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最让弗雷德利克开心的是客人们的谈话。迪特梅尔讲到了东方的一些见闻,激发了他对旅行的兴趣;听罗桑瓦尔德谈论了歌剧院之后,有关剧院的一些奇闻怪事又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余索奈以生动的方式,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他只有荷兰干酪当饭吃,怎样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弗雷德利克觉得浪子的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生活实在是滑稽得很。接着,洛瓦里亚和布里厄之间,就佛罗伦萨画派佛罗伦萨画派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主要艺术流派,代表人物有乔托(1266—1337)、达·芬奇(1452—1519)等。展开了一场辩论,向他展示了一些杰作,为他开阔了视野,他正在难以控制自己热情的时候,又听见白勒兰叫起来了:
“让我安静安静一下吧,再别讲你们的那种丑恶的现实!这种现实,是什么意思吗?有的人把它看做黑的,有的人把它看做蓝的,老百姓则把它看做是愚蠢的。再没有什么比米开朗琪罗的作品更自然的了,更强烈的了!过于看重外在的真实表明了现代艺术的低下;如果像这样继续下去,我不知道艺术将会变成什么怪东西,诗歌比不上宗教,利益比不上政治。你们将达不到它的目的,——是的,它的目的!——这种目的就是想用一些小的作品,来造成我们没有个人的兴奋,尽管你们在创作时使用了所有的手段。例如,巴索利耶的油画,看上去很漂亮、风骚、整洁、清淡!这种画可以装在口袋里,带在身上去旅行!公证人花两万法郎来买它,可画的主题思想只能值三个苏;而一幅画没有了主题思想,就谈不上伟大!没有了伟大,就谈不上美!奥林匹斯奥林匹斯是希腊山名,被古希腊人尊为神山。传说古希腊神话中的诸神都住在山顶上。是一座山!最宏伟的古建筑,永远是金字塔!激|情胜过爱好,沙漠胜过一条小道,一个野人胜过一位理发师!”
弗雷德利克一边听着这些议论,一边看着阿尔努太太。这些话掉进他的脑海里,就像金属倒进熔炉里一样,再加进他的激|情,这就形成了爱的洪流。
他坐在她下面的第三个位子上,和她在同一边。她不时地倾斜着身子,转过头来,同她的小女儿讲几句话;她在微笑的同时,脸上就露出一对小酒窝,这使她从外表看上去显示出一种格外优雅而慈善的神情。
到了喝酒的时候,她就走开了。客人们的谈话就变得非常随便,毫无顾忌。阿尔努先生可来劲了,弗雷德利克对这些人的厚颜无耻的言行感到异常惊讶。然而,他们对于女人的关切,在他们和他之间倒建立起了一种平等,这种平等提高了他对自己的尊重。
回到客厅里,为了掩饰他的窘态,他拿起放在桌子上面的一本画册翻看。当今的一些大艺术家,有的在上面加上一幅素描,有的附上一段散文,有的配上一首诗歌,有的仅仅签上一个名字。在有名的人名中间,他也发现了很多没有名气的人名。他的那些好奇的思想,只是在所讲的大量蠢话之中才能表现出来。而所有这些想法都或多或少地直接带有一点对阿尔努夫人的仰慕,以至弗雷德利克害怕在画册的边页上也题写一行字。
她走进里面的小客厅,寻找他刚才在壁炉上看见的那只带银扣钩的小盒子。这是她丈夫送给她的一件礼物,一件文艺复兴时期的工艺品。阿尔努的朋友们颂扬他,他的太太感谢他,他自己激动不已,当着客人们的面吻了她一下。
然后,大家又分组散开,天南地北地神聊。曼西尤斯老头子同阿尔努太太在一起,坐在靠近壁炉边的一张双人沙发上,她倾斜着身子,对着他的耳朵讲话,两个人的头几乎碰到了一起;——为了一个显赫的人名,为了名人头上的几丝白发,最后为了获得一点什么东西,让他同这种人建立起一种同样亲密的关系,弗雷德利克就是变成聋子、变成残废、变成丑八怪,他也心甘情愿。他折磨着自己的心,怨恨自己为什么还这么年轻。
然而,她走过来了,来到了他所在的这个客厅的角落里,问他认识其中的哪几位客人,喜不喜欢绘画,在巴黎求学有多长时间了。从她口里吐出的每一个字,弗雷德利克都觉得很新鲜,他不得不为之而倾倒。他专心地注视着她头上蓬松着披下的头发,发尖触及到了她祼露的肩膀上;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她的身上离开,把他整个的心灵都沉浸在这个漂亮女人雪白的肉体之中;不过,他不敢抬起他的眼皮,面对面地对视着她。
罗桑瓦尔德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请阿尔努夫人唱点什么歌曲,他试了试乐器,她等着;她半张开着嘴唇,一个纯正、悠长、迂回、婉转的声音,冉冉地升向空中。
这是一支意大利歌曲,弗雷德利克一点也听不懂。
演唱开始是一种慢速低沉的节奏,像教堂的歌声一样,随之渐渐地高起来,活跃起来,并多次爆发出响亮的高音,但随即又突然地降下来,音调变得温柔而情意绵绵,带着一种大幅度的懒洋洋的摇摆起伏。
