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变了。那鼓胀的丰满,令她蒙羞——一个模特的身体,怎可以如此丰满?
她穿上旗袍。旗袍没变,身体变了。穿在身上,贴得更紧了。一种恍惚迷离身不由己的感觉。她竟随着音乐,走出一些细碎而模糊的猫步。在这个小小的方寸地,她的身体轻轻地,轻轻地晃荡着。旗袍上分明只是蝶的印痕,但它们却仿佛获取了生命,一只只从她身上飞去,又飞回,那一只只美丽的小精灵,绕过她,翩然飞出窗外,漫天飞舞……
此时,刘总的车子正朝上海缓缓行去。
他很多天都开着车,或钻在车里,一动不动,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天。他很怕再见人。他只愿将自己深藏在车内,随时可以逃走。
他从未觉得,长夜竟是如此漫长,长得过不去。
沉沦了几天,逃避了几天,他终于强迫自己抖擞起来。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事情也许不至于那么糟,梅城虽已没有一个朋友,但上海还有一帮“哥们儿”呢,也许,向他们借点钱,辛苦一阵子,也便翻身了。
是啊,日子总得过下去的——
他在上海转悠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他将车子开至一个公寓楼下,疲疲地倒在车座上,很久很久很久。他不能忘记刚才的那一倒,也许因为沉寂,他听到自己骨头嘎嘎地响,若没筋肉相连,骷髅也就散了吧?
“唉——!”他无声地长叹,抬头看着公寓楼上的一个窗户,那藕荷色的窗帘在灯光下透出一抹温暖。
终于,他下定决心,一步步地走上楼梯。一层又一层,仿佛一生也走不完。以前他常来这里,从来都不觉得爬楼梯竟这样吃力。
刘总的半夜来访,青莲很惊讶。更让她大吃一惊的是,短短的几天分离,仿佛隔了几个世纪,刘总陡地老了,老得她差点都不敢相认了!
是什么让一个男人陡然间地走向苍老?
刘总一进来,便倒在床上。床,那柔软温暖的床,他已好多天都不曾碰过了。他像一个大病中的老人,憔悴而怪僻。他挥着手,叫青莲关灯,关了所有的灯。
是怕青莲的光彩伤了他?
青莲疑惑地看着他,无奈而顺从地关了灯。
两个人摸着黑,靠在床上。
黑暗令人放松。他在黑暗中叹着气。青莲刚想问他,他却一把拉过青莲的手,切切地道:
“我问你,你是否爱过我?一点点?有一点点吧?”
他从未这样问过她,青莲愕然地,闷在那儿,不做声。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再问:“一点点也没有?是不是?说呀,是不是?”
“不是。”青莲轻声道。
“有?你爱过我?”他心头一动,倏地翻转身,黑乎乎地看着她。虽然他老了,什么都没有了,然而,在这全盘皆输前无去路的时刻,他的心里漫天盖地的只一个女人的目光。
有这目光的相伴,他觉得不冤枉。他握着她的手,出着神。他遇见她,偶尔的心动,命中注定。
青莲默默地依着这迟暮的英雄,一动不动。
虽然,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是怎么发生的?但她心里已然明白,他再也不是她的靠山了。
如果她只是要依傍一个“靠山”往上爬,那么,只要她肯回头,去找金老板便是。
“一朝皇帝一朝臣”,英雄豪杰也会改朝换代,有人退了,有人上来。只要跟准了一个,就可狐假虎威,青云直上。
一万个女人中,只一个是模特,一万个模特中,只一个会红。难道她不知道?她在刘总手中红过,为什么不可以在金老板手中再红一把?一个女人被捧红踩黑,都在男人。
说穿了,没有一个女人不为金钱、权势、名利所动,她也是。如果不是为了这些,她会跟着刘总,一步步走到今天?
到底——她不是这路人。她虽身陷泥沼,但本性却还没有消失。女人,最痛苦便是这样了。
寂静中,青莲听见一声苍凉的叹息,也许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听见,也许只是她过于敏感的意识。他老了,一夜之间便苍老了。任人无法想像,在这以前,他精神焕发,威严英武。——可终也敌不过岁月,一不小心,便轰然倒塌,一无所有。
再强的生命终究敌不过岁月——青莲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她不语,只默默地抱紧他。
刘总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倒进女人最柔软也最有力量的怀抱之中,像一头蛰伏着的雄性动物。
暗夜里,只要他一闭上眼睛,便能浮现出青莲那性感而诱人的身体。但此刻,他却觉得青莲的身体仿佛一朵金光闪烁的莲花,发出神圣的母性的光环。他竟然没有一丁点想要侵犯她的念头。他突然觉得,他要失去她了。这感觉一下抓痛了他的心,很痛。
其实在他的意识里早已知道失去她了。是一个男人的尊严叫他自觉地放下拥有她的特权。
但他还是跑来这里见她,这是为什么?明知已不能再拥有她,却还是忍不住要来。解释只有一种:他内心的孤独。
他非常地惧怕孤独。
在遭受沦落之际,他需要她,需要她的爱。所以,他会迷失一样地追问她,是否爱过他?哪怕一点点?如一个骤然溺水的人,那么急切的想抓住什么,连一根浮于水面的草芥都不放过。
一连几天的困顿和失眠,终于转化为无法再忍的困倦。他又叹息一声,紧闭双眼,真想睡死过去,不愿醒来。
青莲一夜没睡。
黎明来了,而他的黑夜却还没有过去。不知何时,他睡着了,睡得那么沉,像死了一般。仿佛他一世的显赫和富贵,只不过是为了堆砌这一刻的沉寂。
。.t xt ~小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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