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茗剑传奇四连环 > 第二十一章:幕后

第二十一章:幕后

欲把此身江湖傲,莫言茗韵不争逍。

七星会的囚室当中,宿尘、韩远、宋荣、吴此人四位尽数在此。老人参­精­于前日一战身亡,尸身停入另间囚室,尚不知七星会预备如何处置。

这么个­阴­暗霉臭四壁铁墙的狭窄地方,各人兵器皆已卸去不说,更有­精­刚铁链铐住手脚,尽把一身惊世武功全然束缚在了这里。这四个人物从来于刀口剑尖之上摸爬滚打,所遇危险无数,却什么时候有过这般落入牢笼的窝囊境遇?以往就算身受重伤命在顷刻,那也都是些决绝畅快的经历场面,似如今这样为人所制、终日需跟老鼠跳蚤为伍,倒真不如给他们一刀来得痛快。

前日笑然一句话,这便是代价。

据碧落说,他自己同样被铁链锁缚,然而一个请求之下却得以自由行走,身后四人看管着,走马观花一般倒是赏玩起总舵构造来了。

至于碧落,念在她是萧茗弟子份上,七星会上下总算没有如何为难,放下话来“想去则去想留则留”,也不跟踪软禁,随她方便,只是不许与那魍魉山庄的小贼交谈。想及原因,多半是防备着那小魔头突然又交待什么鬼主意,让他七星会措手不及吧。

宋荣于前日一战受了些伤,然而他身子健壮如牛,睡得两觉便已无碍,此刻抱着膀子在囚室当中走来走去,足下铁链哗啦啦响动不绝。半晌,韩远终于耐不住,皱眉道:“老宋,你歇会儿成不成?铁杵磨成针也不是这么个磨法。”

宋荣嗓门本就巨大,此刻窝着满腔鸟气没处发作,当即吼道:“歇得住吗?!老人参和土地老儿……嘿!明日就是绝命擂台,­奶­­奶­的你们倒是坐得踏实!我死也想不明白少主那那那是哪根筋堵着了,怎么就不跟姓霍的拼命?这回好啦,外面樊天罗刹就是再想冲进来,一看钢刀比在脖子上,这还有什么戏唱?”

韩远此刻脸也黑下来,名副其实成了“乌鳞龙”,他骂出一声,咬牙道:“听萧家姑娘说,姓霍的帮手这两天八成快来齐了,再讲打怎么着也不容易……少主究竟什么心思?当真要自己跟姓霍的擂台上豁命吗?”

吴此人目光瞟来,­阴­声道:“狐狸……你看少主明日一战,是怎么着?”

宿尘始终不发一言,此刻吊死鬼有此一问,他淡然道:“须弥山手印加身,活命该是五成吧。”

“什么?”宋荣回身叫道:“五成?”声音中三分惊喜,七分却是不信——“照这么说,少主要是没中那手印胜算不是满了?”

宿尘白来一眼:“没中那是死定了。”宋荣当即泄下气去。

事到此刻大家都也明白,如今只有算着姓霍的自持身份,不会趁笑然武功全失时和他动手。可是一来他急于割下那小子头来祭奠天玑堂主,未必真有那耐­性­养着魍魉山庄一帮人往下等;二来……当真动手,凌笑然有没有内力却又有什么区别?七星会邀来的那班观战人物想必也是知道这个的。是以说来说去,自家少主活得过明日的机会,五成而已。

韩远皱眉哼道:“老东西不简单,当真动手,少主单凭着身法跟他在台上走不过十招。我说,姓霍的肯让咱们观战吗?到时候……”

“肯又如何。”吴此人面容僵死,举起一节枯臂来,带得上面铁链哗哗作响:“就冲这个,咱们就便到了台下,也只能是观战。”

宋荣道:“那不成啊,十招,拼老娘命也得往上冲了!我说,狐狸老龙吊死鬼,大家一起招呼,说不定乱一乱少主还就跑路了呢!”

吴此人嘿然一声惨笑,刚要点头,宿尘皱眉道:“他若要走也不等到现在了。坐下歇着吧,明日若真是摆开擂台,那咱们也不用想了,黄泉路上再护他一程,大家追土地老儿和老人参去就是。”

宋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喃喃道:“­操­,照这么说我现在追是不是更快着点儿?”

韩远也是脸­色­愈黑:“我听着瘆。宿老弟,你心里有计较可是立刻说出来的好——少主是有什么主意能够脱身吗?”

宿尘沉默片刻,目光淡淡化开:“一切只看土地老儿的吧……”

* * *

第三日,北斗台。

与魍魉少主这一场绝命擂台比过,“后劲”会有多足,霍海州自然是想到了的——不必说他辗转长江二十余年心血创下的七星会极有可能就此覆灭,便整个江湖怕是都要再兴一场血雨腥风。为了一个兄弟的­性­命,如此代价不可不谓沉重。

然而苍茫回首时,这位老人心底当中吞吐着万千豪气——人生在世有所必为,决心既下,是再不容更改的了。

七星会总舵的格局乃是应了魁柄七宿的阵势,天权位上一座高台森然竖立,那便是今日一战的所在。台上青砖几处碎裂,当中浸了洗不去的血污痕迹,触目惊心地提醒众人:五年来这里曾经断送过一十二个手染七星会鲜血的人物的­性­命,如今他们的头颅化作一个个­干­瘪骷髅,尽数晾在瑶光位的慑灵阁中。

此刻辰时将至,北斗台下已然立满七星会众与前来观战的宾客。两旁高座之上,青城山灵虚道长,青竹剑派单掌门,川中洪门三位长老,乌江水道的林总舵主以及大梦谷孟氏夫­妇­……如此一些声名显赫的白道人物俱都应邀而来,为霍总舵主信守了五年的誓言做一个见证。

——江湖义气何需多言,这些人物既然肯来,便已是表明了态度:日后与魍魉山庄开战之时,他们自愿鼎力相助、与七星会担上同进退的­干­系。正派侠士口中从未断绝过的“道义”二字,今日于这西风潇潇的绝命擂台上看来,忽然沉重得叫人感慨。

魍魉山庄护驾的四人此刻被安排在斜对高台的单独立席上,依旧是铁链加身那也不用说了,天权玉衡两堂堂主领着十余手下在旁看管,端得森严周密。凭这班人物名头之大,外来宾客乍见他们时难免一惊,而后识得状况无不幸灾乐祸:哈哈?这般魔鬼煞星原来也有今天!与之从前结怨有仇的,当即便是破口大骂。若在平常,韩远宋荣之流不被气炸胸肺好歹也是要十倍以上还骂回去的,然而如今他们心系少主安危,只是彼此低声交谈,尽没把旁人言语放在心上。

宿尘满场环视,锁眉道:“萧家姑娘竟然没在……什么道理?”

宋荣横他一眼,怒道:“什么时候了狐狸,你倒是惦记着人家小姑娘!啊,你心上人眼看要被人宰了,你巴巴来看吗?……呸,当我没说,我心上人才被宰了,少主吉人天相,没事儿没事儿……”一句话脱口觉得太不吉利,赶忙找补回来。

宿尘也不与他口舌,略略摇头,心知碧落绝非此类人物——她此刻不来观战必是有着重要缘故,至于是什么,他说不好,然而心中已然隐隐浮起一层忐忑。

说话间魍魉少主清清爽爽两手空空,已然被带了北斗台下。只见他堪堪二十岁一个少年,淡青衣裳着身,一派纯然明朗地信步走来,偌大天权看场一时没了动静,人人心中一阵诧异一阵寒颤——这个就是笑阎罗了!

待他拾级走上高台,宋荣等人暗自咬牙,将手上锁链握得叮当作响,笑然转头望来一眼,容­色­一展,眼里清清亮亮地透出许笑意来。

宋荣心里一阵难受,尚未说话,吴此人已然嘎声一笑:“齐活,这场战开不了啦……”

霍海州早在场边陪同列位贵客说话,此刻眼见笑然上台,他推手一礼,苍然道:“就有劳各位好朋友为霍某人见证一二了。”说罢转身大步而行,走到距离高台丈许之处身子骤然拔起,足下踢出,携着气吞万里之势飒然落定于台心。这花甲老人一身黑­色­劲装,须发飞舞,虎虎生威,北斗台四下立即炸开有如潮水一般的喝彩之声。

待彩头平息,霍海州森然道:“凌少主,今日老夫跟你这娃娃动手,量你不服,然七星会规矩历来如此,江湖列位都是知道的。不必多言,你选兵刃吧,老夫空手接你,一战生死,各不怨人!”说话间抖手而挥,风声猎然。

台下一片叹息赞叹之声,众人心道魍魉山庄两件兵器名头多大?碰巧如今都在这里!那小子不是选那玄阳,就是要使素月,霍总舵主功夫就便再高,空手应战那削金断铁的两件神器也不得不说是凶险——这样一来,这二人的辈分年岁之差倒是尽数平衡了下来。

笑然立于他对面两丈开外,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不必啦,晚辈用不着兵刃。”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霍海州心说这小子知道无幸,八成是自暴自弃了,沉声冷笑道:“很好,进招吧!”

笑然摇头笑道:“想也别想。霍老前辈,今日晚辈上台并非与您武功上绝生死来的——您要取我人头举手之劳,又何必再比?今日晚辈是要当着大家的面,求您一件事情。”

满场疑惑声中,霍海州眼中怒火滚动,心说这臭小子有完没完?古怪花样是一个接着一个,再容他这般放肆下去,北斗台却成了儿戏之地了!当下一声厉喝道:“凌笑然,废话少说!你不进招,莫怪老夫出手——”说话间掌凝炙风,含劲待发。

笑然咬咬牙,凝立不动,叹道:“霍老前辈,为了杨叶,请您听我说一句。”

霍海州心中蓦然一酸,随即悲愤涌上,再不多言,劈手就要攻上。这时只听身后有人叫道:“霍海州,凌笑然武功全失,你要和他动手?!”说话的人正是宿尘。

他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得将这言语砸了过去。身旁天权堂主狄超厉叱一声,长剑出鞘指住他咽喉,然而话既出口,立时换得满场一片惊疑——来客当中便不免有人嘀咕:是这话吗?原来七星会已经废了人家……

霍海州瞳光一绽,喝道:“说什么?”

笑然苦笑道:“这倒没什么所谓,晚辈说了,您要取我人头是举手而已,有没有武功,北斗台上不过走个过场。您要杀我,等我把话说完。”

霍海州眼中闪动,忽然间踏上一步,身子一晃来至笑然面前,一把扣住他手腕。笑然不避不闪,当即被他擒在手中。

宿尘四人心惊­肉­跳,同声呼喝,宋荣更是差点扯着两条锁链蹿了出去,身后十几把长剑齐出指在自己左右却也顾不得了。

霍海州沉默片刻,将他手腕一放,缓缓道:“算是你没说谎。你内息受制,嘿嘿,想必是哪位高人看不得你做恶多端,出手教训。”心里隐隐觉着这无赖小子倒也有硬气的一面,武功被废竟不早说。他却不知道,自己口中那“高人”正是这小子的老爹、魍魉山庄的阎罗王,凌天成是也。

笑然咳嗽一声,故作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道:“这与霍老前辈当年誓言并无关系,就便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被称作‘杀了七星会堂主’,那也是要来北斗台上一较生死的。晚辈今日站在这里虽然打死也不服气,却不是为了这个。”

霍海州越听他言语越不对滋味,怒道:“够了,你别要有恃无恐起来!你要说的什么事情,讲!”

笑然见他终于吐口,长吸一口气,道:“霍老前辈,今日决战请先拖一拖,晚辈斗胆向您讨十日时间,十日之内,杨堂主之死真相大白。”

话音落下,满场七星会众放声怒骂,方达­性­子火爆,吼道:“魍魉山庄少主子说话怎么放屁一样?三日之前是谁要应战的?”他内力不俗,声音远远凌出了众人。

看台上韩远等人自然不甘示弱,宋荣立即吼了回去:“你­奶­­奶­的!三日之前我家少主要不应战,你们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吗?得便宜卖乖,给我滚上来!”身后薛子恩气得脸上变­色­,长剑只差没戳入一节。宿尘心念闪动,脱口叫到:“霍总舵主,魍魉山庄与七星会当真二虎相争,究竟便宜了谁?我家少主若非顾虑此节也不必有今日擂台了!”

霍海州心中一沉,凝视笑然。面前这小子目光无奈坦然,实有一番蛊惑人心的磊落在里面。半晌,他凝声道:“你要十日,做什么?”

笑然道:“捉拿真凶。霍老前辈,得请您借我船只快马,对啦,还有银两,晚辈需得去趟九江。”

满场愕然之后,登时爆出一片嘈杂骂声。从万州到九江,那是需要经过岳阳洞庭湖的。

霍海州仿佛听到一段巨大的笑话,只因内容太过诡异反而笑不出来。他脸上神­色­古怪,上上下下打量笑然:“小子,你凭了什么还敢来跟老夫讲这十日条件?”

笑然抬头,一字一句:“只凭杨大哥不能够屈死九泉。”

四周缓缓静了下来,霍海州咽下口气去,沧桑之意回到脸上,他森然道:“你十日之后一去不返,我又去找谁?”

笑然眨眨眼睛,横手指向宿尘等人道:“找他们,自然是找他们。老前辈,魍魉山庄四位人质握在七星会手中,您怕我走了不成?”

宿尘等人瞠目结舌,随即不禁苦笑——原本他们也是如此想法,或者如能换得少主­性­命,自己身死却又何惜?可是这话这么顺顺当当自那小子嘴里说出来,可实在叫人听着有气,韩远笑骂一声:“­奶­­奶­的,义不容辞了!可是少主,烦你下回说这话时背着咱们点儿,省着宿老弟跟您记仇,回去罚出第四个难题来!” ——三道难题之说于魍魉山庄当中早已传开,他话音落下,四人纵声大笑。

笑然死死咬住牙,擎那一丝笑意在脸上。他如何不知,这四人是不指望自己回来的。他们的心思就是让自己离开这里,长长远远的,回到山庄当中,回到父亲那里,再也不要复来这生死悬于一线的地方……这么多年跟随他们一起成长起来,他如何不知。

霍海州缓缓摇头:“小子,你拿我七星会的阶下囚徒来跟老夫讲条件么?你以为这回擂台过后,七星会上下放得过他们?”

笑然一怔,皱起眉来:“前辈,若不是晚辈一句话拖累,他们是不会成为你阶下囚的。”

一句话,五大堂主相顾默然。

霍海州哼哼两声冷笑,尚未言语,只听一个声音叫到:“霍前辈,就请您准他十天时间吧,条件、条件加上我一个,行不行呢?”说话间,一道浅碧身影已几步来到台下,美目闪烁黛眉轻蹙,正是碧落了。

碧落身材纤秀,又没有跃上高台,天权场上大半人物看不到她,只听到说话声音轻灵悦耳,竟是个小女娃娃,外来宾客不知她身份,不禁大奇起来。

碧落微微气喘,显然是刚刚自别处赶到这里来的,她手中似抱着什么东西,因被高台遮掩住了看不出来。她话语出口,笑然豁然转身,一双眼睛光芒错杂地望来。霍海州眉头簌然皱起,他凝视碧落片刻,沉声道:“萧家姑娘,你倚仗师父名头,便当老夫不敢拿你如何了,是不是?”

碧落轻轻摇头,道:“不,我……晚辈自当写下誓愿,如果十天之内凌少主没有回来,晚辈……晚辈替他跟您来这擂台上比武,可以吗?到时候晚辈不是您的对手,就算毙命,我师父知道我是自愿,也不会说什么的……”

她这话说得十分稚真,却全是儿戏,在场倒有一半人笑了起来,然而碧落眼中坚定,直直地直望着霍海州,再不言语。

* * *

庐山。

碧龙潭畔,深深密树当中隐藏着一间小木屋子。那屋子房顶四壁皆是木­色­,如不细细寻找,灵秀轻柔的山­色­水韵之中轻易便会将它忽略了过去。于是任谁也不会知道,这里曾经是武林当中三位声名赫赫的青年才俊,相识结拜的地方。

推开门,笑然走了进去。

屋中实在简洁,除了一桌一榻,更连把椅子也没有了。桌前一人正在书写,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于是温润如玉的面容蓦然刷上一层震惊。片刻工夫,那人冰冷下来,毛笔轻轻地撂在桌上。“是你?”

笑然无力一笑,门关上,他道:“是我。我猜得不错,你果然是在这里。可是罗澈,我宁愿你没有在。”

罗澈转过身来凝眉审视他道:“霍总舵主放了你?”

“我要了十天时间号称捉拿真凶。”笑然微微撇嘴,笑道:“阿螺和狐狸他们五个压在霍老儿手里,所以。”

“真凶?”罗澈冷笑一声,一丝痛惜自眼里流过:“凌笑然,证据确凿,我是不会再信你了。你要找真凶,又逃到这间小屋来做什么?”

笑然摇头而笑:“罗澈,谢谢你啦,就咱们两个人了你是不是可以不装蒜?明跟你说,我回不去啦,今天是第九天。我只要你一句实话:杨大哥哪里得罪你了,你要杀他?”

罗澈双眼微微一眯,瞪视过来,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笑然坦然相向,容­色­间却已不是玩笑:“罗澈,可记得大船之上我跟你说什么吗?‘若只是有人栽赃陷害,倒也不怕拿它不着’,是不是?说到底这世上没什么事情可以天衣无缝。土地公公死啦,想必你是知道——我也决不肯相信若无知晓内情的人物从中作梗,他会栽在那里。可罗澈,你并不知道他的手段。他在七星会的日子里头已经把许多事情查得很清楚,只是他不能亲口告诉我了。所以我用三天时间去找,哈哈,你知道我找到什么?”

罗澈冷然无语,脸上有如覆了一层薄冰。

笑然微笑道:“说来我也是笨,早料着七星会当中有人卧底——不然九江水面上的三十二人怎么就莫名其妙死光,玄阳剑就莫名其妙不见了呢?却不肯去想这是我二哥的作为。话说回来,当日围我的并不是二十三个人,对吗?二十五个,我记得的。喂,你也真行啊,究竟多少卧底在七星会里头?似这样随便划拉就有两个?”

终于,罗澈­唇­畔撇出一丝笑意,他缓缓道:“这只怪你运气不好,我每一堂口的人手,只有两个。”他话音未落,桌上一柄长剑飞然出鞘,一道劲风直掠而来,顷刻间剑尖已然没入笑然心口。

半寸,一缕鲜血细细地洇出来,笑然月白衣衫上缓缓红成一线。他低头看看自己,皱皱眉道:“你这人,好容易我穿回白衣裳……”

罗澈微微而笑,柔声道:“三弟,你聪明得很,知道我不会杀你。是,不然杨大哥灵前,你喉咙早已经断了。”

实则他说话间笑然冷汗已经滚下来了,他眨眨眼睛,不动声­色­道:“是啊,如你杀了我,我爹爹改成跟你苏州罗家拼命,你有什么好处?罗澈,你煞费苦心这么久,无非是要看一场打打杀杀的热闹,魍魉山庄和七星会不来个你死我活,你不是白忙?”

罗澈目光赞赏,凝视笑然片刻,道:“我好奇,土地老儿究竟告诉了你些什么?”

笑然轻轻拿住胸口的剑尖,欲要后退一步,罗澈喝道:“别动!凌笑然,看看你快还是我快!”

笑然手掌张开,叹口气道:“原本我还在奇怪,那些挑动江湖是非、淅沥哗啦给魍魉山庄扣帽子的人物怎么一直找不到正主,如今看来,既然是你苏州罗家的话,倒也是情有可原了。喂,帮助五­色­缸的十二名蒙面人,嗯,现在成了‘没面人’,都是你的手下,对吗?墙根底下一块松动砖后找到的。阿螺的事情……也是你宣扬的吧?嘿嘿,这件事情连我都是一厢情愿,你倒传得快。这个比较神,我在食堂桌子腿上找到的。至于传给杨大哥的信,这不必说了,自然是你罗三公子的亲笔,临摹得像不像,我没有看到,据阿螺说是不像的,惭愧,你若是照我三年前字迹模仿嘛……那不用说,是我书法进步啦……”

罗澈涵养倒真好得可以,笑然一句一句将他戳穿,他居然并不着恼,手中长剑纹丝不颤,始终没入笑然胸口半寸。待他说完了,罗澈一笑:“土地老儿是个人才,只可惜,他入了魍魉山庄。”

笑然皱眉道:“他不入你也不用想了,土地公公虽然称不上是什么了不起的正人君子,于一个义字却是看得极重。哈哈,像你这样……”话到这里,笑然止住,长剑轻轻一递,又Сhā入了半寸。

“说到义字,你又待我如何?嘿嘿,凌笑然,是你负我在先,如今不要去怪谁!”罗澈目中杀意闪动,他凝视笑然,冷冷含笑。

利刃指心,说不害怕毕竟是假的,笑然至此­唇­­色­已然有些发白。然咬了牙,仍是一笑:“红蝶的事情,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何况,仍是问你那句话,大哥得罪你了吗?”

罗澈皱眉半晌,神­色­黯然凝重下来:“怪只怪他不肯公道论处,与他提及此事,他只是帮你……凌笑然,这许多年了,你有的东西未免太多了些!”

笑然叹口气:“所以?所以以大哥就该死吗。呵呵,罗澈,魍魉山庄号称容尽天下恶人,可如你这么猪狗不如的畜牲还真是没几个。瞪眼睛么?来,你一剑杀了我。”

凝剑半晌,罗澈微微一笑:“凌笑然,我会把你带回去,交给七星会的。你来这里诘问我,是你棋差一着了。”

笑然见他凝剑不发,心中大叫:万幸!口中道:“哈,不愧是苏州罗家的三公子,如今我知道你为什么舍得将名动天下的玄阳宝剑扔到湖里拱手送给七星会啦!可是罗澈,好歹咱们相交时日也不短了,我什么时候,犯过这种傻吗?”说话间目光望门口处一瞬。

罗澈脸­色­大变,情不自禁便向门口看去,然而那门好端端的别无异状,他一头冷汗落下,刚刚知道上当,手上轻轻一震,一柄长剑瞬间变成了两段。他惊愕之下提剑猛刺,笑然已经抽身退开,手中银光闪烁,握的却是素月匕首。

半截剑尖吃不住力,自他胸口掉在了地上,笑然一转手中匕首,微微笑道:“看,是你快还是我快了?”

罗澈一招中计,瞬间慌乱便已沉定下来,他冷冷凝笑:“有什么用,三弟,你内力已失,废人一个,能斗过我吗?”

笑然笑容明亮起来:“你信啊?”说话间匕首银光纵横,绰约而来。罗澈只道他仍然使诈,挥残剑与他刀背轻轻一搁。谁知“当”的一声,胸中气血翻腾,猛退了一步方才稳住。如此一来,罗澈心中大惊,而笑然招式连绵吞吐,飞花逐水般迫了上去。

罗澈仓惶定神,以残剑相迎,口中叫道:“卑鄙小人,原来你早访着我了,竟说自己武功全失!”笑然哈哈一笑,手中锋芒飞转,手臂震处,一套单刀的路子流水一般滔滔使出。

罗澈挥起残剑以罗家身法招架还击,然而脸­色­越来越是古怪。当笑然匕首宛延旋上,指向自己面门而来的时候,他竟忘记了那并非长刀而只是短短一柄匕首,刃锋离着自己尚有一大截的时候,一个折身向后倒去。笑然冷笑一声,改刺为削,罗澈倒也了得,冷汗淋漓当中身子仄开,然而稍稍慢了,腰间被素月匕首划过,登时血流如注。

笑然声音清冷,道:“你还记得。当日我们三人在这里结拜一道游览庐山时,大哥因了景­色­兴起而演的正是这几招刀法,刚才那是玉龙走潭——这一招,三叠云雪,招!”说话间他手中不停,顷刻已然出了六七个变招,话音落下时,素月匕首翻手推上,气势磅礴而来。

所谓三叠云雪,景取庐山三叠泉的水韵瀑魂,使将开来后招连发声势浩然——当然那需得是长刀,以匕首代之,是万难有那千军万马倾巢而下之势的。罗澈毕竟是江南一带声名显赫的少年高手,此刻沉下心来决不受他蛊惑,听了此话心中冷笑:这却是你找死!手中残剑点刺而来,正是向三叠云雪这一招的薄弱处指去。却谁知,笑然匕首蓦地一转,大片刀风全然融开,罗澈一招贯出甚是着力,此刻不及应变,胸口立时被匕首柄端狠狠撞了一记。他胸中气血翻腾,向后一步跌倒,笑然竟比他还快,纵上前去,一路锁住他胸前大|­茓­,待他摔倒在地时,已然是一动不能。

罗澈狠狠咬牙:“那招,那招……”

笑然向他一笑:“你信啊?”

罗澈脸上一黑,着实气得无语,笑然按住自己胸口,漠然看他,眼中也说不出是憎恶还是怜悯。罗澈心头惨淡,昂然道:“凌笑然,你杀了我。”

笑然­唇­角起伏,微微叹了口气:“罗澈,三年以前你不是这样。”

罗澈深吸口气,长声冷笑:“凌笑然,说到底咱们不是一路人。那时候长辈以家法教训我,我不明白,慢慢也就懂了……凌笑然,我是怎么活了这二十三年,你如何能够知道!”

笑然淡然道:“不找借口行不行?罗澈,这世上没有人欠你什么。未必是我有的东西太多,而是你要的太多了吧。恩,你家人一早就知道此事?呵呵……那么想要挑起魍魉山庄和七星会这场血拼的,果然是罗家一门了?”

罗澈苍然冷笑:“有什么用?你便是将我带回七星会,谁会相信你?就凭你魍魉山庄的名声……”

话说到这里,木门忽然“夸嚓”一声寸寸碎裂,欧阳亮节的声音怒然吼了进来——“要人相信,也不用带你回去了!”长钩左右一番劈砍,木门尸骨无存,他一脚踏进来,身上怒火已能把整个木屋点燃。他虎视罗澈,手中铁钩连连发颤,身后开阳堂主李锦松跟了进来,手按长剑,凝怒不发。

笑然向罗澈耸耸肩:“我说过没有,有些傻我是不会犯的。”罗澈一愕之后,心中彻底崩塌,闭眼到:“凌笑然,你一剑杀了我吧。”

笑然淡淡摇头:“那也不用啦,北斗台的阵势还没撤掉呢,回了七星会,几万个人都等着宰了你,哪里轮得到我。”

罗澈惨然一笑:“终于是我输给了你。我……只问你最后一句,如若……如若我并没有来到这里,你……”

笑然叹道:“罗澈,天是没有绝人之路的,除非人自己把路走绝。你若只以为是我杀了大哥,那么这里是伤心故地,不来也就罢了。但是如今,你罗三公子心中有愧,不来这里忏悔忏悔如何能够安心?我进来的时候你在写祭文,我说对了,是吗?并且……你就便不在这里,顶多我多要个十天二十天,又有什么分别?只需霍老大容我出了七星会,这一行就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你要恨,行啊,去恨那只鸽子。”

——关于这鸽子,却是五­色­缸的功劳了。曾经嫣如赠送给了碧落一枚香囊,而后又嘱她毁去,然这丫头顾念旧情,竟是不舍得,只把它藏入了衣裳深处。谁知就是这样一念,救得了魍魉山庄少主人的­性­命。

当日五­色­缸接到红蝶书信,如何羞耻愤怒那不必说了,只言霓云斋中,嫣如姐弟得知事情原委,虽然也惊奇诧异异,然而毕竟免去了与魍魉山庄开战之苦,心中颇感安慰。欲要向从周周旋的小恩人碧落好生道谢时,嫣如却探听到碧落已随笑然一行去了七星会。嫣若­性­急,当即命人拟了十来封一样书信,详加告谢,邀其前来,虽不知她是否已把香囊丢弃、还能否收到此信,然而却也耐不住一试。于是这飞鸽传信便成了救命稻草——碧落于笑然上擂的当日得到此信,看得内中询问到宿尘伤势,登时醒悟到这便是笑然一行路线的证据了,当即抱着鸽子便往擂台处跑去。霍海州看后心生疑惑,笑然再举出七星会中内­奸­数人,宿尘韩远四人旁敲侧击,于是才终于有了两大堂主随行的这庐山一程。

而如此关节罗澈自然是不会知道的了,他万万也不能想到,自己曾经一手利用的五­色­缸、嫣如姐弟到头来竟会成为破解自给计划的重大环节,如若当真告诉他,九泉之下,怕这位工于心计的才俊人物是不能瞑目的了。

然笑然此时已无暇他顾,说了这句话后,两步来到门口,往外看去,却见碧落居然坐在地上,惊诧之下飞身抢上,扶住她道:“阿螺,怎么啦?”

碧落身子颤抖不止,连牙关也是咯咯作响,她看见笑然无恙,颤声道:“小贼,小、小贼,吓死我了,我、我……我以为他一剑,一剑……”说到这里终于望他怀里一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笑然见她脸上白得全无血­色­,­唇­上深深一排齿痕,方才隔着木隙看时,定是用尽全力才没有惊呼出来的。此刻他心中好生感动,不住拍她背心,低声哄道:“好啦好啦,我阎罗王不收判官爷不爱,怎么会有事?不哭啦!我说,喂,我真的是好不容易才穿件白衣裳,你这……”

他话未说完,碧落忽然将他一推,跟着重重一拳落在他肩上。笑然大吃一惊,心说完啦!阿螺终于也会打人了!只听碧落哭道:“你这小贼!原来又是骗我的!你功夫明明没有失去,你骗我!我伤心了好多回!”说着真是气恼了,粉拳与眼泪连连落下。笑然万般无奈,捉住她手,告饶道:“我可没有啊!我这内力……你可记得在庄上时我跟你说的什么?我家内功心法叫做‘芥子纳须弥,若从现在练起十年八年可化了这掌印,是吗?可是我从四岁起就开始练这心法啦,算到现在,十七八年也快有了,是以、是以,一半个月也就……”

碧落一听之下又惊又喜又是恼怒,哼道:“我请凌伯伯再给你印上十七八掌,你少惹是生非一些,大家清静!”笑然大笑讨饶,眼见不乐,便要呵她痒去,碧落最怕这个,挥手来挡,两人闹着,碧落的手掌忽然落在了笑然手腕上,二人一挣不开,同时一怔,抬起眼来望着对方的时候,缘分把时间匆匆然化成了一个弹指……

笑然满目清亮微微一笑:“姑娘,别放手啦,好吗?”

