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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陆洵有些吃惊,随即说道:“既然如此,不如小姐先到我府上修养两日,再作打算如何?”

沐紫迟疑不决,低声道:“怎好打搅少督军....”

陆洵爽朗一笑,“无妨,我在东郊有个安静的小院子,小姐就暂时住在那里吧。”

沐紫心内思忖,醉仙楼是不能再回去了,恐怕张洪的手下还会再来找麻烦,不如先到陆府暂住两日躲一躲,再想法离开襄阳。

于是她点点头,“多谢少督军。”

陆洵见她答应,心中大喜,“小姐会骑马吗?”

沐紫摇摇头,陆洵说:“那么跟我同乘一匹马吧。”他扶沐紫骑上他的白马,自己也翻身上马,他的两个手臂环过她的身体拉住缰绳,她感觉到背后结实有力的男­性­胸膛和淡淡的烟草味,心中微窘,不动声­色­地向前靠了靠。

陆家东郊别院是一处幽静的所在,一座小楼掩映在小湖泊、假山和花园之中。房间内布置十分奢华,敞厅内一应的楠木家具,卧房中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

陆洵将沐紫安置在阳光最好的西厢房,又给她安排了三个贴身侍女,沐紫心中不安,略住了两日便向陆洵请辞,但陆洵坚持说她一个弱女子在外面会不安全,沐紫禁不住他的强烈挽留,且她也确实无处可去,只得暂时住了下来。

张洪一伙人据说被抓回去审问才发现,原来他们是襄阳城一伙有名的恶霸,平日专­干­些欺行霸市、强占民女、敲诈勒索的勾当,陆洵将他们转交给地方警察厅,据警察厅的回报,不日就会将这些人结案定罪下狱了。

沐紫听到这个消息,这才放下心来。她拜托陆洵去打听那个哑女丫环小鸿的下落,陆洵回来说张洪被抓后,他的手下都如鸟兽散,院子里空无一人,没有找到小鸿。

此时正是□渐深、暖风熏人的时节,东郊陆家别院里已是一派桃红柳绿的景象。

人工湖旁的亭台中支起一张方几,一名素衫女子正低头专心抚琴,琴声清冷凄婉,似怨似诉。

两个丫鬟端着托盘和茶具站在水榭旁的回廊上,感叹道:“沐小姐的琴弹得真好,人也长得美,我看二少对她很是倾心呢。”

旁边的丫环一脸艳羡,“二少这些天常来这里,以前从来也没见他带那个女人过来,二少年轻有为,长得又那么帅,提亲的人都踏破门槛了,老督军也催了他好几次了,可他就是不答应,说要找个自己喜欢的。”

□上有几个穿军装的人远远地走了过来,“二少来了!”丫环们纷纷上前行礼,陆洵一身灰蓝制服,神采飞扬,大步流星。

他朝下人们摆摆手,示意不要惊动沐紫,随从和下人纷纷从两旁悄悄退下。他信步走到沐紫身后,凝神屏息,听着琴声静静无语,他的目光变得深远,越过湖泊看向远处的云端,湖畔的桃花灼灼盛开,彷如烟霞般灿烂。

一曲终了,他还沉浸其中,一会才恍过神来,遂叹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一曲‘生别离’让花鸟为之动容落泪。眼前春光无限,沐小姐为何弹此哀伤之曲?难道是有伤怀难以排解之事?”

沐紫看到身后的陆洵,忙起身见礼,淡淡地回答道:“随手闲弹罢了,并没有什么伤怀的事情,让少督军见笑了。”

陆洵温和地笑笑,英挺的眉目变得柔和,“既然如此,不如换一曲别的来弹弹。”

沐紫点点头,“也好。”

她想了想,陆洵是个军人,或许喜欢雄壮威武的乐曲,便道:“‘破阵曲’可好?”

不料陆洵却摇摇头说:”就弹一曲‘高山流水’吧。“

“好。”沐紫应允,坐下调弦欲弹,

“且慢....”陆洵突然说,“去把我的笛子拿来。”他转头对远处的随从说。

不一会儿,他的随从拿来一管青白­色­的玉笛,修长的十指抚上笛管,含笑道:“在下愿奉陪一曲。”

沐紫心领神会,低眉信手划出一抹清越的琴音,琴声空灵古雅,仿佛高山之巅,云雾缠绕,巍峨庄严。

一缕轻快激荡的笛声悠然响起,缠绕着低沉委婉的琴声,此起彼伏。笛声与琴声相互呼应,渐渐地融为一体,犹如水□融,高山刚毅挺拔,流水柔情万种,淙淙切切,深邃幽雅。

随着一段大幅的上、下滑音,琴声逐渐激越,跌宕起伏,笛声紧追其后,一时间恍若危舟驶过万壑群山,奔腾激荡,令人惊心动魄,长长的尾音划过,曲调戛然而止。

陆洵放下玉笛,看着沐紫的眼中漾出沉静的笑意,沐紫亦微笑地回看着她。茫茫人海,知音难觅,一曲“高山流水”琴瑟和鸣,让两人心中俱涌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沐紫起身,正对上陆洵滚烫的目光,心中不禁有些无措,忙避开转头面对着湖面。

陆洵看着她的背影,幽然道:“陆某纵马沙场多年,旁人看似风光无限,又有谁知道我心中的孤苦寂寞,今日与沐小姐一曲合鸣,心中感慨人生苦短,知音难求,陆某有高山之情,不知道沐小姐可有流水之意?”

突如其来的真心告白,让她心中几番起伏,她看着波澜不惊的湖水,“多谢二少美意,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沐紫福薄,愧不敢当。”

陆洵心中怅然,仍勉强微笑着,他扳过沐紫的肩膀,让她不得不直视着他的眼睛。

“沐紫,”他柔声地叫着她的名字,“你一人漂流在外,难道不想找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停留吗,无论如何,我都愿意做为你遮挡风雨的大树,留在我的身边,好不好?”

沐紫看着他的眼睛,心头一酸,眼泪就要落下来。

二十一.新龙门客栈

三年来,没有人在意她的冷暖悲喜,没有人知道她心中的孤独无助,她仿佛一叶扁舟在无边的苦海中徜徉,看不到黎明在哪里。

三年的漂泊使她身心俱疲,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漫无目的的找寻,不知道这一切是否还有意义,也许从头到尾,她只是在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罢了,命中如果注定无缘,又何必苦苦强求呢?

陆洵见她低头不语,泫然欲泣,心中顿生怜惜,展开双臂将她搂入怀中,低低的说道:”我明天要跟随父亲南下巡视,你等着我回来,我回来就跟父亲说我要娶你。“

“娶你“二字仿佛一根钢针骤然扎进她的心脏,清醒的疼痛瞬间翻涌上来,她惊慌地抬眸,心中莫名烦乱不已。

陆洵却并未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仍然陶醉在美好的憧憬里。

沐紫并不知道,陆洵对她的倾心并非一见钟情,而是缘于一段年代久远的回忆…….

陆洵年少时,他的父亲陆明堂还不是权倾天下的奉军督军,只是一名声名显赫的奉军将领。陆明堂跟随当时的奉军督军南征北战之时,他和母亲便住在奉军的东大营宣城。

那一年,西北的桂军余部攻占东大营,母亲和他来不及跟大部队撤退,成了桂军满城捉拿的通缉犯。母亲带着他东躲西藏,在一次穷途末路的逃亡中,呣子俩险些被追兵捉住,幸亏一个大户人家的太太收留他们才躲过一劫。

那位太太雍容美丽,她有一个年龄不到及笄的女儿。那个女孩笑起来如春花般美丽,她常常在庭院里抚琴,他躲在梅花树的­阴­影里听她弹琴,她的身影宛如夜­色­中的白梅,清婉娴雅。

琴声婉转悠扬,他的心中充满了安宁。

几年后,他随着父亲西征时特意去找寻过那家人,谁知昔日热闹的庭院早已人去楼空,只余下空荡荡的房屋和满院衰草。

他第一眼见到沐紫的时候就怔住了,感觉那株深藏在心中的白梅忽地开放了。

虽然时隔多年,那个女孩子的容貌他已经有些记不太清了,但沐紫身上的气质总是让他不由地回想到多年前的那些听琴的夜晚。

沐紫不动神­色­地挣脱了陆洵的怀抱,背转身去,双手环抱着身体,默默无言。他以为她在害羞,心里更觉得欢喜。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沐紫收拾了简单的衣物,悄悄地离开了陆府。

她房间的桌上放着一封信和陆洵送她的青玉笛。

她做出离开陆洵这个决定的时候,不是没有犹豫过,最终她并没有选择这条看上去平坦光明的道路,或许是因为她没有把握再接受一份新的感情,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能力去爱一个人。

襄阳城门前站着几个奉军的士兵,他们并没有对进出城门的人进行盘查,沐紫随着出城的人流轻轻松松地便出了城。

此时国内两大军阀各自占据着南北地盘遥遥对峙,因双方势均力敌,任何一方挑起战争都会引起两败俱伤,所以双方一直维持着和平共存的局面。百姓们也可以在各地自由通行和经商。

她一边走一边思量着自己该往何处去。

一缕阳光破云而出,城外的春风拂面而来。她站在城外的小山坡上,在晨曦中伸出双手,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觉得浑身禁锢皆去,四肢百骸舒畅无比。

她眯着眼睛,将手搭在眉骨上,极目远眺。

远处的莫澜江奔流东去,一轮红日自江面上喷薄而出,沿江而上便是淄川和临承两座古城,临承之上,泰山遥遥在望,日观峰丈人峰仿如群仙排队,山川壮美瑰丽。

再往北方看,过了考城便进入了兰封,她的耳边仿佛听见黄河奔腾而下,咆哮如雷,沿着黄河继续北上,就是曾经的都城-沧州。眼前河山秀丽,景­色­怡人,陶醉在大自然的美景中使人不禁心旷神怡,胸中块垒一扫而空。她决定沿着莫澜江东行,一路游览山水,欣赏美景。

在下定了决心之后,她心中又莫名地涌起一阵去国离家的怅惘。

远方的清平也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苍冥山上必定是草木葱茏,星星点点的野花铺满了山岗,母亲的坟头大概已经长满了野草,院子里的那株紫薇树不知道还在不在,有没有开过花....

那些在意她的和她在意的人,都一个接着一个离她远去,记忆的天空扬起满天的风沙,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渐行渐远,慢慢地湮没在一片虚无之中....

往事不可追,是时候放下心中的执念了,为什么要背负着沉重的回忆和痛苦继续活下去呢?

她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阳光的方向露出了久违的笑颜。

这一年的春天格外暖和,一连数日艳阳高照,明明是早春时节,愣是闷热得如同初夏,连空气中的花草香闻着都有些腻味。

沐紫沿着官道走了小半日,热得汗湿衣衫,气喘吁吁。

她抬头看看日头,中午已过,腹中顿觉饥肠辘辘。自从出了襄阳城后,她便改换了男装,打算先前往淄川,再从淄川乘车往西走。她一路避开荒凉的小路,选择走人多热闹的官道,每天天未黑就早早投店,天亮才登程,一路停停走走,沿途草长莺飞,□尽收眼底。

前面的路边有两三间小屋子,大大“酒”字旗随风招展,那里应该是家小饭店,她打算进去填饱肚子再赶路。

饭店里光线有些­阴­暗,不见客人的影子,只有一个伙计趴在柜台上打瞌睡。

她轻轻咳了一声,那伙计醒过来,从柜台上爬起来,上前招呼,“客官,是要用饭呐?”

她压低了嗓子答道:“恩,给我来两个小菜,一碗饭。”

“好咧”伙计热络地答应道。

乘伙计进去安排饭菜的时候,她打开包裹点了点身上带的银票。离开陆洵的别院的时候,她把他赠送的所有首饰都留在了那里。

这两年在酒楼弹唱赚的钱都被张洪他们拿走了,所幸珏莹走之前给她留了一张银票,她本不准备用,打算日后有机会还给珏莹,所以将这张银票随身携带,没想到后来被打劫一空,离开襄阳的时候幸好还有这张银票做盘缠,她将银票兑换成散碎银元,一路上省吃俭用,准备到了淄川再谋生计。

门帘响动,中年妖娆的老板娘从酒店内屋走出来,看着沐紫笑ⅿⅿ地说:“这位客官,是打哪里来啊?”

老板娘画了个浓妆,眉眼中透露着­精­明,她用眼睛不停地上下打量沐紫,沐紫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压着嗓子回答:“从襄阳来....”

”那你一定是去淄川的罗?“老板娘笑容满面凑近沐紫,掩着嘴小声说道:”小兄弟,见你长得这么俊俏,又孤身一人,大姐才好意提醒你,去淄川的路上闹土匪,有一伙匪徒专门打劫单身的商旅,你可以要当心才是。”

沐紫听道,下意识拢了拢随身的包裹,面­色­不改道:”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老板娘扫了一眼她的包裹,”小兄弟,你出远门身上的钱财可要看看好哦。”沐紫淡淡一笑,“多谢提醒!”

老板娘扭头打了个响指,伙计闻声从里面端出一荤一素两个菜,沐紫正饿得厉害,接过饭菜就大口吃了起来。老板娘悠闲地翘着二郎腿,坐在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老板娘突然掏出手帕,怜爱地替她擦嘴,“慢点吃,慢点吃!吃了这顿没下顿.....”她厌恶地躲开,愠怒道:”老板娘,请你自重点!“老板娘不怒反笑,全不在意。

她顿了一顿,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老板娘转过头来看着她,笑的十分暧昧:”可惜了这一副好相貌.....”

刚听完这句话,她觉得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重叠起来,太阳|­茓­里仿佛被生生地灌了铅进去,心道不妙,这是一家黑店!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怒道:“你们在菜里下了药!”

老板娘笑道:“啧啧啧,你猜对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

她两眼一黑,便歪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靠墙坐在一个类似地窖的空间里,身边堆满了破旧的酒缸,她的包裹被散开放在地上,老板娘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沾着口水点着从她包裹里搜出的银票,先前那个伙计在不远处挖土。

她想动一动自己的身体,却发现她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浑身绵软无力。

“不要白费力气了,你吃的饭菜里面下了软筋散。”老板娘满意地点好银票,淡淡地瞟了她一眼。

“我包裹里的钱全给你们了,你们还想­干­什么?”她有气无力地问道。

“月娘,我这里都挖得了,你还不动手?”伙计转过头来叫道。

沐紫往他那个方向看过去,脸­色­顿时惨变,只见酒窖深处的地上被挖出了一个五尺见方的深坑,他们这是要将她活埋?

她强压住心头的恐惧,问道:“我和你们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杀我?”

“哈哈哈……”月娘笑起来,好像方才刚才听到了个笑话,她伸出粗短的手指指往土坑方向,“那些人都和我们无怨无仇,你说,杀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她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沐紫顺着她手的方向看过去,不觉心中一阵窒息,绝望地闭上眼睛,努力地控制着身体不要颤抖。

松薄的土层下,隐约可以看见几根森森白骨。

二十二.雨打浮萍

伙计扔掉铲子,问月娘:“身上搜­干­净了吗?没有拉下什么值钱的吧?”

月娘白了他一眼,不满道:“不放心你再搜一遍!”伙计讪讪地笑道:“放心,放心!”

沐紫垂着头,不动声­色­地摸到左手手臂上一块坚硬的物什,暗自放下心来,他们并没有发现藏着她手臂上的金表。

月娘走过来蹲着她身边,伸手摸上她的脸,她努力地想扭开头却躲避不掉那只胖乎乎的咸猪手:“这皮肤怎么­嫩­得跟女孩子似的,这么好的相貌叫大姐怎么下得去手呢?”月娘痛苦地感叹,她眼神渐渐转冷,脸上闪过一抹­阴­戾,“只怪你运气不好,我若不杀你,你出去报官我们就完了。”随即从身后掏出一把短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沐紫心中哀叹一声,阖上眼帘,这把刀看上去很锋利,一刀下去,应该很快就没有感觉了。

没有等到意料中的疼痛感,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却见月娘举着刀直直地盯着她的耳朵,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你怎么会有耳洞?”不等她回答,她就猛地扒开她衣服的前襟,露出了里面雪白的裹胸布,又一把揪下了她头上的毡帽,只见一头秀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眼前的俊俏少年转眼间变成了一位秀丽的女子。

“哈,哈!”月娘不敢相信地怪笑道:“你竟然是个女的!我们居然都被你骗过去了!”伙计也赶忙跑过来看,他舔舔舌头,叹道:“还是个标致的小妞!”

沐紫坦然地看着他们,她知道,即使她是女的,眼前这场劫难也未必会有什么转机,或许只会变得更糟。

伙计眼巴巴地看着月娘,带着试探斟酌地说:“这么漂亮的女子,你能下得去手吗?”

月娘直着脖子,头仰得下巴几乎都要朝天了,她用眼白瞅着伙计,声音提高了八度:“我怎么下不去手?刚才是个男的的时候我怎么下的去手,现在就怎么下得去手!”她作势举刀就要劈下,沐紫吓得侧头闭眼。

伙计连忙挡在她面前,赔笑道:“月娘姐,你别着急,听我说啊……”

他把月娘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把她卖到窑子里,凭她这副模样,保管能卖个好价钱,我们能再发比小财也不定啊。”月娘听他说得有理,有些动心,想想又不太放心:“会不会惹出什么事情来?万一她逃跑了去报官怎么办?”

伙计笑着摇摇头,不以为然:“你以为窑子里那帮守卫都是吃素的吗?咱们钱到手就拍拍ρi股走人,那窑子里出了钱买姑娘能让她跑了吗?。”

月娘点点头:”有道理,有几个姑娘是自愿入窑子的,都是被打骂出来的。”两人打定主意,没想到又天降一笔横财,均有些喜上眉梢的模样。

地窖上的楼梯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两人顿时神情紧张,屏住了呼吸不说话,地窖的门缓缓推开,从外面走进来个人。

“二掌柜来了!”伙计看清楚来人,笑脸迎上前去。

“二掌柜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月娘笑盈盈地上去招呼,

二掌柜神­色­不豫,冲两人点点头,道“最近外面风声紧,到处都是警察厅的人,你们这里人来得少,我过来避避风头。” 他看了一眼耷栊着头坐在地上的沐紫,问道:“你们又得了新货了?咦?是个女的?”

月娘冷笑道:“原本是个男的,谁知道老母­鸡­变鸭,竟是个女的扮的。”

“有这等事情?”二掌柜奇道,他走过去,蹲下身子,伸手托起沐紫的下巴,沐紫被迫与他对视着,他笑道:“还是个小美人!”他盯着沐紫的脸端详了半天,惊道:“这娘们我认识!”沐紫心中一震,又仔细地将他一看,这才看出来,原来他是那日骗她去张洪那里的李大头,难道他没有被抓起来吗?她心里七上八下,此番真是冤家路窄,凶多吉少啊!

“啊?你认识?!”另外两人齐声诧异道。

二掌柜点点头,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这娘们沾染不得,就是她害得大掌柜和众兄弟们被警察厅抓起来,连咱们的院子也被查封了,幸好我提前得到消息,不然现在也在大牢里了!”他恨恨地说道。

月娘一听,变了颜­色­,怒道:”既然如此,我一刀捅了她便是!”伙计忙拉拉她的袖子,让她不要激动,李大头斜着眼睛盯着沐紫,思量着“就是杀了她也放不出大掌柜,不如………”

伙计如有灵犀地补充哦道:”我们本来准备把她卖掉窑子里去,再赚上一笔!”

二掌柜闻言大吃一惊,“不可!听说她是陆少督军着意的人,卖到窑子里万一被陆洵知道,恐怕要惹出大事情来.”

月娘听到陆少督军,心头一亮,问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挟持这女子换回大掌柜?”李大头摇头道:“你想得倒是轻巧,这襄阳成附近百里内全是奉军驻军,就算换回大掌柜,还没出城门我们就被枪子打成筛子了。”

月娘两手一摊,抱怨道:“杀也不舍得杀,卖又不敢买,那怎么办?”

李大头捻了捻下巴上上稀疏的胡子,冷笑道:“有法子了!”

光线晦暗的地牢里蜷着七八个年轻女子,她们看上去都只有十七、八岁,个个神情疲惫,穿着迥异,有的女孩脸红扑扑的穿着土布衫裙脸,一看就是农村姑娘,有的衣着考究簪珠戴环,有的小家碧玉素衣布衫,她们彼此都不说话,或坐或蹲,脸上有麻木的悲伤,眼神中都流露出惊恐和戒备的神­色­。

粗糙的木门发出暗哑刺耳的声响,两名壮汉押着一名穿青衣的女子进来。

那女子低垂着头,漆黑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她身形纤细单薄,象一片飘零的叶子般被两名壮汉捏在手中,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被折碎一般。

两名汉子把她往地牢内的稻草堆上一扔,便一前一后出去锁好牢门。

她自稻草堆上缓缓抬起头来,长发披散开来,露出一张苍白秀丽的面孔,漆黑的双眸如暗夜沉沉,她拧着眉头,微微地喘着气。

地牢内的其他女子向她投来悲悯的目光,不久又淡漠地恢复到各自先前的淡漠神情。

一个年纪稍长,穿着粗布衫裙的女子看到她手上的红痕,便问:“他们打你了?”

沐紫抬起头看着她,艰难地挤出一丝笑,点点头,她的嘴­唇­跟脸­色­一样苍白,发际有微小密集的汗珠渗出,方才她咬碎银牙强忍,痛得出了一身大汗,此刻后背是一阵冰凉粘腻之感。

那个女子义愤填膺,“这帮人口贩子真不是人,用厚布包着木棍子打人,外面看不出什么伤痕,里面心肝肺都要被震碎了……”她的眼中又是悲愤又是恐惧,见沐紫垂头不语,又问道:“这么说,你已经签了卖身文书了?”

沐紫摇了摇头,道:“没有……”

女子眼中露出惊奇的表情:“打成这样都还没签啊,你的骨头真硬啊!我才打了两下就签了,实在是太疼了!”女子不无忧虑地摇摇头:“没用的,你斗不过他们的,你不签卖身文书,他们会把你活活打死的。”

沐紫的嘴角噙着一缕惨淡的笑意,声音轻缓飘渺:“便是打死我也不会签的,再说,把我打死了,他们什么也得不到,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会任由他们摆布的。”

女子被她话中的决绝给震住了,她怔怔地看着沐紫,半响没说话,随后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沐紫问:“姐姐如何称呼,你怎么会落到人口贩子手里?”

女孩道:“你就叫我秀萍吧,我家里很穷,我爹为了给我弟弟娶媳­妇­,便把我卖给庄上的地主做小妾,那地主都已经六十好几了,我不愿意就跑了出来,谁知道半路上却被人口贩子给骗到这里来了。”她抽了抽鼻子,抬手揉了揉红红的眼眶。

沐紫不觉动容,在心中默默叹息,人生愁恨何能免,为什么女子的命运总似浮萍一般任由雨打风吹…….

秀萍见她黯然无语,便问道:“妹妹怎么也落难至此?”

沐紫轻叹,抚了抚手上的伤痕,淡淡道,“我轻信他人以至于落人圈套,又误入黑店,被贼人卖给人口贩子。”

秀萍感叹道,“也是个可怜的不幸人。”她转头指了指其他人,“她们都跟我们一样,要么被骗,要么被卖,都已经签了卖身文书了。”她问道:“我怎么称呼妹妹?”

沐紫道:“姐姐叫我阿紫就好……”她转头看向远处角落里蜷缩着的一个小小的身影,心中有些疑惑,便挣扎着从稻草堆上爬起来,向她走过去。

那个女孩面朝着墙壁,看不清面貌,她轻轻地搬过女孩的肩膀,不由惊叫出声:“小鸿!”

小鸿低垂眼帘,默不作声,沐紫用力摇了摇她的肩膀,急切地问道:“小鸿,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对你怎么了?他们打你了吗?”她飞快地翻起她的衣袖,寻找伤痕,小鸿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摇了摇头,眼中尽是淡漠的呆滞。

秀萍拉拉她的衣袖,附在她耳边道:“这小姑娘蛮惨的,是个哑巴,我听那些人口贩子说她早就被人给糟蹋了,那些男人玩腻了后就把她贱卖给人口贩子了!”

沐紫心中仿佛一道雪亮的闪电当空劈下,震得五脏六腑都要碎裂开来,又惊又痛,半天说不出话,抖抖索索抱紧小鸿,失声痛哭:“是我害了你!你不该救我的,是我对不住你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二十三.天涯同路人(一)

一只细瘦的小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庞,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小鸿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是被她的哭声打动,她的眼里出现了些许神采,她认真地替她擦着眼泪。

见沐紫悲伤地望着自己,面黄肌瘦的小脸艰难地咧了咧嘴,对着她缓缓摇头,两只手比划起来,沐紫看出了她手势的意思,她想说的是,不是她连累她的,这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

沐紫无法不自责,泪珠滚滚从她脸上滑下,她重复地说着一句话,“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小鸿温婉地含笑摇头,一个手势比划了好几遍,她才看明白,心中愈发难过和酸楚。

她说,我早就不­干­净了,我不是一个好女孩了。

沐紫把她揉进自己的怀里,呢喃道:“不要这样说,你是最纯洁最好的女孩子,这世上谁也比不上你…….”

小鸿静静地伏在她的身前,感觉到她温柔有力的心跳声,原本麻木淡漠的心中仿佛清泉流过枯枝般缓缓复苏过来,这世上,第一次有人为了她而流泪…….

她从小父母双亡,被村里的一户没有生养的夫妻收养,养父母待她如同亲生女儿,可惜好景不长,五岁那年兵乱,养父被乱兵打死在街上,养母带着她逃难去蜀地,谁知在半途中养母得了痨病撒手人寰,她再度成为孤儿乞讨街头,被张洪一伙看到拐骗到家中做了个粗使丫头。

十二岁那年,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张洪和他的两名手下轮番侮辱了她,年幼的她被几个大男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扔在柴房自生自灭,他们都以为她活不了了,但她却如同生长在石缝中的小草一般顽强地活过来了。

张洪为了防止她告密,给她灌下了哑药,她从此失去了声音,几次逃走都被抓回并毒打,她彻底认命,张洪见她乖顺,便安排她做些杂扫的活计。

沐紫被张洪抓来关在厢房内,她心中同情她的遭遇,但前几次的毒打仍让她对张洪一伙的­淫­威心惊胆寒,最终她决定放沐紫去逃生。张洪被抓走后,她还来不及高兴,没想到李大头提前得到了消息,带人抓着她一起逃跑了。

李大头嫌带着她一起逃碍事,又将她转卖给人贩子。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这里会遇到跟她一样又落入虎|­茓­狼窝的沐紫。

两个历经重重磨难的女孩在黑暗的地牢中紧紧地抱住对方,用彼此身上的温度慰藉着自己被命运摧残得伤痕累累的心………

天未亮,就有人打开了牢门,粗鲁地唤醒里面睡眼惺忪的女孩子们。

沐紫斜倚着墙坐在稻草上,她原本就浅眠,听到声响便立刻惊醒了。

她轻轻地推了推躺在一旁的小鸿,小鸿也警觉地坐了起来。

“都出来!都出来!我们今天要赶路!”一个长着龅牙的粗短汉子大声咋呼着,女孩子们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几个着紧容貌的还互相整理了一下发髻和衣裙。

几个壮汉分别在前后看守着,小鸿扶着沐紫,跟着女孩子们一起走出了地牢。

女孩子们小心翼翼地爬了几层­阴­暗潮湿的楼梯,来到了地面上。

沐紫定睛四处望了望,地牢的出口处是一个小花园,她们所在的地方俨然是一户人家的院落,墙外传来阵阵蛙叫之声,此处应该是位于郊外的别院。

她被抓来的时候,一路上都被蒙着黑眼罩,完全不知道一路上走过了哪些地方,现在她留心记下了沿途的景物和植被特点。

女孩子门被带到一个空旷的敞厅集中,她暗自打量四周,这才发现原来这里是一座废弃的院落。

家具上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墙角挂满了蜘蛛网,依稀可以看得到院子里长满了荒草。

有女孩子开始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不许说话!”龅牙壮汉大声喝道,说话的女孩立刻住嘴。

一个四十来岁被换做“茂叔”的男人从几个打手中缓步踱出来,他穿着福字底黑­色­缎袄,­阴­鹜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女孩的脸上,有胆小的女孩立刻吓得低下了头。

茂叔清了清喉咙,公鸭嗓又尖又哑,“今天我们要在天亮之前赶路,一路之上都会有人严密地看守着你们,谁如果动了逃跑的念头,她就是你们的下场!”

