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确实是个很容易使人搞错地方,也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的城市。安然好不容易找到“齐公馆”时,已近黄昏了。
她走进一条深深的弄堂。和外面的商业大街暂时隔绝。也许,看真正的上海人,只有走进弄堂里,才能真正看得到他们的生活。
走在大街上,看到的是灯红酒绿,丰衣足食,人人都是体面的。进了弄堂就不一样了。平平静静的音乐开着;亭子间的公共厨房传出食物的香味;有阳光的窗台底下,拉出一根钢丝绳,一家人的被子衣服密密地晒出来,五颜六色的在风中飞舞。远远的,就能闻到衣物里阳光的味道。仔细看,可以认出一件今年大街上最时髦的大衣。
在弄堂的尽头,她终于看到一个敞开着的大门。两扇门板倾斜着,显得无用而无望。几十年的风尘,使那大门变得陈旧不堪,斑斑驳驳的差点辨认不出上面的门牌号。
门口的青石板上,一个小姐正弯着腰在那儿洗头,她身边的煤球炉搁着一壶快开的热水,咕咕地冒着热气。湿湿的头发,在阳光下散发出海飞丝洗发水的香味。
虽然这个门牌号已确切地告诉安然,这里就是当年的齐公馆,但她还是小心地上前问了那位小姐。
那小姐用手提着湿淋淋的头发,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安然,大声说:
“现在叫齐家花园了!”
安然又问:“我可以进去参观吗?”
“去看吧,一年到头,总有些人会来看看这些老房子。特别是你们外地人,对上海老房子总是很感兴趣。”
幸好还没拆掉!——惊异之中,安然的心情竟暗暗有些窃喜。她一跨进那道大门,物是人非,世事浮沉的烟尘味道便扑面而来。
这里至少住了十来户人家。正是下班之时,楼道里炊烟四起。食物气,灰尘气,旧木头气,还有陈年的油气,各种气味充塞在一起。
底层的楼道里,用布帘隔出一块空地,里面随便放了一只马桶,半大的小孩光着ρi股坐在马桶上,两只脚晃荡着。稍一走近,就可闻到那一小块地方日久积累下来的尿臊气。
走廊上面高大雕花的天花板早已黑白莫辨,花纹里全是灰尘,有几缕灰尘还像细细的绳子一样,直直地悬垂着。但走来过去的人,没有一个会去注意它。
在一个窗台上,堆放着一些旅馆的小香皂,一次性小梳子,一次性刮须刀。贫穷的人家,总是喜欢占些小便宜,积攒这些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小东西,最后,就把它们搁在这儿落灰,增添杂乱。
这里就是如今上海芸芸众生中一个最平民化的地盘。在这里已找不到一丝丝昔日的豪华和精致。
安然走进一个楼道里,听着脚底下陈年木头发出“叽嘎叽嘎”的声音,她的眼里出现一种幻觉:她能看到从前这个房子的情形,灯光明亮,人声喧哗,男人穿着挺括的西服,女人们穿着三十年代的旗袍,梳着油亮的爱司髻,在走廊里走进走出。
而那个破旧的大门,原本应该有着高高的门槛,无邪的白梅从那个门槛进来,又经过那个门槛离去。
她的生命曾在这里得到升华还是堕落?
她原本可以在这里度过一生。
不知哪个窗口“咿咿呜呜”地传出二胡的声音,那是一曲“化蝶”,那琴声,如凄怨颤抖的长叹,向人诉说着一个千古爱情的传说。
琴声蓦地断裂。
有一个女人尖着声音在叫男人吃饭。
安然循着声音去寻找那琴声断裂的地方,但一无所获。
“你找谁?”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问。安然猛回头,却不见人影。
她的心提起来,踮起脚往楼道深处探望。
其中一个木格窗,突地开出半扇,探出一张脸来,那张干瘪苍老的脸刻满皱纹,她向安然挤出一个奇怪的笑。复又关了窗,在模糊陈旧的窗玻璃后面,头一闪就不见了。
安然愣在那里。她飞快想着,那老太太少说也近百来岁了。如果白梅还活着,是否也差不多这个年龄,或者也就这个模样。
她从那个楼道走回去,依然是那陈旧木头“叽嘎叽嘎”的声音。她听着这个声音一步一步走下去,走下去。
她知道,时光已不再。
爱恨情仇,流离失所,生死契约。到头来,人都只是同样的一个结局。
生命再热,到头来总要冷却。
就如那百来岁的老妇,不管她曾经拥有过如何辉煌的人生,和如何年轻美丽的容颜,也只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暗无天日地等死。
她完全以“局外人”的清明看着这一切。
可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凡俗人,一样拥有凡俗人的劣根性:勘不破世情,放不下心事,把自己折磨到生命最后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