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标准
这是春夏之交很凉爽的时候。上午上班很长时间了,初升的太阳还是不急不躁地挂在东方,很吝啬地释放着它的热能。
郭一清站在窗户边,一边品着刚刚泡的铁观音茶,一边欣赏着东方的美景。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一看号码,是王玉打来的。王玉这样主动给郭一清打电话是不多见的。上级领导打电话,不外乎两种可能:要么是有公事,比如,省委领导要来调研或者参加什么活动,你们的方案做得怎么样了,传过来看看;要么是有私事,比如,我有个朋友或亲戚要到你们的什么景点游玩,请多关照,这就需要安排吃住游购玩,送别时有的还要送礼品。当然有时候也可能是领导的小蜜出来潇洒,领导没空,只好让下级作陪。
但是,王玉这次电话纯粹是聊天,先聊一起去越南时宁雪纯和董梅是如何地开放,再聊郭一清送的那本相面书是如何玄之又玄,又聊到从越南回来后就把桌子和床换了个方向。
郭一清忽然反应过来了,说:“王主任是不是有大喜事儿了?”
“哪有。哪有。”
“你不说我可问办公厅值班室了。”
“别,别,这点小事,不值得兴师动众,闹得满城风雨不好。我告诉你,昨天晚上开省委常委会了,我又挂了个副秘书长的头衔。”王玉似乎是用手遮着话筒在说话。
郭一清故意大惊小怪地说:“这还是小事?祝贺你,离正厅级不远了。你应该感谢我,我为你算的一卦准吧?本来我应该给你祝贺祝贺,但我觉得你应该请我客才对。”
王玉忘乎所以了,说:“那是,那是,一定请。”
“那我以后该叫你王主任呢,还是王秘书长呢?”
“叫哥吧。回头再说,有人来了。”王玉挂断了电话。
郭一清的心情也清爽了不少,将来王玉不管到哪个厅去任职,自己去办事都气气派派的。不过,王玉的年龄也成问题,他今年都五十岁了,再晃几年都该切了,最多也是个虚职。
比比王玉,郭一清又想起了自己一挫再挫的职务。自己从当初的想退到今天的思进,要说也是一个飞跃。特别是能在十年之间完成从一个普通的公务员到正处级干部的擢升,应该说也不错了。有的公务员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也许退休时仍是普通科员。自己之所以比别人多跨了一步,正是由于在领导身边,在常委办主任这个人见人羡的岗位上。再退一步说,天下还有那么多劳苦大众,人家是怎么过的。就说父亲吧,他老人家一辈子不是就卖个茶鸡蛋,但也无怨无悔,与世无争,乐呵呵地平安地度过了一生。他冬天享受过暖气吗?
他夏天享受过空调吗?都没有。知足吧,自己一定要敬畏这个岗位。
郭一清很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不知是哪根神经又出毛病,又胡想海想了这么多。他想抚平一下自己的思绪,又随手翻了一下桌子上的古诗词选,翻到南宋词人姜夔的一首《暗香》词:“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这首词意境寒冷,恰恰送来了一丝清凉。
把玩词意,郭一清想起了同娟红,不知道她现在生意如何?正想把电话打过去问个究竟,佟悦来却先打进来一个电话,让郭一清到他办公室一趟。
郭一清一进佟悦来的办公室,就先报告了王玉兼任省委副秘书长的消息。
佟悦来的额头放出光来,说:“好事!这人实在得很,今年春节我去拜年时,把他喝得拎着皮鞋在街上走,创下了零下四度赤脚步行五里地的记录,汽车见他都一路鸣笛让道。你什么时候代表我去祝贺祝贺,再喝倒他一回。”
郭一清卖好说:“刚才在电话中,我已经先把你的美意传达过去了。”
佟悦来首先戏谑了一句,说:“到底是常委办主任,脑袋瓜子就是管用。”
接着安排任务,“咱这两天也有好事了,一个是倪市长要高升为山前市市长,今天晚上苗书记要饯行,你也要参加。一个是三天后中组部派来一个挂职的副书记,行政科正在给他收拾办公室,你找一套资料放到他办公室,比如京汉市情和近两年的工作总结、汇报材料等。看咱还出版有什么与京汉市有关的书,充实一下书柜,多多益善。”
苦尽甘来,倪向前终于修成了正果。晚上的饯行安排在美伽蓝酒店最大的贵宾厅,这个厅有一个三十五人座的大桌子。按照组织规定,像倪向前这样副市级干部到外地任职是不能开全市领导干部大会的。但是,饯行的规格,组织上没规定。为了表达心意,苗不居要求在家的副市级以上领导都要参加晚上的饯行。
马小岗在酒店负责宴会安排。领导的坐签已摆好,再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场了。
佟悦来是第一个到的。他巡视了一周,看到酒时皱起了眉头:“怎么上这种酒?”