他手一挥,两个打手从后面拖出来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扎着辫子,看不清楚脸,依稀是个穿着红衣服的女孩子,再仔细一看,原来她的衣裳竟是被鲜血染红的,她的手臂和大腿怪异地垂落着,手脚显然都已经被打断。

她被像块破抹布一样往女孩子面前一扔,女孩子群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有人捂着脸大哭起来。

小鸿抓紧了沐紫的胳膊,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沐紫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心中又是愤恨又恐惧,面上却是极力克制着。

茂叔挥挥手,“把她埋了!”,两个打手从地上拖起尸体,往外面走,地面上划出了一条触目的血痕,几个女孩流着眼泪捂住眼睛不敢看。

茂叔­阴­沉地看着女孩子们惊慌的表情,他在沐紫面前停了下来,冷笑了一声:“忘了这里还有个骨头硬不怕死的!”

沐紫淡然一笑:“过奖,是个人就会怕死。”

茂叔见她面无惧­色­,心中火起,“你就不怕跟她一样被活活打死!”

沐紫微笑地正视他:“我当然怕,不过你们不会的打死我的,因为李大头拿我卖了个好价钱,你是商人,不会做血本无归的买卖。”

茂叔被她说中心中顾忌,又气又恼,恶狠狠地说:“小姑娘嘴这么硬,就不怕我找几个爷们来□□你,等你变成残花败柳,看你还有没有这股子硬气!”

小鸿偷偷地拉沐紫的衣襟,沐紫咬着牙回道:“想必李大头已经跟你说过了吧,我连死都不怕,怎会任由你们摆布?!”

见她不肯屈服,旁边的一个壮汉怒上心头,走上前去猛地扇了她一个巴掌,她踉跄了一下,嘴角立刻淌下血来。小鸿连忙托住她摇晃的身子,秀萍的脸上露出不忍的表情。

“混蛋!”茂叔甩手给了那打手一个巴掌,“谁让你打她脸的,脸打坏了还能卖得出好价钱吗?”打手捂着脸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茂叔愤愤地看了沐紫一眼,对女孩们说:“话我已经撂这儿了,你们看着办吧!”

他拍拍手掌,手下的打手都靠拢过来,“大家听好了,我们今天就要上路去北方了,给这些姑娘找个好归宿,给兄弟们找些银子花花!”

众人听到银子两字,不由喜笑颜开,不料茂叔老脸一板,随即声­色­俱厉道:“这一路上山水跋涉的,你们都给我看好了这些丫头,哪怕睡觉都给我睁着一只眼睛!如果被她们跑掉一个,我剥了你们的皮!”众人神情一凛,忙低头应诺。

莫澜江江面上白浪翻滚,一艘乌黑的旧式木龙舟行驶在江面上,两岸的景物缓缓地向后倒退,龙舟的甲板上站立着几个穿着短褂的壮汉,他们左右张望,保持着高度的警惕。

甲板的的角落旁有一个不起眼的木框,木框上钉着一层铁丝网,细看之下,这原来一扇通往舱底密室的暗窗。

沐紫仰起头,看着被铁丝分隔成指甲盖大小的天空,一声凄厉哀婉的雁鸣划过长空,她从窄小的窗口望出去,只见一只孤零零的大雁从头顶上拍着翅膀飞过,原来是一只离群的孤雁,难道它也像和我一样凄凉孤单,无家可归吗?

有女孩子开始低声哭泣,有两个女孩在劝慰她,密室里光线很暗,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沐紫觉得心口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那天清晨,她们被人贩子们带到江边,早有一艘接应的木龙舟在岸边等候着,她们被赶进了龙舟底舱的密室。密室内潮湿­阴­暗,地上堆着一些稻草和十来只空木箱,只有一扇高高的小窗通向甲板,站在密室的地上看不到岸上是什么情景,只有头顶的巴掌大的一块天空。

她们不知道船要开到哪里去,只知道它沿着莫澜江向北而行,开了三天三夜都不曾靠岸。

人贩子在船上安置了严密的岗哨,一来防止她们逃跑,二来以防被人发现船中机关。每天有人会定时过来送两顿饭,不是硬邦邦的­干­馒头就是搜掉的饭菜,密室的角落里摆放着几个马桶,七八个女孩吃喝拉撒睡全在这里,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难闻的异味。

小鸿拉拉沐紫的袖子,沐紫不解地看看她,她用手指了指密室的隔板,沐紫俯耳上去细听。

“那边也有人被关着?”沐紫探寻地问小鸿。

小鸿点点头,做了个手势。

“跟我们一样的女孩子?”沐紫问道。

小鸿又点了点头,原来这龙舟的底舱分隔成两个密室,隔壁的密室依稀也有女孩子说话的声音传过来,估计也是人贩子从别处贩来的姑娘。

沐紫在地上的木箱上坐了下来,密室的大门紧锁,船上又到处有人看守着,眼前这情形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们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她问身边的秀萍。

秀萍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总归是能卖出好价钱的地方。”

“我们会被卖到什么地方去?”她淡淡地问。

秀萍苦笑了一下,“不是去给人当丫鬟,就是卖给有钱人做小,或者……卖到窑子里去……”

旁边女孩子的哭声更大了。

她咬了咬下嘴­唇­,没有吭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群弱柳之质的女子如何付得了豺狼般凶狠的人贩子。

船仿佛受到了剧烈的撞击,猛地颠簸了一下,女孩们站立不稳,纷纷摔倒在在地上,几个胆小的吓得尖叫起来。沐紫拽住身旁的一根柱子才没有摔倒,她连忙去扶地上的小鸿和秀萍。

密室的门被突然打开,茂叔神情紧张,不停地催促着他的手下:“快点,速度快点。!”

隔壁密室的五六个女孩子被打手们推搡着押了进来,待女孩子们进去以后,茂叔忙不迭地带着打手撤了出去,重重地锁上了门,快速地离开。

沉重的锚链声响起,龙舟徐徐地停了下来。密室内的女孩子侧耳细听,船应该是靠岸停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船好像停下来了。”女孩们议论纷纷。

刚刚进来的几个女孩惊魂未定,和其他女孩们互相打量着,这几个女孩子看上去均穿着整齐­干­净,应是未吃过什么苦头。

其中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孩子吸引了沐紫的注意。

“苏锦?”她惊奇地叫道,那个女孩子竟然是苏锦!

二十四.天涯同路人(二)

苏锦也看到她了,下意识地低下头想躲避,她马上就反应过来,现在沐紫跟她出境相同,便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走过去。

两年多不见,沐紫看上去更加单薄了,脸­色­苍白,衣衫上隐有血迹,惟有一双黑曜石般眼睛依旧清澈明净。

“果然是冤家路窄!”苏锦咧了咧嘴角,冷笑道:“看来老天待我也不算过分,没有让我在这里受苦,而让你在外面享福。”

沐紫拢了拢袖子,淡然道:“苏小姐不在家里享福,跑到这里来陪我作甚?”

苏锦挑了挑眉,表情僵硬,回答不下去。

见她语塞,沐紫也不追问。

如苏锦这般伶俐傲气的一个人,如今却也被困于这个肮脏的囚牢待人宰割。对于苏锦来说,或许比她更痛苦和难堪。同为天涯沦落人,又何必相煎太急呢?

“砰!”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岸边的一群飞鸟拍翅惊飞。

密室内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女孩子们挤做一堆,瞪着惊慌的眼睛惶恐不安。

小鸿吓得直往沐紫怀里钻,沐紫伸出手摸着她的后背安抚她,自从再次遇到沐紫在后,小鸿越发地依恋于她。她虽不过及笄之年,却吃过太多的苦,第一次有人真心实意地待她好,她便把沐紫当作亲姐姐一样来看待。

一阵脚步声在头顶上的甲板上响起,似乎有很多人涌到了船上。

“是不是遇到土匪了?土匪都要杀人的,这下怎么办?这下怎么办?”不知道是谁抖着嗓子说了一句,女孩子们立刻乱成了一团,哭的哭,喊的喊。

苏锦冷眼扫了众人一眼,却并不惊慌,她从容地搬了个箱子坐下来,道:“慌什么,与其等着被卖,我倒情愿被土匪劫了去,或许还能做个压寨夫人!”

“大家不要乱,不是土匪,土匪的脚步声不会这么整齐的。”沐紫朗声道,女孩们听了她的话,都开始安静下来。

她拖过一只箱子,踩在箱子上踮起脚从暗窗往外看,只见一小队穿着军装的士兵在甲板上四处搜查着什么。

“是奉军!”她惊喜地叫起来,其他女孩闻声也纷纷凑过来张望。

领头的那个副官看上去有几分面熟,她心中疑惑,便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再往岸边看。

沿江的碎石滩上站着一排卫兵,一个年轻军官骑在白马上,灰­色­的军装笔挺,脚蹬黑­色­马靴,剑眉星目,神情冷峻,不是陆洵又是谁?

她心中一阵狂喜,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陆洵,他如果发现她被关在这里,一定能救她们出去,她双手攀住铁丝网,大声呼喊:“救命,救命啊!”

整齐的脚步声掩盖了她的叫喊声,穿着马靴的士兵从甲板上依次下岸去,茂叔带着几个打手点头哈腰地跟在后面,为首的士兵向陆洵敬礼:“报告少督军,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

茂叔挤着脸上的横­肉­,笑得十分谄媚:“少督军,我们都是去北边做布料生意的正经商人,绝对不会窝藏人犯的。”

陆洵冷冽的目光扫过茂叔脸上,深不可测的眼神中隐约可见淡淡的失望,他面无表情地举起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摆了摆,副官在一旁高呼口令,指挥卫兵们离开。

沐紫心急欲焚,他们怎么能这么草草地检查就走了呢?为什么不搜查舱底,为什么不再仔细搜查一下呢?她仿佛溺水的人无意中抓住了一根稻草般孤注一掷,这是她们逃离这里最后的机会,她抓着窗口的栏杆,大声呼喊:“陆洵……陆洵!”

无论她如何拼尽全力,撕心裂肺地叫喊,此起彼伏的波浪声和锚链拖动的声音立刻淹没了甲板角落里传出的喊声,她瞠目欲裂,喉咙火辣辣的疼,­干­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她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簪尖划着窗口的铁丝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她魔怔般地一下接着一下拼命划着,祈望能引起岸上的军士们的注意,铁器挂擦的声音尖锐刺耳,一声接着一声,仿若杜鹃泣血一般……

江面上刮起了大风,疾风携卷着波涛拍打着河岸,龙舟在涛声澎湃中缓缓驶离了岸边。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奉军士兵在距离她们不到十米的地方列队离开,欲哭无泪。

陆洵挺直的背影越来越远,最终凝成一个小灰点消失在河岸的尽头。

密室里的其他女孩都默默地看着她,表情各异。

她满面沮丧地跌坐在脚旁的麻袋上,伏在自己的膝盖上失声痛哭。

就在刚才,她们差一点点就能从这个牢笼里逃出去,失去了这个机会,等待她们的还是万劫不复的苦难。

小鸿蹲着她身旁,忧伤地望着她,她不会说话,但也猜到了外面大概有沐紫熟识的人,所以她才那么激动。

苏锦把玩着手腕上的银镯子,漫不经心地说:“沐紫,你这么快又找到新的靠山了,妹妹我不佩服你也不行了……”她斜睨着沐紫,笑容凉薄:“可惜啊,纵使你喊破了喉咙,陆二少连看都不看你一眼。”

陆二少的名字一报出来,女孩子堆里马上炸开了锅,她们大部分都来自奉军的辖地,陆二少青年才俊,英名广为流传,使得多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倾心仰慕,却苦于无缘相见。没想到久仰大名的陆二少居然刚刚就在船舱外面,她们竟然都没有能够一睹尊容,着实令人扼腕叹息。见沐紫居然直呼他的名讳,似乎跟他十分相熟,叫其他女孩又是羡慕又是妒忌。

有几个热衷八卦的女孩子马上围坐在苏锦身旁,七嘴八舌地要她说说原委,苏锦淡笑道:“你们不知道这个沐姑娘啊,最是风流惹人喜爱,原先在我们清平镇就有不少男人为她神魂颠倒呢。比如什么落魄公子,还有兰………”她咬着嘴­唇­顿了顿,眼中有清晰的痛楚一闪而过,秀眉一挑,冷哼道,“现在连奉军的少督军都能攀上,可见人家本事大吧!”

与她一齐从隔壁密室过来的两个女孩,一个名唤赵琵琶,一个叫柳云,这两个女孩与苏锦一样原本都是出身小康人家,均是落难流落到人贩子手里,她们三人这些日子关在一起,自是培养出一些情谊。

两人听苏锦说道沐紫,句句话都是夹枪带­棒­,心里已是明白几分,又听她对沐紫明褒实贬,均配合地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柳云撇撇嘴道:“既然她如此能耐,怎么没找个好夫婿,反而落入人口贩子手中?”

苏锦摇了摇头,皱着眉头叹息道:“怎么没找,可惜成亲那天,那男人扔下她跑了……这件事情我们镇上人人都知道。”

密室里忽然静了下来,有人向沐紫投去同情的目光,沐紫神­色­淡然,垂眸无语,对苏锦的话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

赵琵琶见沐紫的遭遇反而引起了众人的同情,不甘心地说道:“如果今后她被卖到勾栏院里去,也不枉费这份能耐!”三人都掩着嘴笑了起来。

秀萍看不下去了,喝斥她们道:“姐妹们都是落难才被关在这里,理应当互相扶持照应才是,你们几个幸灾乐祸太缺德了!今后谁会被卖到窑子里都还不知道呢!”

柳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哪里蹦出来的土豆,轮得到你教训我们?”

秀萍气急,还欲更她们理论,沐紫却忽然站起来,挽过秀萍,冷冷道:“秀萍姐,嘴长在别人身上,人家爱怎么说就随她说去,不用和她们生气。”她搀着秀萍走到一边的角落坐下,小鸿冲着苏锦她们翻了个白眼。

见众人都不搭理她们,三人也觉得无趣,也不再说话了。

红日西沉,龙舟在江面上又行驶了一晚上,依旧没有靠岸的迹象,底舱密室里的女孩子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这船要开往哪里去,等待她们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第二天早上,女孩子们被送早饭的叫起来的时候,苏锦却没有起身。

听睡在她旁边的柳云说,她昨天夜里就叫腹痛,半夜里开始发寒热,折腾了一晚上。

苏锦躺在稻草堆上,脸­色­青白,冷汗涔涔,不住地低声呻吟,表情十分痛苦。赵琵琶和柳云叫人去通知茂叔,茂叔来看了一圈,让人给她灌了点白开水就皱着眉头走了。

到了下午的时候,苏锦的病势似乎越发凶猛了,她开始浑身打冷战,脸­色­由青白转为潮红,捂着头直叫头疼,又说喘不过气来,把灌下去的水尽数呕了出来,到了傍晚,竟然开始说起胡话,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

“会不会是瘟疫啊?”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女孩们都吓得退出了几米外,柳云连忙用手捂住口鼻,惊慌道:“一会冷一会儿热,腹痛寒热,难道………真的是瘟疫?”她瞬间就要哭出来了,跺着脚道:“糟了,这两天我都跟她在一起,可是要被她传染上了,我可不想这么早死啊!”

她一哭,赵琵琶也跟着哭了起来,埋怨道:“完了完了,我也跟她呆在一起,也要被她害死了!”

两人一哭,密室里其他女孩人人自危,再没人敢靠近苏锦,她孤零零地一个人躺在墙角的稻草上,女孩子们用箱子在她身周围出了一个屏障,她被隔离在里面,没有人敢走进这个屏障,大家都躲得远远的,露出嫌恶的表情。

苏锦仿佛一块被丢弃的破布一般,奄奄一息地躺在屏障的里面,半睁着失神的眼睛,斜睨着昨日还跟她亲热有加,现在却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好姐妹,嘴角抖出一丝冷笑。

二十五.七级浮屠

一直不言不语坐在另一边的沐紫站了起来,她搬开了一个箱子,想要走过去。

小鸿拉住她的袖子不放,睁着大眼睛拼命摇头叫她不要过去,她温和地拉开小鸿的手:“没事的,我学过一点医术,我有分寸的。”

她走到苏锦身边,探手拉住她的手准备给她把脉,苏锦抖了下身子,恍然睁开了眼睛,见是沐紫,马上象触电一样把手抽开,别过头面朝墙里。

沐紫静了静,开口道:“我知道,你心里讨厌我,我也未必喜欢你。”她缓缓说道:“只是如今大家都落到这份田地,我又何必来害你呢?“

她见苏锦不吭声,便去拉她的手,见苏锦没有再抵触,便翻开她的手腕。

沐紫将两个手指搭在苏锦萤白的手腕上。

她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密室的门突然打开了,茂叔捂着鼻子,一脸厌恶地指挥着两个手下来抬苏锦出去。

“不要,不要!”大概是猜到了什么,苏锦脸上惊恐万状,瞪着青黑的眼眶,紧紧抓住地上的箱子不放手,“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

两个壮汉不言语,推开站在苏锦面前的沐紫,猛地将苏锦从地上拖起来。

苏锦光着的脚拼命乱蹬着挣扎,奈何正在病中,浑身力气全无,两个男人丝毫不知何为怜香惜玉,见她不肯起来,竟大力把她从墙边拖到门口,她衣衫散乱,乌黑的青丝从冰凉的地面上一路划过。

看着眼前的凄惨形状,沐紫眼前倏忽闪过苏锦昔日站在自家当铺门口,锦衣绣袍神采飞扬的场景,世事如转蓬,青云泥淖,不过一线而已。

“救我,救救我!”苏锦绝望地呼喊,哀戚地望着房间内的女孩子,心中一线希望,有人能替她说句话,求个请。

女孩子们都默默地低下头去。

打手们上去掰开她的手指,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有些女孩不忍看下去,闭上了眼睛,别过头去。

“住手!”一个清脆的声音骤然响起。

茂叔见是沐紫,皱眉道:“怎么又是你?”

苏锦震惊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沐紫。

沐紫正­色­道:“你们要把她抬到哪里去?”

“她活不了了,我们要把她扔到江里去!”茂叔轻描淡写地说道,好似在说今天天气多云还是有雨一样平淡,他吩咐手下不要停下来。

沐紫急道:“她还活着,你们不能这样做!”

茂叔说:“她得了瘟疫,不把她扔出去,我们都会被她传染的。”

沐紫静了静,缓缓道:“她得的不是瘟疫。”

一句话仿佛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茂叔他们面面相觑,女孩子们都屏息望着她,睁大眼睛,想听她到底会说些什么。

沐紫款款道:“我从小跟着父亲行医,十分擅长医术,我可以断定,她得的不过是重症伤寒,并不是瘟疫。”她神情肯定,仿若成竹在胸。

见茂叔面露疑­色­,她接着道:“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请大夫上船来替她诊治,看看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茂叔一听让大夫上船,连忙摆手道:“你能诊治吗?”

沐紫点点头,“可以,我开一个药方,你们派人下船按房子去抓药来。”

茂叔想了想,说:“好吧,我给你一天时间,如果她的病没有起­色­,我们还是要把她沉江的!”说着便带着手下要出去。

“等一等!”沐紫叫住了他,“这个密室环境太差了,这么多人吃住都在巴掌大的地方,也不通风,女孩子家本来身子骨就弱,才会生这个病的。”她上前一步道:“我有个提议,把姑娘们都换到上面­干­净的房间里去住,让这些身强力壮的大哥住在下面比较妥当。”

茂叔呲牙咧嘴道:“你说什么?让你们住到上面的房间去?”

沐紫莞尔一笑:“正是。”

她走到茂叔跟前,娓娓道来:“茂叔,谁的心不是­肉­长的,谁无姐妹兄弟,谁又是天生愿意行恶?我知道你只为求财,并不想害命,既然姑娘们都是你的摇钱树,关在这密不透风,又丑又脏的地方,难保不会一个两个都生起病来,那岂不断你的财路了。这路上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您能平安把我们送到目的地,卖个好价钱才是正经。你说,是不是?”

一番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得茂叔无话可说。

沐紫见茂叔脸­色­开始松动,又道:“你若是不放心,可安排大哥们在房门口把手,只要守住舱口,任谁也Сhā翅难逃。”

茂叔想了想,这帮小丫头要是再有人生病,他们这趟生意就要白做了。

他心中一番计较,终道:“好吧,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密室里的女孩纷纷欢呼起来。

“且慢!”沐紫抬手道。

“又怎么了?”茂叔看着这个对他们从无畏­色­的女孩子,就会不由自主地心虚。

沐紫说:“苏姑娘需要一间单独的房间养病,我会在一旁陪着她。”

茂叔无奈地看了她一样,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我就给你一天时间!”

沐紫重重地点点头,转头去看苏锦,苏锦定定地望着她,眼中水雾迷蒙,神­色­十分复杂。

沐紫宽慰地对她笑了笑。

茂叔心道,这女子真是非同一般,要小心提防才是。

他的一个手下不可置信地问道:“老大,你真要这些丫头住我们的房间啊?那我们住到哪里去啊?!”

茂叔跳起来,猛地抽了他脑袋一下,吼道:“你们啊,就住在这儿!瞧这多清静啊!”

沐紫歪着脑袋,在微弱的灯光下冥思苦想。

昨天茂叔命龙舟靠岸,派人上岸去抓药。苏锦服了她开的药以后,热度也退了,­精­神也好了很多,一晚上睡得很踏实,她一整晚衣不解带地在一旁照顾,听到苏锦气息均匀的呼吸声,探了探她的脉象也比较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可是今天中午开始苏锦的病情出现了反复,昨日的症状卷土重来,而且还有加重的迹象,她陷入了高烧昏迷之中,沐紫打来温水,一遍遍擦洗她的身子降温,又将她的双脚浸泡在热水里让她发汗。她折腾了一整天才把苏锦的体温降下去一点。

但是,她终究有些束手无策了。

她记得父亲生前也曾医治过这样的病人,那个病人起初也是病重如山倒,但服用了父亲研制的药方后,很快就烧退了,三五日之内就痊愈了。她用的是同样的药方,为什么苏锦的病会反复呢?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她漏了一味药方?是藿香,还是车前草?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来。

傍晚的时候,茂叔来到她们房间,见苏锦又烧得昏天黑地,脸­色­一沉,立刻就要命人将苏锦搬走。

沐紫赶忙拦住他们面前,急道:“再给我一天时间,我一定能救她的!”

茂叔一把推开她,“我已经给过你时间了,我早说过,她得的是瘟疫,治不好的!”

两个打手扛起苏锦就往外走,沐紫一路追着他们,两个男人走得很快,三两步就扛着苏锦上了甲板。

此时天­色­已晚,江面上黑魆魆一片,看不到一星半点灯火。

两人将苏锦托上船舷,向茂叔看了一眼,茂叔­阴­沉着脸点点头,两人就准备把苏锦往江里推。

沐紫冲上甲板来,见状急得大叫:“不要!不要啊!” 马上有两个男人冲过来拦住了她。

就在万分情急之时,她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了药方中缺少的那一味药。

不是藿香,不是车前草,而是绿衣!就是连这船上都有的青苔,父亲的那付独门药方正是用最常见的青苔做药引的!

“等一下!我想起来了!”她高举着双手大声呼喊:“昨天的药方缺一味药,所以她的病出现了反复。我现在想起来了……有了这一味药……我一定能够治好她!”方才又急又惊,一下子又过于激动,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茂叔冷笑一声,“我们被你戏耍得还不够吗?”他挥挥手,示意两个手下动手,两人答应一声就要把苏锦扔到江里去。

夜­色­下苏锦苍白的脸上泛着蓝紫­色­的光芒,她的眼神空洞,有些木然的哀伤绝望,乌黑的头发在夜风中地飘散开来 ,她的嘴角竟然含着一丝笑意。

她朝沐紫看了一眼,目光中有骇人的平静,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沐紫懂得,苏锦让她不要再做无谓的争取了。

江水滔滔,无盖无垠,这或许,就是她最好的归宿了。

沐紫心神一震,心中酸胀难当,泪水不自觉地涌出了眼眶。

下一秒,这个曾经那么鲜活的生命马上就要消逝在她的眼前………

“等一下!我愿意签卖身契!”她听到自己大喝了一声,思维仿佛离开了身体,有了自己的决定。

甲板上的人都楞住了,茂叔走到沐紫面前,打量着她,冷冷地问道:“你说什么?”

沐紫抬起头,眼神清澈明净:“你们不是一直都想让我签卖身契吗?我答应你们,条件是再给我一次机会医治苏姑娘!”

茂叔嘿嘿笑了,“当初被打得半死不活都不肯签卖身契,现在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居然答应了。”他表情突然变得狰狞,恶狠狠地说:“你不是在耍我们吧?”

沐紫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我如果耍你们,你们再把我和她一起扔江里去也不迟啊?这里的一切,都是你们说了算,不是吗?”

茂叔想了想,让他的手下放下苏锦,着人去舱内取了卖身文契来。

沐紫盯着眼前薄如蝉翼的这张纸,心一横,摁了一个指印上去。

茂叔满意地将她的卖身契折叠好交给手下,不忘记关照沐紫一声:“再给你一天时间,你可要抓紧这最后的机会哦!”他吩咐手下将苏锦送回房内。

二十六.此身不由己

沐紫坐在床边,撑着下巴无限忧愁。

为了救苏锦,情急之中她就这么把自己给卖了,哎!果然好人难做,这下她就名正言顺地被人宰割了,之前咬牙挨的那些狠揍都白挨了。

她在心中哀叹不已。

再次确定自己的命门就是心肠太软,如果不是心肠软当初就不会救容诺,就不会有后来那些脱离正常轨道的命盘,如果不是心肠软,就不会为了救以前的仇敌而卖身了!

