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略低着头,目光上挑看着他,似乎还在无声的不满之中。
马胜利用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副总勤务员的气派说道:“你们一家六口人是吧?”
母亲方可人说:“是,都在这里。”马胜利问:“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吗?”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儿,大女儿鲁敏开口道:“你可以讲一讲。”马胜利挥了一下手,上来几个红卫兵拿着浆糊桶在客厅的墙上刷开了,一会儿就贴满了十来张黄|色的大字报纸。这是北清大学批判鲁湘岭的一份大字报,题目是:“鲁湘岭为哪个阶级彷徨?”大字报大大的题目用红笔勾画着,大字报中引用的毛主席语录用大一号的字书写着,大字报的最后几句话是:“彻底揭露反动文人鲁湘岭的反动真面目,抡起革命千钧棒,将他批倒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马胜利挥手一指,“看见了吧?”
全家人惊恐地不安地看着墙上的大字报,马胜利觉出了革命舆论是革命行动的先行官的道理,他说:“你们现在先到院子里站着,我们要开始抄家了。”看见一家人有些迟疑,他说:“你们放心,金钱衣物我们分毫不取,我们要搜查的是封资修、反革命四旧。”他打量了一下四个戴着红袖章的女孩,看到她们被大字报打蔫的样子,心里生出冷笑。苗条的四女儿那张微黑发亮的俊脸上无可奈何的样子,让他再一次将她和李黛玉做了比较。看着她,他也找到了面对李黛玉时同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实在好。
想到她们将会因为今天的革命行动而在明天丧失戴红袖章的权利,他就有一种在北清中学抽打米娜的快感,这也是自己过去杀鸡时获得过的快感。将鸡头翻过来,掖在反剪在一起的翅膀里,露出鸡脖子,拿起剪刀,几下就剪断了鸡的气管、血管。看着鸡血汩汩汩地往外流,流满一碗。鸡在手中不时扑腾着,他牢牢抓住不放,鸡垂死挣扎时,他用另一只手抓住鸡的双脚,高提起来,更有力地控制住它,听凭它在手中做用力的挣扎,这时,你能感到鸡的痉挛。鸡挺起来做最后的挣扎,喉咙便汩汩冒出带气泡的鲜血,每挣扎一下,冒一咕噜血泡,最后便直挺挺不动了。这时,你把鸡撂在地上,它还会扑腾一两下,而后就在点点滴滴的血迹中一动不动了。
马胜利知道,今天不便于打人,也不需要打人。然而,他非常想有这个享受,就是上去将四个女孩的袖章都拽下来。如果他此时有这个权力,那绝对是很痛快的事情。看着高高挑挑的最小的姑娘低头垂眼地从眼前走到院子里,他感到非常解气:你那天的趾高气扬哪里去了?心中这样想着,嘴上不由得“哼”了一声。对方扭过头瞟了他一下,那一瞟又让你感觉她的嘴唇很厚,眼睛很大。马胜利冷冷地笑了。
各屋的翻箱倒柜同时开始,一家六口人站在院子中央。马胜利也背着手来到院子里,拿着皮带的手向四面发布着指示:“该动的东西一样不要漏,不该动的东西一样不要动。”
他充分显示了自己的权威。当红卫兵从各屋里跑出来请示时,他背着双手做着决定,尤其体会到了抄李黛玉家时体会到的感觉。
为了亲自查看各屋的战斗情况,更是为了满足自己多年来的好奇,他逐屋进行了巡查。
