出了幽暗的殿口。
难堪的沉默中,姚贾走了,郑国走了,胡毋敬走了,章邯思忖一阵也走了。透窗的夕阳将幽幽大殿割成了明暗交织的碎片,离奇的光影中镶嵌着一座座石雕般的身形。冯劫、冯去疾、马兴、赢腾、蒙毅、顿弱六人静静地伫立着,相对无言。不知何时,夕阳落山了,光影没有了,大殿中一片沉沉夜色……
※※※※※※
①民生,先秦语,见《左传·宣公十二年》:“民生在勤,勤则不匮。”
②秦篆之“帝”字,上部若天平冠,下部若张开之袍服,字像颇具威严肃杀之气。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