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在四区警察局所管辖的中央要人公馆区里,两天之内连续发生了三起窃案。
他们都是白天被窃的,失主的来头可不小,一家是次长,另两家是司长。对此,四区局当然
不敢马虎,程科长亲自到现场踏勘,发现三家公馆被窃的情况基本相同。
据程科长了解,公馆区虽是个禁区,但外强中干,存在着麻痹大意的弱点。许多文职大
员,除院长、部长之外,多半不用警卫人员。大公馆的规律是,早、午、晚三餐,主人和家
属都在餐厅吃饭;所有的佣人都集中在餐厅里直接、间接地服侍他们,因此许多房间都空无
一人。甚至连负守门之责的传达室人员也认为这时无客人来往,乐得偷闲,俏俏地离开岗位
去干自己的私事。那些不法之徒便乘虚闯进,长驱直人,登堂入室,如入无人之境,这是主
人们所料想不到的。
主人们以为传达室有人把关,底层有许多佣人来来往往,外人绝对不会到楼上去,因此,
连卧室及房里的镜橱门都经常没下锁。橱内都挂着出门常穿的男女大衣,其中时兴的狐皮的
或海虎绒的女大衣,都配有同样质量的手套。那手套也可以当皮包,女主人的大串锁匙多放
在里面。
从三家公馆被窃的情况来看,程科长估计,公馆的生活规律已经被窃犯掌捏了。窃犯进
入卧室后,首先把镜橱门打开,先拿手套,取出大串锁匙,选那把最光滑的,即最常用的锁
匙,再按钮匙头形状对锁限,开抽屉。重要的抽屉,一般都在镜台桌、床头柜、写字台里面。
如小姐、太太们出门做客所用的金银珠宝、钻石、首饰,以及现钞等等都存放其中。打开抽
屉,窃犯便可以囊括一空了。最后,穿上橱内的大衣,将所有的财宝都放进大衣口袋里或手
套内,敏捷下楼后,便大模大样地向大门口扬长而去。即使传达室人员看到了,也被其高贵
的派头和那昂首阔步、目不旁视的傲馒态度所慑服。况且原先未见其进去,本已失职;现在
她出来,才上前查问,既无礼貌,又迹近侮辱。何必自惹麻烦呢?反而恭维诌笑,目迎目送,
任其远去。
程科长猜测,三家公馆失窃,看来都是在用膳时间。张司长昨晚发觉被窃,今晨报案,
可能失窃于昨天中午;黄次长昨夜十一点半发现窃情,今天上午报警,可能失窃于昨天晚饭
时候;吴司长是今天刚吃过中饭就发觉,当然失窃于今天中午了。
“时间安排得这样紧凑,盗窃的情况又如此雷同,三家公馆被窃,到底是同一人干的,
或是不同窃犯的恶作剧呢?”他思索着。这样一天三报警,是他自接任以来所没有的。
最后踏勘的一家是外交部的吴司长。他的公馆在宁夏路二十五号。柏油路两旁,洋梧桐
覆荫着整条路面,树影扶琉。这一带方圆五六里的地方,每条道路都像宁夏路一样恬静清幽。
这著名的首都公馆区,是全国第一等富贵豪华之地。
吴公馆,四周水磨矮墙,围墙之内有一座华美的三层洋楼,楼房与围墙之间,占地很大,
四周都是花园,有许多风景树木和奇花异草,空地上碧草如茵,犹如地毯。铁栅的大门,旁
边有汽车房、传达室。从大门至楼房是一条可通汽车的秘道。两旁是修剪整齐的常青灌木
“绿埔”。楼房的底层,有会客厅、跳舞厅、办公室、餐厅、浴室;二楼是卧室、书房和内
客厅,陈设都很精致富丽,四周有阳台;三楼为贮藏室,贮存日常生活补给品及名贵的珍品。
卧室宽敞,碧绿色的地毡,玫瑰色的窗帘,米黄|色的沙发床、沙发椅。整套的桃花心木家具,
全是非洲的名贵木材制的,颜色澄黄鲜艳。梳妆台上罗列着各式化妆品,尽是巴黎、纽约各
地的舶来品。床前放着一张流线型的高低小几,上层安着台式电话机,下层摆着美制二十一
灯流线型收音机。壁上悬挂一幅半棵体美人的西洋油画,神态优美,栩栩如生。
程科长由于职务关系,到过许多要人公馆,凭着“现场侦查”四个字,不论深闺绣阁,
奥房秘室,他总是穿房入舍,一览无遗。他的职能赋予他这种特权,而且每个失主都把希望
寄托在他的身上,所以都乐意接受。在程科长看来,像吴公馆这样的排场,只不过是公馆区
里的第三流而已。
勘查了现场,程科长便在会客厅里对馆内所有佣人进行个别询问。最后走道一位五十多
岁的女佣人杨妈,她脑后挽一个大髻,身穿月白镶边连襟衣裳,下着哔叽青裤子,曾经缠过
的足上穿一双黑色便鞋。她故作镇静,极力回避程科长锐利的目光。
“杨妈,你见过陌生人上楼吗?”
“没有。”
“没有?”
杨妈只觉得程科长疑问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脸上打问号,禁不住满脸热烘烘的,但她还是
坚守住最后的防线,加以否定。
“杨妈,你不要瞒我了,还是快点讲吧!”程科长却笑起来了。杨妈已听出这笑中含着
严峻,她早听人说,程科长审案如神,自己这样诚实的人,岂能瞒天过海,便扑通一声跪下
去说:“科长,请原谅我撤谎!”
