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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其实没有事,她只是突然想到他而已。看见许一心与何明亮的你来我往­唇­枪舌箭斗得不亦乐乎,所以不由得想到他,觉得有一点点孤单。

好半天才找出个话题,却是:“你吃过没有?”话一出口,肖颖自己都忍不住叹气。

“刚吃完。”

“哦。”

头起得不好,所以再度成功冷场。

叶昊宁像是终于忍无可忍:“肖颖,你到底有没有什么事要说?”

结果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电话那端就隐约远远地飘来一句:“昊宁,你快过来看……”很美很婉转的女声,透过电波的传递却足够清晰而动人,听得她不禁微微一愣。

她下意识地屏了气不作声,只听见叶昊宁似乎低低地向对方说了句什么,然后才又转回来问:“张斌结婚你回不回来?”

她应道:“不知道,再说吧。”稍作停顿才又问:“你在哪儿?”

他说:“商场,和一位朋友在一起,挑选送给张斌他们的新婚礼物。”

她垂下眼睛再度沉默了一下,洗手台前的镜子里映出她微黯的脸­色­,最终只是说:“那你先挑着吧,我饭还没吃完呢,拜拜。”然后便将手机从耳旁拿开,合了盖子。

结果月末肖颖到底还是回了C市,临行前一连加了三天班,用许一心的话来说就是简直熬得像只游魂野鬼,一直到坐上飞机­精­神仍旧恢复不了,惹得空乘人员在短短一个小时的飞行途中频频过来关切地询问:“小姐,您没事吧?”

“没事。”她面­色­憔悴地闭着眼睛,一切都好,除了有点晕机。

结果下了飞机,终究还是忍不住,跑去机场的洗手间里吐了一番,收拾完毕走出来的时候,脸­色­青白得吓人,眼圈却是红的。

叶昊宁第一眼便发觉不对,等她晃悠悠地坐进车里,他不由立刻问:“怎么,不舒服?”又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所幸触手并不热,很正常的体温,他才稍微放心了一点。

肖颖却只是闭着眼睛不想动弹,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隐约知道他为她系了安全带,又调低了座椅,包围在身边的尽是自己熟悉的气息,于是头一歪,很快便安静地睡过去。

到了家门口犹不自知,只隐约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叶昊宁的脸赫然被放大至眼前。

她听见他问:“要我抱你上去?”右侧的车门早已经大开,他有模有样地朝她伸出手。

“……丢人。”她嘴里咕哝着推开他,但随即还是紧紧攀住他的胳膊,才借势稳稳当当地站起来。

其实头还是晕沉沉的,所以才会忘了两个人之前明明一直都在闹别扭。

叶昊宁不轻不重地挽了她一把,问:“你到底是怎么了?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她不想搭理他的讥讽,只是有气无力地说:“真可惜,你并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转头想想又觉得难免气愤,于是手下微一用力地掐住他:“你们资本家没一个好东西!”

叶昊宁立刻会意,笑了一下猜测:“又加班了是吧?”丝毫不在意她将自己的衬衣揉得一团乱,只说:“喝你血吃你骨头的人又不是我,有本事找你老板算账去。”

她哼哼了两声,实在没有力气再多费口舌,只得偎着他一路走进家门。

正式的婚宴是在晚上,肖颖一个人占据着两米宽的大床睡了一整个下午,又在淋浴下冲了十来分钟,这才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神清气爽。

刚走出来,就看见叶昊宁衣冠楚楚地立在落地窗边抽烟,她在离他远远的地方站定,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他转过身来看她一眼,用挟着香烟的手朝衣帽间方向指了指:“衣服在里面,半小时之后下楼。”

“哦。”她没什么异议地直接去换衣服,在这方面早就习惯了听从他的安排。

结果半途中却又突然停下来,回头问:“礼物买好了,是什么?”

叶昊宁说:“一对缅玉。”

她只是点头,不置可否地走进衣帽间。

过去无数次的事实已经证明,叶昊宁的眼光简直好得无可挑剔。

当穿着水蓝­色­小礼服的肖颖出现的酒店宴会大厅里的时候,立刻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礼,就连盛装明艳的新娘子都过来称赞:“这个颜­色­很称你!”

“是吗?其实我很少穿蓝­色­。”

王若琳笑道:“真的很漂亮。”又转过头去问男士的权威意见:“昊宁,你说是不是?”

叶昊宁正与新郎说着话。

张斌说:“……子维说他赶不回来,就托人带了份礼物给我,说是赔罪用的。”

“只恐怕是他不想回来吧。”叶昊宁冷笑了一下,又听见王若琳叫他,便将目光扫过去,似乎不经意地点了一下头,肖颖却不看他,只是拉住王若琳的手问:“一会儿要喝酒吧,你酒量好不好?”

“不好。”对方无奈地笑:“平时几乎滴酒不沾。不过幸好,我的伴娘团个个好酒量。”

肖颖点点头:“那就行。”然后才想起来,既然是发小,关系又都一直这么好,为什么今天叶昊宁没去当伴郎?真奇怪。

尽管张斌和王若琳力求简便甚至想要旅行结婚,但终究拗不过老一辈,发请贴发到手软,硬是将一场婚礼办得既排场又热闹。

当晚包下了两个宴会厅,分成中西两式,所有新郎新娘的年轻朋友们便全都自愿分配去西式厅,吃自助餐,气氛反倒更加轻松活跃些,将正规的中餐厅留给长辈和张王两家的其他亲戚们。

其实这样麻烦,受苦的只能是结婚的这二人,连带一众伴郎和伴娘们。于是十来个人,便在这两个大厅中间来回穿梭,伺候好了老的,再来招呼小的,人人酒杯不离手,声势颇为浩荡。

肖颖捧着一碟蛋糕,靠着墙兀自笑道:“这样中西合璧的婚礼,还真是第一次参加。”因为一对新人刚从她这边经过并且照例敬了酒,她的目光便很自然地追随着那一拨再度远去的人马,声音稍微停了停,忽然又轻飘飘地问:“你怎么不去作伴郎?”

叶昊宁姿态慵懒地坐在一旁的沙发里,仿佛盯着香槟酒杯出了神,听了连眼皮都未抬,只是反问:“有人规定我一定要去么?”

“当然没有,我只是觉得可惜罢了。”她讪讪地笑一下,收回目光,径自转身离开。

其实肖颖一开始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熟面孔。

那个处在伴娘团中最是明媚耀眼的美女,当她刚才陪着新娘一起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几乎连酒杯都拿不稳。

幸好杯中的液体不满,否则倒极有可能倾洒出来。

当时王若琳半是讨好半是哀求地说:“肖颖,我真是喝不了酒,咱们就随意一下吧,怎么样?”

其实她也不常喝,但还是不依不饶:“不行。”又笑说:“如果你喝不了,就让伴娘代替吧。”

王若琳十分开心,连忙说:“行行,都在这里了,随便你挑一位。”

于是肖颖便挑了其中那个最美的美女,对方不但美丽,就连声音也都婉转动听。

看着她优雅的齐眉刘海,还有旁边那个神情始终捉摸不透的叶昊宁,肖颖将杯中的酒仰脖喝下去,突然发现,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讨厌过近年来大行其道的复古风!

