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怎么就走了呢,走得那么绝决,自己怎么就对她吼了呢,那酒,喝到人肚子里,还喝到狗肚子里去了吗?林清水肠子都悔青了。
02
林清水结婚八年,她只来过四趟。这次,她来过年,她说:梦里都想着这小兔崽子。说这话时,她已经是个很弱很弱的老太太,再没有年轻时的霸气。她来前,林清水几乎是讨好地安抚那恩:“无论如何对她好些,家务活我都包了。上次你看的那件三千块的大衣,去买!”那恩瞪了林清水一眼:“林清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林清水赶紧讪着一张脸赔不是:“我这不瞎操心嘛,咱望山村谁不知道清水媳妇又漂亮又孝顺。小恩,我就这一个妈……”那恩的目光从韩剧飘到林清水的脸上:“谁有两个妈?”
她说的小兔崽子是云朵。她从来都不是个重男轻女的老太太。云朵出生时,她在产房里高兴得直掉眼泪。弄得那恩不高兴,以为她盼孙子。那之后她无数次说她最喜欢女孩了。女孩是妈的小棉袄。那恩总是偷着撇嘴,私下里跟林清水说:“你妈能不能不这么虚伪?明明喜欢男孩,硬说喜欢女孩,太能装了!”林清水很讨厌那恩那样说她。但是惹怒那恩,只会让她更难过,所以,他选择沉默。
孩子小,也是会看大人眼色的。要么就是那恩教过云朵。云朵不喜欢奶奶,连手都不让她拉。她想亲亲云朵,那恩大呼小叫的,说:“人嘴最脏了,会有传染病的。”她就那样愣在那,看看林清水,又看看云朵,然后说:“城里的孩子就是金贵,我孙女也成金贵的孩子了,多好!”
那恩给她专门准备了一个碗。吃饭时,她挟给云朵的菜都被那恩挑着放到了桌子上。像她就是个病原体,不能碰不能摸。她在这个家里有些不知所措,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的飞扬跋扈变成了小心翼翼。终于她说:“清水,给我买张回去的票吧,听不见松涛声,我睡不着觉。”
林清水安抚她,“妈,你别跟那恩计较,她就那个样儿。你没看她妈来,她说话也是那德行!”
她脸上扯出一丝笑容:“没有的事儿,我就是想家了!”
当晚,林清水就跟那恩吵了起来,那恩哭着冲她嚷:“我怎么你了?啊?我怎么你了?”她便难堪到像个孩子,她一眼一眼剜清水,她说:“你这个不让我省心的小犊子,我说你什么好呢?小恩,没你事,你们别吵了,我不走了,我就在这过年。”
那恩不依不饶:“你别在我面前演戏,装老好人,弄得很明事理似的,背着我,在你儿子面前又来可怜兮兮那一套!”那恩从小就那脾气,生起气来口不饶人,连那里都怕她几分,这个林清水是知道的。但他知道又怎么样呢,她是婆婆,她从乡下来,落到了儿子的屋檐下。他若帮了老妈,只会战争升级。
她想哭,又不敢哭。她说:“小恩,你这样说,这让我没站脚儿的地方啊!”那恩摔门进卧室。林清水看到她欠着半边ρi股坐在沙发上哭,他很想去抱抱她,只是,他已经是木讷到不知道表达的城里人,他只是说:“妈,别跟她一样,她被惯坏了。睡觉吧,啊!”
林清水一直不知道那个夜晚她是怎么度过的。北京没有望山村热乎乎的火炕,没有儿子儿媳妇贴心贴肺的暖心话,在这偌大的城市里,她有多孤单呢?
在寻找她的这几天,林清水心里一直懊悔无比: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出门的呢?是当天晚上还是第二天早晨呢?自己怎么就对着她吼呢?女儿重要,她就可以被忽视吗?老婆发了脾气,他就可以对她发火吗?真没多大事儿。都怪自己……
那天早上,林清水头疼欲裂,记不大清前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相信她不会生气离家出走的,生什么气呢,那恩的脾气就那样,云朵娇气得要命,就是云朵的姥姥带孩子,她也常常这事那事的。她来后,那恩和颜悦色说过不让她管孩子,也不让她洗衣服做家务。那恩的理由很充分,她说:“妈,你累了一辈子了,来这,啥都不用您干,你享享福就完了!”林清水知道她忙碌了一辈子,怎么能在家里干闲着呢,只是,她做什么那恩都看不中,摩擦也就样大大小小露头露脑。
林清水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她从来都不是个受气包,她的泼辣全望山村人都知道,没人敢欺负她。那恩再怎么矫情,也是有文化的人,对她,总不至于差到哪去。她可能就是出去转转找不到家了。她不会丢掉自己的战场,做了逃兵的。北京这么大,她能去哪呢?
