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呢?你……怎么已没有一点点像当初我心里的那个胤?
一行泪水忽然从京娘的眼角流下。
不多,就一行。她曾幻想过无数次他们的重见。无论多旖旎的,多伤怀的,多漠然的……却从没想过会是如此的、怆然一面。
那行泪无端而出,不只怔住了她,也怔住了那坐于皇位的人。
他怔怔地看着她:“怎么,我觉得你有点眼熟?南汉早已降服,不足为虑。氤氲使现在已为国朝爪牙。你收了兵器,朕赦你无罪,先说说你是谁?”
京娘却看着躲于“胤”身后的氤氲使,那么狡猾、胆怯、污秽、又猥琐的样子,躲在那依旧堂堂,却更有威权、更加雄悍的胤背后。
可那个胤她早已不识。
——她感觉,他们已融为一体。
那一刻,京娘心里的感觉如地动山崩。
那威严的大殿好似忽然裂了,残砖碎瓦一齐压下来,一切的木石埋葬了她一切的……从前。
她心中恍然地想:原来,他们已成一体。她忽然第一次冷醒地想到:没错,昭义节度使已平,淮南节度使已平,二李已平,荆南已平,周保权已平,后蜀已平,南汉已平……胤越来越强大了,越来越像一个男人中的神。
——那么对于他,现在,其实已没有敌人?枉自己一直如此切切念念的担心他如幼小,可其实,他现在面对的是个“无敌”之境。
他浑浊着,包容着,弥合着,氤氲着,正把整个天下如他向往般的包容于一体。只是那一体虽大,虽一切俱有,只是……再没有当初那个“他”了……
……那个她心中的“他”了。
仿佛一道阳光照亮了自己脑中的灵骨。京娘忽然放手,放了她多年未曾暂弃一刻的肘间刃,失了神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胤似乎那一刹那间也认出了她。可那只是一瞬间的闪亮,然后,彼此间更觉沧海遥隔,泥流滚滚。她趟不过去,他也趟不过去。
他打了个手势,似乎想留住她细说。
可那手势也是不彻底的。
京娘却只在脑中轰塌着:他不需要我了,他已不再是“他”,我即不再是“我”。
他不是我那个“胤”,那我又还需要他吗?
多年重逢,原来就是这样无语倒退,全然失措的怆然着……
尾声
可惯性的力量居然是那么强大。
虽然感觉再留此无益,虽然明知他不再是“他”,虽然知道他并不再需要护卫,虽然明了他终于成为一个他一直诉求的“无敌”的男人,可京娘在接下来的那些年,竟自己也不明目的的在汴梁城呆了下去。
直到有一天……
——开宝八年,宋师攻破金陵,灭南唐。
南唐后主李煜入降。那个文采风流的后主是带着他的夫人小周后一起入宋的。宋太祖闭其于待罪之邸,又封其后小周后为郑国夫人。
每逢吉日,小周后照例随命妇入宫,每一入,必被留内数日,出宫之后,小周后必大泣,随哭随骂后主李煜。他们现在的庭院很小,甚至声闻于外。
其后,李后主有词传出,有“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之句。这词章却为赵匡胤所忌,终于以牵机之毒毒杀其于待罪之邸。
这一切,京娘都看在眼里。
那一刻,在李后主因牵机之毒痛得首足蜷缩,倒地呻吟之时,京娘的心里终于全都灰了。
她就是在那天出京的。
出京前,她再也不爱听那一段“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的唱词了。她听到了新的词儿,那是:
……
五更三点望晓星,
文武百官下朝廷;
东华龙门文官走,
西华龙门武将行;
文官执笔安天下,
武将上马定乾坤;
……
听到这些,京娘唇角只略带伤讽的一笑:身后是那个外现太平,内显氤氲的宋主住的宫城,是那个他崭新的外表堂皇、内逞淫欲的家。
她出京时,都城小儿们正拍手笑唱着:“红豆,大红豆,芋头……”
京娘却已越来越老得如一棵枯干的枣树了。她心里几近疲乏地想:枉自己相思成豆,结一生思虑如豆,想象着当初的一灯如豆,他豆绿色的裤子与他额上豆大的汗珠……可这太平时节,红豆原来已等同于芋头,可以一起来做糕饼甜点了。
而这个世界上,早不再有一场仅属于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再没有那些披肝沥胆、痛彻心肺的相思成豆……
——也再没有……爱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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