郭一清目光也落在酒上,那是京汉市本地产的酒,是市委、市政府接待专用酒。
马小岗解释说:“这是按规定的接待标准上的。”
佟悦来“噫”了一声,说:“今天是什么事情?是倪市长的好事,是京汉市的大事。你也该让倪市长换换口味了,该喝茅台酒了,我的马秘书长。”
马小岗立即吩咐服务员去取茅台酒。
佟悦来看着马小岗和郭一清,谆谆教导道:“不是我又批评你们了,做任何事情一定要多用用脑子。接待有标准吗?标准是写在纸上的,但执行起来是活的。咱们为了宣传本地酒,才指定了接待用酒。再说了,今天是送行,不是接待。你们啊,教条僵化,墨守成规。要是在二千多年前,别说送十条干肉了,就是送十只羊,孔子绝对不收你们这样的学生。”
马小岗不失时机地敬了一个礼,说:“向佟秘书长学习,准备送十头牛。”
晚宴上,苗不居、高风浩、倪向前和山前市来迎接的一位常务副市长分别讲话后,就开始相互敬酒。礼节进行完后,宴会便戛然而止。
坐电梯到了一楼。苗不居对倪向前说:“京汉市永远是你的娘家,希望你常回家看看。”
倪向前很是感慨,说:“我会的。非常感谢苗书记和高市长在我困难时期给予我的帮助,我将永远铭记在心。”
在山前市来接的车队前,倪向前一一与市领导握手道别,然后挥泪而去。
高风浩也泪洒车前。这一幕与送别于中柳的场景极其相似。所不同的是,送于中柳时,高风浩是在常委会和领导干部大会上几度洒泪。郭一清想起鲁迅的一句话: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也许这就是血浓于水的战友情、兄弟谊。
古景线上了趟卫生间,出来晚了,没有跟上送倪向前,恰好碰到郭一清。
郭一清先是吃了一惊,这老兄怎么在这个关键时刻掉链子,但话不能挑明,诓骗说:“刚才,倪市长跟你握手告别,找不到你,说在山前市等你。”
古景线信以为真,说:“他那臭手,不能握,一握他的手,打牌就不会赢。今天晚上没有别的事儿了吧,我请你打牌去。”
郭一清立即找了个理由,说:“谢谢,我等一会儿还要回办公室处理几个文件。哎,这次倪市长一走,把‘常务’两个字留下了,机会来了吧?”
古景线指了指头顶,说:“兄弟,我这儿还扣着个‘黑锅’呢!”
郭一清心里自然清楚,古景线说的“黑锅”就是因为孙洼矿难所背的记过处分,但还是极力讨好地说:“那有什么,一掀掉不就没有了。”
古景线自度量力说:“那得上面有人。看过电视剧《武林外传》吗?能喊出‘我上面有人’就行了,像咱这贫下中农成分的人只能听别人喊,过过耳瘾。不过,时代不同了,风气也变了。现在你光上面有人也不行,这人必须得‘硬’。光‘硬’也不行,你必须得‘出血’。光‘出血’也不行,你必须得会喊爹。”
郭一清听着前半部分像黄段子,最后一句又不明白了,就问“喊爹”是什么意思。
古景线嘲笑道:“你怎么可爱得跟《天下无贼》中的傻根似的,‘喊爹’
就是卖身投靠啊!”说完便要转身下台阶,结果一下子撞在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