程科长扶起她,让她坐在椅子上。杨妈见程科长这样和蔼近人,便壮起胆子说:“今天
中午十二点左右,我们的主人一家都在餐厅吃饭,因此下人们都在那里侍候。当时,我上二
楼太太房间拿脸盆,当我推开房门时,发现一位小姐正坐在太太的床头,交叠着两腿,斜倚
在床背上打电话。见我进来,还向我笑笑。她二十岁左右,穿着一件墨绿色的丝绒旗袍,长
得跟天仙一样,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姑娘。只听得她在电话里
说:‘我来得太早了,吴太太还在吃饭。她约我下午一起到新都戏院看七彩美国片--《出水
芙蓉》。你告诉次长,在晚上六点整,我会在凤凰餐厅等他,叫他坐我的小包车来。’她的
态度是那样自然,神情是那么安静,装束摩登,举止高贵,我以为是太太的朋友,便不加生
疑。看她聚精会神地在打电话,更不敢惊动她,打断她的通话,只好拿了脸盆就下楼。后来
见到太太,我也不敢问,怕她说我多话,这是我失职的地方。现在司长和太太心情很不好,
假使知道了这段经过,他们一定放不过我的,或者马上就要撵我走。程科长,我听人说,你
是一位非常有办法的人,是中国的福尔摩斯,什么奇奇怪怪的案件都会破,我才敢把这件事
告诉你。我求求你,行行好事,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司长一家人,我感恩戴德你!”她哭丧
着脸,恳求的声音有点颤抖。
程科长知谊她讲的都是实情,便安慰她说:“老人家,请放心,无论什么时候,一定为
你保密。”
杨妈连声道谢,退下了。
程科长拧起眉头思索着,整理着破案头绪。
“程科长!”娇润的叫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拾眼只见吴太太从门口轻盈盈地走来,笑
着对他说:“今天,你一连三踏勘,太辛苦了,快休息休息,请到楼上饮杯茶吧!”她那热
情洋溢的笑容,使程科长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他礼节性地客气两句,便跟着吴太太登上了二
楼。
到了内客厅,吴司长跟他紧紧握手:“欢迎,欢迎!”请他坐在沙发上,自己也隔着茶
几相对坐下。茶几上摆满了精美的糕点和三杯冲奶咖啡。吴太太亲自冲了杯奶茶,端到他面
前,一面像大姐般温存劝吃,一面亲热地挨着吴司长坐下。
吴司长看来四十五岁左右,相貌堂堂,威而不露,很有外交家的风度。吴太太不过三十
岁出头,肌肤丰润,雍容华贵。
程科长从他们镇静、若无其事的神情后面,看出了他们的焦灼和不安。三家公馆失窃,
他们的损失最大。坐定以后他便先给他们一粒“定心丸”,即把现场的判断告诉他们,并表
示尽速破案,追回赃物。
吴太太喜孜孜地说:“你呀,真了不起!我一接到名片,看到你的大名,我感到这是我
们的幸运。你的大名,我们在报纸上经常见到。我最喜欢看你那离奇曲折的破案情节,我对
你的才智十分钦佩!但始终没有机会见到你,总感到遗憾。今天能请到科座,真是三生有
幸!”说着,她转向吴司长娇媚地笑问,“汉卿,你说对吗?”
”对对对,有幸,有幸!”吴司长微笑着附和。
他们甜蜜蜜的赞扬与鼓励,使程科长既兴奋又不安。他微微欠身说:“司长、太太实在
太过奖了,我一定尽力破案,完壁归赵,以报两位知遇之恩。”
吴司长夫妇听了十分开心。司长有心了解程科长的底细,便开口问道:“老弟,你年轻
有为,堪称后起之秀!未知老弟这门学问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程科长感慨地回答:“说来惭愧,于这一行差事,我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我曾在重庆中
美刑事警官学校学了几年,学会了各种中外刑事技术,自以为是一个了不起的刑事人材了。
毕业后,被派到南京刑警总队实习,经过社会现场实践,才晓得学校学的那一套、所谓高明
的刑事技术,并无多大用处,尤其对盗窃案更感到束手无策。而汪伪留用下来的一批侦缉人
员,凭着几十年的破案经验,却各有各的一套真本领,也因此他们才被留用下来。但是,我
们重庆来的都以战胜者和统治者自居,迫使他们步步为营,处处戒心,一切经验不肯交流。
起初我吃过苦头,深有体会。后来想尽办法,和他们混在一起,真诚相处,他们便真心教我
认识盗窃学,甚至把破案的秘诀也竭诚相告。接触的人一多,集各家大成,增长了不少的学
识。”
“对,老弟,年轻人能这样谦虚,诚恳,勤学苦钻,我相信一切事业都会成功的。”接
着,吴司长又饶有兴趣地发问,“这么看来,盗窃学还是一门大学问啰!”
程科长说:“是的,这门学问的确很复杂,很奥妙,但是它不能登大雅之堂,所以历史
上还没有盗窃学的专著。我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单从盗窃学分类来说,就很有研究的价值。
目前盗窃可以分为三种:有黑线、白线和锦线。黑线着重于夜间行窃,如‘拔闩子’、‘开
窦子’、‘上天窗’、‘滚地龙’、‘钓鱼’、‘灯花’、‘Сhā香’之流;白线着重于白日
行窃,如‘闯门子’、‘跑抬子’、‘露水’、‘扒窃’之流;锦线在三线中算是最高者,
既能掌握白线的各种技术,又能不拘形式,出入于上流社会交际场中,见机行事,巧取豪夺,
不露痕迹。”
吴太太听得津津有味,不禁惊叹:“咳呀!这是我生平闻所未闻的。想不到盗窃者还有
这么多的花样,好嫁显微镜下臭水沟里的细菌。太可怕了!哎,真是群盗如毛的世界!”
程科长接着说:“各种盗窃还有他的帮派及其各个不同的特性。我们研究了这些,就能
掌握方向,以便对付。今天因为时间关系,我只举一个例子。比如说,‘开窦子’这一行,
看他挖洞的形式,我们就晓得是那一帮干的。洞的形状像蝴蝶,像蝙蝠,这都是本京的黑线
干的,叫做‘本京窦子’。洞的形状像倒置三角形,上大下小,这是汉口、九江一带的黑线
干的,叫做‘上江窦子’。洞的形状小巧玲戏,仅仅塞进一个人,这是上海、苏州、无锡那
一带的黑线干的,叫做‘下江窦子’。后者挖洞的技术最高,速度也快,危险性较小。洞口
挖得相当大的,俯着身子可以进去,这种技术最蹩脚,花时多,危险性最大,这叫做‘江北
窦子’,是苏北、山东一带的黑线干的。这都是汪伪警员长期积累的经验,书本上就找不
到。”
“对,我读过不少书,上过大学,也到外国留学过,都没有学过这些。听君一席语,胜
读十年书,难得难得,真的使我大开眼界呀!”吴司长钦佩地说。
“司长,我学的不过是清流末技,旁门左道,你学的是仕途正道。司长过奖,晚辈实不
敢当,乌鸦怎么能够与彩风相比呢?”
“程科长,你太谦虚了!”吴太太看一眼几上的糕点,接着说,“怎么,点心原封不动。
奶茶、咖啡都冷了!来!”她用洋叉Сhā了一块椰子夹心鸡蛋糕放到程科长面前。吴司长也向
他频频劝进。
当程科长告辞的时候,吴司长夫妇高兴地分别跟他握手。吴太太说:“程科长,我相信
有那么一天,就在这个客厅里,我们将为你摆上一席丰盛的庆功宴。那时请几位汉卿的同事、
朋友来瞻仰你的丰采,继续听你的高论,一定会更开心的!”
“对对对,倩玲把我们心里所要讲的话通通都说了,祝你成功!”
