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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上海银楼 > 第四章(十八)(2)

第四章(十八)(2)

这家苏丰洋行三天之后就不再姓苏也不姓丰了。因为替日本驻军征购粮食一事被揭露出来,苏先生成了汉­奸­,苏丰洋行被划为敌产,即将没收掉,苏先生想想真是心痛得透不过气来。当初他受不了日本人的侮辱自己摔掉永懋洋行大班饭碗回到家里当寓公,要是真甘心在家里吃老米饭倒好了,偏偏又从骨子里渗出自己开洋行当老板的欲望。女婿之樟虽是个没多少真本事的甩手公子哥,毕竟从丰家拿来三百两黄金圆了他这个老丈人的梦。苏丰洋行这两年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业务范围已扩大至江浙一带。苏先生真后悔自己让钱迷昏了头,听从圈里朋友主张,搭上了东洋人,借着替日本驻军征购军粮倒卖食米,钱虽然挣得不少,然而“汉­奸­”黑印记烙在脊背上,再也洗刷不掉了。苏先生想想真冤啊,自己年过半百,世上的福气享够了,人生乐事也经历过了,自己这样拼命敛财其实还不是为了妻子儿女,可他怎么会想到赚点钱要陪上­性­命啊。

门房老头又一次进来送开水,顺便把当天的“申报”放在苏先生桌上,然后轻手轻脚掩上总经理办公室门走出去。“申报”头版醒目地印着一排黑体字:本市逮捕第三批汉­奸­四十九人。苏先生浑身遭电击似地颤抖了几下,强行按捺着心脏的狂跳念了下去。四十九名汉­奸­中有七人被正法,其余将择日公审。冷汗从苏先生额头腋下和脚底板渗出来,粘乎乎地将他周身包裹成一具僵硬的躯壳。他的灵魂已在恐惧中飞离­肉­身,只有报纸上的黑体字幻化成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身子和脑袋。

许久,苏先生木然地伸出手去拨打电话,可是家里电话铃响了十来下没人接。这样的午后妻子苏太太多半去邻居家搓麻将了,之樟安娜在外面追戏子捧明星,两个上中学的儿子还没放学,娘姨带着嘉卉去南市丰家玩,丰太太几次打电话来说想看孙女。所以没有人能在这个异常安静的下午倾听苏先生的满腹冤枉气,好像他们是合谋起来要将苏先生抛向另一个世界。

苏先生站起身来正了正领带,将一只缩进西装口袋里去的袋盖翻出来拉平整,然后走向办公室窗户。一群麻雀本来落在窗台上歇息,见有人影过来,惊慌地一哄而起,飞向马路对面的电线杆。苏先生抬头看了看开始闪动余晖的天空,惨然一笑。他知道只要跨出这一步,他就不用面对之樟失去洋行后六神无主的面孔,不必在妻子怨气十足的哭泣声中去发愁苏家老老小小今后日子怎么过,更不会三天后亲眼目睹苏丰洋行大门上让人贴起封条,而他在囚车警笛声的陪伴下走进提篮桥大墙之内,去等待那一颗铜制的花生米。

门房老头要关大门了,想到洋行的奥斯汀汽车被丰副总经理坐出去一天都没开回来,便打算上楼去问问苏总经理要不要叫部黄包车回家。他刚走出门房间,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声响,如同装满东西的麻袋从高处落下。门房老头走到外面一看,惊叫着一ρi股坐在地上。他看到苏总经理侧脸趴在洋行门前的人行道上,暗紫­色­的血正从他身子下面流出来,像无数条蠕动着的紫­色­蚯蚓。

之樟和安娜是凌晨时分才意犹未尽地回到万航渡路家中。在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之樟嘴里还哼着梅兰芳《刺虎》中的一段西皮流水,而回应他的却是苏太太凄惨的哭声。整幢房子里灯火通明,之樟好久才明白过来,他的岳父苏先生和苏丰洋行已经永远离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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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三章(十)

夜深人静,丰太太清点完铁皮箱中十两一根的大金条后,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焚香一炷,供奉在亡夫遗像前。丈夫离去那么多年,不论日子好过还是艰难,自己心头是喜是忧,丰太太都要向丈夫细细诉说,让丈夫分享她的快乐,也让自己从丈夫的遗容中得到支撑银楼的那股­精­神力量。丰太太此时要告慰丈夫的是,自丰祥和银楼顶下市中心店面以来,生意越做越顺畅,短短几年里不仅赚回了当初二百八十两黄金的顶房金,丰太太房中专放大条子的铁皮箱已增加了三只,只只装满“大黄鱼”。有这些金条托底,丰祥和银楼连同丰家子孙后代都有了依靠。

日本人尚未进驻租界那几年里,因战事吃紧,国民政府财政部曾几次三番发布公告,督促商人市民以家中所藏黄金去兑换法币,支持政府抗日。中国货币不是硬通货,政府要到国际上去买枪买炮,非得拥有黄金才行。那时候法币一度也很坚挺,再加黄金可自由兑换,之桐之樟便与母亲商量,兑换掉家中一部分黄金,权当响应政府号召,支援抗日。可是丰太太却以毫无商量余地的严厉态度,让两个已经娶妻生子的儿子断了这份念头。丰太太说:“捏在手里沉甸甸的足赤金,哪能好去掉换花花绿绿的纸头,不要说兑换国民政府的法币,就是兑换美国人的绿纸头,也终究不牢靠。这世界上没有比金子捏在手里更让人放心的事情了。你们看看江浙一带有千顷良田几进庭院的财主,日本人炮弹一扔,不也只好裤腰里缠些金银逃难吗?那些田产房子又带不走,紧要关头能救命的还是黄金。”

丰太太说这番话基于几十年来对黄金这样东西有着异常深刻的认识和感情,黄金烧不化,沤不烂,世道再变黄金价格不变,要变也只会涨不会跌。短短三四年工夫,黄金价格已上涨了二十倍。俗话说,太平盛世纸价升,兵慌马乱古董贱。眼下上海这座城市里,你提了幅唐宋名家真迹墨宝未必立时三刻能换回米面,但拿出去一只小金元宝,倒能填饱一家老小肚皮。丰太太向来把每一粒金屑都当作救命稻草抓在手里,银楼每月从银行里兑换来的平价金条,她总要扣克下一部分充实家里的小金库,其余才用来加工成黄金饰品在银楼里出售。丰祥和银楼的黄金饰品历来以加工­精­巧在同行业中闻名,看上去品相极好的一枚足金戒指,其实份量很轻不过三五钱。贵­妇­人多买几枚翻翻手指头上花样,贫寒女也能从牙缝里省下钱来买一两枚当作生活中的托底依靠。丰祥和银楼摸清了女人的心思,一进一出赚取的加工费,往往超过金戒指本身的黄金价值。当然这样的戒指只有之桐连福做得出来,海生连上加工台的资格还没有,这碗萝卜­干­饭不是三年五载就能吃出头的。

要说丰太太完全彻底不顾国家利益倒也不是。太平盛世三皇五帝都知道藏金于民的道理,如今国家遭难,政府要老百姓从自家缝缝隙隙里抠出黄金来兑换给国家,一定是国库出现了亏空。跟日本人打仗,枪炮弹药士兵军饷都要从政府国库里拿出来,国难当头老百姓不帮自家政府帮谁去,总不能眼见着日本人把中国都搬到东洋去。所以丰太太虽不肯用黄金兑法币,但隔三差五也叫佩玉安娜两个儿媳­妇­把南货店里积存的红枣桂圆花生黄豆打成包,用红纸写上“慰劳抗日将士”字样,送到劳军站去。家中大人小孩多余的旧棉袄旧棉被,也常常拿去送给南车站门口的难民,至于乞丐路过丰家门前,多半能吃饱了肚皮离开。只要不将黄金拿出去,丰太太在其它方面并不吝啬,她常年累月烧香拜菩萨,相信积德行善总会有好报的。

《上海银楼》第三章(十一)(1)

之樟和安娜的女儿嘉卉生下来身子就弱,三天两头要坐了黄包车去看郎中,看病回来就得熬药,楼上楼下日日飘散着中药味。来“丰记”南货店买东西的顾客闻到中药味,只当是跑错了店家,退出店堂重新抬头看看招牌才放心踏进店门来。于是丰太太就叫安娜把小风炉端到三楼晒台上去煎药,省得顾客把南货店错当成中药房。这样一来,安娜就以照看女儿及煎药为名,理所当然不再照看店堂。剩下佩玉一个人忙得焦头烂额,她不敢怨婆婆偏心,却将心底与安娜那点芥蒂结牢了。

这一日嘉卉止住了腹泻,胃口开了。安娜想给女儿熬点­肉­松皮蛋粥,可是家里没有好米,丰太太就给连福嫂五块钱,叫她去米行买两升西贡大米回来。连福嫂去了老半天,依旧拎着个空米袋,灰头土脸回来了。原来这几日米价涨得厉害,有点余钱的人家纷纷抢购西贡米,连福嫂排在队伍末尾的时候,五块钱还能买两升西贡米,等她排到柜台跟前,这点钱只好买两升碎米了。连福嫂不敢擅作主张,空手而返。安娜熬不成粥,责怪连福嫂道:“五块钱不够买两升西贡米,难道买一升也不够吗?脑子怎么一点不转弯的。”连福嫂排队排得腰酸腿软,还落了个不是,心里也挺窝火,说:“二少­奶­,五块钱买一升米呀,这我可不敢作主,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吃过五块钱一升的米呢。”佩玉在厨房里听到安娜跟连福嫂的对话,Сhā话道:“小孩吃点粥,要什么西贡米呀,碎米熬得时间长一点,吃口一点不比西贡米差。”安娜一听佩玉说这话,原本想出在连福嫂头上的气一古脑儿移向了她的妯娌:“是呀,我们卉儿天生是吃碎米的命,哪像你们森儿鑫儿,是要替丰家传香火的,不要说西贡米,就是金米也吃得起。”说起来安娜原不是这样容易动气的­性­格,心疼起女儿来就顾不上情面了。

安娜没想到这日午后,弄堂里静悄悄的,对面米行老板亲自拎了两升西贡米来敲丰家后门。他把米袋交给安娜:“听连福嫂讲你家卉小姐想吃西贡米粥,上午排队人多,不好破例,这是我自家留着的好米,给卉小姐熬粥吧。”安娜不知这米是收下好还是不收好,米行老板虽说也是街对面住着的熟人,但亲自上门送米恐怕还是头一遭,这份人情日后用什么来还呢。果然,米行老板放下米袋,随即问安娜她婆婆是否在家,原来送米不过是个幌子,找丰家当家人才是米行老板上门的真正目的。

