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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愤怒的葡萄 > 750 工钱怎么低也没办法。于是梅子铺了一地,山野里到处是烂果子的气味,

750 工钱怎么低也没办法。于是梅子铺了一地,山野里到处是烂果子的气味,

初下的霜使夜间的空气有些寒冷。路边果树上的叶子开始飘落,冬天快要到了。

他们不知道往哪儿去。为了汤姆脸上的伤,为了避开警察,车子尽在乡间的小

路上东拐西拐。开上一条石子路,路旁再不见果树了,全是棉花。一条岸边有矮树

林的小河跟路并行。走了一阵,车灯照见一排卸掉轮子的大货车停在河边。路旁有

块大木牌,上面写着“招雇摘棉工人”。

开过那儿不远,汤姆敲敲驾驶室的铁壳。奥尔在路旁停住车,下来问什么事。

汤姆让他把车灯和引擎一齐关了,到后面车厢上去,然后对妈说:“我看见那块木

牌了,他们要招摘棉花的工人,你们看见刚才那些大货车了吧,摘棉花的工人就住

在那里面。你们到那儿去吧,也许能找到活儿­干­。”妈问:

“你怎么办呢?”“你看见河边的矮树林没有。我可以躲在矮树林里。到晚上,

你们送点东西来给我吃就行了。刚才我看见一条­干­水沟,说不定我能在那儿睡觉。”

爸觉得汤姆的主意挺不错,就叫奥尔把车子开回刚才经过的地方,说:

“我们在卡车上睡到天亮,明天就能找到活儿­干­了。”妈问:“汤姆怎么办?”

汤姆说:“你们别管我。我带上条毯子就行了。开回去的时候,你们留意着点。有

条挺合适的­干­水沟。你们送点面包、土豆、玉米糊,就放在那儿,我自己去拿。等

伤好一点,我就出来跟你们一起摘棉花。”妈说:“你可要当心呀。”“你放心。”

汤姆拿上毯子,翻过挡板下车。妈看着他的身影在夜­色­里渐渐模糊,终于消失在河

边的矮树林里,说:“天哪,但愿平安无事。”

..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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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深绿的棉秸变得七支八叉,白­色­的棉花从棉荚里爆出来似的。

招雇摘棉工——招贴贴出去,传单散出去,还写上了路这的木牌。

我要摘棉花。

有袋子吗?

没有,我没袋子。

你得花一块钱买袋子。要是没有现钱,可以拿头一回摘一百五十磅的工钱来抵。

摘头遍棉的工钱是八毛钱一百磅,摘二遍棉是九毛。你知道,这很公道。

把袋子系在腰里,在两条腿中间拖着走。起先倒挺轻。

用指尖摘下棉花,往夹在两腿间的袋子里装。后来越拖越重,象种地的马似的,

夹紧了ρi股往前拽。孩子们是没有袋子的,一路跟在后面,摘下棉花装进大人的口

袋里。

袋子装满了,拿去过磅吧。这下吵起来了。过磅的人说你在棉花里掺了石头。

你又说他的磅不准,克扣了分量。有时候他说得不错,袋子里确实有石头。有时候

你说得不错,他的磅确实不准。有时候大家都对,石头也有,磅也有毛病。于是老

是争吵。。

天黑了。大家累得­精­疲力尽,可是­干­得挺好,一家子挣到了三块钱。虽然挣得

不多,还是希望这种活儿能多­干­几天。

要是只有五十个人,这活儿就能多­干­几天。可是这儿却有五百人,根本­干­不长。

有个人老挣不出他买袋子的钱。每一回上工他都得买只袋子,不等他摘够分量,地

里的活就完无论如何得攒下点钱,冬天快要到了。一到冬天,加利福尼亚压根儿找

不到活­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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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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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十二辆卸掉轮子的大货车,六辆一排,头尾相接,停在河边一小块平地上。约