他们一直送他到大门口,看他上车离去,才回公馆。
程科长回忆三家公馆主人对他这样信赖,并热情地招待,心里很感动。他想,既在他们
面前开了保票,大丈夫绝不能言过其实。责任加人情,荣誉关面子,倒使他心里负担更重了。
他坐在吉普车上,闭上眼,现场的情况,杨妈的披露,交揉一起,脑海里映出了一幕惊
险的场面--
他仿佛见到一位摩登女郎,侧身闪进吴家的卧房,虚掩房门,紧张、敏捷地打开镜橱门,
从大衣手套里拿出锁匙,开屉,抓出金项链、手钧、珠宝、钻石以及大叠钞票,都塞进自己
的手包里。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有点惊慌失措,进无路可走,退无处藏身,显然成了
瓮中之鳖。但她急中生留,抓起床前的电话筒,伪装打电话,并对进房的杨妈作状,报以友
善的微笑、朝着话筒况了那些威压杨妈的谎话。茫然中的杨妈一定,她便披上吴太太的大衣
接踵下楼,径往大门口。正好守门人不在,她安全脱险。只见她轻松回眸,向禁区绽开胜利
的笑容,海阔天空,飞翔而去……
“呜呜!”汽车的喇叭声唤醒了程科长的遐想,当吉普车避过行人后,他又沉浸在对案
情的思索中。他想,这位女子如此大胆、沉着、机智,能把陷入绝境、极端劣势的局面,转
危为安,足以证明她是第一流的“白线”人物,是黑道中不可多得的人材。看来本地区两日
发生三窃案,都是她一手干的。根据‘闯不过三”的“黑道金科”,地这样的做法是非常危
险的。她自认艺高胆壮,目空一切,把警方人员视为泥塑木雕,实在太不自量了。
想着想着,他似乎觉得那个秀丽泼辣的女郎正站在暗处向他挑战,脸上浮现着鄙夷的嘲
笑。他不禁脸红耳赤,好胜心受到很大刺激。两天三窃案,一日三报警,这完全是故意时他
为难,他愈想愈恼火。早就在他脑海里聚成的龙卷风突然刮起:
这个女贼敢作敢为,冒着这样大的风险,采用“闪电战术”,速战速决,看来她不会在
南京久留,势必就要远走高飞了,应该立即追捕才行。他估计,这个女贼一出大门,可能会
乘三轮车回到“窝子”里。干她这行没本钱生意的人,得手之后,心情特别高兴,一般性格
都是挥金如土。手头阔绰,所付的车钱必定多于其他人,这是一般的规律。这时,他初步计
划,先找本管区所有交通路口各站的三轮车小组负责人,迅速调查这个年轻女贼的落足点。
吉普车在马路上奔驰,他总觉得它跑很太慢,巴不得车旁再添双翅,快些飞回局里。
回到四区警察局,程科长马上调兵遣将,给全科外勤人员分配任务,马上向各站三轮车
夫调查真相,以电话汇报。
大家都走了,他便坐在办公椅上稍憩,听候电话。现在是下午三点十五分了,大半天来
一连三踏勘,他这时已感到相当疲倦。此刻他什么也不想,闭目专心养神。他善于见缝Сhā针,
争分夺秒地抓紧休息,使自己始终保持充沛的精力。
“叮叮叮!叮叮叮!”约过半个小时,电话铃响了。对方报告,确有这样一个女郎,雇
三轮车到珠江路,刚到路口就下车,下车后,直向珠江路走去,但不知转进哪里。
程科长放下话简,倏地站起来,走近墙壁,聚精会神地对着壁上悬挂的南京全市特种营
业分布地图,细心地寻找。他发现靠近珠江路路口进去不远的地方,有一家珠江饭店,按地
图标志显示,它乃是个第一流旅馆。他面对地图不断点头。心想,“窝子”可能就在珠江饭
店。
他急步走到桌前,按一下桌铃,早已整装待发的余警官立即出现在门口。
“走!”程科长手一挥,行动迅速,两人便坐上吉普车,径向珠江路珠江饭店开去。
到了饭店,胡经理见来势汹汹,惴惴然笑脸相迎。余警官简要地跟他做了先导工作,胡
经理丝毫不敢马虎,亲自捧上“特等旅客住宿登记簿”。
程科长认真地翻着簿子,两道目光闪电船地从许多房客名字上掠过。忽然,他的目光在
一个地方停住了。这位房客名叫李丽兰,住在一三五号房间,性别女,年龄二十一,扬州人,
来京探亲,于本日下午二时离开。程科长找遍整本“特等旅客住宿登记薄”,只有这个女客
的情况比较相符,但是她又走了,真是令人扫兴。既然找到了一点线索,就应该顺藤摸瓜下
去。他立即通知胡经理,把负责该段的茶房召来。
该段茶房共计四个,分为上下两班,现在轮值的一个姓刘,一个性罗,年龄都在三十开
外,态度都很诚恳老实。据他两人提供,一二五号女客的外貌形态与吴公馆杨妈所说的一模
一样,漂亮活泼,高贵大方。她对待下人关怀备至,丝毫不摆什么小姐的架子,手头很阔绰。
她衣饰华贵,全是丝绸哔叽,几乎是出一次门换一套时装,光是各式大衣就有好几件。她在
这里前后共住了五天。
“她今天最后一次回来,是在什么时候?”程科长问。
姓刘的回答:“下午一点半。回来时她神色很紧张,告诉我们,她妈妈在扬州家乡病得
很严重,她要马上赶回去。不久,汽车来了,我们就帮她把行李搬到车上,以后车子就开走
了。”
“她的行李有多少?车子是什么样的?”程科长迫间道。
“一共有四个真皮提箱,是出租公司的黑色小包车。”又是姓刘的回答。
“这辆车子是你们叫的,还是她自己雇的?”程科长接着问。
“是她自己打电话到车行里雇的。
“你记得车子的号码吗?”
“没注意。”
“她车子开到珠江路路口是往南开?”
“往南开!”姓罗的回答毫不含糊。
“你为什么这样肯定?”
“说句心里话,她在我们这里住了几天,留给我们的印像太深了。她要走了,我们真舍
不得。我们送她上了车,一直等到车子看不见为止才回来。”姓罗的腼腆回答,接着关心地
问程科长,“怎么?她出事了?”
“不必要知道的事情,你就不必多问!”胡经理瞪他一眼,接着转向程科长,小心问道,
“他们可以走了吗?”
“可以!”
他俩有点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心里打着疙瘩,怅怅然走开。
离开珠江饭店,程科长赶快上了吉普车。他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点三十分了,
他遗憾地对余警官叹道:“哎,真是来迟一步千古恨!”
余警官手握方向盘,扫一眼窗外急速后退的商店、街道,担忧地问:“这个女贼会不会
已经离开了南京?”