安娜得了好米去给女儿熬粥,丰太太将米行老板引进后客堂间,两人谈生意居然谈了一个多钟头。晚饭后丰太太又将之桐叫进她房内,呣子二人一直商谈到深更半夜。佩玉在丈夫上床前细细盘问他在婆婆房里究竟商量什么事情,可之桐咬紧口没有告诉妻子,因为丰太太向来主张丰家要紧的事情,最好不要让外姓人媳­妇­知道。

原来米行老板想乘目前米价飞涨之际囤积点好米,但资金周转不过来,便想兑换掉几根大金条。自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进租界后,强行规定每日黄金市价须按日本正金银行牌价。日本人控制的汪伪政府也早已三令五申,不准银楼业私购黄金,若查出市民私售黄金,可判罪甚至枪毙。然而政府这一法令却难以强迫老百姓都来照办,日子过得去谁也不会愿意把家底子卖掉,藏金子最保险已成为战乱时期的全民共识。真遇上紧要关口想卖掉黄金的,也大多暗地里卖给银楼,银楼收购价比政府官办银行高出不少。为赚这中间差价不惜违抗政府法令的大有人在,只不过没被抓住而已。

米行老板打算出手二十根大条子,整整二百两黄金。每根十两制的“大黄鱼”要价两千五百元,而银行收购价最高为两千元,所以他才想私下里卖给银楼。丰太太想到日本人和汪伪政府对黄金买卖控制日益严紧,像丰祥和这样小规模的银楼,每月最多可从银行买到平价黄金二百两,加工后刚够应付店堂销售,自己想藏下点积余都不容易。现在米行老板把金条送上门来,要价是高了点,但总比黑市上的金价低,黑市上每根大条子已突破两千八百元大关。米行老板肯把金条卖给丰祥和银楼,图的是个安全。街对面住了几十年,怎么说也是老邻居。况且银楼业不准私购黄金,政府早有明文规定,丰家同意做这笔交易,表明买卖双方愿意共担风险,这就要比卖到黑市上去牢靠得多。黑市上那些黄牛都是不怕杀头的货,哪天被政府逮住或是黄牛圈子里狗咬狗,供出卖家来,米行老板一家­性­命就算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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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三章(十一)(2)

之桐内心赞成母亲的主张,也想吃进这二百两黄金。从十多岁到银楼学生意起,之桐对拥有黄金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一如瘾君子见了大烟土。之桐对母亲说:“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买卖双方心甘情愿谈定的价格,又没外人晓得,这种机会不可错过。”之桐的态度早在丰太太意料之中,丰太太拿不准的是老二之樟。之樟虽然在吃洋行饭,到底也是丰家的嫡亲儿子,总不好将这样大的事情瞒过他。之樟听说了这桩生意,脑子里飞快算了笔账,如此大的赚头也让他心动起来。不过之樟是在外面做事的,政府方面的人接触多了,法律政令刻进大脑皮层的深度自然要超过母亲和兄长。之樟说:“这桩生意赚头倒不小,但要是日后传出去可不得了,私购两百两黄金杀头都够了。”丰太太吃斋念佛,最听不得死呀杀的,当即拉下脸来:“你不用咒我,这桩生意我是做定了。要是赚了钱,你们带上老婆小孩享福,出了事情我一个人顶着,吃官司枪毙也不会轮到你的。”之樟哑了,低头坐着,他心里明白母亲其实并不是真要听两个儿子的意见,丰家的当家人实际上只有母亲一个。哪怕他们兄弟俩都反对的事情,只要母亲坚持,没有不照办的。

几天后一个同样安静的下午,米行老板夫­妇­二人又拎着米袋走进丰家后门。米袋里真的装了些上好西贡大米,大米中间却藏着一个牛皮纸袋,内有二十根大条子。丰太太早已在自己房内准备好天平秤,一根根金条在天平秤上校验,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此之大一宗生意悄无声息间便完成了。银货两讫之后丰太太留米行老板夫­妇­喝龙井茶,品茶工夫间,丰太太很自然地取出一枚细小­精­致的红宝石戒指,请米行老板娘伸出手指来试试。米行老板娘戴上戒指后手掌摊开收拢好一会,不忍摘下戒指。丰太太不失时机对米行老板笑道:“这东西虽小不值什么钱,戒面也是宝石粉做的,倒是丰祥和银楼的最新式样,送给太太戴着玩吧。”丰太太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米行老板拎了些好米来,眼下米价日日飞涨,只怕比黄金还涨得快些呢。所以送只小戒指给米行老板娘就扯平了。当然丰太太不能将这枚戒指说得太值钱,一来能让听者明白她说的是谦词,二来也等于告诉米行老板夫­妇­,这宗黄金买卖交易中,丰家并没有占多少便宜,只不过买卖双方私下里均分了那部分差价而已,谁都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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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三章(十二)(1)

国难当头必定引发民不聊生,上海市面上物价飞涨,几乎每条马路上都游荡着难民。难民急于想在这座大城市里安下身来,不得不将随身携带的金银首饰卖给银楼,以换取现钞。而担心手中货币贬值的市民又宁可出高价从银楼购进几枚金银首饰来防备不时之需。足赤金条早就不准私人买卖了,能买得起几枚18K或22K的金戒指金耳环,也让人心理上感觉到些安慰。因而这些年来,开银楼的不说发了点国难财,也至少是抓住时机赚了不少钱。相比自家银楼,老二之樟供职的永懋洋行却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这家上海滩赫赫有名的英商洋行,让日本人和汪伪政府联手压得喘不过气来。

安娜的父亲此时已升迁为永懋洋行大班,苏大班不仅在上海滩很有名,就算在香港和英伦三岛也颇具知名度。然而某日苏大班进入洋行时,因为没有向门口的两名日本兵鞠躬致意,竟被日本兵一个耳光甩得爬在地上摸他的金丝边眼镜。苏大班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养成一副西方绅士派头和脾气,平日里西装笔挺从上至下不见一道皱褶,皮鞋用白手绢都擦不出黑印子。今日被两个矮脚东洋兵当众羞辱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当即就向英伦总部辞了大班职位。而身为苏大班女婿的之樟,当初是由岳丈举荐进永懋洋行的,有苏大班在,凡事都有个靠山,苏大班一走靠山自然也就倒了。即使从翁婿角度来说,苏大班辞了职,之樟得跟进,才显得出给老丈人面子,就如同看戏捧场一样。若之樟留恋这份不错的薪水呆在永懋洋行不走,不仅会让苏大班下不了台,之樟在妻子安娜跟前也交待不过去呀。

这世界上但凡让人痛快的事情,往往也会叫人付出长长久久痛苦的代价。之樟不会想到,他与永懋洋行一别,此生再也捧不上这么个稳当饭碗了。之樟回到家里,年轻轻便当起了寓公,不用再朝九晚五去洋行上班,起初的日子倒也有一种随心所欲的惬意。妻子安娜本来爱交际玩乐,生了孩子后又天天坐在南货店里观街景,早憋闷坏了。之樟辞职回来,安娜有了出门的玩伴,天天借着替丈夫散心的理由,拉之樟去看电影泡咖啡馆会朋友。丰太太此时倒不反对之樟辞去洋行饭碗,丰祥和银楼生意越做越大,光之桐一人顶着总不是长久之计。连福海生虽然忠实可靠,但毕竟是外面人,银楼不同于其它买卖,经手的东西没有不值钱的,交在外姓人手里终究不牢靠,最好由自家亲兄弟联手撑起丰祥和银楼。

之桐按母亲吩咐,每日早饭后叫上一部黄包车,带上之樟去市中心银楼学生意。之桐自己十多岁就在银楼当学徒,深知吃这碗饭顶要紧的是识货,辨别金银玉器成­色­为银楼业的基本功。比如那些苏北老太太或是黄包车夫码头工人的老婆,抖抖索索从手绢包里摸出一只桶箍戒来,你不要小看,大多倒是24K足赤金的。这些女人因为家境差,所以攒下一两枚戒指不只为了戴在手上装饰美观,而是为了保值,等儿子娶媳­妇­时也好歹有份家底传下去。桶箍戒样式简单,粗粗一个圈,24K足赤金质地较软,打成这种样式的戒指耳环最为合适。而14K或18K金大多做成嵌宝戒指,嵌宝戒指要求底托有一定的硬度,方可嵌得住宝石戒面,所以黄金中掺入了其它金属成分,不再是足赤金。一般家境较好的女人,戒指耳环都随四季衣着更换,不像那些低层­妇­女,一只戒指从十八岁戴到六十岁都没有摘下来过。

之樟在银楼后面的工场间里坐了几天,跟海生一起用药水溶金材洗银元,或者将工具台上的金银粒屑用羊毫毛笔仔细扫拢,然后放入一个小铁盒内。粒屑聚少成多,以后就用来打那种成­色­较差的嵌宝戒。这种戒指的戒面也不是什么真宝石,都是用宝石粉做的。宝石粉戒指工艺简单,连海生都会做,之桐就让之樟跟着海生学手艺。

海生因为收了老板阿弟当学徒,表面上诚惶诚恐,心里面很是得意,一个劲儿地模仿当初连福之桐二位师傅的口气,把之樟教得头脑发晕。海生先让之樟套上橡皮围裙,以避免药水溅到身上,那条围裙不知用了多少年,散发出橡皮和药水混合的气味,之樟闻了十分恶心,就把围裙扔到工场间角落里。傍晚回到家,之樟发现自己好端端一件“培罗蒙”西装,胸前沾上一片药水染成的花斑,他让安娜用湿毛巾擦了半天都擦不掉,花斑处的面料竟然出现了破洞,银楼里的药水显然带有腐蚀­性­。

《上海银楼》第三章(十二)(2)

从前在洋行里上班再怎么忙,上下午还各有一次茶点时间,这是英商洋行的传统,之樟早已养成了习惯。现在呆在银楼里,高脚凳上坐着半天下不来,戴个独眼放大镜躬着背,敲一天小锤也敲不出一只像样的戒指。有时之樟将加工好的戒指戴在自己小手指上,横看竖看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送到前面店堂间里回回都被兄长打回票,至少也要让海生再敲上几十下才能放到店堂玻璃柜台中去。之樟好歹也是中华职校毕业,吃过英商洋行饭的人,呆在丰祥和银楼里竟连每月只拿三块银洋钱的学徒海生都不如。

