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丧
搬出京汉宾馆那天,郭一清给土妮打电话,说去县里的景区休息两天。土妮正落得清闲,可以出去打打麻将了,只说了一句:“疯去吧,你!”
郭一清像从监狱释放一般,在西郊别墅与同娟红做了两天的宅男宅女。同娟红给他炖了甲鱼汤,又做了他爱吃的烩菜,过了一把神仙日子。
郭一清说:“五星级酒店的饭也没有这么好吃!”
同娟红鼻子“哼”了一下,说:“不会是婚姻疲惫才想起我的吧?”
郭一清心里“咯噔”一下,说:“应该承认我和土妮是到了左手摸右手的时候,但我对你的感情山高水长,难道你感觉不出来吗?”
同娟红幽幽地说:“那你啥时候娶我,得给我个时间表吧?”
郭一清心里窝了一团火,脾气长了起来,说:“目前条件还不成熟,你要是觉得我对你的感情有一点假的,咱们明天就公开关系,我去办离婚。”
看到郭一清有些恼怒,同娟红用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撒娇道:“我只是这么说说,又没逼你。说实话,我真的离不开你。不管将来怎样,我都想给你生个宝宝。这也算是咱俩爱的结晶吧!”
同娟红的眼睫毛上忽然挂满了泪花。郭一清吃了一惊,用吻把泪花一一吸进了嘴里。
有时候,事情也碰得巧。就在郭一清十分放心地躺在同娟红的怀里享受从未有过的温情的时候,土妮在到处找他。郭一清一开手机,看到土妮发的信息,连忙回过去。
土妮审问说:“你死到哪儿去了?”
“我在县里,不是跟你说过了?”
“你还不赶快回来,你老爸病重。”
郭一清连忙打弟弟的手机,听到从手机里传来哭声,知道父亲已驾鹤西去。他不想惊动单位的人,没有向车队要车,决定坐长途车回去。
同娟红开车把郭一清送到车站,掏出身上仅剩的两千块钱交给他,又给了他一张银行卡,嘱咐他随时可以到联网点取钱,赶紧往家赶。他知道,现在有许多人都是想借白事儿捞一笔钱,他嗤之以鼻。他有做人的底线,在金钱方面,他有占有的欲望,但通过这种方式发财,他不会,也不想,更不敢。魏占宁给他的一张卡,他到现在还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王晨说里面有一万块钱,管它呢,即使有一百万元,那也不是自己的。但同娟红不一样,拿着同娟红给的钱和卡,他仿佛把爱捧在了手里。瞬间,泪水溢满他的脸颊。
车行途中,郭一清想起应该给佟悦来请个假,但想不起请假的理由。如果说父亲病故,单位肯定要来看望,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又要蜂拥而至。他曾经历过韩大尚去世时的场面,害怕那种场面再上演,那是对父亲的极大亵渎。再者又是星期天,打扰佟悦来也不好,所以就又挂了电话。
走到村口,天快黑了,影影绰绰还能看见人影。远远地,郭一清就看到自家门口搭的灵篷,唢呐队正吹得起劲,那声音很激越,是哭的腔调。
二叔穿着孝衣,搬着个方凳子,凳子上摆着供祭品和父亲的遗像,在那里等着郭一清。郭一清换了一身孝衣,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二叔才领着他进了家门。
父亲的遗体已被送进了县殡仪馆。母亲坐在堂屋,眼睛已经没有了眼泪,只是呆呆地望着父亲的遗像。兄妹五个都围在母亲身边,而且是第一次聚得这么齐,父亲过生日时兄妹们也从来没有这么齐过。人们都说孝敬父母要在平时,不要到想起来的时候却晚了。如今真的晚了,郭一清忽然感到心里戚戚惶惶的。
西厢房里,几个道士正在做道场。尽管农村也已提倡火化,但超度亡灵的传统还在延续。
在二叔的主持下,郭一清兄妹五个商量了父亲的后事,初步定在后天火化,然后过一七。
