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珍躺在滑杆上,脸色发白,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从小都没吃过几顿饱饭,嫁到婆家挨了不少打,连出气都怕大声了,可自嫁给麻子后,他好心疼我,让我能放心吃饱饭了,我好想再为他生个儿子,侍候他一辈子。看来不行了……秀珍只有来世……再来侍候他……”王秀珍眼角的泪珠滚滚而下,那脸色越变越苍白,慢慢地,只见她嘴唇发紫,只是微微地颤动着,她还想要说什么,可已听不到声音了。
冉广兴不断地点着头,鼻子酸酸的,眼泪也控制不住地一下淌了出来。他扶起她的头,轻轻地说:“你还要求啥,就讲出来吧。”她两眼直直地望着他,泪珠不停地流着,嘴唇微微颤抖着。
只见王秀珍两眼一下睁大了,叫了一声:“娘……”嘴里涌出一大口鲜血,她握着冉广兴的手也慢慢地松开,滑落在地上。年轻的她就这样走了,走得那么不心甘,她还没有看见儿子降临,还没看见丈夫平安归来。她最为牵挂的是她那一生苦命的娘。她的嘴巴微微地张着,在呼唤着谁,也许,她在呼唤着她才得到的那点快乐。在呼喊着“麻子,我带着儿子先走了……”
“蒋嫂子……”李勇一下“呜呜”地哭喊了起来。
蒋德才双拳紧紧地捏着,咬牙切齿地喊道:“是哪个狗日的出卖了七里坡,老子要杀了他!”
冉广兴哽咽着用手轻轻地抹着她的双眼,可她的双眼怎么也闭不上。
冉广兴轻轻地对她说:“兄弟媳妇,你安心走吧,一路上带好儿子,蒋麻子的事我会管到底的,你娘家里,我会让蒋麻子去看的。”说罢,用手轻轻一抹。王秀珍的眼睛闭上了,眼角还流出了几颗泪珠,她走得那么依依不舍,走得那么不情愿。
冉广兴突然“呜呜”地哭出声来,他心里像被刀绞一样难受,双手将滑杆拽得紧紧的,浑身颤抖着。
七里坡的人不就是在自己的土地上,用自己的一双手挣了几天饱饭吃,又能错到哪呀,又犯了啥罪呢?冉广兴干了几十年的革命,一下糊涂了,不知所措了。难道这就是共产党要的革命吗?他困惑了,茫然了,他除了难受就是心痛。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朝着垭口下的远山,忽然大声地叫喊:“蒋麻子,你犯了啥鸡芭王法啊?”接着,一ρi股坐在地上,直喘着粗气。
四
蒋麻子被关押在辽叶河公社粮库的一间小库房里,四周没有一扇窗,关上门里面就是漆黑不见五指。
严云生与杜国海连夜对他进行了审问,严云生直截了当地指出,试验田就属于私分土地性质。
蒋麻子始终不承认私分土地的事,他一口咬定土地属于生产队集体所有,“试验田”只是由生产小组负责耕种生产,打出的粮食也是属于集体而不属于某一个人。
蒋麻子理直气壮的样子让严云生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他咬着牙说:“十个麻子九个坏,你不老实交代,承认其罪行,就会让你见识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威力。”
说罢,站起身来,朝杜国海一挥手,转身就走了。
那个夜里,几个喝了酒的武装民兵就用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把蒋麻子打得鼻青脸肿,门牙也被打掉了两颗,连说话都感到费力了。
蒋麻子躺在地上,他的脑子晕乎乎的,几次想坐起来都不行,他眼前又出现了王秀珍那扑上前来的那一刹那,尤其是那一声惨叫。他好担心王秀珍受到了什么伤害,他知道老婆肚子已有了孩子,他好心疼这个年轻漂亮的老婆。也许因王秀珍出生在贫困家庭,既勤快,又会过日子,对孩子们讲话总是和颜悦色。让蒋麻子更为欢喜的是家里整洁多了,没有了以前那种说不出的怪味,几个孩子的衣服虽然有补丁,却更干净整洁。
孩子们亲切地叫她“秀珍妈妈”,蒋麻子要孩子们去掉“秀珍”二字,就叫妈妈,可她反倒坚持让孩子们叫秀珍妈妈,一是叫着亲切,二是秀珍二字是娘家带来的名字,她也很喜欢。正当他与王秀珍还在谋划着自己的未来的日子时,没想到祸从天降,县里的书记带着武装民兵把他抓走了,他家刚刚才攥在手里的一点快乐和安宁就这样被夺走了。