丰太太记得从前丈夫说过的话,学生意不能在自家店里学,不然一生一世也学不到真本事。当初之桐才十多岁,硬是送到别家银楼吃萝卜­干­饭,学会了手艺才回丰祥和来。可之樟已是二十出头的人了,从小没吃过苦,再从头当学徒也确实有点为难他。丰太太知道之樟虽不像之桐那样肯吃苦耐劳,但倒底读书读得多,只要他肯帮着兄长撑起丰祥和银楼一爿天来,具体做什么倒在其次。丰太太背地里跟之桐商量,让连福回到工场间去,之樟坐镇银楼前面店堂,之樟在洋行里做过事,善于跟各种顾客打交道,呆在工场间里学生意,她做娘的心里也不好过。之桐说:“阿弟眼下还辨不清金银珠宝成­色­,坐店堂间遇上个刁钻点的客人难免会吃亏上当。”但他话没说完,丰太太就笑道:“现在上海滩提起你丰之桐大名来也不输给裘天宝老凤祥那几家的老法师,之樟跟在你身后学生意,哪里还有人敢送当给他上的。”之桐向来习惯于服从母亲,便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惟恐母亲怀疑他不让二弟染指银楼店堂间,是为了将来独吞丰祥和的财产。其实之桐倒真不算多虑,之樟坐进店堂间不足一个礼拜,就有刁钻客人上门来了。

这一日之桐与连福去银行购金材,海生留在工场间,店堂里只有之樟看着。一对双双身着补丁衣衫的中年夫­妇­走了进来,那女人两眼红红的,手里紧紧攥着个小布包,由身边的男人半推半拉着来到之樟面前。那女人只是低着头不说话,男人开始好言好语相劝,不一会便失去耐心对着女人破口大骂起来:“你只晓得心疼这只陪嫁镯子,不卖掉的话拿什么给儿子看病,你想看着儿子死掉啊,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狠心做娘的。”之樟在柜台里听出点名堂来了,对那男人说:“先生,你讲话客气点嘛,让阿嫂再好好想想,卖掉陪嫁首饰哪个女人不心疼呢?”女人似乎被之樟的话感动了,用手擦了擦眼角,轻轻将小布包放到柜台上,说:“老板先生不瞒你讲,这只青田玉镯子还是我太外婆那一辈传下来的,今天要不是为了救儿子的命,我就是卖掉自己也不肯卖镯子的,这镯子跟我命一样重。”

一只淡绿­色­的玉手镯呈现在之樟眼前,圆润剔透,不见一丝杂质,确实像是上品美玉。之樟想起银楼里一句老话:黄金有价玉无价。­肉­眼看上去差不多的玉器,在真正识货人眼里价格有可能天上地下。此时兄长和连福都不在店里,之樟守着店堂是装装门面的,他根本不识货,连黄金K数还搞不清楚呢。可是之樟不愿让顾客看出他是个银样蜡枪头,又找不出借口把送上门来的卖家请出店堂去,于是他硬着头皮很内行似地问那女人:“这位阿嫂,你开价多少呢?”女人的眼睛又红了,抖索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一旁的男人抢上来说:“老板先生,这可是真正的青田玉啊,现在为了换救命钱,五百只洋不算多吧。”男人说着伸出一只粗大的手掌在之樟眼前晃了晃,那动作十分粗鲁。之樟吓了一跳,五百块钱,那是他从前在洋行里做事三个月的薪水啊,难道这手镯真那么值钱吗?

女人看出之樟的犹豫神情,流着泪说:“先生,这镯子我不卖了,五百块钱打死我也不肯卖的。”那男人一把抢过镯子再次递到之樟手上:“先生,你不要听她瞎讲,我老婆是疯了,儿子­性­命要紧还是镯子要紧都分不出来。”之樟又一次接过手镯,想用放大镜再仔细看看,他依稀记得听大哥说过,真正的好玉细洁如婴儿皮肤,几乎连毛孔都看不出。要是在放大镜下看得出汗毛孔样的斑点,那肯定是劣等玉。之樟左手托玉镯,右手拿起放大镜,这时他只觉得左臂处突然被碰了一下,玉镯跌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之后碎成两半。

《上海银楼》第三章(十二)(3)

那女人见玉镯碎了,立时放声嚎啕大哭起来,一副随时可能哭得昏死过去的模样。之樟明明看到是那个男人有意碰撞他的左臂,可还没等他开口,男人抢先责问道:“你开银楼的老板哪能这样不当心,这镯子是我们家里惟一的值钱家当,儿子还等着救命钱呢,你讲现在事情怎么办?”

之樟明白自己上了当,这对男女分明是在唱双簧,然他此刻有口难辩,玉镯确确实实是从他手里掉下去的,怨谁呢。如果这时之樟也拉下脸来耍赖皮,不定谁斗得过谁。可这银楼二少爷偏偏不肯在这种男人面前说软话,甩一把铜钱出去买份痛快的脾气又上来了。他走到收银台前,拧开抽屉数出五百块钱,一巴掌拍在玻璃柜台上:“拿去,这镯子我买下了。”

男人抓过钱数了数说:“老板,你真是爽快人,敢作敢当,兄弟我佩服得不得了。”女人已经擦­干­眼泪,推着男人肩膀说:“还罗嗦啥,快点带儿子看病去呀。”之樟目送这对男女离去,弯腰拾起碎成两半的玉镯,只觉得身子发软,瘫坐在柜台后面,脑袋一片空白。

之桐回来听之樟说五百块钱收进一只碎玉镯,气得嘴­唇­皮直抖,说:“五百块钱呀,阿弟,两只足赤金戒指的钱哎,你的派头真是大到天边去了。你再好好看看,这种镯子就是不碎,也顶多值三十块钱,哪里是什么青田玉,玉石粉压出来的罢了。”之桐生气地将那只镯子再次重重摔到地上,海生很识相过来拾了起来,用纸包好。他知道之桐定会把碎镯子交给丰太太过目,看看她的二少爷何等无能。

之樟其实心里也痛,五百块钱赌了口气就化为灰烬,家业再大的少爷敢做出这般举动来的也不多见。然而之樟依然嘴硬:“这五百块钱记在我头上好了,丰祥和银楼总也有我一份吧?”

丰太太听说此事后倒出奇地冷静,当着佩玉安娜和孙子孙女的面一言不发,吃过晚饭只叫了之桐之樟兄弟俩去她房里。丰太太了解之樟的脾气,白白损失了银楼里五百块钱,之樟其实心里也疼,可你就是把心疼碎了,也找不回钱来,所以旁人的责骂便成了多余。之樟此刻的脑子是架在火上的油锅,你想保全这口锅,得往锅底下抽薪,让油锅冷却下来,要是往油锅上浇水,结果只能将锅炸得粉碎。

之桐之樟坐在母亲两侧,丰太太掂了掂碎成两半的镯子,语气平和得让两个亲生儿子都觉得陌生。“之樟,这两块碎石头你好生收着吧,权当花钱买了个教训,想吃银楼这碗饭,不交学费恐怕不行。”之樟接过碎镯子揣进口袋,一声不响垂下头来。他不敢正眼去看之桐,长他好几岁的大哥从小在银楼学生意,那学费就是师傅的责骂和耳光。而他之樟连银楼工场间都呆不住,只想坐在店堂里风光,结果头一堂课学费便花去五百块钱,世界上有这么贵的学费么。之樟抬起头来说:“妈,阿哥,这五百块钱教训记在我账上,日后丰祥和银楼该我的那份,扣去五百块好了。”丰太太冷冷一笑:“你倒是讲了句良心话,你糟蹋的钱自然由你自个儿来还,只是我现在还没死,你想分丰祥和银楼的家太早了点吧。”丰太太说完挥挥手让两个儿子出去,之樟自知失口,还想对母亲和大哥解释几句,之桐一把将他拉出母亲房间。

《上海银楼》第三章(十三)(1)

之樟不想再去银楼了,自从上当丢掉五百块钱后,之樟总感觉到大哥连福甚至还有海生那个小学徒都在笑话他。当然他一个成了家的男人也不能带着老婆孩子白吃丰家的饭,于是之樟求得母亲同意,留在南货店照看生意,领导佩玉安娜两个女人。丰太太和之桐都松了口气,之桐原本就不赞成之樟Сhā手银楼,银楼不比南货店,差错毫厘就可能造成大数目钱财损失。之桐只是顾忌二弟和弟媳会疑心他想独霸丰祥和银楼,才让之樟跟了他去坐店堂。现在好了,五百块钱让之樟换了个教训,也促使他主动退出了银楼事务,这对丰家和之桐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情。丰太太深知之樟不是块守得住钱财的料,然而她为娘的总要端平一碗水,若让大儿子之桐掌管银楼,叫老二之樟坐在南货店里,会让人觉得她偏心。如今之樟犯了错,自甘情愿地要回来坐南货店,丰太太当然一口应允下来,连安娜还都觉得婆婆大哥宽宏大量。

之樟很快就觉出南货店的好处来了。他因失误给银楼带来损失,也真心实意地难过了一阵,不过他这种自责心情仅仅出于自己一个读过书的人,竟让一对男女无赖骗了,面子上下不来而已,并不会对丢失的钱财心疼太长时间。之樟从来不像母亲和大哥那样,把每一块钱的赚头都视为必须竭尽全力去捕捉的猎物。既然他不适合跟大哥一块掌管银楼,那就同大嫂和妻子安娜一起看守南货店好了。反正都是丰家的产业,只要不算被老板炒鱿鱼,之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掉身价的,就像麻将台上输了牌,洗牌后便可重新再来。现在之樟也不必天天早起坐了黄包车从南市赶到市中心银楼去,他可以舒舒服服睡懒觉,吃完早饭后换件西装到南货店柜台边走一遭,一天的工作量就算完成了,没有人可以讲他在丰家吃白饭。

梅雨季节将临,丰太太指挥着佩玉安娜将南货店里存放的­干­货搬到日头下晾晒,然后分别装入铁皮箱密封起来保存,待出了梅后再放到店堂柜台里出售。不过“丰记”南货店晾晒­干­货都小心避开邻里目光,将­干­货搬到自家晒台上去,免得让人家以为丰家卖出的是虫蛀过的货。若是红枣桂圆里真的长了蛀虫,丰太太也有办法,她吩咐连福嫂或小大姐阿桂将这些东西用清水漂过,或炒或煮了让自己家里人吃掉。吃不完的包成三角包,三分五分钱一包在南货店里卖。这种时候丰家厨房后面常常会飘出炒花生炒瓜子香味,诱来邻居孩子们往窗口伸长了头颈。丰太太偶尔抓起几把炒货塞给那帮馋小鬼说:“喏,尝尝味道,叫你们爹娘到前面南货店来买呀。”小孩子吃馋了嘴,回家去总要缠上父母来买炒货,当父母的也不好意思让自家孩子常吃丰家白食,做做样子也得绕到前门“丰记”南货店来买一两包炒货,为的是两下里谁都不欠谁情。