一楼西宴大厅外面就是花园,还带着一个巨大而奢华的喷水池,被金­色­的灯光映照着,水柱粼粼闪动。

肖颖早将蛋糕吃完,端着个空碟子在草坪上到处游荡,觉得很不方便,可一时又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儿比较好。

结果只见有人分花拂叶地从暗处走出来,在月­色­下露出一张年轻的男­性­面庞。

两人面对面撞了个正着,俱是一怔,不过对方的反应显然比她快很多,不一会儿便微微“咦”了声,说:“是你啊,真巧。”

巧什么?她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人。

谁知他又接着说:“怎么,今天又出来看月亮?”­唇­角扬起,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肖颖猛地想起来了。

原来是多早以前的事了,那个在某个宴会时遇见过的男人,那个曾说她像他朋友的那个男人。

她眯着眼睛看他:“突然让我想起一首老歌。”

“哦,什么歌?”他似乎也很感兴趣。

“人生何处不相逢。”

其实她是信口说的,结果他却貌似极认真地接道:“陈慧娴是我最喜欢的女歌手之一,当年告别歌坛的最后一场演唱会我还特意去了现场。”

她不由笑开来:“同道中人。”

“对,所以才会这么有缘。”他接过她手上的空盘子,搁在一旁的长椅上:“你这个习惯可不好,怎么总是从宴会上开溜呢?”

她反驳:“你不是也一样?”

月­色­皎洁,银光泄了满地,她低着头忽然心中一动,想了想便问:“你那位喜欢看月亮的朋友呢,今天她来了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等待答案的时候,她有一点紧张,甚至觉得呼吸都不大顺畅。

其实十月底的夜里十分凉爽,喷泉里的水随着风飞溅出来,细细轻轻地落在皮肤上,有一种湿润的凉意,可是她的手心里却隐隐生出一层薄汗,因为她听见对方说:“来了,只不过今晚恐怕她没空出来透气。”

她又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为什么?”

“因为她是伴娘。”

喉咙­干­涩,仿佛正被什么东西堵着,呼吸上不来,可是一颗心却陡然往下坠了坠,五脏六腑都被撞得隐约疼痛。

肖颖半晌才讷讷地说:“……原来是这样。”剩下半句却不敢问:我和她真的有些像吗?

她不敢问,没有勇气问,因为她从来都不是个勇敢的人。

所以只能匆匆地告了辞,也顾不得礼仪,此刻只想一个人避到角落里静一静。因为好像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排山倒海地涌过来,压得她神思恍惚喘不过气,叶昊宁常说她笨,她这时觉得自己是真的笨,那么多的东西,一时之间理不清,也消化不了,好像头脑都麻木掉,不会思考,只剩下身体里的痛感,却还是那样清晰。

她一心往回走,脚步有些凌乱,重新回到明亮热闹的宴会厅外,却没有进去,只是从旁边绕过,因为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一道很长的走廊,两侧似乎还有房间,应该是供客人休息用的。

她慢慢走过去,心想,那里很安静,应该没有人打扰。

她现在只需要静一静。

虽然穿着高跟鞋,但厚实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转过拐角,前方便没了遮挡,长长的走廊一眼便可望到尽头,可是肖颖却在下一刻硬生生地停住脚步,并下意识往回退倒,肩膀猝然撞在坚强的墙壁上,疼得她直皱眉。

可她却暗暗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一点点声音。

铺着深灰­色­地毯的走廊顶头,唐昕正从叶昊宁的怀中离开,眼里犹有泪意。

“今天可是王若琳的好日子,你身为伴娘,怎么能这样。”叶昊宁微叹,将纸巾递过去。

“我知道……”唐昕接过纸巾低下头,伸手按住眼角吸去泪水,顿了顿才说:“很丢人很失礼是不是?幸好只被你看见。”

叶昊宁微微挑起­唇­角似乎低笑,却并不说话。

“其实我只是气。难道我就这么可怕,让他为了躲开我,就连好朋友的婚礼都不肯回来参加。”

他淡淡地说:“或许他是真的有事走不开。”

“这个理由你相信?”唐昕复又抬起头看向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目光微闪:“何必这样安慰我,瞿子维那个人,我再清楚不过了。”忽又无奈地笑了笑:“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真欠他什么了?”

她说话的样子带着点恼怒,又仿佛有些许幼稚,其实和某人很像,叶昊宁眯起眼睛看她,面­色­从容地开口:“我记得你大学时主修天体物理,这样科学的一门学科怎么反倒让你越来越迷信了?”

“因为我现在万念俱灰。有时候甚至想,如果下辈子投胎,­干­脆做个男的算了,游戏花丛,伤透一群女人的心。”

“嗯,这确实是个远大的理想。”旁边就是落地窗,视野极好,可以望见外面大半个花园,叶昊宁将脸转过去,仿佛漫不经心一般,目光投向远处那块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人的草坪。

唐昕不由笑起来:“真难得你也赞同我的观点。从小到大,好像你从来都是和我对着­干­的,如今总算达成一致了。”

“嗯?”他微一扬眉,回过头,“难道这样不好吗。”

“当然好。”唐昕想了想又说:“我下个月去澳洲。……如果实在不行,只当是做个了断吧。”

“没到最后一步,就别胡思乱想。”他终于伸出手轻揽了一下她的肩,“新娘子还在休息室里等你一起换衣服,快进去吧,这样中途躲起来,简直枉顾王若琳对你的信任。”

“等一下!”她却一把拖住他:“我的眼睛肿不肿?妆有没有花掉?”其实这样的动作和语气,这么多年以来两人对此再习惯不过,习惯到几乎已经成了自然,所以叶昊宁并不在意,只是侧过头将她审视了一番,然后微微一笑,英俊的眉目缓缓舒展开来:“不用担心,一切都很好。”

唐昕这才放心地推开旁边的一扇门,走了进去。

走廊上的灯光太过明亮,四面八方地笼罩下来,一切都无所遁形,并将他们的每一个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只可惜离得太远,才听不清到底说了些什么,反倒更像低低的私语。

可是肖颖又隐隐觉得庆幸,幸好离得远,因为如此温和的笑容,如此亲密无间的动作和神态,就已经足以令她觉得不愉快。

她静静地站在原地,叶昊宁并没有发现她,只是径自退回到窗边,低着头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来,可是刚刚放到­唇­边,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捏着打火机的那只手微微一顿,然后便将它重新放回到口袋里。

他姿态随意地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拿着那支细白的香烟在手中把玩,似乎百无聊赖,因为那张脸稍稍低着,所以此刻的表情显得深晦不明。

可是肖颖却觉得他正在想着什么心事,因为有好长一段的时间,他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犹如凝成一副安静的剪影,几乎要与窗外深重的夜­色­渐渐融为一体。

这样的心事重重,真是少见。

而她也居然鬼使神差一般,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始终没有挪开脚步。

想来是酒店里的中央空调开得太强,站得久了,竟然觉得有一点冷,垂在身侧的指尖忍不住轻微地在发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着叶昊宁若有所思的侧面,肖颖终于动了动,却觉得胃里仿佛有一些痛,其实竟上并没有喝多少酒,可是此时却有隐约灼烧的感觉,就那样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甚至逐渐上涌,顶到心口都簌簌发疼。

她终于拿出手机,一边往外走一边拨通那个号码。

不消片刻,便听见叶昊宁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可是两个人明明只是一墙之隔,数十米的距离。

她突兀地说:“我要回去了。”

“可是宴会还没有结束。”

她顿了一下,语气愈发僵硬:“我不舒服。”

他以为她还没从中午的委靡不振中缓过来,于是反问:“你现在在哪里?”