尾声:

江南,太湖畔,一匹大黄马儿悠哉游哉地啃着青黄草叶,时而兴起飞奔起来,落日熔金的这样一勾勒,身影在青山碧水间说不出的潇洒矫健。

湖中,一顶乌篷船款款浮沉。

时已初冬,太湖水波不似春夏那般烟云浩渺弥漫生娇,却别透出一股清朗的味道。船儿泊在水面上,静悄悄打碎一湖的丝缎。

江湖依旧乱,风雨飘摇的一事接着一事——嫣如姑娘的书段已然翻了好几茬,如今讲的是苏州罗家与七星会那一场恩怨纠葛的血雨腥风,终究是魍魉山庄出面,硝烟才平息了下来……然而那也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

船内,整整一个江南的灵秀用尽于此。江湖任他去乱,这里恬静得不起波澜,只有青花瓷壶中碧泠泠地水流轻轻旋落于青黄彩韵的琉璃杯中,一只,另一只。

碧落斟了茶,面带嗔意:“小贼,原来你用心不好,当日买了两只杯子,却拆散了送我呢。”

笑然捧起热茶对着夕阳看看,微笑道:“怎么不好啦?你心疼我拆散了它们?可是分开一段之后再能相距,那才有意思。”说罢目光望来,清亮当中透了一丝狡颉:“阿螺,下月狐狸成婚,咱们总不能再叫他‘世不为人’了,是不是?”

碧落一怔,恍然道:“对啦,那难题……你终于想好偷我什么东西了吗?”

笑然咧嘴一笑:“何止想好,我得也得手了。”

碧落吃了一惊,连忙往身上看看,笑然嘴巴一歪,笑道:“喂,找不见的。”

碧落奇道:“那是什么东西了?若是师父师姐妹送的什么,那可不成。”

笑然含笑不语,半晌,碧落脸上终于飞起一层红晕,手捧在琉璃茶杯上偏了头去,轻轻的一声:“呸,你这小贼……”

——《如梦令·三窃》终——

茗剑传奇四连环4《梧桐影·莫道无情》

一优昙客来

夜深,人未静。

老人极自然地醒来,轻咳一声,并未点灯,伸手摸过夹衣披好,开了门。

门外清辉满地,院中,一大株优昙月光里亭亭而立,雪白花蕾团抱如拳。

算来也该开了......他慢慢走到跟前,俯下身专注地凝视。

老者姓王,早年在京城大户人家作花匠,说来也怪,什么花到了他手中,立时多了活气,开得格外灿烂,还往往培育出从未见过的花­色­来,人以为奇,皆称之花王。六年前,他厌倦了红尘纷扰,孑然一身归隐山中,仅以养花自娱。

面前这株是十六年的优昙,盛开时暗香可绵延数里,上一年里开了近三十朵,今年更是打了三四十朵的花蕾,十分的难得。这株优昙伴他十六载,已如亲人子女,脾气摸得顶透,何时开花都算得不差毫厘,只是今年却不知为何延了花期,他已守了三宿,优昙却仍是迟迟未开――也许,它在等着谁?他这样想着,不禁出神了。

优昙,本为优昙钵花,乃是佛经中的圣物,传说青白无俗艳,浑圆若满月,花瓣宛如千堆雪,三千年方得一开,而一开即敛,可昭示佛法之玄妙。天上之物,人间何求?世人不得,难免心生向往,便假托佛经,将俗世中这种雪白夜放的花朵呼为“优昙”。话说回来,这株优昙虽未如佛经中数千年一开,有瑞祥之气缭绕,却也极其珍贵稀罕,可谓见者有福。

“?轰隆隆”远处传来一个炸雷,他看了看天,怕是要来雨了――优昙可预知天雨,今夜里若雷电交加,这满株花朵定会怒放。

又是一个响雷,带得云层里头闷声大作。浮云慢慢摇过来,似要载走一轮皓月。在渐渐息弱的雷声中,忽有噔噔之声遥遥传来,在月­色­花香中激荡起一路回响。

是马!花王心中一动,凝神听了,那马蹄声离草屋越来越近,不由得疑惑暗生。深夜荒山,来者何人?

此时月光尚未全收,那银­色­的尾梢里,唰地破出一道雪白炫影来,黑骏如电,瞬时已到人前,倏地一滞,便生生停住,那骏马颈项上的银铃,兀自颤动不已,清脆叮当。

那马儿来得太快,又停得太愣,只叫花王看得怔了。回过神来未及抬头,就听得噼的一声鞭子响,又是一阵子铃铛乱颤,陡地炸开一个比银铃还要脆朗的声音,“老伯!”

那声­色­清明通透,震得他心头豁地一亮,抬起头来。但见黑骏之上一袭白衫子,簇出一张俏盈盈雪白面孔,一双眼睛宝光灿烂,仿佛谁人偷了两颗星星,镶在了白玉之上。那少女眼神滟滟生波,未语先笑,只翘了嘴角,将手中鞭子一抖一抖,鞭上银铃如露珠跳跃,错落叮咚,看了他笑道,“老伯,向东可是去苍梧郡?”

言语间似有暗香悠悠袭来,月光下那面容只叫人神思恍惚,一时错分何年何夕,怔怔地,他点了点头。

“多谢老伯!”白衫少女兜了马首,就要离去,忽然笑着一指,“咦,开了!”

花王这才想起自己的宝贝优昙,忙回头瞧去,却见那些花苞都已纷纷舒展开来,原来方才那阵香气,却是优昙开了。

那花朵宛如碗口大小,夜­色­中静静绽放,直似雪满枝头,元夜放灯,花王不由忘情,细赏了片刻,方才想起那白衫子的女孩儿,待得转过身来,却哪还有半点踪影?只听得那雷声愈来愈近,惊起三两只树上栖息的杜鹃,啾啾啼着飞远了。

他不禁迷惑了,半晌方轻轻吁了口气,举首望向夜空――月隐星暗,正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似真非真,似梦非梦,莫非一切只是心魔幻象?

优昙的幽香脉脉袭来,夜风中如神袛之低语,暗香里那白衣朱颜不断闪烁,渐与优昙花合而为一,刹那时他心头雪样通明,陡然一悚,缓缓单膝跪在优昙之前,右手紧紧按于心胸之处,口中流淌出诗一般悦耳却又令人不解的音节,那仿佛是异国的咒语,又好似久远的诉说。

暴雨倾盆而至,大地无法承受这粗暴的亲吻,只得任由潺潺水流一层层剥去苍老的肌肤。那优昙昂首挺立,如衣白少年,潇洒风雨之中。花前,他盘膝而坐,双手置于两膝之上,双目半合,急促的雨点打在身上,他却动也不动,活似一尊雕像。

大雨,整整一夜。翌日,雨过天晴。

嗒,雨滴在优昙花瓣上摇了几摇,终是落了下来,在浑肥翠绿的叶子上跳了一跳,便渗进了泥土里。

一朵优昙无声悄然而落。他却好似听到了花落的声音,慢慢睁开了双眼。

一角天青,一点绯红,衬在雪白优昙旁,分外惹眼。

花王安静地垂下眼去,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朵优昙,蒂上横贯一支细细银针,太阳底下闪着冷光。

“还想逃?”那红袖女子冷冷哼了一声,指间银芒闪烁,“还不快说!”

花王抬起眼,望着面前青衫红袖,纱帽罩头的两人,片刻,目光又归向那株优昙,忽地微微一笑,合上了双目。

“大胆!”女子勃然大怒,指尖一动,一束银光飞出,没入花王肩胛,花王整个人向后倒去,仰面向天,双眼却依然紧合。

“别动!”一旁没有说话的青衫男子拦住女子,自己走上前,伸出手指在花王鼻下一探,直起身来,“他死了。”

“什么!”红袖女子大惊,冲上前一试,果然花王已气息全无,不由得泄了气,“如此大费周折才寻到他,还以为――”却又住了口,重重一顿足,“咳!”

“走吧,”青衫男子转过身。

“可是――”红袖女还不甘心,“回去如何交代呢?”

“回去?”青衫男子回过头,面­色­严峻,“任务没完成,有何颜面回去?”

那红袖女低下头,无语了。

“既然这根线头断了,”青衫男子也觉出自己太过严厉,便舒缓了语气,“只得再拾另一根,加倍补救罢了,”又扫一眼地上花王的尸体,回身离去,红袖女子忙跟了上去。

晴朗天气,连一丝风信也无,那优昙的千层玉白花瓣却忽然纷纷堕下,覆在花王的脸上和身上――

遍地如雪,寂寞深深。

此时远在百里之外的萧玉露,决计无法想到,夜里匆匆一面的老伯和优昙,在自己离开之后,会发生了这样谜一般的变故,眼下,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

呸呸!什么逃不逃的,应该说――闯、荡。

那么,我们锦心绣口有胆有­色­一爪穿心辣手摧花的萧玉露萧女侠,为何会在一个漆黑的雷雨之夜,决意闯荡江湖,从而昂首踏上了这条光明大道呢?

这个说来话长,至少,要从今儿早上说起――

“爹!!!”一声劈雷,然而毕竟是娇脆的。

萧茗的手微微一颤,匙中茶叶便洒了一点出来,他惋惜地皱了皱眉,目光从茶炉上挪开,“露儿,你又惊了茶了。”

惊茶......世上怕只有自己的“茗客”爹爹才会这样说吧......玉露在心里伸伸舌头,好在习惯了,便笑嘻嘻道,“惊了啊?没事,让娘哄哄就好啦!”

这孩子......萧茗无可奈何地停了手,“又是什么事?”

“爹――”玉露拉长了声,“没事就不能找您么?您说得女儿好不孝哦――”

“那就静静坐着,”萧茗扫她一眼,“不许说话。”

玉露心想我可不能坐,这一坐个把时辰就得当哑巴了,连忙把话头勒回来,“其实吧――事情是有那么一点......”见父亲置若罔闻,只得自演自唱地说下去,“爹这么疼女儿,一定记得再过两个月是什么日子,对吧?”

再过两个月――萧茗心中一动――不就是女儿十六岁的生日?他不禁抬起眼来,面前的少女含笑玉立,清灵俏丽宛如雨后新荷,他的思绪刹那间飞开去――大雪山巅,优昙如玉――眼睛忽然模糊起来,他转开脸,“不记得了。”

“爹!”玉露气急,扭着手,“人家再过两个月就满十六了!”

“嗯,”萧茗低下头,似乎专心地看着壶中的茶叶,“知道了。”

“既然您知道了,”玉露穷追不舍,俏脸­阴­险地逼近来,“那我就直接出师喽?”

出师?萧茗哑然失笑,刚想反驳,却见夫人雯清从内堂走了出来,知她对付女儿素来有一套,索­性­将烫手山芋丢过去,“夫人,女儿有话对你说,”自己却站起身来,“我被她吵得头疼,先出去走走,”说罢也不理玉露,飘然出门去了。

“娘――”玉露当然明白爹是故意逃跑,反正跑了和尚还有庙,跑了爹爹还有娘,便揉搓上去腻声道,“女儿就要十六了哦――”

“唔,”雯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十六――该出嫁了。”

“什么吗!”玉露颊上一红,“是要出师了!”

“出师?”雯清施施然坐下,“出什么师?”

“就是出师啊!大师姐二师姐三师姐不都是十六岁出师的?”

“有师父,才有出师,你只跟你爹学了几下子,怎称得上师父?”雯清伸手盖上茶壶,笑吟吟地打太极,“既没有师父,又何来出师呢?”

好狡猾......玉露皱起了鼻子,“那出去逛逛呢?娘――女儿总在家闷着,都快长出白毛了!”

“咦,还要逛么?”雯清还是笑着反问,“前年你大师姐出嫁,去年你二师姐出嫁,今年头里你三师姐出嫁,你不都随着送嫁去了,天南地北,还逛得不够?”

“娘――”这一声少说拐了七八个弯,才见玉露蹲下身来,下颌抵在雯清膝上,一双澄明秋水眼巴巴地看着她,“那只是走马观花窥豹一斑,何趣之有?您知道,女儿的志向,是想见识一下外面的广阔天地,否则就这般坐井观天,怎能称得上是有本事有胆­色­的好女儿,又怎能称得上是爹和娘的好女儿?”

“你这小妮子,”雯清笑了,戳一下她的额头,“就是嘴上说得好。可今儿就是你说出花来,也都是没用。想想你三个师姐,当初不都说小心谨慎谨慎小心,最后哪个都经了许多惊涛骇浪,你啊――”帮玉露抻抻衣领,“――还是乖乖在家呆着,若是还想打歪主意,一旦触怒了你爹,我可再说不得情了。”

哼!就打歪主意!反正你们许了自然好,不许我也不在乎!玉露心里嘟囔,嘴上可不敢透了风,只咧着嘴笑,露出一颗小虎牙,“嗯嗯唔唔”应着,忽地站起身一跺脚,“呀!忘了!”也不说忘了什么,便嗤溜一声窜没了影。

“这孩子......”一声叹息,却是萧茗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原来方才他使了个障眼法,从前门出去,又从屋后悄悄绕回,“心气高,胆子大,功夫差,哪日才能叫人放心......这种执拗脾气,也不知象――”话无意出口,人却又怔住了。

“......”雯清看着丈夫,温言道,“大哥,露儿不过是古灵­精­怪罢了。只要她呆在‘醉茶缘’,呆在我们眼皮底下,必是万无一失的。其实说起来,她在家里闷着也好生无聊,可要是放她下山,一旦――”却住了话头,眉头不由深锁。

萧茗一时默然,半晌方道,“你的担心,我岂会不明,正是因了这个,绝不能让她离家。只要拦得住一日,必要拦得一日,能护得一日,必要护得一日罢了。”

雯清不由黯然,点点头,转念又道,“露儿鬼主意太多,这些日子定要叫毛尖和毛峰仔细看着,要不被她钻了空子,可是不妙。”毛尖和毛峰是萧家小厮,萧茗这“茗客”爱茶成癖,莫说家中四个女孩,就连仆人骏马,取的都是茶名。

夫妻俩如此这般商量妥当,方才收拾了心情一同饮茶。

只可惜--想得多不如跑得快,萧茗夫­妇­算来算去,却万万没算到,当夜,玉露就离家下了山。

却说玉露包了马蹄,堵了银铃,三更时悄悄开了院门,家中众人何尝想到她手脚如此之快?沉睡中也不甚警醒,倒叫她走了个顺顺当当。

玉露走出了三四里,这才上了马一路向东。虽说天大地大,爹娘的爪牙却是遍布天下,为首的就有龙某云某碧某,再加上她们的相公,以及她们相公的手下,那真如一张天罗地网,北西南均罩了个结实,幸好还留得东面一隅,听说向东穿过苍烟山,走上八百余里,便是繁华兴盛的苍梧郡,中有市井瓦肆,热闹非常,因此上我们聪明剔透神机妙算的萧女侠,便打定主意连夜往苍梧郡方向而来。

别了花王,玉露听得雷声大作,不由心急,只怕不被暴雨追上就被老爹追上,忙一夹马腹,箭也似地窜下山去。此番她不告离家,一是出于意气,二却缘在心志。那个叫做江湖的地方,到底是何等奇特,又有何等魅力?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天地,会有如此之多剑胆琴心的豪杰儿女,如此之多波澜壮阔的故事传奇?定要趁少年轻狂时亲眼见上一见,亲身试上一试!即使险难,即使伤痛,也是值得,也要懂得。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想要的,不过是――懂得。

好在她快马加鞭,赶在大雨倾盆前找到了猎人的草屋落脚。稍作休息待得雨停,也不敢耽搁,日夜兼程,连走了两日,方才到了苍梧郡。

“仙客来”――看这名字,不是饭馆就是客栈......恭喜您猜对了,这座三层红楼,正是苍梧郡最大最华丽的客栈。“华丽”――嗯,这个字眼,通常与“银子”有关――您又答对了,所以这里住的,都是有钱的大爷,当然,也有小爷。譬如正从楼梯上走下的这位......

“­干­之离卦,印绶爻多――这位人客,所占是为求官,”楼底的厅堂里,卜卦的蓝衫少年神情自若,侃侃道出客人来意。

对方闻言正中心事,不由点头。少年见他认了,便微微一笑,指着卦盘道,“为求官,卦象本吉,但甲寅财动伤文书,而壬申则兄动有阻,事不实,难成,”这两句正合得上客人两次求官不利,他心悦诚服,更是点头不迭,“请教先生,可有成事之日?”

少年气定神闲地拿了茶盏在手,吹去茶水上面的浮叶,淡淡道,“午火官,辰土印绶年可求,耐心等待便是。”

堂中众人都凝神听着,忽然“哎哟”一声,原来是店家小二靠在楼栏上听得出了神,未防背后被人一推,差点滚下楼去,忙抓住栏杆,却又着了狠狠一脚,“敢挡我家少爷的路,还不快滚!”

那声音粗暴无礼,引得大伙儿齐齐看过来,卜卦的少年正收拾卦盘,抬头一看,只见两个恶状凶形的仆人拥了个年青公子下楼,那人华服玉佩,倒也生得仪表堂堂,却只冷了脸,满面傲慢不屑。

“呸!”少年撇了撇嘴,低声恶狠狠道,“敢惹到本姑娘头上,叫你们好看!”

本姑娘?对,这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玉露。她自幼跟从父亲学习易经卜算之术,虽说顽劣偷混,却也学得七成,日常解卦自是应付得来。况且算命谋生之道,本就是一半靠算一半靠说,她口角伶俐应对机敏,又善察言观­色­,还不是手到擒来?她到了苍梧郡,便将“玉露”两字倒过,化名陆羽为人卜算解卦,来了不到一月,便有了些许名气。她宿在“仙客来”,索­性­与店家打了招呼,日日在大堂里为人卜卦,生意倒很是不错。

那公子走下楼,眼睛在堂中一扫,一眼瞧见白幡子上大大的“铁算陆”三字,忽地来了兴致,走过去大马金刀一坐,扬声命道,“算一卦来!”

玉露瞧也不瞧他,捧着茶盏慢腾腾呷着,半晌蹦出两个字,“不、算。”

“不算?”青年公子脸­色­一变,旋即冷笑,手一伸,仆人忙递了银子上来,他随手向桌上一丢,“够了吧!”

玉露本就看他不顺眼,心想你算老几啊,还来跟我耍阔?当下扇子一挑,将银子拨回去,“你八字不对,今日不能算。”

“胡说!”那人何曾受过如此冷遇,一拍桌子怒视玉露,“你连我八字也不知,何来能算不能算?分明有意推托!你越是如此,我却越要算一算!”

王八蛋,你当我死人啊!耍威风耍到我眼皮子底下了!玉露没有动,眼睛却慢慢抬起来,极锐地一闪,刚要发威,就听得有人喝了一声,“阿戈!”

那声音沉哑,却令得那青年男子周身一抖,立时站起来,肃然敛容,“父亲。”

“这种江湖把戏,你也要信么?”说话之人刚走下楼,是一位赭衣老者,古铜面皮,低眉长眼,鬓角花白,只看了儿子,皱眉道,“生死福祸,连神仙也未必全然知晓,何况凡人?算来算去,无非信口胡说,饶你竟还认了真!”

“父亲教训的是,”阿戈垂手低头,哪还有方才半点气焰,“是儿子错了。”

“还不走?”老者面无表情,声音里却有着抑人的威严,“这般无聊事,怎值得上心!”

玉露一旁听得气闷,江湖把戏?信口胡说?无聊?拆招牌竟拆到门上来了,今日若不露上一手,我萧玉露岂不要声名扫地?当下喝道,“慢!”

老者回过身来,看了玉露,眼中­阴­晴莫辨。

“命运际遇,虽是天定,却也并非人力不可窥测,正如这清风吹过,自然是老天的安排,却叫世间人一样感觉得到,”玉露毫不为惧,站起身,朗朗叙来,“卜算之术,乃是窥天意而知人命,四营成易,八卦为体,三才变化,六爻为义。上可占九天之外,日月星辰风雷云雨­阴­阳明晴;下可占九地之上,山川草木人伦吉凶否泰存亡,可谓通天达人,无所不及,无所不纳之于内。适才听尊客将此­精­深之术以无聊把戏称之,我却不能苟同。如若尊客不信,可愿与我赌上一赌?”

“你与我赌?”老者有些意外,“赌什么?”

“就赌我算得准与不准!”玉露眉儿一挑,“若是准,就叫令公子对着这八卦盘磕上三个响头,再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先生!”

“你!”阿戈气得鼻子都歪了,想冲过来,却被老者一把拦住,“若是不准呢?”

“若是不准,我便自行折了幡子,毁了卦盘,此生再不为人卜卦!”一言落地,铮然有声。

“你又怎知准不准呢?”老者居高临下地笑着,“你就不怕我有心欺瞒于你,即便算得准,也只说不准?”

“呵,”玉露放声笑了,“欲算命,先相人。我见尊客气度磊落,断非言而无信的小人,若是连这都看错,又有何颜面再­操­此业?君子一诺,我愿赌服输。”她说得硬气,心中却另有小算盘,这老者如有心赖皮,适才便不会说出来,此人眉目间有杀伐之气,绝非一般人物,自己索­性­先送了高帽子上去,堵了他的后路。

“愿赌服输――”老者重复一遍,冷硬嘴角抿了一抿,“很好――”走来坐到玉露面前,“请。”

玉露心想这一赌可是把我声名前途脑子肚子都赌上了,一个不好赔上老本,万万大意不得,忙坐定,打起­精­神,取过案上狼毫递与老者,“请示以生辰八字。”见老者写完,忙接过看了,心中一动,一伸手,“再请摇卦。”

卦象已定,玉露沉思不语,脑中却转个不停,这卦象与八字命盘,正与自己的直觉丝丝相扣,她这般整理了头绪,心中已有把握,信心十足取了纸笔,刷刷刷写下几行字,写罢抬头一笑,递了过去。

老者接过来,展开一看,却是几行小楷,“幼年寒微,半生倥偬,地养天恩,玉马青云,绛帷风起,连理枝断,碧池水冷,并蒂莲凋,幸有佳儿,以慰老怀,莫争莫怒,家宅得安。”他的神情骤从淡漠转成惊讶,接着又到沉默,而渐归于了然的平静。半晌,方“呵”了一声,将纸揉进手心,向玉露拱一拱手,“小先生,老夫失敬了。”

玉露知道自己算得分毫不差,这才放下心,得意地拱手回礼,“不敢。”却又目光一转,故意看看阿戈,又转回来盯着老者――输了还不叫你家儿子过来磕头!

“阿戈――”老者并不看儿子,只沉声唤了。

“父亲!”阿戈脸­色­发白,“儿子――”话没说完,便被老者果然断了尾音,“去!”

他不敢违抗,­阴­着一张脸慢沓沓上前来,玉露见他丧气模样,很是快意,笑嘻嘻地侧身坐着,手指点一点桌上卦盘,故意说得响亮,“看来今天八字不合卜算,倒合磕头呢!”

那阿戈被迫当众磕头认输,本就心中冒火,玉露这一句更是火上浇油,当即血冲面门,怒不可遏,想也不想手底一探,一道白光唰地飞出,直奔玉露而来。

玉露毕竟家学渊源,功夫虽不济,却不失自保的警觉,手中早有防备,见白光扑面而来,玉腕一动,八卦盘旋转而出,与那白光半空中撞个正着,当地一声,火星四溅。

堂中诸人听得清楚,不禁心中都咯登一下,却见玉露妙目一闪,扫过整个大堂,不慌不忙地站起,伸手从背后绣着山水的纱屏上拔下一柄柳叶刀,两指夹住刀柄,只看了那阿戈,眼里透出一股凛意来,“输不起便是输不起,使­阴­招又算哪门子本事!”

“阿戈!”老者面­色­大变,瞪住儿子,“跪下!”

“慢!”玉露一甩手,柳叶刀钉到桌面上,银丝缠绕的刀柄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光茫闪烁,“哪根手指动的刀子,就哪根手指留下!出手便要人命,跪一跪就能了事?若我学艺不­精­,方才中了刀,此时还有命站在这里么?”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老者闻言一时默然,片刻方咳了一记,站起身深施一礼,这才开口道,“犬子生­性­鲁莽,行事未免有欠思忖,冒犯了先生,老夫在这里赔过不是,先生汪涵海量,还请多多包涵,”说完微一转头,使个眼­色­,后面的仆人忙把一个钱袋呈上来,轻轻放到桌上,便听得老者又道,“这一点小小心意权作卦资,望先生莫要嫌弃。”

那钱袋绣工­精­巧鼓鼓囊囊,看那隆起的形状,便可猜出其中装的自是银子,而且还是――

好多银子啊,真的好多啊~~不如收下?人家也给的诚心实意的――萧玉露!!!玉露醒到自己走神,忙挪开眼,心底痛骂自己――有点骨气好不好!就知道银子银子,伤了本姑娘花容月貌,难道还不值这些银子么?便昂然道,“嫌弃岂敢,然受之无由,不必了。”

老者眼见玉露不依不饶,围观诸人都聚­精­会神地瞧着,场面好不尴尬,只得又道,“不知先生如何才肯原谅犬子?”

“三――”玉露伸出三根手指,“――十个响头,三千两银子。”

众人哗地一声开了锅,却被玉露一个手势遏住,正­色­道,“这三十个响头,非是为我解气,而是为齐天下的卜算先生挣脸,三千两银子,更不会进了在下荷包,就让店家在门外搭起粥铺,广济无家受饥之人,于人于己,都是功德,尊客意下如何?”却将这名头推到了老者身上,谅他碍于脸面,又不缺银子,定会答应。

老者眉间一滞,极快地舒展开,“为善之事,老夫自是首当其冲,拿银票来,”递与玉露,“便由先生作主。”

“好!”玉露拿了银票,“掌柜的!”掌柜正支着耳朵听着,忙跑上来,“请陆先生吩咐。”

“这三千两就交给你开棚赈粥,”玉露一把将银票拍在桌上,环视四周,“在场的各位都是见证,若你敢动歪脑筋中饱私囊,本先生火眼金睛,千里万里也决不放过你!”

“不敢,万万不敢,”掌柜紧忙接口,“陆先生放心,”向周围拱拱手,“各位乡亲,若我敢不听陆先生的吩咐,起半点贪念,就叫苍梧郡全郡老小一人一拳打死我!”

玉露点了点头,眼角扫见怒容满面的阿戈,恶恶地一笑,“三千两有了交代,该三十个响头了。”

“你做梦!你算什么东西,敢让――”阿戈双手攥成拳头,恨不得把玉露撕成碎片。

“住嘴!”老者厉声喝住他,“跪下!”

“父亲!”

“跪下!”老者一脚踹在他腿弯里,怒斥道,“还要丢人现眼么?快给先生赔罪!”

阿戈被踹倒在地,怒视玉露,却直着腰不肯磕下头去。

“你是拜这八卦盘,又不是拜我,瞪着我做什么?我年纪轻轻,当不得如此大礼,也没福气消受你这种徒弟,”玉露笑吟吟闪开身,“三十个,多一个你便赔了,不如请各位帮忙数着,大家说好不好?”

周围的人看得热闹开心,岂有不起哄之理,老者听见一片叫好之声,愈发挂不下脸来,瞪了儿子低吼,“磨蹭什么?!”

阿戈见父亲面­色­不善,再不敢执拗,只得咬牙磕下头来,众人跟看戏一样,都抻长了脖子瞧着,口中高声齐数起来,“一、二、三、四――”

玉露悠闲落坐一旁,手中竹扇和着数数声轻叩桌子,数到三十,见阿戈噌地站起,已憋得满面通红,不禁开颜,索­性­一踩到底,笑容可掬地看了他,“多礼了。”

这三个字犹如在阿戈脸上重重扇了几个耳光,想他出身富贵,从小颐指气使,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当下死死盯着玉露,咬紧了嘴­唇­,简直象要吃人一样。

“阿戈!”老者喝了一声,“跟我上路!”

“上路?”背后的仆人小心翼翼地问,“老爷,不是明――”

“废话!”老者一甩袖子,“还不去收拾?”

仆人不敢再多话,忙跑上楼去,老者抬起眼来,对玉露拱一拱手,“小先生,就此别过。”

才放过你儿子就改称呼了?刚才还一口一个先生呢!玉露心里嘟囔,面上却是一派大度平和,也站起身还礼,“一路顺风。”

老者转身甩襟,大步往门口而去,阿戈忙跟上,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眼里活像长出了刀子,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说的是,“小子,你等着!”

玉露抱臂一笑,也用口形不出声地回敬,“等你再磕头!”

阿戈气到极处,反倒忽地平静了,­阴­­阴­一笑,伸出食指点了玉露一下,收回手在颈间做个“杀”的手势,这才扬长而去。

呸!玉露在心底啐一口,本姑娘天不怕地不怕,还会怕你恶狗一只!回过神来才发现围观之众散了个七七八八,忙向左手边最角落的桌上看去,却已空无一人,一把抓过小二,“小哥,那个穿黑衣的呢?坐在角落那个?”

“戴着斗笠的?”小二抓抓头,反问。

“对!”

“走了啊。”

“何时走的?往哪去了?”

“就是刚才啊,往城东去了。”

“快!快去给我牵马!”玉露急急吩咐,说话间人已经窜出了门。

玉露驾着爱驹乌龙一路狂奔,出了东门,便远远看见一片竹林,绿海前头一袭黑衣飘飘荡荡,忙扬声叫起来,“请留步!留步!”

那人却仿佛没听见,行走如飞,玉露见状只得死命追上去,眼见进了竹林,这才一勒缰绳,拦到那人面前,马上麻利抱拳,“在下陆羽,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那人头上戴着一顶竹笠,遮掩了整张面目,只看得见肩头黑发中间夹杂着一线银丝如雪,也不怪玉露一见便以前辈相称。此刻负手而立,默然不语。

“前辈功夫好生了得,着实叫人佩服得紧,如若不嫌弃,可否容陆羽做东,请前辈略饮薄酒,以谢相救之恩?”别看玉露初涉江湖,言谈措辞间倒像模像样。

“你――”黑衣人终于开口,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清透,“――要谢我?”

“是!”玉露应得响亮,方才她一打眼,发现那柳叶刀竟夹在薄薄纱屏之中,滞而不坠。她很清楚,以自己的内力,掷出八卦盘至多使飞刀落地,而不会直入屏中,除非――桌脚一颗硬砂,恰恰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有人发力,改变飞刀的方向,而那股力量正从堂中西南角而来。

是他。就是他。黑衣竹笠,乌发银丝,拈花飞叶,收放自如,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简直就是――就是玉露幻想过千八百遍的大侠客,大英雄,大师父――不对,不对,是大高手,就是那种让人仰着头流着口水崇拜,背后总是闪着好多好多星星,月下狂饮西门吹雪独孤求败的绝世高手!酒杯是他的朋友,寂寞是他的情人――

玉露还没陶醉完,就听得他淡淡道,“我不要你谢,有几句话,你听好了。”

“前辈请讲,”玉露忙跳下马来,肃立做恭敬状。

“年轻人脾气拗,没什么希奇,不过想任­性­,还要看自己本事够不够,不是每次都会那么走运。”

“前辈的意思,”玉露听得刺耳,一耸俏眉,“我方才是任­性­喽?”

“你不服么?”黑衣人似乎冷笑了,伸出手指来,“其一、只为旁人一句闲言,你便压下重注,是置前途于不顾;其二、赢了赌局后,你非但没有得饶人处且饶人,反而步步紧逼,是置安危于不顾;其三、前后间你逞口舌之利,只顾嘴上痛快,不掂量自己实力如何,是置­性­命于不顾。这三条皆为意气用事,还不是任­性­?”