转了一圈,便看清了整个院子的格局:屋里的东西也都还平常,只是房间之多、水龙头之多、院子之宽大让他愤愤不平。六个人一人一间房,每间都比外院的房子宽大、明亮,这真是需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东西两厢的房间是四个女儿住的,没什么可抄的。南边的厨房,放菜、放煤、放自行车的空屋,也没什么可抄的。重点抄的是正房,夫妻俩的房间都放满了书。鲁湘岭的房间迎门贴墙放着六个书柜。他老婆的房间迎门贴墙也放着六个书柜,书柜里满满当当摆满了书。马胜利看见红卫兵正东一本、西一本地挑拣着,便说:“不要这么缩手缩脚,除了马列主义、毛主席著作,都清下来。”书潮水一般从书柜中倾泻到地上,片刻成了两座书山。马胜利说道:“都扔到院子里。”于是,院子里出现了一座更大的书山。一家六口人眼巴巴地看着蓬蓬勃勃的革命行动。
马胜利在房间里巡查着,看见写字台上的玻璃碎了,而且流散着许多墨迹,他显得很首长地问:“你们把玻璃打了?”正在抄家的红卫兵看了一眼,说:“我们一来就是这样。”
马胜利皱了皱眉,看着写字台上零乱的样子,有了一点狐疑。他目光又落在墙角一条沾着墨迹的白毛巾上,走过去把它拎起来看了看,墨迹湿淋淋地露着新鲜的面貌。他俯身查看写字台上的玻璃板,在靠窗户的右前角,发现一张照片的残角。他看了看写字台四周,抽屉沿上也有淋淋漓漓的墨汁。他叫来最先看守的两个红卫兵问了几句,思忖了一下,背着手走到院子里,来到一家人面前。
他两脚分立,双手背在身后,很权威地、有板有眼地、声音不高地说道,“请你们把手伸出来。”一家人莫名其妙,夫妻俩先老老实实地伸出了双手,马胜利点点头,“再翻过来,”
夫妻俩又将手翻过来,马胜利又点点头,然后指着四个姐妹,:“也请你们把手伸出来。”
三个姐妹把手伸了出来,只有那个最漂亮的小女儿双手握拳放到身体两侧不动。马胜利走过去,“请你把手伸出来。”鲁敏敏不动。马胜利摆了摆手,从屋里出来两个男生,他挥挥手说:“来两个女生。”随着传唤,出来两个女红卫兵。马胜利抬起手中的皮带,很沉缓地指示她们站到鲁敏敏的身后,依然背着手对鲁敏敏说道:“请你抬起手来,我们看一看。”
这时,他注意到鲁敏敏的凉鞋、袜子上都有黑色的墨迹。
全家人似乎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白白的太阳照下来,院子里一片凝固而又紧张的气氛。马胜利在鲁敏敏面前来回踱了几步,站住,抬起头看着她,说道:“你是自己伸出手来呢,还是我们采取革命行动?”鲁敏敏咬着嘴唇不说话,看见她的膝盖在抖动,是有意的抖动还是不由自主的抖动此时很难分清。马胜利摆了摆手中的皮带,两名女学生便伸手上来,鲁敏敏只好自己伸出了双手,右手沾着墨迹。马胜利又在鲁敏敏面前来回踱了几步,像是审问犯人一样缓缓地而又森严地说道:“玻璃板是打碎了,玻璃板下的照片是被揭掉了,玻璃板是刚刚打碎的,墨汁也是刚刚流了一桌子,我现在问,那张照片在哪里?”
一家五口人都看着鲁敏敏。鲁敏敏低着头一动不动。“说呀?”马胜利在她面前站住。
鲁敏敏说,“我已经把它撕了。”“撕了?碎片在哪里?”马胜利问。“我已经把它烧了。”
鲁敏敏说。“烧了?灰在哪里呀?”马胜利说。鲁敏敏不语。马胜利拿着手中的皮带,将铜头倒握在手里,轻轻拍打了鲁敏敏胳膊几下,“要不要我们继续采取革命行动啊?”这时,做父亲的说话了:“敏敏,把照片给他们,那都是历史,不能说明什么。”
鲁敏敏看了看马胜利,又看了看自己的家人,从裤兜里掏出那张对折了好几下的照片,扔在了地上。马胜利“哼”了一声,指着地上的照片说:“你自己把它捡起来。”鲁敏敏还是一下一下抖着膝盖,低着头一动不动。“听见没有,你自己把它捡起来。”马胜利略微提高了声音,增加了威严的压力。鲁敏敏低着头,略微抬眼看了看马胜利手中的皮带,依然一动不动。做母亲的这时上来,弯下腰说:“我来捡。”马胜利抡起皮带抽打在方可人的胳膊上,方可人一下就被抽倒在地,胳膊上出现了很宽的一道血印。大女儿鲁敏从背后把母亲拉起来。马胜利背着双手,很近地逼视着鲁敏敏,“你把它捡起来。”鲁敏敏依然一动不动。马胜利突然双手向空中一振,用震天动地的嗓门吼道:“你把它捡起来,你听到没有?”
