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勇赶到县城已是上午九点多钟了。
他首先来到县文教局,一位值班人员将他带到县文教局副局长兼招生办主任邓飞的办公室。
李勇敲门进去后,先递上一支事先准备的香烟,邓副局长摇着手说:“不抽。”
李勇又将香烟放回了兜里。
他向邓副局长自我介绍后说是来打听一下录取的情况。
邓副局长拿出一本花名册翻了几下,在辽叶河公社录取人员名单上扫了一眼,眉头一下皱了起来,停顿了一会儿才合上花名册。然后掏出一包有锡箔包装的香烟,抽出一支点燃后,长长地吸了一口,又慢慢地吐了一口烟,说:“辽叶河公社的情况还不十分清楚,你先回去等着吧。”
李勇一下感到难受极了,不知是愧疚还是失望。
他没想到自己买的烟只因便宜几分钱而没有锡箔纸包装,人家局长不抽。
咋就没想到买一包带锡箔的香烟呢?他恨自己在这方面太笨拙。他看着邓副局长吞云吐雾的模样,脚跷得老高,那包锡箔香烟就放在面前的玻璃板上。
李勇耳朵突然“嗡嗡”地鸣叫着,脸色通红,汗珠渗出额头,心像被揪住似的痉挛起来。
邓飞副局长也看出李勇的脸色不正常,连忙站起来问:“知青同志,还有事吗?”
李勇立即闭上眼睛,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邓飞副局长也叫人给他倒了一杯水递在手上。
李勇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缓过神来,他睁开眼睛,缓缓地站起身来,将水杯放在桌子上。他双眼睁得圆圆地说:“侮辱别人就是损害自己。”
那语言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罢,他猛地转身,一步一歪地走出了邓飞办公室。
李勇被邓飞副局长刚才的言行刺激到了极点,他受到的那种轻蔑与侮辱让自己差点晕倒。他跨出了县文教局大门,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了许久,才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他想起了肖国庆的叮嘱,一定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问清楚。此刻,他才回想起邓飞副局长看了辽叶河公社录取人员名册后,那一瞬间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和紧张,那双眼睛在浓浓的烟雾后面“滴溜溜”地扫视自己的脸。
李勇心理陡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心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朝县知青办走去。
在县知青办里,他找到了许清学副主任。许副主任在李勇救人负伤住院时多次来医院看望他,俩人在交谈中,他还教李勇一些庄稼地的技术,李勇对他的印象特别好。许副主任也多次夸李勇以后肯定是一个非常在行的庄稼把式。
见到许副主任,李勇感到特别亲切,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放。
许清学热情地递给他一杯水,微笑着问:“来这里肯定是有好事吧?”
李勇脸一红,挠着头发说:“就是有事麻烦您。”
许清学点着头叫李勇讲。李勇将被推荐上大学的事向许清学讲了一遍,只见许清学脸色一沉,说道:“工农兵大学招生录取工作已结束了,各个学校的通知书早已下发,你咋没收到呢?”
李勇紧张地摇摇头。
许清学立即叫来李干事,“去文教局查一查辽叶河公社工农兵学员录取人员情况。”
李干事走后,许清学问起了七里坡沙子坡桐子树的生长情况。
李勇说那桐子树长得很好,茂盛得很,已是绿茵茵的一片,简直让沙子坡变了个模样。
许清学夸他们为农民做了实实在在的好事。许清学又问了王永洁和肖国庆的情况。
李勇感到许清学像长辈一样关心着他们,心里的欣慰感骤然开起。
没过多久,去县文教局的李干事回来了,他将一张名单交给许清学,许清学认真地看了两遍,眉头紧锁,脸色凝重,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怎么会是这样呢?”
