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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坠落

李副敲开向远的办公室门时,她正在接一个电话,看见来客,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稍等片刻。李副坐了近5分钟,向远才把听筒放下。

向远不是个会在上班时间闲话家常的人,但刚才那通电话里,她听得多,说得少,偶尔几句,说得也是一些琐碎事,语气虽热络,脸上却殊无笑意。李副为人处世再谨慎不过,与己无关的事情从不多问一句,可向远却随口地说了句,“不好意思,久等了,莫建国打来的。”

“鼎盛的莫总?”都是业内人士,李副对这个名字自然是听说过的,何况近几年来,鼎盛益发兴旺,在G市的房地产开放商里,除了章家的永凯,接下来就要数鼎盛风头最劲,作为鼎盛负责人的莫建国也是名声在外。不过,鼎盛和江源在生意上往来很少,基本上没有直接的合作。所以,对于向远和莫建国的联系,李副颇为意外。

“莫非鼎盛有意跟我们合作?”李副试探着问。

向远答道:“合作是不难,看我们愿意拿出什么筹码。”

“商场上的合作筹码无非利益。”李副一向主管生产,但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可利益也是分很多种。”

其实莫建国不是第一次打电话过来了,虽然电话里常是些家常闲聊,无非问问叶秉林的身体怎么样,还有叶家几个孩子的近况,当然,最主要的是叶灵。他知道向远听得出自己的话外之意,然而每当他为儿子莫恒的将来感叹,或明里暗里示意两家可以“重修旧好”的时候,向远更多的是装聋作哑或四两拨千斤地转移话题。

莫建国吃准了向远是个务实的人,这也就是他的电话没有直接打给叶骞泽,而打到了向远办公室的原因。当然,以他数十年商海浮沉的­精­明,也看得很明白。向远才是叶家拿主意的人。叶灵只不过是向远的小姑子,姑嫂感情并不见深,所以,向远作出决定要比叶家任何一个人更容易,继而她以妻子的身份说服叶骞泽也是情理之中。外间传闻向远做事只问实效,以鼎盛现在的财力,江源若能与之联姻,百利而无一害,向远的再三回避着实让莫建国颇为意外。不过事情没有预期中的顺利,也在莫建国意料之中。毕竟,他再爱儿子,也知道莫恒在别人眼里是不健全的。

莫建国有的是耐心,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时间等待叶家的点头。

向远其实是动心的,抛开叶家和莫家的恩怨不提,江源目前正处在发展阶段,最需要资金支援的时候,假如能够得到鼎盛的支持,那简直就是如虎添翼。可是她心里还有另一本帐,别人或许不知道叶灵之于叶骞泽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清清楚楚,叶骞泽是不可能同意的,她也不愿意为了一桩不可能的事情再去伤他们夫妻的和气。这对于她来说一点也不划算。她和叶骞泽之间薄瓷一般的关系已经受不住这样的撞击了。如果说在江源和叶骞泽之间要做个选择,也许很多人都不相信她会选择叶骞泽,这个“很多人”里甚至也包括了叶骞泽本人,可自己心中孰轻孰重,向远知道,她心中的“左岸”只有方寸之地。然而大部分已经给了这个男人,更可悲的是,不管“右岸”的理­性­多么广袤,在作出决定时,她的天平总向最柔软的那个角落倾斜。这是向远的无奈,或者可以说是身为女人的无奈。

向远当着李副的面,给外间的助理打了个内线电话,“下次鼎盛莫总打电话过来,就说我开会去了,让他有事留言。”说完,她想起了什么,又再交代了一句,“务必客气再客气。”

做完了这些,向远才问起李副的来意,“怎么样,找我什么事?”

李副把安全帽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也没什么大事,刚从车间回来,跟你聊聊生产上的事。对了,你有没有听说,最近一段时间安监局那边抓得挺紧地,三天两头突击检查。”

向远说:“能不知道吗,以前来之前还打个招呼什么的,现在恨不得杀个措手不及,连发现车间有工人安全帽没扣紧都开整改通知单。不过也不怪他们,今年不是举办了一个什么‘建筑安全365日活动’,上头压得紧,安监部门也有压力,上周他们副局长亲自来检查,吃饭的时候不也连说日子不好过吗。”

李副苦笑道:“他们日子不好过,那下面企业日子就更难过了,这一次的风吹得太紧,据说一旦抓到典型是要重罚的,不知道哪一家倒霉,在这个时候栽跟头。好在年末了,他们的‘365日’也奇怪,算的是旧历年,不过那也没剩多少天了,要不然,天天绷着这根弦也怪难受的。”

李副管生产的同时也负责整个公司的安全施工,所以他有压力在所难免。

助理进来倒茶,向远笑着叫住了那小姑娘,“李副总又不是第一次来,他不喝绿茶,把上次张天然送来的那盒生普泡一壶上来,不用太酽。”

李副虽素知她是个处处留心的人,不过自己一点小小喜好她尤能记得如此清楚,看似不起眼的细处也能一一照料到,在江源一向中立,从不过分倾向于任何一个领导的他也不禁有几分动容。大事果敢,小事周全,又善于把握机会,这样的人若无成就,才是奇闻异事。

他看着向远助理应声而去的背影,说道:“都是自己人,何必那么客气。”

向远眼里有笑意,“应该的,江源的很多事情,都全靠有你照应着,真正的一家人都未必有你那么可靠,一壶好茶算得了什么。人人都看到江源现在就像一栋大楼越建越高,却不知道越往高处,就越有风险,原本根基就打得不牢。稍有个风急而大的,一不留神就可能崩塌,所以啊,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出事。”

李副闻言点头,继而皱眉,“不过,安全这根弦要时时绷紧,这没错,可现在一周几次的突击检查,搞得人心惶惶,绷得太紧了,只怕会断。听说外面好几个大的建筑公司、施工队和有安全风险的建材企业都提前放假了。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不能栽在最后几天上,否则前350多天就是白费功夫,宁可停工不做,也要避过风头。安全安全,还有什么比按兵不动更安全?虽然这多少显得有些因噎废食了,但也不失为一个无奈之举。你说,我们是不是也该停一停?虽说我们的风险没有施工队那么大,可是一有问题也是要糟糕的。”

向远拖着下颌想了想,“现在做的几个工程交货期都还可以再往后延一延,你说得对,这个时候稳妥才是首位的。就按你说的,把可以停下来的都停了。过了这活动的最后几天再说……可是,中建在贵州那个公路桥工程要货很急,春节前是必须发货过去的,而且,欧阳老板要求售后服务人员随同那批钢构架一同过去。这个绝对不能延误。”

“你说,中建树大招风,别人都停工了,他们就不停,难道真的什么都不怕?”李副有几分困惑。

向远笑了,“说不怕是假的,要不小小的一个工程,又是大过年的,欧阳怎么把自己女婿给派到贵州当地亲自坐镇呢。他也是没有办法,民生工程,上面有期限,哪能说怕出问题就停工,硬着头皮也要上罢了。建筑安全这东西,压根就没有万无一失,就算安全措施作了十成十,也只能说把风险降到最小,该做的都做了,其余的还是要靠点运气。要不上头怎么会给‘人身伤亡指标’呢,有些东西是人力无法控制的,就只能限制在指标内了。中建今年不错啊,据说全公司上下只有两个重伤,他们那么大的摊子,上万人,近几百个工程,做到这样不容易了。事故也不是说有就有的,还剩这几天,要是他们再出事,那只能说是命了。”

说到给中建派出的售后人员,李副又才想起,“对了,这次往贵州派的十几个人,由谁负责你心里有人选了吗,中建要求我们的人不但要现场处理产品问题,搭建构架的时候也让我们的人上,所以,得找技术全面,更可靠的人带队。”

向远沉吟片刻,“你说……周军怎么样?”

“组装车间那个周军,刚从立恒过来的那个?”李副会意,“他是不错,人老成,­干­活也踏实,技术很全面,不过他来我们公司才8个月,我是怕……”

“要说有资历的,那帮固定工,你任意挑一个让他们在工地上过年,他们非把你骂得狗血淋头你信不信?技术好的人不可靠,老实的又未必会­干­活。周军算是张天然力荐的得力­干­将,要不是他们立恒现在取消了组装车间,他也舍不得把这么个人给我。不过这是我的建议,这是你的职权范围,你看着办吧。”

次日的会议上,讨论到由谁带队前往贵州时,李副嘴里吐出的名字正是“周军”。周军虽然到江源时间不算长,原来是江源对手立恒的组装班长,但之前的公司年度评优评先活动里,向远力排众议地破格给予在江源未满一年的他授予“先进员工”的荣誉,所以会议室在座的人对这个名字都并不陌生。大家都知道向远对这个人颇为看重,而他又确实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沉默其实已经表面大多数人认可了这个决定。

没有想到,唯一反对的声音竟然来自于公司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叶骞泽,他的理由是周军虽不错,但到公司时间太短,由他率领一­干­人等前往外省工地,只怕不能服众,到时出了问题,也不好处理。他在反对的同时也提出了新的人选——车间姓覃的一个老班长。如果说这个提议还在向远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的话,那么,当叶骞泽说出副领队建议由陈健担任时,她猛然抬头看了叶骞泽一眼,差一点以为自己会捏破手中的水杯。

这个陈健不是别人,正是死去的陈有和的小儿子,父亲死后,被照顾­性­的安排进公司,一来就得到了好岗位。在最能学到东西的组装班­干­活,表现还算不错。

向远仿佛又感受到脖子以下的肌肤烧灼似的疼痛,那稀硫酸泼在身上。遍布的红痕让她连续好一段时间不敢将身体示于叶骞泽之前,她不愿意叶骞泽知道,他一心帮助的人是怎样的怨毒。不愿意他失望。然而现在向远觉得叶骞泽在用看不见的强酸往她脸上泼。

泼硫酸的人是陈健的大哥,已经被向远换了个理由弄进了监狱,像他那样时常喝酒闹事的人,找到他其它的把柄并不难。而陈健本人在江源这一段时间也还算安分守己,向远知道,叶骞泽把他在这个时候派往贵州,是给他个立功的机会。回来之后也有利于提拔。叶骞泽始终放不下陈有和的事情,向远忍了,可他现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了她一个下不去的台阶。

向远觉得自己的背离开了靠椅,蹦得笔直,然后,又渐渐地,渐渐地在很多人无声探究的眼神里松弛了下去。

“还有人有意见吗?”她环视会议室一周。

鸦雀无声。

“好的,那就这么决定了,散会。”

向远­干­净利索的收拾好自己面前的东西,离座走出会议室,中途没有片刻停顿。

售后服务队出发那天,李副对向远说,“对不起,我在提出周军的时候应该更注意策略。”

向远笑着制止了他往下说,“你怎么也糊涂了。你换着法子说就有用了?这事跟你没有关系,他那是冲着我来的。”

叶骞泽不会不知道向远对周军的看重,向远觉得他甚至不是反对周军,也不是反对这件事本身,他是在反对她。反对这个跟他同床共枕却道不同难与之谋的女人。这样的事情在袁绣那件事以后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叶骞泽后来要求向远跟崔老板协商,将袁绣调至山庄的其它部门,向远拒绝了,从那次开始,向远决定的事,他总本能的抗拒。

也许叶骞泽要的只是在某种形式上战胜向远的感觉,她现在就宛如为了与他对立而存在的一个反面。

向远是知道的,所以她放弃了在会议上争辩,事后她也开始反省自己,她想,自己是不是也错了,也许她该在叶骞泽面前学会让步和妥协,那些对和错,她坚持地规则会比她的丈夫更重要吗?她不能再让自己和叶骞泽这么下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苦苦追寻的人越走越远。

所以,陈健随同售后服务人员前往贵州那个晚上,向远在床上转过身,艰难地对着身边的人解释。

“骞泽,我想跟你说的是,我对陈有和一家没有偏见,也不是反对你对他们的照顾,我只是……只是觉得凡事应该有个度,当然,我的这个‘度’也许在你看来过于苛刻。我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公司好,我……我不是说我有多……怎么说呢,不是说我……我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我。”

叶骞泽是醒着的,他没有转身,只淡淡地说了句,“向远,我没有办法理解你的冷酷法则。就算你是对的,你所谓的正确也太无情了,让人心寒。”

“可我对你无情吗,骞泽,一事归一事,因为这些影响到我们之间的感情,我很……很难过。”

“你只会为你自己的事难过,是吗?”

向远强行把他的身体扳过来,面对着自己,“袁绣的事我没有办法,就算我答应你,跟崔老板挖了这个人,你以为袁绣自己会肯吗?她会做什么?她愿意在山庄里做一个端茶送水的服务员,领那点可怜的薪水?别傻好吗?没有什么逼良为娼,她在给崔老板做事之前,就是­干­这一行的。难道崔老板肯放人,我们就供着她?要不你该拿她怎么办呢?人活在世上,各有各的路要走,我们没有办法把每个人都拉到自己认为正确的路上来。还有,崔林不可能放人的。骞泽,你也答应我,不要惹这个人,他的来路很复杂,我们不要惹祸上身。”

她做事一向不喜向人解释,现在才知道解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果说我已经惹了呢?”

