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冷冷地回答了她一句英语。她的脸倏地红了。我虽然不懂英语,也知道他说的肯定是一句伤人的话。立刻打圆场,问母亲:“妈,你不是说索瑶来了,今天还包饺子么?”“对,对。索瑶啊,今天你拌馅儿,大娘和面。你不是说吃饺子的关键在吃馅么?咱们今天就把关键的事儿交给你做了!”母亲说着,站起来,以十二分的亲近,安抚“表妹”的尴尬。拉着“表妹”一只手,一块儿到厨房去了。
我低声问“表弟”:“你用英语骂她了是不是?”他说:“我总不能当着你们的面,用国语骂她吧?”“你骂她什么?”“我当然不会骂她太难听的话。”我固执地问:“你究竟骂她什么了?”他嗫嚅地说:“相当于“滚你妈”的意思吧……”我说:“听着。你必须向她认个错!我可不愿看见你们吃饺子的时候,也互相横眉竖目,谁也不理谁的样子。要不你们今后都别来了……”他沉默片刻,顺从地站起来走到厨房去了。
母亲随后叫我,说也得分派给我一件事做。随后暗示我跟她走到门口。
“你去打酱油和醋!”母亲故意大声这么说,塞给我拾元钱,却一个瓶子也没给我。
我说:“给我瓶子呀!”我早已不清楚家里哪个瓶子是装酱油的,哪个瓶子是装醋的了。
母亲又悄悄说:“让你去买肉馅儿!”我奇怪,问:“你不是昨天已经……”母亲一手捂住了我的嘴:“我原想换下口味儿,昨天买的是羊肉馅儿……”“表弟”虽然向“表妹”认了错,那一顿饺子吃的仍不怎么愉快。吃完不久,“表弟”就告辞。
他问“表妹”走不走?
“表妹”悻悻地说:“你管我呐!”母亲说:“你要有事,你就先走。索瑶比你来的次数少,我们娘俩儿还有几句体己话要聊呢!”他似乎领悟了什么,便走了。
母亲遂将我撵到另一个房间,开始劝“表妹”千万不要生“表弟”的气。她说她没生气。她说她受他的伤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说如果换了另外的谁,早和他绝交了。她说她就是不忍下这个决心罢了。她说她内心里有些委屈,是没法儿对人说的,都自己偷偷哭过好几回了……她越说她没生气,只不过是有些难过,母亲越劝她。而一位七十多岁的,难免说起话来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絮絮叨叨的老母亲,对一位正难过着的女大学生,有时候显然是力不自胜的事。母亲越劝她,她似乎越难过,最后竟呜呜哭了。分明的,母亲认为,她和“表弟”之间的别扭,与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母亲满面内疚地把我推入了房间,并将房门关上了。好像她已感到无能为力的事,由我接替是理所当然的。
我坐在“表妹”对面,默默期待她自己哭够。
终于她不哭了。当她掏出手绢擦泪痕的时候,我问:“哭够了?”她难为情地笑了笑。
我又说:“你看,你也没给我表现的机会,就帮助我完成了任务。”她说:“我长这么大,从没惹谁用那种话骂过我。英语也不行!就算我是自讨没趣儿,我妈又怎么他了?我当时不过没话找话儿,纯粹想跟他开几句玩笑,引逗他快乐点儿罢了!他经常那么满脸旧社会的样子,和他在一起,我觉得都快把我影响老了……”我说:“他不是已经向你认错了嘛!他这人性格是有点儿怪,你应该比我更了解……”我正打算起身去向母亲交差,不料她问:“梁老师,你就不想更了解他么?”我看了她一眼,见她请求地望着我。
在我家里,从她第一天出现在我家起,就半真半假地,戏谑地称我“表哥”。我已习惯了。而且内心里也将错就错地认可了。忽然她叫我“梁老师”,同时问那样的话,使我感到,“表弟”也许早就令她苦恼了。也许早就是她的某种负担了吧?否则她何以会那么望着我呢?我暗暗替“表弟”预测到某种危机,缓缓地又坐下。
她却犹豫起来,不开口了。