在办理白事方面,郭一清真的是一穷二白,有许多丧礼和丧规都不懂。
他主动承担了所有的费用,包括将来为父亲买墓地的钱。他知道兄妹几个都在农村,手头并不宽裕,平时自己不能为父亲尽孝,只有这样可以减轻些自己的原罪。
同村的很多人都自发地来帮忙,已经很晚了,他们还在张罗着,让郭一清很感动。这些人都知道郭一清在市委当了大官,但他具体是做什么的,他们并不清楚。他们见了郭一清都很客气地点头或问好。郭一清好像又回到了儿时,非常亲切。那时候,不管谁的家里有红白喜事,大家都会自觉地出工出力,根本不计较什么。郭一清这才意识到回来得太匆忙,连根烟也没带,只好一一向村人道谢。
第二天,郭一清才觉得应该有一辆车。他想起了李江,给李江打了个电话,说借他的一辆车用一下。李江非常爽快,一副古道热肠,说:“我马上安排。我已经知道咱伯不在了,我在上海出差,你替我给咱伯嗑三个响头,也算我尽礼了。”还没打几个电话,郭一清的手机就没电了。
办完父亲的后事,郭一清的嗓子哑了,也开始低烧起来,但他没有对任何人讲。
人一走,什么都走了。父亲带走了他的童年,带走了维系他与这个家的亲情。他整个人都空落落的,好像是一团气,一点点地往上飘。闭上眼,风在耳边呼啸着掠过,打痛了他的脸。一睁眼,满院的苍凉与凌乱,刺痛了他的心。
母亲也已老去,她会不会突然有一天也追随父亲而去?如果是这样,这个家也就彻底垮了。
院子的东北角旮旯里还放着父亲卖茶叶蛋的手推车和铁盆,这是父亲留给郭家的唯一遗产。父亲就是用这个手推车推着全家的生活,把他推到了大学,却再也没能力把兄妹几个推出山村。父亲和母亲过得很清贫,但很知足,很快乐。父亲知道他的大儿子已长成了一棵大树,可以荫蔽全家,这在农村很重要,至少在家族中是值得炫耀的事情。但是,父亲没有向他要求过什么,弟弟和妹妹从父亲六十岁起一直年年祝寿,寿已做了十五个,他没参加一个。如果不是父亲的仙逝,他恐怕至今都不会知道父亲的年龄。更让他歉疚的是,他至今还不知道母亲的年龄,他没脸面去问,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他愧对兄妹们。以前当别人问他弟妹都在哪里工作时,他会轻描淡写地说在农村,但今天他觉得这是心中永远的痛。如果不是弟妹几个平时照顾,父亲也不会很好地颐养天年,他也不能安心工作。以后照顾母亲的重任仍然落在了弟妹们的肩上,他只能祈求母亲寿比南山。
半点禅机
农村的冬夜很清冷,郭一清感觉身上的棉衣薄如砂纸。他给母亲生了一盆碳火,然后就信步走到了村道上。
村道上黑黑的,只有几丝微弱的光亮从别人家大门的门缝里挤出来,给他照亮一些前行的路。这本是他小时候走过的熟悉得再也熟悉不过的路了,如今已陌生得如同行走在月球之上。不过,方向没变,路面宽了,村村通水泥路工程也让小村沾了光。
郭一清本想趁这次回来的机会走访一下小时候的同学或村人,一想到自己是个戴孝的人,怕别人嫌弃,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回到了家就要遵从家乡的风俗,这是做人的常识。他只好拐到往太极岭上去的一条小路。
过惯了城市灯火通明的夜生活,走在崎岖的小路上,郭一清非常不适应。
正走着,有人提着个灯笼迎面过来,郭一清心里正想着该怎么问候,却听对方叫了声施主。
原来是岭上上清宫的道士。
郭一清连忙闪过一边。
那道士走了一程,又踅回来:“施主真的不认识贫道?”
郭一清看他目光如炬,好像面熟。
“贫道刚在施主家做过道场。”
“哦。”
那道士仍然站在那里,盯着郭一清看。
“施主可记得四块七毛钱的因缘?”
“你是王强?”
“我是全真。”
“不,你小时候叫王强,现在叫全真,对不对?”
道士终于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