“你……”

“那天,我让人把袁绣送到医院去了,崔林下手太狠……你放心,医生刚处理完,她自己走了。”

向远闭上眼睛,再轻轻张启,“好吧,那就让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好吗,骞泽,我们还像以前那样。”

叶骞泽喃喃的低语,“以前……以前?向远,我越来越看不清以前了,那时的我们,好像是另外两个人。究竟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

向远环紧他,“总有一点东西是不变的。”

过了很久,她几乎以为叶骞泽已经陷入沉睡,才感觉到他的手抬了起来,用力回应她的拥抱。

年末的另一件大事就是春节将至,四处一片喜庆,向远嫁入叶家后,过年的事就一直是她在­操­持。这一年,大家都忙,但除夕之夜的团圆饭是不能少的,叶昀当然不能不回家,就连叶灵也从疗养院被接了回来,只有叶秉林,他说他要在六榕寺吃斋,顺便陪叶灵母亲叶太太的灵位过年,就不回来了,给儿女、媳­妇­的红包倒是早早准备好了。叶骞泽父子苦劝无效,也只得作罢,老人家这个年纪了,没有什么比顺着他更重要。

叶灵看上去好了很多,言行举止完全与正常人无异,就连脾气也似乎比以前更加平和了,餐桌上还跟叶昀开起了玩笑。杨阿姨没有回老家,也就跟着他们几个一块坐下来吃饭。人虽不兴旺,但难得高兴,倒也热闹,就连向远也经不起叶昀的再三撺掇,跟他喝了几杯酒。

叶昀还不放过,缠着向远说,“你说刚才那杯是为了我工作以来平安顺利,那下一杯该不该敬警队之星?看电视了没有,我们的宣传片上面那个人不就是我吗?”

向远大笑。叶灵也说要敬叶昀。都被叶骞泽拦住了,他笑道:“够了啊,都不是能喝的人,胡闹什么。难得人那么齐,好好吃饭。”他看着向远,又说道:“只是可惜向遥没来。”

向远的笑容僵了僵,“算了,她不肯来也不勉强,她不小了,由她去吧。”

叶昀站了起来,不满地对叶骞泽说道,“大哥你就是老学究,人难得聚齐才应该尽兴,向远,刚才那杯可不能赖啊,我那么厉害,你肯定电视都没看对不对?”

他的酒已经端到向远面前,就要朝她­唇­边送,向远边退边笑骂:“这一招你到学得快。”

笑闹间,她放在一边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杨阿姨走过去拿,向远接过,看见上面显示是李副,不禁示意叶昀噤声。

“喂,李副,什么事?”按下接听键的时候向远的笑容已经不知不觉卸下,她心里有数的,这样的日子,不是特别要紧的事,李副断然不会打电话过来。

不到一分钟,向远放了电话。身边几个人都在看着她。

叶昀问,“出什么事了吗?向远?”

向远松手,电话“哐啷”一声掉落在餐桌上。她的声音平静到诡异。

“贵州那边刚传来消息,今天中午桥梁的钢构架倒塌,两死一伤,送进医院急救那个估计也不行了。死的人里面除陈健,还有中建的人。你们继续吃,我要赶最晚的班机到贵州去。”

六十七章 绝境

向远从贵州回来已是一周之后,叶昀因为担心家里出的事情,又恰逢春节时期,便一直住在家里。他明知道向远已经返回了G市,但是却难得跟她打照面,问了大哥叶骞泽才知道,向远为了这次突发的安全事故忙得焦头烂额,为了工作联系更加方便,她有些时候索­性­直接住在公司的休息室里。

初六,叶昀所在的城南分局刑警支队轮到他值班,一天无事。下班之后,叶昀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杨阿姨接的,她说家里除了叶灵,谁都不在,问叶昀用不用回来吃晚饭。叶昀告诉杨阿姨,队里临时有任务,挂了电话之后,他走出办公大楼,打了个车,就往江源所在的地方去。

江源和城南分局,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一路上需要跨越大半个城市,又恰逢节假日,每个红绿灯口都堵得厉害,等到计程车好不容易到了江源大门口,天已经暗了下来。

公司大门口的保卫是新来的,并不认识叶昀,见他穿了套警服,拎着个外卖饭盒匆匆而来,警惕地拦住了他,问他找谁,有什么事?

叶昀平时并不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这一天眼看就要见到向远,却在自家公司门口遇见拦路虎,不由得有几分不耐。

“我找向远,要不我给你登记吧。”

保安多少也听说了公司不久前出的大事,自然分外小心,“向总最近很忙,请问你跟她事前有预约吗?”

“我见她不用预约,我是她……”叶昀说到一半又住了嘴,他是向远的谁?保安还在目光炯炯地等待他的下半句话,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眼看着跟他年级相仿的保安流露出了一个“看,你没话可说了吧”的表情,叶昀跺了跺脚。“我姓叶,叶秉林的叶,叶骞泽的叶,听懂了吗?”

他说完,沮丧的看着保安狐疑地打了个内线电话,似乎接通了向远那边。就知道自己给她的小小意外的心思已经落了空。

寥寥几句之后,保安给叶昀放了行,叶昀瞪了那人一眼,快步上了楼。走道上倒是灯火通明,向远的办公室则是暗的,门却虚掩着。叶昀推门进去,顺手按亮了灯。顿时四周恢复光明,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向远伸手虚挡住对她而言有些刺眼的光线。

“你还嫌事情不够多,跑来给我添乱是吗?”从保安的描述里向远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

叶昀走过去,把外卖推到了她面前,拉张凳子坐了下来,“我怕几天不见,你会长出满头的白头发,所以来看看你。”

向远还笑得出来,叶昀安慰自己,也许事情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糟。他也跟着笑了几声,这才有些犹豫地正­色­问道:“我听说,贵州的事,一共死了3个人。是真的吗?”

向远边拆叶昀带来的外卖包装袋边问,“给我带的?”

叶昀点头,“我猜你没吃,不过有些凉了。”他以为自己之前的问题问得不是时候,让她心里更烦。赶紧岔开话题,“就是在我们分局食堂里买的。很多餐馆都休业了,不好订外卖的。我记得你好像没有什么东西特别不喜欢吃,但也没有什么是特别喜欢吃的,就随便点了个菜。”

“随便就挺好。”向远吃了一口,又放下筷子,“嗯,死了3个。一个我们公司的,两个中建的……这下好了,不但江源名声在外,就连中建的伤亡指标也被突破了。”

“好端端地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啊。”叶昀不解。

“陈健组装的时候有两根斜材漏装了螺栓,正好是除夕,质检员和安监员都喝了酒,正好中建的两个工人登高作业,正好其中的一个安全绳没系好,又正好踩到松动的斜材,正好滑落,坠落的斜材偏偏正好砸中了在下面一点的陈健和另一个工人……就是这么多正正好的原因,差了哪一个都成不了今天这个局面。我们都赶上了,这不是正好倒霉是什么?”

“那怎么办,我听大哥说,现在安全方面抓得很严,一下子死了3个人,向远,不会有事吧?”

向远吃着凉透了的盒饭,似乎笑了一声,“能从贵州回来,就是万幸了。能怎么办,该做的都做了,该求的人也都求了,现在就只有等了。”

“等什么?”

“我也不知道。”

叶昀以为向远是开玩笑的,然而向远并不是。她已经束手无策了,偏偏那些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的人没有一个相信,向远也并非万能。

“是死者的家属那边有问题吗?”叶昀猜到了一些。

向远摇头,“相比之下,家属方面都是小问题,无非是赔偿,区别只在于金额多少罢了,总有个数额是可以让他们满意的。现在麻烦的是我们在风口浪尖上捅了那么大的一个娄子,别说安监部门不肯放过,就是中建也不肯放过我们啊。”

“如果事故的责任在我们公司,我们赔偿他们的人身损失还不行吗?”

“傻瓜,凡事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就好了。现在就算我们愿意大包大揽都没有用,别忘了,这次工程是中建的,虽说搭建钢构架的­操­作方面主要是我们,但他们绝对脱不了­干­系,更重要的是事后一追查,他们的登高作业的人防护措施也做得不周全,巡检负责人一样喝了酒。本来嘛,要是不出事,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但是现在有人死了,就统统成了事故原因,他们也受了重罚,而且中建是国企,某些方面比我们更吃亏,用钱都未必摆得平。你可能不知道,中建的前任总经理就是在一次重大事故后落马的,欧阳启明这一次也危险啊。”

“那不还是他们中建的事吗?”叶昀迷惑地问。

向远好像听到一个绝佳的笑话,几欲喷饭,“中建是什么。是我们最大的衣食父母,欧阳暂时还没倒台,已经对外宣布从此终止与江源的合作。以前的工程款项,估计就算能追回,也是遥遥无期了。事故处理通知里面还写得明明白白。明年一年之内取消江源参与公开招标的资格,我们揽不到工程,就是断了炊。所以,你知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是我们资金链被斩断了,除了中建之外,那些大大小小的合作商都打着事故的旗号,故意拖延我们的工程款,公司大笔资金都投入到钢材购买和工程保证金里去了,这边收不回一分钱,山庄兴建时的银行贷款有一部分已经准备到期,厂区都是已经抵押了出去的,要想公司正常运转,还得把原来签的几个工程做完,可现在原材料紧销得很,没有现金谁跟我们交易。好了,没有钢材,就不能开工,开不了工,就不能按合同规定时间交货,交不了货,还有违约金在等着我们,哦,差点忘了说,事故的罚款金额可不少……钱,都是钱。流动资金就是一个企业的命脉……是我的错,这几年我太­操­之过急,以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算得准人祸却算不准天灾,没想到,一根稻草就压死了骆驼。”

叶昀对向远说的一知半解,但他本能的觉得不应该错都在向远一个人身上,“那山庄那边呢,不是一直在盈利吗?”

“山庄才经营多久,就算是日进斗金也要先还完银行贷款啊,何况,生意看着是红火,签单的、白条的多得是。至少目前是指望不上的,叶昀,你回去吧,让我静一静,好好想一想。”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们可以再找银行贷款,或者找爸爸的一些老朋友,还有你,向远,你认识那么多人,我不信一点忙都帮不上。”

“要不是以前的关系还起了点作用,别说你爸爸现在不能再安安稳稳地留在疗养院里,就是公司都有可能要暂时停业整顿,那才是回天无力了。银行那边你又不是不知道,兴旺的时候,他们当然乐意锦上添花,赶都赶不走,现在?哈,要不是等着我们还款,避都来不及。至于那些朋友,商场上哪有真正的朋友,就算有,这么大的一笔数目,我们凭什么让别人出手。”

向远并没有对叶昀说起张天然的事,早上的时候,张天然倒是主动来找了向远一回,他是知道江源现在的困境的,也表示出了能帮就帮一把的想法。

张天然刚脱离建材生产业,改投房地产开发,正是需要资金的时候,他提出要帮忙,向远不是没有一丝意外和感动,但当她知道张天然帮她的钱是卖了恒立原有的厂房后,便没有答应。别说江源跟张天然非亲非故,受不起这个人情,即使她肯接受,这笔钱也缓解不了公司现在的困境。

所以,当时向远感谢张天然之余,感叹了一句,“我心领了,不过你的厂房现在卖不是时机,何必呢?”

张天然却笑道:“想当年我也是个热血青年,你不相信我也会为朋友两肋Сhā刀?”

向远回答他,“不怕当着你的面明说,Сhā伤了你,流出的血也未必够用,你现在也不容易。”

张天然也没再劝,两人说好,只要向远有需要,即使是杯水车薪,他也会尽其所能。

话说到这个份上,向远也觉得没有必要把路断然堵死,因为她想到了沈居安给她开的一剂药方。

沈居安说,假如江源无法参加招投标,他倒是不会介意中标之后外包给江源加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所有的企图都是如此赤­祼­­祼­,就算他明着是拉了江源一马,实际上他开出的外包单价,低廉至匪夷所思,江源如果同意合作,的确会很快有一笔资金回笼,但是沈居安要求的合同时限之长,条款之苛刻,直接意味着江源在喝下这碗救命药水的同时,吃了一个长期的大方。

向远没有办法指责沈居安落井下石,他本来就是一个利益至上的人,换了她自己,又会高尚到哪里去。况且,沈居安也说得对,吃得一时的亏,这也不失为走投无路的一个选择。她在心里有过打算,如果真的别无办法,那她就只有对老张开口,利用那笔资金拿下沈居安的外包工程,先度过最艰难的时期,至于以后是怎样暗伤,那也是幸存之后才能考虑的事情了。之所以没有跟叶昀提到这一码事,是因为不到最后关口,向远始终不愿意作此下下之策。

“跟我一起回去吧,向远,只要明天的太阳还会出来,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叶昀知道自己的话在困境面前苍白之至,然而也唯有这样劝她。

向远终于吃完了饭盒里的东西,“对了,你大哥呢?”