她却不想再理他,其实是连话都不愿再多说一句,身体里仿佛仍旧灼烧着疼痛,也分不清窨是哪一个部位出了问题,只是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今天不该回来的,今天不该回来的……

她是真的后悔了。

或许继续留在B市的公司里加班,也经比现在的情况要令她感到好受得多。

肖颖脚步飞快,不一会儿就穿过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走到门口。

等待计程车的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人已经从后面一把攫住

她的手臂。

“你到底怎么了?”叶昊宁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来,倒是听不出情绪。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恰好此时并没有进进出出的客人,于是肆无忌惮地甩开他的手:“我说了,我身体不舒服,要先回家。”

酒店门外的亮白灯光映在她的脸上,那一丝僵硬的怒意显而易见,叶昊宁似乎很仔细地看了看她,才慢慢皱起眉,忍着气道:“好吧,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了?”

又是那样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神情,仿佛笃定了她在说谎,恐怕又只将她当做是无理取闹。

肖颖不由得转开目光,停了片刻,才冷笑道:“你这一晚上,要关心安抚的人也太多了吧。”

他微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懂吗?”这样的语气连自己都觉得尖酸刻薄,像极了妒­妇­,可她还是忍不住,“我现在真有点后悔了,刚才怎么就没让你来作个介绍。那个被你拥在怀里哭泣的女人,其实我好奇她很久了。她叫什么名字?既然和你这么亲密,在时间一起出来吃餐饭怎么样?”

见到对方眉心的皱褶又加深了一分,此刻的肖颖仿佛有种自虐般的快感,明明心口堵得难受,却偏偏停不下来:“她就是你曾经喜欢过的人吧?又或许,现在仍旧喜欢着?叶昊宁,你现在后悔吗?你还记不记得上回在车里说的话?”她禁不住冷笑,笑到连肩头都在抖,“恐怕你是真把我当成傻瓜了吧!”

不远处黄白­色­的车灯轻轻一闪,肖颖不再说话,只是抬起手,将计程车招至面前。

手臂却再度被人拉住,她回过头,因为逆着光,叶昊宁的脸上有淡淡的­阴­影,眼底越发幽暗深邃。

她假装看不见他紧绷的嘴角,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用力狠狠地挥开他的手,钻进车内。

她却赶在她的前面扳住了车门,声音冷淡而强硬:“下来。”

她不理,自顾自对司机说:“请开车。”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让你下来。”

她依旧不为所动。

最后他真的恼火了,也顾不上她的尖叫,修长的身体迅速弯下去,将她连拖带抱地拉出车子,然后“嘭”的一声关了车门,示意司机先行离开。

他按住她不安分的身体,沉声说:“你确定要在这里大吵大闹?我可不想丢脸。”

她不禁微微一怔,结果他便趁着这个她拽着一路走进大堂入口处的电梯里。

一直到了地下停车场,他才终于松开她。

“这里没人,随便你怎么发疯都行。”

肖颖冷冷地看他:“就算我真的疯了,那也是你逼的。”

“哦,你倒说给我听,我怎么逼你了?”与她恰恰相反的是,叶昊宁的语调轻淡缓和,仿佛正在认真地讨论一件正事,其实就连表情都和平常并无两样,就只有一双眼睛里正隐约跳动着微波的火焰,泄露了胸中的怒意。

见她一时无言以对,只是神­色­冷淡地盯着自己,他才慢慢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关于唐昕的事,我上次就已经说过了,而且我也不打算再说一次。我只是好奇,你是单纯的对我缺乏信任呢,还是根本只想找个发作的借口罢了?你并不是今天才发现她的存在,可是为什么过去有那么多的时间,你却从来都绝口不提?”他停了停,看着她,嘴角边满是讥诮,“肖颖,我真怀疑你的动机,难道你直到现在才终于下定决定,呆借这个机会来和我翻脸吗?然后呢,然后你又打算怎么办?去找那个始终令你念念不忘的陈耀?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不得不说,你也太优柔寡断了,过去的两年里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我过,难道不觉得难受吗?一心二用,真是难为你了。其实如果你要走,只要说一声,我叶某人也绝不至于拦着你!”

是这样吗?原来他竟这样想她?!

肖颖的脑子不由“嗡”地一下,仿佛一片空白。

其实印象中他很少这样说话,过去即使有了争执,他也只是冷嘲热讽一个人郁闷或生气。

可是召集肖颖才发现,原来过去的那些根本算不了什么。原来是不愿意说,可是一旦说出来,便字字句句都犹如利刀,会伤人,会交人伤得体无完肤。

他竟然以为她只是在寻一个拙劣的借口。

他竟然以为她想要和陈耀重归于好。

他甚至从来都不认为,在这两年多的婚姻里,她曾用过一点半点的真心。

可是如果没有心,又怎么可能像此刻这样痛?

一时间仿佛痛急攻心,过了许久才终于找回声音,肖颖听见自己的冷笑声,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咬着牙发了狠地说:“没错,你真聪明!我就是为了他,怎么样!反正我们都从没忘记过去 ,不如趁早断了,省得彼此碍眼!叶昊宁我告诉你吧,和你在一起,我从来就不开心不幸福!”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对面的那张脸在地下室昏暗的灯光下终于露出一丝苍白,之前所有的淡然镇定讥诮嘲讽全都如同破裂的冰层,在那张脸上逐一碎裂化开,剩下的只有迅速紧绷起的线条和眼底一望无际的深黑。

叶昊宁抿着­唇­角,狠狠地盯着她半晌,最终却怒极反笑,声音冷得像冰:“很好,终于肯承认了吗,这么久了,你终于说了次真话。”然后竟也不等她说话,转过身大步走回自己的车旁,开锁上车,车门被关起的巨大声响还在安静的地下室内回荡,而他早已利落地大幅度转动方向盘,车胎在地面上划出尖锐的痕迹和噪声,而后从她身前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幽冷的风,卷动着她的发丝和裙角,轻轻飘动。

肖颖当晚连家也没回,直接住在酒店里,等到第二天回去收拾东西的时候,正好碰上前来例行打扫的钟点工。

那位中年阿姨笑呵呵地说:“又要走了啊?你们工作可真够辛苦的。我看小叶也是的,一大早就出门去,估计昨天晚上睡得也晚,抽烟抽得太凶了……”一边说着一边将烟灰缸的烟蒂倒出来,将书房收拾­干­净。

肖颖瞥了一眼,拎着行李箱朝她笑笑:“黄阿姨您才辛苦呢,以后还请多费心。”

阿姨笑眯眯地:“这是应该的,其实­干­这活很轻松。”

“反正多谢您了,我走了。”她想了想,却又转回卧室,将钥匙卸下来放进床头的抽屉里,再次跟钟点工道了别,大门才在身后轻轻地关上。

随后便马不停蹄地去深圳出差,与女同事一起住 在分公司安排的两室一厅里,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其实并非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事实上,正常的七小时工作时间,反倒比平时在总公司里要轻松一些。

只可惜这个城市没有太多的浏览­性­,商业气息浓重,五光十­色­的生活与其他大城市毫无二致。有时候窝在沙发里百无聊赖,肖颖便会突发感叹:“什么时候派我去丽江出差吧。要不大理也行,或者西双版纳,张家界,任何一个地方都比这里好。”

同事每每笑道:“你确定是去出差而非旅游?”

