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Innermost Courtyards
How Private Can They Be?
文冯不二
图何经泰·廖伟棠
何经泰摄影
北京城里的旧院落,现在统以“四合院”呼之。其实,四合院是一种标准化了的特指院落,杂凑在胡同间的院落大多不合规矩,但这并不影响院落的功能。旧时生活在这些院落中的家庭,多是一家一户累世而居的大家庭。我出生并长期生活其间的那个旧院落,就是一个三代人聚族而居的居处。院落虽不是标准的四合院,但建筑形制仍是大同小异,如大门开在东南方,厨房、茅房也都各在其方位,即使第一次登门的送煤伙计、送水把式或掏粪工人也无须问询,就可以径直找到地方。
旧院落中房屋主次是分明的,主院北屋是上房,住老人;其他厢房、南房和跨院等屋宇各房分住。有老人在堂,无人敢喧哗,有时父母有些小争吵,时间稍久,或说话音调有点激动了,隔着院子,听见上房里一声严厉的痰嗽,大家立即住口,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放暑假时,各房的小孩子都在院子里玩,可一到午饭后必须回屋睡觉,因为那时爷爷奶奶也在睡觉。直到堂屋里一声轻咳,各屋的房门才纷纷打开,放出孩子去玩耍。在这样的院落里,祖父祖母的权威和一家人的生活安宁是至高无上的。有一件事一直忘不掉,那是我家一位住在附近另一座四合院中的至亲,他在1957年“犯了错误”。他仍然早出晚归,晨昏不忘到上房问安,像没事人似的,直到老人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把他叫到堂屋问话,他才“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说:“儿子不孝,把差使丢了。”老人“哦”了一声,说:“回家就好。”他才缓缓退去。
这些场景,都能让如我这样作为家族晚辈的四合院居住者感到被限制了自由,感到有些压抑。可如今人过中年,在回首往事、重新打量逝去的生活时,却也觉得有所领悟:现在的我,不论在外面遇到多少不愉快,回到家仍是平平静静——用四面墙围住一片安宁,为人生的不测守护一个避风港,供鸟倦飞而知还——这是最平庸又极实在的四合院的智慧。
我最怀念的是我家一进大门的那个大天井,这个天井约有百余平方米,里面没有房屋,南面是一个终日关着的大门,西北角有通向内院的屏门。因离上房较远,又有屏门阻隔,吵不到老人,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此是我儿时最喜欢的地方。院子的东面是一个半人高的土台,大约也有上百米,台上种有花树。我曾在土台上抓到过一只硕大的、叫声极宏的二尾蛐蛐,引得小朋友们艳羡不已。土台下停放着一辆人力车,当时称“洋车”,是爷爷外出时的代步工具,同时也是我的一个大玩具。家里没有雇佣专职的车夫,爷爷要出门总是临时招呼隔壁大杂院南房的一位关姓、小名三儿的小伙子。每当爷爷出门时,这位关三儿总是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地早早过来,把车子的瓦圈、辐条、脚铃、车把杆儿擦的铮亮,然后坐在门道厚重的大条凳上,拿着大大碗公喝水,一边坐等,一边给我讲乾隆爷的故事。有时等的时间长了,他闲不住,就自己抄起斧头劈柴,或者到后院井中打水提到土台上浇花。他拉着爷爷和我出门儿,也如当今的“的哥”,话特别多。我听他说过他家是旗人,祖上曾立过军功,是“揪着龙尾巴”进的关。我们一家不分长幼都称呼他“三爷”,这个“爷”字不代表辈分,只是尊称。关三爷曾送我一个用粗铁丝做的弹弓,后来被爷爷没收了。爷爷总在背后说三儿没出息,不上进,连个媳妇儿也说不上。可在我眼里,他可是个有来历的人物、应属“游侠”一类。算起来,这位“游侠”也该在七十岁以上了。
记忆中至今还特别清楚的一件事是:一次关三爷拉着我和爷爷由街上回来,他们一路上仍是热乎地聊着,突然爷爷跺脚喊停车,然后紧盯着电线杆上贴的约两寸宽半尺长的黄纸条瞧,原来这是一张宣传火葬的宣传单。随后的几天里,爷爷总是神色黯然,不大说话。那时的宣传品不过是这样的小纸条,但仍能使人人看到,造成影响;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红海洋”,北京街头才充满了大字。
我家最后一进院落不大,只有三间北房,院中有一口井,院西一棵老枣树,主干树枝向东倾斜,夭矫如卧龙,覆盖了整个院子。三间房居中的一间是爷爷奶奶打牌的地方,西面一间是佛堂,供奉有几尊佛像,现在想起来,那些佛像并非属同一个教派,有密宗的,也有显宗的,摆在一起一定很可笑。上世纪40年代,西藏某僧官呼图克图来京,驻锡雍和宫,爷爷曾请他来家里为几尊藏佛开光。后来这些佛像都捐到北海公园白塔南面山坡上的阐福寺去了。东面一间是祖先的享堂,墙上挂着祖先画像,案上供有牌位,还摆着香炉、蜡扦等物品。据说我出生那天,得了长孙的祖父就是在这里祭告的祖先。这些牌位和画像早在“文革”初期,被我悄悄填进灶膛,一把火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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