“大哥这几天都在陪爸爸,出了这样的事,爸爸身边没有个人是不行的。”叶昀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大哥他也很担心你。你要安静,不一定非在这鬼影也没一个的办公室,回家我绝对不会打扰你,只不过太久没有在老房子里住了,你们都不在,觉得怪难受的。”

向远载着叶昀回到叶家,在路口正好与莫建国开出来的车狭路相逢,两车擦过之时,莫建国还摇下了车窗,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

走进家门,叶骞泽果然已经早他们一步到家,他坐在沙发上,神情疲惫之至,面前的两杯热茶余温袅袅,显然方才已经跟莫建国打过照面。

“回来了?”他看到向远,强扯出一个笑颜。

向远坐到他的身边,“莫建国来过了?”叶骞泽点头之后,向远继续说道:“只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是啊,莫恒出事后,他就再没到过我们家了。说是有些担心,来看看我爸爸,其实他怎么会不知道,我爸爸这几年都很少在家里住。”

向远叫了一声杨阿姨,“叶灵呢?”

“吃过药一早就睡了。”杨阿姨回答说。

向远这才再度问叶骞泽,“莫建国还说了什么?”

叶骞泽迟疑了一会,“没说什么。”

有一度,叶昀察觉到了向远脸上的淡淡失望。

“骞泽,你不打算告诉我莫建国开出的条件吗?”

“先别说这个,阿昀,你们两个吃过了没有,杨阿姨煮了一些,我让她去热一下。”叶骞泽别过脸去。

“我吃过了,先上楼去。你也早点休息。”向远也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追问下去,慢慢走上了楼。

六十八 两全

半夜里,叶昀心里有事,就益发难以入眠,他睁大眼睛看着年岁久远而显得有些暗沉的天花板,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在乡下时,那经常漏雨的屋顶。那时,叶昀听了向远的话离家,只因为向远再三地告诉他,他叫了十几年“爸爸”的邹瘸子不是他的家人,邹家没有义务再继续养他,他不肯走,只会成为别人的包袱。现在,他换回了“叶”姓,在亲生父亲身边长大了,爸爸、哥哥、死去的阿姨,甚至家里的老保姆都待他不薄,他们事事顺着他,可成长的过程中,每一天晚上,叶昀都在这座老房子里感到不安和惶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找不到家的归宿感,一如妈妈死后,当时的“爸爸”邹瘸子娶回了那个寡­妇­,他觉得那破烂的瓦房也不是他的家了。

从小到大,叶昀总想让自己乖乖的,让自己看起来懂事,这样才不会给别人添麻烦,可是,他觉得自己无论在哪个屋子里,都是个“别人”。他孝顺亲生父亲叶秉林,尊重在世时的叶太太,真心爱戴他唯一的哥哥叶骞泽,甚至也善待疯疯癫癫时的叶灵,可他觉得自己和他们都隔了一层膜,看不见,却真实存在,就连叶家的富贵他都觉得跟自己全无关联,他从来没有在意过那些家产没有自己的一份。

现在,眼看大难临头,说不定一不小心,叶家苦心经营的大厦将会倒塌,令人称羡的财富也有可能付之东流,可叶昀发现自己居然感觉不到难过和害怕,仅有的烦恼,也只是为向远的奔忙而心疼。他暗暗咒骂自己是个没有良心的白眼狼,可是,在这间空落落的屋子里,在这个人满为患的世界上,只有向远是他的亲人,也是……也是他的不能去爱的爱人。

她睡了吗?她在­干­什么?她会不会躺在大哥的怀里,两人紧紧相拥?又或者,还在为公司的事情难以入眠?叶昀绝望的发现自己是如此龌龊不堪地在脑海里猜度、臆想着关于向远的一切。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无法控制地竖起耳朵聆听另一个房间里传来的动静。继而更加辗转难眠,满身发烫。他早知道自己应该远离这栋房子,不该再回来,更不应该放纵自己的无耻和卑鄙。

他把眼睛紧闭地发疼,越想睡着,静夜里的任何一点声响反倒越清晰了起来。

“啪”

这是物体重重落在老旧的橡木地板上的声音。叶昀立刻掀开了被子坐了起来。或许,这只是睡前的向远不小心将梳妆台上的东西扫落在地。又或者是大哥的硬装书本从床头掉了下来,无论哪一种都与他无关。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可还是没有忍住,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扭开门锁走了出去。

走廊尽头的主卧,门缝里还透露着灯光,叶昀还在犹豫着是不是该走近,脚步已经先于思维向前迈去。

门当然是关着的。叶昀刚站在门外,还没调匀呼吸,硬物击打在门页上的声音骤然传来,门颇为厚重,响声不算太大。却把门外的叶昀惊出了一头冷汗。他忽然觉得不安,一时间也管不了是不是妥当,扭了扭古铜的锁,门并没有从里面锁紧,叶昀轻易地推开了它。看到的是站在床边双眼发红的叶骞泽,还有坐在梳妆台边一脸木然的向远。

“大哥,向远,你们在­干­什么?”

叶昀往前一步,脚便碰到了地板上的东西,他低头一看,竟然是向远的手机,依然是他好几年前送给她的那一款,已经略微掉漆,可她一直在用。

“没事,阿昀你回去睡觉。”叶骞泽对门口迷惑不解的叶昀说道。

向远面无表情地说,“你怕什么,怕多一个人知道莫建国对你抛出的诱惑?你以为摔坏了电话,就只有你一个人知情?不就是为了莫建国说的,只要叶灵嫁给莫恒,鼎盛愿意把最近他们打算对外招标的一批建材内部交给江源承办,而且还提前预付50%的款项的那件事吗?没错,他一早就给我打过电话了,我不说,是因为你也根本没有要跟我商量的意思。”

叶昀拾起了地上的手机。老机子,耐用且耐摔,这么冲击之下,居然分毫未损,屏幕的通话记录上显示着,9:35莫建国来电,11:02莫建国来电,16:47莫建国来电……

叶昀看了大哥一眼,又看了看向远,大致已经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叶骞泽涩涩一笑,“商量?向远,我跟你有的商量吗?我知道你的判断,而我们的选择从来就是不一样的。”

向远对叶昀伸手,拿回了自己的手机,低头摆弄着,漠然地说道:“是啊,你真了解我,你就这么确定我会急不可耐地卖了她?不怕告诉你,我是觉得莫建国的提议值得考虑,也是眼前的一个良机,但是,正如你提醒过我的,江源姓叶而不是姓向,我犯不着强出这个头,这个恶人轮不到我来当。骞泽,就算公司现在是个烂摊子,也是你的烂摊子,而不是我的。同理,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那个人是你,而不是我。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就算莫建国给我打了一百个电话,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叶骞泽颓然坐在床沿,把脸深埋在双手掌心,“不管怎么样,我们不能答应莫建国,莫恒他是个傻子,而阿灵在这件事里没有一点错,不,绝对不行……”

“是啊,谁都没有一点错,谁都是无辜的,大家都坐在这里等吧,等着银行上门,等着钢材厂家来催款,等着合同甲方来告你违约,等着看你爸爸半辈子的基业毁于一旦。反正你爸爸现在也不在乎了,你们也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再落魄也要保得情义双全。”

向远的口气平静中不无嘲讽,叶骞泽当然不会听不出来,他呼吸急促。语速却放慢了,“你怎么能做到这样无动于衷地观望?叶灵她是我妹妹啊,就像向遥对于你而言一样。你能眼睁睁看着她嫁给一个傻子吗……就算你能,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什么都当作交易,什么都明码标价。除了钱,还有什么是你看重的?”

“大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叶昀听得急了起来。

“不关你的事,叶昀。”向远站了起来,冷笑看着叶骞泽道,“你说得好,可这难道不是你娶我的原因吗?”

她说完,紧握着手机的手抖得厉害。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亲口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向远只觉得喉咙疼得厉害,好像有败絮堵在其间,她咽不下一口气,可下一口气又提不上来。

房间里静默无声,就连叶昀也像发呆一样怔在那里。

“不是的,你怎么会这么想。”过了好一阵,叶骞泽抬起了头,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艰难。

“可我觉得是。你总想两全其美,什么都要兼顾,可是你没有那个能耐,也没有那个担当!你以为你是叶灵的守护神吗?她最伤心的是什么?是你明明不是对她没有感觉,可就连让她去验DNA你也不敢。因为你知道,就算她跟你没有血缘,你也不敢娶她!说什么害怕辜负,其实你才自私,你害怕包袱,又不想完全丢开包袱。现在好了,公司出事了。如果你一心一意要护住叶灵,何必这么为难,就豁出去做个有情有义的人不就好了吗?问题是你豁不出去,你担心家业在自己手上断送。世上安得双全法,叶骞泽,你在指责我没有血­性­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告诉我,怎么收拾这个残局?”

叶骞泽没有再反驳,面­色­灰败,双肩也渐渐垮了下去,向远心中一恸,转开视线不敢再看。

“就当什么都是我的错,我只求你一件事,向远,别把这件事告诉叶灵好吗,她刚好了一些,不能再受这样的刺激了。”

“不能告诉我什么?”

三人的视线均向声音来处汇集,一身半旧睡袍的叶灵站在门口,脸上是小女孩一般天真的笑意,好像刚刚赶上了小伙伴的热闹游戏。

“是说我跟莫恒的事吗?我好久好久都没有见过他了,不知道他现在变得了什么样。我真的能让他爸爸开出那么好的条件来换?”叶灵微侧着头,认真地询问。

“谁跟你说起这些事情的?”叶骞泽震惊之后是疑惑。他自认为一直瞒得很好,叶灵虽然或多或少知道公司发生的事,但并不知道后来的发展与她有关。可看她的样子,却又不像是从刚才的谈话中得知。

向远对叶骞泽投过来的目光视若无睹。沉默了许久的叶昀出人意料地低声说了句,“大哥,不关向远的事,是我说的。”

“你……怎么可能?”叶骞泽不敢置信地笑了笑,叶灵却没有反驳,她是个不会说谎的人。

“阿昀,你这样做是……是为什么啊?”

叶灵抢着代叶昀回答,“是我问他,他就说了。”

可叶骞泽依旧看着从不多事的弟弟。

“其实莫建国也联系过我……我也觉得叶灵应该知道。”

“你疯了吗?”叶骞泽温文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叶昀从来没有见过一向对自己和颜悦­色­,爱护有加的兄长如此严厉。可他一脸的倔强,毫无悔意。

向远把叶昀拉到自己身后,“你朝他吼什么,你一心一意把叶灵藏在密封罐里,并不代表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

“你……”

“你们太吵了,就没有人想听我说话吗?”叶灵皱了皱眉。她说,“我想嫁。”

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她一如说“我想买那件新衣服”般轻松。

果然没有人再争吵。

“阿灵,这事情你不懂,别胡闹好吗?”叶骞泽觉得自己彻底的乱了。

“其实我什么都懂,你信不信。”叶灵娇笑。

“你懂就不会拿自己一辈子来开玩笑,莫恒是个不健全的人,否则莫建国何必用这么优厚的条件,只为了要一个媳­妇­。”叶骞泽把手放在叶灵的肩上,轻轻摇晃着她,似乎这样就可以把她晃得更清醒一些。

“莫叔叔现在那么有钱,就算莫恒是个傻子,也不愁没有人嫁啊。我记得,莫恒小时候总是一边捉弄我,一边怕我不跟他玩,我不该推他的梯子,他是喜欢我的。”叶灵说完停顿了很久,像是记起了小时候的事情。

叶骞泽深深吸了口气,“不行,我不同意。”

叶灵的笑靥再次对他绽放,叶骞泽竟然不敢在这样的笑容里与她对视。她的声音轻得像梦一样,“你不同意?你不是也结婚了吗,难道我该一辈子独自待着?叶骞泽,我迟早要嫁人的。嫁给一个至少喜欢我的人,不是更好吗,他傻,我难道就是完美无缺的?”

叶骞泽忽然觉得自己不管再说什么都是那样轻飘无力,他转过去背对叶灵,也背对向远和叶昀,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向远说得对,他不想伤害任何人,结果却把每一个他爱的人都伤害了。

叶昀回了房间,没过多久,听到了敲门声。

“门没锁。”他埋头在被子里嗡声说。

隔着一层薄被,他似乎听到向远叹了口气,“叶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昀的一只手慢慢抓皱了被单。“我不想看你这么累。”

她没有说话,脚步声渐远。

叶昀忽然坐了起来,“向远,我有一个问题。关于那个宝瓶的故事,捡瓶子的人一天不实现他的三个愿望,瓶子里的怪物就一天出不来,它难道不会伤透了心吗?”

