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去年夏天在王宫剧院里隐约看见过的那个女人。
有好几个人喊着她的名字打招呼,同她握手。余索奈终于要到了五十法郎,挂钟敲响了七点,大家都告辞回家了。
阿尔努请白勒兰留一下,把华娜斯小姐带进他的小书房。
弗雷德利克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不知他们在耳语着一些什么。
女人的声音一会儿高起来了:
“自从那件事情办好之后,半年以来,我一直在等着你。”
接下去是一阵长长的寂静,华娜斯小姐又出来了。阿尔努又向她许诺了什么东西。
“行!行!过几天,我们再说吧!”
他一边走,一边回答道:
“再见啦,我的幸运儿!”
阿尔努又赶忙回到小书房,往胡须上抹了一点美容发|乳,把背带往上提了提,以便扣紧长裤脚管的带子。他一边洗着手一边说:
“你得给我画两副门屏,二百五十法郎一副,要布歇的样式布歇(1703—1770),法国十八世纪宫廷画家、版画家、室内装饰设计师。,行吗?”
画家红着脸回答:
“好吧。”
“行!别忘了我的太太!”
弗雷德利克一直陪伴着白勒兰走到普瓦索尼埃尔郊区,请他允许有机会时过去看他,白勒兰很热情地答应了他。
为了寻求真正的“美”的真谛,白勒兰阅读了所有的美学著作,他认为,“美”的真谛一旦找到之后,就可以创作出伟大的杰作。他身边围满了所有能够想象出来的辅助物件、素描画、石膏像、模特儿、雕刻、版画;他在寻找,在冥思苦想;他在埋怨时间,他的神经,他的画室;他走到大街上去寻找灵感,一旦有了,他颤抖着身子将其抓住,然后又把他的作品放弃,再重新构思一件更美的作品。他就这样,每天被幻想中的荣誉所折磨着,纠缠着,把日子在讨论之中消磨掉;他相信那些愚蠢荒唐的事情,什么文艺体系呀、文艺批评呀、艺术规律以及艺术改革的重要性呀,等等,不亦云云。他已经五十岁了,还没有什么作品问世,要说有的话,也只是一些草图,未完工的半成品。他强烈的好胜心不允许他承受任何灰心丧气,然而,他总是烦躁、易怒,总是处于喜剧演员所特有的那种自然而又不自然的兴奋和狂热之中。
走进他的房间,引人注目的是两幅巨大的油画,初次上的色彩,东一块、西一块的,给画布上涂了许多棕色的、红色的和蓝色的点点,上面还用粉笔画满了各种线条,像一副织了二十几个网眼的渔网一样,让人无法理解那上面画的是一些什么东西。白勒兰用拇指指着画上的空缺部位,解释这两幅绘画作品的主题思想。一幅表现的是“尼布甲尼撒的疯狂”尼布甲尼撒(nabuchodonosor)即尼布甲尼撒二世(公元前604—前562年在位),是新巴比伦王国最强大的国王,曾经多次发动大规模的对外战争。,另一幅表现的是“尼禄火烧罗马”尼禄(néron)于公元54—68年在位,罗马帝国皇帝,臭名昭著的暴君,荒淫无度。曾杀死母亲、皇后和老师,据传是他唆使纵火烧毁了罗马城。尼禄最终不得人心而自杀身亡。。弗雷德利克对这两幅作品赞叹不已。
他喜欢欣赏披头散发的女人的祼体画,喜欢欣赏被暴风雨刮断而扭曲变形的大树躯干的风景,特别是喜欢看那些信手随笔创作的作品,还有卡洛卡洛(1592—1635),法国十七世纪上半叶的版画家,作品有《战争的悲惨》。、伦勃朗伦勃朗(1606—1669),荷兰十七世纪的大画家,一生创作了大量的油画和版画作品。和戈雅戈雅(1746—1828),西班牙著名画家。的回忆录,虽然他不了解这种类型的作品。白勒兰并不看重他青年时代的这些创作,现在,他崇尚伟大高雅的艺术风格,滔滔不绝地讲述菲迪亚斯菲迪亚斯(约公元前490—前431),古希腊雅典建筑大师、雕刻家,卫城艺术大师,世界闻名的巴尔泰龙神庙就是他的杰作。和温克尔曼温克尔曼(1717—1768),德国著名考古学家。。他周围的事物加强了他讲话的力量,人们看见一个死人的头在祈祷的跪凳上放着,几把土耳其弯刀,一件僧侣的道袍,弗雷德利克将它披在身上。