林清水一直这样想。
他出去在小区边上转了转,老头老太太在小广场上扭秧歌,练太极,撞树。白天白地的世界里,每一个像她的老太太林清水都认真看了,没有她,哪个都不是她。林清水去了小区外面的公园,到处是人,仍然没有她的身影。
上班时间到了,林清水的目光从人群里抽离出来。那天他没开车,挤了公交车。公交车上竟然有那么多坐车的老人。
冬日的早晨,他们不在温暖的家里睡懒觉,不在安静的屋子里吃早餐,他们穿戴整齐跟上班族一起挤公交,他们要去哪呢?一个年轻人不情愿地把座位让给一位大妈,嘟嘟囔囔:“这大雪天的,闲着没事出来挤什么,也不上班,不能晚点出来啊!”
大妈完全不示弱:“晚点出来?这还晚了呢!你到我这岁数,四点钟就醒,醒了空荡荡的屋子里连个人声都没有……”
林清水的目光虚了出去,她也很早就起来,起来里里外外收拾屋子。那恩就烦得要死,林清水也烦,现代人晚上不睡,早上不起,谁早上不争分夺秒地睡觉呢!那恩在饭桌上拉着一张脸,林清水说:“妈,早上你多睡一会儿呗!”她很大嗓门地说:“你们城里人起得太晚了,这在咱村,一村子都鸡飞狗跳的了,农忙时都铲出两根垄去了!”
那恩把筷子放在桌上:“妈,你起来也没关系,能不能在屋里消停待着,你这屋里屋外一咣当门,谁能睡好啊?”
自那以后,早晨她再没出过声。有次林清水早起赶材料,看到她屋子里的灯亮着,推开门,看到她穿得利利索索坐在床沿儿上,就那样干干地坐着。那个清冷的早晨,林清水想到这一细节,不禁鼻子发酸。
还有,她打呼噜,打得山响。那恩说过一次,她竟然也不再打了。饭桌上那恩问过一次,她说:“这人到了城里,慢慢就适应过来了。”他和她也就没再问。现在想来,林清水的眼窝里汪了泪,这些,她到底都是怎么忍下来的呢?她到了城里的儿子家,做了客,被人嫌弃,她的心里该有多难过,他想过吗?
那天他不断地打家里的电话,希望突然家里的电话有人接,是她洪亮地“喂”一声。可是,铃声空寂寞地响着,没有她的声间。晚上他奔回家,闯进她住的屋里,他发现,她带来的蓝底白花的包袱皮不见了,她给他带来的那件羊羔皮棉坎肩也不见了,还有她那个老银镯子。
她来北京时,从手腕上把那个老银镯摘下来,献宝一样把它给那恩,那恩瞟了一眼,便轻描淡写地拒绝了。她又戴到手上。林清水知道那镯子是她过门时奶奶给她的。那些年,再苦再难,她都没动过卖它的心思。有天看新闻,有个人耳朵上的耳环被骑摩托车的给抢了。她便急急地把老银镯子摘下来,用手绢包了藏进蓝底白花的包袱里。可它们都不见,不单如此,她的所有的物件都不见了。
那个窗明几净的家里,就像从未出现过她这样一个人似的。
那个晚上,那恩牵着云朵的手进了家门,手里还提着菜,全然不知道这个家里发生了什么。
那恩进了厨房洗了手,才想起出来问他:“妈呢?”
林清水的目光锥子一样落到那恩的脸上,他说:“这回你高兴了吧?”
那恩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林清水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心忽悠了一下,问:“妈去哪了?上清秀那儿去了?”
“不知道去哪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东西都不见了!”林清水沮丧地堆在沙发上。屋子里的石英钟“咔嗒咔嗒”地响,卧室里云朵在看动画片,偶尔“咯咯咯”地笑。
林清水急了,拉开卧室的门:“笑笑笑,现在笑了,你奶奶在这,你就嚎个没完。”
云朵吓得哭了起来,那恩从林清水身边挤过去,抱住云朵,说:“你跟孩子喊什么?妈走了,你倒是去找啊!”
“我怎么没找啊,我这一天,腿都快走折了,上哪找去啊?她那么大年纪,她在这北京都分不清东南西北……”林清水带了哭音。
林清水跟那恩翻了脸,翻脸了就什么难听的话都可以说出来了。他说:“那恩,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们家,一直都没瞧得起。”他又说:“你找各种理由嫌弃她,就是为了赶她走不是吗?这回你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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