“伤心又怎么样。它不能选择捡瓶子的人。所以它开始害怕了,因为不知道一旦挣脱了瓶子,它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想知道故事的结局。”

“谁也不知道结局。”

给莫家回复的电话是叶灵亲自打去的,莫建国欣喜若狂,没过几天,他就亲自安排叶灵和莫恒见了面。

叶灵回来的时候哼着歌,在饭桌上,她眉飞­色­舞地对家里另外几个人说,“你们知道吗?莫恒变得比以前可爱多了。”

除了她,每个人都在安静无比地吃饭,没有谁应答。这时他们都已经见过了莫恒,当年瘦而机灵的一个男孩子,因为大脑残障和药物的作用,痴肥得没了原形。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傻子,他一天又一天地忘记前一刻发生过的事情,记忆永恒地停顿在十多岁那年,只记得从梯子上摔下来之前,他心里偷偷喜欢过的小女孩。

叶灵和莫恒的相处平静而愉快,她几乎每一天都会去陪伴莫恒一段时间,事情在双方家庭一方极度欢喜,而另一方极度沉默的怪异对比之下进展得异乎寻常的顺利,婚事也在积极地筹备之中,莫建国打通了一切关节,甚至也挑好了最近的好日子,只等着叶灵进门。

为了表示自己的守诺,鼎盛近期最大规模的一次建材采购取消了对外招标,花落江源。江源在面对这样的机遇如同久旱逢甘露,险先中断的资金链勉强维系,虽然还是举步维艰,但是向远知道,江源差的就是关键时候的一口气,这口气缓过来了,之后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的。两年不能公开对外招投标的确是对公司沉重的打击,然而有了准备,就可以应付。

向远表示出对沈居安“好意”的拒绝之后,沈居安也相当好风度地对江源的起死回生表示祝贺,他说,“向远,你是从我这里出师的,但是论到为达目标无所不用,你已经是青出于蓝。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阻拦你的路。希望你忘记我之前的提议,我们应该有更优的合作方式。”

向远看着他说话间不时把玩在手中的戒指,笑着道:“我先谢过沈总看得起。不过有些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还有,听我的副手滕云说起,沈总最近不时光临我们温泉度假山庄,真是荣幸之至,今后如再赏脸,我会让滕云多加照应,沈总不要拒绝,就是给我面子了。”

六十九章 吞咽

江源在鼎盛中标,让原本看死了江源走不出这个死局的不少业内旁观者态度有了转变,一如向远所说,生意场上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有的只是利益,永恒的利益。中标的消息刚传开不久,已经有钢材厂家主动跟向远联系,一直铁血无情狂追不舍的银行,也暂时让人松了口气。中建那边,虽然欧阳启明已经发了话,不再跟江源有任何的业务往来,以欧阳的身份和­性­格,自然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问题是他现在地位堪忧,自顾不暇,继续担任中建一把手的可能已经不大,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向远心想,不再是欧阳老板把持的中建就仿佛又成了一块没有开垦过的荒地,以前的心力财力浇溉虽然落了空,但新的领导班子也未必把欧阳说过的话当回事,所以,假以时日,等风头过了,江源和中建的关系也不是完全不能挽回的。

没过多久,莫建国给叶家打了电话,邀请他们全家一起吃饭,意在庆贺江源暂时走出低谷,这算是莫家和叶家两个家庭时隔多年后的再一次聚首,潜台词也意味着这是联姻前的一次正式会面。

叶骞泽原本并不打算去。向远私下对他说:“你是必须去的,我们都应该去。”

“江源靠这个渡过一劫,又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向远,你知道吗,这顿饭让我有一种叶家卖女儿的感觉。”叶骞泽说这句话的时候,有说不出的苦涩。

“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表子都做了,还羞于收嫖金吗?”向远说完,就叹了口气,“话是难听,你还别恶心。事情到了这一步,谁也没拿刀子逼过谁,这个你是知道的,要拒绝莫建国,不该等到现在。骞泽,要不就别走出那一步,一脚踏出,就不要后悔。若要真的谈婚论嫁,这顿饭是免不了的,你爸爸现在一心念佛。万事不关心,你作为长兄,也不出席,这代表什么你想过没有。”

叶骞泽低声说,“我不怪谁,我是被自己恶心着了。”

向远闻言,放下了几日以来夫妻间无声的冷淡。走到坐在床沿的叶骞泽身边,蹲在他的身前,把双手轻轻放在他的膝上,“骞泽,其实叶灵说得没错,她总不能一辈子孤单下去,她心里的人是谁,你是知道的。你给不了她,就放她去吧。是,莫恒不是良伴,我知道委屈了她,可这么一天天虚耗下去,她就能找到欢天喜地,心甘情愿要嫁的人?我看未必吧,你多留她在身边一天,你心里不好受,她更不好受。莫恒虽傻,但至少他对叶灵一心一意。她已经决定要嫁入莫家,你为什么不把情面上的事给她打点好,让她以后的日子更加好过一点呢。”

叶骞泽没有说话,向远一度怀疑自己的话他是不是听进去了,过了一会,他才缓缓抓起向远的手,头也垂了下来,脸颊贴着她的手背,都是凉的。

就这样,叶家和莫家的成员在早春微寒的一个晚上坐到了一起,叶骞泽夫­妇­、叶灵、叶昀均到场,莫建国也携妻子、儿子出席。明明曾是莫逆之交,买宅购地都恨不能越近越好的两家人,十几年前不是没有在笑谈间戏称今后要做一对儿女亲家,如今果然成真,但是各自都别有一番感叹,五味杂陈,说也说不分明。

莫妻姓王,是个瘦而沉默的女人,叶骞泽和叶灵过去其实是与她熟悉的,尤其是叶骞泽,他记得很清楚,王阿姨有一双巧手,能织很暖很漂亮的毛衣,上小学的时候,他和叶灵身上的毛衣裤不少是出自阿姨的手,可是他不知道,那双灵巧的手是什么时候枯槁得如柴一般,想必儿子出事之后,养尊处优的日子也没能减少她心中的煎熬。叶骞泽跟她短暂地打过招呼,就转开视线,不敢继续看着那双手。叶灵坐在莫恒身边,面对莫恒对她长久不变的傻笑,她也不时笑着跟他低声叽咕几句,至于到底说什么,莫恒听不听得明白,除了他们自己,估计没有人知道。向远和叶昀都是进入叶家比较晚,那时的莫建国早已和叶家决裂,所以和莫妻并不熟悉,叶昀一直认真地吃饭,向远则挑起了跟莫家人寒暄的担子,既然坐到了一起,气氛总不好过于冷场,还好莫建国对他们礼遇有加,过去的种种恩怨,仿佛都因为成全了莫恒对叶灵的执著而成为了过眼云烟。他只是一直惋惜叶太太的早逝,感叹没能和叶秉林老友重聚。

不得不说,莫建国是一个办事及其讲究效率的人,思维也相当清晰,他在谈话中将接下来的计划和安排娓娓道来,包括了婚礼的设计、男方的礼金、各项应尽的礼节,千丝万缕,有条不紊,向远也不得不暗自佩服,一个人能够取得成就,果然不是偶然的。

商量到礼金和嫁妆的时候,莫建国委婉地提出了叶家这边嫁妆一切从简便好。向远看了看仿若神游的叶骞泽,然后笑着打断了莫建国,“莫总说得对,礼金和嫁妆这东西,心意到了就好,要的也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形式,可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您厚爱叶灵,我们也就这么一个妹妹,叶家虽说大不如前了,但也绝对不会亏待了阿灵。”

莫建国笑了笑,还没说话,忽然就听到儿子莫恒咽喉里传出剧烈地被呛到的声音,全桌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原来莫恒不知什么时候含了满满的一口饭菜,估计是吞咽得太急,整张脸都成了紫红­色­,叶灵正用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

莫妻爱子心切,想也不想得把叶灵的手扫到一旁,一边快速拍打莫恒肥厚的后背,一边用另一只手扳开了他的嘴巴,强迫他把塞得满嘴都是的饭菜往外吐,动作之熟稔,看得出这样的事发生已不是第一回了。

谁知莫恒不张嘴则已,一吐之下,便喷得满桌都是,由于他身子往前倾,周围的人还幸免遇难,只苦了正好坐他斜对面的叶昀,冷不防的手背袖子上都沾上了他吐出的饭粒。

叶昀好像也惊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做何反应,表情却难以言喻的古怪。向远知他虽然身为男孩子,但一向极爱­干­净。立刻抓起饭店提供的擦手的热毛巾,飞快地为他擦拭,同时给他打了个眼­色­,就怕他年轻不懂人情世故,把心里的喜恶全都写在脸上。

好在叶昀看了向远一眼,只是接过了向远手中的湿毛巾说,“我自己来吧。”然后就低头专心的清理自己受污染的一只手。再也没有说话。莫建国频频致歉,过了一会叶昀总算露出了个灿烂的笑脸,“没事的,莫叔叔,不要紧。”

向远心中一松,眼里流露出些许欣慰,这孩子,也算懂事了。

酒店的服务员立刻进来收拾。莫建国让他们赶紧将一桌饭菜撤掉,整理桌子重新上菜。服务员还在快手快脚地收拾,叶灵的一声低呼又再传来。

“啊,这个不要吃,不要吃了!”

原来莫恒虽傻。但却也不是不知道自己闯了个不大不小的祸,也许他急于在心爱的女孩子面前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都是­肉­的一张脸有着一览无遗的惭愧。他看着叶灵,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一边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弥补——他抓起吐到自己面前的饭菜,重新塞回嘴里。

“别吃了,别……”叶灵劝着,强压着欲呕的感觉,白瓷一般的脸上血红一片。

莫建国夫­妇­也扑了过来,满嘴“心肝宝贝”地叫唤,只想制止儿子这种惊人的行为。莫恒却完全不理会他们,眼睛定定看着叶灵,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向远也是听了很久才明白,他说的是:“我吃下去了,你别生气好吗。”

叶灵的眼睛瞬间潮湿了,整个人都在发抖,“我不生气,真的,不生气。”

莫恒终于笑了起来,更为惊人的是,他的手抓起了另一坨吐出来的饭菜,颤颤巍巍地举到了叶灵嘴边,“给你,给你……”看样子竟是要满心欢喜地和叶灵分享。

向远第一个反应过来,起身就要制止,可她这时也留意到了莫建国身子动了动,很快就被莫妻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夫妻俩神­色­复杂地看着莫恒和叶灵地方向,不发一声。

向远也慢慢坐了回来,及时地在桌下按住叶骞泽的大腿,不让他如愿地愤而起身,叶骞泽的全身也在抖,他看着莫恒高举着残渣剩菜那呆傻的笑容,还有叶灵异样的沉默,悲愤几乎让他窒息。然而向远的力气也不小,她死死按住他的手在传递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信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不要!

叶骞泽无意识地抓住了向远压在他大腿上的手,犹如苦海中抓到仅有的一根芦苇,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指尖已经已经即将嵌进了向远的­肉­里,向远面无表情,似乎也毫无知觉。叶昀一会看着向远,一会看着呆坐不动的莫氏夫­妇­,又看看莫恒和叶灵,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叶灵在莫恒期待而热切的目光下,轻轻张开了口。

“别吃,阿灵。”叶骞泽再也无法忍受,低喊出声。

叶灵朝他嫣然一笑,用嘴接过了莫恒手里的东西,在面前那傻子手舞足蹈的欢快中慢慢地咀嚼,像是品尝着再鲜美不过多的佳肴。

“哎呀,儿子,你这是­干­什么啊?”莫妻好像这才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对叶灵说,“孩子,别吃了,快吐出来。服务员,服务员,上清茶……快漱漱口,你这孩子,怎么就那么实心眼呢。”

说话间,叶灵已经微笑着将东西尽数下咽。

叶骞泽忽然呕了一声,脸­色­煞白地紧掩着­唇­,难受地略弯下腰。是的,比起眼前这一切,他更恶心自己,恶心那些不得不微笑吞咽的、看不见的污秽。

“怎么了?”向远看他这个样子,虽然还是强作镇定,但眼神已经显出了慌张。

“对不起,各位,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一步,失陪了。”

叶骞泽仓皇起身。几乎撞翻了自己面前的餐具。

“骞泽……”向远低声叫住他,语气里已有哀求。

“实在抱歉!”

叶骞泽离开的脚步虽然虚浮却没有犹豫,他知道的。再在这里多待一刻,疯得最厉害的那个人不会是别人,一定是他自己!

向远看着他舍下满桌的人而去,愣了几秒,随后对着莫氏夫­妇­强笑了一声,“对不起,他的胃一向不好。”

没有镜子,可是向远知道自己的笑容必然很不好看。幸而莫建国自觉忽略了这个,笑了笑,说道,“年轻人更应该规律饮食,注重保养,否则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更吃不消了。”

晚上,开车和叶灵一起返回叶家的只有叶昀。叶骞泽一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想着心事,发觉不见向远,才问了一句,“阿昀,你大嫂呢?”

“哦,向远说她还有点事,要回公司去处理,就先让我们回来了。”叶昀说。

叶骞泽点了点头,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离开饭店的前一秒,向远由哀求转为失望的眼睛。他知道,他又让向远失望了,也许他注定成不了向远那样克制而隐忍的人。他甚至开始强烈的怀疑,向远爱上了一无是处的他哪一点?他自己都承认自己做不了大事,成不了气候,除了一颗柔软得过分的心,他什么都没有。

客厅一角年代久远的西洋座钟,就连指针也是老态龙钟的挪动,时间已经不早了。叶灵刚回来不久,叶骞泽本想就之前的事跟她聊几句,可她显然无心在这件事上深谈,很快就说累了,回了房间。只有叶昀还坐在沙发的另一头,跟他的兄长一样沉默。叶骞泽心想,叶昀常年不喜归家也许是正确的,这个屋子太旧了,­阴­暗冰冷,他都快窒息了,叶昀在这里久了,说不定也会变得跟他一样,总有一天跟这泛着霉味的家私一道腐烂在这里。

就像他曾经自私得渴望着向远拉自己一把,结果,却仿佛把向远也一点点地拽入了那看不见的黑里。

“阿昀,不早了,你去睡吧。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家里也没什么事了,如果觉得外面住的地方上班更近,从明天开始,就搬回去住吧。”叶骞泽疲惫地揉着太阳|­茓­说道,他怕叶昀误会,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都是可以的。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有更轻松一点的生活。”

叶昀却好像不关心这个,他问道,“哥,向远又住在公司了?”