“忙里偷闲总是可以的吧。我说,你能不能不要 客观一针见血地打断我的幻想?”

“你这是不切实际的美梦,做多了没什么好处。”

她就顺口接着哼唱:“人生如梦一场……”

“咦,这是谁的歌?怎么我没听过?”

她哈哈大笑:“我编的。”

其实她并不觉得人生像梦,倘若真的是梦反倒好了,只可惜,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尽管已经过去这么多天,可是仍旧历历在目。

忘不掉。

就如同忘不掉当时她与叶昊宁你来我往的冷言冷语,终于将二人的关系推至冰点。

整整十五天,一个电话都没有,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抽屉里的那两把家门钥匙,只知道当自己回到寓所后,几乎满眼都是他留下的生活痕迹。

他的拖鞋,衣橱里的衣服,洗手间里的男士护肤用品,甚至还有茶几上他专用的喝水的杯子。

想当初,还是两人一同去买的。

叶昊宁这人简直有怪癖,当初死都不肯用她特意买回来的成对猫咪造型的水杯,直嗤她,甚至宁可用碗喝水也不屈服。

最后还是去了超市,选中一只最普通的钢化玻璃杯,她为了报复,嘲笑他:“死板不知变通,根本没有生活情趣!”

他并不急于反驳,只是将手掌紧紧贴住 她的腰,暗中使力把她拥至身前附在她耳边低声­奸­笑道:“今晚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有情趣,如何?”

大庭广众下之,这么多人呢!如此暧昧的姿势,立刻便吸引了周遭三三两两的目光,她不由得用手肘顶了顶,却动弹不得,而他的呼吸毫无遮挡地喷在颈边,非常的痒。

结果她几乎就要佯装发怒,他才不动声­色­地放开她,冲收银员温和优雅地微微一笑:“多少钱?”却让对方小姑娘闪了神,愣了几秒才两颊微红手忙脚乱地转过头去查金额,她不禁拿眼睛瞪他,同时在心里暗斥一声,祸害!

可是,他怎么能以为她从来没有对他用过真心?在她已经与陈耀正式告别之后,他却始终认为她对过去念念不忘。

多么可笑。

在需要相爱与信任的婚姻里,或许她和他,全都不是合格的参与者。

把那些男士衣物用品统统收进箱子里装好之后,肖颖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刚接通便听见电话那头轻微的沙沙声,似乎是雨声,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B市的天空倒是一派秋高气爽。

她不问他在哪里,只是语调平板地说:“你什么时候来拿东西?”

叶昊宁也淡淡地:“什么东西?”

他大概是在开车,因为随后还有喇叭声传过来。她盯着墙角的行李箱:“你的衣服鞋子还有一些零碎的物品,我都已经收好了。”摆明了是要和他划清界线。

叶昊宁似乎也愣了一下,然后才说:“我暂时没空。”语气越发冷淡。

她因为还憋着一口气,于是冷下脸来:“我家小,没地方放。”

“那就随便你处置。”

“如果扔了呢?”

肖颖正自冷笑,结果却没想到叶昊宁早已二话不说地收了线。

一时间,电话里只听见急促的嘟嘟声,气得她不由怔了两秒,然后便将手机重重地砸进抱枕堆里,借以汇愤。

叶母坐在车后座,见叶昊宁扯下蓝牙耳机丢到一旁,后视镜里映出的那双眼睛幽冷得仿佛没有丝毫温度,不禁开口问:“语气这么差,是在和谁讲电话呢?”

叶昊宁只是抿着­唇­角,直视前方,不答话。

叶母缓了缓,才又轻描淡写地问:“小颖最近在­干­什么,很长时间没回来了。”

“大概是出差。”

“大概?连你都不清楚吗?”

“我最近也忙。”

“不要拿这个当借口,说实话,你们两个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将车稳稳停在院子里的门廊下,叶昊宁才转过头:“没有,您别乱想。”

叶母却笑:“你们不肯说实话,当然只能由我自己猜测想象了。唉,其实我有时候也在想,当初你和小颖结婚得是有些草率,才认识没多久,互相了解能有多深?婚 后有磨擦也在所难免……”

“妈,”叶昊宁替她拉开车门及时打断了这个话题,“这些我自己会处理的。您先回去吧,我还要赶回公司开会。”

“我看你这两天好像特别忙。”叶母迈下车,仔细打量着他,又不忘叮咛,“天气不好,开车小心一点。”

“知道。”

车子在下一分钟便沿着斜坡滑出去,重新冲进雨幕里。

一场临时召开的三个多小时,公司各高层包括财务部门的大小主管一起聚集在长桌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偌大的会议室变得鸦雀无声,人人噤若寒蝉,却又不敢松懈,只是目光齐刷刷看向坐在首位的那个人。

即使叶昊宁平时极少发怒,但此时见到他这般脸­色­,众人也知道事态有多么严重。

最后还是财务总监沉着声音说了句:“叶总,请给我三天时间,如果到时候还找不出泄露公司财务报表的人,我会向您递出辞呈。”

叶昊宁并不看他,只是面­色­沉冷地挥了挥手:“就这样,散会。”

直到众人陆续散去,他才靠进宽大的椅背里,揉了揉眉心,随即接通了内线。

秘书不一会儿便敲门走进来,他问:“B市那边有什么动静?”

“w公司的总裁半个小时前再度亲自打来电话,还是希望能忙和您见一面,他已经得知我们这边的事,所以对双方日后的继续合作产生了一定的疑虑。”

叶昊宁闭上眼睛,神­色­疲惫,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秘书只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结果他停了停,才又开口:“帮我订明天去B市的机票。”

“可是明天下午您还要和税务局的人谈话,恐怕来不及。”

“那就后天的。”叶昊宁睁开眼睛站起身,走到门口处却又突然停下来,“还有,替我在酒店订好房间。”

“……是。”不着痕迹地微微一怔,­精­明能­干­的秘书立刻应下来。

肖颖也是直到第二天上班才隐约知道出了事。

以前看电视或者小说里经常提及洗手间八卦,可这却是她入行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撞见,当时三五个女同事站在洗手台前整理妆容,只听其中一位突然神秘兮兮地说:“……我们那个高尔夫度假村的开发计划极可能要搁浅呢。”

一旁立刻引来好奇的声音:“啊,为什么?”

爆料的那人正是老板的秘书:“小声点!听说是我们的合作方在税务上出了点问题,具体情况不清楚,反正总裁对此很重视,昨晚下班之后电话都打了好几遍。”

肖颖原本都已经走到门口,结果硬生生停了脚步,转过头只听见对方又说:“……那位叶总也来过我们公司啦,又年轻人长得又帅,偏偏事业还做得那么大,简直就是极品!”

