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双龙的话明着是推,实际上是踩,等于又在高风浩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高风浩的嘴唇猛烈地抖动了一下,但没有说出话来。看到对手这么失落,黄双龙居然忘记了自己的疼痛,他要的就是这种斗争的快感。他没有马上进电梯,而是陪高风浩走到车前,很恭敬地把高风浩送上车,看着高风浩的车绝尘而去,得意地笑了笑,说:“妈的,你高风浩不走的话,咱们继续玩儿,总有一天要把你赶出京汉去。但愿有一天就这么出个不明不白的车祸,回不来了最好,也好让老子给你送个花圈。”
高风浩的神经已经麻木,他一上车就觉得胸中压了个沉重的铅块,憋得难受。他很清楚黄双龙刚才是什么意思,他和黄双龙打打斗斗都六年了,总的原则是既联合又斗争。他想尽早逃离这个斗争漩涡。逃离的路径有两条,要么他当书记、黄双龙当市长,这样两个人很可能由对手变成合作伙伴;要么他和黄双龙有一人调到外地,这样两个人的政治生态环境都会改善。但是,残酷的现实告诉他,今后一段时间,他还要与黄双龙这匹狼翩翩起舞。他打开后车窗,风很大,吹乱了他的头发,将他的眼泪也吹了出来。他从左侧的座位上拿了块湿巾,想擦去眼泪,反而又把眼泪源源不断地引了出来。他只好把湿巾紧紧地贴在脸上,自由地放任这压抑了多时的眼泪。
现在看来,政治承诺有时是不可靠的。高风浩比于中柳早到京汉市一年。
此前,他在省老干部局工作,后来到理盈市当了三年市长,已有一定的资历。
前任省委书记项智祥曾找他谈过话,让他到京汉市当市长,工作熟悉一段时间后就接书记。他满怀信心地到了京汉市。但是,口惠而实不至。正当他意气风发地大干时,于中柳直接从省财政厅空降到京汉市,不仅任书记,而且还多了个省委常委的头衔。不过,高风浩当时稍微抑郁了一阵儿,就心安理得了。理盈是个小市,京汉是全省第二大城市,到京汉市当市长,已经是提拔重用了。
自己不可能一步登天,还得熬些年头。高风浩想,何须大当了省委书记后,奉行多干少说的执政理念。只要自己肯干苦干,相信“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谁知道,自己这几年为了京汉市的发展,殚精竭虑,连家都很少回,到头来接任书记的想法仍是南柯一梦。
原地踏步,怎能不痛彻心扉?
惯例
墙上的挂钟响了一下,已是中午十二点了。太阳正暴发着它的威力,天地变成了蒸笼的上下盖子。人们都慌乱地把报纸或遮阳伞举过头顶,抵抗着这不期而至的燠热,匆匆往家里赶去。
郭一清刚走出党政综合办公楼,脸和胳膊便被毒花花的太阳灼得火辣辣的,赶紧钻进车里,立即点着火,转动了空调按纽。一股热浪从空调器里迎面扑来,车里的显示屏上出现了四十七度的即时高温。到自己居住的绿苑小区楼下时,车内温度仍高达四十一度,郭一清浑身湿透了,一进家门就脱下衬衣和裤子,舒舒服服地冲了个冷水澡。妻子土妮在干果店里没回来,他自己炒了两个番茄、两个鸡蛋和几根青菜,下了一碗面条,边吃边打开电视。
京汉电视台午间气象预报说,今年七月的气温将是自有气象记录以来全球海洋和陆地综合温度同期最高的。美女气象预报员穿了一身红色裙装,在京汉市地图前挥舞着伸缩型教鞭,如一团火来回游动着,强烈地考验着观众对盛夏的忍耐力。
轻松一刻节目完了之后,郭一清知道该午休了。他懒得洗碗,顺手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他这才听出,空调机的响声是这个城市的主旋律,站起来瞅了瞅外面刺眼的白华华的光线,拉上窗帘,把空调的温度调到二十六度,一下子把自己扔到了竹凉席上。
做常委办主任这三年多来,郭一清的嗅觉变得异常灵敏。他想尽快入睡,养精蓄锐做好晚上加班的准备。他刚进入梦乡,手机铃声聒醒了他。来电显示是于中柳的电话。
“一清啊,你把那份告别讲话稿再改一下,把苗不居书记肯定两句。我现在正在京汉宾馆陪客人吃饭,你三点半到京汉宾馆找我。”于中柳的话不长,但简洁、肯定、有力。这也说明,省委常委会一结束,于中柳就开始返回京汉市了。
郭一清鹞子翻身起了床。无论多么困倦,一旦接受任务,他便会雷厉风行。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省委决定调整京汉市委主要领导是在半个月前。当时,于中柳仅仅给郭一清透露了这一消息。按照于中柳的要求,郭一清早就准备好了这个告别讲话,只是处于高度保密状态,连市委秘书长郁明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讲话稿。