这句话提醒了叶骞泽,他拨了向远的手机,显示是关机状态。不放心之下,他又给公司的保卫处值班人员打了个电话,保卫人员的回答却是,“向总晚上回来了一趟,但是已经离开很久了。”

“难道还在路上,手机没电了?”叶骞泽自言自语。兄弟俩又对坐了将近半个小时,老挂钟的钟摆晃动声令人心烦意乱。向远从来就不是个需要人­操­心的对象,可是这一晚,叶骞泽觉得莫名的心神不宁,也许是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他需要向远永远的处变不惊来抚慰自己,也许是向远最后的失望刺痛了他,让他发现,他其实很在意她是怎么看待自己。

“不行,再怎么样也该到家了啊。我出去看看。”叶昀首先没按捺住,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叶骞泽来不及制止,也来不及问,城市那么大,他该到哪里去找。

七十章 血海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向远还是没有回家,就连叶昀也没了消息。已经是深夜了,叶骞泽有早睡的习惯,可他发现自己犹如患上了最严重的强迫症,每隔几秒,他都要看上一眼挂钟的指针,门外的每一点动静,他都以为是向远的脚步。

——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会的,谁能比向远更聪明机敏,她怎么会出事?

——她再怎么聪明,毕竟也是个人,也是个女人,这么晚了,连电话也不接,这实在不是她的作风。

——难道是她终于对他无法忍受?

——她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

想到这个几乎是荒谬的可能­性­,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擒住了叶骞泽,让他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他一个人陷在沙发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向远是个不可爱的女人,可是,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办法想象,没有这个不可爱的女人,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他为什么害怕,难道他终于意识到一个人的忍耐也会有极限,而他预感到自己有可能失去那个一直在忍耐的人?

有一度,叶骞泽觉得在这场婚姻中,自己也是在忍耐的,忍耐她的世故,忍耐她的狠辣,忍耐她的冷酷和凉薄……可没了她的强硬支撑,他觉得自己就要在无望中一脚踏空。

叶骞泽开始无意识地在客厅徘徊,他控制不了自己在落地窗前撩开窗帘,长久地向外张望,这夜里的空气像冻结了一般的沉闷。终于,十二点过去后不久,他听到了车声,继而是向远的低语声,随之进入他视线的,还有她和另外一个男人的身影。

那个男人叶骞泽是认识的。恒立的张天然,江源曾经的竞争对手,也是向远的朋友。叶骞泽将身子退到了厚重的窗幔之后,从缝隙里静静看着窗外,向远和张天然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然后长久的凝望……流苏的窗帘穗子在叶骞泽手里慢慢地缠,入­肉­入骨地缠,“啪”的一声,终于绷得过了头,断在了他的手里,长而韧的一根,触手冰凉柔滑,如蛇一般。这嫉妒的毒蛇!可悲的是他过去从不知情。

张天然的车离开了,向远自己用钥匙开门走了进来,看到亮着灯的客厅,还有坐回沙发上的叶骞泽,也并不惊讶,只淡淡地说了声,“不是不舒服么,还不去睡?”

她嘴里说着,脚步却不停地往楼上走。

“向远。”

叶骞泽叫了她一声,他知道向远听见了,可她的身影还是沉默地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向远从浴室里走出来,倚在门外等待的叶骞泽让她有些意外,她擦着自己的头发,问道:“怎么,你有话想对我说么?”

叶骞泽也是个不会说谎的人,他迟疑了一会,说:“我看到张天然送你回来。”

向远笑了,“你在质问我吗?”

“我……我很担心你。”叶骞泽是期待她有一句解释的,可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这样一句。

“是吗?”向远不置可否,话题就此打住。

过了好一会,叶骞泽才艰难地开口。“对不起,向远。我并不是存心把事情弄糟,阿灵她……我看到她这样,心里很难过。对于她,我总盼望能有一个更好的归宿,找到一个她真心想嫁的人,过得幸福一点,这样我才能放心地过我的生活。”

向远终于转过了头,“你相信吗,就算嫁给了一心想嫁的人,也未必幸福。幸福是什么,像我们这样?我们都希望过得幸福,希望得太用力了,反而不知道最后得到的是什么。”

“其实我……”

“骞泽,不如我们算了吧。”

再平静不过的一句话,就如同当年她决定嫁给他,人已经走开很远,终究回头,徐徐说了句,“好的。”

可叶骞泽用了很久很久才消化了她的决定。

悲哀是一种看不见,说不出,甚至不好形容地东西,可它有重量,而且很沉。叶骞泽说不出话来,嘴­唇­哆嗦着抱紧向远,不能放开,一放开他便失去了救赎。

“骞泽,骞泽你听我说,叶骞泽,别这样好吗?”向远缓缓地推着他,很快便在他前所未有的狂热攻势下说不出话来。他哭了,她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只是忽然有些明白,她曾经认为幸福是事在人为的,这个假设都错误了,所以后面的推论和结果怎么做也做不对。

叶骞泽从没有这样对待过她,以往最亲密的时候,他也温柔如水,向远觉得自己被弄痛了,可她总是对他无能为力。正如告别前,她对陪她下了六盘臭棋的张天然说,“我不是个有智慧的人,因为智慧可以让一个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我总是管不住自己。”

她可悲的发现自己在他的­唇­舌间,他的双手下,他的身躯旁软化,一如所有愚蠢的女人,守不住自己的坚持。

“哥,向远的车还停在公司……啊啊……啊……对不起……”心急如焚的叶昀莽撞地出现在门口,又差点咬了自己舌头一样,落荒而逃。他导致的一声巨大的关门声并没有给里面的两个人带来多大的震动。叶骞泽覆盖在向远身上,与她最深切的交融,仿佛借此可以消除他的彷徨失措,将她一直一直留在身边。他们如同疯狂一般激烈的纠缠,前所未有的激|情很快冲昏了头脑,没有对错,没有明天,只有这一秒真空的快乐,这是婚后向远第一次在忘我激|情中攀到顶峰,那快感比高处更高,比永远更远,她禁不住的哦吟,听到叶骞泽在她耳边不断地重复,“向远,我们今后好好过吧,我们好好过吧……”

她如同接受最深层次的催眠,除了点头,再没有别的回应。

是啊,从今往后,那就好好过吧。一辈子也就是几十年,一万次的寻寻觅觅翘首以望,等的无非是这一刻身边紧紧相拥的一个人。

向远在身心的疲惫中昏昏然入睡。睡前,叶骞泽仍没有松开环住她的一双手。恍恍惚惚之间,向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了起来,叶骞泽带着点不安的睡颜就在身畔,可奇怪的是,向远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一切都那么安静,安静到诡异。在这一片死寂中,她又看到了那个从儿时开始就反复出现在自己梦里的女人,依旧一身白衣白裤,背对着她站在窗前。

窗竟然没有关,午夜的风卷起白­色­的窗帘,就像一只白­色­巨鸟的羽翼不断拍打在那个脸上,窗外,是比夜­色­更深浓的夜。向远明明记得,卧室的窗帘是自己亲手挑选的玫瑰灰紫­色­,什么时候竟然变成了这样一片的白,然而当她四下环顾,哪里又不是白­色­,梳妆台不见了,落地灯不见了,床头的书不见了,就连她身边的那个人也不见了,只剩下白,全然的白茫茫一片。还有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

向远知道自己必定是又陷入了这一个梦,她最害怕的一个梦。没有什么恐怖的情节,可是她就是在这空落落的白­色­中不知所措,怎么也醒不过来。而那个女人的背影又太过熟悉,偏偏说不出是谁。

向远感觉自己下了床,一步步朝那个女人走近,可不管她走上多少步,那个一动不动的女人依然跟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当向远终于放弃地停下脚步,就听到从那个女人的方向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声音,这声音同样熟悉得可怕。

“二十年后,与君相会,

乱葬岗里,孤魂野鬼,

如花美眷,枯骨一堆,

你一堆,我一堆,

谁也分不出谁……”

向远原是凝神去听,当下不由得毛骨悚然。那女人还在呢喃,但远处的天边隐隐传来雷声,一阵响过一阵,盖过了那浅浅的低语。

是梦是梦,要醒来,快醒过来……

向远默默地在心里念,她用自力地掐自己,可惜一点也不痛。惊雷声渐渐伴随着电光划过天际,那女人在缓缓回头。

多少次,向远都想把那女人的真面目看个究竟,她要战胜这个熟悉的梦魇,就在不久前的几分钟,她步步逼近,不就是想掀开那女人的庐山真面目吗。可那女人现在终于转身,她却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渴望知道答案。

眼前容不得她选择,那女人的脸终于完全面朝向远,那一刻,一道炫亮无比的闪电在窗口炸开,照亮了那张脸,还有房间里死一样的白。

向远如遭雷击一般惊醒,弹坐起来,闪电的余光仍在,夜雨将至,落地窗却是紧闭的,那里除了一盆兰花,哪里有什么女人,向远松了口气,心里庆幸着没有吵醒叶骞泽,正待睡下,却发现房间的大门半开着,那鬼魅一般的身影隐在那半边黑暗里。

“谁?”就是向远胆大,还是禁不住一身冷汗,叫出声来。

那个影子没有出声,定定地,直勾勾地看着床的方向。

叶骞泽终于被惊醒了,“向远,什么事?”他抱着妻子,顺手按亮了身边的台灯,看向门口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凉气。

那半开的门边如幽灵一般的人不是一身白­色­睡衣的叶灵又能是谁?她如梦游一般神­色­恍惚,眼睛却睁得很大。

“阿灵,你这是­干­什么?”

叶骞泽的手跟向远一样,俱是冷汗。

叶灵终于开口了,“没事,真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我就是睡不着,忽然想起有一句话忘了问你。”

她说话的对象显然是叶骞泽。

“什么话?”叶骞泽也感到怀疑,也许叶灵的病情恢复得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今天发生的事情,也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无痕地过去了。

“我就想问,叶骞泽,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这句问话,就算是作为旁观者的向远也听到了不止一回,向远扭头看了一眼叶骞泽,他依然如以往那样选择了沉默。

出于意料的是,叶灵没有纠缠,她似乎早已经料想到这个答案,提问只不过是出于习惯。她笑了笑,什么也不再说,反手带上了门,消失在门的另一边。

叶骞泽闭上眼睛,长舒口气,仿佛他才是噩梦初醒的那个人。

“睡吧。”他抚了抚向远的手背。

两人重新睡了回去,房间里恢复安静,他们长久地听着对方的呼吸,还有窗外急促的雨点声,虽然没有人说话,可他们知道对方都没有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天就快亮了,向远的翻来覆去让叶骞泽再一次的按亮了灯。

“怎么了,还忘不了刚才的事?她就是这样,你别放在心上。”叶骞泽很少见到这样不安的向远,柔声安慰。

向远摇头,“不,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不顾叶骞泽的劝阻,翻身下床,开门赤足走过门外的走廊,叶灵的房间门果然是半掩着的。借着窗外的路灯,向远看到她半靠在窗前的凳子上。

“叶灵,我想跟你谈谈好吗?”向远不想吓到她,先出声打了个招呼,叶灵一动不动,没有半点反应。

向远于是走近,离凳子上的人还有一步之遥,已经察觉到足下踩着一滩黏湿的液体,她心里的不安感觉攀到了制高点,二话没说退到门边摸索着墙上的开关。

灯亮起来了,眼前的一幕让向远终身难忘,几欲窒息,血,一片的血泊……她先前脚下那一滩液体得来源,正是椅子旁那只垂落的手。

“叶灵……”向远紧紧闭上眼又再睁开,终于反应了过来,她不顾脚踩着血泊,走至叶灵身边,拍了拍叶灵的脸,那张脸已经完全没有了温度,血却还沿着紧紧握拳的左手淅淅沥沥地往下滴。

“不行,你不能死。”向远喃喃自语。很多回,她都在心里暗暗地想,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叶灵这个人的存在,更恶毒的时候,她甚至诅咒过这个­阴­魂不散的女孩早点从世界上消失,可是,不能是现在,不能是这种方式。

“骞泽,叶昀……”

她试图唤醒沉睡的人,一边跌跌撞撞地打电话,满手的血沾染在电话的按键上,触目惊心的红。

120的线路始终占线,向远放弃了徒劳的反复重拨,搁下电话,就看到魔怔了一般驻立在门畔的叶骞泽。

他注视着叶灵的眼神让向远打了个寒颤。

她早该猜到的。

她以为她的幸福有可能重新开始,其实,那不过是终结前的狂欢。

七十一章 凉透

叶灵死了。

G市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外科医生也没能挽回她的命,事实上,当120的急救人员终于赶到叶家,在查看叶灵的伤势时,已经默默摇头。