“我看目前还没有。老弟,不要灰心,虽然我们在珠江饭店扑了个空,但多少总亮出一
个眉目来,据茶房所说,车子往南开,这是一个大关键。假使车子向北开,她一定出挹江门
到下关,那里是水陆交通枢纽,很可能她已离开了南京。现在她的车子向南开,看来她目前
离开南京的成分还不大,也许因为在吴公馆亮了相,迫使她不得不转移‘窝子’。”
余警官很同意程科长的分析。说话间,车子不觉已开到四区警察局门口。
程科长匆匆忙忙地下了车,行动紧张而敏捷。一到办公室,他立即叫勤务员小周召集各
组组长来分配任务。
就在这个时候,女办事员杨玉琼到他房间来。她是程科长的得力助手,年方二十一岁,
她聪明、伶俐、活泼,是一个善体人意的姑娘。她热爱本职工作,虽是内勤人员,却很高兴
参加外勤工作。她一进门,便递给程科长几张用打字机打的单子,认真地说:“全市一共有
十六家大小不同的车行,这是车行的名单,已经按地区分好,详细地址都写上了。”
程科长感到十分满意,因为她做得迅速及时,刚好配合他的紧张行动;目前他最需要的
就是这份材料,所以他在珠江饭店的时候就订电话给她,叫她马上从特种营业档案里找出全
市车行名单。
片刻间,六位组长都到程科长办公室来,程科长简单介绍一下情况,把车行名单分发给
他们,要求彻底查治是哪一家的车子,曾于今天下午两点左右到过珠江饭店为这样一个女客
载运行李,这个女客的落脚点在什么地方?所得情况,以最快的速度用电话与他联络。各组
明确目标后,立即分头出发。
不到半个钟头,电话铃响了,话筒里传来第五组组长高光的声音:“报告科长,那辆汽
车已经找到,是大通车行的第五号车。据司机所说的女客,与珠江饭店茶房提供的一模一样。
车子到中华门又折转向北,在中山西路通泰车行门口停车。女客说,她要在人行道稍等片刻,
中央杨委员公馆马上会派车来接。司机帮她把行李提放人行道后,车子就开走了。行李一共
四个大提箱。现在如何着手,请示行动!。
“干得好!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程科长先向对方打了气,接着说,“什么中央公馆
会派车接她,纯粹是一派鬼话,这是金蝉脱壳之计,不要上当。高组长,你马上开车到通泰
车行,继续追根。瓜藤已抓在你手上,祝你成功!”
话筒刚放下,铃声又响起。程科长又抓起话筒,只听见对方兴奋地说:“报告程科长,
我是赵斌,‘兔子’已经找到了,她住在秦淮河的旁边,夫子庙附近,秦谁饭店二楼四十四
号特等房间!”
这是一帖兴奋剂,程科长感到眼前发亮,激动地提高嗓门:“赵组长,你干得漂亮!想
不到你的行动这样迅速:”接着又问道,“这是通泰车行提供的线索吗?”对方怔住了。
“没错吧!我刚想到,你就做到了。真行!”
听到上级的表扬,赵组长的情绪格外高涨,他高兴地说:“科座,你估计对了,这线索
确是通泰车行第七号车的司机提供的。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疑点,当车子经过大来旅社门口
时,那个女客曾叫司机停车等一等,她便提一只皮箱到大来旅社里面。约过二十分钟,她出
来时,双手却是空的。”
对这个节外生枝的情况,程科长非常重视,立即对赵组长下达任务,他说:“老弟,你
千万要盯住她,绝对不能暴露任何目标,你要知道,对方是‘好料’,不是,废品’,稍为
大意,被她兔脱,那就前功尽弃了!假使她要外出,一定要用ABC跟踪法,必要的时候,再
加上一个‘机动哨’,总之,要狠狠盯住。我估计你那里人手不够,第五组马上到场,归你
统一指挥。你要注意随时跟我取得联系。联络站应当设在隔壁太平洋餐厅,要临时征用他们
一台电话机,派专人看守。在没有接到我的通知之前,人员不能撤下!”赵斌是程科长部下
一员干将,才二十四岁,他精力充沛,勇敢、机灵,待人接物吞吐浮沉,遇到能临机应变,
由他执行任务,程科长很放心。
放下话筒,程科长背靠自动椅又陷入了沉思:“这个女郎为什么在大来旅社突然下车?
为什么又把一只提箱拿到大来旅社去?”他的脑海里一直浮沉着那只大提箱,“对,秘密就
在这只提箱里,假使这只箱子能够追到手,那就有办法制服这个女郎了。但是,大来旅社究
竟在哪一条街上?赵组长电话中没有交代,现在第一步先要了解大来旅社的地址。”程科长
按一下桌铃,小勤务员周凌闻声进来。他对小周说:“请杨警官来一下!”周凌领令一阵风
出去了。
不久,走廊上传来了“咯蹬咯瞪”清脆的皮鞋声,一个矫健的倩影,如掠燕惊鸿,出现
在他面前。“科座,有何指示?”她笔直地站着,笑容可掏。
“玉琼,我想和你研究一下目前这起案件。”程科长使把赵组长在电话里反映的情况告
诉她,要她立即找出大来旅社的地址。
玉琼马上从特种档案橱里,抽出全市旅馆情况分类表,看了一下,使按表报道:“大来
旅社在建康路二二六号,是一个三流的旅馆。”
程科长皱紧眉头,闭着眼,嘴里重复念着:“第三流?不可能!第三流,不可能!”突
然睁开眼对杨玉琼说,“玉琼,请你再在本市各条街巷详细分户表里找出建康路地区的卡片
来。”
“程科长,建康路的卡片已经找出来了!”
“请你查看大来旅社左边五家是什么,右边五家是什么?”程科长认真地问。
玉琼边翻边报:“左边五家是米店、点心店、酒店、百货公司、信托部。右边五家是照
相馆、理发厅、银行、餐厅、西装店。”
玉琼才报完,程科长马上问:“右边第三家是什么银行?”
“金城银行。”
玉琼的话音未落,程科长就兴奋地喊道:“够了!玉琼,请过来。”
杨玉琼关上档案橱,转个身,两手Сhā在短壁的口袋上。那摩登的阔领细腰米黄|色细呢短
氅,配着墨绿色带有条纹的哔叽裤,半高眼皮鞋,更显得她矫佻健美。俊秀而红润的脸上闪
着少女的光彩。她烫着粗波浪的头发,长睫毛底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程科长,笑
着说:“我知道你已把这道难题的答案算出来了。祝贺你!”
“你……”程科长顿住了。
“科座,也许你心里会说,我是在班门弄斧,是吗?”玉琼俏皮地说。
“不,不!”程科长马上声明,接着问道,“你说我的答案是什么?”
“我只晓得你现在的兴趣不在大来旅社,她右边的眉毛一跳,神秘地笑着。
“对,你真聪明,你懂得里面的关键吗?”