开南货店的都怕过黄梅天,而丰记南货店这时节生意反倒好了起来。容易霉变生虫的­干­果都变成香味扑鼻的小包炒货卖了出去,卖剩下的让丰家大人小孩饱了口福。其实丰记南货店只不过比别家多了一道炒­干­货工序,不但避免了黄梅天的损失,存货还多卖掉些。之樟对母亲的持家本事佩服不已,叫安娜也好生学着点。安娜冷冷道:“我既不守寡又不想开银楼发财,学得那么­精­怪有什么用。”安娜说的是大实话,有丰太太在,别说是儿媳­妇­,就是两个已经娶妻生子的大男人之桐之樟都作不了主。安娜乐得把女儿交给连福嫂阿桂照看,自己泡上一杯好茶,手里托一把瓜子花生,坐在店堂里边吃边听无线电里的上海滑稽戏或是苏州评弹。偶尔有顾客来买东西,反正还有佩玉在,除非佩玉忙不过来,安娜才会抹抹嘴巴,关掉无线电站起身来接待顾客。日子长了,佩玉表面上不吭声,晚上回到房里跟之桐嘀咕:“丰记南货店赛过养了两只大老鼠,日日嘴巴不停,东西一半是卖出的,一半进了自家肚皮,真没见过这样好吃懒做的夫妻。”之桐听了就劝佩玉:“你也不要真把二弟夫妻俩当劳动力,这两个人再怎么吃,总比糟蹋银楼里钱财好,上回那只上了当的破镯子白白坏掉五百只洋,不知能吃多少炒货呢。”佩玉嗓门大起来:“一样是丰家的儿子媳­妇­,凭什么我们俩做,他们俩吃,到头来家产还不是对半分。”之桐赶紧用手掌捂住佩玉嘴巴:“你小声点,让二弟听见了大家脸上不好看,反正娘心里有数,不会由着二弟败光家当的,你放心好了。他们夫妻胃口再好,也不会把丰家吃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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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三章(十三)(2)

过了些天安娜要带女儿嘉卉回娘家,从南货店里包了几大包红枣桂圆及各式炒货,自己两只手拿不下,叫上阿桂跟了她去。佩玉看在眼里气不过,等安娜一走,立即叫来自己三个孩子,让他们放开肚皮在南货店里吃东西,另外也包了几包炒货打算送回娘家去。连福嫂见了有点不识时务地问道:“大少­奶­,你娘家也开南货店的,这些东西带回去不让娘家人笑话吗?”佩玉没好气地回答:“丰家的东西我不拿白不拿,让人笑话去好了。”连福嫂转身就将安娜佩玉的举动告密似的全都告诉了丰太太。

丰太太何等­精­明的一个女人,早把两个儿媳­妇­心思看透了,只不过时机未到,不便把谋划已久的打算付诸行动,所以才装聋作哑。按丰太太的愿望,丰家财产只有全部交到老大之桐手上她才放心。之桐从小学生意,没少吃苦,懂得挣钱不容易的道理,不论是丰祥和银楼还是丰记南货店,在之桐手里只会黄金越存越多,店面越开越大。而老二之樟年幼丧父,在母亲兄长庇护下长大,只会花钱不懂得挣钱,金山银山也有让他掏空的一天。可之樟到底也是丰太太身上掉下来的­肉­,再不争气也不忍心看着他离了丰家去过穷日子。丰太太明白现今两个儿子都已娶妻生子,兄弟分家是迟早的事,只不过丰太太想着自己还未老到动不了,不想太早看到她拼尽一辈子心血积攒起来的丰家财产一分为二,化整为零,所以才将分家的事情一再往后拖着。今天连福嫂告知了佩玉安娜的行为,无意间又将丰太太替儿子分家这块心病勾了起来。

丰太太想先从老大嘴里探探口风。之桐其实早已存了与二弟分家之心,只不过母亲尚未开口,他不好先提出来。之桐每每想到要将丰祥和银楼一分为二,心口就被揪得发疼。这银楼是个聚集钱财的地方,只能聚不能散。上海滩时常听到大号银楼盘下小号同行开成自家的连锁分号,还没见过一家小银楼因为兄弟分家而拆散了的。丰祥和银楼正处在做大发展的势头上,生意好的时候,每日里净赚十两二十黄金也是有的。旺火一般的势头之下若分了家,明明白白是一桶水浇在炭盆里,连点火星都剩不下了。

要是真按之桐心思,丰祥和银楼最好归在他名下,丰记南货店给之樟。他自小在银楼学生意,又肯吃苦勤俭,银楼在他手里只会做大不会败落。二弟是爱吃爱玩之人,开家南货店不用动太多脑筋,能赚出他自个儿的吃喝玩乐进项也足够了。之桐这样想归想,到底不敢说出来,连在母亲和佩玉跟前都没露过口风。银楼和南货店无论从资本还是生意­性­质来说,都让人感觉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身为兄长若是占下银楼,显然看起来是在欺负二弟。丰太太跟之桐暗地里不知商量了多少回分家方案,却始终没能定下个两全其美的主意来,反倒是不久以后,分家的要求让之樟先提了出来。

《上海银楼》第三章(十四)(1)

安娜的父亲苏先生当初因为忍不下日本兵那口气,一怒之下辞掉永懋洋行大班一职,回家当了寓公,一晃半年多过去了。这期间也曾有几家洋行想聘请苏先生,可职位都在大班之下,心高气盛的苏先生拉不下脸来屈就,宁肯缩在家里听无线电抽雪茄烟。苏家虽说是上海殷实人家,但终究也是靠苏先生薪水过日子的,自家并无产业。苏先生辞了洋行的饭碗,一家人就得靠从前的积蓄过日子。长女苏安娜嫁到丰家后是第二房媳­妇­,上有婆婆兄嫂当家,她能在丰家过上舒心日子就算不错了,根本指望不上拿着丰家的钱来补贴娘家,况且苏家也不想丢人现眼。

安娜的弟弟一个上大学两个上中学,都是最需要用钱的时候,苏家还住着万航渡路一幢新式里弄房子,娘姨和与房子相称的各种开销也不是个小数目。没过多久,弄堂里左邻右舍依然看见苏太太衣着鲜亮坐了黄包车出门,只当她是去南京路协大祥绸布店剪衣料,或是去四马路天蟾舞台听戏,哪里晓得苏太太手提包里掖了几枚陪嫁首饰上当铺呢。苏家从前是体面人家,现在苏先生虽然自己扔掉了饭碗,但是体面人家的骨架子是不肯散的。

这一日苏先生突然接到一份讣告,沪上某家洋行老板遇车祸去世,丧家在万国殡仪馆举行追思仪式。那洋行老板生前与苏先生因业务关系往来较多,私下里交情也不错,为此苏先生到了日子便换上一身黑西装前往吊唁。洋行老板葬礼过后不久,其未亡人在一家西餐馆订了座位,请苏先生苏太太吃饭。餐桌上,洋行老板###一脸凄容,道出了今日请苏家夫­妇­吃饭的真正目的。原来那女人打算卖掉丈夫的洋行到香港去,希望有个懂行之人来接盘,方不辜负逝者的愿望,在她看来苏先生便是最理想的人选。苏先生从前是洋行大班,如今赋闲在家,又不肯轻易出山屈就于其它洋行,那么最佳选择就是自己买下一家洋行来当老板。如果苏先生愿意接盘,那女人答应只将洋行里看得见摸得着的固定资产折价出让,其余诸如客户关系之类的无形资产全部无偿奉送给苏先生。

从西餐馆出来,苏先生苏太太坐在黄包车上就迫不及待算起账来,苏先生毛估估盘下这家洋行至少得有三百两黄金。苏太太叹了口气:“眼下就是把家当全部卖光,也凑不整齐三百两黄金,况且那女人说得很明白,全部固定资产转让须得按黄金结算。”苏先生夫­妇­只顾算账,忘了给黄包车夫指路,偏偏那车夫又是刚从乡下出来拉车,上海主要马路还未认全,等苏先生发觉时,黄包车已经过了静安寺。苏先生刚想发火,苏太太一把将他按住:“好了,好了,将来自己当了老板,买部汽车坐坐,省得淘气。”在苏太太看来,丈夫不当洋行老板简直是没道理的事情。

苏先生夫­妇­回到家里拿了纸笔又细细算了几个钟头账,得出的共识是能帮助苏先生盘下洋行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的女婿丰之樟。丰祥和银楼自从搬到市中心后,生意越来越兴隆,名气直升,经常有人将其与裘天宝老凤祥银楼一同挂在嘴边。丰之樟是丰家二少爷,日后理应分得一半家产,怎么说也不会少于三百两黄金。丰家是开银楼的,连兑换这道手续都免了,要是分家的话直接分到手的就应该是金条。

几天后苏太太特意烧了一桌好菜,打电话叫女儿女婿带了外孙女一同回娘家来吃饭。饭桌上苏先生把开洋行的计划跟之樟一说,之樟两眼立时放出光来。要不是当初为了给老丈人面子,之樟是不会轻易辞掉洋行饭碗的。在洋行里谋事不但名声好听,心情也舒畅许多。天天西装笔挺皮包挟进挟出,市面上朋友多兜得转,消息也灵通,到了月底领薪水,又轻松又洋派。可辞职后这些日子,坐银楼碰上拆白党,白白丢掉五百块钱,让他在母亲兄嫂跟前抬不起头来。在自家南货店里多吃了几把瓜子,大嫂脸上便整日乌云密布,真让之樟憋屈死了。这会听得老丈人有意重返江湖自立山头,开洋行当老板,想拉他这个女婿帮衬,正中之樟下怀,岂有不乐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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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三章(十四)(2)

几杯酒后苏先生将话题直Сhā三百两黄金的接盘费,之樟一脸茫然,愣愣地瞧着岳父母没了主意。苏太太往之樟盘子里挟了块大大的熏鱼,笑着点拨道:“之樟啊,区区三百两黄金有啥为难呢?问你阿哥借一下好了,等到洋行运转起来赚了钞票再还他也是一转眼的事情。”苏先生马上接着太太的话头:“要讲借嘛真是言重了,丰祥和银楼本来有之樟一半,又不是他阿哥一个人的,所以正确的讲法只不过是调个头寸。我们两亲家,又是头一回张口,洋行开起来将来还不是之樟的。我老都老了,拼了老命再出山赚钞票,总不见得是为了我自己吧,这笔账亲家太太和之樟他阿哥算得清楚。”