李勇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许……许主任”。
许清学也站了起来,良久才说:“李勇啊,光明大队推荐出去的知青是陈永川,已被省外一所工业大学招录了,你没有被录取。”
李勇脑子“嗡”的一声,只感到面前的许主任旋转起来了,桌子也跟着往前移动。突然感到脑子被炸开了似的,一阵剧痛,他条件反射地双手一下抱住头叫道:“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李勇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知青办会议室的条椅上,旁边站着穿白大褂的医生,手臂上打着吊针。许清学和同事们围在椅子旁边。
“李勇!”许清学轻轻地叫了一声。
李勇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行泪珠沿着眼角淌到了耳边。
许清学的眼睛红红的,分明是流过泪。
这时,许清学从李干事手中接过一杯红糖水,右手扶起李勇的身子,左手端起水杯喂到他嘴边:“喝点吧,孩子,稳心的。”
许清学的语气充满温情,那一声“孩子”让李勇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强迫自己费劲地喝了几口,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感到心里平静多了,他勉强地坐了起来。许清学的脸色也恢复了正常。他叫李干事安排旅店让李勇住下来,待明天再到县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同时再询问一下招生办的情况,落选的原因是什么。
这时医生用听诊器在李勇的背和胸上仔细检查了一会儿,又翻开眼皮看了看,对许清学说道:“他是一时情急导致大脑供血不足晕倒的,不碍大事,也用不着住院了,休息一阵就可以回家了。”
许清学对医生连声说着谢谢。
医生也语气平和地劝导李勇遇事千万别太急了,像今天这样急,会叫人窒息死亡的,年轻人,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李勇用感激的眼光望着医生点着头,他还不知道,这是李勇抢救生产队黑牯牛被摔伤时留下的后遗症。
当李勇打完吊针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许清学让李干事带着他去旅店住了下来,并要求他第二天再了解一下招生的情况。
李勇被许清学的诚意感动得心里暖暖的,再三谢过许清学,便随李干事住进了县城北门的一家旅店。
天就快黑了,李勇想去街口逛一逛,可浑身感到乏力。从小布袋里拿出两块烙麦饼,费劲地啃了几口,不知咋地,今天吃在嘴里的什么东西都感觉无味。他望着手中的烙饼,不由得想起了秀芝,这是她连夜为自己做的,这每块饼都饱含着秀芝的那份辛劳、牵挂和期盼。他强迫自己吃了几块烙饼,感到身上有点劲了,可对秀芝的挂念却越来越浓烈,他仿佛感到秀芝已站在知青屋旁的小操场上,盼着自己出现在晒场边的山梁上了。
秀芝那句:“无论什么结果,都要早点回去”的话让他越想越坐不住了。他陡然决定,今天再晚也要赶回七里坡。他迅速地收拾起小布袋,在柜台上交了住宿费,匆匆踏上了回七里坡的归程。
二
走出县城,道路渐渐地变窄了,天空上的几颗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山路上泛着灰白的颜色。
李勇的脚步失去了来时的那种节奏和力度,一步一瘸的样子显得格外吃力。他内心那股凄苦在慢慢地扩散着,他想起了小时候的冬天里,为妈妈洗衣服时手被冻红了在妈妈手中揉搓得暖乎乎的情景。又想起了第一次踏上这条残缺的石板路的情景,秀芝父亲带着他与肖国庆、王永洁去七里坡时,他那种害怕至今还残留在心里,尤其是当自己被蛇咬伤的那一瞬间,真是万念俱灰。秀芝父亲为了救自己不顾一切,是秀芝父亲的行为改变了他对人生的一些偏执观念。
此刻,他在扪心自问,这两年多对秀芝的关照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反倒是秀芝对自己的关爱越来越多,他越想越觉得亏欠秀芝的实在太多太多。
李勇预感到自己上大学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原来的打算也许会成为泡影。他原想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后,一定要将秀芝带到城里,脱离贫穷的山乡;即使户口不能进城,但在城里挣点临时工钱还是能行的。秀芝是能吃苦而又勤奋的人,他相信自己与她一起努力,生活就会幸福。他感到秀芝是自己未来的生命旅程中,那个不可缺少的女人,她身上有许多东西是自己需要的。
此刻他想起了妈妈,也许她还在为哥哥的婚事焦虑着,她那柔弱的身子承载了难以言状的负重。他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原以为上大学后能为妈妈减轻负担,给她带来几分希冀和快乐。
可眼下的情景就犹如这黑黝黝的天空,那么暗淡无光;更像这脚下弯弯曲曲的山路,不知伸向哪里才是尽头。强烈的失落与空虚在李勇的心中迅速地扩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