德家运气好,赶上还剩一个空位,住进了未了一辆货车的一头。后来的摘棉工人只

好住帐篷了,一个个帐篷塞满了那块小小的平地。

他们­干­得不错。妈用旧衬衫给孩子们各人做了只小口袋,两个孩子也学会了摘

棉花。每天晚上他们能吃一回­肉­,还添置了点东西。

这天傍晚,从棉花地里回来,他们走进十字路口那家铺子。妈买了三磅排骨,

一块牛­肉­,还给罗撒香买了瓶牛­奶­。爸又要了罐糖浆,好做煎饼吃。

露西拿了两大盒玉米花试探地喊:“妈?”妈一点头或者一摇头,能叫她的探

问变成惊喜或是悲伤。妈说:“快放回去——”悲伤开始在露西的眼睛里形成。爸

说:“只要五分钱一盒。两个小家伙今天­干­得不错。”妈点头说:“好吧。”露西

又惊又喜,拉着温菲尔德跑出门去。

回到家里,妈刚煮好排骨,温菲尔德悄悄进来。“妈,露西说出去了。”“什

么说出去了?”“汤姆的事情。”妈瞪着眼睛,跪了下来:“她对谁说的?说了些

什么?”事情是这样的。露西没有把玉米花一下子吃完,慢慢地一点儿一点儿吃。

几个孩子过来想吃一点,露西一点也不肯给。有个孩子抢走了露西的玉米花盒

子。露西追上去,打了这个又打那个。来了个大女孩狠揍了露西一下,把露西揍哭

了。两个打起架来。露西说要找哥哥来杀了那大女孩。那女孩说她也有哥哥。露西

说:“我哥哥会把你哥哥杀了。”女孩说:“要是我哥哥把你哥哥杀了呢?”露西

就说:“我哥哥杀过两个人了,正躲着呢。”妈浑身没有了力气,“糟糕!老天瞎

了眼,怎么办呢!……温菲尔德,你去把露西找回来。”温菲尔德刚走,三个男人

进来。妈低声对爸说:“露西把汤姆躲起来的事说出去了。”“什么?”“她跟别

的孩子打架,就把这事说出去了。”“唉,这个畜生!”“不,她不知道这话有什

么­干­系。我得去找汤姆,叫他当心。

你耽在这儿留神有什么事情。”这时候露西进来了,她又愧又怕,一身稀脏,

脸上有血痕。温菲尔德得意洋洋跟在后面,“我跟她说她闯祸了。”妈喝了声,

“住嘴!露西吃了人家的亏,别再叫她受委屈了。”露西猛地扑到妈怀里,哭诉说

:“他们抢我的王米花。那臭丫头,她打我——”妈摸摸她的头,“别哭,你还不

懂事。

放开我,我要出去。”温菲尔德说:“都是她吃玉米花惹出来的。该揍她一顿。”

“少管闲事。你倒要挨顿揍呢。让我走吧,露西。”妈把两块排骨几只煎土豆放进

一只铁盆,用报纸包上,出了门,大模大样地走去。一路有人跟她招呼:“你好,

约德太太。”“你好。”“送东西去?”“那边有个朋友。我想带点面包回来。”

走完那排帐篷,她回头望望,那一小块场地上一片灯火。

妈悄悄在河边的柳树丛里等了五分钟,看有没有人跟在后面,然后沿着河边的

小路向前走。来到一条­干­涸的溪沟边。

看见沟壁一个黑洞,每回给汤姆送吃的,她总放在那个洞里。

她把留在那儿的空盘取出来,又把纸包小心地塞进去,随即钻进柳树丛,悄悄

坐下。等了好久,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近来,一个黑沉沉的人影来到溪边,遮住

了那个黑洞,一会儿又走开去。“汤姆!”“是你呀,妈!”妈站起来走到他跟前。

汤姆说:“你不该耽在这儿。这儿离小路太近,只怕有人走过。”“我有话要跟你

说,非等着你不可。”“那跟我来吧!”汤姆穿过柳树丛,沿田边走了四分之一哩,

走到一片野黑莓树边。妈跟在后面。汤姆拉开一堆藤蔓,说:“得爬进去,这阵我

就跟兔子那样过日子。”妈爬进洞里,听见汤姆也爬了进来,又听见他打开纸包,

就说:“有排骨,还有煎土豆。”“好家伙,还是热的呢。”洞里漆黑一团,什么

也看不见,妈听得出汤姆吃得很香。

她不自在地说:“汤姆,露西把你的事说出去了。”汤姆问是怎么回事?