岳父母的话让之樟茅塞顿开,他想想也确实如此。眼下丰家出资帮苏先生盘下洋行,那他丰之樟就是副经理的当然人选。等老丈人日后退出江湖,这洋行不就由他之樟当家吗?那时丰家的产业不仅有中式的银楼南货店,还有西式洋行,上海滩都找不出几家来。之樟越想越兴奋,加上酒­精­助力,从苏家回来当晚就向母亲大哥开了口。

之桐听说之樟要从家里拿出三百两黄金去开洋行,惊得张大嘴巴就忘了闭拢,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这么大的事还是让妈来作主吧。”丰太太听说苏先生要盘下洋行,心里明白了###分。当初苏安娜嫁过来时,苏先生还是响当当的洋行大班,现在当了半年多寓公,只怕是家底早已空去一大半。说什么要开洋行培养之樟当老板,不过是想拿了丰家的钱去替他养家小罢了。丰太太想归想,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深知老二的脾气,使起­性­子来会不顾一切。之樟若真要吵着分家,她做娘的也阻止不了,她总不能不认之樟是丰家的儿子。

之樟被岳父那个开洋行计划刺激得像发了高烧,退都退不下来。头天晚上刚谈开的事情,第二天一早就紧催着母亲阿哥要听回音。丰太太知道这回分家是分定了,与其吵破脸皮,不如和和气气算账,索­性­让之樟早点分得他那一份家产走人,过好过坏由着他去。丰太太让两个儿子两房媳­妇­三头六面坐下来,将丰家所有财产分成三份,她自己一份,两个儿子一人一份。因为之樟只要黄金,不要其它东西,丰太太允诺一个礼拜后给他三十根十两制的“大黄鱼”。丰太太将自己的一份财产与之桐放在一起,继续支撑银楼和南货店,当然对丰家来说,南货店随时随地都可以关门歇业,惟独丰祥和银楼要永远开下去,那才是丰家的根基。

之樟分得三百两黄金,心满意足地跟着老丈人开洋行去了。丰祥和银楼少了这笔本金,多少有些伤元气。然而丰太太和之桐都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之樟从小手指间缝隙太大,多少金银也经不住他的手漏出去,早分家早除隐患,未必不是件好事。

之樟夫­妇­既然跟母亲大哥分了家,便不好意思继续住在丰家,天天一张桌上吃饭,这笔账怎么算得清楚。正好安娜的大弟去外地上大学,家里房间空了出来,苏太太就让女儿女婿搬过去住。这样之樟每天可以与苏先生一同去洋行上班,下了班翁婿回家后再对饮几盅,苏太太也有女儿外孙女作伴,一时间尽享天伦之乐。

苏先生从前在洋行当大班时结交下不少关系,如今重出江湖这些关系尚未断掉,业务开展得顺风顺水。之樟成了老丈人的副手,不像过去当小职员,现在他有了自己单独的办公室,也有了吆喝人的资本,感觉好得不得了。上班时之樟喜欢将锃亮的皮鞋搁在写字台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窗外风景吹口哨,这种时候他会对终年穿长衫,站在银楼柜台后面对顾客陪笑脸的大哥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他觉得大哥太可怜了,纵然金条攒得再多,也从不舍得花钱买份自己想要的快乐,这样的话金条又有啥用场。之樟现在称心如意当上了这家名为“苏丰”洋行的副总经理,最近连私家汽车也坐起来了,既风光又潇洒。有时之樟心情好,会带了妻女坐汽车去南市看看母亲和大哥大嫂,给侄儿侄女买些洋气的小玩意做礼物,他没有忘记是丰家给了他三百两黄金,才让他过上了他想过的日子。而且他之樟还成了岳父母的大恩人,是他使老丈人有了重出江湖的机会,因此苏先生如今虽身为总经理,凡事却总要先听听之樟的主意,老丈人在女婿跟前一副谦恭态度,让之樟很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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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三章(十四)(3)

苏家日子过舒心了,苏太太也自然要对之樟这个女婿另眼相待。之樟下班回来,苏太太常会亲手端了红枣莲心汤或是冰糖炖白木耳羹来让他吃了补身子。这些东西丰记南货店里都有,但之樟却不记得母亲舍得这样天天吃。苏太太待之樟比对自己那几个亲生儿子还要好些,之樟心里很是感动,在苏家住的日子越长,他自我角­色­转换得越快,竟不像苏家的女婿,倒成了苏家顶门立户的长子。安娜几个兄弟的上学费用,一幢新式里弄房子主仆十来口人的开销,统统由苏丰洋行承担下来。之樟对金钱不像母亲大哥那样上心,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缺钱的日子,若真有大把银元搁在口袋里,还觉着碍事,总喜欢呼朋唤友来一起花光了省心。

苏先生和之樟翁婿联手开苏丰洋行,赚了钱都在洋行账上,两人也不同于手下职员月月领薪水,想花钱只需去账房签字领钱好了。久而久之苏太太和安娜也时不时去账房拿钱,开始账房先生还另做了份清单来请之樟过目,后来看之樟一脸不在乎懒得过问的样子,账房先生也就不再多事。苏家人要用钱,只需自己签字画押就能顺顺当当把钱取走,全无一点规章制度可循。之樟偶尔也会想起从前大哥告诫过他的那些话,账目一定要日日清,只消一日不清,就会永远成了笔糊涂账。可是眼下之樟无论如何做不到让洋行里账目日日清,一来怕得罪岳父母,苏家人对洋行的钱随取随用惯了,现在再立规矩为时已晚,况且之樟住在苏家,怎好跟岳父母为钱脸红。二来之樟也是为了自己方便,他三天两头约上朋友出去吃饭看戏,那些朋友看他是个开洋行的二老板,都心安理得让他做东。有时之樟身上钱带得不够,也没见哪个朋友替他垫付一下,而是让店家记着赊账,第二天再叫苏丰洋行的账房先生来付清。

之樟的一举一动苏先生都看在眼里,可他偏偏装聋作哑什么也不说。这洋行虽说名义上由他当总经理,苏先生很清楚自己这个总经理是怎么当上的。要不是之樟分家后拿来三百两黄金,又看在翁婿份上,苏先生哪里当得起什么总经理,说不定还日日缩在家里听无线电做他的寓公呢。之樟对苏家人真是不薄,他从不过问岳父母花去洋行多少银子,因为他自己也喜欢花钱买乐。之樟花洋行的钱比苏家人更理直气壮,这钱本来就是他从丰家带来的。

自从之樟分家搬出去住后,丰太太和之桐其实一直牵挂着他,当然很大程度上也是牵挂被之樟带走的那三百两黄金。有时丰太太会遣了连福嫂阿桂去苏家送点吃的东西给孙女嘉卉,逢之樟安娜带嘉卉回来,丰太太也总要牵了嘉卉的小手去自己房里,细细套出孙女口中的真话来,以此来判断之樟在苏家的生活形态,以及苏丰洋行是否真正赚钱。

某日之桐出门经过之樟的苏丰洋行,想进去看看二弟,他规规矩矩先让门房进去通报一声。谁知那门房间里聚了三四个男人在掷骰子赌钱,脸红脖子粗的,没人理睬之桐。之桐便自行走上楼去了之樟的办公室,迎面只见之樟两条腿搁在写字台上,抖动着皮鞋在哼“蔷薇蔷薇处处开”。之桐当即心里凉了一大截,有什么样的老板自然有什么样的雇员,这洋行再开下去恐怕不但赚不到钱,离倒闭的日子也不远了。之樟对大哥的担忧全不以为然,笑道:“阿哥,开洋行不比开银楼,无须整日盯着柜台,洋行是靠电话消息做生意的,我一个中华职校毕业生,这点道理总比你晓得多吧。”

之桐回家后把在二弟洋行所见告诉了母亲,丰太太沉默多时叹息道:“反正丰家的一半家产已经给之樟分出去了,日后任凭他开洋行还是吃老本,横竖同丰家没关系,各人活各人的命,由他去吧。”

《上海银楼》第四章(十五)(1)

丰太太五十大寿喜日将临,之桐佩玉夫妻俩早早就在筹划给娘做寿,也跟之樟安娜商量过。尽管时局动荡,但在普通老百姓眼里,五十岁生日怎么说也是个大日子。丰太太不想辜负儿子媳­妇­的一片孝心,这几年虽说世道不安宁,但银楼因为有银行的平价金材供应,生意还算做得平稳。丰祥和银楼如今在大马路至四马路方圆几里地面也有了点名气,丰太太不论是去大马路买衣料还是去四马路听戏,伙计跑堂一听说丰祥和银楼老太太来了,面上的笑容嘴巴里的恭维话也要比接待其他客人多些。做寿吃喜酒原要有好心情的,心情畅快了,不过生日也找得出摆酒席请客的理由来。只不过丰太太不想由着儿子媳­妇­太张扬太破费,便称长孙嘉森眼看要满八周岁了,­干­脆老的小的一起捡个日子在杏花楼里摆几桌,热闹一番罢了。之桐佩玉都记得当初森儿的周岁酒席就摆在杏花楼酒家,丰太太一直认为森儿是丰家的送财童子,自他出世后丰祥和银楼越开越气派,连丰记南货店生意也兴隆起来。丰太太内心把功劳都记在嘉森头上,所以想在杏花楼里再摆一回酒席,给丰家添一把旺火。

做寿当日除了丰家人,佩玉娘家父母兄弟都齐齐赶来向丰太太贺喜。丰家这些年来人财两旺,早把姚家比得没了脾气,佩玉娘家人惟恐没机会在丰太太跟前讨好呢。也幸而佩玉的肚皮争气,为丰太太添了两个孙子一个孙女,这才让她娘家人坐在杏花楼的酒席上有了点底气。与姚家人不同的是,之樟与安娜娘家人却坐了汽车还姗姗来迟,好像故意要向全体来客炫耀那辆时髦汽车似的。苏先生苏太太嫌汽车里人多坐得不舒服,硬是让车夫从万航渡路苏家到四马路杏花楼来回跑了三趟,等苏家人到齐,先来的客人肚皮早就唱起了空城记。小寿星嘉森领头,一帮小孩没规没矩地用筷子敲击杯碟,跑堂的服务生几次三番向之桐和丰太太嘀咕,说是早知如此,不该提前烤鸭子,杏花楼的烤鸭如不趁热吃,饭店的招牌都会被做坍掉。