这一声吼吓得鲁敏敏后退了几步,马胜利身后的鲁湘岭吓得一下瘫坐在地上。大女儿及二女儿赶紧上去扶起父亲。鲁敏敏抬眼看了看父亲,弯腰把照片捡了起来。马胜利把手一伸:“放到我手里。”鲁敏敏瞟了他一下,将照片放到马胜利手里。马胜利将已经折得有些裂纹的照片一下一下打开,看到了鲁湘岭和一个人的合影,他问:“这个人是谁?”鲁湘岭扶了扶眼镜说道:“这是陆定一,一块儿开会时照的,很平常的照片。”马胜利冷笑一声:“很平常?你们这样做,就说明它很不平常,”他逼视着面前的鲁敏敏:“你在北清大学红卫兵采取革命行动的现场转移反革命罪证,这是什么性质,你知道吗?”
鲁敏敏这一次真正颤栗起来。马胜利感到自己比刚才高大多了:骄傲的小公主变成可怜的小羔羊了,又一个李黛玉出现了。他依然将皮带铜头倒握在手中,用皮带轻轻托起着鲁敏敏的下巴问道:“你是哪个学校的?”鲁敏敏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北京实验女中。”马胜利通过皮带明显觉出对方下巴的抖动,心中生出了特别成功的感觉,他问:“你说得大声一点,什么学校?”鲁敏敏退后半步躲开皮带,埋下头,用稍微大一点的声音说:“实验女中。”马胜利又问:“你是实验女中的红卫兵?”鲁敏敏没有回答。这时,马胜利身后的方可人说了一句在当时以及在后来都显得十分可笑的话:“她们学校红卫兵的头就是卢小龙的妹妹。”马胜利扭过水牛一样的脖颈,冷冷地看了一眼这个出版社社长,高扬起皮带凌空抽了一下,吼道:“卢小龙是卢小龙,你们是你们,卢小龙能救你们吗?”
方可人仰着脸胆战心惊地站在那里,大女儿鲁敏将母亲拉到自己身前靠着。
马胜利威严地环视着一家人,又逼近鲁敏敏,伸手捏住她的红卫兵袖章,轻轻往下拽了拽,“你还有资格戴这个袖章吗?”鲁敏敏扭过头,用非常恐惧的目光看着马胜利拽袖章的手。马胜利又轻轻拽了拽这个袖章,“还是我把它摘下来吧。”鲁敏敏伸出右手捂住自己的袖章,往后退了一步。马胜利没有松手,跟进了一步,说道:“我有这个权力,你知道吗?”
他取下袖章上的别针,将红卫兵袖章从鲁敏敏的胳膊上褪了下来。当他拿起鲁敏敏的手最后取下袖章时,觉出这只手光润而又潮热。
鲁敏敏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双手捂住了脸。马胜利看着她慢慢说道:“我们会以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的名义给北京实验女中红卫兵发一个通知,把你对抗文化大革命的行动告诉她们。”他回头看了看这家人,继续说道,“我们还可以把今天抄鲁湘岭家的情况写成大字报,其中包括你这个实验女子中学的所谓红卫兵如何当场隐藏反革命罪证,都写在大字报上,张贴出来转抄全国各地。”鲁敏敏一下蹲到地上,双手捂脸哭出声来。全家人都如遭灭顶之灾一样,傻呆呆立在那里。
马胜利重心放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很潇洒地颠着,用皮带拍打着鲁敏敏的肩膀讽刺地说道:“你可以去找卢小龙的妹妹,再通过她去找卢小龙,然后通过卢小龙来跟我说情。”
鲁湘岭这时有点颤巍巍地抬起自己干瘦的胳膊,说道:“这跟她没关系,是我让她去做的。”
马胜利大吼一声:“我现在没和你说话,我在和她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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