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略一犹豫,喃喃道:“我有什么?小贼,快回去将伤处扎好,以后不要这样损伤自己了。你……你朋友不会要你的血的。”
笑然被她最后一句说得“噗”的一笑,但片刻之后正下颜色道:“听话,跟我说怎么回事,还有,为什么不回家去反而跑来这里?”
碧落拗不过他,只得将自己转而来此的缘由大略说了一遍。笑然得知了嫣如手段之后居然连连点头,赞道:“不错,你这姐姐有些门道,被她算计一回也不算丢人啦。”听到宿尘掳劫红蝶一说时,这小子倒是十分平静,只催促道:“然后如何?”碧落看不过去,皱眉道:“小贼,依你说,宿先生会有如此行径吗?”笑然笑道:“难说得很啊,临安那个大夫你也看到啦,若是用得着,或者谁惹招惹了他,依狐狸的性子掳上一个半个的又有什么奇怪?”碧落心中渐沉,喃喃道:“当真如此么……”随后道出红蝶与苏州罗家已有婚约时,小贼却分明一怔,碧落并不如何察觉,一路说下去,直到了洞庭湖畔那一场变故。
“对啦,土地公公叫我转告你,让你‘最好不去’的。”碧落说到关节了,蓦然想起,道:“小贼,怎么回事,你是要出门吗?”笑然淡然一笑,点头道:“不错。天玑堂主被害一事想必你是知道了,如今七星会下帖邀战,让我前去万州。”
碧落抽一口冷气,半晌,道:“他们做什么?”笑然道:“七星会的掌舵霍老儿是个人物,他定下规矩,但凡会中香主往上的兄弟有事,都由他亲自设阵找回场子。七星会创立五年,香主堂主总共折损了九位,他们万州总舵便祭了对手人头一十二颗。如今杨大哥堂主之尊既然被害,那么想必他们会留着位置,等我来把人头送去。”
他话语中依旧波澜不兴,但碧落已然听出厉害。她心中七上八下,暗道小贼争强好胜,耍性子要去那是绝对不行的,土地老儿既让自己相劝,那么说什么也要拦下他来……乱着乱着忽然一定,忆起笑然刚才随口而出的言语来,愕然道:“杨大哥?”
笑然目光望来,一派沉寂如死海般瞬间浸没碧落心底。他道:“是,杨叶。那是我相交三年跪地盟誓的兄长之一。阿螺,我没有杀他。”
片刻错愕,碧落望着笑然血未止尽的手腕默默一叹,心里头说不出是微微有些轻松欢喜还是愈加的疼痛。她低声道:“我知道啦,原来你在这里祭的人是杨堂主。小贼,你不要伤心了……可为什么大家都说是你所为?他们冤枉了你,若去七星会,能够解释得清吗?”
笑然冷笑一声,道:“谁耐烦跟他们解释什么,杨大哥究竟为谁所害,我断然是要弄个水落石出的!七星会既把事情栽在我头上,很好,左右是去,借这因头也好让我这邪门爹爹快些吐口。”
碧落垂着头,紧紧皱眉。她心中明白事情若有如此关节,那么她是劝不住小贼的了。土地老儿临别时的话语回响耳边,碧落沉吟道:“土地公公说这里面有古怪,原来是这样。他先去察访了,小贼,你不等等消息吗?”笑然道:“他有消息,路上自会给我。此事说到底我是要亲自了断的,要我坐等,再容着七星会那班草包一路叫嚷声讨、而真凶逍遥法外,那决计不行。”
碧落听他把话说到这地步,缓缓点了点头,道:“好,如此,我跟你一道走。”笑然吃了一惊,愕然道:“什么?”碧落重复道:“小贼,你去万州,我也去。”笑然大张双眼望她半晌,终于斩钉截铁地一皱眉:“不成。”碧落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也不去理,径自道:“此刻玄阳剑还在他们手里是不是?那么我奉了师命前去问问,有什么错?”笑然一顿,皱眉道:“阿螺,这件事情……”碧落轻轻打断:“不必说啦,我已然答应了土地公公,不能留住你,就陪你一道出去。小贼,我这可也不是将你,你自己选吧。”话到这里她微微而笑,眼中水泽清亮,干净当中竟也隐隐透出一丝狡颉来。
笑然心中怦然作响,他怔怔看了碧落片刻,忍过一片欢喜与杂乱,喃喃道:“阿螺你……跟我们同流合污,终于也变坏了。”
碧落噗嗤一笑,曾经种种自脑海恍惚闪过。那时的魍魉少主只是小贼一名,而宿先生也还没掳劫什么人去,她心里除了师父嘱托的玄阳剑外便再也没什么惦念。而今不过一月,却已然有了这么许多变故……碧落心中默默起伏,回顾那些住在竹林当中的安逸日子,仿佛已是隔世之远。不知何时,对那些清静悠然的眷恋竟已融化在江湖的铁血烽烟里,碧落觉着自己一路走来,越来越有些东西……是舍不得丢开的了。
* * *
一路返回鬼府,碧落方知魍魉山庄布局之诡异。上山与下山的路径竟然都只有一条——黄泉道与奈河桥。此岛山势算得平缓,树林之间虽可攀登,然而机关密布陷阱重重,便是一流高手欲过此处也是举步维艰。笑然与碧落自奈河桥通过,需得下了山,重新转入黄泉方可回府,欲要自望乡台原法折回便会发觉,此阵只入不出,果然与阴曹地府中的那处地方一般,一经踏上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碧落与笑然走在一起,听他如此讲说,惊叹不已,心道难怪师父如此推崇这地方,以后有了机会可该带上四妹妹到此游玩几日,那丫头定然喜欢。
一路谈谈说说,问起宿尘房中那位姑娘时,碧落脑中霎时忆起回廊尽头那幅神仙缱绻的画面,心中一荡,神往道:“小贼,那时你说宿先生有了心上人,原来是真的。那个姐姐我见到啦,真是美丽得很……可宿先生却说不知道她姓名,她不是你们山庄的人么?”