席间丰太太的脸­色­有些冷淡,想来苏家的洋行开得再大,还不是从丰家拿了黄金去做本钱的,买部汽车哪里就值得这般显摆,甚至还显摆到丰太太的寿酒席上来了。偏偏苏太太生来是个极爱张扬的女人,端了酒杯对丰太太说:“亲家母,坐汽车倒底比黄包车有派头,又快又舒服。哪天你想出门荡马路,我叫车夫来接你,我们两亲家一块去。”丰太太放下酒杯淡淡一笑:“亲家母,我这个人生来是坐黄包车的命,坐了汽车闻到汽油味道要反胃的。再讲汽车买来是亲家公和之樟洋行里办公用的,我们女人家出去荡马路坐汽车的话,让人家看起来也太招摇了呀。”苏太太热面孔碰了一鼻子冷灰,脸上讪讪的,尴尬极了。幸好丰太太另一侧坐了佩玉的母亲姚太太,姚太太连忙笑嘻嘻接上口来:“哎呀,苏太太,我是顶喜欢坐汽车的,只不过没你那样的好福气罢了。你看看我那女婿之桐,丰祥和银楼生意做得那样大,他这个当老板每天照样节俭得坐黄包车来回,不像他兄弟之樟那样舍得用钞票,所以我想坐汽车只好借你苏太太光了。”姚太太这番话既解了苏太太的围,又当着丰太太的面称赞了之桐,当然称赞之桐就等于称赞自己女儿。其实姚太太心底里一点都不输给苏太太的,苏家靠女婿之樟的三百两黄金开洋行坐汽车就啥了不起,正如丰家是条大河,大河有水小河才能满嘛,要是之桐也想买汽车,只怕三辆五辆都买得起。

之桐佩玉夫­妇­,之樟安娜夫­妇­都听到了丰太太苏太太姚太太三位母亲说的话,做晚辈的这种时候最好装聋作哑。安娜很认真地用筷子蘸着碟子里的醋为女儿画小兔子。佩玉一本正经呵斥嘉森不懂规矩,小寿星怎好把酱油倒翻在裤子上。只有之桐听姚太太说起之樟舍得用钞票,心里一动。自从去过之樟的洋行,之桐日夜替二弟悬着心,苏丰洋行给之桐的印象开得像家茶馆店,能做成什么生意,早晚会有倒闭的一天。寿酒宴结束后,之桐留住之樟,兄弟二人踱至丰祥和银楼,在店堂间里聊了个通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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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四章(十五)(2)

之樟倒一点不瞒大哥,把洋行里的生意经一五一十倒了出来,苏丰洋行近来一直在做大米生意。自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进了租界,上海米价持续飞涨,米店门口日日人头攒动,老百姓早就吃不上国产大米和进口的西贡米了,即使出高价买到的也多是碎米和发绿的霉变米。前不久汪伪政府又公布了沪市米粮管理暂行办法,规定凡进入上海市区的食米,一律得储入市政府规定的粮库,待政府征购后有剩余,才可分摊给各家米行出售,否则以走私论罪。可苏丰洋行却在这种时候顶风出击,专门做起米市生意来。从江浙一带购进上好大米卖给上海各家米店,中间这一道流通环节上的赚头,让其它洋行眼红得只差滴出血来。不过苏丰洋行倒米的生意由之樟老丈人苏先生一人经手,之樟能见到的只是账户上日益多出的进项。之樟虽说毕业于中华职业学校,也算洋行里专业出身的副经理,但他生­性­懒散,能不过问的业务乐得让苏先生独自去大包大揽。之樟从来没往深处想过,苏丰洋行何以能在日本人眼皮下,顶着政府的重重法规,将倒米生意做得这般有声有­色­,苏先生就不怕杀头么?

之桐听了之樟的话,多日来闷在心底的疑团自行解开了。他料想苏丰洋行若不是靠着汪伪方面甚至是日本人的背景,没有胆量也不可能做成倒米生意。之桐也是商人,还开着不大不小的银楼,生意人当然想赚钱。但要是靠着日本人赚中国同胞的钱,不仅良心上过不去,只怕日后也不会有好结果。之桐道出了自己的担心,之樟听了表面上仍不在乎,心里到底也一阵阵揪紧了。他想起前些天安娜上大学的弟弟从外面回来说,共产党的地下组织领导沪东一带工厂工人在公共场合悬挂红萝卜,因为上海市民暗地里把日本人叫做萝卜头。沪东一带现在已经流行唱小曲,“天快亮了,大家起来磨刀,磨刀切萝卜”。老百姓都开始接受抗战胜利宣传,日本人的日子一定长不了。一旦日本人吃了败仗,跟日本人有过牵连的中国人就是汉­奸­卖国贼,能有好下场么?

礼拜六下午洋行里事情不多,小职员们心照不宣一个个提前开溜回家。之樟瞅准机会,拿出一盒高级古巴雪茄走进苏先生办公室,只说朋友送的雪茄味太呛,孝敬老丈人正好。苏先生嗜雪茄如命,从前在永懋洋行当大班时,抽的雪茄都是实打实用金条换来的。如今烟草买卖生意难做,日本人控制得很严,不要说古巴雪茄,就是大前门香烟也得按人头配给,不能随心所欲过瘾。苏先生见到之樟手里的古巴雪茄,两眼放出光来:“你本事真大,哪里弄来这么好的货­色­,只怕也有东洋人方面的关系吧。”之樟听到“东洋人关系”几个字,心里不禁想,你苏大班当初不就因为受不了东洋人的气,自己敲掉饭碗的么,此时讲起东洋人怎倒是一派羡慕口气。之樟也想起了大哥的提醒,便接着岳父的话头说:“我哪能好跟爹爹你比,苏丰洋行靠了你的关系,连倒米生意都敢做。我这几支雪茄不过是从前中华职校同窗好友家里来了南洋亲戚,送我开开洋荤,抽抽玩的。”

苏先生抽出一支雪茄,并不急着点火,他把烟横过来放在上嘴­唇­处擦来擦去,不停地作深呼吸,闻着久违的雪茄烟香。他当然听出女婿话中有话,沉默片刻后压低嗓门说:“之樟,你是我女婿,我可向来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再讲我们苏丰洋行真正的老板是你丰之樟而不是我,所以今天我也不想瞒你。苏丰洋行做的倒米生意,确实是利用了东洋人关系。从江浙一带收购来的好米,百分之八十是为日本淞沪警备司令部筹备的军粮,作为酬劳,日本人放出百分之二十让苏丰洋行倒卖给各家米店,从中赚利。”之樟尽管在洋行里当个只管拿薪水不过问具体业务的甩手副经理,但此刻真的从苏先生口中证实自家洋行是靠了日本人关系发的财,脊背上顿时渗出冷汗来。之樟问苏先生:“外头都在传日本人撑不了多少日子,将来重庆国民政府回来,帮日本人做过生意的就算汉­奸­,那可怎么好?”苏先生仰脸望着天花板,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之樟你放心好了,万一真有那么一天,吃官司杀头我一个人去,决不连累你和安娜孩子。只不过事情并没有到那一步,开一天洋行总要做一天生意。做生意就要赚钞票,赚得越多越好。”老丈人的话让之樟听了心惊­肉­跳,在家他是晚辈,在洋行里他只是副经理,从哪方面说他都不便出面阻止岳父的所作做为,回到家里也不敢跟妻子安娜说得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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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四章(十六)(1)

这些日子安娜和母亲苏太太很是舒心惬意,苏丰洋行生意好,苏先生和之樟每月给各自太太的家用也增多了。女人手里一旦有了可独自支配的金钱,就不知会生出多少活络心思来。苏太太除了听戏最爱逛绸布店,南京路上的“协大祥”像是她嫡亲娘舅家,三天不去心里痒痒口中还念叨个不停。苏太太剪了数不清的旗袍料,棉的绸的丝的麻的五花八门­色­彩缤纷,闲时将衣料箱内存货倒在床上,眼花缭乱一大堆,要是真做成旗袍,只怕活一百岁也穿不完。然而苏太太并非真要穿那么多旗袍,不过是女人的一种占有欲,如同小孩子见了糖果,只想朝口袋里塞,哪里会有够了的时候。碰上有机会带了旗袍料去送给亲戚家的女眷们,苏太太必定要替这块衣料编出一段让女人们听了感激涕零的故事来。似乎她手里送掉的不只是块衣料,而是嫁出去一个女儿。苏太太做女人的快乐时光,很大一部分便在这些自编自演自娱自乐的游戏中流逝过去了。

安娜跟母亲不同,她倒不太爱逛绸布店,空闲下来约上几位旧日同窗好友,去南京路“沙利文”西饼店喝咖啡吃栗子蛋糕,很容易打发掉一个下午的时光。安娜跟从前念书时一样,与女友们约会总喜欢抢着做东,好像让她花了钱请客是别人赏了她面子,她倒要反过来谢人家似的。安娜这个脾气跟之樟很像,所以她这样花钱买乐,不仅不会遭之樟责难,做丈夫的有时还会多拿出几个钱来让太太甩派头挣面子呢,这一点上夫­妇­俩真可谓趣味相投。当然仅仅喝咖啡吃蛋糕是花不了多少钱的,安娜再闲,别人家太太未必天天有此份雅兴,因而安娜手中闲钱越积越多,她是个喜欢花钱的人,身边有钱没花光,心里反倒没着没落的。

这一日安娜带了女儿嘉卉坐黄包车来到丰祥和银楼。自从她和之樟跟婆婆大哥大嫂分家后,安娜很少去南市婆婆家。有时去市中心也故意避开丰祥和银楼门前,宁可让黄包车绕道而行。然而今天安娜带着所有的私房钱直奔丰祥和银楼而来,想为女儿买块九九金的金锁片。安娜知道婆婆给长孙嘉森两只翡翠戒指,那是日后为嘉森娶媳­妇­备下的。虽然丰太太再三关照佩玉不要对家里其他人讲,不知佩玉忘了婆婆的话还是故意炫耀,她早就告诉了安娜。嘉森是丰家长房长孙,丰家的财产将来大部分是他的,而安娜只生了个女儿,既非长房孙辈又不是男孩子,丰太太这位当祖母的连点金屑屑也没给过嘉卉。安娜每每想起这件事心气就难以平息下来,现在手头有了钱,她当然可以用自己的钱来替女儿买金购银。而且安娜不去静安寺附近的裘天宝银楼分号,偏偏坐了黄包车到丰祥和来。她对之樟说一样买金银首饰,生意总要挑自家人做,哪有放着丰家的银楼不去,把钱送给别人赚的。其实安娜那点心思之樟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安娜是要在丰祥和银楼当回大买主,让阿哥之桐看看她和之樟不但日子过得滋润,还有闲钱来买首饰玩。安娜知道连福海生那两张嘴巴,保管会将她去银楼买首饰一事告诉丰太太和佩玉,而安娜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婆婆和大嫂看看,苏家的女人也是跑得起银楼的。