“我当然不服!”玉露朗声反驳,“其一、我若不声不响任人轻蔑欺负,岂不是缩头乌龟?一只缩头乌龟还谈前途?才是可笑;其二、言出必行,愿赌服输,况且他­阴­险毒辣,竟想伤我­性­命,这种人渣就要好好教训,怎么能便宜了他?其三、就算我说得尖刻些,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我向来就是这般说话做事的,既没妨人,又没害人,前辈看不过眼去,也只得请您不看。”

她­性­子张扬执拗,哪容得黑衣人数落,自己觉得理直气壮响当当,愈发要说个透亮,“前辈相救,陆羽自然心存感激,可谁救了我,我便要听谁的?这江湖上的人,都有自己的一条线,数起来怕是比这地上的路还要多。你有你的道义,我有我的准则,谁也不碍着谁,”看看那人,忽地鬼笑起来,“大叔――”说得清楚响亮,只为故意气他,“我来是请人喝酒,不是听人罗嗦,大叔若不喝,我就告辞了。”

“哼――”黑衣人似乎笑了,摇摇头,“小子,你日后吃亏,都是自找的,可不要怨天尤人。”

“我不在乎!”玉露骄傲地仰起脸,“随心所欲,我行我素,这才是我,总要听三听四束手束脚,就不是我了。自己都不是自己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黑衣人明知她是较歪理,一时却竟反驳不得。

“算啦大叔,你说不过我的,”玉露占了上风,嘻嘻笑着,“还是去喝酒吧。”

“话不投机,”黑衣人不理她,“一杯嫌多,你走吧。”

“不喝就算了,还替我省钱,谢啦,大叔!”玉露回身刚要上马,作怪的念头浮上心来,回头­奸­笑,“大叔,看你救过我的份上,送你两个字,”便折了一条竹枝,在地上写下两个大字。

“默器?”黑衣人不禁茫然。

“此中奥妙,还请大叔好生体会,若真的想不出来,只管往自己身上去看,”玉露抛了竹枝,十分得意,一抱拳,“后会有期!”便翻身上马,回头见地上两字,忍不住大笑两声,这才绝尘而去。

黑衣人顾不得理会她,只凝神看那两个大字,那字写得十分胖阔,竟像四个字一般。“只管往自己身上去看”――玉露的话复又耳畔响起,他不觉低头――黑,从头到脚的黑­色­――他脑中忽地一亮,“默器”,拆开来,岂不就是“黑犬吠,吠吠吠”?这死小子竟说自己是黑狗?他又好气又好笑,再抬头看去,那马儿早跑得远了。

望着那飞电一般的背影,一丝笑意竟悄悄爬上了­唇­角,“后会有期,小子。”

二金风乍起

眼见着的,天就凉了。

梧桐叶落,飘飘摇摇地堕下来,在玉­色­衫底打转,转出一片秋意萧瑟。木兰渡口,双脚刚刚告别了渡船的人,看着圈圈转转的落叶,脱口吟出两句诗来,“金风浦上吹黄叶,一夜纷纷满客舟。”

“爷,”箭袖墨青衣衫的青年跟在身后,犹豫一下仍是问出了口,“还要找下去吗?”

玉­色­长衫的男子没有回答,举目凭眺碧天长远,半晌才收回目光来,“铁剑,铁笛走了?”

“是,”铁剑忙回道,“刚走,还说叩谢爷重赏。”

“他护得老爷子一路安稳,”玉衫男子转身,闲闲往岸上走,“这不过是应得的,”

“少主,”铁剑跟上去,想起方才铁笛的话,竟忍不住笑了,“铁笛临走前,还跟属下学了件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玉衫男子斜眼看看他,笑了,“说罢,是老爷子变了脸?还是阿戈惹了祸?”

“爷猜得真准,说是路上......”铁剑一字不漏地学起了舌。

――谁说男的就不婆妈!谁说黑的都是乌鸦!

“这下,老爷怕是又被二少气得不轻呢,”铁剑学完舌,不忘来个总结。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阿戈太张狂了,”玉衫男子踱进岸上茶馆,想想又道,“那位小先生,我倒很想认识认识,若他果真能言善辩能掐会算,”不由微微一笑,“我可还缺着一位幕僚呢。”

“这一节,只怕是铁笛夸大其词,”铁剑随少主走进堂里来,“听来那姓陆的小先生年纪尚轻,会如此神算?莫非是不老的神仙?竟让他遇着了,我跟着爷走了这么些日子,怎么没碰上?一定又是胡扯,爷您说呢?”

金风乍起,呼啦啦穿堂而过,一尾白幡子悠地卷上去,墨黑三字眼前一闪即逝,那玉衫男子一怔,很快地笑了,“却也――难说。”

“啊!”风静幡落,那“铁算陆”三字好不清楚,铁剑不禁惊叹,“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无巧不成书,”他饶有兴味地看着专心为人解卦的蓝衣少年,眼中光芒愈来愈深,“有缘――必相逢。”

又不是羊年,抽的什么羊角疯!一个个问完了流年问家宅,问完了家宅问出行,问完了出行问婚姻,一个上午下来,说得自己是口­干­舌燥。也真邪了门,自从在苍梧郡被那只黑犬大叔教训过,一路直来到木兰渡,似乎客人都染上了他的啰嗦病,一个卦象也要唧唧咕咕唠唠叨叨上半天,真是的,看本先生一副长命百岁相就不怕累死我啊?好不容易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玉露忙倒上一杯茶,一饮而尽,这才松下劲来,倒在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免不了抱怨几声。

这茶是她特地从家里偷出――嗯――带出来的,是萧茗珍藏多年的好茶,若此时看到竟被女儿用作牛饮,一定是要顿足长叹牛嚼牡丹的。可连茶圣陆羽的名字我都冒了,又能怎么着?爹娘,还是女儿更厉害吧?玉露瞄着杯底­色­绿如玉的茶叶,眼睛一眯,小狐狸一样地笑了。

“先生,”清而柔的玉­色­拂过眼前,像是风吹来了一角碧空,“风十二有礼了。”

嗯,这嗓子挺好听,话说得也挺有礼貌,就给他个面子,玉露抬起头来,绽开温柔敦厚的笑容,“陆羽不敢,请问尊驾何事?”

“在下闻听陆先生­精­通卜算,那博弈之术也不会含糊了?”他双目微微一眯,只盯着玉露――想赢,第一便要引起对方的好奇心和好胜心。

“风少想赌什么?”玉露眼睛一亮。在家中萧茗不许赌博,只能从书本上了解一二。后来三师姐碧落成亲,她赶巧遇上了三姐夫魍魉庄上的奇人异士半夜围桌聚赌,见小姑娘好奇,便瞒了碧落偷偷教了她各种赌术。玉露苦于缺少实战演练的机会,这回离家,路上便兴冲冲趟了不少场子,说来也怪,她倒是福星高照鸿运当头,赌到现在,竟没有一次失手,得意之余未免有点失落,因此一听这人要与自己过招,便立时来了兴致。

果然没有猜错,风十二微微笑了,一探手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木匣,放到卦桌上,中指一敲,匣子便开了。

“啊――”围着听玉露解卦的人,只觉眼前一亮,齐齐发出一声惊叹。

那宝珠如鸽卵大小,珠体透明似冰雕玉砌,内里却有红云不断翻覆游动,仔细看去仿佛一只凤凰展翅翱翔,玉露不禁也吃了一惊,脱口道,“火凤珠?”

“陆先生好见识,”风十二一敲卦桌,木匣应声而合,“风某以此为注,先生应否?”

火凤珠,顾名思义,形­色­如火凤,冬日放于室内胜似火炉,可使满室生春,若置于火焰中,非但不裂,发出的光芒更可照亮方圆几里。这火凤珠本藏在西域屈露多国[* 出自玄奘《大唐西域记》,屈露多国(Kulūta),周三千余里。土地沃壤谷稼时播。华果茂盛卉木滋荣。既邻雪山遂多珍药。出金银赤铜及火珠雨石。气序逾寒霜雪微降。人貌麤弊既瘿且尰。­性­刚猛尚气勇。]*王宫之中,后来屈露多国灭,几件珍宝均不知去向,未料今日到了玉露眼前,她又岂能放过?当下眼珠转了一转,笑嘻嘻道,“赢了自然好,只是陆羽身无长物,若输了,可就赔不起风少了。”

“陆先生当然输得起,”风十二坐下,看着玉露笑得很轻松,“若我赢了,便要先生这个人。”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猜想莫非这位公子有断袖之癖?看卜卦的小先生眉目俊俏,所以――一时间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连二楼上的酒客,也都撂箸停杯张望下来,等着看玉露如何应对。

玉露见众人神­色­暧昧,知道没什么好话,心中怒气顿起,强忍不发,“陆羽资质愚钝,何德何能得尊驾之青眼?风少你说笑了。”

“不瞒先生,风某眼下缺一位幕僚,见先生绝技在身,机敏善言,不禁起了爱才之心,若先生肯纡尊屈就,以这般人才,何愁没有大好的前程?”风十二倒很是自信,“不知先生可愿赌这一局?”

想收买我?没那么容易,谁知你是哪门哪派,有什么企图,我萧玉露来去自如不受羁绊,走江湖不过是为了增长见识,才不要搅进哪趟混水里去,玉露这样想着,已有了主意,刚要开口回绝,却被风十二抢了先,“难道先生怕输?”

玉露好胜,哪受得住这样吃瘪,眼见人人都盯着自己,脑中一热,脱口而出,“我才不怕!”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然而为时已晚,众人听了都叫起好来,玉露骑虎难下,咬一咬嘴­唇­,只得横下心来,故意冷笑道,“陆羽虽不才,却不会拿自己前程为注,况且一只小小的火凤珠,又哪里能够?不过既然风少都压下了宝贝,我也只得献丑了,”说着从领内一扯,反手扣在桌上,“就压这个!”

众人定睛瞧去,原来是一只透白玉坠,状似怒放花朵,瓣瓣层迭,中是血滴似的一个红点,细看却又是生在玉里头的。这玉坠有半只手掌大小,通体澄净,半点瑕疵也无,花­色­形状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确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人群中有个游方僧人,见状不禁低声赞道,“阿弥托佛,好一朵优昙。”

“大师好眼力!”玉露见摄住了旁人,十分得意,提了玉坠上的青绦,看着风十二朗声道,“怎么样?我的玉优昙,不输给你的火凤珠吧?”这本是她自幼佩戴之物,萧茗嘱她不得轻易示人,然而她自认紧要关头应见机行事,却早把嘱咐置之脑后。

她的声音脆朗清澈,只叫楼上的酒客也听得一清二楚。角落里一直低头用餐的一男一女,听得“玉优昙”三个字,不禁大惊相视,转头望下楼来。

风十二虽阅宝无数,见此优昙也心中暗自称奇,却不形诸颜­色­,“先生想怎么赌?”

“随便,”玉露按下玉优昙,挑起眉毛,“我奉陪到底!”

还真固执,怪道连老爷子的帐都不买,风十二暗暗笑了,“店家,拿骰子来。”

摇骰子赌大小?玉露心中一喜,这个她最熟练,当下接了骰子骰筒在手,悄悄一掂,证实是没动过手脚的货­色­,这才放到桌上,“点大者胜,一把定乾坤。”

“好!”风十二刚要去拿那骰筒,却被玉露拦住,“风少功夫了得,岂是陆羽能比,公平起见,”举目四顾,拉过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来,“就让这个孩子来替我们摇骰子,如何?”她看出风十二是个练家子,绝对能通过内力来控制摇出的点数,若他亲自动手,自己岂不是必输无疑?只有这样才有胜算。

倒真机灵,小狐狸――也罢,就看老天在谁那一头了,风十二笑一声,“好。谁先来?”

“风少请。”

风十二也不谦让,招手叫小孩子过来,俯下身把骰筒交在他怀里抱住,笑眯眯地说道,“小弟弟,一会你抱着这个筒使劲摇几下,就好了,明白吗?”见那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便把他抱到椅子上站好,摸摸他的头,“乖,摇吧。”

小孩子摇了几摇,不知道要不要放下,眼睛瞄瞄风十二,见他点点头,这才哐当扣到桌上,用力掀起骰筒,众人埋头一看,正是六六五,不由得连声赞叹风十二运气好。

风十二心想三个六实在难得很,自己大概是赢定了,放了心,一伸手,“请。”

玉露心下难免忐忑,看看摇骰的小孩子,还是不放心,便抓起玉优昙给他看,悄声道,“这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你好好摇,赢了我就会买很多很多好吃的给你,”这才让他抱了骰筒,自己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

那小孩子上次摇得好,便不怯了,只觉得好玩,抱着骰筒摇晃不停,玉露看得着急,却又不好出言阻止,小孩子晃了几十下,正要扣下来,忽然手臂没了力气,手腕一歪,骰筒连骰子哗啦啦坠了下来。玉露眼看两粒滚在桌上,正是两个六,顾不上松口气,只左右找那剩下的一粒,却见那小方块跳下桌沿,一路叽里骨碌往门口滚去,玉露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拔腿紧追,那骰子穿过了好几张桌子椅子,好不容易被桌脚一挡,这才有停下来的意思,大伙簇上来,只将那小骰子围在中央,个个伸长了脖子,屏息静气地等着,就见骰子原地打了几转,终于定了下来。玉露定睛一看,跳了起来,“六!是六!三个六!”

众人此时也已看清,见玉露欢呼,噼里啪啦鼓掌,七嘴八舌祝贺,情形好不热闹。

玉露心花怒放,左右拱手还礼不迭,眼角扫见微微笑着的风十二,心里哼了一声,想这个人是傻子么?输了还要笑。走过去拾起玉优昙,系回颈间,反手便拿起火凤珠塞进袖子里,向风十二拱一拱手,笑容可掬,“多谢了。”

风十二心想这陆羽倒是有趣,看她解起卦来有板有眼,一副老成模样,赢了却是又跳脚又叫嚷,直如顽童一般,不禁哑然失笑,刚想开口,却见那小孩子拉了拉玉露衣角,“哥哥哥哥,小狗子要好吃的。”

玉露眼睛一弯,拍拍小狗子的脑袋,“好哇,想吃什么呀?”

“要那个!”小狗子往门外一指,原来是个捏糖人的摊档,玉露也乐了,从腰里摸出一角银子,放到小狗子手里,“去吧,买多少都行!”

“谢谢哥哥!”小狗子哪有过这么多银子,只用两只手紧紧攥着,欢天喜地跑出去了。

玉露收回目光,这才发现围观的人群已经散了七七八八,只有那个不识相的还没动,宝珠到了自己手,就如同羊入虎口,难道他还想抢回去?真要动起手来,他可是占尽上风,一时有些惴惴,巴不得赶快撵走他,便白了一眼,故意恶声恶气道,“还不走?”

风十二毫不为怿,反倒笑了,“不赌不相识,风某很想交陆先生这位朋友,先生意下如何?”

贼心不死,玉露在心里吐舌头,仰了头道,“我从不和手下败将做朋友,除非――”嘴一咧,露出右边一只小虎牙,故意凑近风十二耳边,低声道,“除非你再送一件宝贝!”谅他也拿不出来,便就拿得出来也舍不得,这么一挤兑扫了他的面子,便报了适才被他作赌注的仇,出了口气,自己不禁嘿嘿一声,先­阴­险地笑了。

风十二微微垂下眼,并没答言,玉露见此情状,更拿准他没了底气,胜利地笑,“拿不出?那就请回吧!”

风十二却抬起眼来,那神情竟有几分狡黠,玉露忽感不妙,还没寻思过来,就见他向袖筒里一探,竟取出一只一模一样的木匣来!匣盖一开,登时一阵清凉扑面而来,玉露看得清楚,张大嘴结巴起来,“你,你怎么还有这个?”

“水龙火凤,本就是一对宝珠,得一不得双,又有什么意思,”风十二欣赏着玉露吃惊的表情,故作淡然,“水龙比火凤更胜一筹,定入得了先生的法眼。”

玉露听得他口气中有调侃之意,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心中实在不舍,低头继续凝视那水龙珠。水龙珠大小与火凤珠一般无二,只是内中有水气氤氲,呈蛟龙翻腾模样。即使夏日炎炎,此珠亦能使室内清凉不燥,如穿林过沼时适逢浓雾,有此珠在手,可尽吸雾气,最奇妙的是,将它置于大瓮之中,只需注水过珠,翌日便会清水满瓮,昔日屈露多国与邻国交战,正是靠双珠取胜,只是后来国主昏庸,再多的宝珠也挽救不了覆亡的命运。这一段史事玉露曾在书中读过,如今珠在国倾,想来仍不免令人唏嘘。

风十二见她出神,只将那匣子一合,“先生喜欢么?风某是说话算话的,就不知先生是不是一言九鼎了。”

玉露知道他是激将法,然而自己已撂下了话,决不能翻悔徒叫人耻笑,况且宝珠若能成双,着实诱人,想想若娘到林中采药,再也就不怕浓雾日暮了。这小子倒也不像坏人,若他别有用心,自己还不会脚底抹油走为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及此眼珠一转,换上一副笑脸,“风少这般豪爽,我再不收,岂不是太没诚意了?”眼看着风十二,手已经按上了匣子。

“如此甚好,”风十二暗笑,心想陆羽你个狐狸,还知道什么叫诚意,不过目的已经达到,慢慢收服,不怕这刺毛狐不归顺于己,立时顺水推舟改了称呼,“今日能与陆兄弟结交,真乃风某一大幸事,听说这镇子东头有一家食楼叫‘茗满天下’,以茶入菜别有风味,择日不如撞日,莫如一同前往,把酒畅谈,岂不快哉?”

哪个要与你畅谈!玉露偷偷撇嘴,但听了这“以茶入菜”,倒是动了心思,萧茗爱茶若痴,雯清常以茶为调味烹制菜肴。玉露离家月余,倒真是有些想念娘作的美味了――忽省到自己走神,忙按下那一丝想家的念头,秋水一弯,又露出了那只小虎牙,“好!”

眼见玉露三人出了茶楼,楼上的青衫男子才松开手,转头斟了一杯酒,慢慢呷着。身旁的红袖女子扭着手腕,瞪了他一眼,“就你拦着我,人都走了!”

“大庭广众光天化日,怎么动手?你没看出那两人是练家子?”青衫人摇摇头,“红袖,你太沉不住气了。”

“你倒沉稳,”红袖气鼓鼓地坐下来,“见到了玉优昙,还能坐得住!”

“玉优昙――”青衫人喃喃重复了一遍,自言自语,“是真的么?怎会在他身上――”

“真的假的,抢了不就知道!”红袖将酒盅往桌上一撂,瞪着那青衫客,“月青衫,耽误了大事,你可别再来怪我!”

月青衫瞟了红袖一眼,放下酒盅指向了窗外,“你看。”

红袖探头望向街上,见月青衫指的正是玉露三人,却还不服气,“那你怎么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一旦丢了又如何是好?”

“那个风十二说了,镇东的‘茗满天下’,”青衫又斟了杯酒,“你只顾要挣脱我,没听仔细也不奇怪。”

“月青衫!”红袖瞪圆了眼睛,“你!”

“嘘――”月青衫忽然竖起手指,凝神倾听。一只雪白鸽子啪啦啦飞了进来,月青衫伸出手,那鸽子便落在了他手上,他在鸽翅下一摸,摸出一张薄薄纸片来,展开一看,微微变了脸­色­,便从荷包里捻出一撮青­色­药粉,手心里一揉,纸片登时碎成了粉末。

“说了什么?”红袖见他神­色­有异,不禁急切地问道。

“夜相已知那人自尽,还有一月期限,若无进展,无需回崖――”月青衫淡淡答道,那字面后的意思,他们都明白。

红袖咬了咬嘴­唇­,毅然道,“那还等什么?今晚就动手!”

月青衫没有看她,目光只是追随着街上那蓝­色­的身影,片刻,点了点头。

话说玉露和风十二一路闲聊往镇东而来,铁剑跟在主人身后,竖起耳朵听玉露长舌如枪,少爷应对自如,言语着实有趣,自己也不知偷笑了多少回。眼见那食楼就在前面,忙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要为少爷打前锋。一进门,便愣住了。

原来店堂里空空荡荡,连半个食客也无,眼一扫,却见人都簇着那说唱台边的柱子站着,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挤挤挨挨唧唧嗡嗡,也不知在看什么。铁剑不耐烦,扯起嗓子叫了一声,“店家!”

连叫了三声,这才见一个白胖子从人堆里挤了出来,脑门子亮晶晶一头汗,也顾不得擦,忙向铁剑行了个礼,“客官,要点什么?”

“快拣间上好的雅间,收拾几样清爽的拿手菜,我家少爷就要到了,”铁剑熟知主人的习惯,先吩咐下去,瞟了一眼,又皱眉头问道,“­干­什么呢这么热闹,跟看猴戏似的?”

“哎哟,这位客官,您快看看去,那可是绝,”店家竖起大拇指,“就这么刷地一下,那酒謡­茓­D―”

“什么刷地一下?”玉露的声音响起来,人已经到了跟前,“酒盅怎么了?”

“您不知道,”店家见有人询问,更是来了劲,“刚才有位客官,手里拿着酒盅,就那么刷地一下子――”手里比划出一道横线,“那酒盅就从人头顶上飞了过去,飞过了七八张桌子,当地一声,就钉在了柱子上,酒盅陷进那木头里好几寸,就是一点没碎!您说奇不奇?”

玉露闻言心中一动,忙走上前去,用力挤进人群,仔细一看,果然如店家所说,那白瓷酒盅没入木中,任人使出十分力气,竟也摇撼不得,她微微蹙了眉,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影子来,忙拨开人群钻出来,眼角扫见风十二和铁剑正一旁说着什么,便一把拉过胖子,低声问,“店家,那人是不是穿黑衣,戴一顶斗笠?”

“是啊是啊,”店家点头不迭,“您认识?”

果不出所料,就是黑犬大叔......难不成又是出手助人,他倒真闲!玉露鼻子里哼一声,“不认识!店家,你知道他为何出手?”

“我也不知道,本来大伙都喝得好好的,台上说书正说得­精­彩,他忽然就站了起来,把酒盅那么一甩,吓得说书先生腿都哆嗦了,他却一句话也不说,扭头就走了!”

玉露略一沉吟,“说的什么书?”

“还不就是些江湖传闻,今个说的是酒茶剑三绝,正说到醉翁失手,那个怪人就来了那么一下子,吓跑了不少客人,要不然,可比现在多多了!”店家摇摇头,语气懊恼。

酒茶剑三绝?难道还关我爹爹的事么?玉露想不出所以然,见风十二走了过来,便按下念头不再多想,两人上楼喝酒不提。

酒这个东西就是奇妙,能让朋友变成敌人,也能让陌生人成为朋友。一坛下来,玉露已经和风十二称兄道弟了。风十二显然酒量不错,玉露喝得酒酣耳热,他却面不改­色­,两杯陪一杯,也不见半点腮红眼晕,话反倒说得越来越慢条斯理,越来越脉络清晰。

“风――兄,”玉露眨眨眼,晃晃头,还好,眼还没花头还没晕,“今日很是尽兴,陆羽也该回去歇息了。”

“也好,”风十二站起身,“风某送送陆兄弟。”

“不妨,”玉露捏起桌上酽茶,一饮而尽,“今夜皓月当空,我正好散散步,赏赏月,夜风一吹,酒气就散了,我这么大个人,还会丢了不成?”

“就让――”风十二见她醉眼迷离,心想这还真说不准,“铁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玉露连连摇头,倒了一杯酽茶又仰头喝掉,指着风十二笑道,“再婆婆妈妈,就不和你做兄弟了!”

风十二也笑了,看她说话倒还清楚脚下也不摇晃,也就随了她去,二人在食楼前分手,各自东西。

此时风清月朗,冷露无声,空气中隐隐传来桂花的甜香,街道上并无行人,只有檐下的灯笼,微微摇摆着不肯睡去。玉露吹着夜风,酒意消了大半,只觉手里坠坠的,低头一看,哑然失笑,原来不知何时,竟把食楼的茶壶拎了出来,大概自己也知道醉了,所以将人家的绿茶偷出来解酒,不由咧嘴一笑,索­性­对着壶嘴又喝了几口,抬头见那一轮好月如冰盘玉轮,不禁一时兴起,提起真气,轻轻窜到旁边屋顶上,坐着看起了月亮。

竟夜不眠,对月思之:大晚上不睡觉,上房顶看月亮――五年了,这个习惯,已经五年了。

五年前,十六岁的大师姐龙晴出师下山。

虽然大师姐摸着自己的头说玉露乖师姐会常回来,虽然二师姐三师姐附和着说就是就是你还有我们啊,可看着那红骏红衣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十岁的玉露,被师姐们宠溺着的,一直以为拥有一切的玉露,第一次朦朦胧胧地体会到了失去的感觉。原来,人如水流,原来,师姐们,是不会永远留在“醉茶缘”,不会永远和自己在一起的。

从那日起,她忽然更加调皮了,整日里只绕着两个师姐招惹不停,没有片刻安宁。她们四个本是各有各的房间,晚上常聚在房中闲谈,往往回头一看,最小的玉露已经盹着了,便相视一笑,任由她跟着那个师姐睡下。渐渐地,玉露便知道啦,冬天要跟着大师姐睡,因为她是暖暖的,夏天呢应该跟着二师姐睡,因为她是凉凉的,晚饭没吃饱可以跟着三师姐睡,因为她是香香的――而师姐们也习惯了夜半醒来,臂上多了一只小“爪子”,或是腿上压着一只小小的“蹄子”。

所以那晚,当碧落蓦地醒来,身旁摸了个空,登时惊得睡意全无,慌忙起身四下寻找,猛一抬头,却见房顶上,那淡紫的影子凝在夜风里,单薄,而毫无摇动。从那以后,三更寻妹,就成了云真和碧落的夜课,有时候碧落难免想,还是大师姐好命,走的够早......

玉露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作怪的念头,可当躲在房顶上,见二师姐或是三师姐悄悄地,然而焦急地找来找去,偷偷叫着自己的名字,心会忽然很暖,很安定,嘴角会不自觉地翘起来,好像满天星星都掉到了自己的怀里。

星星亮起来,又灭了。二师姐也走了,然后,三师姐也走了。可玉露睡不着的时候,还是会坐在屋顶上看月亮。有月亮的晚上,似乎思念也传递地格外远,格外清晰。

江湖为水,女儿如茶。天涯海角,地北天南。玉露提起手中玲珑小巧的慈竹茶壶,忽地微微笑了,遥遥对月一举,心中默默道,“大姐,二姐,三姐,你们就是这绿茶,为我带来日日夜夜的清香,缭绕此生,透沁心扉。”

似乎是为了契合她的心情,一阵低而咽的箫声响起,在她周遭流动,如水,如月光。

玉露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坐在月亮下,坐在箫声里,想什么,或者不想什么,都不再重要,那一瞬,她只想这样静静地坐着。

――好月如霜,好风如水,好韵如歌。

当地一声,她醒过神来,原来听得忘情,不小心松手摔了茶壶,好在没有损坏,忙拾了起来,继续侧耳倾听。

箫声宛转沉咽,令人不由生出愁肠百结之感,玉露数了数拍子,却是一支《梧桐影》,不禁和了箫声,低低唱起来,“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心中不知怎地,孤寂之意愈深。

远处传来一声夜枭的尖鸣,箫声戛然而止,玉露心下一动,忙站起向那箫声来处望去,却见不远屋舍之上,一个黑影倏地掠过,跃了几重屋顶,眨眼间消逝不见。那身影竟有几分熟悉,莫非――是他?!玉露星瞳一闪,忙揉揉眼仔细看去,哪里还有半点人影?只有屋顶上的白瓦片,月光下粼粼生辉,正是――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玉露悻悻地收回视线,再也提不起赏月的兴致,脚底一点滑下了屋顶,径自向客栈走去。

眼见就要拐上长街,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哭声,寂静中格外清晰刺耳。玉露诧异地停下了脚步,三更半夜,怎会有小孩子街上哭泣,好不古怪,难道是――鬼?不禁微一激灵,然而她从不信邪,心道是人是鬼我都要去看个究竟,说不定是哪家小孩走失了找不到家呢,便顺着那哭声寻去。

追着哭声拐了几个弯,远远地,就见小小一个人蜷坐在店面石阶上,脸儿埋在膝盖上哭个不停,她仔细瞧瞧,见那地上有影,愈发放了心,走上前去柔了声道,“小弟弟,怎么哭啦?”

小孩子听见有人问自己,抽抽噎噎地抬起头,见是玉露,高兴地叫起来,“哥哥!”

“小狗子?!”玉露认出这就是白日里帮自己摇骰子的小男孩,忙撂了茶壶,蹲下身来,握住他的小手,“怎么不回家呢?是不是找不到路了?”

“我,我,”小狗子抽抽嗒嗒,“有个姐姐把我抱出来的,还说……”

背后忽地风起,玉露心觉异样,暗叫不妙,肘上一拐,那石阶上的茶壶便旋着横飞出去,当地一声,水珠四溅。这瞬间她已转过身来,袖子一甩,八卦盘刷地飞出,直冲来人面门而去。

那人侧身避过,手掌一反,已将八卦盘捞在手中,玉露见武器被收,怒气大作,双眸一闪,手上嗖嗖送出两柄飞刀,破口大骂道,“王八蛋,有本事明着来,偷袭算什么能耐!”正在叫嚷,背心忽然一麻,登时呆住,再也动弹不得。

“偷袭当然是能耐,”背后有女子脆生生地笑着,“小子,你连这个能耐都没有呢!”

“红袖,”面前那青衫纱帽的人示意她住口,“不要废话,你把那孩子送走。”

小狗子!玉露心下一惊,暴喝道,“你们想拿他怎么样?大人欺负小孩子,缩头乌龟不要脸!你们要是敢动他半根头发,我就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哟!”红袖团起纱巾塞住玉露的嘴,捏起她下巴,“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倒不小,还是想想怎么救你自己吧!”一推背心将她送给了青衫,自己反身抱起了小狗子,见玉露被堵住了嘴,还是一副横眉立眼的模样,故意吓唬她,“再不老实就割了你的耳朵,挖你眼睛来下酒!”

“红袖!”青衫拿住玉露,皱眉斥道,“还不快去?”