笑然一怔,不禁皱起眉来看看她,神色间微有古怪。半晌,道:“阿螺,你是真的不喝醋呢,还是只装装样子罢了?若是后者……说老实话,这件事情我可帮不了你,唯有这个,狐狸他不会听我的。”
碧落奇道:“什么事情了?我喝醋?”然品出他语意中酸溜溜的味道便立即有些明白了,她睫毛一扬一落地打量笑然,半晌,疑惑道:“小贼,我说我喜欢宿先生,你果然还是生气了吗?”
笑然未料她会如此直白,着实一怔,然顺下口气去,那小子也不客气,皱眉笑道:“是啦,我当然生气,但是那有什么办法?这么说来,你果然是很喜欢他了?”问到后来虽然强自镇定,话语之间也难免带出一丝不安。
碧落脸上浮起一层红晕,竟连想也不想,“嗯”的一声点了点头。
“咣当”一声,笑然心中如被重槌敲过,他捏捏拳头,擎了满眼的苦笑与无奈半晌无言。当日分别,他赞碧落“眼光很好”时的确已是心悦诚服的了——原本他想:这回事上输给狐狸,那有什么好丢人的?然而此刻听到碧落亲口把话说出来,他才知道自己远远不能够坦然。笑然脑中霎时闪过一番惨烈构想——自己是否应当就此冲到狐狸房里去、拖他出来大打一场?赢自然是不用想的了,但就便是输也要把这口妒气出了再说。嗯,这样的事情似乎想当年爹爹也干过,虽然免不了被人家嘲笑一番英雄气短,但反正魍魉少主也不稀罕那么个虚名,能在她眼中做个小贼,也就够啦……
笑然心里胡思乱想的一通悲壮,身边碧落却浑然不知。她眼里亮亮的,神色略有羞赧,思索道:“宿先生和我师父有些相像,第一眼看见他时我就这样觉得啦。嗯,虽然他待人冷冷的,不像我师父那样温和……这回知道他有心爱的人,我是喝醋吗?好像也不是,我很为他们高兴,就像师父和师娘在一起,我看着好生羡慕,却也很替他们高兴来着。小贼,你能懂吗?我很喜欢宿先生,所以他有如此般配的爱人,我心中十分欢喜。”
她话语落下,笑然听得张口结舌。碧落容色间从容坦白毫无半点做作之态,笑然望她良久,一时竟不知道,这小小女儿的心思究竟是太深还是太浅。他生人至此将近二十年,就从未听说喜爱之心是可以这样用法的!他心中连连道:阎王保佑,如此说来这丫头可万万别“喜欢”上我才好,不然看着我和别人在一起她便高兴,那还有什么指望!想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喜乐叠加,连日来的郁郁一时退避两旁。
碧落再是懵懂,至此也已隐约知晓笑然心意。见他蓦然坏笑起来,料想他是没有动什么好心思,不禁大窘,恼道:“你看,我真心话跟你说了,你却笑话我!你……”说到这里“哼”的一声,红着脸颊步下如飞,欲要先一步走开。笑然早已熟知她的脾气,咧咧嘴,几是同时已然挽上她手,叫屈道:“许你说真心话,就不许我真心笑两声么?”碧落头也不回,一顿手臂轻轻甩开。
一成力道而已,笑然却被震得退开两步,这回倒是一声不吭。碧落微觉奇怪,忍不住回头看看,望见他煞白脸色时当即醒悟,心中立时好生后悔。她足下一点,身子飘然退回将他扶住,满目关切道:“对不住,我忘记你失血啦……腕上痛吗?”笑然眉心深蹙,脸色眼见着黯淡下来。然只一瞬,他眼眸亮起,佯装苦色道:“是啊,痛。用碧螺春给我焐一焐吧,你可知绿茶原是止血镇痛的良药——嘿嘿,若是忘川之水浸泡过的碧螺春,那就再好没有了。”
碧落听他开头似乎还有些道理,而后一句出口,方知原来竟是消遣自己的,她连羞带气,哪里还肯扶他?却也终究不忍牵动了这可恶小贼的伤势。
半晌,笑然闹罢了,正下神色向碧落道:“说正经的了,阿螺,临别那天我随口说狐狸有心上人,的确是戏弄你来着,他身边有这么位佳人我也是这次回来之后才知道,之前从未听狐狸提过。”碧落瞪大眼睛惊讶望来,笑然向她耸耸肩,道:“庄里人说我偷偷出门不久,狐狸便带了这姑娘回来,知道我走了,当即把人安顿下自己就追出去……哈哈,这就不用说啦,山庄上下,除了爹爹之外数他最能整治我,这种事情,他是逃不掉的。”说到这里微有沉吟:“这回回去,狐狸受伤,这姑娘焦急得很,日夜守护调理着,看是情份很重了。阿螺,狐狸说不知道那姑娘的姓名是吗?”
碧落点点头,道:“旁的我没有问,只把五色缸的事情同他讲了。一月之期已然过半,嫣如姐姐还在等我消息呢。”
笑然道:“他怎么说?”
碧落道:“宿先生让我午后过去再给答复……”说着望望天色:“也快啦。”
笑然微微一笑:“好,一道去吧。嘿嘿,你陪我去万州,我么,就陪你去狐狸洞转转。”
幸而,是没有“如果”的。
为了遇到她,为了成就临安街头那场纤纤素手轻盈握住的缘分,一切的代价都是值得。不能想,茫茫人海中若是与她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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