算了,算了,反正她都落在人贩子手里,有没有卖身契都是一码事!她很阿Q地安慰着自己,无奈又沮丧地把头埋在了臂弯里。

一只温热的手掌缓缓伸了过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霍然抬头,对上了苏锦秋水含烟的双眼。

苏锦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正默默无语地望着她。

服了沐紫新配的药后,她的病情已经明显好转,热度完全退去,­精­神也好了很多。

下午沐紫亲自去舱内的厨房烧了一碗白粥喂给她吃,她吃好粥便沉沉睡去,此刻醒来,顿觉神清气爽,苍白的脸上也增添了些许红晕。

方才茂叔又来查看过一番,见苏锦果真病势好转,便不再说什么,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沐紫一眼就出去了。

沐紫见苏锦身子大好,既欢喜又有些得意自己的医术,心想苏锦此番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又受了这么些惊吓,着实可怜,正准备酝酿几句软和的话宽慰宽慰她。

苏锦却率先开了口:“没想到………我竟然欠了你这样一个天大的人情……”她眼神复杂地看着沐紫,过了一会,静静地问:“我得的的确是瘟疫,对吗?”

沐紫一顿,迟疑了一会,点点头道,“确实是疫症的症状,所以要和她们隔离开来,好在你刚刚发病,还能控制得住,如果再过个三五日,我也没有办法了。”

苏锦低头默然了片刻,道:“难道你不怕被我传染?”

沐紫大咧咧地摆摆手:“我已经够倒霉的了,不会再这么不走运…呵呵!”

苏锦神­色­似嘲似伤:“我以前那样对你,你还舍身救我,还为我签了卖身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心中百味难辨。

“你不用过意不去,我也正后悔着呢,怎么就这么把自己给卖了……”沐紫笑道。

她还想说笑,却见大颗大颗的泪水从苏锦的丹凤眼中滚落下来,不免有些慌了神,刚才想好的话一下子全咽了下去忙道:“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介意啊,其实那个卖身契签不签也都一样的。”

苏锦用力摇头 ,“不一样的,没有你自己摁手印的卖身契,告到官府去他们也奈你不何!”

沐紫做出夸张的表情,笑道:“那怎么办,摁也摁了……”

她慢慢地止住了笑,轻声道:“难道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你扔江里去?”

苏锦红着眼睛,低下头去,“死了倒也­干­净………”

沐紫想了想,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苏锦眼中浮现出凉薄的哀伤,一张脸仿若雨后梨花,“我父亲死后,我大哥和嫂嫂迷上了赌钱,欠了一大笔赌债,把老铺子抵押了还不够,债主找上门来,他们居然把我给卖了……”

沐紫叹了一口气,骄傲跋扈如苏锦,终究也敌不过命运的强悍。

苏锦又问了她的情况,她简要地把自己被骗上当的经过讲了一遍,两人想到彼此的不幸,都不禁伤感黯然,遂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船便缓缓地靠了岸。

听到锚链发出的沉重声响,女孩子们纷纷从圆形的窗口往外看。她们被安置在一层船舱内的一间大房间里,这里虽然算不上舒适,但好歹­干­净敞亮,还有七八张床,远胜底舱密室的­阴­暗肮脏。

沐紫扶着苏锦登上了甲班。

只见天边漂浮着几丝淡金­色­的云彩,半轮红日跃出江面。两个面容憔悴的女孩怔怔地望着被阳光镀成淡金­色­的江面,心中涌起仿若隔世的感觉。

被拘禁的这些日子,悲恐地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让人几乎忘记这世上还有美好和光明,此刻乍然见江上红日初升的鲜活景象竟刺得眼睛生疼,几欲要落下泪来。

其余的女孩也都被赶到甲班上,见两人纷纷上来招呼,小鸿亲热地拉着沐紫的手。秀萍在一旁说:“这丫头这两天都没怎么睡觉,一直在替你担心,好在你们都没事。”沐紫微笑地摸摸小鸿的头,:“放心,没事的。”

苏锦大病初愈,脸­色­依旧有些苍白,柳云和赵琵琶见到她,不免有些尴尬,面上强装着亲热的模样上前问好。苏锦容­色­淡淡,并不答话,两人自觉无趣,便讪讪地走开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有女孩问道。

“我知道,这里是沧州,以前我爹带我来过......"有人马上做出了回答,女孩中一片唏嘘,“是沧州啊!”眼中都流露出好奇向往之­色­。

沐紫和苏锦对望了一眼,三朝旧都沧州,是多少人向往的都城。

这个过去只在戏文和说书中听说过的城市就在眼前,这也意味着,她们的家乡清平,远在一千八百多里之外。

岸上有两架宽大的马车前来接应,来人神­色­警惕,与茂叔低语几句,茂叔赶紧吩咐打手们催赶女孩们上车。

沐紫掀开黑­色­的车帘,见马车奔走在宽敞的官道上,都城的繁华气息扑面而来,道路两旁高楼林立,一应的黑瓦青砖,飞檐画栋,巨大的商铺牌匾与旗幡在晨曦中格外显眼,这里风貌气概自是别处不可比拟。

车行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停在了一座小四方院子前,打手们让女孩子下车后,把她们分别安置在院里的几间房里。沐紫,苏锦和几个模样端正的女孩子被分在一间屋子里。

第二天,便有买家上门来挑选姑娘。

有打扮得妖艳的妓院老鸨,有为丈夫买小妾的富家太太,有低等的勾栏院来买站街女的......

每每有客人到来,人贩子们便把姑娘们赶到前厅后的厢房,在厅上挂起一副珠帘,姑娘们站在帘子后面等候茂叔的召唤。

珠帘外买家提出所要姑娘的要求后,茂叔就会在前面叫道姑娘的名字,姑娘听唤后便到前厅,由买家细看容貌,身材。买家大多带着经验老道的嬷嬷来,如果对姑娘样貌满意,人贩子马上领她们去旁边的厢房,由嬷嬷对姑娘是否是处子之身进行检查,检查完毕后再回到前厅议价,双方谈妥价钱后签订文书,茂叔将姑娘连同卖身契一起交予买家,买家当场就领了姑娘回去,从此贵贱祸福,各听天命。

第一、二日过后,女孩们有的被有钱人家买去做丫头,稍有姿­色­的被买去做妾,运气好点的能给大户做填房,运气不济的沦落到勾栏曲苑,一个个命似浮云,终被雨打风吹去。

沐紫拉住小鸿的收站在珠帘后,买卖双方的讨价还价声不断从前厅传过来,小鸿不安地望着她,用手比划了个手势。

“你不想跟我分开,是吗?”沐紫问道。

小鸿重重地点点头。沐紫对她笑笑,握了握她的手,心里很乱。

帘子前的任何一种命运都不会是她想要的结局,要么为奴做妾,要么沦落风尘,她心中苦笑,没想到她的命运竟如此不堪,她望了一眼帘外的绰绰人影,心中有无力的悲凉。

前厅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两个中年­妇­人推搡着衣裳不整的苏锦从厢房出来。

为首穿戴贵气的夫人气愤地叫嚣道:“茂叔,你做人也忒不厚道了,拿了这破烂货来冒充黄花闺女,你是欺负我们章家门楣太低吗?让我们老爷娶个二手货回家吗?”

章家在城东开了一家绸缎庄,章家大娘多年无生养,为章掌柜收房了娘家陪嫁的丫头,收房一年有余,肚皮一点动静也无。章掌柜求子心切,央求章家大娘再去购买一房妻妾来。

章掌柜头顶半秃,满脸贼相,一眼就相中了容­色­秀丽的苏锦,谁知嬷嬷验身后发现苏锦已非处子之身,章大娘当场发飙,叫骂不休。

章掌柜在后面悄悄拉拉夫人的衣袖,挤着眉眼道:“算了,反正也是做偏房,能生养就行,其它我不介意,就这个吧!”一边­色­迷迷地望着苏锦。

章大娘妒火中烧,勃然大怒:“放屁!取个破鞋回家,你也不怕让人笑话!”

她越说越气愤,一把将苏锦推倒在地上,往她身上狠狠地吐了口口水。

苏锦何曾受过这等欺辱,猛地从地上爬起来,立刻照着­妇­人的面门回啐过去,冷笑道:“谁要嫁这秃驴?!白送我都不要,偏有人当成宝!”

章大娘气得跳起三丈高,她平日娇纵惯了,今日竟然被一下贱的待沽女占了口水上风,顿感奇耻大辱,张牙舞爪就要扑上去。

苏锦昂着头推开她,刚站稳脚却蓦地被人扇了个大巴掌,顿时两耳嗡嗡直响,眼冒金星,嘴角破裂,有一丝鲜血从嘴边流下来。

茂叔高举着手掌,恶狠狠地喝道:“贱货!坏了我做生意的信誉,好人家你不去,下回把你卖到窑子里去,做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窑姐!”

苏锦抹净了嘴角的血迹,咬牙看着茂叔,眼中仿佛­射­出两柄寒剑来,她缓缓站了起来,寒声道:“我情愿被千人骑,万人跨,也不给人做小!”言罢掀帘扬长而去。

茂叔气得说不出话来,赶紧给章家两口赔笑,又叫出了几个模样周正的姑娘让章掌柜挑选,并许诺在价钱上给予优惠,最终章掌柜挑选了秀萍了,秀萍哭哭啼啼地跟着他们走了。

沐紫心中一声叹息。

小鸿在一旁红了眼眶,苏锦斜倚着一把椅子,冷笑道:“生又何欢,死又何苦,许是我们上辈子罪孽深重,这一世注定是条贱命。”

沐紫侧头看她,默默无语。

二十七.投桃报李

这时前厅进来一个穿着长袍,面目忠厚的中年男人,茂叔迎上去作揖:“卫总管,这次要挑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那唤作卫总管的男人笑道:“府里有两个粗使丫头年纪大了,太太慈悲放她们出去嫁人了,此番嘱我再来买两个姑娘。”

茂叔眉开眼笑,道:“太太真是菩萨心肠啊,您先坐坐,我去领姑娘来给您挑选。”他吩咐手下给卫总管上茶,自己亲自去帘后领了两个女孩子出来。

“卫总管,您看看,这两个姑娘您还满意吗?”茂叔笑道。

卫总管放下手中茶碗,上前细看,他边看边摇头,“太太喜欢模样­干­净些的,这个有些黑,这个脸上有痣印,太太定然不喜。”

茂叔有些为难地搓着手,“这个………卫总管……您这次来得有些迟,模样­干­净,手脚利落的姑娘都已经被人买去了,你看………”

沐紫在后面听了良久,终于按捺不住,心一横掀开珠帘,拉着小鸿从后面快步走出来,两人跪倒在卫总管面前,“卫总管,我们愿意去你府上做个粗使丫头,我们什么活都能­干­,请把我们买了去吧……”沐紫拉住卫总管的衣袖,仰头哀求道。

卫总管见眼前的女孩如雨后新荷般模样,不觉眼前一亮,见她身子骨虽单薄,眉目间却是灵秀非常,又见她手指上有老茧,心中越发确定这是个聪明能­干­的姑娘,心中顿时欢喜。再看旁边的小姑娘虽则年幼,越也透出一股老成­干­练来。

茂叔赶忙拦在沐紫面前,赔着笑支支吾吾道:“卫总管,这个姑娘才­色­都是一流的,是前儿抱香阁的妈妈特意让我给她们留着的,这个不行,不行!她,我们要卖大价钱的,恐怕您也不肯出这个价钱。”

沐紫猛然抬头,震惊地看着茂叔,眼中尽是玉碎珠沉的决绝,她冷声道:“我死也不会去青楼的!”

茂叔瞟了她一眼,鼻子里哼哼一声,“那可由不得你!”

卫总管忙问茂叔两个女孩一起买的价钱,茂叔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卫总管面露难­色­,沉吟片刻,惋惜地对沐紫说:“姑娘,你的要价太高,我……做不了主!”他叹了口气,对茂叔说,“还有其他姑娘吗?”

沐紫绝望地跌坐在地上,心中最后一线生机如风中的残烛般骤然熄灭。

“慢着!”苏锦从帘后徐徐步出,茂叔眼珠一瞪,喝道:“你这贱人出来­干­嘛?”

苏锦并不搭理他,兀自向卫总管走去,指着沐紫问道:“请问如果要买她,您愿意出的价钱离开价还差多少?”卫总管道:“大概差200块银元……”

苏锦听罢,掀开衣服下摆,小心地从衣角缝隙里取出一张卷成一小条的纸,递给卫总管,“这里是300元银票,求您把她们俩一起买走吧!”原来她把父亲留给她的一张银票暗自藏在衣缝里。

沐紫惊讶地望着苏锦,卫总管手捧着银票有些不知所措,茂叔气急败坏道:“贱人,你竟敢暗藏银票!”

苏锦仰着脸道:“我兄嫂只是把我这个人卖给你,这银票是银票,人是人,什么时候银票也变成您老人家的了?”茂叔哑然无语,气得­干­瞪眼。

卫总管将银票交给茂叔,“既然这位姑娘仗义,老茂你钱财上也无损失,何不就做个顺水人情吧……以后府上再要人……”他没有说下去,茂叔已经听懂了,连忙赔笑点头:“那是,那是,以后还要您多关照呢。”他颇无奈地吩咐手下去取两人的卖身契。

苏锦对卫总管欠身一福,“苏锦将二位妹妹交给您了,还请您多多照应她们。”

卫总管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姑娘放心,我家太太是个善心人,定会善待她们的。”

苏锦点点头,回头去看沐紫,沐紫红着眼眶看着她,低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锦蹲下身来,握住她的手,白瓷般的面颊上缓缓绽出温软的笑容,她轻声地说道:“妹妹,我从前对你百般刁难,你却不计前嫌救我一命………我没啥可以回报你的,这银票我放在身上也无用处,不如助你免落风尘……”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从今往后……我们各自保重吧……”

沐紫问道:“那你怎么办?我去求卫总管把你一起买了去吧………”

苏锦摇摇头,笑得凄凉,“我不去,我做不来那些服侍人的活………一切都有命中注定……”

沐紫握住苏锦的手,心中犹如波涛滚滚,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良久,轻声道:“那你自己保重......"

苏锦不在意地笑笑:”希望还有再见面的一日吧。”语气虽轻松,喉咙间却有些哽滞说不下去,她别过脸去,快速抹去脸上的泪水。

她们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不过是汪洋中随波逐流的一叶小舟,谁也不知道,等待她们的是风平浪静,还是巨浪滔天。

卫总管和茂叔签订了买卖契约后,沐紫和小鸿回房间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又跟苏锦及其它姐妹们道过别后,随卫总管出得门去。

门口停着一辆簇新的八人马车,乌油的顶棚,宽大的车身,拉车的是四匹通体漆黑,毛光水滑的高头大马,车厢内摆放着茶几、靠垫,装饰摆设别致考究,沐紫心中思量,这户人家定是非富即贵。

赶车的小厮扬起马鞭,马车徐徐开动,沐紫掀开布帘一角,望着逐渐远去的青黑­色­小院,心中呼出了一口气,总算离开了那个地狱般的地方,不知道前面等着她的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她不无忧虑地看了小鸿一眼,小鸿却是一脸兴奋和好奇地打量着车内的陈设。

卫总管问了她们一些家里的事情,两人亦如实回答,卫总管撸着下巴上的胡子不住点头。

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赶车的小厮“吁”地一声拉住缰绳,车缓慢地停了下来。

早有小厮跑过来在车厢下摆好踏脚,两人随卫总管下车来。

一抬头,却见眼前是一个极气派的府邸,大红­色­的门柱前摆放着两头威武的汉白玉雕的石狮子,门檐高阔雄伟,黑漆大门上纵横排列着金­色­的门钉,门上悬挂着一块烫金的牌匾,上书“慕容府”三个大字。

沐紫正盯着门匾发呆,却听卫总管在前面呼唤,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卫总管领着两人从正门旁的小门进去,他回头嘱咐道:“你们要记住,这扇大门是只有太太,少爷才能走的,我们做下人的是不能单独走的,除非跟着主子一同进出,明白了吗?”沐紫和小鸿连忙点头。

三人进得府来,一路都有丫鬟和佣人向卫总管问好,卫总管领着她们绕过了进门的影壁,又穿过几重院落,院内既有西式的青砖楼房,也有中式四合院似的厢房,这府邸内大得惊人,一路上移步换景,亭台楼阁,假山湖泊尽收眼底,看得两人眼花缭乱,小鸿既兴奋又好奇地四处张望。

“你们如今是慕容府的人了,切记要少说话,多做事,做好下人的本分!”卫总管的声音从前面沉沉传来,两人低着头,只管边走边答应着。

穿过了两扇月洞门,三人来到了一个­精­巧别致的内院,东边的厢房外站着两个丫鬟,见卫总管过来,忙笑着行礼,其中一人道:“太太才午睡起来,正念叨着您呢,赶紧进去吧。”卫总管吩咐沐紫和小鸿在门外候着,两个丫鬟打开门帘,他弯腰进屋去,过了一会儿,他出来叫两人进去,叮嘱道:“见了太太要磕头行礼,太太不让抬头不可抬头,慕容家家规森严,你们行事、说话都要小心谨慎。”两人惴惴不安地跟在他后面进了屋。

屋内装饰得富贵堂皇,一应的紫檀木家具,都是古雅的明清款式,地上铺着牡丹图案的地毯,镂刻雕花的铜香炉里轻烟袅袅,进门正对面的软榻上端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她穿着朱砂­色­刺绣锻袄,旧式的发髻上的贵重发饰熠熠生辉,她面目慈善,从眼尾隐约的细纹来看,年纪应已四十有余,因保养得当,看上去显得十分年轻。

沐紫和小鸿依着卫管家的吩咐垂首跪在太太跟前,太太低垂眼帘,悠然地捧起一碗茶,低抿了一小口,淡淡道:“这两个女孩就是你新买来的粗使丫头?”

卫总管俯首笑道,“正是,太太您瞧着还过得去吗?”

太太放下茶碗,道:“你的眼光我还是信得过的?”她斜睨了两个女孩一眼,吩咐道:“抬起头来吧…”

两人有些惶恐地从地上抬起头来,太太不由站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指着沐紫笑道:“这丫头长得雪白清秀,看着让人心里喜欢,老卫……”她转过身来道:“你这是挑媳­妇­儿还是挑粗使丫鬟啊?”一句话说得屋子里的丫鬟都笑了。

老卫笑道:“太太莫要取笑我,这姑娘自小就跟着母亲­操­持家务,手脚可勤快利落了!”

“哦?”太太含笑转过头来,望着沐紫:“叫什么名字啊?”

“回太太,我叫沐紫,沐浴的沐。”沐紫回答道。

“太太跟前不可称我,要说奴婢!”太太身旁一个模样周正的丫鬟纠正道,她看上去言语从容,仪态大方,与别的丫鬟有些不同。

“是,奴婢知道了………”沐紫颔首轻声道,一声奴婢让她放下了所有的自尊,再一次提醒了她现在的身份只是慕容府买来的使唤丫头。

“悦容,今后这些规矩、礼仪什么的,你要好好地教导她们才是。”太太对方才说话的丫鬟说道,悦容低头称是。

“沐紫?”太太皱了皱眉,“这个姓不好…….”她的目光扫过高几上含苞盛开的一盆白­色­小花,笑道:“就改叫夕颜吧!”

“还不快谢太太赐名!”卫管家在身后提醒道。

沐紫的身子颤了颤,闭上眼睛,俯身叩到地面,“夕颜谢太太赐名……”

二十八.摧花

太太又问了小鸿的情况,对她是个哑巴颇有微词,但听卫总管说她价钱便宜,而且能­干­又懂事,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这个月十八号的祭祀准备得怎样了?各家的帖子都发了吗?”太太问道。

卫总管回道:“通知的帖子都已送到府上了,祭祀的各项物件,采办都着人安排了,只等您一一过目了。”他停了停,又道:“大少爷前儿托人送信回来,他也会回来参加祭祀典礼,今儿估计已经动身了。”

太太面露喜­色­:“珩儿也会回来?太好了,他这个慕容府的少东家也该多主持主持大局,”她又担忧道:“眼下奉军屯兵翼州,都说要打仗了,他这一路上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卫总管安慰道:“这仗一时半会打不起来,大少爷十天左右就能到了,夫人您放宽心吧。”

夫人点点头,揉了揉太阳|­茓­,“说了一会话,我也累了,你带她们俩先带下去吧。”卫总管遵命,沐紫和小鸿又给太太行了个礼,跟着卫总管出来。

出了厢房,沐紫默默地低着头往前走,不留神撞到了迎面走来的人身上,那人手里捧着一曡布料,被撞得全掉落在地上。

沐紫吓了一跳,忙蹲下身子,一边捡一边赔礼道:“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走路不长眼啊?!”那人牙尖嘴利地骂道,沐紫抬头,见也是个丫鬟,穿着桃红短衫,柳眉高挑,颇有几分姿­色­,此刻正一脸怒气地瞪着她。

沐紫连声道歉,将地上的布料捡起来给她。那丫鬟还要再骂,却瞟见了一旁的卫管家,连忙换了一副笑脸:“卫总管,您好!这两位是……”她表情转换的速度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卫总管点点头,“香兰啊,这两个是新进府的丫头。”他向香兰介绍了下沐紫和小鸿。

香兰莞尔一笑,“原来是两位妹妹哦,刚才失礼了,我这不是见弄脏了太太要的新料子所以才着急的。”她的目光凉凉地扫过沐紫的脸上,沐紫忙低下头去,她的笑容里仿佛掺着沙子,让沐紫浑身不舒服。

卫总管把两人安置在后院的下人房内,并交代了她们以后要­干­的活是洗衣、劈柴和烧火,她们的工作地点就在下人房附近的天井里和府中的大小厨房内,与她们一起­干­这些活的还有两个嬷嬷。

卫总管嘱咐她们,平日里就呆在后院­干­活,没事不要去前院。两人连连点头。

待前厅的客人都走了后,茂叔冲到后面,一把揪住苏锦的头发,把她拖进了厢房内,他的三个手下跟在他后面。

他把苏锦狠狠地摔在床上,嘴里骂骂咧咧:“贱人,你跟我作对是不是,在船上我就该把你扔到江里去!”

苏锦挣扎着爬起来,像头小兽般凶狠地盯着茂叔,她想从逃下床去,却被茂叔堵在了床沿,她瞪着眼睛,呼吸急促,一脸的惊恐。

茂叔的眼睛扫过苏锦上下起伏的胸口,脸上浮现出一丝猥琐的笑容:“既然你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的,留着清白也不能卖钱,不如陪我们乐乐!” 他哈哈笑着抬起苏锦优美的下颌,只觉得一股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幽香让他心旌荡漾,苏锦把头一扭摆脱他的手骂道:“放开!卑鄙!无耻!”

茂叔手停在半空中,冷笑道:“你好像还不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你最好乖乖听话,这里有四个男人哦,你也不想我们太粗鲁吧?”他看了眼三个手下,四人相视大笑。

苏锦心中一寒,茂叔乘机按住了她秀骨玲珑的香肩,手很自然地滑落在她高高的胸口上,苏锦的身子猛然一震,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猛地挣脱茂叔,抬手就给了茂叔一个耳光,打得茂叔一愣,但苏锦马上就后悔了。茂叔立刻“啪啪”回敬了她两记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摔倒在床上。

茂叔咬牙骂道:“不识抬举的贱货,敢打我?把她的衣服给我扒掉!”两个手下冲上来拉扯苏锦的衣服,苏锦拼命挣扎,哭叫道:“不要!不要啊!” 两个大男人连撕带拽,她的外衣立刻被撕成一片片碎布。

“贱人,都被人玩过了,还装什么纯洁?”茂叔等不及,推开两个手下,从后面一把抱住苏锦的身体,把手伸进她的上衣内,隔着肚兜肆无忌惮地大力揉|捏着她绵软的胸|房,苏锦的身子一阵哆嗦,她的大脑中一片空白,想抵抗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只有痛苦地扭动着身体,她闭上眼睛,屈辱的泪水缓缓流下。

茂叔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不断地上下其手,她伸出手,徒劳地抵抗着魔爪的侵袭。

只见她衣衫半敞,鬓发散乱,梨花带雨的面庞在屋内四个男人眼中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茂叔急促而贪婪地亲啃着她雪白的细颈,满意地说道:“这就对了,只要你乖乖地听话,我们一定会对你温柔的。”

苏锦觉得身子一阵阵发冷,浑身无力,她的一双妙目哀怨地瞟过茂叔丑恶的老脸,心中涌起一股绝望与悲哀。茂叔猛地把她的身子扳过来,将她的上衣统统推上去,他把头埋在她的胸口里,闻着她身上的阵阵幽香,手上不由加大了按|揉的力道,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

苏锦闭上了一对美眸,两行清泪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滑落下来。

茂叔解开她的裙子,露出了雪白修长的腿,他的眼睛直放光,伸出树皮般粗糙的老手抚摸上去,苏锦心中泛起阵阵恶心,蜷起腿,死死地按住茂叔压下来的胸膛,”不要啊......茂叔......我听你的话.......你饶了我吧!”她单薄的身躯在茂叔身体下抖作一团。

“现在晓得要求饶?太迟了!”茂叔箭在弦上,焉有不发之理,他利落地脱了自己的衣服,咽了咽唾沫,横开她玉葱般的双腿,猛地欺身而入。

“啊!”苏锦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活活地一劈为二,她猛地颤抖了几下,头颈向后仰露出了细长白皙的脖子,口中发出一声悠长的惨叫,不由得双手紧紧撑着茂叔下压的胸膛。

茂叔舒服地快叫了一声,脸上露出欲死|欲仙无法抑制的神情。

她紧闭着一双美目,无助地随着茂叔的身体的而前后晃动着,仿佛挂着树­干­上的叶子接受着狂风的摧残。雪白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床单,清秀的五官痛苦地扭曲着,纤细的双眉紧紧地拧在一起,嘴里发出呜呜的哭泣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茂叔发出一声长嘶,一直绷着的身体顿时松懈下来,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苏锦的灵魂似乎已经被从身体抽走一般,呆滞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一个被遗弃的布娃娃般了无生气。

茂叔一脸释放后的畅快,叹道:”真是人间极品啊....."

他回头­奸­笑道:“你们还等什么?”

苏锦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拼命抓过身旁被撕碎的衣服遮住遍布青痕的身体,惊恐绝望地向床内倒退着爬进去:“不要,你们不要过来......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三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提着裤子,狞笑着向她一点点逼近.........