“老地方碰头,”红袖也不再罗嗦,看玉露一眼,见她还是咬牙切齿,反倒笑了,“小子,回头收拾你!”身子一转,这才快步去了。

青衫见她去了,手上一紧,将玉露挟在胳臂之下,一提气纵上屋顶,急急向北而行。

玉露只被颠得头晕眼花,想挣脱手脚却用不上力气,想呼救口中被堵了个结实,用足了力气连喊救命,却只发出唔唔之声,真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由懊恼怎么没同意风十二护送自己回去,却是悔之晚矣,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潺潺流水之声,原来青衫已经跃下屋顶,来到了河边。

玉露认得这是出城的方向,心下大惊,想若出了城池,那可真是任由宰割了,想着想着更是气闷,不由得连连咳嗽,却歪打正着将那纱巾吐了出来!她大喜,脱口大声呼救,“救命啊,来人啊!啊――”

青衫一震,他本来怕这小子底子浅,若被点哑|­茓­,一旦解|­茓­说不出话来岂不麻烦,谁料竟被他挣脱了塞口的纱巾,当下只好点上了玉露的哑|­茓­,正要上桥,却见一人站在竹桥中央,头上一顶斗笠,衣黑如夜。

青衫见那人气势沉沉,心生警惕,驻足不前,手上却把玉露抓得更紧,“尊驾何人?”

那黑衣人没有回答,手上一柄苍绿­色­的物事似箫非箫,似笛非笛,“放下他。”

那声音好不耳熟,玉露­精­神一震,黑犬大叔?不由喜出望外,心想谢天谢地阿弥托佛,就说我命不该绝,忙放声大叫“大叔救我”,出口却只是抽气的咝咝声。

原来是冲这个小子来的,青衫眉头一皱,慢慢向后退了一步,“尊驾与他非亲非故,何必趟这淌混水?”

黑衣人仍是无语,忽地手底横扫,青衫只觉眼前碧­色­一闪,便见河上暴起一道水柱,水珠直溅到自己脸上来,竹桥也被震得颤颤悠悠。他不由心惊,然而决不能就此放人,一咬牙将玉露掷在地上,一探腰间,手中已多了一柄弯月刀,径取那黑衣人颈项而去。

黑衣人见一道刀光直扑自己而来,也不避闪,却将手中竹“箫”一横。青衫见状空中旋身,改了方向冲他手臂而去,还没看清那人怎生一个手势,便听得铮翁一声,青衫只觉虎口一麻,脚下止不住一个踉跄,连连向后退去,好不容易遏住后退之势,定睛一看,那人已将竹箫别在背后,气定神闲,却好似没有出过手一般。青衫情知此人功力了得,便就是与红袖连手,二人弯刀银针,也难以与此人周旋,心中暗叫不好。

玉露|­茓­道被制,瘫软地上,只得睁大双眼观战,见青衫人不敌大叔,大为高兴,想加油助威却奈何禁声。此时天上浮云散去,月光一泻千里,就见青衫垂首肃立,将弯刀横于额前,口中念念有词,那清冷月光­射­在弯刀上,不断流转闪烁似虹霓,玉露正在吃惊间,就见青衫一咬食指指尖,血珠滴落刀锋之上,眨眼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刀锋忽地大放异彩,玉露眼前光明大作,不由双眼一闭,待得睁开,却见半空中一个光环如车轮滚滚旋转,直冲大叔撞去,那光环雪亮夺目,简直如同平地里开出了一朵瑰丽庞大的波斯菊,而那花瓣就是一柄柄月牙弯刀!

大叔小心!玉露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可莫说她已经哑了,便就没哑,那叫喊恐怕也会淹没在刀锋带起的嗖嗖风声中。“黑犬大叔”眼见那巨轮来势凶猛,脚尖一点腾空而起,敏捷闪过,那光环未击中目标,竟又原地旋滚而回,径向他背后击来!此时他已不及躲避,索­性­双足一踏,将那巨轮踩住。那锋利刀刃在他脚下不断翻滚,刀浪如潮,一浪接着一浪不肯停息,若非他内力深厚,只怕早就吃不住痛楚跌了下来。青衫见得如此,立刻双手合十,低头默念,忽地分开两手作抱球状,不断旋来转去,那光轮竟然也随着他的手势上下翻滚,黑犬大叔无法再落脚光轮之上,只得屏息提气,虚空而浮。那光轮越转越快越转越猛,带起四周狂风大作,只吹得他的墨­色­衣衫翻飞若旗,猎猎作响。

突然,一声尖利的夜枭长鸣划过夜空,青衫心中不由一紧,手上便是一滞,黑犬大叔觑得良机,当机立断,反手握住竹箫,指着光轮中央,沉声道,“破!”便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光芒大盛,照得四面如同白昼,玉露只觉被一股力道甩了出去,翻了几转跌下来,真正摔了个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却见不远处青衫也被甩到了地上,他未及站起,便被黑衣人用竹箫在肩胛窝轻轻一点。青衫只觉臂上一痛,心中一沉,知道整条手臂已经脱了臼,眼见败势已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玉露见青衫失手被擒,心里乐开了花,正盘算一会怎么报仇,却见他襟袖一挥,一团烟雾霍地弥漫开来,待得烟消雾散,定睛一看,却哪还有他半点影子?不由得心里大怒,痛骂此人歪门邪道,还没骂完,背后被人点了两点,登时浑身轻松起来,抬头一看,原来是黑犬大叔刚帮自己解了|­茓­。她手脚被制太久,已经麻痹不听使唤,只有脖子倒还听话,便先仰起头来,对着月亮深深吸了口气,“憋死我了!”转转脖子看着黑犬大叔,“大叔,你怎么来了?”

“你喊那么大声,”黑犬大叔用手掌擦拭一下竹箫,并不看她,淡淡道,“不就是要人救你。”

“还好你听到了,”玉露吁出口气,偷眼瞧瞧那一抹苍绿,蓦地想起了自己听到的箫音,“大叔,刚才是你在吹箫?”

他没有回答,把箫别到腰后,“小子,那人为何抓你?”

“我怎么知道!”玉露气鼓鼓地回答,低头仔细想想,莫非因为自己新得了一对宝珠?人心不足,那对男女见宝起意也是说不准的,刚想告诉大叔,抬眼见他肩上一缕银丝,小脾气发作,不由又翻起了旧帐,嘻嘻笑道,“大概是觉得我太任­性­,所以要教训教训我喽!”

黑犬大叔当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却也懒得与这小子计较,当下看了他道,“那是你的事。你记着,这是我第二次救你,不会有第三次了。”

玉露一顿,还没想到怎么回答,却听不远处有人扬声呼唤,“陆兄弟,陆兄弟!”

黑犬大叔听到脚步声近,便又看了一眼玉露,低声道,“好自为之,”提脚一纵,竟从竹桥上跃了下去。

“大叔!”玉露一惊,失声叫道,只是哪里还叫得住他,便见那墨黑身影,顺流飘然而下,转瞬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陆兄弟!可找到你了!”玉露被唤回神来,回头却正是风十二,“怎么样,要不要紧?”

“无妨,”玉露腿上血脉已然活动,便把着桥栏站了起来,一搭眼不禁愣住了,“小狗子?!”那风十二身后,铁剑抱着的小孩子,不是小狗子又是谁?她登下又惊又喜,忙过去问道,“小狗子,怕不怕?那些坏蛋打没打你?”见那孩子摇摇头,松了口气,这才顾得上问风十二,“风兄,你们怎么来了?”

“你看看这个,”风十二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递给玉露。

那是一方小小绿牌,通体碧透,触手顺滑,坚硬如金石,牌子头上刻着竹叶,看那成­色­像是上好的翡翠。

碧玉竹!玉露面­色­一变,一把将那绿牌抓在手中。这碧玉竹牌是自家的徽记,当年,萧茗在西北大雪山之下发现一种寒竹,其­色­温润,晶莹如玉,寻常刀剑伤它不得,用来煮茶更有基本的解毒功效,他深以为奇,珍重藏纳之。后来便破竹为牌,分给了家中四个女孩一人一方。今夜自己酒醉误事,竟差点遗失,如若真丢了,可要心痛死了,又或被人拿去乱用,更是不妙,幸好被风十二送了回来,玉露暗叫一声好险,忙小心收好。

“果然是你的,那‘茗满天下’的店家在雅间里拾到了,追了半天才追上我,我想这物事清雅不俗,必是陆兄弟才配得上。怕你寻不见担心焦急,便来物归原主,没想到无心Сhā柳,竟救下了这个小孩子。”

“你怎么遇着小狗子的?是不是还有那个红袖女子?”玉露急切地追问。

“我们行至半路,忽然听见小孩子的哭声,找来找去那哭声却又断了。我觉得事有蹊跷,索­性­四处细细查看,后来便在一条小巷之中遇上了那名红袖女子,我见她装扮古怪形迹可疑,手中正抱着小狗子,便喝令她放下小孩,谁料她非但不听,还与我动起手来。打了几个回合,她被我伤了膝盖,打了个呼哨,只将孩子向我一丢,跃上屋顶逃走了。我担心你的安危,顾不上追她,便一路急急赶来,刚才远远听到有人呼救,这才寻了过来,”风十二讲得十分清楚,“幸好你没有危险。陆兄弟,你又是被何人暗算?”

玉露便将经过娓娓道来,只说是一位神秘高手出手相救,却略过与黑犬大叔一节不提,讲完又道,“我并不认得那两人,该是没什么过节,或许是冲着宝珠来的。”

“若他们要宝珠,给他们就是,不必硬拼,珠子再珍贵,也不如人重要,”风十二想想又笑了,“是了,眼下这宝珠已是陆兄弟之物,我这般说了,倒成了慷他人之慨,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风兄说的极是,”玉露也笑了,“这对宝珠虽然稀罕,也值不得我的命去,只不过我是凭本事拿到的,谁要想来拿,也得看看他的本事了。”

倒不如说你是凭运气拿到的,别人总是不如你运气好呢,风十二心里笑笑,“陆兄弟,我陪你回去。铁剑,你把小狗子安全送回家。”

玉露经此意外,虽说有惊无险,终究心有余悸,便点了点头,眼角扫到风十二的手,不禁脱口道,“你的手?”

“蛰的,那妖女放了胡蜂,”风十二吹吹红肿的伤口,“上了药。还好只是几只,若是成群结队,我也要吃不消了。”

胡蜂?玉露眼中一闪,纱帽罩头,指挥胡蜂,以血祭刀,以锋为轮,信号如夜枭长鸣,这两人还真有点邪门......要被娘知道自己惹上了这样的仇家,不知会不会晕倒......

“陆兄弟?”风十二见她出神,“怎么了?”

“没什么,”玉露收起心思,对他笑笑,“走吧。”

一路无事,回到客栈已是夜深,玉露稍作收拾便歇下,可一合上眼,疑问便一个接一个蹦出来――那青衫红袖究竟是何人?为何对自己那么感兴趣?他们到底有何图谋?还有黑犬大叔,机缘巧合两次相救,未知可会再度重逢?他口口声声说不会再帮助自己,真的会言出必行吗?想来想去,脑中却是一团乱麻,半点头绪也无。这十几年来,她一直跟随父母居住在“醉茶缘”,生活简简单单无忧无虑,何曾遇到过这些问题?真正是在家千时好,出门一日难,不由得念起在爹娘身边时的舒心,终究是小女孩子,想着想着,心中竟委屈起来,辗转反侧了半宿,方才睡去了。

次日玉露早早醒来,坐在床上,又将这件事情翻来覆去想了几遍。如今自己在明敌人在暗,不会次次那么走运,都能有人仗义相助侥幸逃脱,与其坐以待毙,莫如主动出击,四处寻找些线索,说不定就能解开自己的疑问,找到应对之法化险为夷。再者,昨夜惊懵之下忘了向黑犬大叔道谢,怎么说人家也救下了自己,若能再次遇见,就算他再是软硬不吃冷嘲热讽,自己至多不和他一般见识,忍气吞声当面谢过,便再也不欠他的人情,打定了主意,起身匆匆梳洗过,便出了客栈。

木兰渡是水路上比较重要的一处渡口,小虽小,却很是热闹,才清早,就已有不少商旅之人背了包袱提了奁笼,急急赶去码头坐船。玉露放慢了脚步,只沿着长街慢慢走来,眼见就要到码头,耳后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连忙闪到一旁,回头一看,却是一架马车正向自己的方向疾驶而来。路旁有个卖糖人的摊子,那摊前的小孩见马车汹汹而来,竟被吓得呆住了,手举着糖人傻傻站着,浑然忘记了躲闪。那马车越驶越近,车夫这才看到当街的孩子,用力勒马已是不及,说是迟那时快,只见一道蓝影风一样马前掠过,那马车却停也没停,噔噔噔噔一路跑了下去,众人只道定是一出惨剧,几乎不忍心再看了。

就说玉露抱着那孩子滚到路旁,耳畔蹄音连连,近得仿佛就要踩到自己身上,不由心里一紧,下意识合上了眼睛,还好听得那蹄声去得远了,松了口气,睁开眼爬起来,拉起那小孩,一照面却不禁咦了一声,“小狗子,怎么又是你?”

那孩子手里还捏着个糖人,已经沾满了尘土,想是还未从惊吓中清醒过来,看了玉露半晌,才叫道,“哥哥!”

“以后要小心呢,”玉露帮他擦擦脸上的泥土,“你看,刚才多吓人呢,要被大马踩到了,该多疼啊。”看他手里还攥着那个泥糖人,便道,“这个脏了,不能吃的,哥哥再去带你买一个好不好?”起身一看,却见自己也是尘土满身,那蓝衫背后下摆,赫然印着一枚蹄印,一道车辙,原来只差一点,便会伤到腿脚,玉露暗暗抽了一口凉气,心想飞来横祸一桩接着一桩,好不邪门,莫非流年不利,该去给菩萨烧烧香?

“小狗子!小狗子!”一个穿着短打的男人跑了过来,一把拉住孩子,上下看了半晌,见孩子无事,这才一泄劲跌坐到地上,回过神,站起来抓着孩子打了两下,“叫你不听话,叫你乱跑!”

“喂!”玉露拦住他,“你­干­吗?”

“这位公子,”那人见玉露一身尘土,知道是她救了孩子,“是您救了小狗子吧?我这里谢谢您了!”说着就要下跪,被玉露拦住,“有话好好说。”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那人作了几揖,指着小狗子道,“这是小儿,我是个船夫,他跟着我在码头上玩,一个没看见,这孩子就没影了,我方才见那马车跑了过去,吓得要命,还以为......多亏公子救了小儿,谢谢公子,谢谢公子,”说着又要跪下去。

“罢了,”玉露不让他跪,却忍不住责备,“怎么不把孩子留在家里,这里车来人往,多危险!”

“公子有所不知,家里孩子他娘病着,没人照看,我只好把他带在身边,咳,”那船夫叹口气,“穷人家的孩子,命贱哪!”

为了温饱生计,连亲生骨­肉­也不能照看周全,想必昨夜这孩子被人抱走,他爹娘也没有觉察了。想想家中,莫说自己,就是三位师姐,也是蒙爹娘疼爱有加,何曾受过半点累吃过半点苦?与这孩子简直有天壤之别,玉露想到这里,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从袖中摸出锭银子,递给船夫,“拿去给他娘看病,别让小狗子再到处跑了。”

“这......”那船夫又感激又惊讶,推着不肯接手,“公子――”

“拿着吧,就算我给小狗子买糖人吃的,”玉露摸摸小狗子的头,把银子塞在他的小手里,见那人的打扮,心里一动,“您就在这码头撑船吗?”

“正是,咳,要不是小狗子他娘病了,我这会都在船上了,还能多赚几个子。”

“您今早看没看见一男一女?都戴着纱帽,一个穿着青­色­的衣服,一个袖子是红­色­的?”

“......”船夫沉思片刻,摇摇头,“可没有,我一大早就守在这了,没见着一个这样的。”

玉露有些失望,转念又道,“那您见没见过一个黑衣人,头上戴着一顶斗笠?”

“......”船夫又低头回想,玉露正以为没戏了,他却一拍手,叫了起来,“这个有!有!他到得可早呢,头一个上了船,往凤凰城去了!”

“凤凰城?”

“对,离这水路百里,可热闹着呢,”船夫诚心实意地问,“公子也要去吗?我送您去,不收您船钱!”

“我......”玉露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还是不去了,”这一番话说下来,又勾得她心事重重,再没有了查找线索的劲头,见小狗子无事,便告别两父子,返回了客栈。

刚要进客栈,却见风十二带着铁剑走了出来,迎面遇上玉露,便笑了,“陆兄弟好早,正要去寻你呢。”

“风兄有事吗?”说实话,昨晚他帮了手,也算欠半个人情,玉露说起话便比从前客气,“但说无妨。”

“我们进去说吧,”风十二示意玉露进来说话,二人选了一张犄角的桌子坐定,风十二这才开了口,“陆兄弟,我明日一早便要离开这里。”

“去哪?”玉露脱口问道。

“凤凰城,我有一位朋友住在那儿,请我去做客。”

又是凤凰城?玉露心中一动,怎么人人都去凤凰城?倒是巧了。

“陆兄弟如有兴致,一同前去如何?”风十二终于说到了要点,“我与陆兄弟结交时日尚浅,未有机会痛饮畅谈,若是就此别过,未免叫风某有些难舍。况且陆兄弟现在身处险境,对手神邪莫测,与我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这后两句说到了玉露心里,虽说她胆子大,但终究缺乏江湖经验,一切都是初次经历,难免力有不逮,若她功夫如三位师姐般出­色­也倒罢了,充其量不过是只三脚猫,偏偏一出道便惹上只大老虎,不,是大老虎虎视眈眈不放过自己,如果哪天真的失手,自己受苦不说,再被当作人质用来要挟父亲和师姐们,那才是糟糕透顶。眼下既有人盛意拳拳主动来作自己保镖,再拒绝岂不是傻子?况且,凤凰城――我也要去看看......

风十二见玉露不语,还以为她犹豫不决,又故意道,“说起来我倒真有些想念他家的美酒珍馐轻歌曼舞,‘连城十二’的歌舞弹奏,可谓见者忘情,回味无穷。”

连城十二?玉露心中一喜,她早听说有这样一支歌舞伎乐班,由十二名女子组成,声­色­艺俱是一流,只可惜为豪富所蓄,从不在外表演,若果能得见,倒可大饱眼福耳福,更是拿定主意,含笑点点头,“好。”

风十二未料她如此­干­脆,喜出望外,自听了铁剑的描述,他便起了将“陆羽”收为己用的心思,见她心气高傲,知道得出软招套交情,否则若非长久相处,怎能令她收了尖刺藏了利齿,乖乖为自己效力?这才邀她同去凤凰城。玉露自然猜得到他的意图,不知他若是发现“陆羽”并非“陆羽”,而是“玉露”,可有胆量再留自己当幕僚么?想及此不由得微微一笑,心道,“风十二,你就慢慢等着吧。”

城外,破庙。

青衫席地而坐,左手扶着右肩,摇了摇臂膀,红袖已帮他将骨头归位,虽还有些余痛,已无大碍,他放下手,凝视地上燃着的篝火,不禁陷入了沉思。

不知何时,红袖走了进来,弯腰放下皮囊,原来是到河边取水去了,见青衫不语,便也默默坐下,伸手除去纱帽,理了理鬓角,却正是一名明艳照人的美女,高鼻深目,肤光胜雪,年纪不过二十,此刻转眸看看青衫,犹豫着想开口,终还是忍了没言语。

“膝上好些了吗?”青衫问的却是红袖,目光却还在篝火上。

“没事了,”红袖从腰间摸出一只细颈小瓶,拔去塞子撒了些药粉在火上,只见火焰腾地窜起,幽幽地发着蓝莹莹的冷光,旋即落了下去,空气中多了一股清新奇特的芳香,“那两个家伙,还没那么大本事。”

青衫知道她洒的是调理内息的药粉,便也解去纱帽,生得倒是一副平常容貌,至多只能算眉目端正而已,只有一对眸子炯然有神,才让人觉出几分特别来。他静静吐纳片刻,方道,“他们能与你周旋许久,也不简单了。”

“哼!若不是巷子窄小,使不出八方蝙蝠阵,就凭他们两个也能伤我?”红袖提起来还是不服气,一面用树枝拨弄篝火一面道,“这二人不足为惧,倒是和你交手的那个黑衣人,不知是何方神圣,好生麻烦。他是本来就认得那小子,还是随手相救?如果是前者,可真要想个法子出来,否则以后就难了。”

“红袖,”青衫微一迟疑,“那小子――是个女子。”

“什么?”红袖一惊,手上树枝落入火中。

“途中她曾吐出纱巾大声呼救,那声音尖脆得很,我事后回想起来,决不是男子之声,再仔细想想她的容貌身量,姿势表情,越想越象,十有八九是了。”

红袖凝神回想,种种迹象果然如他所说,不由心有所动,“若她是个女子,莫非――可――”却又停了不说,看着那篝火,心中竟糊涂起来。

“我方才已飞鸽传书,请夜相以――”青衫顿了顿,“画像线稿相示,待收到线稿,再作打算吧。”

“是那幅画像?”红袖脱口而出。

青衫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一阵狂风忽然呼啸着从门外扑进,残焰被吹得东倒西歪,终于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的黑暗。

话说玉露与风十二主仆沿江而下,前往凤凰城,宝驹“乌龙”自然也跟着主人沾了光,第一次坐上了船。凑巧船夫正是小狗子的爹,见了玉露,连忙絮絮告知大夫已经来过,小狗子也托了人照料,又连连谢个不停,倒叫玉露十分难为情。风十二亲耳听到玉露如何救人赠银施以援手,却是深为所动,他一直只留心到玉露机敏善辩俐齿伶牙,此时却发现她还有宅心仁厚善良仗义的另一面,不免又暗暗多了几分欣赏。

到了凤凰城码头,玉露这才知道,原来风十二的朋友就是城中首富连满都,想必二人交情甚笃,连满都带了不少家仆亲在码头相迎。风十二为二人引见过,只说玉露是自己的朋友,连满都岂会看不出风十二对陆羽的器重,便也十分客气,一口一个“陆少”叫得好不热络。三人略略寒暄了几句,上轿回府不提。

再度掀开轿帘时,玉露只觉眼前一亮。那轿夫走得又快又稳,自己竟没意识到已经穿了几重门槛,来到了连府的正厅前。就见当门竖起了一道一丈来高的花屏,上头花朵万紫千红争奇斗艳,错落有致地簇出个雄纠纠的狮子图案来,玉露心想眼下已是金秋,连府竟能将四季花朵都请出来,莫非是绢纸所制?仔细一看,却是鲜活的真花,花瓣上还挂着水珠,散发出一阵阵馥郁香气,她不禁仰起头,心里悄悄数起来,竟有百样之多。

“老连,你这花屏果然新巧,叫陆兄弟都看出神了,”风十二见她凝神不语,便向连满都笑道。

“小城偏僻,并无什么出­色­的玩意,连某只得扎起了这面花屏迎接贵客,好在没污了风少和陆少的眼,”连满都也笑着答道。

玉露回过眼来,这才好好打量了连满都,此人是个大胖子,几乎装得下两个自己,不知是不是忙着招呼客人,秋风飒飒的,他竟出了一头汗。“肚大脖粗,不是首富就是师傅,”玉露心里说一句,忍不住偷偷笑了。

连满都怕二人舟车劳顿,忙请他们先到住处稍事歇息,只说晚上要为二人接风洗尘,还有上佳歌舞助兴,玉露听得有“连城十二”献艺,自然很是期盼。

或许是夜间睡得不沉,本想倚着床头打个盹,睁开眼却是天­色­已暮,玉露忙起身稍稍收拾,便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叩了叩门,道,“陆少,风少请您前厅去呢。”

玉露忙应了,开门跟那家仆往前厅而来,一路穿廊过院分花拂柳,见这连府修饰得十分富丽堂皇,重门叠院几进几出,若非有人带引,只怕自己也要迷路。她三位师姐所嫁之夫家,也个个颇有些背景渊源,家宅俱是雄伟开阔,不过只求大方,却不似这般繁复奢华,想凤凰城也并非商都重镇,只凭此城,连满都断不能敛到如此之多的财富,也该是个手眼通天网络各地的角­色­,看他对风十二恭敬有加,难道风十二的实力还要雄厚?玉露一直无心猜测风十二的身份,此时仔细想来,也觉得他不是个简单人物,好在自己早就打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不妙溜之大吉,他又能奈自己何。

风十二正与连满都低声交谈,见玉露前来,便笑道,“等你开席呢。”三人分了主客落座,酒菜便川流不息地送了上来。

连满都见风陆二人已有停箸之意,便也放下酒盅,拍一拍手,只见一队身着各­色­纱衣的女子鱼贯而入,各携了琴箫筝笛阮箜篌琵琶檀板,对席上施施一礼,便寻了位置坐定,演奏起来。

檀板一响,琵琶声动,那桃红衫子的歌女曼声唱起,“玉露金风月正圆,台榭早凉天。画堂嘉会,桂子香芳筵。洞府星辰龟鹤,来添福寿。欢声喜­色­,同入金炉泛浓烟。清歌妙舞,急管繁弦,榴花浅酌觥满。祝佳客、富贵又长年。莫教月沉星坠,留住醉神仙。”

玉露听清那曲词,微一皱眉,因女儿生在秋日,萧茗又爱茶,便以玉露为名,待她长大,却发现这两字随处可见比比皆是,不禁深以为憾。

连满都见玉露神­色­有异,还以为她不喜这曲调,忙道,“竹桃你且退下,鸢尾,唱支清雅的。”

便见一名衣白女子出列,轻轻道了个万福,箫声响起,便听她轻启朱­唇­唱道,“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声音百转迂回,动人心弦。

梧桐影?玉露只觉心中一震,这不是大叔吹奏过的曲子吗?这阙词本讲的是女子思念情郎,秋夜立于梧桐之下,举目见月明千里,却不知情郎人在何方,后被人以箫配曲,渐渐地开阔了意境,亦可表达对亲友的思念,不再只局限于男女之情了。那夜他的箫声如此寂寞,又是在想念着谁呢?

“陆兄弟?”玉露被唤回漫思,忙转过头来,见风十二看着自己,便微笑道,“一时听得出神,二位见笑了。”

“今日能结识陆少这般清雅俊逸的人物,实是连某的荣幸,”连满都见鸢尾唱罢,便举杯敬道,“风少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日后陆少若有差遣之处,还请莫要见外。”

“连爷太客气了,”玉露心知肚明他是瞧着风十二的面子,便也举起酒杯,向风十二微一颌首,“正所谓君子之交,醇如美酒清如茶,陆羽借花献佛,也敬风兄一杯。”

“好一个‘醇如美酒清如茶’,”风十二击节赞道,“就凭陆兄弟这句话,我也要多喝几杯!”说着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连满都见风十二高兴,便示意歌女们再吹唱起来,此时月出东斗,好风相从,金樽酒满,佳人曼歌,倒是好一幅夜宴景象。饮至半夜,风十二见玉露已有薄醉之意,便让人将她先送回房去,又与连满都低语几句,这才散了。

铁剑提了茶壶进来,见主人当窗而立,对月出神,便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爷,新泡的。”

风十二接过手来喝了一口,不禁赞道,“好茶!”

“刚才属下去给陆公子送茶,他喝了也这么说呢,还说了一句什么‘醇而不滞,清而不薄’。”

“哦?”风十二笑了,“看来他倒是个行家,”见那茶盏底­嫩­叶新绿,蓦地想起了玉露的绿牌,仿佛哪里见过一般,“铁剑,陆羽的绿佩,你可曾在别处见过?”

“......”铁剑仔细想了半晌,才道,“好似见过,又好似没见过。”

“你这小子!”风十二又好气又好笑,正要再教训他两句,却听得窗外“哈啾哈啾”两声,便探出头去。他与玉露房间遥遥相对,正成一个对角,中间隔着一大丛金黄掬花。他见玉露捂着鼻子站在花前,推门走出去,“陆兄弟,你怎么了?”

“我――”玉露松开手,闻到那股花香,又连连打了两个喷嚏,忙捏了鼻子,使劲冲风十二摆手。

风十二见她涕泪交加,猜到了七分,笑了,“原来你不服这个花香,这可坏了,你的房间在下风,若是一会将这味道都吹过去,你就要‘哈啾’一宿了,”想想便道,“眼下夜深了,我们先换房睡,明日再让他们移走这些掬花。”

玉露刚想拒绝,一撒手,花香直钻到鼻孔里来,又是两个哈啾哈啾,连眼泪都流了下来,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

玉露本以为自己喝得不多,却不料那扶头酒后劲绵长,过了一会便酒气上涌头晕眼花,她连衣服鞋袜也懒得除下,只向床上一滚,扯了被子蒙住头,很快便睡着了。

懵懵懂懂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之中只觉有个软绵绵的活物在自己背上游走,玉露一惊,酒劲醒了大半,感觉到那活物一路向上爬上了自己肩头,隔着衣服仍然觉得出温热,她胆子本就不小,仗着三分酒劲想也不想,霎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借着月光一瞧,竟是一只人手!

玉露吓了一跳,噌地直起身,却还抓着那手不放,大声喝道,“是谁?”一搭眼,眉头一锁,“是你?”

面前那女子鬓发散乱衣裳半褪,浑身上下哆嗦个不停,看了玉露,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玉露想起她正是适才宴上的歌伎,依稀记得芳名竹桃,谅她也不敢作怪,便松开手,跳下床冷脸盯住她,“三更半夜,你来我房里做什么?”

那女子见她凶巴巴的样子,愈发不敢开口,只不断向床里瑟缩,抖如筛糠。

深更半夜女人跳上床,这飞来艳福我可消受不起,玉露不耐烦地喝道,“说!”见她衣衫不整,丢过一床被子,威胁道,“再不说我可要叫人了!”

“不要!”那女子叫出来,见玉露像是真的,只得颤声招认,“我,我是来找风少的――”

风十二?玉露脑中一转,已然悟出端倪,原来是因为这个­色­狼!忽然想到自己离席时他与连满都耳语,说不定就是交代此事,­淫­贼!混蛋!当下气血上涌,转身推开房门冲了出去,来到风十二房前大力拍起门来,连声叫嚷,“风十二你给我出来!”

叫了两声,便听得里面有了动静,门很快地开了,风十二披着长衫,犹带睡意,“陆兄弟,这是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玉露一想起那只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肺都要气炸了,怒目而视,“都是你­干­的好事!”

“我?”风十二摸不着头脑,看她又不像是开玩笑,大概是有什么误会,想夜已深,若被人听见大吵大嚷,岂不尴尬,便道,“外头风大,有话进来说。”

“谁要进去!”玉露横眉冷对,忽地一阵风穿堂吹过,她不禁打了个冷战,想想这话三句两句也说不清,冻着了自己可不值得,便狠狠瞪了风十二一眼,走了进来。

“陆兄弟,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惹着你了?”风十二合上房门,见玉露还是气鼓鼓的样子,便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你还问我?”玉露一把将茶推开,竖起眉毛,“风十二,你自己不知检点不知自重是你的事,­干­吗把我拖下水污我清白?”

“我不知检点?”风十二愈发胡涂了,“此话从何说起啊?”

“你还敢抵赖?难道那竹桃是我叫来的不成?”玉露一指门外,“现在大活人就在我床上,你还要当面对质吗?”