“对啊,也不知道他结婚了没有。”

“听说已经有太太了。”

“是什么人?”

“不清楚……”

“……”

眼见话题中心迅速转移到自己身上,肖颖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不由拉开门立刻逃出去。

出去之后就给叶昊宁打电话,得到复却是对方已关机,就连私人号码都接不通,于是肖颖不得不打给婆婆家。

叶母的反应倒是很正常,只是慢条斯礼地问:“最近是不是很忙?我昨天听昊宁说你出差去了?”

“是的,前一阵去了深圳。”肖颖心并没有微微一松,但还是忍不住 旁敲侧击,“妈,大家都还好吗?”

“当然啦。就是你太久没回来,我和你爸前两天还提到你。”

“哦,”她有些心不在焉,或许婆婆也不知道叶昊宁公司里的事,于是嘴上只说,“最近是比较忙,你和爸爸要注意身体。”

“好,你也是。”

收了线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再拨叶昊宁的手机,这回倒是通了,可是长时间无人接听,最后仍是那个机械的女声传出来:……请稍后再拨。

几乎和关机没什么区别。

肖颖不死心,又连续试了两三次,结果次次如此,最后只好颓然放弃,烦躁郁闷地坐回位子上发呆。

其实她一向不清楚他生意睥事,也不太关心,就连这次的度假村计划都是双方签了合同之后她才知晓的。可是方才听同事所说的税务问题,因为含糊其辞所以更加显得可大可小,召集甚至引得自家老板都重视起来,所以她实在是想第一时间知道叶昊宁将如何处理善后。

一直熬到晚上六点多,包里的手机才突然铃声大作。

当时肖颖正挤 在公车上。

因为今天下班晚了,正好赶上出租车交班期,她一反常态地,仅在路边等了几分钟便觉得不耐烦,于是一怒之下上了公交车,然后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简直比沙丁鱼罐头,被挤得连手机都几乎拿不住。

她看着闪动着的名字,连忙艰难地接起来,只听见叶昊宁问:“你找过我?”

明明是平日里所熟悉的轻淡嗓音,明明她也觉得松了口气,可是话一出口却变了味,她皱起眉怒道:“为什么一下午都不接电话!”

大概是语气太凶恶,引得周围好几位男­性­乘客纷纷侧目。

她只得困难地转过身避开他们的视线,可是不知道究竟是车厢里太吵,抑或是叶昊宁的声音太低,他说了句什么,她竟听不清。

“什么?”她不禁后着另一边耳朵问。

这下终于听清了,他说的是:“找我有什么事?”

想起在此之前的冰点关系,她不禁有些犹豫,都到了这个时候,再关心还有必要吗?

可就是在她兀自思考的短短几稍里,叶昊宁却再度开口,声音里带着隐约的,而又极其冷淡地说:“如果你打电话来还是为了要我去拿衣物的话,那就算了,我现在真的没空和你纠缠这些,要怎么处理,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咔嗒一声,挂了她的电话。

她还来不及说出口的那半句话就这样被硬生生地堵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卡得十分窝火而难受。

当晚把这番话转述给许一心听,许一心想了半天才说:“看来你平时经常无理取闹,所以他才会惯­性­思维。”

肖颖不禁冷哼:“我真是吃饱了撑的,才会想要打电话问他公司的情况。其实关我什么事?真是自作多情了。”

“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他?就这么任由他误会你会陈耀还有感觉,那么以后可怎么办?”

“他说我是为了找个借口和他吵架分开,其实我觉得他才是。他对那个女人从来就没忘怀过,情侣手表一直戴着不换,就连给别人买结婚礼物也是他们一同去挑的,还当我不知道呢。更何况,婚礼当天他们又那么亲密……大概陈耀才是他的一个借口,而我不过是正好顺着他,让他满意罢了。”

她又顿了一下,才又颓丧着面孔道:“或许一开始我们就不该结婚的,心里想着另一个人,这样的婚姻根本不纯粹,又或许连继续存在的价值都没有。”

许一心惊道:“你可别动傻念头。”

她不理她,只是径自拿出手机摆弄一番,其实心里也隐隐闷得难受,但最终还是终了一行字上去,按了发送。

几百公里之外C市暴雨整日未歇,二百七十度的弧面落地窗此时更像一块宽大的水幕,室内灯火通明的光线映照在上面,正在粼粼闪动着星点白光。

短信蜂鸣声响起来的时候,刚刚从临时会议上下来的财务总监正坐在总裁办公室里发言,眼见叶昊宁倾身去拿手机,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雨幕无声地从下班上刷过,几十层的高楼下面是万家灯火车水马龙,因为天气的原因,那些光点仿佛都凝固不动,渐渐在黑暗里模糊成一片。

三四位高管坐在一起,都很自学地暂不出声,空气便在一瞬间变得安静至极。

低垂着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在亮白的屏幕上,仿佛过了很久,叶昊宁才放下手机抬起脸来,眼神平静地示意:“继续。”

财务总监应了声,“是。”这才又说,“关于我们这次内部账外泄的事件,我们最终的考量是……”

叶昊宁只听了一会儿便神­色­立体冷峻地站起身,兀自走到落地窗前,明亮的灯光投在他的身后,形成一道修长的影子,而他就这样背对着仍在阐述着进一步应对之策的公司高管,一直过了十来分钟,当讲座终于告一段落,却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未动,仿佛若有所思。

众人停下来,不禁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谁都摸不清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能再度齐齐看向那些背影,只在等待一个最终的决策。

外面的雨势似乎更大了些,将下班上的倒影冲得面目模糊,而叶昊宁在长久的静默之后终于转过身,开口说:“就按刚才说的去做,另外一些细节由我亲自处理。很晚了,你们先下班吧。”

直到众人散去,他才慢慢踱回办公桌前,为自己点了支烟,谁知只吸了两口便又似乎不耐烦,伸手草草掐掉,然后又去拿手机。

手指滑动,刚才那条短信很快就被调出来,其实只有短短一行字,他却垂着眸看了又看,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猛地扬起手,那只手机便凌空飞了出去,重重砸在雪白的墙壁上,哗啦一下,四分五裂。

零件全部散开来滚落在地毯上,把恰好进来报送会议总结的秘书吓得呆在门口,一动都不敢动。

他瞥她一眼,只是沉着嘴角大步走出去。

第二天是星期六,谁知一大早便有物业人员上来敲门。

“肖小姐,这个月楼下停车位的费用您什么时候来交一下?其实已经到期了,但是前两天您家都没人,所以今天只好再上来催一下。”

肖颖人还迷糊着,想都不想便直接一点头说:“等会儿就去交。”等到关上门她才又突然想起来,那车是叶昊宁的,虽然昨晚的短信他一直没回复,可是说不定哪天他就过来开走了呢,连带着行李一起拿走,又顺便彻底结束掉这段婚姻。

昨晚和许一心聊过之后,她竟前所未有的灰心与捻,对于现状,对于他们现在的关系,她只觉得前途未卜,只觉得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脑子里乱成一团,可是心里偏偏空落落的。

去物业交钱的时候,接到陈耀的电话,她着实有点意外,因为那天过后几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晚上有个小型的烘烤聚餐,你去不去?”

“和谁?”

“几个同学。许一心难道没告诉你吗?”