丰祥和银楼店堂里只有海生在照看柜台,海生见了安娜忙喊着“二太太”从柜台后面迎了出来。听到海生的招呼,连福也从账台后面站起身来笑道:“二太太嘉卉小姐今天哪能有空来,真是稀客。”安娜没见着之桐有点扫兴,口气仍然十分轻描淡写:“给卉儿弄个金锁片玩玩,九九金好了,份量稍微重点也好,反正她人大了,头颈挂不断的。”安娜说完自己先大声笑了起来,她想之桐要是在后面工场间的话,听见她的声音一定会出来的。

之桐这时确实在后面工场间里。今天下午四马路会乐里的秋秋姑娘来丰祥和银楼,拿出从前在丰祥和买的那只金镶玉手镯,说是急等钱用,要求卖还给银楼,之桐认出这只镯子是从自家银楼里卖出去的,当时的价格是三百五十块钱,现在东西完好无损,连保单收据都不缺,按银楼规矩可凭单原价退还。之桐记得当时母亲得知这只手镯卖给了会乐里的青楼女子,曾大为惋惜,好好的金镶玉镯子掉进了风尘里。现在秋秋姑娘重又将手镯还给丰祥和银楼,身为老板之桐反倒有些于心不甘。丰祥和卖出去的饰品向来以加工­精­湛享誉银楼圈,再挑剔的太太小姐也难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难道秋秋姑娘对这只镯子还有不称心的地方吗?银楼卖出去的饰品让顾客退回来,不论出于何种原因,于店家都是件失面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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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四章(十六)(2)

其实之桐不知内情,秋秋姑娘是遇上了燃眉之急,非得用这惟一的值钱东西来救急。昨天夜里,秋秋苏北老家表兄假充嫖客来会乐里找到秋秋,约定第二天晚上带秋秋逃离四马路妓院,让秋秋将身边值钱的细软全都换成现大洋。秋秋幼时由父母作主与表兄有过婚约,后来父亲去世家里穷得吃不上饭,才将她卖入青楼。如今既然表兄寻到了她,又有法子带她走,秋秋这只囚禁在笼中的鸟儿,自然要与表兄去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好在秋秋已算是会乐里数一数二的姑娘,鸨母对她也较为客气,不像看囚犯似地看管她,秋秋才有可能独自一人来丰祥和卖掉手镯。

秋秋要价三百五十块,这是她当初从丰祥和银楼买去镯子所花的钱。之桐心里算了笔账,现在首饰金市面价格已翻了一倍多,这只镯子收进来后同样可以翻一倍价格卖出去,一般顾客并不知道这里头的行情。不过之桐不想让卖家觉察到这一点,他故意为难地皱紧眉头,老半天才开口道:“秋秋姑娘,你是丰祥和的老顾客了,也曾照顾过我这小店不少生意,不然的话,今天是不能马上付现金给你的,只好让你把东西放在这里寄卖,要等这镯子卖掉后才能付钱,银楼里都是这个规矩,不信你可去打听打听。”秋秋姑娘此时急于用镯子换回现大洋,表兄一再关照她,要想跑出上海去苏北,一路上都是日本人和汪伪军把持的关口,惟有银元才能打通关节,法币人家瞧都不瞧。

秋秋使出了她最拿手的一招,从腋窝下抽出一方香气扑鼻的丝手绢,弹灰似地抽了一下之桐的衣袖:“丰老板,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大方男人,开着这么气派的银楼不会为难我们女人家吧。”之桐的心狂跳起来,这时他听见店堂里传进来弟媳安娜的笑声,他真怕她闯进后面工场间来看见这一幕,那样的话不出今天晚上,这个快嘴弟媳会把他丰之桐的风流故事编得让丰家所有人都睡不着觉。之桐顾不上再跟秋秋多话,一边收进镯子和保单收据,一边陪着秋秋到连福的账台跟前领大洋。三百五十块现大洋沉甸甸一大包,之桐担心秋秋一个女人提着这么多钱不安全,让海生去叫来辆黄包车,待秋秋姑娘上车,他又让海生跟在黄包车后面小跑,定要看着那女人回到会乐里不可。好在丰祥和银楼拐弯不远就是四马路,海生跑惯了,也不嫌累。他知道像秋秋姑娘这样的女人身份虽低下,出手倒不小气,等保驾她回到会乐里,横竖是有赏钱的。

之桐见了安娜有些意外,自从兄弟分家后,之樟安娜就很少回丰家来,跟丰祥和银楼更是远了一层关系。曾有好几回之桐听连福海生说,二少爷二少­奶­路过银楼门前,陌生人一样看都不朝里看一眼,径直走过去。之桐听了只淡然一笑不作答,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弟弟,读过几年书,自尊心强着呢。不过今天看见弟媳领着侄女儿来银楼,之桐无论如何是开心的。安娜说明来意,提出她要为女儿定制的金锁片一要花式好,二要分量足,价钱多少倒无所谓。之桐捧出一盒锁片让安娜挑选,又移过镜子来让嘉卉试戴着照镜子。嘉卉人小不懂事,金银首饰在她眼里远不如一根­棒­­棒­糖有吸引力,戴了几回就烦了,甩开母亲的手跑到店堂门口去看风景,任安娜怎么叫都不理。

安娜没了主意,便让之桐作主替她随便挑一款金锁片算了。之桐拿出秋秋姑娘刚刚卖掉的金镶玉手镯说:“弟妹,要是你真为了给卉儿日后存点嫁妆,不如买下这只镯子,真正的上好货­色­,越放越值钱。我也不想赚钱,什么价来什么价去,这东西留在丰家人手里总比卖给外人好。”安娜拿起镯子细细察看,心里生出欢喜之情,可她想起刚才走出银楼去的那个女人,一身风尘气,没准这镯子就是她刚才卖掉的。安娜收拢脸上的笑意说:“东西再好,可谁知道有没有碰过脏女人身子。我们卉儿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还是给她戴块新锁片来得放心。”

之桐似乎感觉安娜看穿了他的心思,脸上很热,不敢再坚持自己的建议,赶紧收起镯子,另给安娜挑了一款足赤金锁片。之桐把价格牌子递到账台上对连福说:“打个八五折。”安娜听了忙上前来阻止:“该啥价钱就啥价钱,我可不是为了折扣来丰家银楼的,要是话传出去连之樟也要怪我。之樟原来叫我到裘天宝银楼去,说那里的首饰款式新,我想丰祥和到底是自家银楼,兄弟虽分了家,手足情缘总不好分的。所以我绝对不是为了贪便宜才来这里,大哥想来你懂我心意。”安娜一番话让之桐听出来的意思是,虽然丰家把他们夫­妇­分了出去,可至少她苏安娜没有忘掉自己是丰家人,一样花钱买首饰自然要照顾丰家银楼的生意。

《上海银楼》第四章(十六)(3)

连福和海生向来也把安娜看成是只会花钱不懂持家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是他们心理上和感情上都很排斥的。他们常年在丰祥和银楼谋生,心目中早把丰太太这个勤勉节俭又善于动赚钱脑筋的女人当作天底下女人的楷模。之樟安娜夫­妇­搬出丰家后,连福海生竟然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似乎丰家从此避免了被败光家产的危险­性­。现在安娜来丰祥和银楼买首饰,不但证明她和之樟没有败掉家产,还吃剩有余拿出闲钱来买首饰,同时不忘照顾一番自家银楼生意,这让连福和海生心里不约而同生出些许歉意来。他俩在安娜跟前以少有的热情伺候着,一如他们从来就没有低看过这位二少­奶­­奶­。

送走安娜母女,之桐又取出那只金镶玉手镯把玩着,镯子上似乎还残留着秋秋姑娘身上的脂粉气。之桐不知道这只手镯戴在那个女人腕上的时候,见识过何种风流人生场面,那场面于之桐而言是极为陌生的,那是另外一个世界的风景。之桐偶尔也会生出窥探一眼那种风景的欲望,不过他很快便会在母亲妻儿的包围之中,在银楼一货一价的现实交易氛围里,不太甘心也不过分艰难地将这种欲望抑制下去。之桐决定将金镶玉手镯收起来,永远不再出售。如果母亲盘问,他只说这镯子的工艺如今市面上已难得一见,卖出去可惜了。这样空闲下来于无人处,之桐可以独自把玩这只手镯,像孩童们钟爱的玩具里,往往藏着一个梦。

《上海银楼》第四章(十七)(1)

嘉森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祖母房里去问安。嘉森八岁了,一个背起书包上学的男孩,又是丰家的长房长孙,嘉森在丰太太眼里已是丰家最重要的男人之一,一点不亚于他的父亲之桐。所以每天嘉森向祖母问了早安,丰太太就会拿出一角两角钱来,给嘉森一日之中用来零花。左邻右舍的孩子甚至连丰家伙计海生和小大姐阿桂,都对嘉森羡慕得不得了。小小年纪天天有这样数目的零花钱,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嘉森得了钱,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十有###拿去换零嘴,嘉森兄妹不少零嘴吃,楼底下开着自家的南货店,就算母亲管得严,几个小孩也找得出空隙来偷吃。嘉森的零花钱大多用来买一些奇奇怪怪的玩艺,比如近来一些日子他迷上了做船模,可以放在厨房水池里或是等下过大雨后弄堂里积了水,在水里开的那种快艇。只是现在嘉森碰到一点技术上的难题,他的快艇只会在原地打转,不向前进,他又想不明白毛病出在哪儿,所以打算星期天吃过早饭就去二叔家。二叔之樟在嘉森心目中是个有学问的人,比父亲强百倍。二叔知道世界大战航空母舰,学过英语会跟外国人说话,可父亲整天在银楼里打金戒指赚钞票,连张“申报”上的字也认不全。嘉森不喜欢父亲的银楼,倒爱跑二叔家。尽管二叔如今住在万航渡路,离南市有不少路,但这个星期嘉森咬住牙没花一分钱,积攒下的零花钱准备让二叔帮他改装船模。