“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还是请福尔摩斯来分析吧,小的恭听不误。”
“玉琼,请你不要见外。”
“不,科座,我对你是衷心地钦佩!”玉琼一本正经地说,程科长也知道她确是诚意的。
“玉琼,你请坐!”他拉拢一张靠背椅,接近办公桌,“我分析看看,是否正确,请你
纠正。看三家公馆的现场和据吴公馆杨妈的报告,再加上今天下午窃犯调动频繁,都证明这
个女的是‘黑道’中出类拔萃的人材。我们不能以一般窃案来衡量她。她稳健狡诈,步步有
计,不是‘金蝉脱壳’,就是‘声东击西’,她的目的是想消灭她的足印,使警方无法顺利
跟踪地。大来是第三流旅社,与她本人身份不相称。像她这样小心翼翼地行动,可以断定她
是‘独脚盗’,不会有同伙。那她到大来旅社干什么呢?这就是‘声东击西’之计。我认为
大来旅社的后门,一定有一条小巷可以通到金城银行的后门,顺这条路线,她把提箱送到金
城银行保险库去寄存。因为那个箱子里的东西是她的全部罪证,把它寄存了,她就卸掉了她
的包袱,减少许多危险。她委托银行保险处保存之后,顺原路再从大来旅社出来,这样就瞒
过了司机的耳目。从这些看来,她对任何人都是步步设防,不是深谋远虑的人,不会有这样
的做法。”
“对!你想很精到,条条在理,她的行动仿佛都被你看到一样,真是佩服!”玉琼惊叹
说。
“玉琼,你不能尽棒我的场,好戏还在后头呢,现在要看你的表演啰!”
“什么?要我表演!”玉琼笑了,水汪汪的眼睛睁得很大。
“对,任务紧急,时间短促,速度愈快愈好。”不等对方表态,他继续下达命令,“你
马上换上全套警官制服,佩上一条柱、四颗星的肩章,带上持别工作证,再配一个全副武装
的警员跟着你,要神气一点。然后坐一辆三轮摩托卡,先到大来旅社经理室,检查旅客登记
簿,询问账房和茶役有没有看到达样的女客出入,再从旅社的后门,去找金城银行保险组。
此事极重要,我相信你会办得很好。时间关系,不用我多交代。去!速战速决,速去速回!”
“好,我尽速办。”说着,杨玉琼站起来就走了。
杨玉琼走后,程科长马上开始布置第二步工作。相隔还不到五十分钟,杨玉琼就回来了,
她全套警官装扮,英姿焕发地站在程科长桌前:“报告科座!一切按指示办妥。那只皮箱的
确在金城银行托保寄存。保价以黄金计算为一百五十两,限期一个月,保险费为五钱金子。
是用不计件的保险形式,没有开箱清点,双方当面用各种封条火印钤封。所以不晓得里面放
什么东西。”她的声音清脆流利,报告简单扼要。说着,她从笔记簿里拿出一张单据递给程
科长:“这就是金城银行保险提货单的样本,它像一张钞票,刻印得非常精致,是很难伪制
的。”
程科长非常高兴,马上站起来,摊着右手:“请坐,辛苦啦!真想不到你任务完成得这
么迅速。佩服,佩服!”
玉琼便在她执行任务前所坐的靠背椅上坐下来,调皮地歪着头斜眼程科长,微笑说:
“我告诉你‘快’的秘诀,我什么地方也没去,单刀直人,直接就到金城银行。因为我坚信
科座的估计百分之百是正确的。”
程科长恍然大悟:“啊,我真傻!开头要你先到大来旅社,真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哎,一个人的智力是有限的,所以说,做领导的一定要配上得力的助手,红花虽好,还须绿
叶扶持。”
“能够做一片紧贴红花的绿叶,实在是莫大的幸福。”玉琼意味深长地说。
“哇,‘紧贴’两个字形容得太好了!”程科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突然发现杨玉琼
的脸上飞红一片。
晚上八点四十分,秦淮饭店临时联络站来了电话:“报告科长!‘兔子’一直呆在‘窝’
里,除到餐厅进过晚餐之外,始终没有其他活动。”
“好,继续密切注视,我们马上开始行动!”
秦淮饭店二楼特等四十四号房间门口忽然响起了鼓门声,“咚咚咚,咚咚咚!”声音凶
猛而急促,一阵紧一阵。室内住着一个女郎,她今天特别敏感,一听见有人敲门,就十分警
戒地站起来。催魂的“咚咚”声,在她听来好像教堂里的丧钟,她预感到这是山雨欲来风满
楼的前奏。今天中午,她在吴公馆卧室里跟杨妈亮了相,由于她的机警、沉着,侥幸地渡过
了险关,她原想离开南京“码头”,回到自己的家乡--扬州。但因为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约会,
这约会关系到她一生的前途,所以只好硬着头皮在南京多呆两天。以防万一,下午她又用尽
心机频繁调动,消灭足迹。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警察还是找上门来了。她沉吟片刻,
镇静地上前开门。
门外站着三个不速之客,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两个男的身材都很高大,是一式装束。
他们身上穿着一套天青色马尔登呢的中山装,脚着一双履声橐橐的多钉皮鞋,外罩天青色呢
大衣,大衣的领子竖得很高,把颈部和耳朵都遮住,头戴一顶咖啡色的礼帽,前面的帽檐压
得很低,帽檐底下隐藏着一对阴森可怕的敌视眼睛。前一个年近三十,后一个不上二十五岁,
都是警方人员。那个女的,身段高佻,穿着墨绿色的羽绸旗袍,外罩一件银灰色海虎绒大衣,
两只手藏在海虎绒的套手里面,头发很蓬乱,一直低着头,一时看不清她的面貌。她和两个
男的不像是一路货色,一时还摸不透是什么人物。不等主人延请,他们已经闯进房间里来了,
在交际的礼节上来说,这是不礼貌的行为。
前面那一个男的、两眼恶狠狠地直盯住女主人:“你叫李丽兰吧!”那是讯问式的口吻。
“你问这干什么?先生,我们从来没有会过面,有什么事,我们不妨坐下谈谈。”女主
人轻松的语气里很有分量,不亢不卑的态度冲淡了这个尴尬的局面。
这是特等套间,房后面是卧房,前面是客厅,配备整套的沙发。客人只好遵从主人的邀
请,在客厅里坐下。未坐下之前,那个三十左右的男人,递给女主人一张名片,这就等于自
我介绍。名片左上方写着:“首都警察厅刑事警官”,中间三个字:“罗玉成”,右下方四
个字:“陕西褒城”。来客的身份更明白了。
坐下之后,罗警官就开始说明来意。他严肃地对女主人说:“李丽兰,我们今天到你这
里来,不为别的事情,因为有一起盗窃的案件牵连到你的身上来,听说你还是他们的‘舵把
子’,所以我把你的同伙带来,跟你照一照面。”说着,面对那个二十五岁的男子说:“赵
组长,你把她的套手拿起来!”
赵组长便很轻捷地把那个女的套手拿开,发现这女人手腕上戴着一副发亮的柯罗米手拷。
“范朗霞,她是你的‘舵把子’吗?”罗警官口气咄咄逼人。
那个女的这时才慢慢地拾起头来,她很年轻,面色清癯,紧锁着双眉,那种羞怯恐惧之
态,有我见犹怜之感。她以阴沉而颤抖的声音答道:“是。”她的眼光不敢正视李丽兰,好
像觉得对不起她。
李丽兰冷笑说:“哼,你们这个戏演得很像,可惜我没有艺术的天才,不能当上你们的
配角!”
