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樟倒一点不瞒大哥,把洋行里的生意经一五一十倒了出来,苏丰洋行近来一直在做大米生意。自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进了租界,上海米价持续飞涨,米店门口日日人头攒动,老百姓早就吃不上国产大米和进口的西贡米了,即使出高价买到的也多是碎米和发绿的霉变米。前不久汪伪政府又公布了沪市米粮管理暂行办法,规定凡进入上海市区的食米,一律得储入市政府规定的粮库,待政府征购后有剩余,才可分摊给各家米行出售,否则以走私论罪。可苏丰洋行却在这种时候顶风出击,专门做起米市生意来。从江浙一带购进上好大米卖给上海各家米店,中间这一道流通环节上的赚头,让其它洋行眼红得只差滴出血来。不过苏丰洋行倒米的生意由之樟老丈人苏先生一人经手,之樟能见到的只是账户上日益多出的进项。之樟虽说毕业于中华职业学校,也算洋行里专业出身的副经理,但他生性懒散,能不过问的业务乐得让苏先生独自去大包大揽。之樟从来没往深处想过,苏丰洋行何以能在日本人眼皮下,顶着政府的重重法规,将倒米生意做得这般有声有色,苏先生就不怕杀头么?
之桐听了之樟的话,多日来闷在心底的疑团自行解开了。他料想苏丰洋行若不是靠着汪伪方面甚至是日本人的背景,没有胆量也不可能做成倒米生意。之桐也是商人,还开着不大不小的银楼,生意人当然想赚钱。但要是靠着日本人赚中国同胞的钱,不仅良心上过不去,只怕日后也不会有好结果。之桐道出了自己的担心,之樟听了表面上仍不在乎,心里到底也一阵阵揪紧了。他想起前些天安娜上大学的弟弟从外面回来说,共产党的地下组织领导沪东一带工厂工人在公共场合悬挂红萝卜,因为上海市民暗地里把日本人叫做萝卜头。沪东一带现在已经流行唱小曲,“天快亮了,大家起来磨刀,磨刀切萝卜”。老百姓都开始接受抗战胜利宣传,日本人的日子一定长不了。一旦日本人吃了败仗,跟日本人有过牵连的中国人就是汉奸卖国贼,能有好下场么?
礼拜六下午洋行里事情不多,小职员们心照不宣一个个提前开溜回家。之樟瞅准机会,拿出一盒高级古巴雪茄走进苏先生办公室,只说朋友送的雪茄味太呛,孝敬老丈人正好。苏先生嗜雪茄如命,从前在永懋洋行当大班时,抽的雪茄都是实打实用金条换来的。如今烟草买卖生意难做,日本人控制得很严,不要说古巴雪茄,就是大前门香烟也得按人头配给,不能随心所欲过瘾。苏先生见到之樟手里的古巴雪茄,两眼放出光来:“你本事真大,哪里弄来这么好的货色,只怕也有东洋人方面的关系吧。”之樟听到“东洋人关系”几个字,心里不禁想,你苏大班当初不就因为受不了东洋人的气,自己敲掉饭碗的么,此时讲起东洋人怎倒是一派羡慕口气。之樟也想起了大哥的提醒,便接着岳父的话头说:“我哪能好跟爹爹你比,苏丰洋行靠了你的关系,连倒米生意都敢做。我这几支雪茄不过是从前中华职校同窗好友家里来了南洋亲戚,送我开开洋荤,抽抽玩的。”
苏先生抽出一支雪茄,并不急着点火,他把烟横过来放在上嘴唇处擦来擦去,不停地作深呼吸,闻着久违的雪茄烟香。他当然听出女婿话中有话,沉默片刻后压低嗓门说:“之樟,你是我女婿,我可向来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再讲我们苏丰洋行真正的老板是你丰之樟而不是我,所以今天我也不想瞒你。苏丰洋行做的倒米生意,确实是利用了东洋人关系。从江浙一带收购来的好米,百分之八十是为日本淞沪警备司令部筹备的军粮,作为酬劳,日本人放出百分之二十让苏丰洋行倒卖给各家米店,从中赚利。”之樟尽管在洋行里当个只管拿薪水不过问具体业务的甩手副经理,但此刻真的从苏先生口中证实自家洋行是靠了日本人关系发的财,脊背上顿时渗出冷汗来。之樟问苏先生:“外头都在传日本人撑不了多少日子,将来重庆国民政府回来,帮日本人做过生意的就算汉奸,那可怎么好?”苏先生仰脸望着天花板,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之樟你放心好了,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吃官司杀头我一个人去,决不连累你和安娜孩子。只不过事情并没有到那一步,开一天洋行总要做一天生意。做生意就要赚钞票,赚得越多越好。”老丈人的话让之樟听了心惊肉跳,在家他是晚辈,在洋行里他只是副经理,从哪方面说他都不便出面阻止岳父的所作做为,回到家里也不敢跟妻子安娜说得太明白。
电子书 分享网站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