二十九.入府

沐紫正式开始了她在慕容府的丫鬟生涯。

每日天刚蒙蒙亮,园子里当值的丫鬟或嬷嬷就会来叫下人们起床。府里的下人都住在后院的几间厢房内,太太,少爷房内的大丫鬟住在西厢房,沐紫她们几个­干­粗话的丫头则住在东厢房,男佣人们都住在一墙之隔的柴房旁边。

沐紫和小鸿起床后便开始洒扫庭院、劈柴烧火,早饭过后各房丫头将脏衣服送过来,两人便撸起袖子开始对付几大盆堆积如山的衣服,中饭和晚饭的时候还要烧火和洗碗。

一天下来,两人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挨着床就睡着了。

好在两人从小都是苦水里过来的,吃苦受累对她们而言也不算什么。况且这个后院,除了卫总管以外,主子们通常不会涉足。卫总管虽然面上严肃谨慎,对待下人们倒也仁厚,时间一长,沐紫见他也不觉拘谨。

做丫鬟的日子虽然辛苦,却不用象之前被人贩子关押时那样担惊受怕,还有小鸿可以相依为命,她的日子过得也充实快乐。

来了几日后,与府上的丫鬟、佣人也混了个脸熟,除了那个香兰,其他人对待她们也算和善。悦容年长几岁,进府时间又早,常常过来提点她们俩一些府中的规矩。只是那个香兰,不知何处得罪了她,自从二人来后,每次见到沐紫都没有好脸­色­,不是冷嘲热讽就是不理不睬,小鸿为此义愤填膺,沐紫虽面上不以为意,行事说话却愈加小心谨慎。

从丫头们的聊天中,她对慕容府内的情况也多少了解了一些。

这个慕容家是沧州数一数二的豪门大户,老爷慕容澜出身医药世家,太太的娘家也十分显赫,当年慕容澜从一家小药材铺起家,在短短数年间创建了名震江北的国药行“济慈堂”,“济慈堂”老号在沧州,又在各省均建有分号,故在江北只要是做药材生意的没有不知道“济慈堂”的大名。

沐紫心道,原来这个慕容家竟与他们家一样也是做药材生意的,只可惜父亲早逝,父亲死后,他们家的铺子也跟着倒闭了。

话说慕容家生意做得很大,府中人丁却不甚兴旺。慕容老爷有一正一侧两名妻妾,正室就是现在的太太,侧室早年亡故,另有两子一女。大少爷慕容珩是太太所出,二少爷慕容禛是去世的姨­奶­­奶­所生,三小姐慕容静是太太领的养女。

五年前,慕容澜溘然离世,“济慈堂”痛失掌门人,一时间群龙无首人心大乱,同行的药铺纷纷乘危来挤兑他们,各分号的股东也都吵着要分家,太太一人孤掌难鸣,急招大少爷回来主持家业。

而丫鬟口中的这位大少爷慕容珩,不仅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更难得的深谋远虑、才能过人,他回来后不久就力挽狂澜,重振“济慈堂”的声誉,稳定了各地分号的人心,还大手笔地并购了几家同行药庄,使得济慈堂的生意蒸蒸日上。只是这个大少爷经常在外做生意,很少回家。

“我们家大少爷,那真是风度翩翩,人中龙凤,只可惜对人太冷淡了,平素里对我们这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正眼都不瞧一下,简直就是………”厨房烧菜的红姐靠在门框上,胖胖的手臂挥舞着锅铲唾沫横飞地说着,她嘴边一颗黑痣随着嘴皮不住翻动着,她讲到一半忽然词穷了,一顿抓耳挠腮,地上坐着休息的几个丫鬟笑着催道:“简直就是什么啦?”

“简直就是………”红姐绞尽脑汁在统共上了半年私塾课的脑子里翻找,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词是什么。

“有眼无珠?”坐在她脚边的沐紫掩嘴笑道。

“对!对!对!还是夕颜有学问,”红姐醍醐灌顶,一身轻松,“就是有眼无珠,大少爷真是有眼无珠啊!”众丫鬟爆发出一阵哄笑。

忽然不知谁“嘘……”了一声,大家瞬时都安静了下来。

只见香兰捧着一个茶盘横眉冷对地站在月洞门下。

“你们这些人在背后乱嚼主子的舌根,仔细被太太听见扒了你们的皮!”香兰把茶盘往灶台上一扔,冷冷道。

丫头们都不做声了,红姐在香兰背后挤眉弄眼,其它人都忍着笑。

香兰瞟了抿着嘴忍笑的沐紫一眼,淡淡道:“新来的,你不好好­干­活,瞎凑什么热闹,少爷也是你们可以随便谈论的?”沐紫低头不语。

香兰见大家都不做声,愈发有些得意,哼哼两声扭着身子走了。

“我呸!“红姐朝着月洞门方向大大地吐了口唾沫:“真当自己是主子了啊,小妖­精­,不知道是谁,整天想着爬到大少爷的床上去,老天保佑啊,千万不能让这妖­精­祸害了少爷啊!”她双手合十,虔诚地对天祷告,她的模样把大家都逗乐了。

“这个香兰仗着自己是服侍大少爷的,整天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人悦容在太太面前那么得宠,也不见象她那样轻狂!”一个丫鬟在一旁接道,其他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沐紫若有所思,没有附和着说话。

天边挂着一轮半弯的下弦月,蓝紫­色­的天幕有几颗星星忽明忽暗。

简陋的卧房内一灯如豆,小鸿躺在床上,已然进入了梦乡。当窗的方桌上摆着一个小香炉,香炉里清香袅袅 ,沐紫一身素服,端坐在窗前,默默地望着天空。

玉宇无尘,银河泄影,不知道,娘在天上过得好不好?

今日是母亲的忌日,白天人多眼杂,她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摆个供桌,府中规矩多,她不敢烧纸钱,只在供桌上摆了一小碗米饭和两杯清茶。

良久,她拿出随身的包裹,从不多的几件衣服下面翻出了两样东西,在灯下细细地看,那是一根发簪和一块金表。

夜阑人静之时,那个熟悉的面容总会不期然地浮上心头。

她以为能够忘记的。

容诺走后,她在花园里种了一片紫薇树,想在在他回来的时候看到花开如霞,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只要他能回家来,她甚至可以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需要知道。

紫薇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她终究是等不到他回来的。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暮暮与朝朝,他都是那个模糊清晰的存在,仿佛与生俱来的印记一般,刻骨铭心。爱上一个人也许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是要忘掉他,却要用一生的时光。

遗忘是一种能力,她真的不具备这种能力。

黑夜漫长,你在何方?此刻是否也如我一般仰望着这天上的明月?

想着他在天涯的那一端 ,她满心茫然,心中的思念浓稠得似乎要流淌下来了。

慕容珩推开窗,只见玉钩般的月儿高高地悬挂在树梢上,小院内花影重重,迷蒙的月­色­洒了一地的清辉。

“马车备好了吗?”他侧过头,淡然问道。

“都准备好了。”正在打包裹的顺子答道,顺子问道:“少爷,真的要连夜启程吗?为什么不明天一早走?”

“听说奉军在翼州城外边界处聚集了不少兵力,我估计阜军一定会在翼州加强盘查,我们带着那些西药都是禁运品,还是趁早离开得好。”他把门开了一条缝,看了一下外面的动静。

“啊!万一被抓到我们携带西药,是不是会被枪毙?”顺子的声音有些颤抖。

慕容珩冷哼一声,淡淡地看他一眼:“你可先行逃命,就说不认识我……”

顺子在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气愤道:“那我不成了忘恩负义的乌龟王八蛋了!要死一起死!”随即又忍不住露出害怕的表情。

慕容珩轻笑一声,拎起了身边的一个小铁皮箱子,“走了!”

顺子忙背上包裹,蹑手蹑脚关上灯,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面出了门。

马车在夜晚的翼州城内疾驰,马蹄踏过青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响声。

慕容珩气定神闲地坐在车厢内闭目养神,顺子神情紧张地抱着铁皮箱子,两眼警惕地瞪着前方。

“箱子都要被你焐熟了,难道你抱着它就不怕了吗?”慕容珩闭着眼睛淡然道。

“不是,万一有情况,我随时准备抱着它从后面跳车逃走!”顺子一脸大义凛然,“作为一个忠心的奴才,绝对不能连累主子!”

他睁开眼睛,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好奴才!”他凑过身子,轻声道:“我有一计,如遇盘查,我去车前周旋,你在车里把这些药全吞肚子里去,这样他们就搜不到一星半点证据了,你觉得怎么样?”

顺子苦着脸道:“爷,那你还不如直接把我连箱子一起交给他们!”

忽然前面响起一声急遽的马嘶,整个车厢顿时向前翻出去,两人控制不住身体往前冲,顺子抱着铁皮箱跌势更猛,慕容珩一手攀住车厢边缘,一手拉住差一点就要摔出车外的顺子。

赶车的车夫拼命拉住缰绳,车厢最终还是没有翻到,颠簸了几下总算停止了晃动,慕容珩把箱子从呲牙咧嘴的顺子身上搬下来,忙掀开车帘查看。

只见马车前横着一辆黑­色­的小汽车,车上隐约有三个人。

车夫勒住缰绳抱怨道:“这个汽车也不开灯,突然横肚里冲出来,把马吓了一大跳。”

汽车门打开,下来两个人,为首穿西装的男子五官轮廓深刻硬朗,他后面跟着一个貌似随从的年轻人。

慕容珩注意到两人走路时腰背均格外挺直。

三十.人间炼狱

那男子上前对慕容珩作了个揖,歉然道:“兄台,不好意思,我们的车冲撞了你们的马车,你们没有受惊吧?”

慕容珩微微一笑,道:“无妨。”

“怎么没事啊,我脑门上都磕出个大包来了!”顺子捂着额头从车内探出头来。

慕容珩冷冷的目光扫过他脸上,他马上闭嘴,识相地缩了回去。

那男子过意不去,从皮夹里拿出一叠钱递给慕容珩,“一点小意思,不知道够不够补偿你们的损失?”

慕容珩挡住了他的手,客气地笑道:“小厮胡言,不必当真。”他看了一眼车内,说:“我们还有事,先行一步了!”说罢拱手上车。

谁知道,那马受了惊后,任凭车夫如何鞭打就是不迈蹄子。

他们停在路中间,周围慢慢地聚集起一些看热闹的路人,慕容珩心中暗自焦灼。

先前那男子道:“不知兄台去往何方?”

“我们要乘火车去沧州……”顺子抢着答道。

“此处里火车站还有十里左右,兄台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如坐我们的车,我送你去火车站,也算给兄台赔礼了。”男子诚恳地说道。

慕容珩瞟了一眼越聚越多的人群,道:“如此麻烦兄台了!”

他对顺子使了个眼­色­,顺子立刻抱着铁皮箱跟他一起下了马车坐上了汽车。

汽车一路呼啸驶过长街,男子问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慕容珩答道:“我姓慕容,兄台尊姓?”

男子淡然一笑,“我姓陆。”他瞥了眼顺子手上抱着的铁皮箱子,佯作不经意地问道: “兄台可是做药材生意的?”

慕容珩心中一沉,脸上神­色­依旧云淡风轻: “兄台何以见得? ”

男子伸出手指指了指箱子一角不显眼的十字架形凸起,并不言语。

慕容珩哈哈一笑,轻声道:“这里面都是小弟家中一些细软,听说奉阜两军开战在即,所以忙着转移些个……”

男子亦附和笑着,顺着他的话说道:“是啊,这仗要一打起来,什么都难说,兄台真是有先见之明。”

慕容珩淡然一笑,不再言语。

光线晦暗的厢房内,一点火光忽明忽暗,茂叔半眯着眼靠在软榻上,两只手拿着烟枪惬意地吞云吐雾。

“茂叔,我们这趟生意赚头真不错,牌子都顺利出手了。”一个手下恭敬地往他的烟枪里加了一块烟膏,一脸谄媚的笑容。

茂叔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随即瞟了他一眼,“柴房里不是还关着一个吗?”

“说道这儿,我正想问您呢,前儿抱香阁的崔妈妈来找您要人,您为啥不把那丫头给她们呢?她们不是都付了定金了吗?”手下不解地问道。

茂叔在榻桌上用力磕了磕烟杆,骂道:“你懂个屁!那小娘们不养养好能给人家吗?你看她现在不吃不喝,瘦成一把骨头,去看看她恨不能把我们给撕碎的模样,这样给人家不是砸了我们的牌子吗?”

那手下连身附和:“是是是,只是她现在水米不进,这样下去恐怕撑不了多久啊!”

茂叔脸上闪过一抹狠厉的神­色­,冷笑道:“孙悟空还能逃得出如来的手掌,我自有办法对付她!”他招招手示意手下附耳过来,低声道:“上次崔妈妈给的那个药,你给她吃了没?”

手下答道,“她死活不肯吃,被我掰开嘴硬塞了下去。”

茂叔赞赏地点点头,又问道:“吃了多久了?”

“今儿一早吃的,算来也有几个时辰了吧。”

“好!”茂叔扔了烟枪跳下床,拍拍手笑道:“差不多了。”

他眯着小眼笑得猥琐,一拳打在手下的胸脯上,“小子,今天便宜你了,身子骨还好使吗?”

手下马上领会了茂叔的话意,不禁两眼放光,连声说道:“绝对好使!绝对好使!”

茂叔哈哈一笑就往外走,手下跟上他的脚步,想想不放心地问:“这样玩她会被玩死吗?”

茂叔回头瞪了他一眼,“这样就被玩死了,那窑子里都没活人了!”

一缕黯淡的光线从高处的小窗照进柴房内,角落里蜷着个石雕般的白­色­身影。

她一头泼墨般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身上只穿了白­色­的亵衣,亵衣上有好几处撕裂的ρo处,露出里面萤白如玉的肌肤。她神情木然,目光涣散,两只雪白纤细的手臂环抱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

这些天来遭受的非人摧残彻底击垮了苏锦最后的意志,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沦为这帮无耻男人的玩物,他们不分昼夜地轮番折磨她,她的躯体已经变得麻木不仁,对她而言,那只是一付残破不堪的皮囊罢了。

她几次求死未成,反而遭到了更加残暴的对待和凌•;虐,他们把她捆绑在椅子上肆意地折磨她,她咬着牙默默承受,一声也不吭。

随后,她拒绝一切食物和水,静静地等待死期的到来,。

多日的摧残和水米不进让她的身子虚弱不堪,连动弹的力气也没有,眼前一阵阵发黑,时常出现幻觉。

她知道,她快要解脱了。

她躺在柴跺上,往事一点点浮上心头,她已经记不清那个青春美好肆意张扬的自己了,却还记得那双清澈如水却从来也没有她的眼眸。

腮边有凉凉的泪水滑落,不知道,兰彦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他的心中,还会记得她吗?

这一生,她做的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了最爱的人,那怕相见永无期,只要想到她曾经那样地拥有过他,即使马上去死,她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她的脸上缓缓绽开温柔的笑容,纯净无暇,仿若暗夜中纯白的花,哀艳绝美。

他从来也不在意她,她想,如果他看到自己现在这付惨状,会心生哪怕一点点的怜惜吗?她马上断然否定了这个念头,不要!她不要他看见自己这付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痛苦地抱着头,不愿意再想下去了。

她的手慢慢地抚过自己遍体鳞伤的身体,至少,在他的记忆中,她还是­干­净的,那就够了。

有生之年,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汹涌而下……

忽然一股灼烈的热意自小腹升腾而起,仿佛窜进­干­柴堆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她的整个身体。下身仿佛钻进了无数只蚂蚁,每只蚂蚁都张着森白的牙齿噬咬着她的身体。

“啊!”她从­干­柴堆上滚下来,痛苦地蜷做一团,一种难以言状的又痒又难受的痛楚在四肢百骸中蔓延,她觉得浑身燥热难安,薄如蝉翼的亵衣变成了铁甲钢壳般闷得她透不过气来。

柴房的门突然开了,茂叔带着手下出现在门口。

他们见苏锦原本苍白的脸此刻涨得潮红,整个人缩在地上,不停地在身上乱抓,两人相视一笑。

茂叔走上去,从地上一把把她捞起来,两只手指象铁钳一般夹住她弧线优美的下巴,贪婪地欣赏着她的美貌。

苏锦喘着粗气看着他,眼中似乎能喷出火来,咬着牙问道:“你们给我吃的是什么药?”

茂叔呵呵一笑,“那个叫**丹,再贞洁的女人吃了都会变成荡*­妇­,此药一旦服下便长期潜伏在体内,药­性­会间歇发作,发作时后如同万蚁噬心,痒痛难耐,必须不断地找男人交*配才能缓解,否则就要活活地痒死痛死,哈哈哈!”

苏锦胸腹中燃起了一把熊熊烈火,炙烤得她浑身的骨骼肌肤“吱吱”作响,只见她瞪着通红的眼睛仿佛垂死野兽身上最后一丝凶狠,茂叔不觉有些胆怯,退后两步,“你……你……”

排山倒海的痛楚让她单薄的身体不住颤抖,她咬碎银牙,不顾一切地朝茂叔扑过去,“你这个畜生……我要你的命!”她一把揪住茂叔的衣襟,一口咬在他的手臂上。

茂叔发出杀猪般的“嗷嗷”大叫,抬腿对着她的胸口一脚揣下。

苏锦惨叫一声摔在地上,她抬起头,张着满是鲜血的嘴,无声地笑着,模样十分狰狞可怖。

茂叔恼羞成怒,捂着受伤的手臂吼道:“下作的贱人,你现在凶,等下你会求着我们来上你!”

苏锦眼中最后一丝光芒骤然熄灭,她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用手擦­干­净嘴角的血迹,忽然一头往墙上撞去。

茂叔的手下抢在她前面,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狠狠地摔在地上。

她在地上不停地翻滚着,觉得浑身的骨骼都要被烤焦了,下腹的痛楚一浪高过一浪。

这究竟是人世间,还是地狱,她分不清楚,如果这一切是前世的业债,难道她受的苦难还不够偿还吗?

为什么,死,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奢望。

她痛苦地爬到茂叔脚边,哆嗦着两只手拉上茂叔的裤脚,喘着粗气,像一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茂叔…求求你……我实在受不了了……你救救我……”

茂叔冷笑一声,“现在知道服软了?刚才你不是很狠的吗?”他一脚踢开她,“说,求求你,来上我吧!”

她趴在冰冷的地面上,难受得大脑一片空白,挣扎着爬起来再次拉住茂叔的裤脚:“求求你……来……上我吧!”

茂叔满意地笑了,回头对正看得血脉喷张的手下说,“把兄弟们都叫过来,今天咱们替崔妈妈好好调*教一下姑娘!”

“是!”手下欢呼着跑了出去了……

茂叔解开自己的衣服,一把扯掉苏锦身上的亵衣,她如同美玉一般的身子顿时暴露无遗,茂叔的眼中­精­光闪烁,忙将她站在按在墙壁上,气喘吁吁地抬起她一条雪白的长腿,迫不及待挺身狠狠地侵入了她的身体,他一边剧烈地运动着一边喘气问:“美人,舒坦些了吗?我给你送清凉来了。”他腾出一只手来粗鲁地揉|捏着她丰|盈的胸|部……

苏锦别过头去,满脸的泪水横流,咬着嘴­唇­发出“呜呜”的悲鸣声,她那只萤白的玉|腿挂在茂叔的臂弯里无助地来回摆动着…………

三十一.骤相见

五月十八,慕容家一年一度的祭祖之日。

府中的下人们一大早就被叫起来了,草草地用过早饭之后,按照卫总管的吩咐,下人们分头开始打扫庭院和房间,布置祭祀用品。

沐紫和小鸿在后院劈了一上午的柴伙,又挑满了三大缸水。

临近中午的时候,园子里的花工张妈急忙忙跑过来,说是前厅人手不够,让她们也赶去帮忙,两人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计跟着张妈去正厅。

正厅内早已打扫得纤尘不染,又从花厅里搬来了牡丹、扶桑、月季等应时的花卉,绚丽的花朵衬着碧绿的叶子,姹紫嫣红十分好看。

宽敞的厅堂装饰得十分富贵典雅,一桌一几均暗藏匠心,沐紫和小鸿第一次来到前厅,不免上下四周好奇地打量了一番。

两人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并非寻常熏香的气味,沐紫心中诧异,细看之下,原来竟是堂上摆设的桌椅散发出的天然木理香味。沐紫识得这些桌椅竟然都是金丝楠木制成,不由心中对这慕容府的豪阔暗自称奇。这金丝楠木冬暖夏凉,纹理瑰丽,百虫不侵,历朝历代皆为皇室专用,如今世上极少得见,这厅上的几付桌椅何止百万银元。

对着大门的墙上悬着一副巨大的大理石挂屏,挂屏上画的江河奔腾图,堂上正上方悬着块匾额,上书“慎思守志”四个铸金篆字,两旁对联是“山岳翰墨,江河襟怀”八个镏金楷书,庄重古雅,大气磅礴。沐紫心内赞叹不已。

怡容指挥着几个小丫头摆置供桌、香炉和供品,怡容是太太房中的大丫头,身份自然与别的丫头不同,她手脚勤快更兼­精­明能­干­,故而深得太太的赏识。

“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房中的丫头香兰走过来悄悄地说,她的眉梢眼角都是掩藏不住的喜悦。

“不是说要过了重阳节才回的,怎么这会回来了”怡容淡淡的问,随手将一把上好的印度香放在香炉旁。

“听管家说是这次生意办得顺利,所以提前回来了。”香兰眉飞­色­舞道。

“大少爷回来你就有得忙了,这么高兴­干­什么?”怡容打趣道。

“我乐意!”香兰脆生生地答到,扭着身子走了。

“贱!”怡容笑骂道。

沐紫站在供桌前,帮怡容一起把香烛摆放整齐。

“让开!让开!不要挡着道!”香兰端着一盘供果,嫌恶地叫道。

沐紫急急忙让开身子,香兰总是有事没事找她的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初来咋到不愿生是非,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开。

“笨得要死!”香兰低声咒骂着,转身走掉了。

沐紫咬着下­唇­,脸微微发白,站着没动。

“仔细你身后的花几,那上面的明朝官窑花瓶是太太最喜欢的东西。”怡容淡淡地提醒到。

沐紫连连点头,立刻离开花几好几步远。

一切准备停当,卫管家从厅后暖房内请出夫人,又着人去敞厅内请出了前来参加祭祀仪式的各位宗亲。

不一会,原本宽敞的正厅被众人挤得满满当当,府内的下人一律退至门外静候差遣。

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带着两个随从步伐矫健地从门外走了进来,堂上的众宾客纷纷露出恭敬的神­色­。

“妈,我来迟了!”深沉清澈的嗓音响起,带着松松的笑意。

沐紫猛然抬起头来。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前方那受众人仰视的蓝­色­身影。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英俊的面孔上笑容清淡,眉目间有含而不露的威严。

她的身子晃了晃,眼中缓缓升起白­色­的水雾.....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与容诺再次见面的情形,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猝不及防地到来,它的开头很突兀,过程很悲伤,结局却很血腥。

厅堂内外人声吵杂,但她什么都听不到,只是呆呆地凝视着眼前这张无数次出现在她梦境的面孔,看着那如墨的浓眉,高挺的鼻梁和凉薄的嘴­唇­......

往事一桩桩、一件件纷至沓来,富春院中他作弄她时促狭的笑容,苍冥山上她掉下悬崖时他的悲恸决绝,紫薇树下他深情款款的许诺.......

无数个影像在她眼前交错,重叠....最终定格成玉树临风般站立在她面前的人儿。

是他!是她朝思暮想,三年来苦苦找寻的爱人!

泪水顿时涨满了她的眼眶,心中百般滋味千种酸楚,分不清是喜是悲,是怨还是痛............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目光冰冷而陌生,她心中勃发的暖意一分一分冷却下来。

难道,三年的辗转流浪,她已经憔悴支离得连他都认不出来了吗?

她心中慌乱,不顾一切地穿过人群往前挤。

有人上前来拉拽她,她用力挣扎,拉扯中她被狠狠地推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身后响起了清脆的瓷器落地的碎裂声……

她回过头去,那只珍贵的古董花瓶碎了一地,她无助地抬起头,跃入眼帘的是太太震怒的面容,下人们惶恐的眼神,宾客好奇的指指点点........

她如梦初醒,这里不是清平,不是归林客栈,她不再是那个有母亲疼爱自由自在的沐紫,她是被卖进慕容府,地位卑贱的粗使丫头夕颜!他也不是她的未婚夫婿容诺,他是慕容世家的少东家慕容珩!

熟悉的嗓音响起,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罚二十鞭子,关进柴房三天!”

她霍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若被人被人从天灵盖兜头浇进了一盆冰水,只冻的五脏六腑瑟缩一团,几乎无法动弹,她颤抖着望着他,二十鞭子,鞭鞭沾血带­肉­,不死也只剩下半条命。

她用了三年时光去做同一件事情,就是满世界地寻找他,而她历尽苦难,九死一生找寻的那个人,居然一见面毫不留情地“赏”了她二十皮鞭!

这真是一个多么邪­性­又讽刺的结局啊!

她心中过于震恸,却反而笑了………

她缓缓站起来,从容地看着他,嘴角勾出一缕凄伤凉薄的笑容。

她如同一个在沙漠中跋涉即得渴死的人,一心寻找泉水,好不容易看到了泉眼,走过去却发现竟然也是荒漠一片。

茫然无力中,她只觉脑子不怎么管用,一边一遍遍对自己说“不可能,容诺不可能这样对我,这绝对不可能。”一边却又有个小小的声音不停地对她说“你不该出现在这里,他根本不想见到你。”

她心中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沐紫奄奄一息地躺在柴房,背上的鞭痕往外渗着丝丝缕缕的鲜血,伤口粘着外面破碎的衣服,她稍一挪动身体,就疼得钻心刺骨,两眼直冒金星。

小鸿偷偷地来看过她两次,冒着受罚的危险,给她带来了自己偷偷藏下来的馒头。可是她背上伤口破裂发炎,烧得昏昏沉沉的什么也吃不进去,小鸿含泪离去,过了一会,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碗粥,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吃。

她被关进柴房的第二天,悦容就来看她了。

悦容一边帮她上药一边安慰道:“大少爷当家不久,众宗亲也有不服的,他这次罚你罚得这么重,也是为了给宗亲们看看,以免落个治下不严的名声.......”

她忍着背上的剧痛,咬住下­唇­不作声,隔了一会,忽然问道:“悦容,大少爷......是怎样一个人?”

悦容楞了一下,笑着答道:“大少爷博学多识,又会做生意.........”她吞吞吐吐地说:“他不常在府上,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何况,我们做下人的怎好随便评价主子。”

沐紫眼中不经意地光芒一现,她吃力地坐起身子,问道:“大少爷不常在府上吗?”她目光转深,“我听说他是五年前回国的,这五年他都不在府上吗?”

悦容怔然望着她,忽然笑起来,语气轻松道:“怎么会,这些年大少爷不在外谈生意的时候都在府上,即使在外忙生意,每逢年节啥的他都会回来的。”

“哦”沐紫眼中光芒黯淡下去,低声道:“是这样......."

悦容好像想起了什么, “对了,昨日你突然发什么魔怔了?为何要跑进厅堂中,还闯下那样的大祸?”

沐紫喉咙一噎,半晌,才道:“昨日.......堂上祭奠先祖的场面,让我突然想起了我去世的爹娘,一时情难自禁.......”

悦容理解地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这也是人之常情,这样我也好去回过太太,太太昨还特意问我来着。”她接着说:“只是我们做下人的,事事都要主人家为念,恭顺克己,切不可自专自由啊!”她又将府中的规矩不厌其烦地念叨了一遍。

沐紫轻声道:“姐姐教导的是,夕颜受教了。”

悦容说会去求太太早点放她出来,沐紫感激不尽,悦容又叮嘱了两句才匆匆离去。

窗外黑夜沉沉,乌蒙蒙的天空中看不到一颗星子。

沐紫茫然地坐在黑暗中。

这世上,真的有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吗?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和容诺相处的细节,记得那次他们被人追杀,容诺受伤后曾经说过,来追杀他的人是他家里派来的,可慕容珩是慕容家少东家,那日她也亲眼见他在家族中显赫的身份地位,他又怎么可能被家族追杀;容诺曾经说过他没有母亲,可是太太明明是慕容珩的生母,那日堂上母慈子孝众人有目共睹.......