有时当他一大早到来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他睡在他的吊带床上,用一块破挂毯遮住。白勒兰经常出入剧院,逢场必到,因而晚上睡觉睡得晚。有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太婆服侍他。他没有情妇,每天在廉价的小餐馆吃晚饭,他的知识都胡乱地堆积在他的大脑里,因此议论起事物来也特别有意思。他对大多数人和资产者的憎恨以一种优美的抒情式的讽刺形式表现出来,他对于大师们有一种宗教似的崇拜,这几乎将他自己也升华到与他们同等的地位。
但是,他为什么从来不谈起阿尔努夫人呢?至于她的丈夫,他有时喊他好小子,有时称他为江湖郎中。弗雷德利克等着他说出这个秘密。
有一天,他在翻阅他的一个文件夹时,发现里面有一个波希米亚女人的画像有点像华娜斯小姐,因为这个女人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就想了解她的情况。
白勒兰以为她先前在外省做小学教员,现在,她只要带几节课,想办法给一些小报写点文章就行了。
在弗雷德利克看来,根据她和阿尔努之间眉来眼去的一些举动,旁人很可能把她看做是他的情妇。
“啊,不!他有别的情妇!”
于是,年轻人一边转过由于思想上想着这些不正经的事而羞红了的脸,一边以一种肯定的神情补充着说:
“是他老婆闹得他这样的吧,很可能?”
“一点也不对!他老婆是个规矩女人!”
弗雷德利克一阵内疚,这样,他到杂志社就去得更勤了。
用特大字体刻着阿尔努名字的大理石牌匾,挂在工艺店正门的墙上,这几个大字在弗雷德利克看来,简直是崇高而神圣的,具有特殊巨大的意义。去店里的道路宽宽的,行走起来很方便,门几乎是自动开的,门把手光溜溜的,握在手上有一种温柔的感觉,不知不觉地,他也像勒冉巴尔一样准时必到。
勒冉巴尔每天坐在火炉角落里的一张扶手椅上,一个人独占着一份《国民报》《国民报》创刊于1830年元月,是当时一份很有影响的进步报纸。,看得不放手,只是偶尔发出一声惊叹,或者是耸耸肩膀,以表示他看报后的思想反应。他不时地用卷成腊肠状的小手绢擦着额头,他总是将手绢揣在胸前,放在绿色外套的两颗纽扣之间。他穿着一条打了褶的长裤子,短统皮靴,打着一条长领带,戴着一顶卷边帽,让人老远就可以在人群中认出他来。
早晨八点钟,他不慌不忙地从蒙马特尔高地下来,走到胜利·圣母街去喝白葡萄酒。吃过午饭后,他总要打几盘台球,一直玩到下午三点。然后,他又来到全景巷,去喝苦艾酒。过后,他又到阿尔努的工艺店去晃一下,聊聊天,再奔向波德莱咖啡馆,去喝烈性葡萄酒。到了傍晚,他不是回到家里去同老婆亲热,而是喜欢一个人去加伊永广场外的小咖啡馆用晚餐,要小老板给他做几个“家常菜,天然风味的”。最后,他又找到另一家台球场,在那里一直呆到半夜,一直呆到凌晨一点,一直呆到煤气灯熄了,门窗关了,店老板熬不住了,求他出去。
并不是出于对饮酒的热情而把勒冉巴尔这位公民吸引到这些地方来,而是由于喜欢在这里谈论政治的老习惯。现在他年纪大了,创作的兴致减退了,心灵上只剩下一种默默无闻的忧郁感。人们看到他的脸上的严肃表情,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他没有想出什么东西,没有一个人,甚至他的朋友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事情,尽管他做出一副想开办一家事务所的模样。
阿尔努似乎对他表示出无限的尊重,他有一天对弗雷德利克说:
“此人善于从长计议,他是一个有能量的人!”
记得有一次,勒冉巴尔将有关布列塔尼地区陶土开采的文件资料摊开放在他的桌子上,阿尔努凭着自己的经验进行审阅考虑。
这样,弗雷德利克对勒冉巴尔就更客气了,甚至有时候还请他去喝一杯苦艾酒。尽管他认为他很迟钝,但还是同他在一起,一呆就是一整个小时,这完全是因为他是阿尔努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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