我说:“你讲吧。我当然想更了解他一些。尽管我是通过他才认识你的。但也是通过你,才多多少少地了解他的。是不是?”她点了点头表示承认,又思考再三地说:“我告诉你的。你可千万要装作一无所知。更不能对他讲。他猜到了会恨我的,真的。那我又何苦的呢?”我信誓旦旦地说:“一定。”她说,他家的生活至今仍很穷苦。他家乡的生活至今也仍很穷苦。她说,在全校,有一些来自穷苦地方的学生。可是绝不会再有另一个学生,来自比他的家乡更穷苦的地方了。她说那一种穷苦的现实,是许多城市里的人难以想象,因而也根本不会轻易相信的。所以他从不对别人讲。她说即使在大学校园里对来自极穷苦的地方的同学,周围其实也是很少有发自内心的,真诚帮助的温暖格外厚爱着他们的。她说同学之间情感的冷漠,互不关心,往往也是表现得咄咄逼人,令人不寒而栗的。何况那些来自极穷苦的地方的同学,大都性格都有些与众不同,自尊心也都异常脆弱而且敏感。他们又大都以独往独来的方式软性自卫。即便有些家庭生活条件优越的同学,发自内心想要在钱物方面对他们偶尔予以周济,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被理解为廉价的同情,甚至被误解为贵族式的施舍行径。而一旦不被理解,甚至被误解,注定会引起他们内心里的逆反。
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女同学之间,逆反也就是逆反而已,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发生在男同学之间,有时就不仅仅是逆反不逆反的问题了。何况普遍的大学生们,家里的经济情况即使并不穷苦,也是谈不上多么富裕的。生长在城市的大学生,尤其男生,哪一个家庭每年不寄给他们八九百元?只靠助学金,他们简直在大学里就会变得像些叫花子。六七百是最少的。就是每年一千多元,他们平时还是会觉得钱很紧。
他们买书的时候,需要下很大的决心。一些十几元二十几元一本的工具书,再想买,往往也只能叹息一声作罢。谁都很难慷慨到拿父母的血汗钱去周济别人的地步啊!她说她认识“表弟”,就是因为有一次发现他偷书。而那时她已知道,他是学校文学社负责诗歌的编委,在喜欢诗歌的同学中有着一定的威望。而且她已经是他默默的崇拜者,当然,她所崇拜的仅仅是他的诗。不是他这个人。“其实那也谈不上是崇拜。只不过是认为他写的诗有种真情罢了。他在文学社的刊物上发表过一组情诗,总题是《不为爱活着》。什么——爱我的少女?我不爱她?她无奈,我也无奈。在无奈的无奈中,我不为爱而活着,却也乐于为爱而死去……当初我喜欢他的诗,喜欢得要命。我刚跨进大学校门,一心准备爱上一个人,或被一个人所爱。体验像韦唯唱的那样,爱得死去活来的感觉。高考前,我都快变成一台紧张的学习机了。考上了大学,人似乎也松弛不下来。尽管事实上完全松弛了,但还是觉得松弛得不够。好比一个害了一场大病,伤了元气的人,不来一针强心剂,仿佛就不能从虚脱状态恢复。我并不是一个天资很聪明的女孩子。我竟会考上大学,对我自己来说都是一个奇迹。从小学三年起开始知道刻苦,其后整整九年啊!考上了重点中学接着考重点高中。九年间整个人上足了弦,一刻也不敢松弛,你就仔细想想吧,绝不比有工作的人轻闲自在!我讲这些你能理解么?……”她似乎讲得有些累了,长长地喘了口气。
我说:“能理解。”“我刚才讲他,讲到哪了?”我说:“讲到你当初多么喜欢他的诗。”她说:“现在我是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的诗了。那也算诗么?可我当初认为他将来准能成为一名大诗人!”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有一次我坦率地告诉了他,我觉得他本没有什么写诗的才情。也根本没有什么能成为诗人的希望。而且坦率地告诉他,别人也开始这么认为了。”我暗想,姑娘,我要是你,绝不会这样做。你的失望,是你的错。并不是他的。你把你的错转移给别人,这不公道啊!“他生气了吧?”“他没生气。他说:“我为什么非得成为诗人呢?”以后他再也不写诗了。并且再也不肯当文学社的诗歌编委了。”我觉得,对这件事,我就没有表示什么看法的必要了。“我怎么竟讲起他的诗来了呢?我都忘了,是从哪儿讲岔开了?”“从他偷书。”“对。是从他偷书。你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么?”我说:“不。我不觉得惊讶。”我读大学的时候,因为囊中羞涩,也产生过偷书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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