肖颖想了半天,才想起昨晚貌似许一心真的提起过,只不过当时的她心不在焉,压根没记到心里去。

她想,反正也没什么事,一帮旧同学也很久没见了,于是便答应下来。

陈耀说:“那到时候我去接你。”似乎是怕她误会,接着又说,“每位男士都分配了任务的,负责接送离自己最近的女同学。”

而和她家最近的,恰好是他。

两只烧烤炉架在半山腰的一个农庄里,是其中一位同学家亲戚的房子。

十来个人喝着啤酒吃烤­鸡­翅,院子里居然还种着几株枣树,虽然错过了最佳的结果时期,但枝叶依旧繁茂,还有红彤彤的圆枣垂在枝头,喜气丰硕,完全遮蔽了夜空里稀疏的星光。

虽然平时同在一个城市,但其实聚会见面的机会并不太多,好不容易取到了一起,于是一君人畅谈当年,将多少年前的旧事都一一翻了,出来,那些在当时根本不足为提的小事,如今却都成了话题,众人聊得不亦乐乎,不时有笑声远远地传出去,穿过低矮的篱笆和灌木,一直飘到遥远的黑暗里。

肖颖几乎都已经忘记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仿佛明明前一刻还在院子里喝酒,可是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屋里的大床上。

外面是黑的夜,许一心在旁边睡得极沉,她轻轻叫了两声,地没有反应,最后只好咬着牙自行下床。

其实是晚上吃的东西杂了,又喝了不少酒,结果导致胃痛难忍。

肖颖想去找药,但四处一片漆黑,看来大家早就睡下了。山上空气潮湿低凉 ,尤其在这半夜里,寒意几乎立刻透过长袖渗进皮肤里。

她只觉得四肢冰凉 ,偏偏胃里又痛得厉害,每走一步仿佛都要狠狠抽气。

结果好不容易摸索着一脚踏出门口,手臂便被人轻轻托了一下。

她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颤抖,并且短促地“啊”了声。

那人掌心温暖无比,只是将她又拖近了些,连忙低低地出声:“别怕,是我。”

熟悉的声音,靠得近了,其实就连气息都是熟悉的。

是陈耀。

肖颖不禁重重喘口气,微弯着腰,额上冷汗直冒:“……差点被你吓死。”

“大半夜的,跑出来­干­吗?”

其实她想反问,你半夜不睡出来­干­吗,可是实在,只能咝咝吸着气:“胃疼,有药吗?”

陈耀连忙扶着她在空地上站好,有些犯难:“没有。是不是疼得厉害?要不我去把他们叫醒,问问看有谁带了药来。”他关切地俯下身,低沉悦耳的声音从耳边拂过。

黑暗里,连月光都被移动着的云层遮蔽,只余一线清辉,缥缥缈缈地浮在非电子地实的土地上。肖颖一只手按着胃部,另一只手仍被他紧紧托住,他 的脸就近在眼前,可是轮廓却那样模糊,其实就连声息也同样不甚清晰,有那么一刻,肖颖甚至觉得它们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似乎熟悉,又似乎早已经变得陌生。

最后几乎将大家都吵醒了,才终于在其中一个人的背包里找到治疗急­性­肠胃炎的药。

吃下去之前陈耀犹自不放心:“如果能忍一忍的话,那就不要乱吃了,我现在就送你下山去找医院好不好?”

她笑一下,和着水把药吞下去才说:“我经常这样的,吃了药过一会儿就好。”

他看着她,便不再说话。因为据他所知,过去的她生冷不忌却从来不会觉得不舒服,胃口好得连他都自愧不如,所以那时常常笑她怎么那么能吃,将来真是养不起……

可那只是玩笑话,他曾一度认为以后是要认真养活她的。

天经地义。

然而最终辜负她的人仍旧是他,当年那样转身一走,此后她的生活他从来没有参与过,就连她何时变得肠胃敏感他也不知道。

几年的时光,或许就错过了一生。

可是这一次,吞了药片之后情况却并没有好转太多,于是天刚蒙蒙亮,肖颖便被塞进车里。

许一心原本坚持要陪着一起下山,后来还是陈耀说:“你们都留下来吧,该­干­吗­干­吗,不是原订还要再玩一个白天的吗?有我送她去就行了。”

肖颖恹恹地靠在车窗上,对此也极力赞同,许一心最后只好放弃,临行前又不忘叮嘱:“山路上开车要小心啊!”

“知道了。”陈耀向她保证。

狭窄的山道一路向下蜿蜒盘旋。

清晨起了些薄雾,虽然此时路上车少,但陈耀仍不敢大意,小心谨慎地驾驶,间或不忘用眼角余光瞟向身边的人。

“还难受吗?”

这是他第N次问起类似的问题,肖颖狐朋狗友笑起来:“好多了。”

他便也跟着失笑,“是不是觉得我罗嗦?”

“没有。”她在心里加了句,这样温柔,和过去相差无几。

可是她已经不习惯。

分开这么久,原以为会想念,可是如今却发现再也不能习惯。

或许是因为真正释然了所以才能做到这样,她突然觉得松了口气,望着窗外刷刷闪过的山壁 林木,深灰和青绿交融在一起,远处是雾蒙蒙的一片,可是在这一刻,她的心里却仿佛分外清澈明净。

车子终于绕到山脚下,她还望着窗外发呆,结果只听见陈耀问:“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回过头,看见对方温和俊朗 的眉眼,她不禁怔了一下,自然不方便说出实话,正暗自思忖着该怎样答他,却猛 然瞥见从前方的岔路口里冲出的货车。

一切都发生也那样突然,几乎让人猝不及防。

或许是失了控,那车一路歪歪扭扭速度极快地朝他们直冲过来。

前面恰好是环岛,避无可避,她还来不及叫一声“小心”,陈耀已经下意识地踩了刹车,同时大力向右扭转过方向盘,车并没有的左前侧便在尖锐的刹车声中硬生生迎向那辆中型货车。

仿佛电光石火,强烈的撞击在同一时刻产生,肖颖只觉得车子在震,后脑重重撞在窗子上,头晕目眩间只看见一道身影向自己压过来,然后眼前犯地一花,伴随着“膨膨”几声闷响,安全气囊全部弹开来,刹时间车内白烟弥漫。

……粘腻的鲜血一滴一滴从脸侧颈边迅速滑下,很快便染红了衣襟,她想抬手去擦,可是手臂动不了,还有扑在她身上的那个人,也同样一动不动。

她想尖叫,却偏偏喘不过气,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巨石,不但夺走了呼吸,也仿佛一并夺去了她的思考能力。

最后她终于咬着牙一使劲,想要扳起他的脸看一看,手臂上便立刻传来一阵剧痛,让她忍不住失声痛呼。

……

“……小姐,你醒了?”

是谁在说话?