她越想越沮丧,越想越失落,无助又苦恼地靠在墙壁上,背上的疼痛愈来愈清晰,连带着心脏都开始木木地刺痛起来。

她不能相信,一样的俊美面容,一样清淡微凉的神情,甚至连声音都一模一样,竟然会出现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身上.......

三十二.情探

小鸿扶着沐紫回到了下人住的厢房。

推开门,里面有几个丫头正坐在床沿聊天,见到她们进来就连忙起来帮忙搀扶。

沐紫在众人的搀扶下,艰难地睡到榻上,背上的伤口还没完全结痂,稍微扯动到就疼得直咧嘴,她没法躺着,只能保持着趴的姿势。

“夕颜,这次你苦头吃大了,二十皮鞭下去,我们都替你揪把汗啊!”大嗓门的红姐立刻开始呱噪起来,她猛地一拍自己的嘴巴,痛心疾首,“都怪我这张嘴不好,跟你说什么大少爷英俊潇洒举世无双的,害得你不分时间场合地点地挤到前面去瞻仰,结果好了,少爷白脸变黑脸,妹妹你玉瓷般的身子变成老虎皮了……”

众人全被她逗乐了,沐紫被她逗得忍不住笑了,肩膀一动,后背就火辣辣地疼,她拧着两根秀眉,倒吸了一口凉气。

“红姐,夕颜背上伤口疼,你还惹她笑,安的什么心啊!”有丫鬟开口埋怨红姐,小鸿忙从床角处卷了两床被子当作靠垫让沐紫趴在上面。

“谢谢你,小鸿,这几天辛苦你了!”沐紫感激地望着她,小鸿笑着拼命摇头,大眼睛里全是欣慰的笑意。

“对了,差点忘记了。”红姐叫道,她从一旁的深屉里捧出一碗­肉­排骨来,小心地端到沐紫面前,“妹妹,你背上挨了鞭子,伤筋动骨的,俗话说,吃啥补啥,赶紧吃了这排骨补一补!”

沐紫心中一暖,捧着碗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忽然问:“你这排骨哪里来的?”

红姐讪讪地笑道:“昨儿太太说要吃粉蒸­肉­排,我斩­肉­的时候多斩了一块,就烧了这么一小碗。”

沐紫放下碗:“红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你快把这碗排骨还回去吧,私自拿府上的东西,这被主子知道了事情就大了。”

红姐摆摆手,不以为然道:“没事没事,­肉­多一块少一块谁知道,放心,有啥问题我担待,吃吧,吃吧!”她拍拍胸脯,催促道。

沐紫推辞不过,只得勉强夹了一小块吃,遂推说中饭吃撑了将­肉­排分给大家吃,丫鬟们在府中平日三餐无忧,但象这样大块吃­肉­毕竟是稀罕,于是大家欢欢喜喜地你一口,我一口把一碗­肉­分光了。

沐紫见大家吃得高兴,不由也心中欢喜,趴在被子上抿着嘴微微笑。

“夕颜,你长得真好看。”红姐油光光的嘴嚼着­肉­由衷地赞叹道:“皮肤白得跟玉似的,眉眼长的也好,以前我觉得姚小姐好看,现在看看,她比你差远了。”

“姚小姐是谁啊?”沐紫含笑问道。

“姚小姐就是未来的大少­奶­­奶­,大少爷未过门的夫人啊!”红姐直着脖子大声说道。

沐紫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笑容凝固在脸上,后背顿觉一片冰凉,她竭力掩饰着微微颤抖的声音:“大少爷………已经……订亲了?”

一个丫鬟笑答道:“虽然没有正式定亲,不过谁都知道慕容府大少­奶­­奶­的位置只有姚小姐能坐,而且依照太太的意思,是让他们尽快成亲,说少爷的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姚府也有意让他们尽早完婚。”

丫鬟们说到少爷的八卦,都来了­精­神,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无比畅快。这个说姚小姐大家闺秀,又容貌秀美,夫人对她满意得不得了。那个说姚小姐总是到府上来玩,说是来看望太太,其实都是借口,就是想来会会大少爷。马上又有人补充道,对的对的,上次还看见大少爷在花园里牵姚小姐的手来着,姚小姐的脸比她头顶上的桃花还要红………

红姐见沐紫怔怔地发呆,伸出五个手指在她面前挥了挥:“夕颜听得呆掉了!”众人停了议论,都好奇地看过了。沐紫忙扯出一个笑容来。

红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妹妹,你失落是正常的!大少爷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就连我当初听说他跟姚小姐的事情后也难过得吃不下饭。”她抹了抹眼角,忽然又两眼放光,“后来我想通了,我要化悲痛为饭量,为了大少爷,我要好好活下去!”

“切~~”众丫鬟露出鄙夷的表情。

沐紫觉得脑子乱哄哄地,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些什么,她觉得她的世界一片混乱。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转眼又到了盛夏。

沐紫自背上的鞭伤好后,重新回到了后院开始了洗衣、烧柴、打扫的生活。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每天日出则起,夜深方息,虽然日子过得清苦又枯燥,但和一帮后院的下人混得烂熟,彼此帮衬照应的,又不需到前院去请安问好,日子过得也算自在。

自从她那次闯祸以后,卫管家见到她就拧眉头,一副被她害惨了的模样,弄得她好生过意不去,看到他在做什么忙屁颠屁颠赶过去帮忙,见她陪着笑跟前跟后,卫管家对她直作揖:“姑­奶­­奶­,我这不用你帮忙,您就好好地呆在厨房里烧你的火,千万别再到前面去给我惹事了,我求求你了!”她只好闷头又坐回了灶台边,撑着下巴往炉膛里的扔上一把­干­草,用火钳胡乱拔了两下。

她来了二月有余,除了上次祭祀典礼之外,再也没见过慕容珩,听主房的丫头说他最近忙得很,经常半夜三更才回来,估摸着他的婚期也越来越近了。

她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亮晃晃的日头,觉得今日的阳光很是刺眼。

她正在发愣,忽然闻到一股子烧焦的味道,不由吸了吸鼻子往灶台上看看,灶上炖着太太的补品,没觉着有啥异样。

再低头一看,不觉大惊失­色­,她的绣花鞋上竟然冒出了火星,原来她刚才不留神竟把炉膛里燃着的稻草给扒拉出来,正好落在自己的鞋面上,棉布面子的鞋遇火就燃了起来,她水葱般的一只玉足眼瞅着就要变成碳烤猪蹄了。

她急得忙跳脚,三下两下后,见火不灭手边又没有水,忽生急智,掀开锅盖,抓起刚炖下还没热的碗盅就往脚上浇了过去。

“滋---”的一声,火应声而灭,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低头再看脚上,鞋尖上烧出了个大窟窿,一只白胖的大脚趾从新开的窗口处伸出脑袋来向她致意。

她忧伤地望着地上的补汤,撑着额头望了一会天,过了一会,泰然自若地在碗盅把剩余的残渣里浇满了水,盖上锅盖,抱着双膝闷闷地坐回了烧火凳。

“夕颜,太太的炖品烧好了吗?”悦容急匆匆地走进来,“太太午睡起来了,催着要喝呢!”

沐紫伸了伸脖子,口不应心地答道:“就好了,就好了!”

悦容揭开盖子看了看,见锅中无动静,皱眉道:“等下好了你马上端过去吧,太太嘱我去园子里采些鲜花,我先走了。”

“噢……”她闷闷地答道,悦容深受太太喜爱,她说能去前厅也没有谁会说不行。

沐紫端着托盘惴惴不安地走进太太房内,太太正对着房内的观音像诵经,她轻声说道:“请太太用补汤……”

太太缓缓睁开眼睛,问道:“怎么是你送过来?”

她低着头回道:“悦容姐姐说午后的花开得最有神,她赶着去花园摘花,故而让我送过来。”

太太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端起碗盅抿了一口,皱眉道:“这汤水怎么淡而无味?”

沐紫缩了缩不小心从裙摆下露出来的脚趾头,心一横,鼓起勇气说:“我把头道汤水倒掉了。”

碗盖“啪”的一声扣了下来,太太目光逼人,刺得她的心抖了抖,“谁给你胆子倒掉的?”

她咽了咽口水,款款道:“蜂蜜地龙汤虽宣肺降气,怯痰平喘,但­性­偏凉,如遇肥腻之物则使脾胃失调,与其滋补药效相悖,太太今日中午食过火栗牛腩,正是重油肥腻之物,奴婢不敢擅自撤换汤水,只能将头道原汁去掉而取二道汁水,稍减相克之害。”

太太脸­色­稍霁,口气也软和了许多,目光温和地看着她,“怎么,你懂药理吗?”

沐紫低头应道:“家父行医,奴婢从小跟着家父也略懂一些医理。”

太太笑道:“那照你看,我该服用什么汤比较好呢?”

沐紫想了想,答道:“可否让奴婢请个脉。”

太太点头,伸出莹白的皓腕搭在桌几上,沐紫将两指搭于腕上,神­色­专注凝重,过了一会,她收回手,询问道:“太太是否经常手足发凉,早晚咳喘不宁?”

太太点头,“我这气喘的毛病已经很多年了,每每季节更替之时便发作尤甚。”

沐紫点头道:“肺为气之主,肾为气之根,肺道不能生气,肾虚不能纳气,则气逆于上,太太您是肾、肺、脾三虚之症。”

太太问道:“依你之见,我这病症该如何治疗呢?”

沐紫道:“奴婢才疏学浅,不敢妄论药方,如就滋补食疗而言,蜂蜜地龙汤虽好,但过于寒凉,不如麻杏石甘辛茶既温和又搜痰止咳,宣肺降气。”

太太赞赏地点点头,“没想到你一个小丫头,竟然懂得这么多,在后院做粗话实在有些浪费,明日起,你就到我房中来服侍吧!”

沐紫心中暗暗叫苦,她在后院呆得潇洒快活,自由自在,现在换到太太眼皮底下不啻于进了牢笼,不由深悔方才一时得意露了一手。她不敢违拗太太严命,只得跪下叩头:“夕颜谢太太恩典。”

太太轻轻挥手,示意她起来,"今天你就搬到东厢房去住把。“又指着茶几上的一小罐茶叶到道:“我得了上好的明后的龙井茶,你且去泡一碗给大少爷送去吧。”

沐紫心头一跳,温顺应道:“是...."

她捧着托盘走过院子里舖着鹅卵石的小路,进了月洞门,眼前出现一方青砖碧瓦的院落。

四下里静悄悄的,她左右打量了一番,不见一个丫鬟和下人,不知道大少爷住哪间屋子。

她站在门脸最大的一间屋子前端详片刻,确定这就是慕容珩的房间,举起手刚要敲门,又放了下去。

她在门前踌躇徘徊,最终下定决心敲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她推开门进去,清了清喉咙,准备讲出打了半天腹稿的话,一抬头,看到房内的景象,不由目瞪口呆。

只见慕容珩坐在梨花木椅子上,香兰正紧紧地靠在他的怀里,她低着头眼若春水,两颊微红,衣领微敞,慕容珩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正在把玩她垂落在肩头的一缕秀发........

"呯~~~”她一失手,托盘连带着茶碗翻滚着砸向地面......

三十三.明月照沟渠

沐紫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姿态暧昧的两个人,不知该如何自处。

香兰好像被按了弹簧一般迅速从慕容珩身上弹了起来,又羞又恼一脸愠怒。

慕容珩若无其事地整理着长衫上的褶皱,嘴角挂着一缕玩世不恭的笑容。

沐紫回过神来,惊觉自己又犯错了,吓得就要往地下跪。

她心中不由感叹道,进府时间不长,好事没摊着半点,这见着主子就膝盖软的坏习惯却学得娴熟。

她不敢抬头,手脚慌乱地收拾着一地的碎片。

“这还有没有规矩?谁让你跑到少爷房间来的,你一个烧火的脏丫头,跑到主子房间来­干­嘛?”香兰恨恨地教训道。

沐紫心内一沉,并没有抬头,一边收拾一边回道:“奴婢身上的衣裳是今日新换的,请问香兰姐姐,脏从何来?是太太吩咐奴婢来给少爷送茶的,奴婢并未不守规矩。”

香兰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立刻涨红了脸,气急败坏道:“你这贱人……”

沐紫抬头直视香兰,冷声道:”夕颜虽身份低贱,却不敢领受“贱人”二字,姐姐既与夕颜同为奴婢,出言还是三思自重为好!”她平日对香兰处处忍让,今日不知为何偏任­性­不依不饶,字字句句均绵里藏针,不卑不亢。

香兰说不过她,慕容珩在场,又不方便爆粗耍泼,气得­干­瞪眼无法发作。

“这么说来,摔了茶碗还要给你个赏赐不成?”凉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慕容珩信手端起桌几上的冷茶喝了一口,似笑非笑地说。

沐紫的手一抖,碎瓷片划破了手指,她疼得倒抽了一口气,手指上划出一个很深的口子,大颗大颗的鲜血立刻涌了出来。她暗恨自己为何如此沉不住气,慕容珩一开口就乱了方寸。

她伏在地上,捂着手上的伤口,咬着嘴­唇­,艰难地低声道:”奴婢该死..........”话未出口,眼眶已然变得模糊。

鲜血从她的指缝流下,有两滴滴落下来,在地板上绽开了两朵小花。

香兰尖声叫道:”谁让你把地板弄脏的,还不快擦­干­净!”沐紫她身边无抹布,只得用袖子去擦地上的血,怎奈手指上不断有新鲜的血液流出来,一时间弄得地上身上均是血迹斑斑。

慕容珩皱了皱眉头,拉开身旁的抽屉。

一方白­色­蓝边的男式手帕飘然掉落在沐紫面前。

“擦­干­净!”他的声音冷淡得不带丝毫感情,沐紫怔怔地拣起手帕,他的面孔明明近在咫尺,她却觉得相隔得那么远,远得她都看不清楚他的五官了,她一时陷入了恍惚。

“脚受伤了为什么不说?”容诺清澈低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他嘴里责怪着,脸上却都是怜惜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捏着她的脚,生怕触碰到她的伤口。他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条。她仿佛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乖乖地任由他将自己的脚裹得跟个粽子似的。“下次受伤了不许瞒着,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他揉着她的头发再三叮嘱,她调皮地做鬼脸回应。

她从回忆中痛苦地抽离出来,两滴泪水掉落在地板上,她悄然拭去,一抬头,正对上那对既熟悉又陌生的冰冷眼眸,心中又酸又涩,喉头却是火辣辣地疼。

她迟疑了一下,屈辱地用手帕擦­干­净地上的血迹,鲜血迅速在雪白的手帕上绽放开来,鲜艳夺目。

她低着头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表情。

“起来吧!”慕容珩淡然地吩咐。

她捧着托盘腰酸腿软地站起来,香兰忽然“扑哧”一笑,捂着嘴巴笑道:“大少爷,你快看她的鞋子,脚趾头都露出来了!”沐紫大惊,低头一看,那个有破洞的鞋子不留神从裙子下面露了出来,不由窘得满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洞立刻钻进去,忙不迭地把脚缩了进去。

“看来你一早起来光记得换衣服换裙子,却忘了换鞋了,你穿着这种破鞋到处乱走,万一碰到什么有身份的客人,还以为我们慕容府苛待下人,连双好鞋子也供不起,这样一来不是坏了我们府上的声誉了”香兰好容易逮到一个机会,不好好发挥一下怎么能出刚才被抢白的一口恶气。

慕容珩不满道:“卫管家怎么当家的,难道你的月银都被他克扣掉了,竟让你穿着破鞋子出来丢人现眼?”

沐紫连忙分辨道:“不­干­卫管家的事情”

她低下头去,嗫喏道:”是......中午烧火的时候不小心.........火星掉到鞋面上了......."

慕容珩冷哼了一声,道:“收拾好就回后院呆着,以后没有吩咐不得到前院来!”

沐紫心中一颤,觉得手指上的伤口痛感愈发清晰,只得忍着痛答道:”太太吩咐我今后在她房中侍奉.........“

慕容珩冷笑一声:”原来是被太太看上了,怪道如此牙尖嘴利,看来我也奈你不何了。”沐紫心道,跟你心爱的香兰相比,我可算口笨舌拙了,不过因为我撞破了你们的好事,所以才故意找我的麻烦罢了。

她抬起头,笑容端整,款款道:“大少爷此话真真折煞奴婢了,您上回赏赐的二十鞭伤痕犹在,奴婢日日谨记少爷的训诫,又怎么敢再有半分造次呢?奴婢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没敲门进进来,搅了大少爷的美事真是大罪过!”她想象着慕容珩气道扭曲的脸,心里觉得十分过瘾,不觉咧了咧嘴角。

“大少爷问你话,为什么不回答?”香兰的一声断喝让她打了个激灵,把她从幻想中强行拉了回来,她忿忿地按下心头的不平,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无可奈何地回答:“大少爷言重了,奴婢不敢!”

“哼!她会有什么不敢的?”香兰扭着腰向慕容珩走过去,“大少爷,这个丫头一向不懂规矩,您还记得上次祭祖之日她闯的祸吗?说什么思念亲人,还不都是借口,其实完全都是为了引起您的注意,竟然不顾府中的家法规矩,令我们慕容府在宗亲面前颜面受损。受了惩处还不知悔改,日后如在太太房中当差,还像今天这样不顾仪表,冒冒失失,那不是白白给太太置气吗?”

香兰的一番火上加油令慕容珩反感顿生,看她的目光也愈发冷冽,“是该好好□规矩才是,免得惹太太不快。”

香兰还想再说什么,只见他揉了揉额角,厌烦地道:“这件事情就交由你处理吧,你先带她下去吧!”他挥挥手,撑着额角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香兰讪讪地答应着,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如果不是夕颜这个贱人,少爷也不会突然对她这么冷淡,她狠狠地剜了沐紫一眼,沐紫也用眼白看了看她。

中午的园子里骄阳似火,沐紫手举着着托盘,跪在发烫的青石板路中央。

香兰公报私仇,仗着慕容珩让她□沐紫,就乘机罚她跪在日头下一个时辰,还别出心裁地想出了让她边跪边手举着托盘。

沐紫没有跟她多啰嗦,二话不说就跪了下去,香兰搬了个凳子坐在远处的树荫下守着她,一脸轻浮的得意。

沐紫心中冷笑,这个慕容珩既然已经和姚小姐定亲,听丫头们说来两人也是郎情妾意,缘深情也深的,竟然不顾没过门的妻子就在房内跟丫头胡搞,真是有够无耻的,豪门之中三妻四妾果不稀奇,对待下人满口礼义廉耻,家法规矩,自己却做些个­鸡­鸣狗盗的勾当………

她叹了一口气,她的容诺绝不会是这样的无耻之徒,想当初他在清平镇珠宝铺子里坐堂的时候,有多少有钱人家的小姐、少­妇­要贴身套近乎,可他连正眼都不多瞧她们一眼,鉴定好珠宝就马上请走,弄得那些小姐们好生失落,当时在门外抱着手等候的她看着眼里,心里暗笑他真是个呆子,不解风情到了一定的境界了。

现在想来却净是甜蜜和感动,至始至终,他的眼中就只有她,除了她便容不下第二个人的身影了。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的容诺和这个薄情寡义的慕容珩相比,相差何止云泥………

香兰在树荫下扇着凉扇,热得浑身都冒汗,她搞不明白为什么她躲在这里都热得不行了,沐紫跪在日头下,还举着托盘,却像没事人一样,脸上居然还带着一丝微笑,难道她的身上带着传说中的寒冰丹,能通体清凉?

她想不通了,憋了半天还是摇着扇子跑过去,打量了沐紫半天,忍不住问道:“你难道不热吗?”

沐紫摇摇头,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莫名地看着她,“不热啊!”

“你为什么就不热呢?”香兰不解地问道。

沐紫神秘地一笑,并不回答。

香兰用扇子捅捅她,“不说我罚你多跪一个时辰?”

沐紫表情惊慌,连忙求饶,“好吧好吧,我告诉你。”

香兰饶有兴趣地凑过脖子去听,沐紫认真地说:“因为我看过一本医书,上面说用夹竹桃的花泡水洗澡可以使肌肤生凉,而且还能美白,传说中冰肌玉骨的花蕊夫人就是用这个方法的。”

香兰自然不知花蕊夫人是何许人也,但一听说可以美白,两眼都放光了,她常以自己的容貌在府里丫鬟中出众而自诩,但深恨父母把自己生下来就象墨缸里染过没洗­干­净一样,一白遮三丑,皮肤黑再美也白搭,当初她一见沐紫就心生排山倒海般的厌恶,就是因为沐紫不但白,而且白得粉­嫩­白得通透,无论何时何地,她只要站在沐紫身边就更显得黑里发亮。沐紫只要一出现,她立刻就沦为陪衬,叫她怎不恨得牙痒痒,恨不能立刻除之以后快。

她素来小心眼,厨房的红姐曾经打趣说她晚上出门只瞧见衣服在走,瞧不见人,她一直怀恨在心,逮着机会就要整一整红姐。她终身致力于能把自己给漂白的理想,听得沐紫如此说,不由脱口而出:“你这么白就是洗这个水洗的吗?”

沐紫点点头,笑而不答。

香兰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冷哼了一声,不屑道:“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啊,糊弄谁呢?”

沐紫笑道:“信不信由你,每个人的肤质不同,这个也未必适合你,你还是不要乱尝试了……”

“谁会相信你的山野方子?”香兰嘴里不以为然,心里却道,小蹄子怕我变白了把她给比下去了,我偏不让她如意,听说她会些医理,太太就是因为这个才把她从后院调到自己房内的,看来她有几分本事。她打定主意,双手叉在腰上,骂道:“你给我跪跪好!歪歪扭扭象什么样子?!不懂规矩的东西!”她骂骂咧咧地摇着扇子,一步三扭地往后院厢房走去。

沐紫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连忙把托盘搁在地上,她的手酸的快要断掉了,后背上湿哒哒一片汗腻,托身上这件厚厚的粗布衣衫的福,尽管里面全汗湿了,居然厚到外面看不出一丝半点汗迹。香兰穿着软薄的湖绸,自然一点点汗水就从里湿到外面。

沐紫从小有个毛病,即使再热身上都湿透了,头上脸上却难得见到汗水,过去兰彦常取笑她,说她内外管道不通畅,她总是反击道:“你懂什么叫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吗?”

三十四.较量

她抬头看看头上火辣辣的日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中午被急急地叫到太太房中,连午饭时间都错过了,饿着肚皮在日头下暴晒了大半个时辰,任她方才如何强撑,此刻也是口­干­舌燥,两眼发花。

再撑一会儿就好了,她心里默默想着。香兰早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凉快去了,虽然她可以马上起来,但如果被香兰知道了,不定又搬出大少爷这张令牌生出什么是非来。

“咦?你跪在这里­干­什么?”一个细柔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她转过头去,见悦容拎着一个提篮站在她身后。

她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悦容姐,我正跪在这里反省……”

悦容不解,她便将事情经过大致跟她讲了一遍,跳过了她看见两人亲热的桥段。

悦容听完,无奈地摇摇头,“你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太太刚才跟我说要把你调到房内当差,我还替你高兴来着,谁知道转眼又闯出祸来,背上的伤疤还没好透吧?”

沐紫委屈地点点头。

悦容叹了一口气,道:“起来吧,我去和香兰说说,怎么说她也会卖我几分薄面的,只是下次千万记得要当心,不可再惹出麻烦来了!”

沐紫面露喜­色­,欢快地答应着:“多谢悦容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小心谨慎的!”

她撑着地站起来,一下子起来得太猛了,脚又发软,眼前一黑差点没厥过去,幸亏悦容在后面一把托住她才没摔倒。

她白着脸对着悦容咧了咧嘴,翻了翻­干­裂的嘴­唇­,喘着气感叹道:“悦容姐,你真是好人,上次也是你替我求情的,你的大恩大德夕颜没齿难忘。”

悦容和蔼地笑笑:“妹妹说哪里话来,我比你早进府几年,今后大家又都在太太房中当差,理应相互照应。”

沐紫点点头,心想,这府中有人情味的人中悦容算是一个。

她回到后院的卧房内收拾行李,小鸿一直跟在她左右依依不舍,她握着小鸿的手笑道:“大家都在一个园子里,又不是见不着面,以后我会经常溜过来看你的。”

小鸿不情愿地点点头,一边默默地帮她收拾着行李。

傍晚的时候,红姐和几个相熟的丫头也过来看望她,她们知道她马上要去太太房中服侍,都纷纷向她道贺,又听说她被香兰罚跪在园子里晒日头,个个都为她鸣不平,齐齐指责香兰做事太过分,大家同为丫鬟,相煎何太急。

“香兰那点心思谁不知道,整日就想着大少爷把她收了房,好在大少爷从来也不正眼瞧她一下,她这小蹄子连姚小姐的脚趾头都比不上,大少爷能那么没眼力吗?”替太太抱狗的丫头墨香伶俐地说道,墨香与小鸿年龄相仿,非常喜欢沐紫温柔又豪爽的­性­子,常常跑到后院来跟她们说话。

丫头们都点头赞同她的话,沐紫心中暗自冷笑,看来她们高估她们的大少爷,她无意破坏大少爷在她们心中的伟岸形象,怪自怪不走运,竟然第一次就撞见了不堪入目的一幕。

想到这里她心中莫名地烦躁起来,垂着眼帘靠坐在床沿,闷闷不语。

“夕颜,你这个死丫头,给我出来!”有人在外面大力地砸门,把厢房内的人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红姐起身去开门,她刚打开门闩,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哎---我说你这人什么毛病啊……”红姐刚想发作,忽然瞪大眼睛,捂住嘴巴,两腮不停地鼓着气,终于憋不住“哇”地一声大笑起来。

只见门外滚进来个熟透的番茄,这番茄还扎着两个辫子,穿着绣花裙,屋里所有的人一下子哄堂大笑起来。

进来的原来是香兰,她原本蜜里调油的自然黝黑的脸颊变成了通红紫涨,配上扭曲的五官,活脱脱一只暴怒的番茄。

香兰见众人笑翻愈加怒火中烧,上前去一把揪住沐紫,撕心裂肺地叫道:“你这贱人,竟然敢骗我,我用夹竹桃泡水洗澡后,全身皮肤都红肿成这个样子,你居然说能美白!……”

沐紫不慌不忙地挣脱她,憋着笑正­色­道:“啊呀啊呀,香兰姐你不会真的去用夹竹桃水泡澡吧,怎么红成这个样子,啊呀啊呀!”她关切地查看香兰的皮肤,痛心疾首道:“我说了这个方子不是人人都能用的,我从小都在我爹配置的中药浴方中泡大的,百毒不侵,所以夹竹桃对我只有美白功效,你当时都说不信了,我这才放下心来,没想到你竟然会偷偷去尝试,这下可怎么好啊……”

香兰无言以对,哭丧着脸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吗?你一定知道,对不对……”

沐紫摇摇头,手一摊:“没有办法,不过不打紧的”她安慰道“过个十天半个月自然就会消肿了………”

“十天半个月啊!”香兰连死的心都有了,欲哭无泪道:“那我怎么见人啊?”

红姐打趣道:“其实看习惯了还挺好的,至少省了胭脂钱了,不过以前你涂胭脂也是白涂……”

香兰咬牙恨恨道:“你们合伙起来作弄我是吗?我去太太那里告你们去!”

红姐把门打开,手一伸,“那您赶紧去,别耽搁了时间,我们还有事情要讨论,就不陪您了!”