坐在电脑前,郭一清从自己的邮箱里调出先前存的稿子,脑子空白了半天。该怎样评价苗不居,他没有一点概念,只好按照官方通行的语言,加上一段话:苗不居同志曾经有过在多个岗位上工作的经历,工作能力很强,素质很全面,政绩十分突出。他到京汉市工作,一定会干得很好。相信在以苗不居同志为班长的市委的领导下,京汉市的各项工作一定会取得新的更大的成效,京汉市的各项事业一定会谱写出新的壮丽篇章。
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语言尽管让人腻味,但能够救场。在山穷水尽之际,能够救场的东西为什么不用呢?郭一清打印了一份,又把修改后的电子稿发到了自己的邮箱。
已经是下午三点零五分,得赶紧去见于中柳。出门前,郭一清习惯性地翻了一下放在鞋柜上的古诗词选。这样的古诗词选,郭一清共有两本,一本放在家里,一本放在办公室里。只不过是版本不一样。每当遇到难题或接受任务时,他都会随手翻一下古诗词,断章摘句地记上两句,借以消除紧张情绪。
郭一清匆忙扫了一眼随手翻到的一首诗歌:“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哦,是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看下去,嘴里念叨着下楼去了。
到京汉宾馆时,刚好三点半。郭一清让服务员把于中柳住室旁边的二一六房间打开了,然后进卫生间洗了一把脸上的汗。郭一清刚抬起头,便从镜子中看到房间里进来了一个女人,还以为她是走错了门。直到那女人“嗨”了一声,他才认出来是同娟红。同娟红今天没有穿工装,难怪郭一清看走眼了。
同娟红很优雅地交叉着双手,满面笑容地说:“又来取订单了?”
同娟红是京汉宾馆的经理。京汉宾馆也就是原来的京汉市委招待所,是一个副处级单位,目前仍属京汉市委办代管。同娟红总是把郭一清来接受任务叫做取订单,好像做生意一样。不过,也很形象,就约定俗成了。她今天居然没称呼他郭主任。
郭一清苦涩地一笑,直通通地问道:“于书记起床没有?”
“刚休息有四十分钟,中午好像喝了点酒。”同娟红俨然一幅当家人的样子,“要不要叫醒他?”
郭一清斩钉截铁地说:“叫吧!”
同娟红到隔壁房间不大一会儿功夫,又走了进来,说:“正打呼噜呢,喊了三声都没反应。别急,我先给你削个苹果吃。”
服务员每天清晨给于中柳住的套间放水果的时候,也顺便给二一六房间放一份。同娟红是个非常有韵味的女人,她倾斜着上身就着水果筐削起苹果来,两条白嫩的腿性感地交叉在一起,特别是今天的一款白色裙装,把她衬托得既高贵又风情悠然。
搁往常,郭一清肯定要跟她开一些诨玩笑,但今天他全然没有这个心思,只是盯着同娟红没穿丝袜的腿,傻傻地发着呆。
同娟红削好了一个苹果,直起身,递了半天,郭一清都没有反应过来。等他下意识地接过了苹果,却听到同娟红略带讥讽的嘲弄:“馋猫!”
正尴尬时,市委值班室的小李打来电话,说:“五点半召开市委常委会,六点半召开市级领导班子会议,都请你列席,并安排常委办记录。”
郭一清随口问:“什么会议内容?”
小李吞吐了半天,说:“可能是说主要领导交接的事。”
郭一清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快四点了,变得焦躁起来,几乎是命令地对同娟红说:“那个啥,你再去叫一下于书记。”
同娟红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生气地说:“我没有名字吗?”一阵风带上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她又一阵风回来了,站在门口狭窄的过道里,说:“那个啥,于书记叫你过去。”
这女人报复心还挺强的,自己也变成“那个啥”了,不跟她一般见识。郭一清心里嘀咕着,一跃而起,匆忙往隔壁的房间走去,差点把同娟红挤到墙上。同娟红重重地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声讨说:“挤扁脑袋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