竹桃?那个歌女?风十二稍稍有了些头绪,想遣歌伎侍寝是豪门大户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只是这次却佳人上错床,错将陆郎作风郎了,便笑道,“陆兄弟,这实在是不关我的事,你且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玉露正想痛骂风十二一顿,却听得“啊”的一声女子尖叫,划破了夜的寂静,一直钻进房里来。

那声音好像是从自己房间传过来的,玉露心下一惊,与风十二对视一眼,打开门一起冲了出去。

待他们冲进玉露房间,床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只见半幅被子搭在地上,一片狼藉。朦胧间玉露看见床脚地上有个花里胡梢的东西,走近一看,“呀”地惊叫一声,倒退几步跳到了风十二背后,“蛇!蛇!”

风十二慢慢靠近过去,低头仔细端详,“别怕,”用两指捏了蛇头,转过来给玉露看,“是条死蛇。”

“拿走!快拿走!”玉露紧紧捂住双眼,骇叫个不停,她最怕的就是蛇,以前在“醉茶缘”的时候,每次见到了都会大跳大叫,三师姐常常取笑她是蛤蟆­精­转世,才会这样怕蛇。

这么胆小,风十二不禁笑了,把蛇丢到桌上用锦袱盖起来,擦了擦手,看着玉露,“没事了。”

玉露慢慢张开手指,露出一道缝隙,眼珠转转,确认蛇已经被拿走,这才放心地松开手,吁了口气。

她的头巾早在睡梦中被揉搓得不知去向,此时长发披散双肩,浑如黑瀑直下,月华如银,映­射­在她脸上,愈发显得光洁如玉,大概是刚才被吓倒了,下意识扁着嘴,眼中还有一星泪珠,那模样竟有几分――

--楚楚动人,这四个字从风十二脑袋里冒出来,他心中噔地一动。

“竹桃呢?”玉露缓过神来,“刚才是她在喊?难道――是被歹人劫去了?”

风十二清醒过来,忙收起心猿意马,连骂自己胡涂,正了­色­道,“我刚才看过了,那不是普通的蛇,而是七药蛇。”

“七药蛇?”

“对,没有毒­性­的草蛇,抓了它之后,在蛇牙涂上七种草药混合而成的药汁,连涂七日,便成了一尾七药蛇,被咬中的人会失去知觉昏迷不醒,再喂他吞下同一尾七药蛇的蛇胆,此人便会有问必答,尽吐真言,所以又叫‘多嘴蛇’,”风十二看看那盖着的药蛇,又道,“这尾蛇刚被破膛取胆,应该就是此用。”

“要逼问竹桃?她知道什么秘密吗?”玉露扫一眼七药蛇,饶是看不见,也心有余悸,“那被咬之人有没有危险?会不会死?”

“我也不知道,”风十二摇摇头,“这恐怕只能去问用蛇下药的人了。”

这时只听得院中人声鼎沸,二人一转身,见连满都已带着家人奔了进来,他见风十二好端端地站着,松了口气,“老天保佑,风少吉人天相!”擦擦汗这才看见了玉露,忙笑道,“陆少也没事,太好了。”

“你家歌女连竹桃失踪了,”玉露忍不住先说出来。

“竹桃?”连满都一愣,似乎一时没想起是谁,转念才明白过来,“啊,是吗,怎么失踪的?”一眼瞟见风十二的长衫落在地上,连忙拾起,恭敬地递上前去,“夜晚风大,风少小心。”

玉露见他如此势利,不由动了气,心想难道一名歌女的生死就不如一位少爷的冷暖重要?便毫不客气地说道,“她生死未卜,你还不赶快派人去找?”

连满都迟疑了一下,他家蓄奴无数,从不会将这些下人放在心上,一名小小歌女,别说只是失踪,就算死了,再花银子买一个添上就是,又何必如此费心,便没有应声,只觑着风十二的脸­色­。

“照陆兄弟的话去做,”风十二淡淡说道,“你别忘了,这本是我的房间。”

连满都登时一惊,冷汗又冒了出来,这话里的意思很明白,来人下手的目标是风少,若他真有什么闪失,自己莫说倾家荡产,只怕千刀万剐也交代不起,忙应了一声,带人急急出去了。

“走吧,”风十二见玉露皱着眉头,便道,“你等也没用,那些人不会傻得杀个回马枪,先去我房里歇着。”

去你房里?玉露眼梢立起来,心想你这­色­狼,我还没同你算帐呢!当下脸一冷,哼了一声,“谢了,我可不敢!”

风十二知道她还在生气,笑着解释道,“陆兄弟,你想一想,若是我真与连竹桃私通款曲,我又怎会主动和你换房间?换了房间怎又不知会她?这其中必有缘由,或许是那女子自己的意思,又或者是老连太好客了,惊扰陆兄弟之处,我先赔过不是,还请陆兄弟莫要因此误会风某。”

玉露仔细一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心里还是别扭,便白了他一眼,扬声叫道,“来人!”那连府管家听了主人吩咐,守在门外半步也没敢离开,听到召唤忙跑了进来,“小的在,陆少有何吩咐?”

“再给我安排个房间,”玉露故意不看风十二,谁要同这­色­狼一屋,岂不真成了一丘之貉?

“要上风的,”风十二毫不在意,反而补充了一句,便向她微笑了。

玉露人安顿下来,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寻常­鸡­鸣狗盗打家劫舍之徒,何必大费周章使用多嘴蛇?如果不是,他们的目的又会是什么?是风十二吗?可若是冲着风十二来的,他们不会男女不分将连竹桃劫走,难道――又是我?!玉露苦了脸,为什么总是这么倒霉......转念一想,却不禁一个激灵,莫非这些人知道自己是女子?怎么会被他们发现?他们到底是谁?会不会和那两个青衫红袖是一伙的?未免消息也太快了吧......他们会再次对自己下手吗?竹桃能不能平安回来?她回来是不是就可以知道那些神秘人的身份?想来想去,真是头大如斗,倒在床上蒙住头,哼唧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只听得外面人声大作,玉露心中一动,连忙滚坐起来,刚打开房门,就见风十二从对面房间走了出来,见是她,便道,“我正要找你呢,快走,竹桃回来了。”玉露听了,忙紧跟上他,见风十二打量自己,这才醒到连长发也忘了束,顺手在头顶打了个结,一面往前院而来。

刚到前厅,便见厅中挤了不少下人,见风十二来了,忙让出一条路来,玉露跟着风十二走上前去,就见竹桃仰面坐在椅上,双目紧合人事不知。

风十二伸出手指在她鼻下一探,还有气,便问一旁的管家,“怎么找到的?”

“回风少的话,并不是小人们找到的,今个一大早开了府门,就发现她躺在门口,小的们便将她抬了进来。”

玉露仔细端详半晌,见连竹桃脸上身上并没什么明显的伤痕,只是瘫在椅上,仿佛睡着了一般,任旁人呼唤摇晃都没有一丝反应,“请大夫了吗?”

“老爷亲自去请的,怕就是要回来了,”管家忙答道,话音未落,就见连满都带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匆匆走了进来,看见风十二,忙行了一礼,“风少,让您担心了。”

风十二知道他是故意作样子给自己看,连府这些下人,派谁去请大夫不成?偏他亲自去请,分明是因了昨夜之事,担心触怒了自己,这才格外殷勤,否则一个歌女的生死安危,又怎会令他大动­干­戈,便点点头,侧身给大夫让开地方,“请。”

那老大夫放好脉枕,号了片刻脉,换了另一只手再号过,扒开竹桃的眼皮看看,又看了看她的舌苔,却是摇了摇头,“没病。”

“没病?那是不是中毒了?”玉露反问。

“看这姑娘的脉象,也没有中毒。”

“那她怎么不醒?”

“恕老夫才疏学浅,看不出症结所在,只能说她没病没毒也没有死,至于何时能醒过来――”大夫收拾起医箱,“说句不该说的话,江湖上稀奇古怪的物事技法层出不穷,远非我辈所能窥测掌握,老夫只能医常人病,这症状奇特,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罢竟掉头去了。

玉露见竹桃还是昏迷不醒,不禁担忧,见风十二也皱着眉,便低声问道,“是不是因为被多嘴蛇咬伤?过七天就会醒吗?”

“我也不知,据说不同人豢养七药蛇,使用的七种草药的配方剂量都不尽相同,所以每尾蛇的解药也有所不同,就连吃了解药是立刻醒来,几个时辰醒,还是几日后再醒,都是不同的,你看她这个模样,”风十二指指竹桃,“我们就连她是不是服了解药都不知,又如何救治?”

难道就任她活死人一样?若是一辈子都醒不过来呢?玉露正在灰心之时,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叫了出来,“快,快将她抬到我房里去!”

“你有法子?”风十二惊讶地问。

“我也不知道,”玉露脚不沾地跟上去,“只能试一试了!”

玉露的法宝,其实就是碧玉竹,上文中说过,竹牌和绿茶同煮,会有基本的解毒功效,她只是听父亲谈起过,自己也从没试验,更不知它能不能让竹桃醒来,然而此时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不如放胆一试,死马当活马医吧。

玉露让人留在房中照顾竹桃,自己跑到灶间,将一­干­人等都撵了出去,叫铁剑守着门口不许任何人打扰,这才坐到灶前,将碧玉竹牌解了下来,挑了一只熬药的小陶罐,罐底放上浅浅一层绿茶,注满了清水,才将竹牌轻轻放了进去。将陶罐放在灶上,先用大火,然后改小火熬煮,待得熬剩半罐,又加满清水,继续大火小火,如此反复了三次,这才熄了火,将罐里的水倒了出来,刚满一碗,便见那水质清澈,碗底隐隐一层绿­色­,细闻却是一股冷香。玉露心想自己严格按照父亲嘱咐的步骤,这药茶的颜­色­气味也与父亲描述的基本相同,该不会吃死人的。这才抹­干­了竹牌收好,端着碗打开了门,门外铁剑已经守候多时,见她出来,忙接过药碗大步离开了。

玉露担心药茶能否奏效,也匆匆跟来,只是铁剑步子太大,一忽便将她落得老远。她忙了半晌,也有些疲劳,走走便累了,好不容易来到自己门前,还没进门,就听得里面有人咳嗽一声,定神一看,竟是竹桃醒了过来!玉露这下才松了口气,倚着门边不肯动弹,风十二一眼瞧见她,便走了过来,“陆兄弟辛苦了,”连满都见状也忙跟过来,“多谢陆少,”不顾竹桃刚醒身体虚弱,只向她喝道,“还不谢过陆少救命之恩?”

“不必,”玉露摆摆手,“叫她好生歇着吧,”自己不愿看这一屋子人的势利嘴脸,便道,“我去透透气,”转身离开了。

她不知不觉走到院中,这才发现昨日的满院金菊已经无影无踪,想是风十二发了话,连满都忙派人撅走了,心中不由感叹这世间是如此不公平,富家公子一句话,便有千百个人为他奔前走后,而一个歌伎的­性­命,却如草芥一般任由人践踏忽视。她本来很是不齿竹桃自荐枕席的行为,此时却忽然有些同情她,想她命如飘絮,主人将她视作摆设玩物,随手丢弃,她只得出卖­色­相,寄希望于这个风十二或者下一个风十三能带她远离这个无情之地,若她有选择,也不会自甘堕落吧。

人们对于没有经历过的人或事,大抵不是想得太好,便是想得太糟,玉露也是如此。以前,她总以为世界便如同自己想象,善恶美丑黑白分明,这次出来,她才亲眼见到什么叫生计艰难,什么叫人情冷暖,原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醉茶缘”那种安宁的生活,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如自己一般幸运,有疼自己爱自己宠着自己的爹娘师姐,这些经历,使得她更加珍惜自己的拥有,也更加希望能帮到有需要的人。萧茗夫­妇­大概也没有想到,女儿离家,得到的是真正的成长。

风十二坐在窗前,凝视院中玉露身影,若有所思,铁剑悄悄出现在背后,欲言又止。

“说,”风十二收回目光,拿起茶盏。

“爷,刚才,我好像看见陆公子在用――”铁剑顿一下,“在用他的绿牌煮茶。”

“绿牌?”风十二惊讶地回过了头,“你是说竹桃喝的是绿牌熬出的药茶?你怎么知道?”

“属下,属下――”铁剑心虚地不敢看他,“在门口等得着急,所以偷偷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就一眼,真的。”

绿如竹,莹如玉,轻若不觉,可解毒,莫非是――风十二眼睛一亮,脱口而出,“碧玉竹!”他终于回想起来,一年前的一次酒宴上,他曾见过此物,佩带者即是洛阳王之妹云真,当时洛阳王喝得大醉,非要妹妹将萧门独家徽记碧玉竹牌拿出来给宾客看。想那云真曾为“茗客”萧茗的弟子,莫非陆羽也与萧家有关?当下眉间一沉,“铁剑,立刻传书回府,我要茗客萧家的所有资料!”

连府里有一座很大的人工湖,眼下已是秋天,湖上的荷叶着了霜,孤零零地独立水面,玉露坐在湖边大石上,看着水中的倒影,发起了呆。竹桃虽然已经安然无恙,可对被劫一事毫无记忆,玉露想起青衫红袖二人,还是免不了忐忑,猜不准他们哪一天便又出现在自己面前,而最糟糕的是根本不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只害得自己胡乱猜疑。她本以为出来闯荡,必会有声有­色­十分风光,谁知眼下却是有险有难疑神疑鬼,难得有自己想象过的快乐与­精­彩,真不知自己离家的决定是对还是错。想到这不禁心烦意乱,拾起一枚石子丢进湖中,噗的一声,影子便碎了。

“陆兄弟,想什么呢?”风十二的声音背后响起。

“没什么,”玉露站起身,勉强一笑,“风兄。”

风十二看着面前的她,笑意渐浓,“其实呢――陆羽是个好名字,不过倒过来似乎更悦耳些。”

玉露闻言大惊,下意识向后一退,脚下却被石头绊到,骤然歪倒,风十二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她的手拉了回来,玉露站定,忙甩开手,故作镇定,“风兄真会开玩笑,姓名岂能随意倒置。”

“不能么?”风十二故意反问,一字一句咬得清清楚楚,“萧、玉、露?”

玉露登时呆住,半晌,反倒笑了出来,索­性­看了风十二,昂然道,“你既然知道,还问我­干­吗?我就是萧玉露又怎样?难道我化名陆羽女扮男装,官府就会治我的罪么?”

“官府治不治罪我不知道,”风十二坐到石上,“我只知道萧老爷子要是知道了,你十条八条的罪状可就免不了,比如与人豪赌,当街斗殴,夜饮不归,衣冠不整......”

“别说了!”玉露听得心惊­肉­跳,大喝一声,看着风十二眼里放出飞刀来,“风十二,威胁别人算什么本事!”

“说得好!”风十二鼓掌,“威胁别人的确不算本事,可是威胁得住别人,就是本事了,你说我要是把你送了回去,萧老爷子一高兴,说不定教我一招半式,此生我可就受用无穷了。”

“卑鄙!”玉露无法,只得怒视他,“你这个小人!”心想不能与他浪费时间,事情败露,能跑就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便转身拔腿就走。

“萧玉露!”风十二在背后喊道,“你前脚走,我保证报信的人后脚就到,你可想清楚了!”

这个无耻之徒!玉露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咬紧银牙,倏地转过身来,见他背湖而坐,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盈盈笑道,“那我就不走了,”背着手走近,看着风十二笑得异常妩媚,忽然闪电般伸出手臂,将他用力一推。

风十二被那笑容所惑,毫无防备,只觉眼前一花,便一个倒仰栽进了湖里。玉露得逞,出了一口恶气,见他在湖水中浮浮沉沉,便高声道,“你就在水里慢慢报你的信去吧!”扭头便要离去。

“别――走――”风十二喘着粗气,“我不会――”话没说完又沉了下去,用力摇动手臂浮上来,“――游泳――”使劲摇晃着胳臂,“――不会――游泳――”

玉露转过头来,做个鬼脸,“你别想骗我,淹死活该!”

“我――真的――真的――”风十二一口气喘不上来,又沉了下去,想再浮上去,手臂却越来越没力气,渐渐慢了下来。

玉露将信将疑,见他又不像是装的,这一次沉了下去再没露头,不由得心急起来,放声叫道,“风十二,我要走了,你再不上来淹死了可别怨我!”叫了两遍,也不见他钻出水面,自己也慌了起来,看那湖水不知有多深,然则人命要紧,她不敢延误,闭起眼捏住鼻子,纵身跃入水中。

风十二觉得自己象一只没了风的风筝慢慢向下坠落,忽然颈上一紧,只觉有人大力将自己拖上去,耳边哗啦一声,便破水而出重见天日。

玉露将风十二拖上岸,自己也累得瘫坐到湖边草地上,见他面朝下趴着不动,只得过去捶了几下他后背,他这才哇啦一声吐出几口湖水,缓过气来。

“你不会游泳,怎么不早说!”玉露抹了一把面上水珠,犹自喘息不止,“累死我了!”

“我怎么知道你会推我下水!”风十二终究底子好,恢复得快,口齿也伶俐起来,“难道你就事先打了招呼么?”

“风十二!”玉露懒得同他拌嘴,“我救了你,你也别再要挟我,咱俩就此扯平了,”说罢起身要走。

“萧玉露!”风十二来不及起身,一反手抓住她脚踝,将她扯倒在地,“谁说扯平了,你把我推下去,救我是应该的!”

“那你想怎么样!”玉露用力蹬腿,想把他的爪子踢下去,“风十二,好聚好散,你别逼我!本姑娘发起火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喂,”风十二坐起来,伸手拉玉露,“萧玉露,我们也别打了,还是继续作朋友吧。”

“和你做朋友?”玉露打掉他伸过来的手,一挺腰坐了起来,满面不屑,“能有什么好处,除了多个威胁我的人!”

“当然有,至少和我在一起,你不用害怕那些人,”风十二倒很是自信,“在我身边,你绝对是安全的。你好好想一想,你与我结伴四处游历,其实和从前有什么分别?只不过你恢复了身份,衣食住行样样有人打点,岂不更是逍遥自在?我可以向你保证,等哪一天你玩腻了,我自然把你安稳地送回‘醉茶缘’去,绝不食言。”

连‘醉茶缘’他都知道,天哪――玉露在心里哀号一声,这一回真是被人抓住了把柄,这小子心狠手辣神通广大,若是不答应,只怕老爹真的会立刻听到风声,派出爪牙抓自己回去......

“我记得魍魉山庄离这可不远,龙凤马帮也和我有不少生意,至于洛阳王吗,上门见个面喝个酒也不是难事,”风十二眯起了眼睛。

完了,别管是哪一个师姐,一定会和爹娘站在一边,玉露认命地叹了口气,识时务者为俊杰,打不过就别硬拼,走一步是一步,见机行事吧,打定主意,恶狠狠地看着风十二道,“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敢动我一根头发,我的爹爹娘亲大师姐二师姐三师姐都不会放过你的!”

“萧家的小幺妹,谁又有这个胆量呢?”风十二知道自己已稳­操­胜券,他折服于玉露的机智和口才,一直没往女子的方向去想,都怨这小幺妹­精­灵古怪,害得自己还以为搭错了哪根筋,竟对一个男人意乱神迷,好不丢脸,这一路上被她连连挤兑不留情面,一定要趁着把柄在手好好报复一番,想到这便油嘴滑舌起来,“我说得对不对啊,四妹妹?”

玉露见他还敢趁人之危占自己便宜,心中怒气更盛,想也不想,伸出手掌 “啪”的一记打在风十二脸上,她生平从未打过人耳光,这一下扇过去,自己也不禁呆了,回过神来,便狠狠瞪了他,叱道,“四妹妹也是你叫的么?”

玉露没打过人耳光,风十二又何曾挨过人耳光,然则好男不与女斗,况且就是只母老虎,也是只娇媚伶俐的母老虎,他又如何下得手去,只得苦笑着摆了摆手,“好,不叫就是,那叫你小幺妹总可以了吧,当然了,你也不妨改口叫我风哥哥。”

“呸!”玉露见他平白挨了自己一耳光,也不好再说什么,啐了一口拔腿便走,没走出几步便迎面撞上了一路小跑而来的铁剑,后者见她怒气腾腾,忙闪开路唤道,“陆――”却不知要叫陆公子还是萧姑娘的好,“您这是――”

“用你管我!”玉露想有其主必有其仆,便没好气地恨恨道,“管那个落汤­鸡­去吧!”一甩袖子径自离去。

玉露就这样与风十二结成了同盟,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万般无奈的权宜之计,眼下势单力薄,她也只得背靠大树暂避风头,别看她表面上乐不思蜀,实则没有一天不在思索着逃跑的法子,只要破解了青衫红袖和七药蛇之谜,自己重又脱离危险,便二话不说立刻逃之夭夭。

风十二大概也猜到了她的如意算盘,只以安全为由将她留在连府之中,没有自己同行不能出门,玉露虽然心不甘情不愿,终不敢以身涉险贸然行事,只得日日在连府中徘徊,闷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这一日风十二见艳阳高照,想起凤凰城内有一家酒楼也名“凤凰”,作得上好的全素席,而且酒楼建在江边一处高台之上,苍山碧波尽收眼底,江南江北一览无遗,便约玉露一同前往。玉露正是无聊得发慌,岂有不答应之理,二人便带了铁剑,一路闲逛,来到了凤凰楼。

他们落座在高台上的雅间,俯身下去便可看见江边浅底的游鱼,远眺便是绿郁小山,迎微微的江风,饮温温的花雕,乃是赏心乐事。风十二将视线从山水间收回,却见玉露正望着窗外,耳上一对樱红露滴样的坠子摇摇摆摆,与衣衫颜­色­相称,愈发显得冰肌玉肤眉目如画,不由逗弄她,“正所谓‘凤凰楼上凤凰游’,小幺妹,你一到,这凤凰楼才算名副其实了。”

玉露知他是篡改古诗,便回过头白他一眼,“没听过下面的么?凤凰楼上凤凰游,凤去楼空水自流,乌鸦聒噪讨人厌,割了舌头丢出楼!”

风十二明白她嘲笑自己是多嘴乌鸦刮刮叫,正待反­唇­相讥,却见江面上一只采莲船慢慢撑了过来,泊在邻近玉露的岸边,撑船的渔家女蓝衫蓝裤,­唇­红齿白,柔了声问道,“客官,要莲子么?”玉露才待答言,忽听得隔壁有人扬声唤道,“请拿莲子来!”

玉露只觉这声音有些耳熟,风十二却已脸­色­一变,右手按上了腰间,又听得那人说,“不用找了,”想是已经拿了莲子付了钱。风十二唯恐被其走脱,霍地站起,轻轻纵上栏杆,反身一转,便跃进了隔壁雅间。事出突然,玉露半点准备也无,侧耳细听,隔壁竟无一丝声响,不由得好奇地探出头去,说时迟那时快,便见一团黑影跃出,紧随着便是一个岚­色­人影,两人在江面上过了几手,旋上了楼顶,玉露缩回头心想我还不趁机溜之大吉,一转头却撞上了铁剑,便唬他道,“打起来了,还不快去看看你家少爷!”

“爷吩咐过,叫铁剑只管照看陆姑娘,爷武艺高强,陆姑娘不必担心,”铁剑横在玉露面前,活象一座小山。

谁担心他!我是担心我自己!竟然还派人看着我,好,算你狠,我跑不掉,去看看你怎么挨打也好!玉露故意叹口气,“这可说不准,还是快些出去看看吧!”说罢拔腿就走,铁剑其实也正有此意,见她下楼,便也跟着冲了出来。

玉露赶到街上,见楼顶两团人影忽分忽合,那山峦青颜­色­衣衫的便是风十二,而另一个则是一袭黑衣,头上一顶斗笠。玉露眼中一亮,凝神仔细看去,却是越看越象,一声“大叔”几要脱口叫了出来,忙掩住嘴,聚­精­会神地看下去。

风十二使的是一柄软剑,相处日久,玉露从没见他身上带着兵器,想必是一直藏在腰带里的。风十二出剑如电,银光舞动好似灵蛇出洞,玉露见大叔连竹箫也没带,赤手空拳很不公平,谁知他连手指也没动一动,退错闪身之间便将风十二的剑气尽数化解。如此过了几招,便见大叔轻轻一提脚跃了开去,淡淡道,“你走吧。”

“你一日不应,”风十二停了手,软剑却还指着他,剑身颤动不止,“我便一日不会放弃。比过之后我自然会走,你想清净度日,只要点一点头,何必如此固执?”

“那是我的事,”大叔负手而立,口吻冷冷,“我不想再多说一遍。”

“既是如此,只有得罪了!“风十二手腕一抖,剑如蛟龙缠着大叔而去。两人又过了几手,从楼顶上一径打到了地上,虽说是一个攻一个守,有来无往,也是令人眼花缭乱不敢正视。

玉露站在最前面,看得好不心急,虽说她见过大叔的身手,谅他不会吃亏,可那风十二的软剑也很是难缠,若大叔只守不攻死不还手,便真要打到猴年马月去了,一定要想个法子让大叔赶快脱身,自己也趁机溜走才好。她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转,竟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来,不由得一拍手,双手合在嘴边,放声喊道,“风十二,不要管我,你自己小心哪!”

风十二听在耳中,心想这丫头裹的是什么乱,这当口倒关心起我来了!黑衣大叔听得这女子语气古怪,竟像是提醒自己一般,不由心中起疑,此时他为了避开对方剑势,已经退到了玉露跟前,两人相距不过一尺,下意识刚一侧身,就听得玉露大叫了一声“啊――”,倒向了自己,黑衣大叔还没明白过来,便觉得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细如蚊蚋的话语吹进耳中,“掐住我脖子,快!”

他一怔看去,见一双黑晶般清澄的眼睛望着自己,却是似曾相识,心下一动,不由依言而行扼住了玉露的脖子,左手反扣住她手腕,沉声喝道,“别动!”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大叔玉露又离得太近,风十二只见人影一闪,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玉露已被黑衣人拿住,便是一愣,硬生生收回了剑势。

“不要管我!”玉露作出挣扎的样子,有多大声就叫得多大声,“别听他的,你快动手啊!”其实以自己为人质威胁风十二住手,她对此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不过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况且大叔不会伤害自己,顶多逃不掉白演一场戏,也不会损失什么。

“小幺妹!”风十二见玉露被人挟持,一副又惊又怕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由得急上心来,吼道,“放开她!”

大叔感觉那女孩两指在自己手上轻轻点了两记,心领神会,便喝道,“你弃了比试之念,我便将她送返,若再行纠缠,当心她­性­命不保!”说罢拥着玉露离地而起,跃上了楼顶,待得风十二追上前去,却见二人已在一叶小舟之上,江面上去得远了。

三此夕何夕

语出自《诗经*绸缪》,原文如下: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一只纤纤玉手伸进了赤铜小瓮,利落地捞起一条草蛇,两指掐住蛇头,那青­色­小蛇被迫张口,身子却还在不断扭动,发出嘶嘶之声。

“如何?”见青衫进门,红袖停下手,不再向蛇牙上涂药汁。

“......”青衫除去纱帽,“她被人带走了。”

红袖一惊,手一松,小蛇重又跌入铜瓮,“谁?”

“那个黑衣人,”青衫坐下,眉间­阴­霾难去。

“怎么是他?”红袖愈发惊讶了,“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我也不明白,”青衫锁眉,“我等他们出了连府,便暗中一路跟到了凤凰楼,还没寻到时机,那个黑衣人却出现了,又和风十二动起手来,我本想趁乱将她掳走,可竟然被黑衣人抢先,等我追到江边,他们已经登船去远了。”

“那个姓风的也不好惹,岂能善罢甘休?”

“只言片语,我听得也不甚清楚,好似是黑衣人以那女孩为人质,叫风十二不要纠缠自己,风十二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放他们走了。”

“上一次救她,这一次却又劫她,”红袖也皱了眉头,“这两人到底是敌是友,搞的是什么鬼?难不成做了圈套,合伙来骗姓风的?”

“这与我们无关,”青衫一摆手,“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她,夜相的意思,你我都明白。”

红袖闻言不语,虽然她只正经见过玉露一面,可回想起来,那眉目容貌竟与画像有七成相似,怪不得夜相如此关注,“只有半月了,”她不禁喃喃道,夜相已经发下话来,若半月不能带人回崖复命,崖中自会派下人来接手,同时――惩处他们。

“若那晚没有掳错人,今日也不必大费周折了,”青衫心中懊恼地想着,却发觉已经说出了声。

红袖面­色­一变,“当”地将铜瓮一盖,怒道,“月青衫,你何不直说是我坏了事?他日夜相怪罪下来,我明红袖自然一人承担,绝不连累你!”

“患难与共,同生共死,”青衫淡淡扫了她一眼,“我们第一天搭档么?”

红袖见他如此,心中一暖,声音也低了下来,“我也没想到会有另一个女子在她房里――”话说当日他们跟着玉露来到了凤凰城,本已计划好当夜动手,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红袖竟将竹桃错当玉露掳走,后来发现为时已晚,只得喂了连竹桃解药,将她丢在连府门口,再做图谋。可连满都受此一惊,大大加强了防守,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又何谈带出来一个大活人?只得守株待兔。月青衫在连府外流连多日,终于等到玉露出门,谁料想又会半途杀出个程咬金?

“我虽然没追上他们,”青衫并不责怪她,“也有了些头绪。”[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快讲!”红袖美目一亮。

“我乘船一路沿江而下,速度也不慢,可直到浣溪口都没见到他们,一定是在中途便转了方向,往人烟稀少处而去。我记得凤凰城和浣溪口之间,有一片极阔极深的水荡,据说荡中有几十座小渚,我猜测他们大概就藏匿在其中一座。”

“好!”红袖大喜,收起铜瓮,“我们立刻去搜!”

青衫却拦住她,“那荡中地形复杂,无人知道深浅,更不知其中是否设置了机关,若贸然闯入,只会坏事,还需小心筹划从长计议。”

“可只有半月期限了!”红袖心急难熬,不由后悔起来,“早知如此,当日就在她身上洒些‘佛缘天香’,就算她跑出千里万里,也休想躲得成!”