“李小姐,你太谦虚了,人说你是个主角,戏还没有演完,主角不出场怎么行呢?”赵
组长轻松带笑地反问李丽兰。
“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李丽兰笑了,笑得那样爽朗。
“李丽兰,在法律面前要严肃一点!”罗替官沉着脸说。
“法律,这是你们的单行法,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究竟对我怀什么企图?”李丽兰
的态度也生硬起来。
“没有什么,请你跟我走!”
“走?你有逮捕证吗?”
“李丽兰,我们先礼后兵。你现在还是国家公民,目前不用这一套,假使你一定要逮捕
证的话,那还不容易吗?一个电话,马上就签一张来。到那个时候,就不是这样了。你要晓
得,逮捕证之下要搭配一副手铐,这是法律上的规定。”罗警官脸带胜利的狡笑。
“开口法律,闭口法律,难道无中生有,诬良为盗,这就是你们的法律吗?我问你,假
如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的时候,事实证明我不是戏中的配角,更不是主角,那么,这个责任该
谁来负呢?”李丽兰抓起茶几上罗警官的名片,向他抖了两抖,高声正色地说,“你不要看
错了人,不要把对方的身份估计低了,不要得意得太早了!告诉你,这场好戏对你们来说将
是个悲剧!”
“李小姐,你不要生气,你想想看,有一个赃证俱全的窃犯,她供出你是她的同伙,对
警方来说,当然要搞个水落石出,请你去查个明白,这也是应该的。为了维护治安,你也要
协助我们呀。不错,我们今天的态度有点生硬,对不起你。不过,这个案情非请你帮忙不
可。”赵组长出来打了圆场。
李丽兰心想,对方这次的行动是志在必得,自己的处境显然是猛虎斗不过地头蛇,她明
白,此行是免不了的,不过她事先已有准备,有所恃无所恐。她今天之所以采取这样近乎蛮
横的态度,其意图不过挽回这个面子,免得一路上出乖露丑。既然有人打圆场,应该见风转
舵,顺水行舟。想着,她马上用缓和的口气说:“像你赵组长这样通情,那还有什么话说呢?
要走一趟是不成问题的,不过我这里的房间和行李怎么办呢?”
“李小姐,这没关系,行李放在这里,房间不要辞退,事情一弄明白,马上就可以出来,
放在这里的东西,他们不敢动你一根毫毛。”赵组长又用征求的语气说,“李小姐,你看如
何?假如有什么困难的事,请你提出,我们可以替你解决。”
“没有什么问题。”李丽兰倏地站起来,决然地说,“那就走吧!”其实,那个带手铐
的范朝霞是个助理员,也是程科长手下得力的助手。她的真名叫柳素贞,“范朝霞”是工作
时的假名。
今天所演的这出“戏”,是警方三十六计之一,叫做“逼蛇出洞”。因为没有确凿的证
据,不得不做个假象,硬指同伙,逼使李丽兰就范。柳素贞在这场戏中是扮演“苦肉计”的
主角,她那样的化装,那种表情,显然是成功的。但还是逃不过李丽兰敏锐的眼睛。李丽兰
明晓得这是警方的阴谋,但在强权和“法律”火网交叉之下,在这场战役中,她只得占着下
风。
李丽兰走后不久,程科长带领杨玉琼等五人穿着便衣,来到秦谁饭店经理室,出示工作
证,刘经理不敢怠慢,点头哈腰,唯唯诺诺。他是个营养型的人物,穿一套青呢哔叽西装,
他们在刘经理的陪同下,来到二楼四十四号房间。刘经理打开门,拉亮灯后就识趣地退了出
去。
他们闩上门,从客厅走进卧室,卧室很宽敞,朝南是一排大玻璃窗,白色抽纱窗帘半掩
着,墙壁刷成米黄|色,顶棚中央嵌着葵花订,地面铺着织有图案的翡翠色地毡,整套玫瑰红
的沙发在灯光下色彩更加明艳,淡黄|色的桃木写字台放着美式十七灯收音机和花瓶式的桌灯,
床前安着电话机,床头装着球形镀金灯罩的床灯。沙发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洁白的被子翻
起一角,白枕头上留下一个陷窝窝,这是李丽兰曾在床上休息过的痕迹。
程科长扫了房间一眼,便径直走向西南,打开壁橱的门,只见三只一式牛皮大提箱摆在
阶梯形的橱架上。要开这样的皮箱,必须打开四道锁,除了当中和两旁三个锁外,中央皮带
接洽处又加一道锁。但他们携带有最新式“开锁术”所用的整套工具,并附带五百把不同的
锁匙,因此只消片刻工夫,李丽兰的三个大提箱全部被打开了。箱内东西折叠安放得井井有
条,大小搭配,发挥了箱子的最大利用率,可见此人精细、干练。
程科长亲自逐个检查,箱子里面有四叠美钞,两捆英镑,一束国币。有不同时款大衣四
件,时髦短路五件。各色丝绸旗袍十一件,哔叽西装裤子七条,绸面丝棉短袄二件,鹅绒细
绒毛衣、毛始、毛背心各三件,毛裤二条,其它各式丝绸内衣、内裤、长短玻璃袜、时式皮
鞋、珠屐等,数量可观,精美玲珑。箱内还有许多化妆品,有巴黎的香水、香精,马赛的香
球、香粉,日本的发水、发蜡,美国的唇膏,英国的粉蜜蔻丹,瑞典的雪霜,保加利亚的玫
瑰油,三S牌面油,蛾眉牌黛笔,琳琅满目,全是舶来品。三个箱子装得密实实,宛如富家
小姐的嫁妆,旁观者看了不禁心漾,暗中啧啧称羡。但是程科长却愈看愈失望,因为醉翁之
意不在酒,他的唯一目的,是希望能够在箱内找到一张钞票式的银行保险提货单,他认真检
查每件衣服的口袋及夹缝,结果一无所获。他又搜遍房间的每个角落,除在写字台的抽屉里
发现一些药棉、纱布、胶布及其碎屑外,别无可疑迹象。
杨玉琼始终注意着程科长的动态,她发现程科长的目光停留在碎屑上,若有所思,立即
猜透了他内心的活动,便悄悄对他说:“那样重要的东西,不会放在箱子和抽屉里,肯定带
在身上。”说着向程科长瞟了一眼,四目相触,灵犀沟通,两人发出会心地微笑。又一个新
的计划在程科长心中酝酿着。他吩咐杨玉琼从箱内选出-套李丽兰适身的里外衣裤带回警局,
命令随从人员把东西按原来样子排列整理妥当,锁好箱子,放回原处。
回到警察局,周凌泡上一杯龙井茶
这时,罗警官满脸懊恼地走进来。
“审讯结果怎么样”程科长问通。
“失败了!”