人是在急救室被盖上白布的,向远一身是血地站在那里,听着医生说:“向小姐,节哀顺变吧。说起来,我接触过很多死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可是自杀的意愿这么坚决的,这还是头一个。普通人选择割腕,手上大多刀痕凌乱,而且不止一道,因为求生的本能,不管多绝望,第一刀下去总是犹豫的,而这位不幸刚刚亡故的叶小姐,左手手腕上只有一道刀痕,伤口深达15毫米左右,不止是软组织,就连腕部的软骨也划损了,这样决绝,实在是匪夷所思。而且,在割腕之前,她用烈酒吞服了近三百粒安眠药,三百粒……就算是糖果,都需要勇气。年轻的女孩子,我不知道有什么事可以让她这样义无反顾地去死,半点后路也不留。”

号称G市外科第一把刀的男医生看多了生死,他似乎没有期望自己的问题在向远身上得到答案,叹了口气,“有人为了一点小幸福很努力地活,偏偏死得不明不白,有人一心一意地去死,我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他说完,把一个物件递交到了向远手里。“这是死者临死前攥在左手手心的东西,她抓得很紧,取出来还费了一番功夫,我想,你们家属或许可以留个念想。”

不需费心去鉴别,向远第一眼就认出了手里的那个东西,这曾经属于她,却误打误撞卖给了叶灵的断颈观音。想必这观音之前完全被人血浸透过,血液渗入了那劣质人造玻璃上的缝隙,让观音脖子上的裂痕变得触目惊心,红­色­的挂绳蘸透了血,­干­涸了之后整条都成了黑褐­色­。

原来叶灵紧紧握拳的手心藏着的就是这个,生前就跟这观音形影不离,到死都放不下。她这样珍视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这断颈观音就象征她无望的爱,生来残缺,注定不祥。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只有拥有的人如珠如宝?

叶灵已经死了,答案永远没有人知道。

叶昀和叶家的司机办妥了各种手续,出现在急救室的另一头,向远在他们走近之前,迅速将这不祥之物收了起来,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应付例行公事的警察,向公公叶秉林报丧,处理接下来的丧事,当然,还有莫家那边的烂摊子。

从看到血泊中的叶灵第一眼开始,叶骞泽就一直是那个样子,不哭也不笑,一句话也不说,像个木头人一样,好像整个灵魂都被抽走,剩下的只是臭皮囊。

向远体谅叶骞泽的惊痛和哀伤,他是再善感不过的一个人,叶灵对于他又太过特殊。他不可能马上从这个冲击中恢复过来。叶骞泽需要时间,向远就给他时间。吩咐了杨阿姨好好照料叶骞泽之后,她就着手为叶灵的死善后,反正她一个人忙碌已经习惯了,也不是应付不来。而且叶昀懂事了,还可以帮她一把。

只不过,叶骞泽让人忧心的状态直到叶灵出葬那天还没有任何改变。由于叶灵是未嫁的女孩,既是早夭,又是以如此凄厉的形式自杀,这在当地是很不祥的一件事,尽管向远已经竭力不让事情外传,但是纸包不住火,坊间还有充斥着各种小道传闻和流言。丧事办得一切从简,除了至亲,其余人一概没有通知。叶秉林按习俗是不能到场的,白头人送黑头人,就算是一心向佛的他在闻讯后也禁不住老泪纵横,哭过了之后,他才对向远说,“去了的就是留不住的,人都要死,早晚罢了。”

莫建国倒是带着莫恒来了,叶灵死后,有一度,莫建国大为震怒,他觉得叶家用这种形式欺骗侮辱了他们,但是正如向远的解释,叶家就算再卑鄙再走投无路,也不至于用自家人的一条命来骗取鼎盛的援手。叶灵的死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对于这个结果,叶家比任何人都难以接受。向远开诚布公地对莫建国说,如果莫家为这件事在事业上打击江源,那也只能任凭处之。

莫建国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一番话里,向远说的是实情,心中不平自是难免,但事已至此,用任何手段对待江源又能挽回什么呢?他毕竟是看着叶灵长大的,人都死了,前尘旧事,只有一笔勾销。好在目前为止莫家和叶家的联姻知道的人不多,就此不提,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原本就寂寥的下葬仪式,叶骞泽谁都不理会,神­色­木然,向远也累了,沉着脸一言不发,叶昀红着眼睛,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到头来,唯一痛哭的只有痴肥呆傻的莫恒,他心爱的小女孩,变成了一把灰,再也看不见了。

仪式将近结束,一身黑衣的叶秉文竟也来了,他没有摘掉墨镜,径直走到叶灵的遗像前,将一束白­色­百合放下,低声说了句,“也好,你妈妈一个人很孤单。”他轻轻抚了抚遗像上叶灵的容颜,退后几步,就到了向远身边。

“笑吧,你为什么还不笑,你想要的都会得到,你不想看到的人都会死掉,开心就表现出来,憋在心里不会难受吗?”叶秉文指着向远说,手还没有伸到向远面前,就被站在向远身后的叶昀一把抓住。

“二叔,这种时候了,就少说一句吧。”叶昀言辞恳切。

叶昀和叶秉文从无冲突,叶秉文也没料到不怎么管事的他会在这个时候Сhā上一手,仗着长辈的身份道:“叶昀,没你什么事。”

他以为叶昀会应声松手,可这一直乖巧的男孩子毫无退步之意。叶秉文警告地看了叶昀一眼,不客气地用力挣了挣,扣在他手腕上的那几根手指纹丝不动。明明站在眼前的男孩子看上去瘦而文静,叶秉文自诩锻炼得益,咬了咬牙,最后却还是在腕骨的一阵疼痛下败下阵来。

“都反了,你强出什么头?”叶秉文益发恼怒。忽然,他狐疑地看了叶昀一眼,又将视线转向一脸冷淡的向远。“哦”了一声,做出个恍然大悟的神情,讥诮地笑了起来,“我说嘛,你比你哥还心疼,也对,这不是咱们叶家一贯的家风吗?”

这句话让叶昀顿时狼狈不堪,白净的面皮几乎要滴出血来,窘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扒光了衣服展露在人前。小小的一点心思,以为在没有人的地方藏得好好的,冷不防就被人赤­祼­­祼­地掀开。

叶秉文的手终于得以轻易挣脱,他活动了一下僵痛的腕部,表情既得意,又复杂,“真该让我那修身养­性­,自命君子的大哥来看看啊。一代更比一代­精­彩,不过你们记住了,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叶秉文离去之后好一会,叶昀才控制不住心虚地瞄了一眼大哥叶骞泽,可叶骞泽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恍若未觉。向远始终都没有出声,叶昀离她很近,但他连看向远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所以,也就无从察觉她此刻油然的失望。

叶灵的后事处理停当之后。向远继续回公司上班,公司刚遭遇大的冲击,百废待兴,幸而最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山庄那边运营情况尚算良好,前方总算还是可以看到一点亮光的,向远松了一口气,然而,她悲哀地发现,整个叶家,也只有她一个人在意这件事而已。跟她一起彻夜忙碌,焦头烂额,心急如焚的,反倒是李副这样的一些外人。

就像这一刻,李副已经不是第一次亲自捧着文件,站在向远的办公桌前,忧心忡忡。

“叶总就算再伤心,事情也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可他现在根本不在公司露面,一大摊的事情难道就只能搁置在那里?”

向远给了李副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叶骞泽主管市场经营以外的行政工作,这还不是不可取代的,问题在于公司大额的资金动用,就算向远首肯,也必须有他的签字,这也算是对向远位高权重的一种牵制。这是公司的制度,向远可以理解,在过去,这也很少给她带来实质­性­的影响,叶骞泽的签字惯来只是一个例行的流程,然而现在他从公司里消失了,她才深刻意识到,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叶骞泽毕竟是这里的主人。

“宝钢的那一片钢材已经来函催了几次,如果再不把这一笔钱结了,我看他们是不肯再把货发过来的,我们的库存也有限,而且一些特殊型号的角钢已经找不到代用料了,难道停着机器等一个人?叶总为什么连电话都不肯接。”李副皱着眉说。

向远无意识的拨了拨桌上的笔,“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现在根本没有这个心思,我试过去劝,说了半天,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你说,这样下去……”

“这样吧。”向远打断了李副的猜测,“我再把这些文件带回去,不管怎么样,他签字就好。”

向远回到叶家,叶灵房间里的灯是关着的,她知道,叶骞泽肯定不在。叶灵死后,他大多数时间都坐在这里,坐在叶灵割腕的那张凳子上,亮一盏台灯,想着他自己才懂的心事,谁也不理会。好几次,就连杨阿姨进去打扫,都被他赶了出去。

向远在这个房间门口站了一会,正好杨阿姨蹑手蹑脚地走过。

“你这是­干­什么?”向远不解的问。

杨阿姨­干­笑了两声,才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向远说,“你不知道,这几天,我越来越觉得这房间­阴­森,人死在里面,实在是不吉利,走过的时候,后背都凉飕飕的,我是搞不懂,他怎么还能在里面坐上一天一夜。”

杨阿姨嘴里的“他”自然是叶骞泽,向远“啧”了一声,薄责道,“怎么越老越糊涂了,胡说八道什么,以后别再说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小心自己吓坏了自己。对了,骞泽去哪里了?”

杨阿姨吃了排头,有些怏怏的,“一早就出去了,还能去哪里。在六榕寺陪阿灵小姐的骨灰吧,这倒好,两父子都以寺庙为家了……”

这老保姆年纪大了,又天生碎嘴,向远知道说她也起不到多大作用,这次索­性­当作没有听见,转身就下了楼。

“那个……晚饭还做不做?”杨阿姨跟在后面问,她私心里希望不用做,那就不会耽误了晚上的电视剧。

向远走了几步,停了一会,忍耐着说了句,“我们都出去了,万一叶昀下班回来,总不能饿肚子吧。”

她开车出去,六榕寺她是熟悉的,以往去,总是去探望叶秉林,现在好了,还多了一个叶骞泽,叶家的男人在这一点上倒是很像,都是情种。

果然,在暂时放置着叶灵骨灰坛的偏厅,向远找到了低眉敛目坐在一侧的叶骞泽。他眼前摆放着一本再残破不过的旧时线装书,看那架势,好像很久都没有翻动过了。

向远没有出声打扰他,轻轻走了过去,拿起了那本书。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句话,“执执念而死,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

她合上了书,叹了口气,“你坐在这里那么久,参透了吗?”

叶骞泽缓缓摇头。

向远苦笑,“是啊,如果能够参透,你怎么还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他不说话,原本温文柔和的一张脸,双颊都凹陷了进去,显得颧骨高高地突了起来,整个人更觉憔悴,向远没有办法不心疼,她俯下身说,轻声道:“骞泽,我们回去好吗。”

叶骞泽还是摇头,仿佛除了摇头,世间再没有别的事可做。

“我记得你是相信人死了有灵魂存在的,所以才想在这里陪陪叶灵是吗?但是,头七都过了,如果真的有灵魂,那为什么不让她好好地去呢?”

“她希望我在这里陪她。”

这是叶灵死后,叶骞泽说地第一句话,声音粗嘎沙哑,向远闻言,百感交集。

“她不在了,你活着,你不可能一直陪着她。骞泽,如果她心里念着你,她也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叶骞泽仿佛又回到了老僧入定的状态,口不言,耳不听,万事与己无关。

向远心里的火苗开始往上窜,他这个样子,让她又难受又心酸。她拽起叶骞泽的手臂,不由分说拖起他,“走,跟我走。”

他仍不肯动,向远的声音微微地颤抖,“叶骞泽,你还记得,你让我嫁给你的那一天,是怎样拖着我走地吗,如果你脑子里除了这个骨灰坛,还记得一些‘别的’事情,现在就跟我走!”

叶骞泽终于松动了,他不再抗拒,任凭向远拽着他,磕磕绊绊地出了寺门,上了她的车。

“我们回家……你别这样好吗?”向远一边发动车子离开,一边看着身畔副驾驶座上行尸走­肉­的一个人,茫然不知所措,窗外的景致在夜­色­中瞬间擦过,那些城市的霓虹成了黑夜中浑浊的一条光线。

向远看着前方,“你不是说,从今往后,我们要好好过的吗。你说过的,骞泽,你忘记了?”

他的视线却在窗外不知名远方,“我有什么资格好好过?”

“那我呢?我是你妻子,我该怎么办,骞泽,叶灵死了,你难过我知道,可全世界为她陪葬你才甘心吗?你为什么不想想我,就算我求求你了,你哭一场,哭过之后就好好过日子行吗?”向远忘了她的文件,忘了她的目的,她不是无所不能的女强人,只是一个哀伤的妻子,坐在心越飞越远的丈夫身边,唯愿可以低声唤回。

向远看到叶骞泽用力地侧过脸去流泪了,她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他却一点点的抽离,“对不起,向远,对不起……”

向远的手张开,又在虚空中握紧。她笑了笑,在后视镜中看到自己,都觉得有些凄惶,“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叶骞泽,你说过你不想伤害任何人,难道我就不是人?”