嘉森在自家门口叫了辆黄包车,准备花一角钱坐黄包车去二叔家。佩玉低声骂嘉森:“小小年纪就学会甩派头叫黄包车,你没长脚啊。”可她不敢声音太大,让婆婆听见又得生出一场气来。嘉森口袋里的零花钱是他阿娘给的,佩玉这个做母亲的想管都不行。不过佩玉觉得同样花一角钱,黄包车上只坐一个小孩太吃亏,便把嘉鑫嘉磊也叫来坐到黄包车上,让嘉森带了弟妹一道去二叔家,顺便坐黄包车兜兜风。

之樟安娜向来喜欢热闹,即便家里来了几个小客人,也要一本正经去多添几份熟菜来,好像是有了个请客的理由,自己也可心安理得多吃点东西。这也是嘉森喜欢二叔二婶的原因,二叔二婶从来不像他父母那样,哪怕银楼里赚了再多的钱,家里一切日常开销依然如故,每花一文钱都要找到最充分的理由,可花可不花的钱则一律选择省下来。若不是祖母每日给嘉森零花钱,嘉森即使长到十五六岁都不一定能从父母手中讨到每日一角钱。有时佩玉叫阿桂去买酱油料酒,喜欢借口没有零钱,哄着嘉森把零花钱借出来,却从来没有还的时候。此后嘉森学­精­乖了,总设法将当天的零花钱当天用完,想攒钱买船模之类的玩意就把钱藏在铅笔盒里,免得又让母亲找借口借了去。嘉森觉得父母虽然每天赚进很多钱,可他们过的日子一点也不开心,因为要让钱越来越多,银楼越开越大,就必须省吃俭用,攥紧每块银元每个角子,身体累心也很累。可二叔之樟却对嘉森说做人要做得开心,有钱就花,有钱不用放在银行里光看存折上的数字慢慢增大,那才是最傻的。

午饭后安娜领着嘉鑫嘉磊和自己的女儿嘉卉去静安寺看菩萨,嘉卉知道母亲说去静安寺其实就是去逛小吃摊,静安寺门口好吃好玩的东西太多,而母亲又是最肯花这些小钞票的。嘉鑫嘉磊则高兴得要跳起来,在他们的记忆中,连过年的时候父母都不肯带他们去逛小吃摊,父母不止一次说过花这种冤枉钱顶顶不合算,吃下去的东西不长­肉­的。惟有二婶,她不但舍得花钱,自己也跟着小孩子们一块吃一块玩。

嘉森在二叔指点下改装完毕快艇模型,到浴室里放一浴缸水试验快艇。船模在浴缸里窜来窜去,嘉森和二叔两人身上都湿透了,玩得很过瘾。嘉森喜欢万航渡路的新式里弄房子,有这么大的浴缸好玩船模,尤其是二叔一点不心疼放掉那么多水。要是在自己家里,晚上从老虎灶上打来热水洗脚,一盆水洗三双孩子脚呢。

傍晚时分安娜领着几个小孩回来了,嘉森玩船模也玩得十分尽兴,而且二叔还答应下个礼拜天带他去买航空母舰模型材料,嘉森听了就想赖在二叔家不回去。之樟去叫来黄包车,将三个侄儿女一一抱上车坐好,嘉森忽然说:“二叔二婶,我给你们做儿子好不好?这样就可以住在这儿不回去了。”嘉鑫嘉磊也跟着叫起来:“我们也给二叔二婶做儿子做女儿,不回去了。”嘉卉人小,一听到堂哥堂姐想留在她家不回去,本能的自卫情绪突然发作:“不要你们,不要你们,回你们自己南市家里去,不要你们。”之樟挨个摸着侄儿女的头,最后用手指点住嘉森的鼻子说:“这话回去不许瞎说噢,你丰嘉森是丰家的长房长孙,丰祥和银楼的继承人,哪能好随便做人家儿子,让你爷娘听见要打断你腿呢,往后你就再也不能来二叔家了。”

《上海银楼》第四章(十七)(2)

嘉森兄妹三人回到家里,自然要把在二叔家一天的快乐时光叙述一遍。丰太太之桐听了就埋怨之樟安娜太会花钱,为几个小孩子吃饭还要另外添熟菜,真是派头太大了。佩玉明明知道自己的儿女在之樟家决受不了亏待,却硬是捡了便宜还要卖乖:“以后你们三个少去二叔家,好样没学着,大手大脚派头倒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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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银楼》第四章(十八)(1)

日本人投降了,这个消息之桐之樟兄弟二人都是从无线电广播里听到的。当天晚上之樟携妻女回到南市母亲家中,发现马路斜对面日本人物资仓库前的太阳旗不见了。飞舞在中国人眼前令人作呕的红头苍蝇终于消失了,之樟只觉得眼前一片清亮。全家人吃晚饭时,之樟打开一瓶法国白兰地酒,硬要全家老小不论男女都尝一点,日本人滚蛋了,中国人出头出气的日子总算盼到了。嘉森在饭桌上紧紧缠住二叔不放,他要弄明白为什么美国人扔了两颗原子弹后,那么厉害的日本人就会投降。原子弹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日本人都害怕。之樟被侄儿缠烦了,拍着嘉森的脑袋说:“你还是用功读书吧,日后考上大学去读物理系,那时候就晓得原子弹是什么东西,现在三句两句话怎么跟你讲得清呢?”嘉森如今顶佩服二叔了,二叔说的话他句句当真,加上喝了几口酒,就在饭桌上发起人来疯,用筷子敲着碗碟喊:“读物理系了喽,造原子弹喽,打日本人喽;读物理系喽,造原子弹喽……。”吵得大人们都捂起耳朵。

丰太太是饭桌旁最冷静的一个,她想的是日本一投降,世道就得变,世道一变,市面就会乱一阵,这种时候黄金价格最容易波动,多半是只涨不跌。于是丰太太关照之桐,从明日起丰祥和银楼停业五天,只消贴出告示说银楼全体店员参加市民庆祝抗战胜利活动,这个理由既冠冕堂皇,又可避免同行业圈内猜疑,待五天后看看黄金涨跌行情再重新将首饰标价出售。

几天后,上海市面上黄金价格陡涨百分之三十,丰祥和银楼虽然停业五天,但五天的营业额利润与黄金百分之三十的涨幅相比,则显得微不足道。而且因为金价飞涨,买不到纯金条的老百姓就争相购进黄金首饰,丰祥和银楼售出的黄金首饰有好几款涨幅已达百分之四十以上,而且金首饰中还包括加工费,所以如此大的涨幅让丰祥和银楼狠狠发了一笔财。之桐不得不钦佩母亲的判断能力,而从不喜形于­色­的丰太太只是淡然一笑:“吃了日本人那么多苦头,老天爷总要让我们捞一点回来吧。”

就在丰家人沉缅于发意外之财的喜悦中时,之樟的岳父苏先生却整日忧心忡忡。报纸上的一条新闻,市面上流传的小道消息,都会令他寝食不安。日本人刚走,重庆国民政府的接收大员们就纷纷飞抵上海,除了接收敌伪资产外,另一出重头戏便是清除汉­奸­。凡在日本人占领期间帮日本人做过事,或与日本人有过经贸文化方面往来的中国人,都会被当作汉­奸­清查。这些天来上海大小报纸上每天都刊登出遭逮捕或被枪毙的汉­奸­名单,苏先生看到这些消息,拿报纸的手都在颤抖。

这一日国民政府敌伪产业处理局传唤苏先生。苏丰洋行在抗战期间为日本在沪驻军征购大米,而且得到日本人庇护倒卖食米谋取暴利,已被政府定­性­为敌产洋行,全部资产予以没收,并令苏先生三日之内到政府敌伪产处理局听候处置。洋行发生的变故身位副总经理的之樟浑然不知,他这个副经理本来就是挂个空名吃份闲薪,一切业务往来大权都在苏先生手中,尤其是倒米生意,更与他无关。苏先生被叫到处理局去的时候,之樟正坐了洋行的汽车在外头奔走,想搞梅兰芳重出江湖的头场演出票呢。

京剧大师梅兰芳抗战期间蓄须明志,整整十年不上舞台,国人中传为佳话。现在日本人投降了,梅兰芳要在上海兰心大戏院重新登台,演出京剧《刺虎》,上海市民纷纷前去为梅兰芳捧场,首场演出更是一票难求。之樟口袋里揣着两根“小黄鱼”金条,奔走了一天才从黄牛手中搞到两张票子,当晚带了妻子安娜去兰心大戏院看梅兰芳,忙得从早到晚没跟岳父母打过照面。

苏先生从敌伪产业处理局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将身子靠在一根电线杆上,两眼茫然地望着身边人潮车流涌动的大街。秋日的阳光依然炽热,大街两旁的橱窗玻璃反­射­着刺目的白光,苏先生不得不眯起眼来,好半天才想起该叫辆黄包车回洋行去。洋行里静悄悄的,他这个总经理不在家,之樟更是整天见不到人影,大概又挖空心思去捧哪个戏子了。老板不在家,那些小职员自然一个个借故开溜,只有门房老头一个人坐着喝茶,见到苏总经理回来,门房老头提着开水壶过来替苏先生泡了杯茶。苏先生朝门房老头挥挥手,老头走了出去,苏先生瘫倒在自己办公桌前,像一摊失去了水份的海蛰皮。

《上海银楼》第四章(十八)(2)

这家苏丰洋行三天之后就不再姓苏也不姓丰了。因为替日本驻军征购粮食一事被揭露出来,苏先生成了汉­奸­,苏丰洋行被划为敌产,即将没收掉,苏先生想想真是心痛得透不过气来。当初他受不了日本人的侮辱自己摔掉永懋洋行大班饭碗回到家里当寓公,要是真甘心在家里吃老米饭倒好了,偏偏又从骨子里渗出自己开洋行当老板的欲望。女婿之樟虽是个没多少真本事的甩手公子哥,毕竟从丰家拿来三百两黄金圆了他这个老丈人的梦。苏丰洋行这两年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生意做得顺风顺水,业务范围已扩大至江浙一带。苏先生真后悔自己让钱迷昏了头,听从圈里朋友主张,搭上了东洋人,借着替日本驻军征购军粮倒卖食米,钱虽然挣得不少,然而“汉­奸­”黑印记烙在脊背上,再也洗刷不掉了。苏先生想想真冤啊,自己年过半百,世上的福气享够了,人生乐事也经历过了,自己这样拼命敛财其实还不是为了妻子儿女,可他怎么会想到赚点钱要陪上­性­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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