这是程科长早就预料到的,他知道罗警官绝非这个女贼的对手,所以思想上也不显得怎
么紧张,他指着旁边的长沙发对罗留官说:“坐吧!”于是两人便相向坐下。
刚坐定,罗警官就破口大骂:“他妈的,这个女人刁狡泼辣得很!我们施加压力,严讯
威迫,她却无动于衷,不但丝毫不肯承认,而且口利如刀,反唇相讥,要我们遵照法律程序,
保障人身自由,要我们拿出犯罪证据,负一切后果。把审讯的地方当作她的讲坛,句句扣紧,
咄咄迫人。搞得我们辞穷语塞,三番五次陷入僵局,几乎处于被审的地位。差点无法下台。
更可恶的是在这紧张的审讯之时,她听到窗外广播京剧《四郎探母》,竞悠闲地用脚尖打拍
子,顾盼自若,目中无人。当时气得我头上冒烟,真想下去甩她几巴掌!科座,你假如肯答
应我把杨妈叫到场,与她照一个面,可能地就不那么嚣张了,说不定会服法认罪的。”
程科长笑起来:“老弟,没那么简单,这样的女人,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摆在地面前,
一切都是徒劳的!”
李丽兰独自一个坐在特设的候审室里,她像刚从火线下来的战胜者,嘴角隐露着骄傲的
微笑。她想起被审讯的情景,感到那一帮警方人员,外强中干,粗暴无能,简直十分可笑。
当时她“舌战群儒”如摧枯拉朽,泄尽了胸中的愤恨。正当她沉醉于报复的快意之中,忽然,
一种念头又袭击她的心灵,好似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她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我不
能高兴得太早!”她意识到,对方的“王牌”始终没有出现,刚才所接触的可能是杂牌部队,
一场狡狯的包围战也许在暗中策划进行,绝对不能麻痹大意,应当随时随地提高警惕。
正在这个时候,“呼”的一声,候审室的房门开了,杨玉琼带着两个女警员,捧着李丽
兰的衣服,笑盈盈地走近李丽兰,客气地说:“李小姐,请你换衣服。”
李丽兰看到自己的衣服,她意识到四十四号房间已经被他们抄过了,对方第二步的阴谋
正在开锣上演。“要我换衣服,这是什么意思?”她镇静地问道。
杨玉琼还是保持她的笑脸说:“这是你的衣服,已经全部消毒过。诸你更衣之后,好进
‘休息室’(看守室的雅号)。因怕外界细菌传染,所以在未进‘休息室’之前要先进行这一
道消毒手续,这是上面的规定。”
“想不到中国的监狱卫生设备比美国的医院还要好,你们的上级对我这样一个弱女子花
了这样大的精力,如此挖空心思地关怀,本人万分感激。”李丽兰冷冷地讽刺道,“这明明
是变相的‘抄把子’,到你这里来要杀要剐任你自由,反正你们执行的是‘单行法’,何必
那样假惶惶,做得这样的文明!你们的上级无非要我身上的东西,好吧,大家都是女人,我
这清白之身,没有什么可怕羞的,我就在这里把所有的衣服换给你,这不就达到你上级的目
的,也完成了你们的任务吗?”
李丽兰说着,毫不牵强地把衣裤一件件脱下来,直到一丝不挂为止。赤祼祼晶莹雪白的
玉体,如粉扑玉雕,身段的匀称,胜过标准的模特儿,把对方六只眼睛都吸引住了。虽说她
们是女性,神魂也差点被搞颠倒了。
当李丽兰最后脱却桃红紧身全丝汗衫的时候,她秋波微敛,面颊飞红,娇羞地转了一个
身,马上把新的衣服一件件穿上,这近乎卖弄风骚的一转,像那出色的魔术师变戏法一样,
使程科长精心策划的计谋一转而空。
李丽兰的一大堆衣服堆放在程科长的办公桌上,大家像见到俘获的战胜品一样地高兴,
几个人在上面兴高采烈地东抓西捏,宛如寻幽探胜,但最后除了欣赏她的余芳遗泽之外,只
找到一小串锁匙和几张钞票。
程科长傻眼了,面对着这堆衣服怔怔出神。他想,搜索这张保险提货单正像对敌人进行
一场包围战,首先把敌人围得水泄不通,然后慢慢缩小包围困,直捣敌方的司令部。但找遍
整个司令部,为何却不见“司令官”--这张提货单?这不合乎作战的逻辑,他相信自己的战
略是对的,看来在战役和战术上可能出了漏洞。想到这里,他叫杨五琼和两位女警员留下,
其余的先出去。
关上门,他们围坐在沙发上,回忆和研究这场战役的每个细节。程科长要她们重新叙述
李丽兰更衣的详细过程,不厌其烦地问这问那,突然,李丽兰房间抽屉里的药棉、纱布、胶
布及其碎屑在他脑海里闪现,他马上追问她们:“李丽兰身上有没有划破擦伤的痕迹?”
“白壁无暇!”一位女警员回答说。
“你们真的都看清楚了吗?”
“真的。六只眼睛专盯在一个人身上,哪还会错?”另女官员肯定地说。
“不,不,我的意思是说在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程科长似发问又像思考自语着。
这一句话提醒了杨玉琼,李丽兰脱衣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她一层一层地剥掉衣裤,
当剩下粉红色的贴身汗衫和米黄|色的三角裤时,论理说,脱下了短裤,要马上穿上短裤,然
后脱汗衫,再着汗衫,为什么她先脱短裤,再脱汗衫,以致赤祼祼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为什么最后在脱掉汗衫时才感到羞赧而转向侧身?既感害羞,她为什么不马上穿上短裤,反
而先穿汗衫,再穿秋衣,而后才慢慢着短裤,使下身暴露那么久,这不合女儿家羞涩的心理,
这可能是李丽兰出于不得已的苦衷,为的是掩护其要害部分,不让对方看到。杨玉琼把自己
的怀疑和见解如实地向程科长反映。
杨玉琼的一席话,拨开了程科长心中阴郁的愁云,他突然眼睛放亮,禁不住高呼:“高
见!玉琼,毕竟还是你有办法。”
“我有办法?有办法当场就应该识破了,”刚才如果没有科座提醒,至今我们还是被她
玩弄在股掌之中。哎,这都怪我当时被她风骚的姿态所迷惑,一时疏忽,被蒙混过去,想来
还感到惭愧呢!”
“凭良心说,她能够巧妙地躲过这一关,的确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才。你最终能够识破她
的阴谋,也说明你是个非凡人物了。”
“科座,你太过奖了,真正的杰中之杰还是你,你的一个指点,就把她的阴谋诡计粉碎
了!真是邪不胜正啊!”
程科长和杨玉琼的唱和,使两个女警员感到局促不安,自惭识别能力不够。
程科长已经猜透她俩难受的心情,便笑慰说:“这并不是你们的失察,对方心计变幻莫
测,其把戏往往出人意料之外。我在破案过程中,也常因对方的狡狯多诈而暂时上当,胜败
乃兵家常事,你们说对吗?”她俩轻松地笑了。
程科长接着又说:“经分析,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说那张银行保险提货单被
她折成小方块,夹在药棉纱布中,用胶布粘住,贴在腋下,紧靠胳肢窝的地方。你们说对
吗?”