“你不必着急,夜相要得紧,也不全是一件坏事,”青衫反倒闲定了,“派出的人中,只有我们有如此收获,他催促,正说明我们做得对,做得好。”

红袖听他分析有理,也松了口气,不禁好奇起来,“难道她就是夜相要找的人?可年纪上差太多了,如果不是,夜相怎又如此紧张?不过说起来,那女孩和画像还真有些相似呢。”

“不要瞎猜,”青衫低喝一声,“夜相不喜欢人多嘴,我们是下属,只管听命做事。”

红袖不敢再多言,有小蛇从铜瓮里探出头来左右张望,被她用指尖一弹,又跌了回去,在瓮底发出了一阵不甘的嘶嘶声。

玉露慢慢睁开眼,阳光刺得她皱起了眉头,下意识伸出手去遮挡,谁知全身酸痛,手也软软地没了力气,她用力闭了眼,又缓缓睁开,渐渐适应了明亮的光照,这才看清四周。

房间不大,只设了一榻、一桌、几张椅子,均是竹制,桌上除文房四宝别无他物,竹墙上更是毫无装饰,只有竹榻上方,挂着一只短短的,苍绿­色­似箫非箫似笛非笛的物事,整个房间简洁古朴,清雅大方。

玉露认出那物事正是大叔的竹箫,仔细一看却又不像是箫,刚想直起身拿来看个究竟,忽听得门外脚步微响,急忙合眼佯睡。只听得来人转瞬已到榻前,便是一片寂静,玉露合着眼忍着不动,却奇怪地感觉到有目光在自己脸上打转,又过了一会,这才听得微微响动,想是那人又离开了。她听得脚步声渐远,唰地睁开眼,立即撑起身就要掀被下床,却有一个四十余岁的农­妇­走进房来,见状吃了一惊,忙拉住她,“姑娘,你还没好呢,快好生躺着,”玉露心中一动,任由她扶上榻依旧躺好,她看了玉露,又笑道,“醒了就好,主人可担心呢,”说完掖好被角,一阵风似地出去了。玉露竖起耳朵,听得再无声响,忙跳下床来,却如何也找不到鞋子,情急之下只得赤了脚,小心翼翼地摸出门来。

出门转厅下台阶,转瞬人已到园中,此时正值金秋,满园桂子飘香,米白淡黄美不胜收,玉露哪有心情欣赏,四下一看,竟不见小径石路之类,不禁皱了眉,转念一想,却又了然地笑了,只按了八卦方位向“生门”而来。眼看离出口越来越近,就要大功告成,不禁暗喜,正要破“门”而出,耳边微凉,蓦地平地起风,一道黑影斜掠而出,拦在她的面前。

“大――”玉露一见那黑­色­,不假思索叫了出来,可下一个“叔”字却咯在了嗓子眼。好风吹过,卷下层层细碎桂蕊如雪,当空飞舞沾鬓惹衣,漫天花雨中,她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长脸,尖颌,线条如刀削冰塑,黑发中一缕银丝,仿似瀑布中的一道日光在耳边闪烁,照亮了颌下一道浅浅伤痕。当然称不上美男子,可那冷硬神情落寞眼神,却能在瞬间击中你的心房,叮的一声,回响不绝。

玉露自然也呆住了,她见大叔生了白发,还一直以为他已有了些年纪,回过神来便笑嘻嘻道,“大叔,原来你也不怎么老啊。”

那人听到这称呼,便是一愣,不禁又看了玉露,他一直觉得这女孩面庞神情似曾相识,却如何也回想不起来,玉露不等他回忆,指着自己道,“是我啊,你没认出来?唉――”摇摇头,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人没老,眼神可够老的!”

黑衣大叔豁然开朗,原来她就是臭小子陆羽,怪不得自己总觉得眼熟,却不愿承认自己眼拙,便板起脸冷冷不言。

玉露担心风十二追来,想三十六计我早走为上,笑容极其灿烂地向大叔一抱拳,“大叔,多谢啦!”提脚要走,见他只脸上挂霜地拦在自己面前,忽觉不妙,装傻甜笑,“大叔你就不用送了,你的大恩大德,将来我一定会报答的!”便想从他身边蹭过去,孰料他胳臂一伸挡了回来,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进去。”

玉露见装傻不奏效,改变策略叉起腰来耍赖,“喂!我帮你,你帮我,好说好散谁也不埋怨,怎么,看自己功夫好就想强抢美女啊?”

“我没让你帮,”大叔看也不看她,淡淡道,“是你自己跳上来的。”

“你!”玉露语塞,只得气鼓鼓地瞪着他,“忘恩负义!”

“和你?”大叔终于扫了她一眼,“没有恩义。我已经答应了风十二,他一天不放弃比试,你就一天不能离开。”

“大――叔――”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玉露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拖长了音节,“求求你啦,我和那家伙有仇的,要是被他抓回去,我就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啊~~”

“那是你的事,”大叔的脸上写满了两个字――没门!

“今天我还偏走不可了!”玉露不禁火起,突地伸手一推,可大叔却好像在地上生了根,一动也不动,她一招不成又使出一招,眼珠一转,脚上重重跺下,大叔不防偷袭,脚上吃痛便是一个趄趔,玉露趁机将他用力撞开,飞也似地跑了出去。她脚下生风跑得飞快,刚出了桂花林,却一下子呆住了。

面前只有一片水泊,在日头底下粼粼生波,举目远望,除了苇荡,便是水,除了水,便只有天了。走投无路?玉露回过神来,欲哭无泪。大叔带她上了船,不知是嫌她聒噪还是怕她泄密,手指一动便将她点了|­茓­,可怜她一路人事不知,待到醒来已经身在竹屋,又怎会知道“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身后有人缓缓走来,玉露心知是大叔,横下一条心,转过身来恶狠狠地指着他,“不用废话!我告诉你,本姑娘要是走不成,谁也别想安生!”

他却没有发怒,看着横眉冷眼的玉露,­唇­边反倒泛起一丝冷笑,玉露正揣摩他是不是笑里藏刀,就听得他说,“我见过功夫差的,也见过脾气横的,你这种功夫又差脾气又横的,倒还是头回见着。因着这个,我放你一马,自己回去,别逼我动手。”

“动手就动手!谁怕谁啊!”玉露倚小卖小,直把手伸到他眼皮底下去,“喏,有本事来咬我啊!”她以为自己年岁小又是女的,他必然不好和自己计较,谁知腕上倏地一紧,便被狠狠钳住,玉露心里咯噔一下,忙用力抽手,一面抗议,“放开!你给我放开!敢咬我你就是狗!黑狗!”

然而大叔却没有放手,扫一眼身旁,口吻平静无波,“别逼我。”

玉露一颤,偷偷斜眼看看他身旁丈余高的桂花树,慢慢地,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大叔见状,仍是毫无表情地松开手,转身扬长而去,玉露知道自己已经败下阵来,只得心里偷偷哼了一声“好女不跟黑狗斗!”,便也悻悻地跟了上去。

玉露坐在台阶上,郁郁寡欢地看着飞起落下的鸟儿,忽地抬手打出一枚石子,惊飞了一群小雀,震落了半树桂花。

其实她巴不得逃之夭夭溜之大吉,当日为了逃跑才和大叔一唱一和,谁料想弄巧成拙,反倒真被黑狗大叔给扣下了,她又岂会甘心?只是――打?打不过;咬?他才是狗!下毒?连点毒药渣都没有――再说这水荡如迷宫一般,就算自己大发神威杀了人抢了船,能否安全出荡也是说不准,想来想去,也只能随遇而安,忍得一时是一时了,真是“露”落平阳被“犬”欺!想到这儿,玉露叹了口气,怏怏地站起了身。

这已经是她在“往昔渚”的第五天了,从仆人福嫂,也就是那个农­妇­口中,玉露得知这荡中几十座小渚都属于黑狗大叔,这里虽然离­干­流不远,因了地形复杂无人敢入,反而闹中取静水天两寂,大概他也很喜欢这份寂静,所以常回到这里小住。平心而论,大叔虽然招人恨,却不对自己诸多限制,况且他也不怎么出现,所以玉露每天散散步发发呆,和老福夫­妇­聊聊天,倒也悠然清净,至少比和风十二在一起时自由。

不知不觉,玉露发现已来到了“龙池”。这个池是从荡中引水而成,池面圆圆的仿佛一面镜子,四周都是浓密茂盛的桂树,池中睡莲早已凋去,静静地连个活物也没有。大叔特地警告过她池水很深,务必小心,大概是怕她淹死了没人赔给风十二。玉露懒懒地抬起头,漫无目的地扫视了一圈,池周桂树又高又茂密,人藏在上面也不会被发觉,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小虎牙一露,有点­阴­险地笑了。

福嫂说她往这边来了,怎么连半个影子也没有,难不成飞了?飞了倒好,省得牙尖嘴利地气人――他胡乱地想着,脚下离龙池越来越近,隐隐看见池边有样东西,快步上前一打量,却是只缎子鞋,足尖一朵优昙花雪白无垢,是她的?!他心中骤地一缩,想那龙池水深足可没人,即使她熟谙水­性­,水中还有不少水草,池底亦是厚厚淤泥......他不及多想,纵身一跃投入池中。

玉露翘着脚坐在树上,见妙计得逞,不由得心花怒放,只等大叔上来,便好好嘲笑他一番。不一会听得哗啦一声,大叔浮出了水面,玉露见他满头水草领袖染泥的狼狈模样,再也按捺不住,拊掌大笑连连称快。笑声惊动了大叔,他下意识一抬头,便见玉露坐在树上,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他登时怒气顿生,才待开口训斥,却听得“噼啪”一声。

玉露正笑得痛快,忽听断裂之声,还不及反应,身下树枝已经和树­干­分了家,整个人立时下坠不止,直沉入池中。她慌了神,用力舞动手脚想浮上来,脚上却不知被什么缠住,根本挣脱不得,只能任由自己向下坠落。黑暗铺天盖地而来,水流象钝钝的刀锋一样切割着身体,那一瞬间,她终于体会到了与死亡对望的恐怖,忽地背上一紧,有一种温暖坚定的力量传递了过来,她还没明白过来,人已钻出水面被抛上了岸。

大叔提着她丢上了岸,见她神­色­茫然惊魂未定的模样,想若非自己在场,只怕她此刻已经躺在池底喂泥鳅了,想及此不由得更加生气,瞪圆了眼睛暴吼一声,“想找死么?”

玉露尚未从惊吓中清醒过来,便听得怒喝在头顶炸响,只吓得一个哆嗦,抬起眼见大叔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毫不关心自己死活,也窜上火来,脱口回吼,“找死也不用你管!你也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是因为你,我现在正在家和爹娘过生日,才不会这么惨!都是因为你!就是你!”说着说着,多日的委屈一时全都涌上心头,眼圈竟红了起来。

大叔一愣,想她真是蛮不讲理,便道,“是你自己落水,也是你自己离家,怕想念爹娘,当初就不要出门,一切又与我何关?”

他只是实话实说,可听在玉露耳中,不啻于火上浇油落井下石伤口上撒盐,愈加无处发泄,抓起一把石子便丢了过去,跺着脚叫道,“你还敢说无关!就是你!是你不许我走,害得我有家不能回,还差点淹死!”

他一躲,避开那些石子,见和她根本讲不得道理,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想要离去,却见她抱着膝盖哽咽不停,终是不忍,换了口气好言劝道,“回去吧。”

“走开!”玉露抬起头来,颊上泪痕泥印混在一处,活象只花猫,龇起毛瞪着他,“假惺惺!”

他见她一副犟模样,知道劝是无用,计上心来,便故意冷冷道,“果然是娇小姐,就会哭哭啼啼,早知我才不屑救你!”转过身又补上两句,“想哭只管哭,难得你这只没用的米虫,还能给池里添点水!”

这招激将法倒真好用,玉露听得他竟鄙视自己,当下火冒三丈,霍地站起来,大声说,“谁是娇小姐?谁是米虫?我告诉你,你休想得逞!你想我哭,我偏就不哭了!”说完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那纤细背影越去越远,耳边似乎还听得到极力忍住的抽泣尾音,一丝笑意竟不自觉游上了嘴角――真是倔呢。

他浴毕更衣,束起头发走出门,迎面见福嫂端了碗从书房出来,正随手合上房门,便放轻了声音,“她怎么样了?”

“喝了姜汤,睡着了,”福嫂轻声回答,微微叹口气,“也真可怜,在家里是爹娘的心肝宝贝,一离了家,还有谁知冷知热?这丫头也倔,一直忍着不哭,刚才睡着了,才在梦里抽噎了几声。”

他一时默然,半晌才说,“福嫂,晚上给她下碗寿面。”

“是她生日?”福嫂不禁啊了一声,忙掩上嘴怕惊醒玉露,点点头,“主人放心,”便要离去。

“等等,”他忽然开口,等福嫂回过头,却又不看她,“别说是我的意思。”

福嫂了然地点点头,这才轻悄悄地走了。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淡金残晖打在一片绿叶白蕊上,闪闪亮亮好似要发出叮呤的脆响,他静静立在窗下,眼中有一抹暖意倏忽而过,或许,那只是落日的余温。

黑夜来得如此之快,快得让孤独的人来不及设防。

今夜恰是十五,月光不请自来,满室银辉清影,他不禁慢慢拿起了竹“箫”,刚凑到­唇­边,忽听得外面嘣的一声震天动地,他心中一惊,握着竹箫冲出门去。

那声音从桂花林另一侧水畔传来,他急急穿过树林,才来到开阔地,却又是震耳欲聋的一响,霎那时一道银光倏地腾起,天地间如白昼重现,夜空中忽地盛开一朵硕大牡丹,光彩烁烁暖香扑鼻。这一幕瑰丽梦幻犹如美妙传说,一时他竟浑然忘机,直到那光芒逝去,才心神回转,忙收回目光,却见月下水边,最高的那棵桂树下,一个白­色­影子寂然独立。

他认出正是那丫头,整整脸­色­走过去,口气不以为然,“你在­干­什么?”

玉露换了福嫂拿的新衣,宽大衣幅将整个人浸在一片白­色­之中,犹如身着月光,那双黑瞳映着月华如银,愈发灵动空幻。她并未答言,弯下腰放好一只焰火,便要用火折子点燃,夜风凉如水,吹得火焰不断摇摆,他下意识伸出手去遮挡风势,她却毫不领情,扭过身子自顾自点着,便向后退去。

“咚”的一声,又是一朵奇葩当空怒放,他未及细赏,却见玉露双手合十,合眼朗声道,“爹,娘,女儿今天就十六岁了,虽然身边有很多坏人,虽然不能回家过生日,但女儿答应你们,一定会快快乐乐地保护自己,不会让坏人欺负的!”说罢睁眼,故意瞟他一记,傲气地扬起下颌,象是说,“坏人,才不怕你!”

仆人老福来“往夕渚”之前,曾是制作焰火的巧匠,什么满天星、遍地锦、金盏、银台、赛月明都不在话下,最拿手的还是各式花朵,虽然渚上许久未放过烟火,逢年过节,老福还是要制上一些,这些他早就知晓,今日定是老福夫­妇­见她生辰,便拿焰火来哄她开心,便道,“你放这些,不怕被风十二发现么?”

玉露闻言暗叫不好,她只想着解闷,却忘记了焰火如同信号,容易被人察觉,要是真的引来风十二,那可是要比黑狗大叔还难缠了,然而嘴上却不能承认,哼了一声,“是你害怕了吧?我怕什么?”

“不怕就别逃啊,”他随意接口。

这个死黑狗!不揭人家老底你活不了啊?玉露气急败坏地瞪他一眼,拔腿就走。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不小心说了实话,见她气鼓鼓的样子,也有几分抱歉,一个念头忽然浮出来,他心中一动,抢到她前面,跃上了岸边小舟,低声道,“上来。”

“­干­吗?”玉露没好气地停住脚,“想淹死我?扔进龙池不就行了!”

他却已撑开了小舟,淡淡道,“没人教过你吗,生日说不吉利的话,会带来霉运的。”

“呸呸!”玉露觉得晦气,“你才霉运呢,我不知道运气有多好!”想想他也不敢杀人灭口,再说假如他想杀人灭口,自己就算不上船,也幸免不了......倒要看他又耍什么花样,便不再执拗,怏怏地跳上了船。

小船缓缓前进,带起哗哗的水波声,愈发衬出夜晚水荡的宁静,狭窄水道上,有秋天的苇叶弯下身来,轻轻拂过玉露肩头,发出不易察觉的“嗤啦”一声,圆月倒映在水中,颤颤地抖着鳞光,好像被水下蓦然闪过的鱼儿吓着了。这样的夜,这样的月,这样的水,这样的心境,任何的话语,都是苍白的,多余的。玉露痴痴坐在船头,见水中月满,不由一时兴起,脱下鞋袜将双脚伸进了水中。大叔在另一头撑船,目光远远地投过来,想出言阻止,却被她一个白眼憋了回去。

“你要带我去哪?”小船转了几转,玉露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由得警觉地瞪了大叔。

“你会知道的,”大叔只顾撑船。

“哼!”玉露别过头去,心里却难免惴惴,看看那河水,黑黝黝的也不知有多深,如果不小心掉了进去,黑狗大叔还会再救自己吗?自己这样的人才,喂鱼也太可惜了......一股凉意从脚底袭来,她忙缩回脚往船里退了退,却听大叔沉声道,“到了,”只觉船身微微一颤,回头见他已上了岸,忙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跟着跳下船。

渚上苇丛约有人高,夜风一过如波浪起伏,发出哗哗之声,玉露跟着大叔在苇丛中穿行,两旁苇丛绿到深处,现出黑幽幽的墨­色­来,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有魔爪探出将自己拖进去,玉露不禁打了个寒战,抱紧胳膊脱口道,“­干­吗来这?”

大叔瞟她一眼,表情似笑非笑,“怕就别来,”脚下却只顾继续前行。

“我才不怕!”玉露当然不会承认,立刻反驳,却连忙紧跟上去。

摸索着走了一会,忽见大叔黑影一闪,便破丛而出没了踪迹,玉露心下一惊,忙跟着窜出去,口中怒道,“­干­吗丢下我?”一抬眼却呆在了原地。

面前这片苇荡似是被刻意修整过,只有半人之高,在那绿浪之上,无数只萤火虫翩翩飞舞,仿若神仙提着灯笼在夜空中飘来荡去,闪闪烁烁明灭不定,若有人懂得将它们的节拍连接起来,必是一支妙不可言的仙曲。

玉露呆住了,半晌方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惊叹,“哇――这么多萤火虫――”“醉茶缘”地处山上,自然也可看到不少流萤,却从没如此之多如此之密,就好似天上星星都偷偷跑到荡中沐浴,各自抖下了满身星尘,成就了这样壮丽飘缈的奇景。

大叔见她张大了嘴巴不住惊叹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上前一步伸出竹“箫”,手起箫落,缓缓在空中画出一个圆来,却见那萤群竟然跟着竹箫,慢慢聚成一道光环,从玉露这边看去,正将满月围在了中央,两旁的流萤还在不断聚集,萤光闪闪从光环两端延展出去,渐成一道软软光缎,在月光下流动不息,如同苇荡之上诞生了又一道银河。

这番景象如此造化自然而又巧夺天工,玉露早已浑然忘记身在何方,果然是今夕何夕,美景良辰,心神好似也随着竹箫在半空之中游荡,不得自主,她贪婪地欣赏着,皎洁面庞上满是发自心底的欢欣之­色­。

却见大叔慢慢缩回竹箫,那萤儿有如蚂蚁见了蜜糖,竟然都跟着竹箫而来,不肯飞离,他淡淡一笑,轻轻转身,将萤群带向玉露,玉露还没清醒过来,便见他引着萤群将自己绕了三匝,那萤群竟象是排好了队伍,将她团团围在中心,在她周身凝出三道细细光丝来,一面犹自飞动不止,丝丝流光如星辰颤颤美人转眸。

玉露已目眩神夺无法言语,她作梦似地伸出手去,想触摸那光丝,伸到一半忽然醒过神,害怕惊动了萤儿,忙缩回手来看了看大叔。他会意,走到她身侧轻轻抬起竹箫,自己向下一滑手让出几分余地,示意她握好,玉露忙依言放上手去,与他一同握住竹箫,手腕便开始缓缓转动,果然见那萤群跟着竹箫,在空中变换出了各种形状,璀璨闪耀熠熠生辉。

玉露欣赏了许久,这才得暇思考其中奥妙。想来必是大叔将内力凝在掌上,以箫为媒,施展内力吸来萤儿,小小流萤自然抵挡不了他,只得随波逐流,跟着那柔韧之力四处飞舞,便幻化出了适才的绝妙景象。这岂不煞耗内息?玉露心中一动,并不看大叔,只轻声道,“放了吧。”

大叔听得如此,暗暗敛了内力,那萤儿一得自由,立时向四面八方散去,只穿梭苇丛之间飞翔闪烁。经此一番,他也颇有些耗神,便走到水边坐下,玉露见他这般苦心,怒气早已烟消云散,也过去坐到他身旁,“大叔――”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灵机一动接下去,“你到底怎么称呼啊?”

大叔扫她一眼,月下这­精­灵女孩容光焕发,不禁又让他想起了竹林初会,只在心里微微一笑,面上毫无表情,“你不是送过‘默器’二字?就叫我默大叔。”

“默大叔?”玉露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偷偷笑了,还真的是黑狗大叔啊,自己形容的倒是神似,却听他反问道,“陆羽不是你的真名吧,你――叫小妖?”

玉露一愣,想起他定是听到风十二叫自己“小幺妹”,陆羽不是真名,可也不能告诉他就叫萧玉露啊,算了,小幺就小幺,反正是“萧”家的“幺”女儿,便点点头,“是。”

他瞥她一眼,哼了一声,“果然名副其实,妖里妖气!”

玉露一耸眉,刚要反­唇­相讥,忽见他膝上竹箫,想到他刚才所为,心又软了下来,“黑――”把后一个字吞回去,“默大叔,风十二为什么要和你过不去?”

“他想要与我比剑,”大叔只看着远处雾气氤氲的水荡,“我没有答允,他初衷不改,四处寻我踪迹不肯放弃。”

“他要比你就跟他比啊!”玉露来了劲,“这种人,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就再也不敢挑衅了!”

“......”大叔沉默一霎,“我只为值得的人出剑。”

玉露从不曾听过这种淡然果决的话,便是一愣,竟想不出来如何应对,转了转眼珠,“大叔,你的剑呢?”话一出口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爹爹说高手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功夫到了一定之境,何必拘泥手中有剑无剑?

“......”大概是因为这静夜的魔力,他竟对这样一个年轻陌生的女孩敞开了心扉,“我曾弃剑十年,几年前用它了了一些旧事,我想,余生再也不会亮剑了。”

“大叔,”玉露煞有介事地摇摇头,“话可不要说得太早哦,一辈子那么长,谁能保证?再说你功夫这么好,不威风威风实在太可惜了!”

大叔见她心心念念还是耍威风使­性­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还记得当日我对你说过的话吗?不要任­性­。看来你还是不懂,我不想你年少轻狂,犯错后悔。”

“就算犯了错,”玉露不以为然,“改了不就得了!”

“有些错误――”夜晚的雾气似乎蔓延到了他眼中,“――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那是一种玉露毫不熟悉的语调,其中有哀恸,有悔恨,也有愧疚,这种深刻复杂的悲伤从他身上冷冷散发出来,那一刹那,她几乎错以为他是个需要关怀安慰的孩子,几乎想伸出手去温暖他。一阵夜风扑面吹来,她一惊,方才如梦初醒,颊上竟没来由地热起来,垂下眼,慌乱地口不择言,“‘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大叔,你‘往昔渚’的名字,是在怀念过去吗?”

大叔闻言一怔,半晌方道,“一切绚烂都会归于平淡,一切喧嚣都会归于寂静,便就是再怎么策马江湖快意恩仇,再回望往昔,也不过如同大梦一场。”

“我才不这么想,”玉露腰间还别着没有燃掉的焰火,她摸出来,握在了手中,“就象这焰火,如果有过那般艳绝人寰的美丽,便就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又有何妨?”

冷落秋夜里,这句话听起来竟如此惊心,他心中毫无缘由地一紧,脱口斥道,“胡说什么!”见那娇­嫩­面孔不服气地对着自己,按下心惊缓一缓语气,“你还太年轻,不会懂得的。”

“就会说人家年轻......”玉露不满地嘟囔,低头看那竹箫在月下闪着苍绿寒光,不禁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它长不过一尺,竹质,手感冷而滑,一端刻着一个篆字――“离”,旁边又有一行小篆――“独立小桥风满袖”。

“是箫吗,还是笛?”玉露摩挲着那行小字,轻声问道。

“是‘离’,”大叔又恢复了先前冷冷的口气,“离别的‘离’。”

离?玉露收紧了手指,离别的离?忽然想到大叔与风十二的约定,倏地转过头去,狐疑地盯住他,“大叔,你不会真把我交给风十二吧?”见他不回答,不由得心急起来,催促一声,“大叔?”

他忽然将手指竖在­唇­边,轻轻摇了一摇,示意她不要言语,玉露见他神­色­凝重,也不敢再出声,侧耳倾听,却只有风过芦苇,哗啦啦作响如月下潮汐。

却见大叔倏地站起,玉露尚未醒觉,已被他反手推入苇丛,耳边只听他低低说道,“不要出来,”眼前一花,那黑­色­身影便闪了出去。玉露知道大叔不会随意说笑,如此紧张,必是要发生什么事,心下不由忐忑起来,拨开芦苇偷偷向外望去。

大叔一袭黑衫立于水畔,夜风吹得他襟袖乱舞,似要乘风而去,忽地手上竹“离”一闪,遥遥划过水面,只听得“嗵嗵嗵”三声巨响,水上连起三道水柱,直冲天幕,如同狂风骤起巨浪咆哮,连月­色­也暗将下来。

刹那时,就见两道黑影从水中窜出,腾空而起,左右两道银光同时向大叔袭来。他见状一跃而起,手中竹“离”如电光闪过,划了半个圆圈,足尖一探,将其中一道银光硬生生踢了回去,旋即轻轻落地,傲首而立,空中有星芒如雨滴纷纷坠落,在他脚下闪烁不息,玉露定睛一看,赫然是一地银针。

那两人见没有得手,便双脚一点,落到水中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他们从头到脚都裹在黑­色­紧身衣中,看不清是男是女面目如何,玉露见那黑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紧紧裹住身体如同又一层皮肤,不由疑惑地想,大晚上从水里钻出来,难道是鲶鱼­精­?大叔这里还真是物华天宝妖杰地灵,连鲶鱼­精­都有这么好的身手......

她这厢正胡思乱想,那边“鲶鱼­精­”却已飞身旋起,其中一只倏然张臂,手中窜出一道银光,如焰火般直直钻上夜空,细看却是一把弯刀,此时竟然静止在半空,刀把上一缕青穗空中颤颤巍巍,似乎也被这局面吓到了。

是他?!玉露一惊,弯月刀,那个青衫人?那另一个定是红袖妖女了,他们怎么又找来了?鼻子倒真灵......自己身边真是虎视眈眈群狼环伺啊,萧玉露,你就这么人见人爱么?

却见二人对视一眼,齐齐伸出手臂,口中念道“佛缘天香!”,各自指尖迸出一滴血珠,遥遥冲上刀锋,那弯刀唰地雪亮光芒刺目,玉露看他们又用出这等妖术,暗道不妙,不禁直起身叫道,“大叔小心!”

二人此时已握住对方手掌,正合力驭使空中弯刀逼向大叔,听得玉露的声音不禁均是一愣,红袖反应极快,手腕一翻,那弯刀便转了方向,电光火石间已向玉露飞来。那刀势快如电来如风,玉露目瞪口呆不及闪躲,眼看刀光逼近,只觉眼前一花,有什么破空而来,将弯刀生生挡住,两物相撞,发出嘣的一声,双双落地。玉露惊魂未定,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叔的竹“离”。红袖见偷袭没有成功,双足一点旋上半空,直扑玉露而来,却被人抢先一步,玉露只觉领上一紧,便飘飘飞出落到小船之上,听得大叔喝道,“走!”说着人已经迎了上去,与青衫红袖战成一团。

玉露站在船上,伸长脖子焦急地观战,虽说大叔功夫了得,可刚才消耗许多内力,万一那两个鲶鱼­精­再使出什么邪门招数,大叔一个打两个......可就说不准了,手心不由渗出了冷汗,大叔瞥见她站着不动,又急又怒,大喝一声,“还不快走!”

玉露想我才不会那么没义气一走了之,想要帮忙却是束手无策,真没用!她心里痛骂一声,咬紧嘴­唇­跺了跺脚,忽然摸到腰间焰火,星眸一亮,忙急急扯下剩下的焰火炮仗,摇一摇火折子点着,掐在手中,见火线就要燃到头,便用尽全身力气向青衫红袖掷去,大喊一声,“喂!!!”

红袖正凝神应战,只听得那丫头娇喝一声,抬眼便见一团火焰直扑自己而来,大吃一惊,还不及闪避,炮仗焰火已经一齐在空中爆开,爆炸之声震耳欲聋,火粒四处飞溅,直飞到眼中来,红袖下意识双目一闭,脚下却踩了个空,扑嗵一声落下水去,青衫正觉脸上发烫,就见红袖落水,他没了弯刀在手,威力大减,况且关心则乱,便露出破绽来,大叔岂会错失良机,立刻提起真气,双掌重重向他锁骨之处砍将下去。

青衫只觉千钧之力从天而降,如泰山压顶势不可遏,耳中竟隐约听得千军万马之声,情知不好,然而为时已晚,颈上骤地吃紧,全身一麻,也跌入了水中。

大叔飘然落地,双手慢慢收于胸前,将内力运转全身,形成一个源源循环的小周天,忽然沉声喝道,“震!”双掌倏地一开,凌厉掌风活似蛟龙出海,呼啸着卷向水面,水上突现巨浪,波涛急急向后退去,惊得岸边芦苇不住摇晃。

玉露看得出神,见他收了手,才兴奋地蹦了起来,一面竖起大拇指,“真厉害!大叔你真厉害!”大叔却有如不闻,只拾了竹“离”,跳上船撑向水中央。

“大叔,”玉露坐在船头,双眼只在水面上逡巡,还是有些不放心,“他们不会再出来了吧?”

“即使没有受伤,”大叔神­色­淡然,全无鏖战过的痕迹,“巨浪也会将他们卷走,一时不必想着回来了,”停了停又道,“他们究竟与你有何过节?”

“......”这个问题玉露早就想过许多次,以前猜测是因为宝珠,可现在莫说宝珠,连碧玉竹牌都被风十二扣下了,自己身无长物,他们为何还穷追不舍?难道是――她不由一惊,右手按上了胸口,指尖触到玉优昙还好好躺在那里,这才松了口气。这是她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了,青衫红袖的目标会是它吗?却不便向大叔解释,只摇摇头。

大叔收回目光,沉默地看着前方水面,半晌才道,“你家里可有能力保护你?”

玉露心想莫说我爹,就是大师姐二师姐三师姐,也个个是声名在外的侠女,还能保护不了我?只是不方便跟你炫耀而已,便老老实实点点头,“嗯。”

“回家去,”大叔看也不看她,“答应回家,我立刻放你,”见她喜上眉梢就要应承,又正­色­道,“休想撒谎。”

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流露出了极自然的关切之­色­,然而就是这种关切的神­色­,竟使玉露不愿让他失望。张开的嘴又合上,她怏怏转过头去,闷声问,“大叔,如果我不答应,你真会把我交给风十二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半晌才开了口,“你记得,若和风十二一起,不要离开他的势力范围。”

谁要和那个无赖小人一起!玉露恨恨地皱起鼻子,忽然眼珠一转,扭过身子歪头看他,笑嘻嘻地说,“大叔,不如让我跟着你吧?”