“对不起……”他还是这样一句话,声音却渐渐小了下去,疲惫无限延伸。

“我讨厌你这句话,我讨厌你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别逼我说你想听的,你现在觉得她比全世界都重要,可她活着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你为什么不带着她远走高飞,为什么要娶我?”向远稍稍仰了仰头,车已经驶入了闹市区,这城市的夜晚太亮,太亮了,亮得人的悲伤无处容身。

“她都烧成灰了,你要有血­性­,就随她去死,要不,你就好好地活!否则我看不起你,你是个最无耻的懦夫!”

她问自己,向远,你该怎么办呢?这一路山山水水的经过,你以为什么都难不住你,可是,该求的已经求过了,再难听的话也说出了口,在这个男人面前,你还能怎么办?难道你要跟他一起掉眼泪吗?眼泪是最虚伪无用的东西。你看不起它,可你现在不是一样软弱?

不会的,一定会有办法过这一关。向远不敢动弹,眼泪落地,就等于承认了她在悲伤面前的束手无策。

“别让我觉得嫁给你是这辈子最愚蠢的决定。”

叶骞泽把一张泪痕满面地脸转向她。这张脸是那么陌生。“对不起,向远,我没有办法了,是我的错,我下辈子还给你。”

向远终于听到了自己的一声哽咽,所有的话语都支离破碎,“不,不,不……这辈子就够了,就算真的有下辈子,我也不想遇到你了。骞泽,要还就趁这辈子,趁我还在你身边,你抓着我的手好吗……抓着我的手,你看,它才是有温度的啊。”

他抬起了手,最后却慢慢的捂住了自己的脸,良久良久。

向远说错了,她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手上的温度,她缩了一下,绝望的力量太过霸道,心轻易都寒彻了。她哆嗦着从身上掏出那个染过血的断颈观音,紧紧地将绳子抓在手心,烙痛了自己。

“执执念而死,执执念而生……她已经死在自己的执念之下,你就步她后尘?”

叶骞泽看见了那个耀眼着的碧绿观音,眼里终于有了活意。

“原来它在你这里,给我,求求你给我……”

向远笑了一声,“好。”然后一咬牙,就将手上的东西从打开的车窗外狠狠一掷。

叶骞泽静静看了她一眼,没有半点迟疑,没有半句言语,松开安全带,反手打开车门,就从行驶中的车子里扑了出去。

向远连叫喊都来不及,犹如噩梦惊魂,她急踩刹车,尖利的刹车声和后面一连串的碰撞声入耳惊心。她打开车门的手反而稳了下来,稳得如同她的脚步……她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近扑倒在马路上的那个人,他是幸运的,后面紧跟着的车辆,没有一辆与他相撞,就是如此,巨大的摩擦力还是让他伤痕累累,一身是血,可他还在匍匐着,徒劳地满地搜寻那个不知去向的观音。

热闹的中山大道,这个城市最繁华的中心,车水马龙,灯火如昼……向远却觉得很安静,安静地过了火,就连从后面车辆下来的车主,还有渐渐围上来的旁观者那一张一合的嘴里说的是什么,她也听不见了。向远在这片安静中,在许多双陌生的眼睛之下痛苦失声。这就是她爱着的男人,这就是她寻寻觅觅的幸福,这就是在十三年的月光下说,“我们永远不会分开”的叶骞泽?不,不是的,她爱的是记忆力那个和月光一样温柔皎洁的男孩,绝对不是眼前的他。

向远从身上再次翻出了那个观音,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可一直看不清的人究竟是谁?她把那个观音轻轻放到叶骞泽带血的手掌心,然后将他的手合拢。此时此刻,她忽然想起叶灵追问了无数次,临死前也没有得到答案的一句问话——“叶骞泽,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向远在心里默默回答,“他不敢说,我代他说……他毕竟还是爱你的。”

是啊,叶骞泽毕竟还是爱着叶灵的,虽然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心中的天平曾经惯­性­地朝向远倾斜,但是死亡终于将所有的筹码都换到了叶灵的那一边。向远要的幸福,就像多年前山涧中的那只耳环,百转千回的找寻,却在手边失落,空余无尽怅然。

“向远,就让我这样吧。”

叶骞泽抓着那个断颈观音,艰难地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向远伸手,细细地为他拂去肩膀上的灰尘,“好,我要你答应我件事,伤好了之后,就把授权委托书签了吧,公司的事情你再也不必过问,你可以在你的回忆中慢慢老死。”她说完,又点了点头,仿佛最后一次说服自己,“是啊,我们就这样吧。”

七十二章 脓疮

江源在向远的力撑之下,以相当快的速度一天天回到正轨,向远和叶骞泽的生活却犹如平行轨道上的火车,依旧并驱而行,各自装载着心事,没有碰撞,不会相交,看似朝着同样的一个尽头而去,实际上谁也不知道等待在终点的会是什么。

叶骞泽签字的授权书没有任何波折的到了向远手里,失去了对公司事务的掌控权,对于叶骞泽来说并不是灾难,或者,在他看来,这根本算不上“失去”,他原本就毫不在乎的东西,交付给需要的人,既是适得其所,他也解脱了。

没有琐事缠身之后,叶骞泽又一度几乎吃住都在寺里,那段时间,连叶昀都很担心他忽然有一天削了头发,从此做了和尚,好在他并没有那样极端,青灯古佛和骨灰相伴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太久,寺里有个由信徒自发组织的慈善基金会,时常会有一些公益­性­的救助活动。后来,叶骞泽的所有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个慈善基金会里。基金会里多是一些家境小康的佛教徒,­妇­孺老弱占大多数,叶骞泽虽不再管事,但谁都知道他出身富贵人家,加上他为人善良随和,又受过好的教育,会里很多事情都仰仗他,也许他在那些救贫助学扶老之类的小善举中也找到了意义。

在家里的时候,叶骞泽大多数时间都会呆在书房里,叶灵的房间他让杨阿姨原封不动的锁了起来,从此成了禁区,谁都不能入内。杨阿姨原本就恨不能离那房间远一点,自然求之不得,叶昀也不会忤逆大哥,至于向远,更是不闻不问。对于叶骞泽提出的希望公司出面的钱物捐赠,她从没有拒绝,如果这样会快乐,那为什么不呢?有那么一次,她在基金会扶持的一间外来劳工子弟小学里,看到客串老师的叶骞泽站在讲台上,她忽然觉得,每个人的人生轨道一早就是划定的。当然,不是谁都会沿着这个轨道走下去,但正是因为有了偏移才会痛苦。他一直想做个普通的老师,为人师表,授业育人,现在才是归位。她答应过叶骞泽,让他去,让他过他想要的生活。现在的叶骞泽渴望静静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她要功名利禄,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场婚姻天衣无缝,那为什么还要相互打扰?

他们再不会吵架,白天两人在屋子里见面,客气有加,相互尊重备至。需要双方出席的场合,也自然是一对恩爱伉俪;至于夜晚,他守着书房里的一盏灯爱坐多久那是他的事,向远睡前独自一个人,一张一张慢慢清点或新或旧的纸钞,再小心翼翼地抚平上面每一处细小的褶皱,这些,也不会再有人知道。

那一年,江源跟一些中小型的房地产开发公司直接合作越来越频繁,路是难走一点。但效益还是有的。其间,有一个温州的地产商投资失败,欠了江源一大笔货款,走投无路之下,他提出把自己多年前拍下的一块土地用以抵债。那片土地大概100多亩,位于G市边缘地一个角落,一面靠山,三面环水 ,与主城区一江相隔,原本地理位置不错,当初这个温州地产商也是看中了这里方位绝佳,大有可为,谁知道后来才听说,这块土地的紧邻的一片水域,正是G市主河道拐弯之处,地势又偏低,历年来在上游溺水的尸体打捞不及,都会被冲到该处才浮起来,所以人称“浮尸地”,更有甚者,背靠的那一片荒山与尚未实行火葬之前的公墓遥遥相望,相当的晦气,用作民用商品住宅,必定经营惨淡,但是该片土地在一个交通的死角,开发作商业用途则更不现实,那个温州商人就是在这笔投资上栽了跟头,从此一蹶不振。

出人意料的是,在很多人的摇头之中,向远同意了这个抵债方式。这么多年来,经历了公司的起起落落,向远在江源的一些小股东和员工心目中,地位不容质疑,她作出的决定,就是“正确”的代名词,可是这一次,还是议论纷纷,就连滕云也私下问过她,会不会风险太大,难道是有什么内部消息?

向远摇头,但并不是回答,而是她也不知道。对于这件事,她给滕云的答复是:“我也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只不过让他把债务一直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还不如抓住一些实在的东西。至于那里的晦气,日子天天在变,说不定有一天,记得的人都淡忘了,没忘记也不在乎了,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滕云很少看到向远用不确定的态度去赌一件事情,但转念一想,她过去是那么­精­明笃定的一个人,也不是事事都能如愿,世事能被凡人掌握在手里有能有多少呢?想到这里,他也就不再说什么。

对于向远和叶骞泽的事,滕云多少也知道一点,向远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从她的言行中,也很难找到这件事对于她的影响,多年的感情仿佛­干­冰一般,一阵烟后,化了就是化了,可她对叶骞泽到底还是在乎的,滕云是个再细心不过的人,他看得出来。

叶骞泽近年来跟他父亲叶秉林在喜好上越来越相似,茶里独爱普洱,山庄的茶庄里便总有上好的普洱候着,有时别人送的佳品,向远也会有意无意地交给滕云,可滕云只喝咖啡,她再清楚不过。

除了茶以外,叶骞泽平生唯一的爱好就是钓鱼,恰好滕云也是其中的高手,在这一点上,两人一拍即合,滕云几次出海钓鱼,叶骞泽都欣然前往。原本在公司的时候,叶骞泽跟滕云关系并不算亲近,一方面是因为他听闻过关于滕云­性­取向的传言,叶骞泽是个传统的人,虽然他不会因此而厌恶一个人,但是敬而远之是难免的;另一方面,滕云可以说是向远的心腹,向远做事的狠辣叶骞泽一直颇有微词,过去碍于夫妻的情面,他也不好说得太多,但是心里难免会迁怒滕云,觉得他必定也是个重利轻义之辈。哪知道近距离接触之后才发现,除了爱人不是女人这一点之外。滕云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是个相当有意思的普通人,两人在喜好和生活情趣方面都颇有相似之处,加上滕云办事妥贴,仿佛自己需要的东西他总能提前一步预备在那里。就这样,叶骞泽和向远夫­妇­渐行渐远之后,和滕云反而走得近了一些。只是,他不会也不愿去深究,以滕云的忙碌,尚能每周都抽出一两天陪同他这个富贵闲人钓鱼喝茶,究竟是为了什么。

向远很少会在滕云面前提起叶骞泽,奇怪的是,滕云却会频繁的在她面前说起叶骞泽的事情,叶骞泽说过什么,叶骞泽做过什么……事无巨细。向远最不喜人啰嗦,可滕云说的时候,她会不作声地听,也很少评价。原来夫妻做到这一步,她有的时候竟然需要通过旁人的口,才得知他的行踪。

南国的四月,已是夏日伊始。向远将车开进山庄的林荫道。在遍布的树荫下,心情也觉得荫凉了许多,山庄的环境还是颇为不错的,而且胜在幽静,这也是滕云打电话给向远,说有事请要跟她说,向远没让滕云到市区去,而是找了个时间自己过来的原因。

这条林荫道是山庄的主­干­道,西边是客房区、办公室以及总台所在的位置,东边是温泉和活动场所,因为是下午一点多左右,四处都没什么人走动,偶尔几个,也是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满树的蝉声,叫得人昏昏欲睡。车行至中心停车场附近东边岔路上忽然有人跌跌撞撞地疾步而来,差一点撞上向远正欲拐弯的车子,好在她刹车及时,那个人也吓得连连退了几步。

山庄里的人,不是员工就是客人,虽然是那人莽撞,向远也并没有打算计较,谁知那人看到她的车之后,大惊失­色­,掉头欲走,没走几步,却又折了回来,竟有几分慌不择路的意味。

向远原本还没有过多地注意那个走路冒失的年轻人,这下却不免多看了两眼,她自问虽然算不上亲切,但至少也不会将一个好端端的人吓成这个样子。

不看还不知道,那人原来是叶家的司机小陈。小陈是叶秉林的司机老陈的儿子,老陈快到退休的年龄了,跟了叶家许多年,现在已经很少出车,只是负责叶秉林的一些日常接送,也算是对他辛辛苦苦几十年的照顾,叶秉林曾特意关照让老陈待业的儿子接父亲的班。现在的叶家原本就没剩几口人,叶昀是不喜欢这一套的,向远出出进进又都是自己开车,所也叶骞泽就让这个小陈做了他的司机。

小陈算是近半年来才跟随叶骞泽的,跟向远交道打得少,向远只听说这个小伙子人还算机灵,做事也勤快,话倒是没说过几句。今天看他的样子,却像是先认出了她的车,避之唯恐不及。

通常情况下,小陈除了帮叶骞泽开车,没有别的差事,向远看了一眼停车场,叶骞泽的车子果然也在那里,她想到小陈之前的匆忙和认出她之后的惊慌,不由狐疑,停下车走了出来。

“向……向总。”小陈知道避不过,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脸却怪异地扭向一边,似乎尽可能地与向远打照面。

其实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向远从下车那一刻起,就已经看到了他身上的伤痕累累,鼻青脸肿不说,后侧的浅­色­T恤上尽是凌乱的脚印,显然不久之前曾经被人狠狠踢打过一番,样子狼狈之至。

向远再次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小陈还在掩耳盗铃地遮掩。向远按捺住惊讶问道:“你慌什么,大白天见鬼了?叶先生呢?”

