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结了,孩子都十来岁了。”
“弟妹在哪儿上班?”
“县水利局。”
“你家安在哪儿?”
“县城。”
“多长时间回家一次?”
“忙的时候三五天回去一次,不忙的时候天天都回。乡里离县城也不远,开车四十多分钟。”
“你们班子中有没有人不在县城住的?”
“都在县城住,有的还在市里买了房子。”
郭一清把工资表扔给了李乡长,说:“村官也是人啊,你们要将心比心!
昨天晚上,你们说村官的工资都发齐了,原来是这样发齐的!村官的工资表重新造,每个人少领多少,你给补多少。我们留下来两个人监督发放。”
当晚,郭一清让督查组的两个人就住到了乡里,自己声称要回县城住,带着司机先往县城方向走了一段,看看没人跟踪,然后又折回来,在一个手推车前买了几个凉菜和两瓶白酒,边问路边往白政东住的马村赶去。
到马村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袅袅炊烟蒸腾在农家的房顶,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很好闻的葱油饼的味道。郭一清首先找到了村委会,因为在前天的电话中,白政东告诉他自己住在村委会的一间广播室里。
郭一清敲了敲门,开门的果然是白政东。两个人都愣了一下,白政东忘了把郭一清往屋里让,郭一清也忘了进屋。白政东没有想到郭一清真的会到村里看望他。前天,郭一清给他打电话时,只说了有时间去看他,他还以为郭一清是说官话。郭一清不想告诉白政东去看他的确切时间,是怕他忙里忙外地准备什么,毕竟自己的经济基础比他强得多。
白政东明显老了,瘦了,皱了,好像只有一层干皮裹在骨头上,上大学时曾经在一个被窝睡过觉的老同学快要被风化了。
对看了好一会儿,白政东才握住了郭一清的手,使劲摇着,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屋里的摆设非常简陋,除了一套广播设备和一台电视外,就是一张床,还有墙角那一摞子书。一张破旧的办公桌上放了一碗小米稀饭,一碟咸菜,两个馒头。看来,白政东正在吃饭。
白政东看到郭一清的注意力集中在那碗稀饭上,才反应过来,问道:“吃饭了吗?”
郭一清哽咽着说不出话,从车上把凉菜和酒取下来后,叫司机回县城住,明早来接他。
看着郭一清要摆凉菜,白政东很不好意思地说:“我这儿只有两双碗筷,刚好够咱俩用,没有多余的碟子。”
郭一清挤出一点笑容,说:“咱俩还讲究什么,这不就着塑料袋挺好嘛。
咱上学时哪有这条件,不是就着人家柜台,一人一两一毛烧,捏两个爆米花,不也是打牙祭了吗?”
白政东这才放开了,去刷了两个茶杯当作酒杯。两人先碰了少半茶杯酒,就开始边吃边聊。
白政东想起当初的誓言,说:“在学校时,咱俩曾相约参加工作后,隔个十天半月小酌一次。”
“这是我先提出来的,我今天就是来还愿的。是你先说寿衣上没有口袋,我才说这话的。”
白政东又端起杯子碰了一下,说:“那不是我的版权,小时候父亲常这样说的。你说咱们那时候怎么那么明白,但今天怎么反而糊涂了呢?”
“那时候,咱们不谙世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但现在不一样了,除了考虑工作,还要考虑家庭、升迁、人际关系,变异了,或者叫世俗了。”
“到底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最重要?我们整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是个哲学问题,太大了,每人都有自己的答案。”郭一清知道扯不清楚,有意打住。
白政东的倔劲又上来了,说:“那就说我吧,你说我跑这么远来干什么?
那时候,咱俩还争论了一次安家立业问题,我说应该先立业再安家,因为作为一个男人,只有挑起社会这根大梁,才能挑好家庭这根小梁。你说应该先安家再立业,因为有了家的基石,在社会上才会走得更稳,整个社会才会更安定。
结果,咱俩陷入了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怪圈,没有吵明白。”
郭一清又看到了当年的白政东,任性但又明白。
白政东继续说:“就说我吧,毕业后先是进了一家国有企业,在那里办小报,但总觉得怀才不遇,后来结婚后跳槽到了一家私人公司,干得正有劲的时候,公司老板卷起职工的血汗钱跑了,我又失业了。思想上动荡了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走官路稳当一点,可是考公务员又超龄了,只好来个‘曲线救国’,就是考村官,还真考上了,这下子终于有了施展才华的地方,老婆和孩子欢天喜地。为了转正那一天,我踏踏实实地在村里‘潜伏’了三年,很少回家,结果考核为称职。组织部规定,考核为优秀的才能转成公务员,提升为副科级。
凭良心讲,我真的做了很多事情,连村民都为我叫屈。后来,我才知道,人家内部掌握的转正指标是三分之一,有些会跑腾的人都进入了三分之一行列。不过,组织上也算关心我们,规定再续聘三年,可以直接转正。我就续了。也就是说,再有一年,我就等到了转正那一天。”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是啊。平时,乡里为了考核我们,实行了考勤制度。请假都要扣钱,更不用说乡里搞突然袭击查岗了。我记得元代有首散曲小令《正宫·醉太平·讥贪小利者》里写道:‘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这就是乡里的真实写照。为了这一点工资,为了梦想的实现,许多村官有家不敢回。忍吧,有什么办法,这就是国情。我想这次组织上应该不会食言吧。到那时候,再立业成家吧。”
“还想重婚啊?”
白政东的泪下来了,说:“不瞒你说,老婆等不到那一天,早在两年前就跟我离婚了。”
郭一清也想起了自己名存实亡的婚姻,说:“人到中年是个坎,咱兄弟俩同舟共济吧。你感觉村官制度怎么样?”
白政东又跟郭一清碰了一杯,挑了一根海带丝放进嘴里,说:“对我而言,村官只是个饭碗。原来曾激|情万丈,抛家弃子来到乡下,满以为可以大有作为,其实不然。人家还有村主任、村支书,咱村官顶多算是个助理,说话权和决策权都没有。没有村主任和村支书的点头,你想干成一点事是不可能的。
从制度上讲,或者从理论上讲,设村官好像是个好事,实际上是花拳绣腿,就好像现在有许多县有什么挂职科技副县长,对工作能有多大帮助?有时候,村官还是牺牲品,就好像老鼠钻到风箱里———两头受气。”
“怎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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