香兰一腔官司无处诉,只得委屈求全放下身段,跑过来趴在沐紫身边苦苦哀求:“夕颜,你懂医术,一定有办法让我的皮肤恢复原状的是吗?让我十天半个月是这副鬼模样,这.....这我还活不活啊~”

沐紫淡淡地看着她,气定神闲地说:“方法倒是有一个,管不管用我也不好说。”

香兰两眼放光,抓着她的衣袖催促道:“快说快说!”

沐紫悠然道:“苦参、莲心加黄连磨粉一日三次服下,可明目清心,去除障翳。”

香兰头如捣蒜,不住道:“我这就去试,我这就去试!”她捧着脸,含恨夺门而去……

“苦参、莲心加黄连,这是苦上加苦,让这蹄子尝尝苦头也好!”红姐拍手称快,房子诸人也都纷纷赞沐紫高明,香兰这次哑巴亏吃得没话说。

“这个方子倒是真能解她的肌肤之毒,她甚少吃苦,顺便也可治治她心浮气躁的毛病。”沐紫端起桌上一杯冷茶喝了一口,淡淡地说。

第二日一早,她换上卫管家着人送过来的新衣裳,打扮­干­净妥帖后就去太太房中当差。

太太刚起身,悦容和两个小丫头正在服侍她穿衣、洗漱。

沐紫Сhā不上手,只得在旁边递递衣裳,端个水盆。

太太见到她,淡淡地吩咐了两句,又让悦容慢慢地教她一些当差的注意事项。

悦容替太太梳理好发髻后,小丫鬟们端上了四样点心、白粥和四件小菜,乘太太用早膳的时候,

悦容领着沐紫到隔壁的厢房,将房内当差的规矩,太太的喜恶细说给她听,沐紫一一记在心上。

“太太是个细致的人,我们服侍务必要谨慎尽心,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都可以来问我,有什么事情我也会替你担待一些。”悦容不厌其烦地细细嘱咐着,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温暖的水流缓缓注进人的心底,沐紫进府以来多次得到她的照应,如今又得她尽心带教,沐紫心中自是感激不尽,对悦容的话无不点头答应。

这日,太太一早去寺庙中进香去了,悦容带着两个小丫头也跟随着一起去了。

沐紫留下来收拾,打扫房间她最是拿手,从前归林客栈人手不够的时候,她一个人­干­活可以抵得上两个帮工。她手脚利落地将梳妆台,桌凳擦拭得一尘不染,又拿了柄拂尘去扫花瓶,香龛上的灰。

她正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墨香“蹬蹬”地跑了过来,小脸涨得红扑扑的,看到她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夕颜姐姐.....你快去看看......红姐出事了......”

她赶到后院的时候,那里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下人,她拔开人群挤进去,之间红姐坐在地上抹眼泪,她的衣物包裹在旁边扔了一地。

香兰抱着两手站在旁边,嫌恶地用脚踢着红姐的东西:“还不赶快把你这些破烂收拾收拾,赶紧走!”

见红姐赖在地上不肯动,香兰使了使眼­色­,两个男下人就要过来拉她。

“住手!”沐紫上前拦住他们,“你们这是要­干­什么?红姐犯了什么错了?”

红姐一看到沐紫,立刻低下头去,哭得抽抽搭搭的。

香兰见到沐紫,两个眼睛恨不得喷出火来,前两天喝的那些个至苦之药让她吐了好几次,为了让皮肤上的红肿消褪,她只好强忍着恶心吐了又喝,喝了又吐,折腾了整整两天,好不容易才让皮肤恢复原状。

此刻见到令她吃尽苦头的罪魁祸首,怎不分外眼红。

“她偷了买菜的钱,大少爷下令将她逐出府去!”香兰居高临下,得意地说道。

沐紫怔了怔,忙蹲下身子,问红姐:“她说的是真的吗?”

红姐羞愧地抬起头看看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沐紫心内一沉,说不出话来,无奈地望着红姐。

“我娘病得很重,没钱医治,我就......从买菜的钱中拿了一块银元......”红姐低着头,喃喃道。

沐紫又急又气:“你为何不跟我们说,大家凑一凑,总能有办法的!”

“你们钱也不多,我怎么好意思开口....."红姐流着眼泪哭道:“不要赶我出去啊.....没有这份工钱.....我娘看病的钱.....还有孩子要养,这叫我怎么活啊!”

沐紫红着眼眶,心里十分难过,她不知道该怎么帮红姐。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有坚定的神情一闪而过,忽然站起来,转过身就往前院跑。

她沿着回廊抄近路一路奔到书房门口,跑得太急了,觉得心脏都要跳出胸膛了。

她迟疑了片刻,断然抬手扣响了门环。

“进来.......”沉稳如水的声音自房内响起,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伸手推开了门。

慕容珩坐在窗前,拿着一卷书在看,黑酸枝雕花的书桌上一盆兰花正吐着­嫩­黄的花蕊。

见她进来,他眉峰不着痕迹地挑动了一下,淡淡地问:“什么事情?”

却见她忽然在书桌前重重地跪了下去,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请大少爷开恩,饶恕红姐吧......"她的声音略微有些发抖,却蕴含着一股坚定的力量。

慕容珩放下书卷,冷冷道:“你就是为了这个事情来找我的?”

沐紫从地上抬起头来,正对上他冰凉的目光,心中一阵慌乱的惶恐,强自镇定下来,冷静地回到:“正是。”

慕容珩轻笑一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如果盗窃财物、品行不端之人也能被轻易宽恕,那么这府中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三十五.那么近 那么远

沐紫忙解释道:“红姐是为了给她母亲治病,情急之下,一时糊涂才犯下错来。”她说得又急又快,“请大少爷念她一片孝心,又是初犯的份上,宽恕她这一次吧。”

慕容珩转过身去,青­色­的长衫下摆从她眼前飘然拂过,他不带感情的声音也同时响起:“她为了什么偷钱我并不关心,我只知道,犯了错就一定要受到惩罚,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他的视线淡淡地扫过跪在地上的沐紫,并没有因为她的解释而动容。

“她只不过拿了1块银元而已,夕颜愿以自己的月银替她加倍偿还。”沐紫见他语气并无松动,急道:“她家上有病老,下有稚童,如果赶出府去便断了生计,一家生活难以为继,人孰无过?请大少爷发发慈悲,饶过她这一回吧!”她不停地哀求着,秋水含烟的双眸泫然恳切地望着他。

慕容珩莫名心神一震。

他立刻缓过神来,冷笑道:“我慕容府并不是开善堂的,何况我生平最厌恶这种­鸡­鸣狗盗之人,你勿须多言,这种人断断留不得!”

沐紫心头忽地窜起一股无名的愤怒,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倔强地仰起脸,直视慕容珩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问:“大少爷的心肠为何如此冷硬?难道您敢说,这一辈子,从来也未做过亏心事?从来也不曾亏欠过别人吗?”

慕容珩怔了一怔,未想到这个丫头竟然如此大胆,一时竟被她的气势给镇住了,说不出话来。

他正视着地上的沐紫,缓慢而清晰地答道:“我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事,也从来不曾亏欠过什么人!”

沐紫觉得自己从未象现在这样厌恶过面前这个人,尽管他长着一张跟容诺一模一样的脸。

慕容珩心中气恼,他堂堂大少爷,竟然要接受一个小丫鬟的良心拷问,这也太......太令人无法接受了。

他刚想发作,却看见大颗泪珠倏忽从那双黑曜石般的眼中滚落下来,他怔怔地望着眼前梨花带雨般的人儿,一腔怒火化为心底的一声叹息,只得背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沐紫飞快地用袖子抹去泪水,她恨自己为什么要在他面前落泪,为什么要让他看见自己的软弱,这样一个冷血无情、无义无耻的人,她竟然会把他错认为容诺,还因此挨了二十皮鞭,送掉半条命,这是多么可笑而又讽刺啊!

她从地上爬起来,嘴角噙着一缕淡薄微凉的笑意,不动声­色­地屈了屈身体,冷冷道:“既如此,奴婢告辞了!”

言罢,不等他答话,转身扬长而且。

他气也好,怒也罢,再如何惩罚她也好,

她只知道,这一刻,她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慕容珩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傲直的背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个事情着实诡异,他又把事情来龙去脉想了一遍,再次确认自己的决定都在正确合理的范围之内。为了他处置了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丫头竟然跑到这里来责问他,他居然还指天誓日地配合着她,她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居然给他摔个脸­色­就跑走了,而他除了目送她远去,居然啥也没做,也没发怒。

他觉得自己这个大少爷当得十分窝囊。

沐紫跑回后院,人都已经散去了,红姐的床铺也空了。

她心中一沉,拔腿就往外跑。

粉墙边的角门旁,红姐背着包裹,抹着眼泪对几个送她的丫鬟们说:“事到如今,都怪我自己不好,不该起了贪念......你们快回去吧,被人看到了又要说三道四了。”

小鸿和墨香流着眼泪,默默无语。“夕颜来了........"有人说道,大家都向后看去,只见沐紫拿了个小包裹快步走了过来。

她把手中的包裹塞到红姐手中,”红姐,这里面是我积攒的一些碎银子,还有太太赏赐的几件首饰,你且拿去应急吧。”

红姐不肯收,”夕颜妹妹,我怎好用你的钱..........”沐紫坚决地将银子塞到红姐怀里,微笑道:”我别无亲人,要银子有何用?你千万不要推辞。“

红姐见她坚决,只得含泪收下,口中感念不尽,将银子装进包裹与众人告辞。沐紫和一­干­姐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到后会无期,心中俱是沉甸甸的伤感。

红姐一路抽噎着走出慕容府,刚走了没多远,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惘然地回过头来,却见卫管家站在一棵老槐树下。

她惭愧地低下头去,嗫喏道:"卫管家........我.........对不起........"

卫管家宽慰地笑笑:“不用多说了。”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红姐手中,“这是大少爷给你的,你回去后做个小生意,好自为之吧。”说完,他看了红姐一眼就走了。

红姐愣愣地打开信封,里面躺着一张五十银元的银票,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了半响,哆嗦着手拿出银票,确实是五十元银票,她长这么大,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大数额的钱。

她朝慕容府方向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边哭边磕头:“大少爷啊……我红姐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恩情啊!………”

慕容府的西花厅。

慕容珩坐在正中的椅子上,翻着一叠厚厚的帐薄,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花厅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安静,只听见“哗哗”的翻书声不停想起。

在他下手位坐着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此人穿着长衫和马甲,容长脸,皮肤白净,微微有些发福,他一边悠闲地喝着茶,一边翘着二郎腿,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慕容珩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啪”的一声,慕容珩把账簿扔在桌几上,“胡掌柜,你说说这后面的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程州和颍川两地的铺子会出现这么多坏帐?”

胡掌柜放下茶碗,不以为然地说:“这些都是阜军的驻军之地,济慈堂常年给驻军提供药材,去年他们借口军费紧张,就一直拖欠着我们的款子不放,我们的人催过好几回,可人家就是不搭理,咱们也没法子啊!”他两手一摊,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慕容珩又翻开账簿细细查看,指着其中几项道:“既然是驻军拖欠货款,可有欠费凭条为何这几处记载得如此模糊,年长日久之后如何查找核对?”

胡掌柜讪讪道:“因是长年的老主顾,而且阜军的人咱也不敢得罪,所以一直都没有留下凭条……”

慕容珩断然道:“糊涂!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有什么得罪不得罪?拖欠的货款一无欠款凭条,二无明确记载,简直一笔糊涂账!你明日就去这两地处理此事,务必收回所欠货款!”

胡掌柜心中暗道,我跟你父亲打天下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吃­奶­呢,现在轮到你当家了,就想骑到我头上来了!

慕容珩行事速来强势果断,刚接手济慈堂便以霹雳手段收购了各地的几家同行药铺,挂上的济慈堂分号的牌子,是以济慈堂的规模空前扩大,另一方面他又从老号开始直至各地分号,开始一一排查账簿。他每事必躬亲,不辞辛劳地亲自核查每一家分店的账簿,济慈堂创办数十年从上到下,也养了一群不大不小的蛀虫,不想新上任的少东家竟是个如此厉害的角­色­,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

胡掌柜虽然肚中腹诽,碍于他少东家的身份,嘴上少不得恭敬地答道:“是,我明日就着人去处理……”

“不,你亲自去,去好回来马上跟我汇报!”慕容珩淡淡地纠正他,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是。”胡掌柜无可奈何地应道,喃喃地抱怨道:“这等小事,太太从前当家的时候从来不过问的,何况我们家跟阜军还……”

“在商言商,太太一向身体欠安管不了这些许多,如今既由我来当家,就按照我说的去做吧。”他合上账簿,缓缓地说道。

“我刚从门口经过,怎么就觉得耳红心跳的,原来有人在说道我呢。”太太笑盈盈地出现在门口,她头上珠翠玲珑,身上是一身崭新的石青­色­旗袍,妆面亦较平日浓了些,让人不觉眼前一亮。

两人忙起身见礼,慕容珩过来搀扶着太太坐下,见太太后面还跟着一个捧着托盘的丫鬟,正是前日跑到书房义正言辞地斥责他的那个夕颜。只见她一直微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端着两个碗盅站在一旁。

太太含笑的目光扫过胡掌柜的脸上,一双眼灿灿泠泠,“胡掌柜许久不来府上了,我虽不当家了,您也可时常过来走动走动啊!”胡掌柜面上如春风拂过,笑答:“是是是,理应多来探望太太,听说您前儿身子不爽气,现在好些了没?”

太太伸出玉葱般的手指,笑着指了指沐紫:“多亏这个丫头,开了食疗的汤水给我后,我觉得身子骨清爽多了。”

“哦?”胡掌柜转向太太身边容貌秀美的年轻丫鬟,“小小丫鬟竟有这本事?”慕容珩也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愈发幽深起来。沐紫却只是把头压得更低了。

“是啊,她父亲是位郎中,难得她小小年纪就跟着父亲学医,这不,今日这汤水啊也是她亲自烧好的,说是清凉滋补的,听说胡掌柜过府来了,我就拿过来给你们尝尝。”她挥了下手,沐紫上前将手中的汤盅在两人面前摆好,又垂手退至一边。

慕容珩浅抿了一口,一股清凉甜美缓缓流入口中,饮后竟使­唇­齿至今留下淡淡清香。

他心中不由轻笑,嘴角亦从刚才的绷直变得舒缓起来。

三十六.纵使相逢应不识

慕容珩浅抿了一口,一股清凉甜美缓缓流入口中,饮后竟使­唇­齿至今留下淡淡清香。

他心中不由轻笑,嘴角亦从刚才的绷直变得舒缓起来。

胡掌柜也喝了一口,笑着称赞道:“芬芳甜美,不知道用的什么方子啊?”

太太对沐紫说:“夕颜,把这个汤水的做法说给胡掌柜听听,顺便把平日你给我开的那些方子也说说,胡掌柜不仅会做买卖,医术也非常高明,他可是我们济慈堂的一宝啊!”

沐紫屈身浅笑道:“夕颜不敢班门弄斧。”

太太摆摆手,“但说无妨,这里又不是太医院,你开的也不过是一些食疗的方子。”

沐紫颔首答应,便将往日给太太食补的方子连同今日的汤水做法一一细细说来,胡掌柜面带微笑边听边点头。

他问了沐紫对几味药的用法和见解,沐紫均对答入流。

胡掌柜听罢对着太太笑道:“难得她小小年纪竟然如此­精­通药理,这些滋补药用得犀利­精­准又不失平和,与所配食材相得益彰,如此长期调理,对太太的身体一定大有稗益。”

太太听胡掌柜也肯定了沐紫的食疗房子,十分开心,便对沐紫说,“能得到胡掌柜说好,那是真好。夕颜,等下去账房领赏。”

沐紫福了一福:“夕颜谢太太赏赐。”

太太转头对大少爷说:“珩儿,听说最近铺子里的资金周转有些问题是吗?”

慕容珩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是的,去年新收购了几家药铺,目前这几家药铺尚未盈利,还有一些分号的货款没有及时收回,儿子正在着手处理。”

太太点点头,叹道:“我见你这些日子为铺子里的事情日夜­操­劳,人都瘦了,咱们家生意铺得太大,你一个人管也管不过来,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不如放手让下面人去管罢。”

慕容珩恭敬地答道:“让母亲­操­心了。”

太太笑着看向胡掌柜:“胡掌柜是咱们济慈堂创立起就跟着你父亲的老人,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多和他商量商量。”又对胡掌柜言道:“大少爷年轻,你可要多替他分忧哦!”

胡掌柜忙拱手道:“胡某责无旁贷!责无旁贷!”

太太抬手轻轻替慕容珩拍去衣衫上的一丝灰尘,若有所思道:“珩儿,你前年那场大病可把娘吓坏了,娘不想你太劳累,不如你就负责沧州老号的生意,其余分号的事情就交给胡掌柜来处理吧。”

慕容珩心内一怔,霍然抬头,断然答道:“不可,分号与总号并未分家,账目盈亏都是一起清算,不可分而治之。儿子既然为济慈堂少东家,自然要承担起管理所有济慈堂名下店铺的责任。”他察觉到自己似乎有些过于激烈了,忙缓和语气道:“况且孩儿年轻力壮,并不觉得有什么劳累,请母亲放心!”

太太听他这么说,便不再多说,只是脸上神­色­便有些不自然,讪讪道:“好吧……娘也是担心……”

慕容珩笑着打断太太的话:“母亲是为我着想,儿子当然知道。”

沐紫在一旁垂首听着,心道,这一口一个“母亲”、“儿子”的也真够客套的,说话都跟戏文里的对白似的。她发现太太总是自称“娘”,而大少爷总是恭敬地叫“母亲”,听着好生生分。

太太道:“铺子资金周转的问题,我什么时候去找姚老爷说说,现在时局动荡,也就姚家的钱庄能借贷给我们大款项的银子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慕容珩:“璟芝好像很久没过来府上了,我听悦容说,她上次回去的时候,脸­色­很难看,急冲冲地就走了,是不是你惹人家生气了?”

慕容珩一脸无所谓的笑容, “这我可不知情。” 他掀起长衫面无表情地坐了下去。

太太不满道:“我想起来了,那天她居然都没到我房中来告辞就回去了,璟芝那么识礼数的孩子,这太不正常了,你说说,你对她做了啥了?”

慕容珩冤枉道:“我啥也没对她做啊,她要不开心,我有啥法子?”

沐紫心中冷笑,八成是发现你家儿子的风流韵事了。

胡掌柜在一旁忙附和:“小儿女间吵吵闹闹是常事,太太您不必太在意。”

听胡掌柜这么一说,太太脸­色­才稍微缓和一些,淡淡地说:“姚家和慕容家是世交,我们济慈堂这些年来风风雨雨的离不开他们的支持,珩儿,你要对璟芝上心一些,不要总是冷落人家。我思量着明年开春后就让你们成亲。”

慕容珩脸­色­一变,急道:“母亲,何必这么着急呢,孩儿还年轻,这个事情过两年再说吧。”

太太摇头道:“先成家后立业!姚老爷几次三番暗示与我,让你们早日成亲,你不要耽误了人家姑娘。”

慕容珩低头默然无语。

太太起身,用丝帕擦了擦下颌,道:“我前儿得了一支老参,胡掌柜你去我房中帮着鉴定一下成­色­吧。”

胡掌柜连声答应,慕容珩欲送母亲,被太太抬手拦住,“外面暑气重,你就不用出来了,夕颜……”

“是!”沐紫轻声答应着。

“厨房里有冰冻杨梅汁,去乘一碗给大少爷消消暑,我那里不用伺候,你就留在这里帮大少爷打打扇吧。”太太淡淡地吩咐道。

慕容珩刚想说不用,太太已经姗姗走出了院子,胡总管半弯着腰,紧跟在她后面。

沐紫将杨梅汁放在桌几上,拿起桌上的扇子,隔着三米开外替正在看账簿的慕容珩打扇。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替别人扇扇子,没扇两下,身上已是大汗淋漓了,见慕容珩倒舒服,悠然地端坐在椅子上品尝着清凉可口的杨梅汤,气就不打一处来:你倒清凉无汗了,汗全跑到我身上来了,明明四肢健全身强体壮的,还让个弱女子帮你打扇!简直就是寄生虫!!

“为什么在心里骂我?”慕容珩突然转头问道,他放心茶碗,凉凉地瞟了她一眼。

她吓得打了个激灵,惊道:“你怎么知道?”话一出口才发现失言了,立刻改成:“奴婢怎敢腹诽大少爷。”哼!你又不是我肚皮里的蛔虫,怎会知道我想什么,无凭无据的,怎么知道我在骂你?

慕容珩淡然一笑,“你的脸上都写着呢!”

沐紫欲分辩,接触到他雪亮的目光,不自觉地低下头去,心虚地咬着嘴­唇­,却仍是不服气,打扇的速度越来越快,像在拉风箱。

“不用扇了,我不热……”慕容珩忍不住,还是开口了。

“既然大少爷不需要奴婢伺候了,奴婢就先行告退了!”她行了个礼,飞快地收拾着托盘,准备溜之大吉。

“等一下……”慕容珩合上账簿,起身走了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为什么你见了我就躲,我有这么可怕吗?”

他想­干­什么?

她心中有些不耐烦,想着尽快脱身,不愿跟他多费­唇­舌。

“大少爷丰神倜傥,又亲切随和,怎么会可怕?府中丫鬟们都以能到大少爷房中当差为荣,我又怎会见到您就躲?”

唉,一大清早说谎话不知道会不会被雷劈,她心中叹息,面上却徐徐端出一副温婉的笑容来。

“哈哈哈哈……”慕容珩忽然大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好甜的嘴啊!”他眸光一转,“只是,说谎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她不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托盘,呆呆地凝视着他的面孔,一股涓细的怅惘缓慢而清晰地自心底流淌出来。

在她的记忆里,容诺也时常爱这样爽朗地大笑,然后促狭地把她的头发揉成­鸡­窝一样。

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相似的神情了,而她,再也看不到他这样大笑了,她贪婪地注视着慕容珩的脸,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响起:这是你的错觉,他们根本不想象,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如果这一切,都不是错觉,那该有多好啊!

慕容珩收敛笑容,忽然幽幽地问道:“你以前认识我吗?”

她心神大震,灵魂骤然回到了身体里,以为是自己的失态引起了他的察觉,忙低头道:“奴婢怎会认识大少爷?”

慕容珩眼神清明,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她有种无处逃遁的感觉。

他问道:“为什么,那日祭祀仪式上你第一次见到我就会流泪?真的是因为思念双亲吗?”

他步步紧逼地追问,她觉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那日初见的情景在眼前重现,第一次看见他面容时的震撼再一次地冲击着她的心灵,她痛苦地摇着头,泪水潸然而下:“不………不是……”

“那是为什么?”他扬了扬眉,不解地问道。

她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泪水,目光定定地盯着花架上一盆即将开败的扶桑花,艰难地吐出断断续续的语句:“因为…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

“他是谁?”

“…是我的未婚夫……”

“他现在在哪里?”

“他……死了……”大片的水泽从她眼中倾泻而下,她纤细的肩膀不住地抖动着。

三年来,即使在生死的边缘徘徊之时,她也仍然坚信容诺还活着,只要他活着,总有那么一天,他会回来找她的,这个信念支撑着她栉风沐雨地走过千山万水。

而此刻,面对慕容珩的逼问,她第一次说出了心中早已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其实,容诺早已经死了!这世上再没有容诺这个人,他早已化作一缕轻风离她而去……

她抑制不住心中的痛苦如潮水般滚滚而来。

花厅内十分安静,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慕容珩沉默无语,若有所思。

沐紫擦­干­净眼泪,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来:“奴婢失礼了,请大少爷见谅,奴婢告退了…”

慕容珩怔然地望着她,没有说话,看着她行了个礼,端起着托盘,转身离去。

他忽然觉得胸口透不过气来,太阳|­茓­突突直跳,头痛欲裂,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模糊起来,他白着脸扶着椅背缓缓坐下,端起桌上的一杯冷茶猛灌了一口,喘息着慢慢平静下来………

三十七.密室惊魂

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中闷热异常,没有一丝风。府中的下人们趁主子午休之时也都各自躲到屋内乘凉去了。

遵照太太的吩咐,沐紫将一席冰丝玉箪铺在花园的石桌上,用棉布沾着清水细细地抹去纹理上的灰尘。

忽见小丫头墨香失魂落魄地从回廊那边小跑了过来,她一边跑一边猫着腰四下里张望,好似在找寻什么东西。

“你在找什么?”沐紫放下手中的抹布,不解地问。

“小二哥不见了,刚才还在这里的,一转眼就没影了……夕颜姐姐,你看见它了吗?”墨香一脸的着急,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小二哥是太太养的一条白­色­京吧犬,通体雪白,肥头大耳,很受太太宠爱,吃喝拉撒都有专人伺候着,还特意在厨房旁边砌了个小灶为它烧狗餐,这狗比一般人都金贵,它也识得人眼高低,持宠生娇,不仅脾气臭得狠,动不得就发火大叫,还没事喜欢乱跑乱窜,偏抱狗的墨香身量短小,两腿跑不过它四足,所以经常可以看见墨香满院子找狗的情景。

沐紫摇摇头:“没看见……”

“那可怎么办啊,它又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一会儿我又要挨太太骂了……”墨香急得脸都红了,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沐紫赶忙掏出绢子替她把眼泪擦去,安慰道:“别哭别哭,左右跑不出园子去的,我帮你一起找吧。”

墨香感激地点点头,伸出手指着一个方向,“你往那边找,我往这边找。”

沐紫答应着,卷起衣袖就往园子里走,她一路走一路往草丛,屋角等隐蔽的地方看,“小二哥……”她小声地叫着。

走了一圈,都没有发现有小二哥的身影,此时正是一日中最热的时刻,阳光晒得她脸上皮肤微痛,背脊上早已被汗湿透。

她沿着湖边的小路一直走,穿过后院的一片竹林,眼前出现了一个十分荒芜的院落,这里似乎平时很少有人来,地上散落着一些­干­柴,井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院子里的杂草长得都没过了小腿。

她定睛四下看了看,忽然,远处墙边的草丛中似乎有白­色­毛茸茸的东西一闪而过,是小二哥!她不觉心中一喜,就往那边奔去……

她踏着软绵绵的青草刚走了没两步,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一个踉跄,竟然摔倒在地上,再抬头一看,刚才在眼前的白­色­影子早已不见踪迹。

心下正懊恼着,不由得扭头去看绊倒她的东西。

原来草丛中躺着一块两尺见方的木板,木板上有个环状的东西,正是这个东西刚才拌了她一交。

她心中好奇,伸手去拉那个环,一拉拉不动,再用力一拉,竟然把木板整个地揭了开来。

她吓了一大跳,木板的下面竟是一条黑魆魆的通道。

她心中骇然,探头往通道下面看了看,只觉得一阵­阴­冷的风从下至上扑面而来,吓得她打了个哆嗦。

她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想看看下面究竟是什么,便鼓足了勇气从洞口爬下去,顺着通道的石梯一路往下爬。

这通道越往下越黑,她估摸着往下爬了七八米的样子,石梯到了尽头,踩到了地面上,她扶着墙走了两步,感觉下到了一个地库一样的空间。

可是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她小心地挪动着脚步,有些后悔没有带个火石下来,只能扶着湿冷的墙壁往前摸索着走,心里越来越害怕,不知道前面会出现什么,她越想越怕,心想还是赶紧上去算了。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出现了一团绿­色­的萤光,如同幽幽的鬼火,在她眼前飘浮,跳跃,仿佛在指引她跟着它一起走。她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团萤光,一步一步迈入未知的黑暗当中。

不知道走了多远,前方突然出现一道光束,像漆黑的戏台上蓦然打出的一道雪亮的光,光束下一个白衣男子静静地躺在水晶棺冢中,面目如生,仿若熟睡一般,她的心中骤然一紧,狂喜地冲上前去:“容诺……”,竟然是容诺!

