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踏上这段旅程前,我每日得依赖药物入眠。我是公众人物,但我仍像凡人浑身充满了悲怆;我必须表现自己的风范,医师给我的药物,是我唯一的依靠。它包含了加强药性的安眠药、两颗长效睡眠药、外加一颗帮助我平静的镇静剂。我吞下了所有药丸,倚赖它们睡眠;但连续几日,每天都只能睡两小时。
我想书写,纸是我一生永恒不变的恋人。它让我尽情地抒发心中的悲或乐;但纸太白,而我心中的墨太轻;尤其我的人生在公众的困惑与独自的悲伤中,不被允许留下后悔的痕迹。
直到那趟旅程。
车子还没抵达时,乃竺及任祥已沿路发了好几次短信,告知我桥下的法事已完成;今夜,月圆之刻,我们即将启程,放生共一万四千斤的活鱼。车子快抵达终点时,我平生第一回惊讶地看到排得长长一线的车流;这些信仰放生、惜念众生的人,已悄悄在台湾各地,做了近三十年的功德。这是一个周末,参与者有年近七十的法师,有面色祥和互称师兄师姐的凡人,有带着女儿参加法会的妈妈。
两台卡车被布置成偌大的游泳池,一旁有台机器,不断地往水中灌着氧气,确保卡车池中的鱼儿可以活着,熬过它们生命最后一段的煎熬旅程。这段煎熬是个漫长的故事,鱼儿们先在某处被捞起,它们惊恐地逃窜,却逃不出捕掠者的水族网。它们被送到了鱼货市场,由于人们吊诡地深信鱼活着,才值钱;于是它们的生命在卖货者的共同利害下,短暂维持着。如果鱼儿们有知、有灵,它们多半已知晓这将是生命末了的最后一刻;等待是恐惧,等待是煎熬,等待是死亡。
初秋之日,尚未冷却的热气仍在天地间游荡。满是腥味的鱼货市场,好像一场很特别的盛宴,也好像一场无声无息的超大型告别仪式。九月十日一名光着头的法师走进来,鱼的眼睛分不清这是一个即将给它们重生的人,他大概是准备把它蒸、煎、炸、煮的厨师吧。每一个在鱼货市场交织出入的人,都可能举起手指,点上它,然后无可避免地,以不同方式让它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法师大手笔地一挥,买下一万四千斤的鱼儿。然后虔诚地,待它们如自己的子女般,把它们从鱼货市场载上了令鱼儿们疑惑的卡车泳池。这趟车程,最大的不同,是沿路的法事,一路相随众信的随行祝祷。如果这是葬礼,看起来,像极了一场豪门丧者的出殡。
今夜没有狂风,没有暴雨。车队在某一个允许放生的水库吊桥前停下来,壮硕的信徒们走在前头,站立于陡峭的竹林坡地上,排第四的是台湾最着名的建筑师姚仁喜。一般妇人家们则多数站在平地上,熟练的放生者则跳至卡车上。原本早已备好的探灯,深夜一点,亮了,鱼儿从池中跳起。它们不熟悉这里发生的一切事物;这里不像等待死亡的鱼货市场,这一切的人潮是什么?
一点十分,刚下完的雨珠从树上垂直滴落,没人顾及自己的衣裳,我发上的头饰轻飘着,有若惟一祈福的旗帜。接着一个又一个塑料袋把有的长如手臂、有的短如常见之鱼一一捞起;每位捞起的人,不到一秒立刻交给卡车下的信众,我穿着黄|色雨衣,每接一袋鱼,就跟着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交给下一位接手,一路传下,沿途近百人,加起来到站在池边的放生者手中,不能超过两分钟,鱼才能活着,放入湖中,完成放生。
有一段时间,我脱离队伍,走上古老的吊桥。古桥晃着,我低下身来,看着放生后置入水库的鱼。初起,它们窜逃似的立即游离岸边,等它们意识,这并非一场死亡之旅,而是重生;有些聪明的鱼儿,高兴地跳出水面;等它们发现同伴一个一个接着游入大水,天籁俱寂,只有远处声声传来的“阿弥陀佛”声。返回大水的鱼儿们,有的会游个大圈,回到原先放生者站立的水池边,好似道谢,又好似佛说的“回向”,然后道别,游出我们的视线。吊桥上的脚步声,不再让它们惊恐,桥边两盏路灯,终于如愿地照破鱼儿们一日又一日如深渊般等待死亡的长夜,还给它们奔驰的潮水。
黑暗中,吊桥上,我轻声哭了起来。我对着鱼儿们轻轻吟唱,你们不再是人们餐盘上的奴隶,你们不再是生态食物链中的一环;你们是一群深深被祝福,并获得重生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