妈说:“这不怪她。她跟人打架,都搬出哥哥来吓唬对手。你知道她们那一套。

后来她就说,她哥哥杀过两个人,正躲着呢。”汤姆格格笑起来,“妈,这不过是

孩子话,没关系。”“不,不那么简单。孩子们会说开去的,大人听到了又会到处

说。不多久,他们很可能派人来追查那件案子。汤姆,现在你非走不可了。”“我

一直这么说。老担心有人看见你把东西放在那洞里。”妈也知道汤姆担心得有理,

可是总希望他耽在近边。她好久没看见汤姆了,现在又看不见,就问汤姆脸上怎么

样了。汤姆说好得很快。妈让汤姆靠拢去,伸手摸着了他的头,然后摸到了鼻子,

再摸到左颊上,说:“你结了个很大的疤,鼻子都歪了。”汤姆以为这倒是件好事,

也许谁也认不出他了。

要是他不曾在牢里留下过手印的话,真高兴得没法说了。

妈说:“再让我摸摸。我要记着你,哪怕凭手指摸摸。手指也有记­性­。

你非走不可了,汤姆。”她叫汤姆伸过手去,说:“我们­干­得很好。我偷偷攒

了点钱。这儿带来七块。”汤姆说:“我不能拿你的钱。我有办法混下去的。”

“你不带点钱去,我会睡不着的。说不定你得搭公共汽车,或者有别的用处。我希

望你跑远点,跑出三四百里路去。”“我不要这钱。”“拿去,听见了吗?你不该

叫我伤心。我想你可以到一个大都市去。到了那里,人家就不会再找你了。”汤姆

掉过话头对妈说:“你猜我成天成夜一个人躲着,心里想着谁?凯绥!他讲过许多

道理,常常叫我讨厌。可是现在倒想起了他说的话。他说有一回他到荒野里去找自

己的灵魂,他发现自己的灵魂不过是个大灵魂的一部分。他说荒野不好,因为他那

一部分灵魂要不跟其余的在一起,变成一个整体,那就没有好处。真奇怪,我怎么

记得这么清楚。当时我根本没用心听。

现在我明白了,一个人离开了大伙儿是不中用的。”妈问汤姆往后怎么打算?

沉默了许久,汤姆说他想起了收容所里的情形。为什么不能到处都象那样过日子?

又说他要照凯绥那样去­干­。他老在瞎想,要是把所有的老百姓都聚拢来,象农场里

闹罢工的那些人一样叫嚷一下——妈担忧地说:“往后我怎么能打听到你的消息呢?

他们也许会伤害你,也许会把你杀了。我怎么知道呢?”汤姆不自在地笑着说:

“也许凯绥说得对,一个人并没有自己的灵魂,只是一个大灵魂的一部分。那么—

—”“那又怎么样,汤姆?”“那就无关紧要了。我就在暗地里到处周游。

哪儿都有我——无论你朝哪一边,都能看见我。只要有饥饿的人为了吃饭而在

斗争的地方,就有我在。只要有警察在打人的地方,就有我在。人们生气的时候会

大叫大嚷,我跟他们一起在嚷。饿肚皮的孩子们知道晚饭做得了会哈哈大笑,我跟

他们一起在笑。咱们老百姓吃到自己种出来的粮食,住上自己盖起来的房子,那些

时候,我都会在场。天哪,我这样说简直象凯绥了。

我想他想得太厉害了,有时候仿佛还看见他。”妈不大明白汤姆的意思。汤姆

说他自己也不明白,一个人老不能走动,难免要胡思乱想。

妈该回去了,她一定要汤姆把钱拿去。汤姆没再推,牵着妈的手走出洞口,说

了声“再见”。妈也说了声“再见”,就很快走了。他的眼睛又湿又烧,却没有哭

出来。

上了公路,妈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她慌张地回转头去,有个男人赶了上来,是

个小农场主,有二十亩棉花,成熟得迟了点,现在总算可以摘了,想要雇一些人来

摘,肯出九毛一百磅的工钱,妈问明了地点,说:“我们一定去。”回到未一辆大

货车里,爸和约翰叔叔跟住在货车另一头的魏赖特先生背靠车壁坐在那儿。妈讲了

明天去别处摘棉花的事,爸说最好开了卡车去,去早些可以多摘些。这儿的棉花快

摘完了。魏赖特问,他们是不是也可以去。

妈说,当然可以;还说魏赖特一家可以搭他家的卡车,汽油两家平摊。魏赖特

很感激,妈说这对双方都有好处。

爸告诉妈,魏赖特先生是来跟他们谈一伴事的,这件事叫魏赖特很担心,原来

他的女儿阿琪天天晚上跟奥尔一起在外面蹓跶,没准出了什么岔子。阿琪已经成|人,

该有丈夫了。魏赖特夫­妇­也并不拘怨奥尔,还挺喜欢他,只是担心两家一旦分手,

阿琪又会出岔子,他们不愿意丢人现眼。妈答应魏赖特,一定不叫他家丢脸,爸会

跟奥尔说的;如果爸不肯说,她自己跟奥尔说。魏赖特道过谢,绕过隔在车厢当中

的油布挡子,到那一头去了。

妈把爸和约翰叔叔喊到身边,一同坐在床垫上,低声对他们说:“我打发汤姆

走了,到老远的地方去了。”爸和约翰叔叔都觉得只好这么办。爸说:

“我知道。我已经不中用了。我时刻想着过去的情形。老惦着家乡,这里的情

形就象看不见似的。真怪,让女人当家作主了!女人叫­干­这­干­那,叫上这儿上那儿,

我也满不在乎。”妈安慰他说:“女人比男人能适应环境。女人靠双手过活,男人

靠脑子过活。你别发愁。也许明年咱们能弄到一块地呢。”爸怎么能不愁?手里一

无所有,马上就有一长段日子找不到活­干­,再说罗撒香的产期也不远了。为了避开

这些揪心的事情,他就老回想从前的光景。他说:“咱们这辈子象完蛋了。”妈笑

笑说:“不,没完。这个道理又只有女人懂得。男人的生活是一跳一跳的——孩子

出生,大了去世,这是一跳;置了一块地又把它丢了,这又是一跳。女人呢,女人

的生活象河水似的,不断地往前流。女人对生活的看法就是这样。咱们不会完蛋的。

人们总在前进,尽管有人死了,剩下的人却更坚强了。总得把眼前的日子过好。一

天也不能放松。”妈的话叫约翰叔叔想起他的妻子来,“当初她要是不死该多好—

—”踏板上一阵缓缓的脚步响,奥尔从油布挡子边走进来。妈唤他过去,说他们正

在交谈。奥尔说他也正想谈谈,他不久就要走了。妈问他为什么要走,奥尔说他跟

阿琪想结婚,他打算去车行找个工作。听说奥尔和阿琪要结婚,妈高兴得要命,只

希望他暂时别走。油布挡子那边的魏赖特太太也听到了奥尔宣布的喜讯,高兴地探

过头来,说可惜没有喜糕,该做块喜糕什么的才好。

妈就说:“我来煮点儿咖啡,做几个饼子吧。”魏赖特太太说:“太好了!