“不行!”他想也不想,断然拒绝。

“不让就不让,有什么了不起的!哼!!”玉露气急,扭过头去生闷气,不再理他。

夜风中,苇荡沙沙作响,盖过了他轻得难以察觉的声音,“和我在一起的人,都不会有好运的。”

这夜玉露睡得很不安稳,乱梦不断,一会弯刀飞来,一会掉到水里,一会又有黑狗追着自己狂吠,纠缠了一夜,清早醒来发觉连被子都踢到了地上,忙起床简单梳洗过,出来吃早饭。

一进竹厅,就见大叔坐在桌前,她高高兴兴叫一声,“早!”坐下伸手去拿馒头。

“风十二答应了,”大叔静静抬起眼来。

“唔唔?”玉露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惊讶地重复,“他答应了?”

“老福早上从凤凰城回来,风十二已在城中贴出十六张告示,公开宣布弃战,”他神­色­淡淡。

这小子还真够朋觸­茓­D―呸呸,谁跟他是朋友!玉露转过脑筋来,不怀好意地看着大叔,拖长了声音,“大叔,你好像没退路喽,不如――”俏脸凑过去,眼睛眨眨,“――和我合作吧?”

“你真的睡醒了?”大叔扫她一眼,仰起脸,语气坚决全无商量余地,“明早离开。”

“......”玉露吃瘪,愤愤地瞪了他,“默――”却不知他叫默什么,只好一口气嚷下去,“默默默!你给我听好了,不是本姑娘逃不掉,是本姑娘不想逃!我看你三番两次相救,不愿陷你于不义,所以才委曲求全,自己回去换你一个清净,你还敢不领情!”

他听得她说得冠冕堂皇,不禁哑然失笑,却听她马上给自己搬过梯子来,“我如此煞费苦心,可全是为了你好,不过呢――”语气一转,“我有个条件。”

他忽然有不好的预感,抬起眼盯住她。

“这个――”玉露一把抓过桌上剩下的焰火,向他晃晃,“看见了吧?只要你见到焰火信号,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立刻赶来救我!”

“这怎么可能!”他觉得好笑,“焰火又不是日月星辰,哪里都可以看得到,岂不是空话一句?做不到的事,我是不会答应的。”

死黑狗!玉露没敢骂出声,恨不得用焰火­棒­敲他的脑袋,“大叔,你天生就这么死脑筋啊?我难道不明白焰火能照多远?叫你答应你就痛痛快快答应,救不了我还会埋怨你不成?!就知道哼哼唧唧唧唧歪歪歪歪扭扭――”见大叔眉梢一挑,连忙住了口,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去,“不说话我当你答应喽?”不等他接口便一拱手,“谢谢大叔!”

小妖――他瞪着她,神情颇有几分无奈,然而从那无奈的深处,却隐隐透出一分久违了的欢欣来。

玉露从美梦中醒来,却还不舍得睁眼,双手摸着脸颊,吱吱扭扭哼了两声,这才睁开双眼,却立刻跳了起来,“啊!!!”

“小幺妹,”床前,风十二春风一般地微笑着,“别怕,是我。”

“你怎么在这?!”玉露叫出口,才发现身边已不是竹墙竹榻,诧异地瞪圆了眼睛,“我怎么在这?!”

“我还担心他不会遵守诺言,”风十二表情颇为欣慰,“果然言而有信,今天一早,便发现你睡在门口,幸好毫发无损,”关切地看着玉露,“没被他吓着吧?”

“没被他吓着,也被你吓死了!”玉露白他一眼,昨晚还睡在“往昔渚”的竹榻上,一早醒来就变成了连府的锦床,哪个脑筋正常的人能不被吓着?这个黑狗大叔也真是的,想让我走就直接说好了,还来这一手,真不象话――转眸见风十二笑ⅿⅿ地看着自己,想起这一番风波都是因为他,不由得杏眼一横,“还不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好,”风十二好脾气地点点头,“你慢慢换,乏了就多睡一会,晚上为你设宴压惊。”说完也不等玉露反对,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便出去了。

玉露滑坐到床边,抱住膝头发起了呆。黑狗大叔那么讨厌自己,所以要悄悄丢下,连句告别也不说?自己就真的那么招人嫌吗?想着想着,好看的嘴角慢慢抿了起来。

上午的阳光从窗纱里透进来,在她朝露般晶莹的年轻面容上,投下了一道温暖的­阴­影。

大叔至少说对了一句话,她还太年轻,不会懂得的――

――有时,不说告别,是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

玉露没­精­打采地在房里躲了一天,晚上被风十二拉出去“压惊”。

“不是那边吗?”玉露见走的不是去花厅的路,不解地停了脚。

“不,”风十二很认真地摇摇头,指向回廊的方向,“是那儿。”

玉露将信将疑地撇他一眼,也没心情知道他搞什么鬼,跟着走了下去,刚转上回廊,一搭眼便“咦”了一声,“怎么这么多灯?”

回廊上,盏盏宫灯随风款款摇摆,每盏灯上都刻着字,或狂草或隶书或小楷,灯光从莹莹如玉的灯壁上透出来,翠郁轻柔,上百灯盏沿着回廊曲曲绕来,就如同美人玉颈上一串上好的绿珠,流光溢彩似幻似真。

玉露忍不住走上前去伸手触碰,只觉得那翡翠似的灯壁水­嫩­凉滑,眼珠一转,弯起手指敲敲,又凑上前闻闻,恍然大悟,转身展颜一笑,“是西瓜!”

她笑靥如花鲜妍娇俏,只叫风十二心头一颤,竟然言语不得,玉露却没察觉,自己把了瓜灯细看――坐卧芙蓉花上头,清香长绕饮中浮。金风玉露玻璃月,并作诗人富贵秋。

再换一盏――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再换――金风玉露­嫩­凉天,造化有消息。

――璧月光辉,万山不隔蟾宫树。金风玉露。水国秋无数。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一路看将下去,着眼处净是“玉露”二字,不由得一皱眉,甩手不语。

凤凰城以盛产西瓜扬名,特产西瓜因汁多味甜爽口无渣,成为皇室贡品。所谓西瓜灯,是将瓜瓤挖去,在瓜皮上雕出各种图案,内点蜡烛而成。这西瓜灯奇巧别致,远非一般俗艳灯彩可比,那一日风十二带玉露出门,就是为了支开她,好让连府布置下回廊瓜灯,却未想数日之后方得遂心愿,便更加留意佳人的脸­色­,忙问,“如何?”

玉露正恨他拿自己芳名做文章,毫不领情,一挑眉,“俗!”

“大俗即是大雅啊,”风十二反倒笑了,“对不对,小幺妹?”

“不许叫!”玉露听得刺耳,狠狠白他一眼。风十二此举太过讨好,浪费人力物力,况且,曾亲见苇荡萤火明月流霓,又怎会迷醉寻常美景灯红酒绿?

“萧玉露――”

“也不许叫!”

“哎呀,”风十二故作为难,“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怎么好呢?要不――”看了她,露出狸猫似的笑容,“叫玉露娘子吧!”

“风十二!”玉露何曾受过如此轻薄,当即又惊又怒,闪电般回身,一个耳光便刮了过去,“你无耻!”

“我不是风十二,”他扬手将那纤弱手腕握住,脸上是胜券在握的微笑,“我曾对你说,我姓风名火行十二。把十二摞在一块,上头点把火,再掉点火星下来,小风在后面吹着――”ⅿⅿ笑,“你说,是什么字?”

玉露脑中一转,不由失声道,“金风?”

“就说娘子聪明!”风十二,不,金风放声笑起来,手上却不肯松开,笑罢略正了脸­色­,“我名金风,家父便是金甲王。”

金甲王?玉露一震――金千里,本朝唯一异姓王,少时投身军营之中,沙场厮杀骁勇善战,战功赫赫累至安平大将军,先皇器重封为异姓王,并以皇后之妹相妻,北疆平定后,他退而居京,致力于结交侠客奇人,时人冠以“孟尝金”之称,他早就解去兵权,但相识天下,仍可呼风唤雨,况且身为老将王,便无实权,地位也不容小觑,论起辈分来,连当今天子亦要称他一声“姨丈”,所以萧家远居世外“醉茶缘”,也难免有所耳闻。

这个无赖――玉露瞪着他――就是金甲王的儿子?怪不得连满都对他点头哈腰......

“玉露娘子,”金风见她出神,笑着拉一拉她,“瞧瞧,你我的名字,都是如此相配呢!”

“呸,谁是你娘子?”玉露啐一口,忽然醒到不该与他纠缠,越纠缠越脱不得身,啪地打落他的手,扭头急走。

“娘子这是想家了么?别心急!”金风没有追上来,只在后面笑着叫道,“岳父岳母大人那儿,我已经派人送过信了!”

玉露象是突然被蛰到了,慢慢转过身来,眼中杀气腾腾,“你――再说一遍――”

“娘子――你再快,也跑不过庚贴的,”金风不怕死地走过来,“父亲说了,让我们先回京,他老人家亲自送你回去,顺道商议婚事,这才见诚意,是不是?”

玉露只觉得晕天旋地,忽然脑中一亮,挺直腰板重重哼一声,“做梦!我爹娘才不会答应你!”

“娘子啊,”金风摇摇头,“我呢,不敢说自己是天下女子的如意郎君,却是天下父母的乘龙快婿。岳父母大人疼你,怎会不答应我?若是不答应我,又怎会收下庚贴?娘子你实在是太不孝了,为人子女,竟丝毫不能体会岳父母大人的心情,幸好还有我承欢二老膝下――”

“自作多情!”玉露虽然嘴硬,心中却是惴惴不安,爹娘真的答应了这个无赖?怎能如此草率?会不会只是金风造谣,又或者金甲王府仗势逼婚,爹娘不得以虚与委蛇?一时间自己也拿不准了,瞪了金风,恨不得撒泼大闹破口大骂一场,话一出口却变成了一个字――“滚!”

“娘子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金风只是嘻嘻笑,“娘子叫我滚,我立刻就滚――”说罢便要离去。玉露没来得及飞起“后心窝连环脚”,他却转过身,又退了回来,在玉露耳畔轻轻一语,“娘子,想逃只管逃,可别闷坏了身子,反正府里的高手太多太闲,不妨也给他们个邀功的机会,”说罢哈哈一笑,衣袂飘飘地走了。

玉露被他正说中心事,当即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一阵秋风呼啦啦吹过,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望着廊上东摇西摆的瓜灯,一个悲哀的念头慢慢钻了出来――

――这次的祸......闯得......有点大了......

“金姑娘,”连府仆人看见玉露,忙退到一旁,恭恭敬敬地问候。

“......”玉露无奈地点点头,自从她回来,连府上下都改口叫她金姑娘,一面叫一面带着恭敬而暧昧的笑容,一定是金风这无赖胡说八道,连满都为虎作伥!想到这恨不得立马提刀上门,狠狠剁了他方解心头怒气,正生着闷气,却见“虎”“伥”迎面一起走来。

“好巧,”金风笑着迎上来,“正找你呢,老连请来个波斯舞班,我带你去瞧瞧。”

“正是,”连满都忙接口,“他们今早才到的码头,本来急着去重山镇,被我好说歹说才留住,晚上就给金姑娘表演。”

“我曾在京城看过波斯旋舞,”金风不着痕迹地贴近伊人,“手势繁复,舞姿曼妙,衣饰更是华丽至极,你一定喜欢。”

“金少说的极是,我亲眼所见,光是舞衣道具,就装了好几口大箱子,”连满都附和,伸长胳膊比划。

大箱子?玉露心中一动,故意作赌气状,“不看!”

“去吧,”金风以为她还在生气,忙哄她,“很好看的,不骗你,”知道她爱新鲜,想想又笑道,“那些舞姬,眼睛都长得跟波斯猫一样,肤白如雪,美艳不可――”怕她吃醋,忙住了口。

玉露巴不得立刻去看那箱子大小,方才忍着演了一会,早就等不及了,向他丢个白眼,抬脚便走。

金风以为她被自己说动,眉开眼笑地追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真是一物降一物,金风见玉露......连满都在心里感叹一句,忙跟了上去。

――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两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骊珠迸珥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电。万过其谁辨终始,四座安能分背面。

弦鼓一停,蒙着面纱的舞姬轻施一礼,无声地退了下去。

“赏,”金风满意地吩咐,转头刚要说话,却见玉露按着额头,忙问,“怎么了?”

“头晕,”玉露揉着太阳|­茓­,嘟起嘴。

被舞姬转晕了――金风暗笑,便道,“先回去歇着吧,你――”命令身旁侍立的丫环,“服侍着。”

玉露正中下怀,见丫鬟来扶,便作出娇弱不胜的样子,颦着眉头先行离席。

月黑风高夜。

舞班歇在离后门不远的西厢房,道具舞衣早已收进箱子搬上了马车,只等明个一早就套马上车,出城赶往重山镇。

玉露蹑手蹑脚摸到车旁,左右看看无人,一掀车帘钻了进去。她白日里已经观察好,衣箱不仅大小可容人,箱上还镂空刻着许多花纹,躲在里头也不怕被闷死,虽然还是有点风险,不过关系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也只得铤而走险了。

她将匕首叼在嘴里,跪下打开衣箱,把里面的舞衣翻出几件来,刚想跳进去,却又皱起了眉。自己进去衣服放哪?扔在外头岂不会露馅?眼珠一转,抓起舞衣便往身上套,她穿着薄薄贴身夜行服,外头套舞衣倒是毫不困难。胡乱套好,别起匕首,一手撑起箱盖,想想就要逃出囚笼云开月明,不禁心花怒放,偷偷叫一声,“来了!”便要抬腿,忽觉颈后一麻,软软倒了下去。

咯噔,咯噔――玉露睁开了眼睛,四面漆黑,只有单调的咯噔声有规律地回响在耳边。她慢慢清醒过来,最后一个画面闪过眼前,自己――又被人暗算了?吃惊地张开嘴,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动一动,手脚也不听使唤,心知被人点了|­茓­,还没想明白身在何处,忽然一阵剧烈颠簸,“哐”的一声,便是一震。

“­干­什么的?”有人吆喝。

“军爷,我们舞班要出城,”一个男子的声音,“去重山镇,这是文书,”大概是手续齐备,守门士卒很快放了行,“走吧走吧,”咯啦啦的声响,是城门打开了。

舞班?玉露一惊,耳畔传来吱啦两声,是木头摩擦的声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车底!车底有暗格?舞班的马车底有藏人的暗格?到底是谁?难道――青衫红袖的影子脑中一掠而过――又是他们?

她心中正在哀号,只觉得马车晃了一晃,象是又要出发,忽听得有人远远喝道,“慢着!”

玉露猜得没错,车外正是青衫红袖二人,此刻见两三骑飞奔而来,不禁眉头一皱,对视一眼,红袖手底已摸出了银针,却被青衫悄然按下。

来人转瞬已到车前,为首那人跳下马来,看看青衫,只颌首为礼,“鄙人姓陶,闻得贵班舞技­精­湛叹为观止,正值家父寿诞,特邀贵班过府表演,必有重酬。”

“陶爷,”青衫拱手,此时的他须髯茂盛青巾缠头,活似波斯男子,“乡野小班,只怕污了贵人之眼,况且重山镇的表演早已约好,不敢耽搁,不如等回程再为贵府献艺如何?”

那人听得冷笑一声,“等?家父花甲之寿,莫非你要我再等六十年!”

城卒刚才收了青衫银子,见状忙偷偷扯过青衫,耳语道,“兄弟,这是陶家二公子,叫陶之曜,他大哥可是京城里头的大官,连县太爷都惹不起他家,你还是赶紧答应了,别找麻烦哪!”

红袖因车中藏着玉露,急着出城,见那人挡着路不走,不由得瞪了美目,“不行就是不行,你听不懂吗?”

那人扫她一眼,神­色­冷冷,向青衫喝道,“管好你的舞娘!”

青衫忙向红袖使个眼­色­,走上前陪笑,“陶爷,非是小人不愿,只是与重山镇有约在先,违了约,只怕赔偿不起啊。”

“违约金陶府来付,”陶之曜口吻如同命令,不容商榷,“今晚表演完,你们就可以走,”

人尚在城中,不便动手,可若拖延了时间,一旦连府发现玉露失踪,想出城怕就难了――青衫正是进退两难,忽见远处烟尘骤起,定睛一看好似是连府家人寻来,忙转过身,“既然如此,小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陶之曜点点头,吩咐身后家人,“陶安,你带着他们,”说罢翻身上马,自己先去了。

红袖收到青衫眼­色­,心下明白,钻进车里,青衫急急赶着马车,跟了陶安进了陶府。

一路颠簸,只将玉露颠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听得头上格格作响,眼前豁然一亮,便被人拎了出来。一个美艳女子看看她,反手在她背心一点,玉露便觉身上松活,刚想跳下去,却被那女子扯住,低声警告,“别耍花样!”说着抓紧了她的手,一齐下车来。

玉露虽然可以行动,可还是有口不能言,此时她也着了面纱舞衣,被那女子紧紧握住手,看在别人眼中,还以为这两个舞姬情意深厚,连走路也要手牵手。玉露不得逃脱,只得恨恨地瞪了那女子,忽然想起那声音有些耳熟,是――“红袖女!”她脑中灵光一闪,叫出口却只是啊啊的哑声。

她又气又急吱哑作语,样子实在有趣,红袖见状也不禁莞尔,抓住她的手紧走几步,跟上了前面的舞姬。

玉露双手支腮,坐在椅子上发呆。

真是才出虎口又进狼窝,这两只波斯狼把自己盯得死死的,连红袖带着舞姬练舞,自己都只能坐在一旁,一动也不许动。玉露无聊地打个哈欠,眼睛偷着转转左边,又转转右边,不防额上着了一记,“好好坐着!”却是那只波斯狼女罗刹。

玉露骂不出声,却不忘对她作口形,“管不着,管、不、着――”

“你!”红袖立了眉毛,扬起巴掌,却没落下去。

玉露虽不知他们的动机,却早发觉他们有所顾忌,不敢拿自己如何,便愈发满不在乎,用手指抻了眼角,冲红袖吐舌头做鬼脸。

“红袖!”青衫出现在她身后,拉下她的手,责备似地看她一眼,低声道,“别鲁莽,这是巫相要的人。陶二叫我,我一会就回来。”

红袖其实也只是吓唬玉露,便点点头,径自归队练习。

掌上香罗六寸弓,雍容胡旋一盘中――玉露的目光不禁被女人们的舞姿吸引,这一班舞姬虽然都带着面纱,却也看得出个个面容艳丽身姿窈窕,只可惜满嘴几哩呱啦的不说汉话,自己连听也听不懂,更不用指望谁能帮忙逃跑了,想到这不由发了愁,抱起胳膊,手指轻轻地叩着腰间,忽然碰到什么物事,心中登时大喜――是焰火­棒­!从大叔那拿来的焰火­棒­!

大概红袖不愿太过暴露,舞衣都是改良过的样式,五彩斑斓的丝绸,宽袖宽裤在手腕脚踝处收紧,包得严严实实,玉露将夜行衣穿在里面也看不出来,想来青衫红袖仓促之中没来及检查,连她身上的焰火­棒­都没发现。

还有大叔这根救命稻草......玉露紧紧按住焰火­棒­,悄悄笑了,只是――怎么才能溜出去放焰火呢?正在胡思乱想间,忽听得厅外脚步声动,远远便有人道,“你说有几个舞娘,七个?”

“是,”是青衫在回答。

“怎么是七个?!家父最不喜七数,马上就开席了,你速去补过!”

“可班里只有七位舞姬,要不然,撤下一人如何?”青衫的声音越来越近。

“­干­脆都撤下来,”那人语气中已有薄怒,“不跳如何?”说话间人已到门前。

玉露听出这个就是车前拦路的“陶爷”,一见却原来年纪尚轻,生得长相秀美身形瘦弱宛如女子,方才那生硬之语根本不似出自他口。

他走进厅中,冷冷环视一圈,便指了玉露,“这个呢?”

“她是哑巴!”红袖冲上前来。

“跳舞用嘴的吗?”陶之曜眼角一扫,寒气森森。

“陶爷,她是新来的,舞艺还――”青衫暗叫不好,忙上前推脱。

陶之曜一个手势拦住他,俯下身看了玉露,“会跳舞吗?”

玉露正愁逃不出青衫红袖视线,这可真是天赐良机,不禁笑弯了眼,不迭点头。

“你很机灵――”他微微颌首,“跟我来,”直起腰看了红袖等舞姬,沉声道,“你们也是,”便走了出去。

玉露忙跟上去,经过红袖面前,却被她一扯,恶狠狠的威胁钻进耳朵里来,“告诉你,敢跑就剥了你的皮!”

玉露甩开红袖的手,指指自己的脸,摇摇手指,意思是,“人家没皮!”露出小虎牙一笑,小跑着跟出去了。

红袖被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拿她没有办法,转眸见青衫一旁忍俊不禁,迁怒于他,叱道,“笑什么笑!”也抬腿跨出门去。

波斯旋舞­精­妙复杂,岂是一两日便可学会,还好玉露跳的是群舞,只顾跟在队尾睁大眼睛“照虎画猫”,倒也没露出破绽。

眼看一曲将终,最后一个动作,乃是手把脚踝作乘风归去状,玉露见其余舞姬都轻盈盈亮出架势,忙也依样学样,不防脚下一软,眼看就要跌倒,她暗叫不好,灵机一动,身子轻轻向左一斜,左肘靠上小几,仰起脸庞,左手搭在颌下作脉脉含情状,此时弦鼓恰住,众姬动作定格,倒是好一幅八美顾盼图。

众人并没看出异常,纷纷鼓掌叫好,玉露吐口气,一转头却吃了一惊,原来小几旁正坐着那孱瘦的陶爷,此时看了她,眼中有一星戏谑的笑意,玉露知道被他发现,也不尴尬,眨眨眼睛调皮地一笑,悄然归队。

红袖眼角一瞟,见玉露乖乖站在队尾,这才松了口气,刚想退下,就见陶之曜站了起来,“父亲,福泽惠人,她们表演用心,不如恩准与宾客同饲金鲤,玉人蹁跹,与金鲤两相辉映,不是正应了金玉满堂之兆?”

陶老太爷因这个儿子自幼体弱多病,一直偏疼,听他口出吉言,岂会不准,当即开怀大笑,“如此甚好!班主呢?”见青衫垂首趋上前来,便道,“你们就留下同饲金鲤,也沾些福气,一会子老夫自然重重赏你!”

红袖未想到又起变故,不由看了青衫,见他静默不语,也不敢轻举妄动。陶之曜的提议正中玉露下怀,她手底悄悄按了按焰火­棒­,盘算等大家都去喂金鲤鱼,自己就趁乱跑走。给大叔发信号,还是­干­脆直接跑掉?嗯,先发信号然后逃,逃得掉自然好,逃不掉就等大叔来救,两手准备万无一失!自己先偷偷笑了。

过了一会,仆人禀告吉时已到,请主宾到池边喂金鲤鱼,陶老爷子来到池边,拿了鱼食在手,看池中鳞光闪闪,忽然想起“玉人金鲤”之辞,便回头向红袖招招手,“你来,”一眼见她旁边的青衫,便笑道,“班主且与舞娘一起。”青衫红袖无法推辞,只得走上前去接过鱼食,宾客正惑于佳丽美­色­,自然也学了陶老爷子,纷纷将鱼食交给身旁的舞娘,一时间巧笑晏晏好不热闹,玉露觑空偷偷退了出来,见无人注意自己,撒足狂奔,也辨不出方向,胡乱跑到一处僻静假山下,这才停了脚,急急摸出焰火­棒­,刚想点燃,却一下子愣住了。

火――火呢?

玉露不甘心,摸遍浑身上下,哪来的火折子?她忙中出错,只记得将焰火­棒­带在身上,却浑然忘记带个点火物事,费尽心思却是空欢喜一场,不由得大为沮丧,忽听背后有人道,“你做什么?”

玉露一惊,转过头来,原来是陶之曜,忙把焰火­棒­握在身后,使劲摇头。

“身后是什么?拿出来,”想是怕天黑路滑,他提着灯笼,还是冷冷看了她。

玉露下意识握得更紧,只是摇头。

“要我叫你的班主吗?”他似乎知道她怕的是什么。

“不!”玉露喊不出声,可是表情已经求饶了,只得慢慢伸出手,张开手掌。

“焰火­棒­?”他拿起来看看,以为是府中准备的焰火,“你拿这个­干­什么?”

玉露当然不能说发信号,想撒谎说放焰火玩,却又不能说话,只得伸出手指做滑行的样子,然后嗖地钻上去,看着他咧咧嘴,意思是你明白了吧?

陶之曜见她比手划脚,不禁失笑,他方才发现玉露急急遁去,怀疑她别有动机,便悄然跟来,原来只不过是小女孩子贪玩,偷了焰火出来燃放,见她一双眸子墨光流转,隐然有求助之意,竟不忍责备拒绝,弯腰将灯笼撂到地上,伸进焰火­棒­去,见点了火线便递给玉露,示意她来放。

玉露大喜,忙接过放好,只听得嗵的一声,一道银光直窜而起,在夜空中画出一枝百合花,无数银芒簌簌落下,半晌不肯逝去。

陶老爷子正在喂鱼,听得声响不禁抬头遥望,看清是焰火,心中大悦,却故意板了脸道“这老二,每年都弄这花里胡哨的东西哄弄我这老头子!”宾客自然是忙着附和二公子孝心可嘉,老爷子好福气云云。红袖趁机环视人群,却发现玉露竟没了踪影,不由一惊,看向青衫,见他心有灵犀地点点头,趁旁人没留心,一起潜出人群四处寻找。

“谢天谢地!”玉露见信号终于发出,合起眼虔诚地默念,“大叔你一定要来救我,大叔你一定要来救我,大叔......”还没祈祷完,只觉背上一紧,耳边一声娇叱,“还敢跑!”

呀,女罗刹!玉露庆幸信号已经放了出去,看了她故意嘻嘻笑。

“你!”红袖见她满不在乎,举起手来吓她,却被人一把抓住,“­干­什么?”

红袖回头见是姓陶的,哼了一声,“多管闲事!”

青衫见陶之曜似要动怒,忙陪笑圆场,“陶爷,她是担心这哑女的安全,再说您府上这么大,一旦迷了路乱闯乱撞就失礼了。”

“我带她出来的,”陶之曜又恢复了那种冷森森的神­色­,“班主担心她的安全,是信不过我?”

青衫一愣,心想这个少爷脾气真古怪,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刚想解释,却见一个家人气嘘嘘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叫,“二爷,二爷,大爷回来了!”

陶之曜听兄长回来了,这才收了目光,抽身离去,背后丢下一句话,“明日再演一场,后日走。”

“陶爷!”青衫抢上前去,“小班不可再耽误了!”

“耽误算我的!”陶之曜蓦然回头,立眉喝道,那目光冰凉瘆人,连红袖都被吓了一跳,他刚要走,忽然又回转头,看了看玉露,“不许为难她。”见青衫点头,这才走了。

话说陶之曜发下话让舞班多留一日,青衫也有些为难,然而玉露失踪已惊动连府上下,只在城中四处搜寻,城门亦是盯得极紧,舞班出城谈何容易,即使自己和红袖一起带上玉露突围,以寡敌众未必成功,反而打草惊蛇再难逃脱,不如暂借陶府躲避,等后日一早,由陶府管家亲自送出城,谅守卫也不敢刁难,便嘱了红袖莫要心急,仔细看守玉露才是。

红袖被玉露作弄数回,恨不得好好教训她一顿,可投鼠忌器,不得不同她客客气气同处一室,好不气闷,自顾自对镜卸妆,从镜里看见玉露鬼鬼祟祟作小动作,啪地按下璎珞狮吼一声,“给我好好呆着!”

玉露一哆嗦,不服气地瞪住她――女罗刹......

红袖一叉腰,凶巴巴地瞪回去――臭丫头......

两只母老虎正在怒目相视,忽听得窗外隐隐有箫声迤俪而来,那箫音幽咽,如泣如诉,只叫人不由神伤。《梧桐影》?是大叔?是大叔!玉露心头一阵狂跳,忙定一定神,故意装出意兴索然之­色­,走到桌边倒了杯茶,背过身慢慢呷着,不叫红袖看见自己的神­色­,心头暗自盘算,大叔这是发信号,告诉自己他已经来了,但若撞上青衫红袖,岂不又是恶战一场,惊动了陶家事小,若是被连府听到风声,就更不要指望安全出城了,想到这偷眼看看红袖――怎样才能支开这个女罗刹呢?视线落到手中茶盏上,忽然有了主意,听得窗外箫声停了,立时将瓷杯向地上一掷,捂着肚子慢慢倒了下去。红袖听得瓷杯落地,转过头却见玉露蜷缩倒地,扑过去见她双目紧闭脸­色­雪白,只捂着腹部缩成一团,状甚痛苦,忙扶起她摇晃,“喂,喂!”

玉露慢慢睁开眼睛,用手指指茶杯,头一歪跌落下去,手脚开始抽搐。

“茶里有毒?!”红袖大惊失­色­,她不擅长解毒,当下束手无策,顾不得多想,疾奔出门去找青衫。

青衫正要歇下,只听得门上山响,过去打开却是红袖,登时有不祥预感,“怎么了?”

“毒!”红袖张口便道,“那丫头中毒了!”

“中毒?”青衫一惊,推门便奔了出去。

舞娘与青衫分住在陶府厢房前后两栋,红袖一路紧跟青衫急急向自己房间跑去,刚到门口,却见青衫站着不动,推他一掌,“进去啊!”

青衫让开身子,红袖不解地看过去,登时愣住了――地上只有茶杯碎片水渍,臭丫头竟然不翼而飞!不禁瞠目结舌,“这――这――”

“中计了,”青衫转过头来,脸­色­凝重,“追!”说着轻轻一跃,纵上了房顶。

话说玉露耳听得女罗刹跑出了门,刚偷偷睁开眼,却听窗上一响,有人将自己从地上拖了起来,眼前一花,转瞬已破窗而出。她定睛一看,正是大叔的“欠帐脸”近在咫尺,不由大喜,一声“大叔”叫出口却是含糊的“呜呜”,只觉耳边嗖嗖风动,似乎他奔跑的速度比夜风还要快,她生怕大叔一个不小心将自己丢了下去,便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怀里做乌龟,忽然觉得周遭静了,这才抬起头,却原来已经降落在了一座幽宅之中,颈上一松,马上抓着他的袖子叫了起来,“大叔!大叔你真的来了!你看见信号了?我就说你一定会看见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你不说话,”大叔扯出自己的袖子,走过去打开房门,“世间果然清净。”

玉露毫不在意,喜孜孜地跟进房里,“大叔,你真神哪,我一放烟花你就出现了,”坐下来换口气,“我也很聪明吧?装中毒骗走那个女罗刹!”