她靠近钢琴的键盘站着,胳膊向下,眼光迷茫。有时,为了阅读乐谱,她眨眨眼皮,额头向前伸一伸。她的女低音,和着低沉的琴弦,发出一种阴森森的冷冰冰的声调;而她那长长的睫毛,漂亮的面容,倾向她的肩膀上;她的丰胸鼓起,双手分开,将脖子轻轻地向后一扬,好像空中有人在同她接吻一样,随即从她的喉咙里滚出一串歌声,接下来,她一连唱出了三个嘹亮的音符,重新落下后,她又喷发出一个最高的音符,随后沉寂片刻,在最后一声伴奏中,她结束了歌唱。
罗桑瓦尔德还没有丢下钢琴,他在继续为自己弹奏,这中间,不时总有客人告辞。十一点钟时,最后一批客人走了,阿尔努同白勒兰一起出去了,借口要去送送他。有些人,吃完晚饭后没有出去“溜一溜”,就自称是生病了,他就是这种人。
阿尔努夫人来到前厅送行,迪特梅尔和余索奈向她致敬,她把手伸向他们;她把手同样伸向弗雷德利克,他顿时感觉像有什么东西钻进了他皮肤的所有细胞中一样。
他离开了他的朋友,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他的心情无法控制。她为什么向我伸过手来呢?难道这是一个未经考虑的随意动作吗?还是她的一种鼓励呢?“算了吧!我傻想什么呀!”管他呢,既然现在能够自由自在地与她来往,生活在她的身边,这就是福气呀。
街上行人稀少。有时,一辆载重的双轮大卡车经过,将石板路震得直响。街道两边的房子一家接一家,墙正面是灰色的,窗户都关着;他轻蔑地想象着,所有住在这些灰墙后面的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没有见到过她,他们当中甚至没有一个人臆想到她的存在。他对周围的环境,空间,对一切都不再有任何意识;他的脚跟打在地上,手杖敲着铺面的窗板;他总是一个劲地往前走,没有目的,心绪狂乱,不由自主。一股潮湿的空气笼罩着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码头边上。
两排笔直的路灯,一眼望不到尽头,照耀在河堤上;长长飘起的红通通的火焰,在塞纳河水深处摇晃。河水呈深灰色,天空更加明亮,似乎是被河两岸升起的大团大团的阴影所支撑着。两岸的建筑已经看不清了,这使天空变得更加黑暗。在远处的屋顶上,飘浮着淡淡泛光的云雾,所有的声音都融进了一个单一的嘈杂声中;一阵微风吹了过来。
他走到纳夫桥的中间停了下来,光着头,敞开胸,呼吸着空气。然而,他觉得从内心深处升起来了某种无穷无尽的东西,一股温柔的暖流涌向全身,使他感到软弱无力,仿佛眼睛下面的波浪在荡漾起伏。教堂的钟声已经敲响了凌晨一点,慢慢地,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喊他。
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心灵的震颤,让人觉得自己被送到了一个更高级的世界里。他感到自己产生了一种非凡的能力,但他不知道这种能力的目的是什么。他给自己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他是否能成为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或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最终决定从事绘画,因为干这一行使他有机会接近阿尔努夫人。因而,他总算找到了自己的职业!现在,他生存的目的已经明确,未来已在把握之中。
当他回到家里,关上门,听见有人在他卧室隔壁的小黑房间里打鼾,这是哪一位,他不再想到他了。
他的脸映照在镜子里,自己觉得很漂亮;于是,站在镜子前面,自我欣赏了一分钟。
五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钟以前,他买回了一盒颜料,一些画笔,一副画架。白勒兰答应给他讲绘画课,弗雷德利克把他带到住所,看看他的绘画工具买齐了没有。
戴洛里耶回来了。一位年轻人坐在第二把沙发椅上。书记官指着他说:
“就是他!他就是!塞内卡尔!”
弗雷德利克不喜欢这个男孩,他的头发剪得像刷子一样齐,使他的额头显得更高。他那灰色的眼睛里透视出某种严厉而冷酷的眼神;他穿着黑色长礼服,全身的衣着打扮都显示出一种教书先生和教士的味道。
大家开始谈论着一些时事,其中就有关于罗西尼的《圣母痛苦曲》罗西尼(1792—1868)是意大利著名作曲家,《圣母痛苦曲》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创作于1841年。的新闻;当问到塞内卡尔时,他声称从来没有去过剧院。白勒兰打开了颜料盒。
书记官问:
“这些东西,都是买给你的吗?”
“可能是吧!”
“喏!他真想得出!”
于是,他俯向桌子上,数学辅导教师也正在上面翻阅一本路易·布朗路易·布朗(1811—1882)是法国著名记者、社会活动家,他的思想和著作对法国工人运动有较大影响。的著作。这本书是他自己带来的,他低声读着其中的某些段落。而白勒兰和弗雷德利克此刻正在检查画画的调色板、刀子、颜料袋,接着,他们又彼此谈到了阿尔努家的晚宴。
塞内卡尔问道:
“是那位画商吧?这是一位漂亮先生!真的!”
白勒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