我拿点糖来放在饼子里。”妈忙着和面粉的时候,罗撒香从外面回来,问妈发

生了什么事情。听到奥尔和阿琪想要结婚,她一声不响地看看奥尔,转身又走了出

去。她走到小溪边,钻进柳树林,在柳林深处仰面躺下。她感到肚里的孩子沉甸甸

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妈就起来了。刚生起炉子,罗撒香也坐了起来。妈发觉罗撒

香不同往常,问她有什么心事。罗撒香说她也要去摘棉花。妈不同意罗撒香去,因

为她产期快到了。可是罗撒香坚持要去。妈问她,是不是奥尔和阿琪的事引起了她

什么想法?问了几遍,女儿没有回答。

喊起了一家子,那边魏赖特家也动了起来。奥尔嘀咕着,天不亮又摘不了棉花。

妈说得在天亮前赶到那儿。两家人都准备完毕,妈还是希望罗撒香别去。女儿咬紧

牙关,非去不可。妈说:“你没有袋子,也拖不动袋子。”“我摘到你的袋子里好

了。”妈只得叹口气答应。

他们到得并不早,那儿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天蒙蒙亮,大家就赶到地里,各占

一行,摘起棉花来。西风呼呼地吹动他们的衣裳,一堆堆灰­色­的云乘风飘过山头,

快下雨了。人们相互比赛,也跟快要落下来的雨比赛。只有这点棉花可摘,也只有

这点钱可挣了。十一点钟,二十亩棉花全都摘完。算了工钱,约德和魏赖特两家又

坐上卡车回去。

车到半路,大雨点洒下来了。罗撒香靠在妈胳膊上,直打哆嗦。妈说罗撒香不

该来的,她顶多不过摘了十三四磅。奥尔听妈的吩咐,开快车回到大货车那儿。妈

一边让男人们和两个孩子赶紧去拾点柴火回来,一边和魏赖特太太一起把罗撒香扶

进货车,扶上床垫。

罗撒香只觉得冷,妈把所有的毯子拿来,全给她盖在身上。

天黑得比往日早。一户户人家挤在大货车里,听着倾泻在车顶上的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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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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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开始是下一阵停一阵的骤雨,渐渐变成均匀的小雨,不停地下着。地里吸足了