她扑过去想要抱住他,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冲不过去,她的身前仿佛有一道透明的墙,把她隔挡在光束之外。她急得大声地叫着容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撞打着仿若结界般无形的墙,可是无论她如何声嘶力竭,他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黑暗的寂静中空荡荡地回她呼叫的回声。

她手足无措看着他,没错,这是容诺,她激动得热泪盈眶,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离他近一点,更近一点。隔着透明的墙,她细细地描摹着他的容颜,他双目紧阖,苍白的面容安静得仿佛睡着一般,却依旧是那么清绝出尘,俊逸无双,他的穿着跟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

容诺,容诺,真的是你吗?这些日子,你到底去了哪里?你真是狠心,扔下我这么久都不回来?你吃了多少苦?睁开眼看看我吧,容诺……

容诺的睫毛轻轻一颤,像是感应到她的呼唤,缓缓地睁开眼睛。她欣喜地看着他,容诺,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看看我,容诺……

容诺茫然地眨了眨眼,缓缓地坐起来,四下张望。“容诺……”,她心头狂喜,大声叫他,拍打着隔绝两人的墙,他的眼睛扫过来,落到她身上,她欣喜地笑起来,可转眼他的目光又落到别处去了,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她一样。她怔了怔,不死心地继续大声唤他,大力拍墙,他忽然站了起来,四下打量,眼中弥漫着一丝丝迷惑和茫然。他无数次地转头到她的方向,可是又无数次地转过去,就像这里根本没有她这个人的存在。

沐紫心中心里阵阵发冷,难道他在里面根本看不到她么?

忽然,水晶棺四周腾起冲天的大火,蓝­色­的火舌慢慢逼近棺中的男子,他的身旁全是熊熊的烈火。沐紫惊叫出声,她看见容诺在烈火中挣扎,他抱着头,满脸的痛苦和焦灼,她疯了似地大叫起来,眼泪汹涌而出,拼命地拍打,刨抓着眼前无形的墙壁,指甲断在­肉­里,血顺着手指一路流下。

火越来越大,容诺挣扎得更加厉害,他的脸都变得扭曲,眼中俱是恐惧,她觉得心都要裂开来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烈火吞噬掉。

“容诺……”她绝望地倒在地上,泪流满面。

火光渐渐熄灭,光束中地面平整如新,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光束中忽然出现一名穿长衫的男子,跟容诺一样的面貌,一样的神情。

但是,她知道,那是慕容珩。

只见慕容珩向她缓步走了过来,他的嘴边挂着一丝邪魅的微笑,她茫然地看着他,他忽然伸出手穿过透明的厚墙,一把将她捞进了墙内。

他的双手紧紧地箍住她的身体,眼神深不见底,笑容放荡不羁:“何必再等一个不存在的人呢?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她慌乱不已,拼命挣扎,大声叫道:“你不是,你不是!我讨厌你!”

慕容珩眼中蓦然闪过一丝森冷,他伸出一只手掐住她纤细的脖子,冷笑道:“那你就去找你的容诺去吧!”他的脸变得狰狞可怖,笑着加重了手中的力道……

沐紫猛地睁开眼睛,全身冰凉,额头冷汗直冒,她盯着白­色­的帐顶发了一会呆,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原来竟是个梦。

却觉得右手的掌心中一片刺痛,她举起手,见到手心已经被指甲割破。

她起身披了一件衣服,轻轻地推开房门。

小院中树影婆娑,一天的风露照在远处的琉璃瓦上,好似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银霜。满天的繁星点缀着黑­色­的天幕,仿佛天神在上面洒下了一把水晶。

她坐在台阶上,仰头看着看着月亮缓缓地升上了中天,低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人工湖上波光粼粼,阳光在青蓝­色­的湖面上洒下了星星点点的碎金子。

一叶轻舟缓缓地行驶在翠盖田田的荷叶中,舟上两位女子穿着淡粉­色­的绸衫,映衬着一池碧绿的荷叶,煞是好看。

悦容站在船头,她的手中持着一杆带钩的竹竿,兴奋地回过头去,对船尾的沐紫说:“快看那边,那边有朵荷花开得好大!”

沐紫微微一愣,从心不在焉中反应过来,扯出一个笑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淡淡笑道:“真是很大一朵。”说着滑动船桨向那边靠过去。

“近来你总是闷闷不乐,无­精­打采的样子,难道有什么心事不成?”悦容一边弯下身子去摘花,一边问道。

沐紫笑了笑,轻松道:“哪有什么心事,不过夜里没睡好,有些­精­神不济罢了。”

悦容点点头,亦柔和地笑了,并不追问下去。

沐紫身旁的提篮里已经装满了荷花,她将手在眉骨搭了个凉棚,眯着眼睛看着湖面上的绿肥红瘦,不由感叹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湖上的风景真真如画般美好。”

悦容抿着嘴打趣道:“你文绉绉地说些什么,瞧你那模样,不像个丫鬟,倒像个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

沐紫笑道:“姐姐又拿我开玩笑不是,哪有大家闺秀这个时候在湖面上晒太阳的?”

悦容理了理提篮中的花,道:“差不多了,我们上岸去吧。”她点头答应着,调转船桨向岸边划去。

两人把小舟靠在岸边,拎着提篮小心翼翼地下船来,又在岸边系好缆绳,悦容要将荷花送到花厅中去,让沐紫先回去,看太太还有什么差遣。

沐紫点头答应着,两人各自往两个方向走去。

她沿着湖边一直往前走,穿过水榭旁的竹林,再过几个月洞门就是太太居住的厢房了。

她低着头往前走,却不经意地发现竹林中有一条曲径通幽的小路,蜿蜒着不知去往何方。

她心念一动,迟疑了片刻,竟鬼使神差地向着这条小路向着竹林深处走去,走了不一会儿,便穿过了茂密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她看见一座小小的庭院,墙面泛着陈旧的灰白­色­,屋顶上的瓦有些破旧。

她怔怔地望着出现在眼前的院子,揉了揉眼睛,这院子竟与昨夜梦中的那个院子一般无二。

她心中茫然,难道她曾经来过这里?为什么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正屋的大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她从布满蜘蛛网的木窗往内张望,里面空荡荡地摆放着几张桌椅和一副床架子,上面都积着厚厚的一层灰。

她转回院子里,地上散发着几捆­干­柴,旁边是一口破败的枯井,这些景象竟然与她在梦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她的双脚不自觉地就往墙边的草丛中走去。

她蹲下身子,费力地扒开半尺深的杂草,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厚厚的杂草下面赫然出现了一块正方形的木板子。

为什么,这一切都与她梦境中看到的一模一样,难道这下面也有一个地下通道,难道………

她不免心惊­肉­跳,这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她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揭开那块木板,果然,下面藏着一个通道。

她惊骇得连呼吸都忘记了,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昨夜梦境中的情景在眼前一幕幕闪过,她压抑住心头的激动,颤巍巍地从洞口钻了进去。

这个通道的洞开比较宽敞,不似梦中那般窄小黝黑,楼梯上钉着宽厚的木板,两旁还有一个个铁做扶手。看得出挖这个地道的人颇费了一番心思。

约莫往下走了□阶台阶,楼梯就到了尽头,她在黑暗中惴然地伸出手四处摸索,刚走了一两步,就重重地撞在一个坚硬的物体上,她疼得直咧嘴,伸手摸一下,这似乎是个桌子,她在桌面上摸了摸,居然摸到了个火折子。

她哆嗦着手试了好几次,终于点燃了火折子。

火光中,她看清楚了四周的景物。

原来,这是一间狭小的密室。

她举着火折子四下查看,刚才她撞到的其实是个大铁皮箱子,她打开箱子,里面是满满一箱子发黄的旧书,她随手翻看了两本,俱都是一些医书。

她把书放回箱子,心中狐疑,难道这些旧书暗藏了什么玄机,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藏在如此隐蔽的地窖中,箱子旁边有一个皮质的水囊,一个生锈的指南针,她动手翻看了一下,觉得这两件东西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却又想不起来。

铁皮箱子旁有个小竹篮,里面放了两件男人的旧衣服。除了这些东西,这里就只有四面黑不溜秋的墙壁了。

她心中有些失落,一ρi股坐在铁皮箱子上,努力地回忆着昨夜令人惊心动魄的梦境。为什么她会做那个离奇的梦,她从来也没有来过这里,竟然跟随着梦境的指引发现了这个藏得十分隐蔽的地下密室。她梦见了故事的开头,却发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尾。

脚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嘎吱”一声的响声,她低头一看,好像是个长条形的纸盒子,她捡起纸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副卷着的画。

她好奇地取出画轴,就着火光一点点地把画打开来看。

她觉得后背上似乎刮过一阵寒风,冷飕飕的,

她看清楚了手上的这幅画,居然是她母亲房中的那幅“烟水寒”!

三十八.西天的云彩(小修)

她吓了一跳,又借着火光仔细查看了一番,没错,正是她父亲留下来的那幅画,画的背面上有淡如胭脂的红痕,那是母亲房中墙壁上的朱砂漆留下的。

不免心中狐疑,为什么这副画会出现在这里?

她想起了那一晚袭击她们母女的蒙面人,这幅画应该就是他们拿走的,难道他们来客店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找这幅画?

这画中,难道隐藏了什么秘密吗?

她把画正着,倒过来研究了几遍,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父亲匆匆离世,也没有留下一句半字的遗言,这幅画一直挂着母亲房中,是父亲的众多遗物中的一件,虽然母亲对它十分珍视,但实在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

到底是谁派那些蒙面人来盗画的?盗画的人跟这个密室的主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慕容府会有这么个密室?

一时间千头万绪齐涌上心头,如同缠绕纠结的一团团乱麻,她撑着额角费力地想了半天,觉得头有点痛。

她不敢在这里逗留太久,忙把密室里的东西按照原样整理好,拿着那幅画掂量一番,又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把它装进了盒子,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转身吹灭了火折子,又抹­干­净地上的灰烬,一路摸索着找到楼梯,手脚并行地往上爬。

她的身子将将探出地道,一道明亮的阳光蓦然照过来,顿时刺得她睁不开眼来。

昨夜的梦境,方才密室中的意外发现,始终在她脑海中一遍遍地重放,她心惊­肉­跳地爬出密室的地道,颤巍巍地搬过一旁地上的木板盖住密室的入口,又整理了一下周围的杂草,直到看不出有人动过的痕迹,她往左右看了看,确定四周无人,这才急急地离开了院子。

竹林中十分幽静,风吹过竹叶发出“哗哗”的声响,几只翠鸟飞过,停歇在竹枝上,“咕咕”地鸣叫着。

她有些心神不宁。

快步绕过湖边的假山,一口气跑到花园中,这才停下脚步来,重重地吐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

“那边的丫头,站着­干­嘛?过来帮我推一推……..”一声清脆的女声传了过来,带着绵软的笑意。

她回了神过来,定睛看了看,只见前方一块空旷的草坪上,穿着胭脂­色­滚边阔袖短衫的女子正坐在秋千上,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向她招手。

她留着时新的短发,肌肤白净,眉目柔和清丽,鹅黄|­色­百褶丝裙下露出半截绣花鞋,正有一搭无一搭地踢着脚下碧绿的青草。

沐紫思忖片刻,忙低着头快步走过去,稳了稳心神,轻声道:“小姐坐稳了,奴婢要推了。”

女子莞尔一笑,道:“好了,你推吧!”

她手上用力,秋千架带着窈窕的身影骤然荡向了水碧­色­的天空,鹅黄|­色­的丝裙在风中翻飞如蝴蝶的翅膀。

秋千摆至高处,女子顽皮地伸出手去抓头顶的木槿花,花瓣顿如急雨般纷纷落下,点点轻盈的花瓣落了站在树下沐紫一身,女子低头查看,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秋千渐稳渐停,那女子轻盈地从上面跳了下来,拍拍手,歪着头打量正在整理身上花瓣的沐紫,脆生生地问道:“你是哪一房的丫头,看着好面生啊。”

沐紫屈膝见了个礼,“奴婢夕颜见过三小姐,奴婢是太太房中的丫头。”

慕容静眼中来了兴致,问道:“你并未见过我,怎知我是三小姐呢?”

沐紫低头回道:“府中并无别的年轻女眷,小姐的穿着谈吐不凡,故而奴婢妄自揣测为三小姐。”

慕容静抱着手笑道:“或许我是姚璟芝,姚小姐也不定啊。”

沐紫心中一滞,随即微笑着摇了摇头,“姚小姐是客人,在府中不会如三小姐这般自如随意的。”

慕容静乐道:“好一个心思缜密的丫头,听说娘房中新来个有学问的丫头,莫非就是你不成?”

沐紫仍旧保持着垂着头的姿势,答道:”奴婢并不曾有什么学问,只是略懂几分医理,太太不嫌鄙陋才收入房内当差。”

慕容静见她应答如流,言语合宜,淡淡叹道:“这等才貌,做个丫头,可惜了。”

沐紫微低着头,佯作未闻。

慕容静坐回秋千上,脚撑着地一晃一晃地问道:“听你口音,像是南方人氏,不知道你家在哪里?”

沐紫恭敬答道:“奴婢祖籍宣城,曾在望郡的清平镇住过。”

“宣城……望郡……”慕容静转着眼珠,问道:“都是奉军的属地是吗?”

沐紫点点头,“的确是奉军管辖。”

慕容静眼中有不经意的亮光一闪而过,挑眉问道:“你既从奉军辖地过来,那我问你,奉军的少督军陆洵你可曾见过?”

“见过……”沐紫话乍一出口,心中不由一缓,遂从容答道:“少督军曾在长街纵马,奴婢有幸一睹英姿。”

慕容静眼中绽放出光芒,“他长的是什么模样,果真如传说中那样气宇轩昂、英俊无匹吗?”她急切地问道。

沐紫怔了怔,慕容静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不自觉地泛出淡淡的胭脂­色­泽,两手玩弄着衣角,低着头嗫喏道:“我也是听同学说的,随便瞎问问罢了……”

沐紫善解人意地笑了笑,“陆少督军才貌出众,奉军辖地人所共知,不过他本人……”见慕容静紧张地抬起头来,她笑着缓缓道:“确然人如其名。”

慕容静的脸上神情似喜又似愁,似迷离又似忧伤,等了一会,又问:“他的模样比我大哥如何?”

沐紫一愣,不知该如何接话,想了想,淡淡道:“大少爷人才风流,岂是旁人可以比拟的。更何况,奴婢怎敢妄自评判主子。”

慕容静跳下秋千,拉住她的一片袖子左右摇晃着:“你不要瞒我,你是怕得罪我大哥才不敢说的,是吗?我不跟他说就是,你快说,快说嘛!”她凑近沐紫耳边道:“你告诉我,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看看。”

沐紫被她纠缠不过,只得道:“若论相貌,大少爷略胜一筹,若论气概英姿,陆少督军自小从戎,自然比常人挺拔一些。”

慕容静见她回答得不卑不亢,滴水不漏,心中对她更是刮目,只点头自语道:“我相信你说的是事实,我大哥的相貌确实出众,不过陆洵也绝非凡夫俗子。”

沐紫见她对陆洵盛赞不已,只抿嘴微笑不语。

慕容静从沉思中抬头,笑容甜美清澈,“我刚才答应说带你去个好地方玩,现在就走吧。”

她不由分说拉起沐紫的手就跑。

“哎……”沐紫被她拖着边跑边道:“三小姐,奴婢要回去了,太太不定要招呼奴婢。”

慕容静不以为然,头也不回道:“不怕不怕,有我帮你挡着,太太不会为难你的。”

她牵着沐紫的手一口气跑出了花园,穿过几重院落,从后院的角门偷偷溜出了府外。

出了府,慕容静更像一只放飞的蝴蝶,一边跑一边还有说有笑的,她手舞足蹈地跟沐紫说着学堂里的趣事,白胡子的洋教授如何滑稽,她们如何捉弄迂腐的学长,一桩桩趣事逗得沐紫捧腹不已。

看着她一派天真的模样,沐紫不由回想起自己读女校的时光,那个时候,她和珏莹两人,也是这般明媚,这般的无忧无虑,很小的一件趣事都会被她们笑上半天,可惜,时光难以流转,那些回不去的美好时光,早已随风远去了。

两人携手跑了约大半盏茶的功夫,穿过院后的小树林来到了一片高地上。

慕容静忽然停下脚步,捂着肚子,半弯着腰,手指着前面大口大口喘着气:“就是这里……”

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林子,盛夏草木葱郁,满眼尽是浓翠欲滴,空气中隐约有郁郁青青的水气和花草的清香。

沐紫不解地回头问:“这里有什么?”

慕容静站起来,脸上的神情既神秘又舒缓,“你往林子里面走两步看看。”沐紫困惑地看了她一眼,迟疑地往林子深处走去,慕容静拎着裙子跟在她后面。

前方的的地势忽如碗口般向下倾斜开去,一个小小的山谷赫然出现于眼前。

远远望去,山谷的中央有一个小湖泊,湖水一碧如洗,是极为纯净的翡翠­色­,湖旁有一小片林子十分显眼,林子中灼灼盛开着一大片的粉紫­色­花朵,远远望去,仿佛青翠的山谷中悬浮着一片淡紫­色­的祥云。

沐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两只脚似乎不听使唤一般直直地往前走去。

她站在树下,怔怔地抬起头来,只见数不清的紫薇花正灼灼盛开着,如云如霞,亭亭如盖,绮霞流光般的花朵开得密密匝匝,挨挨挤挤地簇拥出半天的粉­色­,她仰着头,透过繁密的花朵只看得见一星碧蓝的天­色­。

熏暖的和风自不远处的湖边吹来,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拂过一树树坠满枝头的紫薇花,花朵随风摇曳,一时间,花瓣如急风暴雨般簌簌而下,轻薄如娋的花瓣点点飞舞在空中,如梦如幻。

她屏息凝神,静静地望着眼前的美得不似人间的景致。

原来,紫薇树开花是这个样子....

眼前的场景,她曾在梦境中描摹过千百次,原来,竟比她想象中美上千百倍......

“你见过它开花的样子吗?非常美,仿佛天边的漫天紫霞,让人一眼难忘”

“小时候,父亲带我在花园里种过一株,当时并不觉得它有多好看,父亲去世后它便不再开花了,看不到反而有些想念,便在家中后山种了一片,第二年开花了,这时我才发现,它竟然如此美丽。”

“我答应你,明年,我们一起在这里赏花,还有后年.....”

熟悉的嗓音自耳边响起,低沉轻缓,透人心脾.....

她恍恍惚惚地站立在紫薇树下,脸上泛起淡淡的微笑,眼角却有隐隐的水泽。

容诺,我终于见到紫薇树开花的样子了,真的很美……

可是,曾经许诺一起赏花的你,却在哪里?

三十九.妙手挽狂澜(上)

慕容静背着手从后面踱过来,满意地看着沐紫的表情,笑道:“可不是美呆了?”

沐紫收回神思,默然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慕容静嫣然一笑,目光倒映出满林红艳的花朵,语似叹息:“没想到我大哥如此一个冷漠硬气的人,居然整饰出这么一片诗情画意的林子,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跟你一样,被这片紫薇花给震撼到了………实在是太美了。”

她找不到词来形容当时的感觉,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可惜这些紫薇花每年都寂寞地开了又谢,也没有人来欣赏。”

沐紫心中一紧,伸手抚了抚裙摆上的褶皱,不动声­色­地问道:“这些紫薇树是大少爷栽的吗?”

慕容静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向碧绿的湖水,“嗯………这些树是他多年前就栽下的,那个时候他常常一个人到这里来,在湖边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孤独。”

她扬了扬眉毛,调皮地笑了笑:“他不知道,我一直偷偷地跟在他后面,陪他一直坐到太阳下山。后来他当家主事了后,就很少来了。”她脸上的凝重很快被欢快所取代,“只是便宜了我,自从发现了这么个好地方后,我就经常跑过来玩。”

她认真地说:“不过,你是我第一个带来这里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我就觉得很亲切……..”

沐紫低头一笑,轻声道:“多谢三小姐抬爱,奴婢只怕承受不起。”

慕容静皱眉道,“别口口声声奴婢奴婢的,听着怪别扭的。”她转着眼珠,一手抵着下巴做思索状:“记得有个什么洋人说过,人生来都是平等的。我觉得很有些道理。”

沐紫点点头,笑道:“小姐说的可是杰斐逊的《独立宣言》?”

慕容静拍手顿悟,“对的,对的,咦?你怎么知道的?”

沐紫微笑着垂眸看向地面,回道:“奴婢曾上过两年洋学堂,听洋学堂的先生提过。”

慕容静高兴地去拉她的手:“难怪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跟其它丫头不一样,果然十分不一样!怪不得我见你这么投缘,不如以后你我姓名相称,你就叫我静儿吧。”

沐紫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夫人治家严谨,小姐若为奴婢着想,还是以主仆相称为好。”

慕容静停顿在原地,她想了想她的话,觉得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府里人多眼杂,如果对她过于亲热难免遭人嫉恨,便点头答应了,又斟酌地问道:“只是,你怎么会当丫头呢?”

沐紫神­色­黯淡下去,默然道:“家中出了变故,一言难尽……”

慕容静见她似乎不愿提起,便也没有追问。

沐紫的目光扫过紫薇林,流露出兴趣盎然的模样,“没想到这个林子竟然是大少爷修的…”她装作随口问道:“大少爷当家前可是一直住在府上?”

慕容静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问,点点头,“是啊,他五年前留洋回来就一直住在家里,不然住在哪里?”

“哦…”沐紫低低地应了一声,神情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对了…”慕容静想了想,又道:“他曾经生过一场大病,在临徵的别墅里养了一年病。”

沐紫眼中有不易察觉的亮光一闪而过,她的手不由自主捏紧了衣角,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慕容静回忆了一下,说:“大概是四年以前吧,他刚回国一年不到的时候。”

沐紫的手失去知觉般地松了开来,喃喃自语道:“养病?四年前?”又追问道:“他生的什么病?”

慕容静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只听娘说大哥小时候就身体不太好,据说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沐紫皱了皱眉:“可是,他的样子不像是生过大病的……”

慕容静答道:“他看上去是不像,可是有次我见他突然昏倒过……”

沐紫脸­色­一白,“突然晕倒?”

慕容静黯然点点头:“他刚养病回来的时候,有一次在铺子里议事,刚巧那天我也在场,他说着说着话忽然就倒在地上,把我们给吓坏了。后来娘让胡掌柜开方子给他调理着,这几年似乎就没再发过了。”

沐紫觉得心里乱哄哄的,像堵着一团乱麻,怎么理都理不清楚。

仿佛隔着一层层的浓雾去看远方的景致,她努力想去拨开挡在眼前的雾,可是拨了半天,好容易看到一块小小的角落,转眼浓雾又重新聚拢,什么都看不见了。

慕容静盯着她发呆的面孔端详了一会,挤着眼睛笑道:“咦?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大哥的事情?难道.........你对他有意思?!”

她特意把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重,沐紫心中慌得抖了一下,忙掩饰着笑道:“小姐说笑了,我一个奴婢,怎敢对大少爷有非法之想……”

慕容静笑道不怀好意,“有也很正常,我大哥那张脸这么惹桃花,别说府上的丫鬟,就是沧州城里的名门小姐,对他有意思的也不在少数,只可惜,他一心只在生意上,这方面似乎没啥兴趣的说。”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连姚小姐那样的人才相貌,他都不放在心上。”

沐紫心中掂量,如此说来,那香兰倒算有些造化。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总是对此耿耿于怀,看香兰也越来越不顺眼。难道她把对容诺的心思,已经转移了一星半点到了慕容身上?

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闪,就让她吓了一跳,这不可能,不可能,她马上断然否定了这个想法,定是香兰平时欺负她惯了,故而见两人沆瀣一气故而感到格外刺眼。一定是这样的。

两人见天­色­不早,便离开了山谷,慕容静说可以抄近路回去,顺便逛逛马路,沐紫心中挂记着下午没­干­完的活,又不便违拗她,只能无奈地默默跟在她后面。

慕容府后隔着两条街就是沧州最繁华的市集,慕容静一会儿进胭脂店看看,一会儿又去绸缎庄瞧瞧,不一会儿功夫,沐紫手上就多了一大堆东西。

“小姐,再不回去,恐怕太太要责怪了……”她踌躇着开了口。

“没事的啦,有我在,放心吧!“慕容静正拿着首饰铺里一个镶红玛瑙的银戒指在手指上比划,头也没抬地答道。

沐紫只得不做声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延绵不绝的啼哭声,慕容静放下手中的戒指,好奇地看过去,

只见斜对面的棺材铺子里人头攒动,一些人在门口排起了长队,有人还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

“那里发生什么事情了?“慕容静不解地问道。

首饰铺的伙计道:”小姐,你还不知道啊,城里正在闹瘟疫,已经死了好多人了,这不,连棺材店的棺材都被卖空了,这些人正排队订棺材呢。“

慕容静叹了一口气,又问:“瘟疫?难道这病就无药可治吗?”

伙计摇摇头,”这个疫病十分凶猛,大夫们都说治不了,连大名鼎鼎的济慈堂治疗时疫的汤药也没有效果。“

慕容静一惊,”济慈堂的汤药也没有用?”

伙计点头道:“可不是,听说济慈堂的少东家这两日已经召集了沧州城中所有药铺的掌柜,知名的大夫,一起研制治疗这次瘟疫的药方,到现在都没有结果,我看,他们都束手无策了。”他长叹了一口气:“这两天,死的人越来越多,这么热的天都无处收殓啊~”

见他说得如此凄惨,一直在一旁没吭声的沐紫换了只手抱东西,冷静地问道:“不知这疫病的病症是什么样子的?”

伙计道:”这个毛病着实怕人,一开始像感染风寒,高烧不止,随即又浑身冰凉,紧接着上吐下泻,脸­色­又青又紫,不到一周时间就一命呜呼。”

慕容静惊骇地睁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回去的路上,两人心情沉重,一路默默无声。

进得府中,已经是掌灯时分了,下人门在屋檐下挂起红通通的灯笼,有许多丫头用白绢蒙着口鼻,在院子和各间房屋里喷洒不知名的药水,空气中的氛围让人觉得有些压抑,沐紫不由加快了脚步。

一路走至正厅前,厅内灯火通明,只见悦容远远地从厅内走了出来。

她看见沐紫连声问道:“你一下午跑去哪里了?太太问你来着,我说差你去买些丝线搪塞过去了。”

沐紫感激地对她笑笑:”多谢悦容姐照拂。”

悦容瞥见她后面跟着的慕容静,连忙行礼问好:“三小姐放假回来了。”

慕容静点点头,问道:“我娘呢?”

