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花荣打开了窗帘,只见夕阳刚巧落在黄河故道两边的丘陵上,天际的下半部被染得一片通红,正在一点点黯淡下去。当夕阳隐没在地平线之后,黑暗笼罩了四周。刚才还金光辉映的水泥楼海片刻间一片黢黑,只有远处跨江大桥的轮廓与山影后的反光清晰地显现了出来。
“感觉怎么样?”一个白衣天使在她身后说。
胡花荣看都没看她一眼,回到床上。她的姿势和从前一样,只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你已经三天没说话了,我们想听你说一点,什么都行,一个字也行。”
胡花荣抬头看了她一眼,苍白的反光中,墙壁和人体都在迅速分裂,像一个多细胞生物的无性繁殖。无数的光线从不同方向折射而来,天使的身体被割裂成许许多多奇怪的三角,可她的目光总是以一个绝对的直角垂直于它。分裂是必然的,实验一开始,她就发现眼前的物体和以前不同了,各种颜色填满了三角,白衣天使进来时,胡花荣看到的不是一个完整的白影,而是一堆悬于半空的透明碎片。天使说话时,胡花荣仍以为那是她自己的声音。直到对方喊道:“胡花荣!”她才认出对方,因为她从不喊自己的名字,她甚至忘记了它,听到那独特的三个重音,她才看清天使的脸庞。
“胡花荣!你以为不说话我们就没有办法吗?”天使瞪圆了杏眼,薄嘴唇绷得紧紧的。
“三更……”胡花荣终于喊了一声,眼里流下泪来。
“三更?什么三更?三更天吗?还早着呢……我们这里不打更,打更是几百年前的事……”
“三更……”胡花荣抱着枕头,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三个医生。铁门绷地一声,可能是一个医生用脚踢上的。
“说话啦?”一个戴眼镜的老头问。
“我好生求她,也没个反应,后来我一喊,她倒说了,你看吧,敬酒不吃吃罚酒。”天使的神态完全一个男人,换了身京剧行头,真以为是一个“老生”呢。
“问题解决了。”一个年轻医生搓着手说。
“情绪反常属意料之中,让12号把每天的详细记录拿给我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礼拜就能做一个完整的总结了。上头催得很紧,先把药物生产的申请表填了,你们昨天在会上提出的设想,现在就可以实施了,记着——”老头指着两个助手,“无论采取何种形式,一定要注意保密。”
两个助手不约而同答应一声。
“她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老头刚说完,12号便进来了,一个助手跟她说了句什么,12号回来时,手里捧着一沓文件。“这是胡花荣的简历。”12号抽出一张,递给助手,助手看了一眼再递给老头。“夜总会?护士?丈夫做期货?护理专业……”老头自语着,“夜总会?这几天不是有个什么……院在招聘嘛,好吧,”他交回简历,“记忆素材怎么样了?”
“基本的素材库已经建好了,我们正着手进行删选,估计三五天后完成。”一个助手说。
“很好。我们下午开个会,把针对‘o型’血病人的实验方案制定出来,另外,院方已答应我们可以对一些特殊病人实行‘洗脑’,这类人将是最大的素材库。”
“什么是特殊病人?”12号问。
两个助手十分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老头抿着嘴,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三个男医生都没发表意见,刚张开嘴巴的天使也套用了他们的神态——合上嘴,用男人的笑容划清了与无知者的界限。12号惭愧地垂下头,两只手不安地摆弄着手里的文件。“死刑犯就是其中一种。”老人开口说了,他的话音刚落,两个助手就接上了:“精神病患者,植物人,先天性肌能缺乏症……”下面是天使的声音:“吸毒者,癌症患者,艾滋病人,阴阳人,克隆人,人格分裂者……”
“行了!”老头突然打断了他们的解释。
三个人又都不作声了。
老人接着说:“12号,你一定要做好每天的记录,对我们来说,这是下阶段实验的依据,绝不能掉以轻心,听说,胡花荣有同性恋倾向?”
“这个……”12号迟疑了。
“不用害羞,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同性恋倾向,当然,我也有——”老师看了看大家,“但这不影响我的日常行为,要知道,想和做是两把事。从实验的角度说,即使我们删除了病人的记忆,可一旦环境有变,潜意识依然会滋生出它原来的欲望形态,也就是说,某种倾向单纯依赖药物和实验是无法根除的——这也是我正在研究的课题之一。假如你愿意,你可以配合她……懂我的意思吗?”
12号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已经作了适当的修改,估计现在应该能看到结果了。”一个助手说,走到胡花荣的床前,另一个助手脱下白大褂,露出一身黑衣,像进产房一般搓着两手,在他们面前,胡花荣不过是一个注射了麻醉剂的异类母性,他们希望确定欲望的投射方向和深度。12号惊奇地立在他们身后,瞪大了眼睛。老师捷足先登,在床边的矮凳上坐下,看着两个学生的得意之作。白衣天使想回避,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留下了。
“胡氏!”黑衣助手喊道,他手指修长,脸皮白净,可声音相当冰冷。
胡花荣缓缓抬起头。“你是……”她望着他,欲言又止。
“我是吴山,你的丈夫。”黑衣人答道。
“丈夫?吴山?丈夫……吴山……”女人暗自咕哝着,眼睛渐渐有了光亮。“你回来了!”她突然喊道,扑到床前,“你不怪我啦,我以为你今世都不会来看我了……都怪我……我……我们还在一起……对吧?”
“那当然,我们永远都在一起。”黑衣人转过脸,朝他的几个同事笑了笑。
“他们是……”
“他们是我的朋友,听说你病了,都来看你的。”
“吴山?吴山是你?……”胡花荣刚想表示什么,一时又愣住了。
“今晚我在这陪你,行吗?”黑衣人容不得她思考,突然将疑问既成事实。
“今晚你陪我?我们好多天没在一起了。”胡花荣抬起脸,爱怜地看着他。“你比以前瘦了,脸皮白了,这身衣服,你在哪买的?”女人用手摸着,“我从来没见你穿过……你的胡子呢?我记得……”胡花荣痛苦地摇着头,“我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呢?对,三更,你见着三更了吗?”
“见到了,他很好。”黑衣人说。这时候,老师站了起来说:“效果很好,明天的报告就由你准备吧。”
“这怎么行,我只是……”黑衣人局促地搓着手。
“别说了,就这么定了。”老师说。其他人也直起身。“晚上,你可以呆在这里。”老师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
“我不行的——”助手连忙解释道,同僚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兴奋地说:“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天使笑着和他握了握手,用眼角的余光瞥着胡花荣:“她原来的记忆能恢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