雨水,出现许多泥潭,低洼的地方成了小湖。高山也吸足了雨水,山洪涌入溪流,

使溪流和河水泛滥起来,田野成了一片灰­色­的湖泊。

下第一阵雨的时候,人们还以为雨不久就会过去。等到地面有了水潭,人们就

拿了铲子,冒雨在他们帐篷周围修起小小的堤坝,大雨打在帐篷的帆布上,淋透了

帆布,往下直淌。堤坝给冲走了,外面的水溢进来,把床垫毯子全弄湿了。人们叠

起木箱,在木箱上搭起板子,穿着湿衣服日夜坐在木板上。

终于非搬不可了。但是旧汽车上的点火线和气化器着了水,往往开不动,即使

机器转动了,深深的泥浆又陷住了车轮。

人们只好抱着孩子,背着老人,带上潮湿的毯子蹚水离去。要是高地上有个棚

子,那些打着哆嗦的绝望的人就把它住满了。

渐渐,最大的恐惧降临了。将要有三个月找不到活­干­。人们挤在棚子里,恐惧

笼罩着他们。孩子们饿得又哭又叫,谁都没有吃的。疾病跟着来了,有肺炎,有麻

疹。

于是一些湿淋淋的男人蹚水到市镇上,到乡间的店铺里,到救济机关去讨饭,

请求救济,或者偷扒拐骗。住在舒适的房屋里的人们对这些流离失所的人起初感到

怜悯,后来感到厌恶,终于感到憎恨。镇长们派出了大批警察,添置了枪支弹药和

催泪弹。

肺炎害得直喘气的­妇­女在棚子里的湿草堆上生孩子。老人蜷缩在墙角里死去,

使得验尸员没法弄直他们的身子。夜里,饿疯了的人大胆来到­鸡­埘边,抓了一只就

走。要是有人对他们开枪,他们也不跑,只是满腔怒火地踩着水走去;要是给打中

了,就有气无力地跌倒在泥潭里。

雨停了。日野里积着水,映出灰白­色­的天空。男人们走出棚子,一声不响望着

淹没了的土地。偶尔,他们小声交谈几句。不到春天决不会有活­干­。

没有活­干­就没有钱,没有东西吃。人们养了一群马,用它们来耕地。在它们不

­干­活的时候,决不会把它们赶出去挨饿。那是马,咱们是人。

女人盯着男人,看他们是不是终于会泄气。只要一些男人聚在一起,他们脸上

的恐惧就不见了,变成了愤怒。女人们于是宽慰地叹口气,知道可以放心了:男人

们并没泄气;只要恐惧能变为愤怒,那就永远不会泄气。

草的­嫩­芽从地面钻出未,几天工夫,山头就透出初春的淡绿­色­了。

。。

愤怒的葡萄三十

三十

下雨的第二天,奥尔取下隔在大货车中间那块油布,拿去铺在卡车车头上。这

么一来,大货车上的两家就成为一家了。

到第三天,魏赖特夫­妇­焦急起来,想走。妈竭力挽留他们。爸和约翰叔叔站在

车门口,望着涨水的小河。爸说:“约翰,水再涨上来,我看会把咱们淹了的。”

“是呀,不保险。”爸用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弧形,“要是从上面到底下筑一道堤坎,

准能把水挡住。只要大家动手就行。”“是呀,就是不知道别人肯不肯­干­。也许他

们宁可往别处搬。”“咱们该去找人家商量商量。要是大家都不­干­,那就只好离开

这儿了。就怕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地方。”爸把自己的想法说给魏赖特听。魏赖特

以为可能还是走的好。奥尔表示如果魏赖特家要走,他也要走,总之他要跟阿琪在

一起。爸说他再去问问别人,别人不­干­,大家都走就是了。就和约翰叔叔一起,到

别的车上商量去了。

妈在炉子眼前往火里添柴。露西靠着她直嚷饿,缠得妈心烦意乱。躺在床垫上

的罗撒香忽然一声尖叫。妈连忙走过去,只见罗撒香牙齿咬住下嘴­唇­,满头是汗,

眼睛里闪着害怕的神­色­。她把魏赖特太太喊来,说,“我看要生了。早产。”魏赖

特太太接过许多生,很有把握,她和妈一起推上货车的拉门,只留下一道缝,不让

罗撒香叫风吹着,又叫阿琪领着露西和温菲尔德下车去;然后从围裙口袋里拿出一

把削果皮的小刀,放在床垫底下,准备割断脐带的时候用。

妈问罗撒香:“这会儿觉得还好吗?”罗撒香紧张地点点头,问:“要生了吗?”

妈说:“对啦,要生个好娃娃了。你要听话,能站起来走走吗?”“我试试。”妈

和魏赖特太太一人一边扶着罗撒香,慢慢地走了几个来回。

一会儿,罗撒香觉得一阵疼痛,哭起来了。她们让她在床垫上躺一会,等阵痛

过去,又扶着她来回地走。爸从门口留下的缝里探头进来,问­干­吗把门关上。知道

罗撒香快生了。他说:“那么,咱们要走也不能了。”爸蹚着泥浆走到小河边边。

那儿有二十个男人站在雨里。爸喊道:“非修堤坎不可了。我女儿要生孩子了。”

一个高个儿说:“又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可以走。”爸说:“当然可以,谁也不

会拦你。反正只有八把铲子。”他奔到河岸最低的地方,动手­干­起来。其余的人排

在他后面。他们用泥土堆成一道长堤。

没有铲子的人折下柳条,编成蓖子Сhā在堤上。大伙儿鼓起了工作的热情,战斗

的热情。一个人刚放下铲子,另一个又拿起来。每逢约德家住的大货车上传来尖厉

的叫声。这些人不安地听一会,又拼命­干­起来。那堤坎越修越长,两头都接上了公

路的路坎。水涨得慢了,爸得意地笑了。河水冲击着新修的堤坎。爸喊道:“再加

高些,咱们把它再加高些。”直到天黑,他们还在­干­。他们忘记了疲劳,脸上毫无

表情,象机器似地­干­着。罗撒香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隔二十分钟就要发作一次,

剧烈的号叫声不断传来。爸叫约翰叔叔别­干­得太猛,要累坏的。约翰叔叔说他受不

了那号叫声,叫得象当初他妻子那样。要不是拼命地­干­,他只好跑掉了。持续了很

久,号叫声终于停止了。爸说:“要是孩子生下来了,妈会叫我的。”翻腾的河水

冲击着河岸,哗啦一声巨响,上游倒下一棵白杨。那颗树顺流而下,树根挂住了堤

坎。后面的水涌过来,树一动,把堤拉了个决口。爸往前一扑,想用泥堵住决口。

已经堵不住了,堤坎很快就给冲垮,那些人一哄而散,急流冲进来。冲到大货车和

卡车底下。约翰叔叔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汹涌的流水里。爸扶起他来往大货车走去。