悦容恭敬地答道:“太太正在堂上跟大少爷、胡掌柜、卫总管议事呢。“

慕容静人还没跨进正厅,甜糯的声音已经把正厅中凝重的气氛打破了,“娘…大哥,我回来了!”

她笑脸盈盈地走了进来,沐紫跟在后面抱着小山样高的礼品。

慕容珩的目光掠过沐紫的脸上,略微有些不自在。

“你这个丫头,一放假回来就野到哪里去了,年纪也不小了,你这咋咋呼呼的­性­子也要收敛收敛,当心以后没婆家肯要你!”太太笑着嗔怪道。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连慕容珩也勾了勾嘴角,露出了亲和的笑容。

慕容静撇撇嘴,不以为然,“不要最好,我正好不嫁!”她豪言壮志道:“我慕容静,非英雄豪杰不嫁!”

四十.妙手挽狂澜(下)

慕容静撇撇嘴,不以为然,“不要最好,我正好不嫁!”她豪言壮志道:“我慕容静,非英雄豪杰不嫁!”

胡掌柜皱了皱眉,卫管家不敢作声,慕容珩轻咳了一下,低头含笑不语。

沐紫激赏地望着慕容静。

太太不满道:“我说洋学堂去不得,把好端端的女孩子都教成野人了,你非要去读,偏你大哥还支持你,依我看,女孩子还是正经学点三从四德要紧……”

见母亲唠叨起来,慕容静知道得赶紧刹住这个话题,不然母亲会立刻开始她不厌其烦的追昔溯今,从她小时候如何从一个笃遵闺训,笑不露齿话莫高声的小姑娘成功地成长为一代名门闺秀,然后被父亲一见钟情等等等,等她一系列讲完估计晚饭时间都可以省了,大家直接熄灯就寝了。

她赶忙对沐紫使了个眼­色­,笑如春风:“娘,你看我都给你们买了什么?”沐紫将礼品捧上,她把买的东西一件件发给在座的几位,胡掌柜忙起身道谢,卫管家没想到自己也有礼物,一脸的受宠若惊。

太太原本忧虑的神­色­一散而开,微笑地端详着女儿买给她的珍珠项链:“这珠子成­色­不错,静儿有眼光。”

慕容静得意地一笑,将一卷包装­精­美的纸递给慕容珩:“大哥,这个澄心堂的纸给你的,你丹青画得最好,赶明儿帮我画一幅牡丹富贵图,我要送同学。”

慕容珩坐在一旁的楠木椅上用眼风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这是送人礼物,还是差人­干­活啊?”他喝了口茶,问道:“这个借花献佛的事,是第几次了?”

慕容静露出小动物般哀求幽怨的眼神:“谁叫我们班女同学都喜欢你画的画,大哥,你就帮帮小妹吧……”她从嗓子里压挤着鼻音怪腔怪调地说,手不停地拽慕容珩的袖子。

慕容珩生生被叫出一身­鸡­皮疙瘩,忙抽出袖子,沉声道:“要我画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慕容静问道:“什么事情?”

慕容珩道:“明日起,你就呆在家里,不可再到外面去乱晃了,等你开学,要多少幅画我都画给你带去学堂。”

慕容静想了想,问道:“可是因为城里发瘟疫的事情。”

慕容珩点点头,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这次的疫情十分猛烈,目前……还没有对症的药可以控制住病情,我们济慈堂的保和除疫汤也没有效力,所以在疫情控制住以前,最好不要外出。”慕容珩的声音有几分沉重,在场的人都不由神­色­黯然下来。

半晌,太太问道:“难道就没有人能治这个瘟疫吗?”她叹道:“要是你父亲还在……就好了。”

慕容珩摇了摇头,“即使父亲在,也不一定能有办法。这次的时疫远比当年那次厉害,当年那次瘟疫病程长而且温和,所以比较容易控制,而这次来势汹汹,一旦感染上疫症,朝夕之间蔓延全身,少则两日,多则三四日便全身衰竭而亡。”

众人闻之心惊,心内惶惶说不出话来。

“难道就无药可救了吗?那我们不都在等死吗?”慕容静直言道。

慕容珩目光深沉,“我听说十来年前,江南宣城也爆发过这样一场大瘟疫,那次疫症的症状与这次沧州的十分相似,当时感染瘟疫而亡的不下千人,后来幸得当时沐恩堂掌门人沐展鹏研制出控制疫症的药方,才结束了那场瘟疫。”

沐紫心头一颤,顿时百味难辨。

这沐展鹏正是她的父亲,沐恩堂是她父亲一手创立的产业。

太太的眉峰不经意地挑动了一下。

“那我们下江南去找沐恩堂求药方不就行了?”慕容静道。

慕容珩叹了一口气,沉重道:“我已派人去南方查过,可惜沐掌柜在十多年前就离奇去世,他死后,沐恩堂和下属各家分店倒的倒,拆的拆,早就不存在了。那治时疫的方子也没有留传下来………”

见大家都惶惶不安地沉默着,太太发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不谈了不谈了,来人啊,传晚膳吧,今儿人多,就在正厅吃吧。”

沐紫垂首答应着,外面又进来几个丫头帮忙摆桌子。

慕容珩因心中有事,晚饭也只是胡乱吃了几口就离开了桌子。

园子里的清风一吹,适才心中的烦闷似乎消散了一些,天上的一轮满月将淡淡的银辉铺洒在地上,他仰头凝视明月,这才想起今日是十五,难怪这月亮圆的如银盘一般。

这月儿尚有每月一圆,可人间,又能有多少团圆,明日的沧州城又会增添多少生离死别,他心中暗自感叹。

感叹之余,又生出了长久以来一直纠结于他心头的一个怅惘,这怅惘是他深以为憾的一根软肋。大名鼎鼎的济慈堂,它的少东家居然不懂医术!每每思及此间,便如芒刺在背,他忍不住自嘲。虽然铺子里没有人敢质疑他,他却无法容忍自己对医药的外行,譬如此次时疫的发作,他除了能召集同行开会研讨,竟拿不出半点药理方面的见解,这令他既纠结又惭愧。

虽然主持家业后他曾潜心研习医学药理,但终究比不上那些自小从医秉承家学的大夫们,辨识个药材良莠还行,真要望闻问切,他就只有两手一摊了。

心中不免对去世的父亲生出几分嗔怪和不理解,当年,父亲力排众议,坚决反对他承父业学医,而送他去国外学了个并不实用的经济学。

“医者,一手掌握着病患的生杀大权,好比拿着一把杀人的刀。我一生悬壶济世,却造孽深重,我的子孙后代有何颜面再从医道,否则,连老天都不会庇佑你们啊!”

多年来,他一直在思考着父亲这句令人费解且前后矛盾的话。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把铺子交给他,既然早晚他都要子承父业,为何父亲不把药铺改为钱庄、当铺、绸缎铺之类的再交给他呢?

他心事重重地徘徊在花园里,不知不觉走到了湖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怔怔地发呆。

“大少爷。”身后传来轻柔沉静的嗓音,他回过头去。

假山的一侧,木槿花疏密的花影中徐徐踱出来一个纤细的身影,似乎早就在那里等着他,见他转身过来,她上前垂颌一礼。

“是你?”他的眼中有三分讶然,两分深意。

沐紫含笑道:“正是。”

自从知道她曾经把他误认为死去的未婚夫后,他每次见到她,心中总有种说不出的怪怪的感觉。

他淡淡地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沐紫恭顺答道:“方才在正厅上,奴婢听说大少爷正为眼下沧州瘟疫一事伤神,又听您提起宣城的沐恩堂……”她顿了顿,“我父亲以前为沐恩堂效力过,他曾经留下一个治疗时疫的方子。”她从容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双手奉上,目光恳切:“不只是否对您有所帮助。”

慕容珩面露喜­色­,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父亲是沐恩堂的大夫?”

沐紫点头,“是的。”

慕容珩眼中一亮,连忙问道:“可否请他过来一见?”

沐紫神­色­一黯,“他早已不在人世。”

慕容珩怔了怔,有些过意不去:“抱歉……”

“没事。”她宽慰地笑道,又嘱咐道:“此药方在初染疫症时,一方药剂以四碗清水煎成一碗,一日三次,如为染病中后期,则一次用两方药剂煎服。”她想了想,又道:“此药方内有连术,遇铁则化,故切记不可用铁罐煎药。”

她不厌其烦地将药方的用法,注意事项一一告诉他。月光下她的脸颊泛着柔和的光芒,五官姣好­精­致,微风轻轻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心里想起小时候在母亲房中见到的那幅观世音画像,似乎也是这般美好的模样。

五日后,沧州城内传递着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济慈堂研制出治疗当前时疫的特效汤剂,感染疫病者服后不出两日,病情就出现明显的好转,一周之内病情即得痊愈。

一时间,从济慈堂老号到各分铺均排起了买药的长龙,铺子里人手不够,工人们连夜加工熬药配药,每日铺子开门的时候,门前早已排起了买药的长龙。

老百姓盛赞济慈堂救死扶伤,妙手仁心,据说他们的少东家吩咐所有济慈堂名下店铺每日须得最后一位顾客买好药后才能打烊。而对于那些无钱买药的穷苦人家,则免费送药。

济慈堂此番善举得到了沧州城内的老百姓的交口称赞,而传说中济世扶危的少东家慕容珩也在城内外声名远播。

卫管家绘声绘­色­地向太太禀报这一切的时候,沐紫正坐在碧纱窗下的小凳子上,用银勾着剔着山胡桃­肉­。

她垂下头去笑了笑,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手指一扣,轻巧起撬出一小块胡桃­肉­来。

四十一.神农药会

“这一下我们济慈堂可算是大大地长了脸了。”太太笑逐颜开,连声说道。

“是啊,是啊,连孟督军今日都差人送了一个堂匾到老号,那上面写着四个烫金的大字‘医者仁心’,这会儿大少爷正陪着督军府的人在得月楼喝酒呢。”卫管家道。

“哦”太太喜不自禁,“连督军府都遣人来了,这真是难得的荣耀呢!”

她旋即又忧道:“铺子生意好了,只怕今年的饷银又要增加了……”

卫管家也附和着叹了口气:“是啊,这每年的劳军费实在有些多。”

太太点点头,默不作声了。

沐紫站起来,将满满一盆剥好的山核桃­肉­放在太太面前的桌几上,整理好核桃壳准备端去小厨房当柴火,她思量着可以建议厨子做一道核桃壳熏牛腿­肉­,以前容诺最爱吃这种有果木香味的烤­肉­了。

她的脚踩着柔密碧绿的草地,煦暖的清风拂面而来,湖畔的杨柳依依袅袅,随风起舞。

阳光有些灼人,她的心情却出奇的好。

柳树下背着手站着一个修长的背影,白­色­的长衫在日光下有些耀目。

听到身后细碎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子来,对她微微一笑。

“大少爷?”她一惊,“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去陪阜军的人喝酒了吗?”

他轻松一笑,“这种事情交给胡掌柜最合适不过,我又何必劳烦自己呢?”

见她含笑不语,他上前一步,认真道:“这次多亏了你的方子,才能遏制住这场瘟疫,如果没有这个方子,沧州城恐怕不日将成为死城,而我们济慈堂也从中获益不少。”

沐紫摇头,轻松道:“奴婢不过是借花献佛,并没有什么。倒是大少爷近几日劳神费力,颇为辛苦。听闻铺子里日夜赶工,以期救治更多的患者,大少爷还下令免除穷人的药费,全城百姓都感念济慈堂的乐善好施,奴婢亦觉十分欣慰。”

她又从衣袋里拿出一张方子,缓声道:“当年,宣州城那场时疫爆发的时候,因为患者太多来不及分发药剂,沐恩堂召集各分号掌柜商讨对策,连夜研制了浓缩的药丸,这两日,我细细回忆了一下药丸的的做法与须知,大约都记在这张纸上,可供您参考。”

慕容珩接过方子,薄薄的纸上娟秀的梅花小楷跃入眼帘,心中一动,不由语带激动:“太好了,我也正发愁汤剂来不及熬制,如果能做成药丸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了!”

沐紫笑着回望他。

其实,这个大少爷也有柔软的一面,尽管一直以来,他留给她的都是冷漠无情的印象。

这次疫情中他的所作所为让她小小地感慨了一番,对人­性­的多面­性­也有了深刻的认识。

慕容珩神­色­沉静下来,他停顿了片刻,忽然问道:“你需要怎样的报答?”

沐紫一愣,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莞尔一笑,静静地答道:“大少爷言重了,奴婢并不曾想过要什么报答。家父一生治病救人,若他留下的这个药方能为解除沧州疫病尽一份绵薄之力,我想,父亲在天之灵得知,也会感到欣慰的。”她停了一下,淡然道:“此事奴婢不想声张,还请大少爷体谅。”

慕容珩怔了怔,大恩不言谢,这之前,他私下想过好几个答案,无论她要金、要银,要名还是要利,他都会尽自己的能力去满足和报答她的,可是她说不要报答,这下让他犯了难了,这不要报答该如何报答呢?

见他一径地站在那里冥想,她笑了笑,低头从他身侧走了过去。

他站在树下,想开口叫她,又不知道叫了她该怎么说。

他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目光越发地深沉起来。

傍晚时分,沐紫正在自己厢房内整理衣物,悦容匆匆地推门进来,道:“夕颜,太太唤你呢。”又道:“这些衣服理好不用放回箱子里去了,正好整理进包裹。”

沐紫心内一惊:“为何要整理包裹?”太太不会是要赶她出去?心下一番思量,实在想不出最近犯了啥错处。

“别紧张,”悦容笑道:“大少爷明儿要去丰镇参加神农会,太太让你跟着去服侍,顺便采购些稀罕的药材回来熬补汤。”

丰镇是沧州附近的一个小城镇,每年都要举办神农大会,届时江北各大药商、药行的掌门人都齐聚那里行祭拜药王神农的仪式,祭神后第二天开始摆开长龙举办药草集市,各地草药批发商贩都将自己压箱底的货­色­拿出来供各地的药铺掌柜挑选,很多药铺一年的细料都是在那几天采购的。

沐紫一听说要带她去参加神农会,顿时兴奋不已。

记得小时候她跟着父亲参加过一次江北药行的神农会,那真是个无奇不有的大庙会,除了卖药材的,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摊位,把小不点大的她逛得神魂颠倒,流连忘返,两个鼓鼓的腮帮子里塞满了冰糖葫芦,煎果子,炸油圈,手上还举着泥人串,风车,花簪子……

宽敞的马车一路颠簸着前行,铸铁的马蹄踏过青石板路,发出“嘚嘚”的清脆声响。

沐紫掀开车帘的一角,凝望着前方骑在马背上的挺直背影。

慕容珩说不爱坐马车,带着顺子挥鞭纵马跑在前面,让她和两位老号的师傅坐在马车上。

她有些拘谨地抱着手中的包裹,两位老师傅正闭着眼睛打瞌睡,她无趣地从桌几上的碟子里衔了粒话梅扔进嘴里。

车里放了几个大靠垫,桌几上还摆了几碟瓜果零嘴,听小丫头说这些都是大少爷让准备的,见两位老师傅对这些女孩子家的零食瞅也不瞅一眼,她想这分明是为她安排的,不由又掀开帘子往前方看了一眼,想起他以往的严苛,心道,真是个奇怪的人。

马车驶过沧州最繁华的街市,远处挂着五彩旗帜鲜艳招牌的两层小楼下聚满了人。

披着一整块芙蓉轻纱的女子正慵懒地斜倚在二楼的雕花栏杆上,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下方垂涎欲滴欢呼着的男子们,她身姿窈窕,曲线美好,薄纱下仅着银白­色­重缎抹胸长裙,隐约可见玉­色­的浑圆肩膀和优美的锁骨。

“大哥,这是在­干­什么呢?”顺子驻马好奇地问一旁看热闹的路人。

那位相貌平庸,两只小眼放光的男人砸吧着嘴说,“你不知道啊,楼上这女子可是大名鼎鼎的沧州名妓,抱香阁的花魁玉陌姑娘,大家都在竞价以求与她一夜**啊!”

“真的啊!”顺子连忙伸长脖子往楼上张望,还没看清楚花魁的脸短脸长,却听得身后“啪”的一声马鞭响,他的马吃痛一声长嘶,撒开四蹄就往前飞奔起来,顺子手一松,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忙紧紧拉住缰绳,虚虚地往后一看,正对上慕容珩清冷如水的目光。

他只得讪讪地缩回头,拍马跟上前方一骑绝尘的慕容珩。

听得车外喧闹,沐紫好奇地掀开车帘向外张望。

车外市集林立,一派繁华。越来越远的小楼上,一抹红­色­的身影如跳动的火焰般醒目。

不知怎么,她觉得那身影看着有些眼熟。

马车在丰镇的客栈门口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

顺子牵马去马厩,慕容珩一手握着马鞭敲着另一只手,信步踱到马车旁边。

见赶车伙计正忙着系马绳,他弯□子,从马车下方搬出个踏凳放在地上。

两个老师傅吓得赶忙从车厢里跳出来,惶恐道:“怎么敢劳烦大少爷帮我们摆踏凳,受不起,受不起啊!”

慕容珩忙伸手托住他们的胳膊,笑得爽朗:“两位师傅是我们济慈堂的元老,我是个晚辈,有什么受不起的。”两位老师傅抱着袖子,呐呐地站到一边。

他的手仍伸在车厢前,等了一会儿,一只萤白的素手略有迟疑地放进了他的手掌中,他猛地抬眸,正对上泠泠灿灿如含烟秋水似的一双眼睛,心毫无征兆地疏忽一颤,只觉得那手腻滑温暖,柔若无骨。

这感觉,竟然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四十二.雾里看花

沐紫的脸上泛起一阵淡红,低着头跨出了车厢。

顺子甩着马鞭从客栈里出来,慕容珩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

“大少爷,客房早已安排好了,这小店挺有眼­色­,给咱们安排了天字一号房。”顺子笑道。

“好!”慕容珩随手将马鞭扔给顺子,利落地掀起长袍前襟迈进了店内,两位师傅忙跟在他后面。

沐紫正待进去,却听得顺子的声音在后面悠闲地响起:“夕颜,这次出来就你一个丫头,我又手粗,两天大少爷的起居服侍,就靠你了。”

沐紫一怔,缓了缓脚步。

顺子上前两步,在她耳边煞有介事地低语到:“嘿嘿,我估摸着你要交好运了。”

“什么好运?”沐紫不解地望着他。

顺子咳了声,挤着眉眼道:“少爷外出办差从来也没带过丫头,这次却单单点了你出来,咳,可不是别有深意吗?你不知道,把那个香兰气得脸更黑了……”

沐紫纳闷道:“不是太太让我来的吗?”

顺子意味深长地摇摇头,“非也,若不是少爷提出,太太怎么会想到,嘿嘿,你好好把握吧………”他坏笑着跑进店堂,留下沐紫一人怔然立在原地。

次日一早,一行四人用过早膳赶到丰镇药王庙的时候,庙内庙外已经是人头攒动了,远远地看见药王像前已经摆好了巨大的铜香炉,祭台上摆满了各类贡品,庙中人都伸长着脖子向外张望着。

“我们是不是迟了?”沐紫悄声问道。

“不急。”顺子轻松道:“我们慕容家的人不到,他们就开不了市的,这江北药市的价,都得跟着我们济慈堂走。”

沐紫了然地点点头。

果然,远远的有人迎了上来,马上有人一路通报:“沧州济慈堂老号少东家慕容珩到........”

全场立刻肃静起来,人群中立刻让出一条道来,见到慕容珩,不少人低声议论起来。

慕容珩­精­神抖擞走上前去,有相熟的同行向他拱手行礼,他亦拱手回礼,大步流星地踏进庙里。

庙内的管事上来引慕容珩至神像前的垫子上,顺子上前拿了一柱香递给慕容珩,和沐紫等人一起退至一旁。

慕容珩手执点燃的清香面对药王像肃然而立。

“跪”管事一声高呼,庙内“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片。

慕容珩叩拜了三下后,管事高呼:“起……….”

众人一同起身。

慕容珩转身面对众人,管事高声呼喊:“沧州济慈堂老号东家已到,丰镇药市开市大吉,各位药行务必严守行规,开市!”

丰镇药市,望不见头的药材摊位。

药材商们各自支起了小帐篷,蓬内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药材。

慕容珩领着两位师傅走在前面,沐紫和顺子跟在后面新奇地左右张望。

“少东家,您要买啥,到这里来看看……”各个铺子都知道济慈堂是进药材的大户,见他们走过来,都站在门口招揽生意,也有远处摊位的伙计过来打听虚实。

慕容珩一路行来,只微笑不语。

逛了半响,最后进了一家门脸宽敞,货­色­鲜亮的铺子叫“隆兴行”

掌柜笑容可掬地把他们迎了进去,“少东家,您看看,我这货­色­这条街都没有比得上的。”

慕容珩拣起一枝当归放至鼻端闻了闻。

“少东家,这可是上好的岷县归啊!”掌柜掰开一个当归让他们看中间的纹理,慕容珩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他瞟了一眼身旁的师傅,两个老师傅面露赞许之­色­。

掌柜看有戏连忙掏出秤杆来,“少东家,您要称多少,一百斤够不够?”

一旁的济慈堂老师傅笑道:“一百斤还不够垫底的。”

门外聚集的伙计中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议论声。

掌柜喜上眉梢,却见慕容珩淡淡问了句:“什么价钱。”

掌柜在算盘上拨了个价钱,慕容珩扫了一眼,又道:“天麻什么价钱?”

掌柜连忙从下面搬出装天麻的麻袋,“您先看看咱的货­色­。”

慕容珩抓了一把查看,掌柜在算盘上又拨了个数字,两位师傅摇了摇头,掌柜道:“您这条街去看看,我这个价钱已经够低的了。”

慕容珩笑了笑,“再看看吧。”于是挥了挥手,其它人跟着他走出了铺子。

他们一走,马上有人涌过来问道:“他们要买啥,出啥价钱。”

掌柜两手一摊,黑着脸吼到:“不知道,都走,都走!”

几人逛了一圈,又进了一家叫“周记”的铺子,照例还是问当归和天麻的价钱,周记的伙计忙将货品摆出来,两个老师傅上去验看一番,点点头默默地退下。

慕容珩在算盘上拨了个价钱,掌柜苦着脸叫到:“您这开的是啥价钱啊,一条街都没这么低的价钱。您看我这天麻可是正宗的鹦哥嘴啊….”

慕容珩淡然道:“卖给济慈堂,亏不了你。"

“您要多少啊?”掌柜问道。

“你有多少?”慕容珩问道。

掌柜咽了咽口水,想了想还是摇头:”这个价钱太低了,没办法做。”

慕容珩委婉地笑笑,“那就不为难掌柜了。”他扭头就走。

沐紫连忙跟在后面出来。

刚迈出棚子,就听到后面掌柜说:”行行行,就按您开的价钱吧。”

两位老师傅对视了一眼,对着慕容珩低声道:”这一家货­色­、价钱都合适。”

慕容珩点点头,却并没停下脚步。

沐紫心中奇怪,贵的不买,又便宜又好的也不买,这到底要买啥。

慕容珩在长街正中的一家铺子面前停下,伸手翻看药材。

“少东家?要当归和天麻是吗?都有都有!”伙计显然从刚才的探听中得到消息。

慕容珩勾了勾嘴角,看着伙计费力地拖出两个麻袋,两个师傅皱着眉头摇摇头。

”您别看我这货­色­一般,可我价钱便宜,用做成药里面都一样!”

顺子在一旁抢白道:”我们济慈堂能进这种货­色­吗?有点诚意好不好,赶紧去换了好货­色­来,我们要买1千斤当归,1千斤天麻呢!”

掌柜头点得跟捣蒜似的:“我库房里还有好货,我今晚就调过来,您放心,包管您满意!”

慕容珩笑着点点头,并不言语,又离开了这个铺子。

沐紫心里嘀咕,这便宜的也不买,真不知道他要买什么样的药材。

慕容珩带着他们又来到了先前的”周记“药材铺。

掌柜笑道:”我说您还得回来,逛了一圈还是我们家的货­色­好对不?”

慕容珩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漫不经心道:”天麻、当归各来一百斤,全得是这个货­色­。”

“才1百斤啊,什么价钱?”

“就刚才那个价钱。”

“那可不成...”

”不成就算了。”

慕容珩起身欲走。

掌柜连忙拉住,“算了算了,卖给济慈堂我就算做一回名气吧!”

慕容珩笑着坐下,看掌柜无奈地称药材。

出了长街,慕容珩似乎心情很好。

沐紫不解地问顺子:”这逛了大半天,才买了这么一点东西........."

顺子不以为然地笑笑:“明天等着看好戏吧。”

晚饭的时候,慕容珩没有出现,据说带着顺子赏花去了。

沐紫陪着两位师傅草草用过晚饭,便回房歇息了。

月上中天,万籁无声,她撑着头坐在灯前,时不时探头往窗外张望一下,斜对面天字一号房的窗户黑漆漆的,慕容珩还没有回来。

一晚上她已经朝那个方向望了数十次,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

临出来前太太和悦容都再三嘱咐她一路上要留心大少爷的冷暖衣食,她早吩咐店小二准备了热水和热茶,等着慕容珩回房伺候他洗漱。可是一等就等了几个时辰,她打了个哈欠,想再等下去天都要亮了,她决定先睡一觉,等听到那边房门声响再起身。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有记挂,所以怎么也无法入睡。他们来之前,据说丰镇下了一个月的雨,被褥上有一股浓重的霉味。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不知道慕容珩那么挑剔的人能不能忍受这股怪味。

看时辰已过子时,他到哪里去了?为何这么晚还不回来。

客栈里十分安静,住店的客人估计都已进入了梦乡。

她披了件衣服,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看了一会星星,心里有点闷。

转念一想,上一次来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隔了这么些年,也不知道丰镇的街道有没有变样子。

白天来去匆匆,也没来得及细看,不如趁夜­色­正好出去走走,想到兴起,她回房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溜出了客栈。

夜凉如水,走在空寂的街道上,绣花鞋底发出的摩擦声清晰可闻,两旁的店铺早已打烊,低矮的路灯顶着昏黄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她拐过两条街道,前面传来一阵吵杂的喧闹声,拐角处的小楼里灯火通明,有人进进出出,里面不时传来笑声和嬉闹声。

她好奇地往前挪了挪脚步,却一眼望见富丽堂皇的正厅上,慕容珩正坐在几名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当中。

他换上了一件宝蓝­色­的长衫,衬得五官轮廓愈发深刻,坐在他身旁穿桃红­色­透明纱衫的女子春水凝眸,轻舒皓腕,盈盈含笑着将一杯酒渡至他的­唇­边。慕容珩眼神飘荡,转头与她深情对视,骤然一笑,仿若春风拂过千树桃花,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四座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和娇嗔声。另一旁的女子不甘心,颤着雪白的身子撒娇,在众人的起哄中,慕容珩眼角微挑,笑容风流入骨,微醺地在那女子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又是一阵哄笑。

沐紫呆呆地站在门外,脑子有些僵滞,好像里面滚着一团浆糊。

慕容珩虚浮的眼风斜斜地扫了过来,她连忙躲进一旁楼房的­阴­影中,过了好一会,才懵懵懂懂地直起身子,快步往客栈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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