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玩抓荷包,奶奶就可以独拔头筹,我们几个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抓荷包就是用几个羊骨节放在地上,然后把荷包扔上去,在荷包落下来的时候,不但要接住荷包,还要用同一只手摆弄地上的羊骨结,谁摆的花样多,谁就胜了。奶奶还会一只手夹着五个羊骨节,让我们仔细认好骨节的方向角度,然后连骨节带荷包一起高高抛起,然后在空中一个一个地把骨节重新夹在手指头缝里,与此同时也把荷包接到掌中,然后再让我们认,看骨节的方向角度变化了没有。平心而论,奶奶这一招耍得实在花哨,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上下翻飞疾如闪电,令人眼花缭乱,根本看不出来她用的什么手法,我们只能看到她接到手里的羊骨节无论是数量还是方向、角度,都跟她扔出去前完全一样。
门外的脚步声将我从奶奶抓荷包的记忆中唤回到现实,从脚步声能听出,来人先到了我们的屋子,然后又到了奶奶的屋子,还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这已经告诉我,肯定不会是瓜娃和芹菜,如果是他们,一进院子就会闹嚷嚷地喊我。我屏住呼吸,僵僵地挂在房上不敢动弹,我怕日本人或者哪个汉奸又跑回来搜查。日本人让我联想起了还藏在我裤裆里的贼赃,此刻,我已经确认奶奶的确偷了日本人的东西,那包东西此时夹在我的裤裆里,硌得蛋疼,而且万一日本人想起来,回头来搜我的身我就完了。想到这里,我明白了,此时此刻,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赶紧把裤裆里的贼赃转移了,不管转移到什么地方,唯一不能存放的地方就是我的身上。然而,我的两手只能用来钩在筐上,根本无法腾出来从裤裆里掏那包贼赃。
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裤裆里,还有裤裆里那包祸害,就在这个时候,进到院子里的人已经摸进了灶房,而他的到来无声无息,我一点也没有察觉,一直到那双大手托住了我的两腿。
现如今想起来,我们这个地方,我们家,都有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例如我,名字叫洪三娃,按照排序,我上面应该还有大娃、二娃,而事实上,我们家只有三娃,既没有大娃,也没有二娃,我直接就排到了老三。还有,中国人都习惯把日本人叫日本鬼子,我们这里的人,却从来不那么叫,就叫日本人,因为,我们这里的人认为鬼比人好,害人的都是人,鬼从来没有害过人,起码,谁也没有见过鬼害人,见到的都是人害人。再有,就是奶奶和我爹,我爹神神道道的,奶奶松松垮垮的,我叫奶奶的人,我爹却叫师姐,我弄不清楚为什么会乱辈,他们从来不解释,我竟然也从来没有想到去问问,好像天生就应该那样,就如早上太阳从东边升起,晚上太阳从西边下山。
至于我妈,我也不知道是谁,似乎天生我就应该没妈,奶奶和我爹也从来没有给我说过我妈是怎么回事,是活着还是死了,我竟然也从来没有想过问问他们。至今我都不明白,我自己为什么会那样,也许因为从我懂事开始,这个世界就已经对我摆出了那副面孔,我已经被这个世界给驯服了。
“你咋挂在这上头?”问我的是我爹,也只有他能问出这种问题,难怪奶奶经常骂他窝囊、红苕头。我爹有个毛病,不善言语,说话就是短短的一句,感觉他的话好像应该是一根尺子被人截断了一半,虽然被截断了,可是还能明白那是一根尺子。他问的这句话完整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挂到房梁上,你是怎么挂上去的?
我爹回家了,他到处转悠了一圈,家已经变成了破窝,就像被刨开破坏过的坟茔,他既没看到奶奶也没看到我,肚子又有点饿,也是跑到灶房来找吃的,见我黑黢黢地挂在房梁上,还以为我上吊了,连忙托着我的脚将我放了下来。
“我饿了,想吃馍馍。”
不管我爹窝囊还是傻,最大的好处是脾气好,起码对我是这样,从来没有像巷子里其他孩子的爹那样,动辄拳打脚踢,就像瓜娃他爹,哼一声瓜娃和他妈都打哆嗦。
我爹踩到炉灶上,从房梁上拿下了柳条筐,随口问我:“你奶奶呢?”
“叫日本人抓走了。”我爹手里的柳条筐跌落下来,砸中了我的脑袋,很疼,筐里的吃食滚落一地。我忙不迭地在地上摸着、捡着,有硬邦邦的杂面饼,也有软绵绵的蒸地瓜。
“为啥么?”我爹从炉灶上跳下来,没站稳,也许是腿软,坐到了地上。“奶奶偷了日本人的东西,日本人找她要呢,她不给。”
“东西呢?”“东西在这里呢。”我从裤裆里掏出奶奶塞给我的那一卷纸,递给了我爹。那一刻,我突然轻松得很,即便日本人想起来搜我,我身上没有东西,大可矢口否认,想必日本人对我也没啥办法。至于日本人会不会搜我爹,我没多想。
我爹点燃了灶房里的小油灯,凑在油灯下面翻看那一卷纸,我好奇地凑过去,上面写满了字,还有图,字是日本字,我看不懂。图是地图,上面画满了沟沟岔岔线线圈圈,有的地方标着日本膏药旗,我也看不懂。
我爹瞅着那些字和图发愣,我估摸他跟我一样,也看不懂,“这是啥?值钱不?”我觉得,既然奶奶冒那么大风险去偷,人家找上门来了还不承认,这东西应该很值钱。
我爹把那卷纸原封卷好,还用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油纸包裹好,塞进自己的怀里,“值钱,我去卖了。”
是不是值钱,到哪里去卖,卖多少钱,都已经不属于我思考范围内的事,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填饱肚子。我忙不迭地从地上捡拾起来杂面饼、蒸地瓜往嘴里塞。我爹也从地上抓了一把不知道是杂面饼还是蒸地瓜,也往自己的嘴里塞,看样子他也饿得够戗。
“你老老实实蹲着别乱跑。”我爹说完,一溜儿烟地跑了,我正蹲在地上捡拾吃货,抬起头来我爹已经无影无踪,好像他从来没有回来过。
我没有答应我爹,我觉得,奶奶既然被日本人抓走了,也就等于永远回不来了,如果,万一,她能回来,问我东西上哪去了,我只能老实交代,我可不愿意替我爹那虚无缥缈的许诺承担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