肖颖在痛楚中努力睁开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视线才由模糊变得清晰,却只能望见一片白花花的屋顶,顶上还有灯光,明晃晃地照下来,愈加让人晕眩。

不一会儿周围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人声,蝍跟着有人俯下身来对她对视。

那是一张年轻温和的脸孔,琥珀­色­的眸底清澈温柔:“肖小姐,请您听得见我说话吗?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呆呆地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却仿佛突然想起来,瞳孔在下一刻急剧收缩:“……陈耀呢?他在哪里?!”又不禁低头去看自己的手,那里已经被牢牢固定住 并裹着层层的白­色­纱布,一尘不染的雪白,并没有让人感到触目惊心的鲜血。

可是他是真是流血了。

其实她也分不清,当时滴下来的血窨是她的抑或是他的,可是她分明知道他将自己的位置暴露在最直接的撞击中。

鲜红的液体明明那样温热,让她连碰都不敢碰,然而渗 进皮肤里却又似乎冷得彻骨。

她挣扎着要起来,只是稍微动了动,便忍不住 趴在床沿开始呕吐。

年轻的医生一边和护士合力按住 她一边说:“您有轻微脑震荡,现在不宜乱动。”

“……那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她忍住眩晕地抬起眼睛,眼眶里已经有薄薄的泪水,喘着粗气狼狈异常,“……和我一起送来的那个人,他在哪里?……他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给出的回答却是:“我们正在全力抢救中,具体情况也不太清楚。”

她立刻揪住他的衣服大骂:“什么叫你也不清楚?你不是医生吗,你怎么会不清楚呢?你告诉我,他伤得怎么样?到底有没有危险?……”点滴架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下终于倾倒,连带挂 翻了床头矮柜上的药盘,大大小小的下班器皿立刻哗啦啦地碎了满地。然而肖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然后便开始飞快地撕去手背上的胶布,针头拔出来的时候还带着血珠,轻轻盈盈地浮在苍白的肌肤上。

“肖小姐,你现在不能下床!”医生立刻过来制止她的动作,却被她用力推开。

她硬 是下了地,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其实头晕得几欲作呕,眼睛里的水雾也早已经遮蔽了视线,连路都看不清,可她还是强撑着冲出去。

那条受了伤的手臂钻心的疼,或许是伤到了骨头或肌腱,又或许只是流血过多,可她顾不得这些,这样的疼痛正好让她更清醒。

其实这种疼痛,根本不及她此刻心里的万分之一。

她发了疯一般地往外冲,只是想知道陈耀怎么样了,在车上晕厥过去的那一刻,她还清楚地感受到他夺在自己身上的重量,那时的他仿佛整个人都已经脱了力,一动也不动,如同已经毫无生机。

可是他怎么可以出事,更加不可以死!

她觉得自己每往外走一步,心口就加剧地痛一分,整个人犹如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给迅速掏空了,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顾不了,只是念立夏 一个名字,只是念立夏 那个从小到大陪伴了她二十年的名字。

他爱她,他照顾她,到后来他不再爱她,他那样夕地弃她而去……曾经以为天大的事,可是现在却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爱与不爱她又有什么关系?

他最后还是用生命保护了她,而她只要他没事,只要没事就好。

医生和护士仍在拉她,几乎异口同声:“请您冷静一点!”

她全然不理,又踉跄了几步,脚下终于一软,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到,猝然跪倒在地上。

想要爬起来,结果听见他们又说:“您先生很快就会赶到了……”

仅仅是怔了一秒钟,肖颖便又继续着自己的挣扎,无奈身体一阵阵发软,胸口痛得厉害,歇斯底里地试了几次,都再没办法摆脱护士的禁锢。

医生已经打算使用最坏的手段,扭头吩咐道:“去准备镇定剂给病人注­射­!”

药水顺着针头被 推进血管里,她气喘吁吁地抬起脸,感觉胳膊正被人小心翼翼地架起来,其实距离门口已不过数步之遥,她却觉得仿佛那么远,自己再也过去。

就在药效发作之前,有两三名护士从走廊上匆匆跑过,因为焦急所以声音有些不受控制,对话一清二楚地传过来。

“第二手术室的车祸伤者正大量内出血,情况危急,可是血库里的AB型血浆不够用了!”

“快去通知冯医师……”

“好,你立刻打电话去市血液中心看看。”

“……”

那阵凌乱的脚步声又逐渐远去,肖颖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下,茫然转过头去,眼见着身旁那位医生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是不是他?”

医生什么都没说,只是安抚道:“你先好好休息,其实的事院方会处理。”

这样却几乎等于是默认了。

她突然心口6慌得无以复加,耳边尽是蜂鸣声,只有失了水分的嘴­唇­轻轻哆嗦着,就连声音也在颤抖:“……抽我的血可不可以?我是O型,不是万能献血吗,寻孓用我的好不好?”她想捋起袖子,一时间却忘了右手受了伤,根本弯曲不了,稍稍一动便痛得锥心刺骨。

眼泪便在下一刻迅速汹涌而出,可她知道并不是因为疼痛。陈耀正躺在手术室里死命垂危,或许他原本可以不用伤得这么重,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的周全,他也许就不会流那样多的血,鲜红触目的颜­色­,几乎将她的世界瞬间倾没。

大量出血,情况危急……

护士的话仿佛还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她突然紧紧抓住一旁医生的手,泪水涟涟:“救 救他……”因为镇定剂的关系,她只能身体脱力地躺在病床上,心慌意乱,眼泪顺着眼角滑进凌乱的头发里,无助的模样楚楚可怜,只是一遍又一遍颤抖而执著地说,“求你们了,救他好不好?他对我很重要,我不能失去他,真的不能!……如果可以,全部抽我的血也没关系,只求你们救活他……一定要救活他……”

简直就像面临着生离死别的恩爱情侣,可是他们明明还这么年轻。在场的小护士中已经有人面露不忍,扶住 肖颖单薄的肩膀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抚摸,期望可以安定她的情绪。

就连见惯了这种场景的医生也反握住她的手,虽然明知这个时候再摆出科学道理也于事无补,但见此刻她这般模样,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抽血。不过你放心,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去血液中心调集血浆了,我们一定会尽力。”见她潮湿在一径流泪,那双乌黑明澈的眼睛里似乎没有焦聚,只剩下满溢的慌乱和哀恸,他又放柔了声音说:“你自己伤得也不轻,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请想念我们……”

头顶上传来的声音终于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肖颖的手指一根根慢慢松开来,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最后还是不得不乏力地合上了眼睛。

那个梦境混合了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幽远而绵长,她整个人都恍如飘浮在半空中,俯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最初的最初,她只是受人欺负的小女孩,而他是从天而降的小王子,她跟在他后面,从一开始“哥哥”“哥哥”地乱叫,一直到后来只肯直呼其名,绿树成荫的校园里,她因为他,仿佛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生,走到哪里都备受瞩目和艳羡。

可是而后的画面却突然一转,在那样一个美好的秋天,他转过身离她而去,不顾她的失声痛哭,从此只将背影留在她的记忆里。

可是后来,他又回来了,他们中间却隔了太多的东西,似乎不仅仅是漫长的岁月和时光,更加重要的是,还隔着某些人。

即使是在梦里,即使仿佛已经超脱出来,可肖颖仍觉得自己与眼前那个女人心意相通。

她知道,她已经能够彻底将他放下,却偏偏在这样的时刻发生了意外。

她看见车里的那个人用力转动方向盘,然后扑向副驾座,用整个身体挡住直冲而来的撞击......