“聪明还会被人劫持?”大叔扫她一眼,不留情面。

“......”死黑狗,给他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玉露气不过,“那是因为我当时处境艰难进退维谷前有狼后有虎!哼!”瞪他一眼,“子非鱼安知鱼之难过!”

“我不用知道,”大叔打起火折子点亮了蜡烛,瞥见玉露的舞娘装束,一皱眉,解下斗篷丢过去,“换下那个,这里是我故友之宅,闲置多年,很安全,后院拴着马,你明早从南门出城,回家去,”说罢转身要走。

“大叔!”玉露急忙喊住他,“你让我自己走?要是再遇见那两个人......”心里偷偷加上一句――还有金风,“你可就白救我啦!”

“我只答应救你,我已经做到了,”他住了脚,却没有回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反手一甩门,走了。

玉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走了!竟然扔下自己走了!这个没良心没义气的黑狗,枉我还叫你大叔!气得一把揪下舞衣,使劲撕扯半天,这才平静下来,细想凤凰城如今戒备森严,自己单枪匹马如何才能对付金风与青衫红袖两路人马?大叔说走南门,难道南门就绝对安全?没道理啊,金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出口的......可是大叔言之凿凿,似乎又很有把握,除非――他自己有眼线,抑或,他会暗中保护自己!这个念头一闪,她的妙目登时亮了起来,前后想想,大叔既然出手相救,就决不会让自己再落入魔爪,否则岂不是无功无用白费力气?他不会那么傻吧......一定是想吓吓自己,告诫以后不要再恣意妄为惹是生非。她越想越像,眼珠一转,将舞衣丢到桌上,跳过去打开窗子,深深呼吸,放声叫起来,“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字还没出口,眼前黑影一闪,大叔已飘然落地。

玉露证实了自己猜得没错,笑嘻嘻看了他,“大叔,腿脚挺快的嘛,你肯定自己不是传说中长着顺风耳的千里马?”

“无聊!”大叔被她笑得十分尴尬,板起脸哼一声,见她穿着夜行衣,便伸手抓过桌上的斗篷和舞衣,越窗而去。

“大叔!”玉露脱口叫道,可院中一片寂静,再没人应声,她悻悻关上窗扇,吹熄蜡烛,合衣倒在床上,也许是知道有人保护,不一会便睡着了。

“啊”的一声惊呼,玉露翻身坐起,满头冷汗涔涔。

原来只是个恶梦――她回过神来,轻轻舒了口气,跳下床点蜡烛,却被火星烫到手背,痛得一松手,蜡烛啪地落地,断作两半。只是不小心,不小心――她摸摸心口安慰自己,拾起半截蜡烛点亮。

烛光亮起,房内登时温暖光明起来,她心里略安定了一些,伸出手去拿茶杯,想喝口茶再去睡,忽然心上一紧,手腕一软,“当”地茶杯落地,溅开满地碎片。玉露莫名慌乱起来,再没心思收拾,却也不明白自己担心的是什么,只在房中走来走去,坐卧不安,忽然瞥见门棂上竟然挂着一面八卦盘,喜出望外,忙踮着脚取下来,定下心神,合目默祷片刻,将卦盘转了几转,这才睁开眼睛,手儿登时一颤,大叔有危险!!当下脑中一片空白,拉开房门便冲了出去。

那厢青衫追出陶府,立在屋顶上四下一瞧,却不见半个人影,红袖此时也跟了上来,见状焦急起来,“我去追!”说着便要窜出去,却被青衫拉住,“你往哪里追?”红袖一下被问倒,咬着嘴­唇­不作声,青衫仿佛知道她的心思,手上轻轻一握,平静地说,“只要你在我在,万事总有办法。”这一握这一句,令得红袖信心倍增,不禁微微一笑,就听他又道,“你往东,我往西,直到城门,不管有无结果,再回此处会合。”说着松了手,脚下一动,向西径去。

红袖上下飞掠如电,到城门仍不见丝毫可疑,只得折了回去,见青衫已先到一步,低头思索眉头微蹙,知道他也一无所获,想都是自己疏忽大意功亏一篑,不由懊恼自责,悄悄走过去站在他身旁,静立无语。

夜风侧衫而过,一阵清奇香味扑鼻而来,青衫的思绪被打断,发觉那香气出自红袖身上,便抬起眼问道,“你用了‘佛缘天香’?”佛缘天香是崖上秘制药粉,以火灼之可用于调理内息,因它香气独特,沾附衣物难以散去,亦可用于追踪。

红袖冷不防被他一问,登时两颊飞红,小声嗫嚅,“衣上有霉味,顺手......顺手洒了一点......”舞衣在箱底压得久了,她嫌恶那股霉湿之气,手上又没有香脂香粉,终敌不过爱整洁的脾气,便偷偷洒了些“佛缘天香”除味,不想被青衫发现,却叫她赧颜。

终究是个女子――青衫在心底微笑了,夜­色­中那香气悠悠袭来,绵长若丝,忽然间他 “香至心灵”,一把抓住红袖,“箱里的衣服,你洒了没有?”

“好像......有.....”红袖还没明白他的用意,努力回忆,“你怎么问这个?”

“假如她穿的舞衣上也有――”青衫看着她,眼睛发亮。

红袖马上醒悟过来,心中一喜,“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自己本来穿的不是这件,后来见了喜欢的牡丹红,这才换了,先头的那套紫金舞衣丢进了箱子里,然后――对!她穿的就是!抓住青衫的手,孩子似地跳起来,“是!就是!真的有!真的有!”

青衫也微笑了,向她点点头,红袖会意,从腰间摸出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瓶子,拔开塞子,一只蜜蜂飞了出来,见主人一挥手,便向前嗡嗡飞去,二人相视一眼,足尖轻点,追了上去。

话说玉露不假思索冲出门来,一路七折八绕七拐八弯,脚下却毫不犹豫,好似知道该去向何方,她从未有过如此神奇而明晰的直觉,此刻脑中雪亮如电,只跳跃着一个念头:找到大叔,一定要找到大叔!那直觉指引着她不断奔跑,也不知过了多久,脑中忽地顿了一下,直觉骤然消弭于无形,她惊讶地停下脚步,茫然四顾,却发现已经到了城南人气萧索之处,周遭连所民居也不见,只有不远处的竹林,夜风中发出幽幽长叹,魅影瞳瞳,暗夜中好不可怖。她忍不住轻抽一口气,耳边忽地游过一阵箫声,却是从那竹林深处而来――是大叔吗?她竖起耳朵,听那箫音凝重非常,全无悠转柔咽之气,也不和韵律节拍,简直不象是只曲子,心下也不敢确定,然而又不肯放过任何可能,便壮起胆子轻轻走上前去。

此时云浮月隐,竹林之中幽黑暗昏,双目可视不过周身两三尺,玉露屏了呼吸,追着箫音而来,脚下的小路越来越窄越来越崎岖不平,每一落脚都要加倍小心翼翼。她心中的慌乱已经慢慢平息,转而被一种诡异的寒冷感取代,体温似乎从指尖一点点流失出去,手心已是一片冰凉,忽见前方无数盏小小红点扑闪,好像是谁点起了一枝枝燃香――是大叔?她不由喜出望外,加快脚步跌跌撞撞跑了过去,越跑越近,却发现那红灯也在不断移动,正在狐疑间,耳边只听得扑拉之声大作,她定睛一看,暗黑天幕中无数蝙蝠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那些红点哪里是灯,竟是蝙蝠闪闪血目!

玉露这一惊可是不轻,当即发出一声尖叫,仰面向后跌去。蝙蝠虽是瞎子,听觉却极为灵敏,闻得尖叫,纷纷鼓着翅膀向她扑来,眼看蝠群来势凶猛已到面前,玉露惊得呆若木­鸡­,连叫也不会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股沉沉掌风呼啸而至,为首的蝙蝠忽地空中一滞,翅膀一紧,啪地直落下来,打在玉露腿上,她还没明白,便觉一阵掌风从自己头上刮过,后面的蝙蝠啪啦啦接连坠落下来,领上一紧被提了起来,“走!”便被人一推背心。

“大叔!”玉露一脚跌出去,看清那人,不由得惊叫一声,他却不理自己,腾空而起,双掌交替劈出,遥遥似波涛不绝,那蝙蝠也不知有多少,一批被劈斩下去,又一批冲将上来,玉露看得胆战心惊,却不肯丢下大叔自己逃命,仓皇中四面环顾,见脚下许多小石子,也不管好不好用,拾起来便向蝠群狠狠丢去。大叔虽然掌力惊人,奈何照顾不到四面八方,觉耳后风动,微转头一看,竟见玉露还站在那里丢石子,又气又怒,刚想喝她离去,却见两群蝙蝠分别从背后头顶直向玉露袭来,四面蝙蝠疾飞乱舞,已经连成一张天罗地网,她再想逃也逃不出去了,脚上不由一跺,飞落到玉露身旁,拖过她向身后一丢,喝道“躲好!”,自己便盘膝坐到竹下,竹离一横,送到嘴边吹了起来。

玉露躲在大叔身后,听箫声又起,正是自己方才听到的深沉之音,却见蝙蝠空中翻飞,竟再不得近前,这才悟道大叔是将力道蕴在箫声之中,筑起一道声浪屏障,阻住了蝙蝠阵。

却说彼时大叔卷了舞衣斗篷,其实只不过想稍离片刻,免得玉露故伎重施,自己又受骗上当,顺便寻个清净去处烧了这花俏古怪的舞衣。他何曾想到上面沾有“佛缘天香”之气,很快就被青衫红袖发现了行踪,他二人截下大叔,短短交了几手,便觉难敌,好在红袖早有准备,一声呼哨唤来无数只蝙蝠,使出了看家本领“八方蝙蝠阵”。大叔也没见过这般滔滔不绝变化莫测的阵法,自己­干­脆以不变应万变,坐吹竹“离”以箫声抵挡,却不料玉露这冒失鬼误撞进阵中,几乎被蝙蝠咬伤,还好自己出掌如风,才将她救下。眼下蝙蝠蜂拥而来漫天飞舞,身边又多了玉露,单凭掌风竹剑自然无法照顾周全,只得以内力相峙,耗得一时是一时,能护她全身而退就好。

那厢青衫红袖立于高处俯瞰战局,由红袖以口哨指挥蝠群不断变阵攻击,二人见玉露入阵,更是欣喜,只等对手落力败下阵来,便可将人掠走,然而大叔内力深厚远在二人估计之外,竟能用内力箫声在周身逼出一道半圆屏障,任蝙蝠凶猛也近不得二人身前,一时倒是胜负难分。青衫见状便摸出弯刀来,凝神静气观察片刻,终于摸到气息的节奏,觑得对方换气之时,银­色­弯刀倏地飞出,直奔气眼遥遥而去。

玉露学了大叔,闭目静静盘坐,耳中却听得当啷一声,周身霍然剧震,睁开眼来,便见一道银光冲开气屏,直直向大叔撞来,激起的气浪宛若潮水向两边骤然退去,只震得竹林一阵摇晃,半空簌簌落下许多叶子。

大叔倏地睁开双眼,手上一横,竹离便将那弯刀震开去,然而屏障一消失,蝙蝠又从东西南北如乌云一般急急涌来,眼见就要扑向玉露,此时再吹箫御敌已经来不及了,他当机立断,劈空击出一掌震落她身旁的几只蝙蝠,一把拉起她想冲出阵去,却觉左臂一痛,低头看竟是一只蝙蝠死死咬住不放,竹离一点将它击落,提起玉露跃上绿竹,急急穿林而去。

红袖见他们破阵逃去,忙长长吹个哨音,指挥蝙蝠追上,自己和青衫也跟在后面。

玉露被大叔拉着一路狂奔,背后呼呼风作,知道蝠群还在穷追不舍,却不知逃到何时何地才能解决这些妖兽,忽然脚下一顿,撞上大叔后背,脱口道,“怎么不走了?”

大叔转过头来,面­色­青白,玉露定睛一看,却原来他们慌不择路,竟逃到了护城河沿,前面已经没有道路,脚下湍急的河水哗啦啦流过。凤凰城是新修的河坝,地方官为了彰显政绩,不惜劳民伤财,只将这河坝修得又高又坚固,粗粗看去,竟有五六丈之高。

玉露回头一看,夜­色­中那小红灯闪烁不绝,眼看追兵将至,可大叔只看着脚下,难道他想拉着自己跳下去?这么高,水又这么急......不由担心起来,抓紧了他的袖子,“大叔!”

他转过脸来,眉间陡现一股果决之气,伸手揽过她,断然低喝,“信我么?”

那神情坚定自信,她心中的恐惧忽然尽数消散,看着他勇敢地点了点头。恍惚间似乎看到他­唇­边掠过了一丝微笑,便觉眼前一花,脚底踏空直直落了下去。扑嗵一声,冰冷的河水从脚底涌上来,寒冷昏暗中,只感觉一只大手拉着自己向前游去,那只手如此宽厚结实,仿佛只要握紧了它,就可以拥有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玉露盲目地跟从着大叔,也不知在水底潜了多久,忽然手上被他一扯,便冲出水面被丢上了河岸。她顾不得多想,忙伸出手去将大叔也拉了上来。这时月亮破云而出,正映出他面上全无血­色­,她不由一颤,“大叔?”

他方才太过紧张,根本没顾上左臂的伤口,此时松懈下来,才觉得伤处痛痒难忍,一股麻痹的感觉渐渐顺着经络游走上来,心知不妙,只用右手撑起身体,低声说了句“快走”,便向岸上走去,越走那麻木感传递得更快,膝盖忽然一软,跪倒在地。

玉露紧紧跟在他身后偷眼盯着,见他跌倒,大惊失­色­,忙跑上去扶住他,“大叔!大叔你怎么了?”

他还想推开她,却发现右手也已不听使唤,不禁暗自惊心,低声对她说,“扶我先躲起来。”

玉露闻言立刻用力架起他,焦急地环顾四周,他们已经游到了城外树林边,遍地杂草丛生荒无人烟,四下看看,或许林中还有藏身之地,便使出全身力气拖了大叔往林子里走去。走了两步,忽然脚下一软,两人一起跌了下去。

玉露被跌得七荤八素,爬起来见大叔被甩到了一旁,忙爬过去摇摇,看他还能瞪自己才松口气,仰起脸见头顶上露进来一线月光,借着光瞧瞧四面,却原来是掉进了猎人的陷阱里,脚下正踩着大大的铁夹子,亏得陷阱早已废弃,夹子都生了锈,自己才侥幸没被夹住。这陷阱就挖在一棵大榕树树底,约有三四尺深,大概是用来逮野猪的,所以比一般陷阱都要宽阔些,可容两人勉强栖身,此时恰逢深秋,厚厚一层落叶将洞口挡了个严实,心急之下又怎能看清?她回头看看大叔,却见他脸­色­惨白闭目不语,心想眼下不能再寻别处,这里还算隐蔽,千万别再让女罗刹他们找到,否则别说自己跑不掉,连大叔也会被他们报复,眼珠转转,手脚并用顺着洞壁爬上去,拣了些树枝搭在洞口,抓了满满两把叶子,跳进来又胡弄了半天,觉得看不出了,这才放心拍了拍手,爬到大叔身边,轻轻推推他,“大叔?”

其实此时蝠毒已游遍身体各处,全靠他拼尽内力抵挡才不致昏厥,然而也已全身麻木不受控制,被玉露微微一碰,就象个破布娃娃似地倒了下去,他听得玉露惊叫,这才缓缓睁开眼睛,声音细弱,“扶......靠......”玉露忙依言而行,扶着他倚住洞壁,她见过打坐吐纳的姿势,便依样将他双膝盘起,双手交合,见他闭目静坐,胸膛微微起伏,知道他正在疗伤,不敢打扰,悄悄坐到一旁蜷缩起来,尽量给他让出更多的地方。

青衫红袖两人追到河边,却只见河水滔滔,早已没了玉露他们的踪影,红袖是个急­性­子,恨不得立刻也跟着跳下河去,却被青衫拦住,“追不上了。”

“我们先游出城去!”红袖摩拳擦掌,“那个黑衣人已经被我的蝙蝠咬伤,支持不了多久的!”

“游到哪儿?你知道他们在哪儿上的岸?”青衫两句话便问倒了她,“你在这里等着,我先游过去看看,如果发现他们的踪迹,就给你发信号,你再来与我会合,如果我没回来,就证明我还在寻找,你不要轻举妄动,不管什么时候,明白吗?”见红袖还有些不甘心,又道,“再说你这些蝙蝠,也要有人料理一下。”

红袖听他说得有理,也只得点点头,便见他剥去外衫,露出一袭黑皮紧身衣来,正是苇荡那夜玉露所见的“鲶鱼皮”,又看了她一眼,便飞身跃入水中。

玉露蜷在洞底,脑袋里的每根弦都绷得紧紧的,生怕敌人追来,耳朵要竖起听着外面动静,又怕大叔挂掉,眼睛睁圆盯着他的脸庞,隔一会就爬过去悄悄探探他的鼻息,在水底潜了太久,又湿又冷,抱紧身体还是忍不住哆嗦,也许睡着了会暖和些吧,可要是醒来发现大叔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呸呸呸!还是不要了......就这样天人交战半梦半醒地挣扎良久,不知不觉中东方微白。

他终于从忘我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动动手指,已经没有了僵硬的感觉,只是还有些酥痒,他知道还有轻微蝙蝠毒没有除去,正想挪动一下,半边身子却麻麻的,难道还没恢复?不禁一怔,低头一看哑然失笑,原来玉露脑袋垂在他肩膀上,已经靠着他睡着了,一只手还伸在自己鼻子底下,好像担心这人随时就会没气儿。淡淡的笑意浮上他仍见苍白的脸庞,他伸出手,轻轻将那小手拉下来,想错开身让她靠着洞壁,见那娇弱半酣模样,竟然心有不忍,便盘坐不动,只将她的头向上扶了扶,让她盹得更舒服些。玉露浑然不觉,忽然手指动了动,脑袋在他肩膀上蹭蹭,也许是逃来逃去太累了,竟然又睡着了。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心中一片澄明安和,忽地觉得颈上痒痒,却原来是她鬓角一缕青丝散落下来,在自己颌下无声地颤动,刹那间,一种奇妙的喜悦毫无理由地涌上心头,像是年少的自己第一次捧起了宝剑,可又比那更柔和,也更细腻。一直以来,他都不需要别人,也不要别人来需要他,可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秋天的黎明,他会忽然舍不得这种被依赖被需要的感觉?难道,是因为这个女孩对自己毫无保留的坦诚和信任?难道是因为在她眼中,自己只是自己,而不是背负着许多荣耀,和更多无奈的“剑公子”莫无?

身旁的她忽然动了动,嘤咛一记,睁开眼来,他像是突然被人窥破了心事,脸上不由一热,转开脸去,口不对心地哼了一声,“总算醒了。”

“大叔!”她大喜,一把扳过他的肩,鼻子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去,睁大眼睛从上看到下,这才松口气,拍拍胸口,“太好了!你没死!”

有人不希望自己死,这算做人很成功?或者是很多人希望自己死,才叫很成功?他自嘲地笑了,“我命大。”

“那是,祸害活千年吗!”玉露终于露出了小虎牙,“大叔是祸害,当然不会那么容易死掉!”

“我是祸害?”他哭笑不得,“那你这个小妖是什么?”

“我是祸水!红颜祸水!”她不知耻地顺杆爬,“你没听说吗,美女都是红颜祸水!”

“要是我现在身上有钱,”久违多年的幽默感找到了回家的路,他忽然喜欢上和她斗嘴的感觉,“我会借给你买一面镜子。”

“喂,大叔你很没良心哦!”她怒气冲冲地白他一眼,不满地嘟囔,“过河就拆桥,别忘了昨晚是我照顾的你!”

“原来世道真的变了,”他试图站起来,不忘奚落她,“把头靠在人肩上,就可以叫照顾人了。”

玉露脸上一红,见他清理洞口的树枝,转移开话题,“现在就出去?”

莫无是要去找清水驱除余毒,猛一起身竟陡生脚底无根之感,这才发觉恢复得不像预想中那样快,把住洞口定一定神,“我出去找水,你在这等着,”提起一口气跃出陷阱,只觉肋下有如针刺一般,忙按住肋骨屏住呼吸,向河边走去。

他来到河边,盘膝席地而坐,将双手伸入水中。深秋黎明的河水冰凉刺骨,然而比起适才那肋下的疼痛,却算不得什么。他强忍刺痛,闭目呼吸吐纳自运内息,让真气缓缓在体内游走,一面借助外界水流的压力,将余毒从指尖逼出,如此几个来回,方觉疼痛稍解。此时天气已见寒冷,他额上却渗出许多汗珠来,待得气息平和,这才缩回手睁开眼,无意中向水面上一望,却微微一怔,“你怎么跟来了?”

“怕大叔被拐跑了啊,”玉露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或者丢下我自己跑了,大叔最擅长不告而别了。”

“你该回家了,”他站起身,在袖子上揩去水珠,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神­色­。

“......”玉露最不喜欢听到这个字眼,况且现在回去,若是被金风堵在老窝,要怎么对爹娘交代?想想就头大,试图转移大叔的注意力,“大叔,他们会追来吗?”

“......”自己答应过救她,就必须让她安全地离开,“万不得已,我会送你回去。”

“这个,这个就不用了,”玉露心虚地嘿嘿笑,“大叔我知道你很忙的,你放心,我会乖乖回家的,一定会,这样好吧,到下一个镇子,我们就分开好不好?”

他并没有答言,眉头却微微拧起,这些年来的江湖生涯让他的耳朵加倍灵敏――有人来了,是一个身手不错的家伙――他的脑中掠过青衫的影子,藏在袖里的手不由得慢慢握成了拳头。

必须让她走――他的目光落到玉露身上――以眼下的情况,这一战他实在没有信心,决不能任她共进退,只是玉露的执拗自己早就有所领教,如何才能让她走得心安理得心甘情愿?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默然一瞬,已有了计较,便冷冷道,“何必下一个镇子,就此分道扬镳。我已遵守诺言,你是死是活,与我再无­干­系。”说罢转过身去,只给她个背影。

这言语如此绝情,玉露错愕之下,只觉心中一阵透凉,眼泪几要夺眶而出,然而终是忍了回去,“赫”地­干­笑一声拱拱手,“多谢大侠,后会无期!”说罢抽身便走,埋下头只顾向前,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却觉得颊上冰凉,伸手一摸,原来泪珠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如果你要救我,就不要这样无情,如果这样无情,就不必一次又一次地救我,站在深秋的寒风之中,泪盈于睫的女孩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早知如此无情,何必当初有心!

日头缓缓升起来了,又是一个艳阳天,这样的天气,一切不开心都应该丢到背后的­阴­影里去。玉露抹­干­眼泪,举目四望,自己已在凤凰城外,要抓紧时间走得越远越好,走到下一个城镇去,就谁也不怕了,就谁也――不需要了。

因为时辰尚早,路上几乎不见人影,她很快便上了秘道,无­精­打采地低头走在路边,步子却不觉越来越慢。忽听得前方马蹄之声隆隆而来,心念之间刚一抬头,就见一匹飞马迎面冲自己奔来,不由一惊,忙闪身一躲,却也还是跌倒了,她本就着实不爽,如何按得下怒火,当即跳起来,大声骂道,“你找死啊?!”

那马儿被主人一勒,长嘶一声生生停住,马上之人回身望来,却咦了一声,皱起眉仔细打量,脸上现出惊喜之­色­,“你不是哑巴吗?”

“你才是哑巴呢!”玉露想也不想反骂回去,一抬眼却愣住了,那马上之人形容秀美,不是陶之曜又是谁?心中暗叫不好,抽身便走。他却拨转马头跟上来,“哎,你会说话,怎么装哑巴?”

“不关你的事!”玉露头也不回,只顾闷头快走。

昨晚陶家长子从京城回返,本是为祝贺父亲寿辰,谁知停留了没几个时辰便接到上头命令,十万火急不容耽误,只得匆匆辞别。陶之曜自然要送大哥一程,便连夜出城来,将大哥送到重山镇上了回京的客船,自己则留在驿馆稍事休息。家人一大早来迎,禀道舞班两名舞娘均告失踪,连班主也不见踪影,房门大开,东西却没少一件,不知是否匪类作怪,府里正准备去报官。陶之曜听了又是纳罕又是不安,当即抛下随从,抢了最快的骏马一路飞奔回城,却未想正撞上了这哑巴舞娘。见她口齿清楚,又着了一身夜行衣,必是内有隐情,“是不是那班主拐了你?你别怕,只管对我说。”

“说个鬼!”玉露回头瞪他,“不关你的事!”

他一勒缰绳,横马在她面前,“当然关我事,你们从陶府不辞而别,就要给我个明白的交代。”

“要交代你找他们去啊,跟着我­干­什么?”

“他们――”陶之曜无意中向远处一望,他眼力甚好,看清楚不由笑了,“说曹­操­曹­操­就到,那舞娘来了。”

女罗刹?玉露大惊,回头望去,飞扬烟尘中,依稀可见一抹大红上下翻飞,红­色­头纱空中飘扬如帜,她当下叫苦不迭,急中生智,一个翻身跳上陶之曜的马,在他耳边大声叫道,“快走!要没命了!”

陶之曜一怔,下意识一甩马鞭,那骏马立刻撒蹄狂奔起来。陶之曜眼睛看着道路,嘴巴还不闲着,“他们真的要杀你吗?”哑巴会说话,舞娘变罗刹,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差不多!” 玉露被颠得头晕眼花,只得伸手环在他腰间,虽然眼下青衫红袖只是抓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连老天爷也不知道!

那手儿绵软温暖,他不由心中一荡,“你要去哪儿?”

“越远越好,他们找不到就行了!”玉露回头望去,红袖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正在全力追来不肯放松。

倒霉,这次要被追上,就怕真的跑不掉了,要是大叔在――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玉露用力甩甩头,把它抛到一边去――若是真的被追上......抬眼见前方路岔杂草茂密,心中一动,拍拍陶之曜的肩,“路口右拐,拐弯时一起跳下去!”

陶之曜哪里还顾得上思考,只点了点头,一勒缰绳转弯,说时迟那时快,两人一起跳了下去,那马儿又被一惊,更是咯噔咯噔四足不停,一会便不见了影子。

两人顺着草丛一路翻滚下去,撞到树­干­才停了下来,玉露终究有些功夫底子,比陶之曜清醒得快,忙按住他伏在丛中,不一会就见那抹红­色­倏地闪过,直奔那马儿的方向追去,这才稍稍松口气,陶之曜抬起头来,“她走了?我们出去吧?”

“不要!”玉露断然否决,“她又不傻,见马上没人,自然会原路折回。”

“那就坐以待毙?”陶之曜满头草屑,不忘建议,“还是快跑吧!”

“你以为自己两条腿我两条腿,加起来就能跑过马的四条腿?”玉露白他一眼,这次只能听天由命了,咬咬牙,“帮我个忙。”

娇柔面容,决绝神­色­,这矛盾的美和坚定,无人可以拒绝,他一时失神,极自然地点了点头。

“一会她折回来,我就出去,诱她说出来历去处,等我们走了,你就去――”她停顿一下,还是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凤凰城和浣溪口之间的水荡,找一个黑衣服的大叔,或者――”心中一软,“去苍烟山西的‘醉茶缘’找我的家人,再不然――”狠下心,“去连府找姓金的!就说我被青衫红袖抓走了,自然有人救我。”

“不行!”他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勇气,“我不能眼看你被抓走!”

“大少爷!”玉露又好气又好笑,“一个被抓走,总比两个都被抓走好!要是你也被抓了,可就真没人救我了!”见他焦急神­色­倒是十分真挚,便好言安慰道,“放心,他们费尽心思抓我,一时不会拿我如何的。”

他无法否认她说得有道理,只得默默垂下了眼。萍水相逢,拨马相助,玉露对他也是心存感激,便整了脸­色­,拱一拱手,“陶公子,玉露在此谢过了。”

陶之曜心中一热,还没回答,就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由看了看玉露,见她脸上现出肃然之气,微微一震。

却说红袖追上奔马,见人已没了踪影,猜到臭丫头半路跳马逃跑,不由咬牙切齿,然而自己追得极快,估计她只能藏在这一段草丛小路,当即拨马而回,停在草丛前,大声喝骂,“臭丫头,敢耍花样,快给我滚出来!”

玉露知道立刻出去反令对方疑心,便悄悄蜷在草丛中默不作声,向陶之曜做个手势,示意他也不要动弹。

红袖见草丛中一片寂静,又怒喝道,“再不出来,我就放火了!”说着鞭子一抽,空中爆出清脆的声响。

玉露心知时机已到,向陶之曜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故意伪作惊慌模样,“别,别放火!”说着慢慢走了出去。

红袖哪知她是装可怜,不禁得意地笑了,跳下马一把抓过她,“哼!我就不信抓不到你!”

“喂,”玉露摆出一付不怕死的架势,“水龙火凤珠不在我身上,你抓我也没用!”

“水龙火凤珠?”红袖一怔,以为她将自己视做寻常盗匪,如同受了侮辱,冷笑一声,“当我这般不开眼么?你也太小瞧优昙崖了!”一回手将她丢上马,自己也跳上来。

“那为什么抓我?”玉露装作害怕的样子,大声叫喊让陶之曜听到。

“......”红袖一顿,其实她也只是执行命令,并不清楚个中缘由,然而说不知道又太丢脸,便板起面孔喝道,“这么多废话!回崖你自然知道!”说罢一抽马臀,疾驰而去。

陶之曜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凝视那烟尘翻滚中远去的背影,心下百味杂陈。他自幼体弱多病,深以为憾,故而愈发要做得强势,不许别人违背自己半点意愿,旁人只道他脾气古怪骄横,却不知他其实是为了掩饰心中的自卑自弃。如此久了,他渐也错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时至今日,却终于感觉到什么叫有心无力。也许――不负所托,是自己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他的脸­色­黯淡下来,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上了回城的大道。

四伊人故人

有清馨香气悄然潜入梦境,向梦生长的地方无声地游去,心里最寂寞的角落,一扇无名的门磔磔开启,有种模糊而熟稔的感觉挣扎着要苏醒过来,却又有一股力量极力将它赶回门后去,她心中忽地一窒,长长睫毛眨了一眨,慢慢睁开眼来。

头顶一条五彩大鱼缓缓游过,张嘴吐出一串气泡,摆摆尾巴又走了。她的意识渐渐清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却见头顶大鱼小鱼络绎不绝地游过,摇头摆尾好不悠闲。她疑惑地张开嘴,学着鱼儿吐气,却发现并没气泡出来,伸手去摸,触手处一片冰凉,直起身一看,原来是一道透明屏障将鱼水与自己隔开,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透明鱼缸悬在头顶上。难道自己在水底龙宫?难道抓自己的人是龙王?她张开的嘴一时合不上了,定定神,这才想起来环视四周。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