奥尔转身奔到卡车跟前,掀开车头盖着的油布,跳上卡车。可是引擎怎么也发动不

起来。

爸和约翰叔叔走进大货车。只见罗撒香沉静地躺在床垫上,妈坐在她身边,用

一块纸板给她扇着。爸问:“她——怎么样?”妈看了爸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

“很好。睡着了。”魏赖特太太过来,拉拉爸的胳膊往一个角落走去,她手上的提

灯用见个发青的小尸体,踡缩在只苹果箱上。她小声说:

“生下来就是死的。”回到妈身边,爸原想蹲下,只是两条腿太乏,却跪下了。

妈呆呆望着他,两眼象梦游人那样睁得很大。爸说:“我们算尽了力了。”“我知

道。”“一棵树把堤挂坍了。”“我知道。”“听见车底下的水响吗?”“听见了。”

“说不定会把这辆车淹掉。”“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妈不做声了。

爸问:“我们做错了?莫非还有别的办法?”妈同情地说:“别抱怨了。怕什

么!不要紧的,总会起变化的——整个起变化。”“咱们也许还是得走才行。”

“到该走的时候,咱们就走。非做不可的事,咱们就做。现在先别响,莫把她吵醒

了。”外面传来奥尔和一个男人的愤怒的声音。那男人要找爸说话,以为如果不是

爸出那个修堤的馊主意,他们早走了。现在汽车开不动了。奥尔和他争吵说:“你

当我们的车就开得动了?”爸站起来,走到门口,说:“奥尔,我来了。我们有病

人,跟我上那儿说去。”雨轻轻洒在车顶上。魏赖特太太走到妈那儿,“大嫂,你

睡一会儿。我来陪她。”妈说:“不,我不累。”“我不信。快躺一会儿吧。”

“谢谢你,你心眼儿真好。”“不用谢。大家的处境都不好。要是我病了,你们也

会帮忙的。”“是的。当然会帮忙。”“谁都一样。”“谁都一样。过去总是先顾

到自己一家子。现在不了,对谁都一样。日子过得越不顺当,越要多帮别人的忙。”

魏赖特太太拿过妈手里的硬纸板,妈就在女儿旁边躺下。

爸、奥尔和约翰叔叔坐在车门口,眼看青灰­色­的黎明到来。雨已经停了,天空

还有许多­阴­沉沉的浓云,阳光一照,就映在水面上。奥尔估计,水要是涨进车里来,

顶多淹三四时深,他们可以拆下卡车的边栏,在大货车里搭个平台,既能坐人,也

能堆东西。爸估计水还得涨,说:“就这么办吧。”妈在梦中忽然尖声叫起来:

“汤姆!哦,汤姆!汤姆!”魏赖特太太安慰了她几句,然后站起来,走到门口说

:“那玩意不能老搁在这里,只会惹来麻烦,也叫人看了伤心。你们能把它拿出去

埋了吗?”爸对约翰叔叔说:

“你把它拿去埋了,奥尔和我去卡车上拆木板,好吗?”约翰叔叔开头很不高

兴,随后却说:“好吧,给我,没关系,我去。”他原打算把盛尸体的苹果箱拿去

埋掉,临了却放进了汹涌的急流。他说:“快漂去吧!就这样去喊一喊冤!”爸要

到铺子里去买面包。奥尔就和约翰叔叔把拆下的木板搬进大货车。

妈醒来了,问明了他们­干­什么,转身去看罗撒香。罗撒香也已经醒来,问道:

“妈,小东西——怎么样?”妈不能再隐瞒了,跪在床垫上,说:“你还可以

再生呢。我们想尽办法了。”罗撒香想撑起来,却又躺下了,用手遮住了眼睛。

爸把剩下的一点儿钱全买了面包。吃过午饭,约德和魏赖特家都把平台搭了起

来。水漫进来,两家各自往平台上移。妈打算跟爸、约翰叔叔和奥尔一人拉住一只

角,把罗撒香连床垫一起往平台上搬。罗撒香说:“我会走,我好了。”她跟妈说

了句悄悄话。妈伸手到毯子里摸摸罗撒香的Ru房,点了点一家子在平台上耽了一天

一夜。第二天早上,罗撒香又悄悄跟妈说了几句,妈大声说:“我们得走了,到高

点的地方去。你们走也罢,不走也罢,反正我要带着罗撒香和两个小把戏走了。”

除去奥尔要留下跟阿琪在一起以外,都愿意走。爸抱着罗撒香,约翰叔叔背着露西,

温菲尔德骑在妈肩膀上。

上了公路,爸和妈一人一边扶着罗撒香,一家子沿着公路往前走去。雨下起来

了,还越下越大。妈说:“咱们得赶快走,罗撒香要是淋透了,不知会病成什么样

的。”爸说:“你没说咱们往哪儿赶呀!”公路左边远远的一个小山岗上耸立着一

个仓棚。妈说:“看,我敢保险那里边是­干­的。咱们上那儿去!”他们气喘吁吁地

跑进那雨水浸透的仓棚,里边零乱地放着些农具,还有­干­草。妈让罗撒香赶快躺下

来歇歇。这时候温菲尔德喊道:“妈,你看那个角落!”角落里有个男人仰面躺着,

一个男孩坐在他身边。妈朝那儿望去,只见男孩站起来,走到妈跟前,带着哭声问

:“这地方是你们的?”妈说:“不是。我们是来躲雨的。我有个生病的女儿。你

们可有­干­毯子?我想借用一下。

好让她把湿衣服换了。”男孩回到角落里,拿了条龌龊的被子来,递给妈。

妈道过谢问:“那个人怎么啦?”男孩说:“起先是生病,这会儿他快饿死了。”

“什么?”“快饿死了。他六天没吃东西了。”妈走到角落里,低头看那男人。他

五十光景,长着胡子,瘦得可怕,睁开的眼睛呆呆地瞪着。妈问那孩子:“是你的

爸爸?”孩子点头说是,在摘棉花的时候得的病,身子太虚弱了,求妈给他点儿吃

的。妈让男孩放心,说给女儿换了湿衣服就来。回到女儿身边,妈提起被子挡住女

儿,叫她把湿衣服脱了,然后把被子裹在女儿身上。男孩不住地在妈身旁解释说:

“我不知道怎么好。昨儿晚上我出去,打碎了人家的窗子偷了只面包劝他吃。可是

他全吐出来了。他得喝点汤或者牛­奶­才行。”忽然,他惊喊起来:“他快死了!

真的,他快饿死了!骗你不是人!”爸和约翰叔叔无可奈何地站在那儿。妈望

望他们,又看看裹在被窝里的罗撒香。她对罗撒香的眼睛望了一眼,又向远处望去,

随后又把视线回到女儿的眼睛上。她俩心心相印地彼此望了一会。女儿的呼吸急促

起来了,她说:

“行。”妈微微一笑,“我估计你会同意的,我早料到了。”罗撒香低声说:

“你们——你们都出去,好吗?”妈弯下身子,理了理女儿额前的乱发,在她额头

上吻了一下。然后说:“都出去,到农具棚去耽着。”大家一起走出去以后,她返

身把那扇叽嘎响的门关上了。

罗撒香呆呆地坐了一会,然后挺起困乏的身子,裹裹被子,慢慢走到角落里,

低头看着那张憔悴的脸和那双鼓得很大的吃惊的眼睛。她在那人的身边躺下,那人

慢慢地摇摇头。罗撒香解开被子的一角,露出她的Ru房,说:

“你得吃一点才行。”她把那人的头拉过来,伸手托住了,说:“吃吧,吃吧!”

她的手指轻轻地搔着那人的头发。往上面看看,又往仓棚外看看,渐渐合拢嘴­唇­,

神秘地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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