蒋麻子在那黑漆漆的粮库里压根就不知道自己被关押在哪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只感到饿极了,口里渴得快冒烟似的发痛。他用手敲了几下地上,没有谁理他,只有空洞洞的回声,他费劲地支撑起身子,慢慢地摸着爬到门边,用手费力地敲了几下门,仍没有任何人理他。他眼前直冒金花,脑子一阵眩晕,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个夜晚,七里坡的人悲伤着,心里更是愤怒着,蒋麻子不知被抓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那年轻的媳妇王秀珍的尸体放在堂屋里,几个孩子围在她身边“呜呜”地抽泣着。七里坡的人全都来了,他们站在王秀珍遗体旁默默地抹着眼泪,冉广兴、李勇、秀芝、王永洁仿佛成了这里的主人,不停地为王秀珍张罗着后事。
冉广兴叫人去王秀珍娘家报丧,同时安排了木匠做棺材,秀芝与几位妇女忙着为王秀珍赶制寿衣。
大伙都在默默地、有条不紊地为王秀珍的丧事忙碌着。
天快亮时,肖国庆从县城赶回了七里坡,他在县里就听说了七里坡发生了罕见的私分土地事件,心里就沉甸甸的,感到不踏实。他知道,向文华书记正在抓这方面的典型,以树立永平县的形象。他更知道蒋麻子在对付这件事的策略上,缺少主意。
但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肖国庆听冉广兴讲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后,顿时怒气填胸,这帮人简直是在草菅人命,这哪像是共产党的干部所干的事。
一个二十多岁的农村少妇,对未来的生活才刚刚起步,就这样被他们的暴力执法葬送了,而且是两条人命啊!他悲愤至极,一阵阵揪心似的疼痛,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就此罢休,王秀珍用生命的代价换来的不能只是沉默与无奈。
从竹岭劳改农场回来后,他从心里不想招惹是非,以求平安过日子,可七里坡王秀珍呣子两条生命是何等代价啊,他按捺不住了。他要为七里坡的冤屈挺身而出,伸张正义。骤然之间,他感到一种无形的责任沉重地压在了心间。
肖国庆将冉广兴、李勇、王永洁和秀芝叫到知青屋商量对策。肖国庆提出要化被动为主动,七里坡试验田是王秀珍呣子用生命的代价去保护的,千万不能再有闪失了,而且蒋麻子至今还下落不明。
他让秀芝、王永洁负责处理王秀珍的丧事,冉广兴、李勇组织七里坡和光明大队社员上访县委,这件事不搞到县委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同时他还做好了上访省委的准备。
肖国庆经历了几次大的坎坷和在公社工作的经历,在政治上成熟了许多。他的组织思路很清晰,有条理。他要将王秀珍呣子的死亡变成压倒县委的主要矛盾,将“私分土地”变为矛盾的次要方面。
商量确定后,大伙分头开始行动了。天亮后,严云生副书记带着工作组从辽叶河来到了七里坡,正准备继续找人谈话时,七里坡的人一下将工作组围得水泄不通。
蒋德才领着蒋麻子的几个穿着白色孝服的孩子一下跪在严云生面前,要求严惩杀害王秀珍呣子的凶手。
此时,严云生才知道昨夜里发生的惨案,他心里陡然害怕起来,杀死了一个孕妇,那可是两条人命啊。他想解释什么,可蒋德才与四个年轻后生一起上前,将他扭着拉到了蒋麻子家里。
严云生看见了躺在木门板上的王秀珍的尸体,被血湿透了的衣服、裤子及绷带还放在尸体前面。他脑袋“嗡”的一声,只感到一阵眩晕,他的身子摇晃了几下。他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政治前途完了,这可是人命关天啊!
蒋德才连忙将他扶住,同时手指着屋顶被子弹打成了天窗似的破洞,厉声说道:“你看,这是你们的公安特派员用枪打烂的。”
不一会儿,人们全部聚集在蒋麻子家门口,有人突然高喊了一声,“严惩杀人凶手!”人们紧跟着振臂高呼起来。
严云生浑身直淌冷汗,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原以为是一个表现自己能力的机会,却一夜之间变成了陷阱。他想找工作组的人员开会研究处理方案,却被几个年轻人挟持着不能离开了。
工作组的人员也分别被其他人围困了,他们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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