原来二十年的时间,无论经历了怎样的分合纠葛,终究还是将对方永远留在了自己心里的最深处。

在最危急的时刻,他舍不得她,而她也一样。

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

所以她不想他死,甚至一想到那个可能发生的后果便感到由衷的恐惧。

也不知睡了多久,肖颖睁开眼睛的时候病房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在场,窗外是­阴­沉的天空,似乎就要突降暴雨。

她扶着受伤的手臂下了床,脚步仍旧虚浮不稳,走到门口才抓住一个路过的护士,急忙问:“那个叫陈耀的伤者怎么样了?”

对方打量着她,满眼疑惑。

想来自己的样子也够狼狈的,可她顾不上这么多,只是说:“就是早晨出了车祸被送来的,之前在第二手术室。”

“哦”那护士立刻了然地点点头,“刚在二楼做完手术,现在正送去病房。”

“哪间病房?”

“这就不太清楚了,要不我去替你护士站问一下,你先回去休息吧。”说着就要伸手去扶,却被颖退后避开。

“他已经没有危险了,是吗?”她现在最关心的只是这样。

“对。”

浑身的神经似乎都随着这一个字而松懈下来,没了支撑,她立刻觉得头晕目眩,不由得靠往雪白的墙壁微微喘气,护士见她这样便上前一步,一边说:“放心吧,他的运气很好,本来血浆都已经不够用了,结果有位病人的家属主动献了血来应急。”

肖颖一愣:“真的?”

“对呀,直接抽了400CC呢,完了之后脸都白了,所以才说你朋友运气好,在危急关头有贵人相助,你也就不必太担心了,回去床上歇着吧。”

肖颖摇摇头:“可是我想去看他。”想了想又说,“那位献血的人,他还在吗?”

“不知道,刚抽完血的时候好像有点恢复不过来,还是我让他在病房里躺着休息的,也不知道这会儿人走了没有。”

“如果还没走的话,我想先去谢谢他。”

“是啊,”护士摇头说“我看他的身体状态似乎也不太好,如果早知道这样,医生哪能允许他一次献那么多血啊,真是太乱来了。”

肖颖看看她,也只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更应该去感谢他了."

“嗯,他就在612号病房”

原来是在同一层楼里,只需要向前走十来米再拐个弯,便是612病房门口。

肖颖抬了抬手刚想敲门,结果门板却在同一时刻被人拉开。

那人站在她面前,微垂着视线里似乎闪过一抹讶异,而肖颖则更是惊讶,立在原地几乎目瞪口呆,半晌才说:“怎么是你?”

叶昊宁的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扶在门框上,目光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才反问:“怎么又随便乱跑?”

可惜她没注意到他的用词,人还处在极度震惊中,难道方才护士口中那个抽了血给陈耀的人,就是他?!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没搞清。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在她第一次醒来之后,貌似医生也说过,你先生很快就会赶过来了......可是,医院怎么会有办法通知到他?

此刻肖颖只觉得混乱无比,想到护士刚才的描述,又不由得抬头去看他,虽然迎着光,但那脸上仍旧现出失血的苍白。

她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可是刚刚碰到叶昊宁的指尖便被他迅速避开。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陈耀在十二楼加护病房。”

她问:“你没事吧?”

叶昊宁不回答,只是无声地审视她,那双墨­色­的眼睛里神情显得错综复杂。想起之前病房里她近乎崩溃的泪水,他再次心里陡然一痛,仿佛痉挛。

当时他明明就站在病房门口,可是她却根本没看见,只是抓住医生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哭泣着哀求,脸上的神情竟是那样的无助。

那样的肖颖,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悲伤得似乎不堪一击,可又偏偏执著坚定,好像是真的无法忍受自己将要失去躺在手术室里的那个人。

那个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人。

一接到通知,肖颖便立刻从自己的病房赶到他面前,其实下午她也曾在这里守了一会儿,可毕竟自己也还是伤员,自从知道他脱离危险之后,她便不再刻意违逆医生的叮嘱,终于肯乖乖回去休息。

可是一见到他,她仍忍不住鼻尖一酸,期期艾艾地坐在床边,想要碰碰他,却又发现无从下手。

陈耀的情况比她严重多了,身上多处地方均有擦伤,一条腿中度骨折被打上厚厚的石膏吊了起来,而最为危险的则是左侧三条肋骨的断裂刺破了内脏,才引起车祸后的大量出血。

氧气罩刚被撤掉,肖颖望着他半晌,不说话。

反倒是他最后笑了笑,虽然那个笑容微若游丝,仿佛一触即碎:“.......怎么了?”他也看向她,眼底有些暗淡无神,“你的手.....”

明明连说话的都极费力气了,他却还在关心她?!

她微一摇头,眼里那些滚烫的液体就倏然滑落,一滴一滴氲开在雪一般白的被单上。

陈耀喘了口气,想要移动,可是身体的剧痛让他丝毫动弹不得,最后只能继续吃力地说:“伤得重吗?让我看看.......”

她哽咽:“不严重,没你严重,你怎么那么傻呢,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似乎怔了一下,才扯动­干­涩的­唇­角,眼睛里倒映着床头柔和的光,一瞬间仿佛潋潋水波在流动。

“应该的。”他的声音很低很慢,可还是那样温和平静。

肖颖听了,却不由哭得更加历害。

他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再发出声音,或许由于­精­神不济的缘故,他看着她的眼神很快涣散开来,再一次沉沉地昏睡过去。

肖颖回到自己的病房里,护工还在耐心等待,见她终于出现了,那位今天才认识的胖胖的大婶立刻迎上来扶住她。

肖颖觉得不好意思,因为脸上还有明显的泪痕,想来一双眼睛也是红肿的,于是别过脸去,挨到床前坐下才说:“阿姨您回去吧,这么晚了,您在这儿也已经守了大半天了,早点回家休息吧,我这里挺好的,其实不需要人照顾。”

“那怎么行。”护工让她睡下,又替她盖上被子,十分尽责地道,“我是叶先生特意请来的,至少也要等你睡着了才能走啊。”

叶昊宁。

提起叶昊宁,肖颖心里又是一阵混乱。

其实还有隐约的担忧和纠结,自从他中午离开之后,这种心情便一直缠绕着她,挥之不云去。

可是他偏偏不接电话。

她一遍又一遍地拨他的号码,但都是没有回音,只是在午后来了位自称是护工的人,就是眼前这位胖大婶,说是叶昊宁请来负责照看她的,直到她出院为止。

言下之意,他是不会再出现了。

而肖颖后来终于弄清楚了,叶昊宁上午之所以会及明赶来医院,完全是因为她向医生报了他的手机号码。

据说是在120救护车上,医护人员询问紧急联系人时,是她亲口念出叶昊宁的名字和那串数字,然后便又再度晕了过去。

可是,偏偏关于那些细节,她如今全都记不得了,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短暂地清醒过。

所以,听到医生转述的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因为当时并不知道叶昊宁恰好就在B市,如今看来,一切竟然都如此凑巧。

两天后陈耀转出加护病房,而肖颖也可以顺利出院,她只是右臂上有轻微挫伤和骨裂,这几天被护工照顾的极好,补血生肌壮骨的汤水轮番伺候着,最后医生格外恩准她搬回家休养。

她找到医生道别,结果医生笑道:“明天我们还是会再见面的吧,你朋友不是还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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