她们三人异口同声说:“对!秘密就在这里!”
“那我们马上进去,立刻逼她拿出来!”一个女警员沉不住带报复性地说。
“不,不!”程科长笑了,“我们不能这样干。一下子逼着她拿出来,这有什么意思呢?
李而兰自负艺高胆壮,目空一切,在我们四区,两天之中干了三起窃案,创了‘闯不过三’
的纪录、撕破了‘黑道金科’,这是对我们的莫大耻辱。我们这个科在首都来说是响当当的,
这都是大家的‘汗马功劳’。我们当然不能让这块闪闪发亮的招牌弄得暗谈天光,因此我们
对这个案件要认真对待,全力以赴。
“今天李丽兰虽然栽在我们手里,凭良心说,这不是她的失败。她是个‘过天星’,她
的窝不在南京,她在同一地区两日干了三窃案,这很不简单。当她第三案得手之后,她有足
够的时间离开南京码头,远走高飞,当我们下定决策开始追踪时,已经慢了两个小时,假使
她当时就走,我们岂不是跟在她的ρi股后头步步欢送?奇怪的是,她转移了阵地,不往北撤,
反而南遁,落脚在夫子庙,留恋着秦谁河,一定有重大的事钩住了她,迫使她不得不在‘六
朝金粉’之地逗留下去,因此我们才有机会卡住了她。这场战役,在军事上来说,我们不过
是‘幸胜’,这算什么本领呢?在李丽兰方面来说,她也是不服气的。不论在军事学上或刑
事学上,我们都不好强取,应以攻心为上,攻城次之。诸葛亮对孟获七擒七纵,花了那样大
的功夫,无非是使他诚心拜服,畏威怀德,永远不敢再萌反叛之心。天下的道理是一样的,
我们对待李丽兰也应当如此。这次对李而兰的初次审问和变相的‘抄把子’,我们都失败了,
这更助长李丽兰的骄傲心理。我想,她开始还有顾忌,现在大概认为我们这批酒囊饭桶,已
经是‘默驴技穷’了。虽身在囹圄,其思想戒备一定比以前松懈得多。
“现在,有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们,一切工作以玉琼为主,你们两个要切实配合。总的
目的要巧取她身上的银行保险提货单,又要使她不知不觉。首先,你们通知庶务长对李丽兰
的生活要特别照顾,另外整理一个房间,床铺被帐要干净,伙食和我们要一样。今天她已经
十分疲劳,看来肚子也饿了,口一定也很渴。你们马上煮一碗什锦面和泡一杯龙并茶,面和
茶里面放上适量的安眠药。她虽然有戒心,但不会避开不吃,因为她不知道在这里的时间得
有多久,她不可能绝食,也不会想到她眼中的这批酒囊饭捅还有这一手,疲劳再加上安眠药,
很快就会睡着了。
“等到十二点至凌晨一点的时候,你们轻轻地开了门,看她是否熟睡。假使真正是睡了,
你们到化验室里拿一瓶,高罗芳,滴在毛巾上,放在她鼻子上闻一分钟,她就人事不省了。
然后解开她的衣服,在她的腋下慢慢撕下胶布,取出银行保险提货单。”说着,他从抽屉里
拿出杨玉琼下午在银行里拿的一张提货单样本,交给杨玉琼,笑着说:“以假换真,要做得
跟它一模一样的再贴上去,然后把她衣服扣好。”程科长特别慎重地吩咐她们千万要注意细
节。要使她明早醒来时丝毫不感到异样与怀疑,才算达到标淮的要求。
临走,程科长关切地对她们说:“今天晚上你们多辛苦一阵,明天好好地去休息,祝你
们顺利。”
三人既佩服又高兴地接受了任务。玉琼笑着回答:“科座,请放心,我们一切照办,保
证完成任务。你忙了一整天,一定很辛苦的,请先休息吧!”
天刚蒙蒙亮,程科长一觉醒来,想到昨晚布置的事,不知李丽兰身上的银行保险提货单
有否如愿得手,很不放心,马上披衣起床。稍加漱洗,即去找杨玉琼。发现她在值班室里,
右手支颐,靠在沙发上沉睡。早春犹寒,清晨霜冷,程科长不忍惊醒她的好梦,又怕她受寒,
到自己卧室里拿了一床细绒鹅毡,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其实玉琼并没有睡,明知程科长进
来,故意假寐不作声,意欲看他举动。鹅毡触到她的身上,顿觉一股暖流随着血液流通全身。
她两眼惺松地对程科长沉醉一笑,其感激之情尽在一笑当中。她没有卸下鹅毡,反而兜紧它,
脉脉含情接受他的关怀。接着懒详洋地从短氅的内胸袋里掏出一张如钞票似的提货单,托在
拿上,含着胜利的娇笑向程科长瞟了一眼:“瞧,这是什么?”
程科长不禁欢呼:“哈哈,玉琼,我们胜利啦!”
“科座,果然不出你的神机妙算,这张单子的确折成方块块贴在她的右腋下。”
“她会不会发觉?”程科长担心地问。
“神不知,鬼不觉,按照你的指示,以假换真模一样地重新贴上去,天衣无缝。她还在
酣睡呢!”
“太好了!玉琼,你刚才受凉了吧?太辛苦你了,快去吃点东西,今天你要好好休息,
保重贵体啊!”
杨玉琼频频点头微笑,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似乎流露着对程科长的无限深情。
上午八点,程科长驾驶一辆小吉普,亲自到金城银行领出李丽兰所寄存的手提皮箱,他
独自一个关上了办公室的房门,把提箱放在办公桌上,撕掉所有的封条,用李丽兰身上所缴
获的锁匙,很快地把箱子打开了。这个箱子在李丽兰的四只箱子中算是最大的一只,里面存
放着三家公馆的失物--三件狐皮大衣和其它东西。他按照失主报单,如数清点,一件不差。
除外,还有粒粒大如豌豆的珍珠项链两条,白金钻石项链三条,黄金钻石项链两条,白金钻
石戒指五粒,白金钻石耳坠三副,珍珠钻石花镯两副,以上所配钻石分量相当可观。还有白
金手镯两副,黄金手镯四副,黄金脚镯两副,各式黄金戒指几十粒。此外还有马蹄金、瓜子
金、豆子金、乌金、紫金的金条、金锭、金元宝、金片,不下百余两。红宝石、蓝宝石、羊
脂白玉、通灵汉玉、珍珠、玛瑙、悲翠、琥珀猫儿眼等各种首饰和许多奇奇怪怪的名贵珍品,
珠光宝气、璀灿耀眼,均为生平所未见。另外尚有双龙抢珠六两黄金的图章一枚,刻有她本
人的姓名。美钞、英镑、法郎、港币好几大量堆在箱子的一角。这些都是她数年来纠合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