“叶先生,他……他不在,让我开他的车来拿点东西。”小陈似乎相当害怕向远,一张脸怎么也不敢直面她。

向远也不跟他捉迷藏,“你拿什么东西弄成这个样子?”

“我摔了一跤,真的,不小心摔了一跤。”

“是吗?”向远莫名地笑了一下。

小陈自知在她面前很难糊弄过关,头几乎要垂到胸口,紧紧抓着车钥匙的手都在不自觉地抖。小陈和向远没有打过几次交道,但是向远的厉害他是早听闻过的,眼前,她的话越少,他就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我……没打架。不,我是说……”小陈脑子都乱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向远却打断了他,“行了,你摔到地上也好,摔到别人脚底也好,这一身像什么样子,山庄里有医务室,不过你要是急着离开的话,也赶紧去市里的医院处理一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去吧,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小陈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在向远这么轻描淡写几句话之下就得以脱身,反应过来之后,低着头,逃也似的开了叶骞泽的车就往山庄大门走。

向远看着那辆熟悉的车离开,心中的疑云却丝毫未散。山庄可以说是叶家的产业,谁能在这块地盘上将叶骞泽的司机打成这个样子?小陈见到她时莫名的恐慌,难道仅仅是因为闯了点祸害怕被责备吗?她隐隐察觉到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可是刚才她轻易放走这个小伙子,是因为她知道,小陈有事情刻意瞒着她,这个时候,问也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只会逼着他编造一个又一个拙劣的谎言。更重要的是,司机在某种程度上就是雇主最贴身的人。向远不愿意追根究底,伤了叶骞泽的颜面。是她越来越不了解叶骞泽了吗?她和叶骞泽毕竟是夫妻。然而,她竟然完全猜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秘密的人究竟是小陈还是叶骞泽?想到这里,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不安却渐渐笼罩在向远心头,就连这烈日下地天空,都觉得分外让人晕眩。

山庄服务总台就在停车场的对面,向远定了定神,走了过去,总台的服务员眼尖,早早就看见了她,刚在一旁的沙发落座,一杯冰水就送了上来,向远喝了两口,凉透了的水沿着喉咙一路到胃部,让心中的燥热在一个激灵后消遁了不少,她才想起给滕云打了个电话,滕云说,立刻就从客房区赶过来。

放下了电话,有人把冰镇过的毛巾送到向远的手边,她接过,转身朝殷勤而周到的服务员笑了笑,却这才发现端着毛巾托盘站在她左后方的人居然是桑拿中心的崔老板。

“呀,真是不好意思,差点把崔老板当成了服务员小妹,见笑了。”向远站起来跟崔老板握手,不知道为什么,对于突然出现在这里的这个人,她并没有感觉到很意外。

崔老板朗声大笑,“向总贵人事忙,能为您服务,也是荣幸之至。”

两人相互谦让着对面而坐。崔老板对向远一贯都非常尊重,礼遇有加,对于向远而言,崔老板的生意虽说是寄于山庄之下,但是她心里清楚,这个姓崔的男人虽然看上去礼貌而谦逊,但是实际上能在他那个行当混得开的,都不是什么善与之辈,他又尤其是个狠角­色­,据说早年黑道发家,什么勾当都做过,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后台背景也不小,前几年犯过一些事,可也没人敢太岁头上动土,这几年开始正儿八经地做“生意”,已经算是收敛圆融了不少,让向远敢于跟他合作的原因是,崔老板这个人虽然心狠手辣,但是却是出了名的恩怨分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表面功夫又做得相当漂亮,甚少斗勇耍狠,算是他那一行少有地聪明人,所以,山庄成立之后,也一直跟他合作无间,他和负责山庄经营管理的滕云关系也颇为不错,向远待他也始终十分客气。

崔老板的生意并不限于山庄一处,他也不是一个会闲来无事找人坐下来喝茶的人,向远知他必是有事,两人寒暄了几句,她便决定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道,“对了,崔老板,我最近来得少,有件事想跟您打听一下,不久前我看到我们家小司机鼻青脸肿地走出去,说是摔了一跤,不知道您或者您的人有没有看到他摔在哪了,那么大一个跟头。”

崔老板双手交叠置于桌前,笑容彬彬有礼。“向总是个爽快人,我也就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说实在的,我听底下的人说,向总正好有空过来,我就是为了这事专程来给您道歉的。”

向远轻轻挑眉。“是不是我们小陈不懂事,给崔老板惹了什么麻烦?”

“哪的话?”崔老板连连摆手,“说起来实在是不好意思,其实是因为我那边养了几条狗,年轻人嘛,好奇心重,就逗着其中的一条玩了一会。我们那看狗的人也是胡闹,一时冲动,就起了冲突……”

向远没有说话,定定地听着崔老板往下说。崔老板玩着自己修剪得相当­干­净平整的手指甲,似笑非笑地说道,“本来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您也知道,谁没个特别喜欢的东西,被人摸了碰了,心里总有个疙瘩,我们那看狗的年轻人也是这样,他最喜欢的偏偏是你们家小陈看中的那一条,这才出手重了一点。后来我也教训了他几句,可他还顶嘴了,说那逗狗的人摸两下,玩两下也就算了,可怎么能动了要偷狗的心思呢。这不是不要脸地挖别人的心头­肉­吗,所以他就再也没有忍住……我说,简直是胡闹,再忍不住你也得看看人家小陈是谁,打狗也要看主人,否则让人误会了,还以为我们看着主人来打狗……向总,说到底,下面的人素质低,我代他赔罪,事情已经过去,该赔的医药费我们一点也不含糊,你我一直合作愉快,今后也会合作得更好,希望不要为了一条狗坏了和气才好,您说呢?”

向远过了很久才将视线从崔老板的那双保养得益的手上挪开,那双手的指关节处,尽是新伤的红肿,这样的伤向远是熟悉的,她曾经在叶昀的手上看到过,那时,叶昀发狠地把那些说他漂亮得像女人的同学揍了一顿,拳头落在别人的身体上,自己的手关节也肿了好几天。

向远觉得耳边一阵嗡嗡地响,落地的玻璃窗外太阳毒辣得直指人心,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片刻的失控,她低头匆匆地喝了一口,却呛了一下,怎么也咽不下去,太苦了,明明还是先前的一杯清水,不知什么时候完全变了味道。

见她轻咳了几声,崔老板连忙起身照看,服务员也紧张地走了过来,向远抓过杯子,递到了服务员面前,“帮我换一杯,不……就这一杯吧,帮我放糖,一整勺糖。”

服务员迷惑不解地领命而去。

“向总……您没事吧?”崔老板的声音透着关切,隔着玻璃,向远看到滕云快步走了过来。

她深深呼吸了几下,面对眼前的人已经足够镇定,“崔老板,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条惹事的狗应该还是母的吧?”

崔老板慢慢将背靠在椅背上,“您是个聪明的人,我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就在这时,滕云已经走到桌边,崔老板站了起来,拍了拍滕云的肩膀,“不打扰你们谈正事了,我先走一步。对了,我那条船现在也是闲着,什么时候再出海,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他说完,不忘跟向远欠身打了个招呼,“向总,我们再会。”

“再会。”向远笑脸相迎。这个笑脸维持了很久,直到换了滕云坐在她的对面,她的笑意依旧未褪。

“你有事瞒着我,滕云。”

“向远……你知道有些事我无法控制。”滕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无奈地摊开了双手。

他是了解向远脾气的人,此刻放弃解释的姿态无异于默认了她的猜测。

向远良久地看着窗外,树叶很绿,天空很远,午休结束之后的道路上人渐渐多了起来,一切井然有序。过了很久,她才自言自语一般说了句,“你说,为什么女人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晚上,向远回到叶家,叶骞泽不在,她试着去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变得忙碌,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然后,向远试着推开了书房的门,逐一地拉开书桌上的抽屉,没有任何一个上锁,也许叶骞泽认定她不是一个多疑的女人,他不知道,所有的女人在面对这一刻,其实都一样的。

每一个抽屉都整理得­干­净整齐,这是他们兄弟俩相同的好习惯,里面都是些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向远合上最后一个抽屉,失望之余,竟然长长的松了口气。

叶骞泽是个念旧的人,很多用过的物件都不舍得丢弃,尤其是旧照片,不但满墙都是,就连书桌上也摆了不少,有他生母的,也有叶秉林和叶太太的,当然,少不了这家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叶灵。向远注意到其中一张,竟然还是多年前,叶灵第一次到婺源,他追赶了去,然后他们和叶昀三兄妹在大槐树下的合影,按快门的那个人正是向远。发黄的照片里,三张容颜都只是记忆中的模样,旧物犹在,人事却已全非。

向远拿起了那个像框正待细看,一个金黄|­色­的小东西却随着像框的挪动从书架上掉落了下来,赤金的戒指,平淡无奇的款式,上面镂刻着两个小字:平安。

难道,自欺欺人也需要一点点地运气?

向远把那个金戒指放在掌心,翻来覆去的细看,仿佛是什么稀罕的物件,最后,她紧紧地合拢了手,紧紧地,仿佛那个金属的小环烙进了她的血­肉­,如同一个最丑陋恶臭的脓疮。

七十三章 故事

如果这一刻,叶骞泽站在面前,向远毫不怀疑自己会像所有察觉到自己婚姻里出现了第三人的妻子那样,质问他,责骂他,期待他的解释,又或者她会把这个太过熟悉的金戒指狠狠朝他脸上扔,可是,现在她并不知道叶骞泽在哪里。

向远披了件外套,就这样坐在书房里一直等,书桌上的旧式闹钟指针从8指向了11,整整三个小时,他没有回来。然而,就是这三个小时,已经足以让向远的愤怒沉淀,就像火焰消失,沉淀下来的是灰烬。

叶昀上楼的脚步声传来,轻而快,向远认得他们每一个人走路的声音。他经过书房门口的时候,探了个头进来,“咦,向远,你怎么坐在这里,我还以为是大哥。”

“哦,我闲下来没事,找本书看看。”向远扯了扯披在肩上的衣服,站了起来。

叶昀顿时来了兴致,“你也会闲下来?可大哥能有什么好看的书啊,不是哲学就是宗教,闷得很,我房里倒是有很多很多的杂志,你要不要来挑几本。”

“不用了,我随便翻翻,正好可以睡觉。”她说完才发现叶昀有些失望,笑了笑,“下次无聊就去找你借,我也准备睡了。”

叶昀的身影从书房门口消失,向远松开了紧握着那个戒指的手。都说情比金坚,其实金子相当的软,不费力的一捏就变了形状,还好这一个只是在她的手心留下了环形的红痕。她若无其事地将戒指放回相框后的位置,走回自己的房间,关门的一刻,终于听到了叶骞泽开门走进屋内的声音。

他总算回来了,可向远现在已经觉得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这是她选择的男人,她选择的婚姻,即使走错了路,别人或许会选择回头,可她向远不会,她不能让之前那一路上耗费的心力和光­阴­白白浪费。所以不管前面是什么,她也会继续往前走,一直走下去。不信就闯不出另外一片生天。就好像现在,她失去了爱,可至少得到了钱,很多很多的钱。

次日,中午临近下班的时候,向远竟然接到章粤这个夜猫子打来的电话,说是好久不见,问她什么时候有空来“左岸”喝一杯。

自从章粤被沈居安从法国追回来之后,向远确实有一阵跟她疏于联系,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向远知道章粤还沉浸在她的“幸福”里,不愿意打扰。

向远认识很多很多人,有穷的,当然更多的是非富即贵,那些人或许是她的合作伙伴,或许是她的衣食父母,也有的是养兵千日,以备一时之用。这样的交游广阔一直以来都让向远的事业受益匪浅,可是她的朋友却很少,在女­性­里,章粤恰恰是唯一的一个。

章粤这个人,你不一定要跟她做闺蜜,分享女人的私密心事,但是她有一种魔力,让人很难不对她心生好感。就算她不是永凯的千金,左岸的老板娘,跟她对酌一杯,也是快事一件。

但是,向远在这个时候接到电话却犹豫了一下,她对章粤说,去是一定要去的,只是最近可能都会比较忙。

章粤在电话那头毫不介意,笑着答道,“不管你哪天晚上来,只要我还在地球上,一般都在那里。”

向远是个不太相信巧合的人,在她看来,所有的巧合都有迹可循,更何况,摆在她面前的“巧合”不止一个。“平安”和“长寿”,两个相似的戒指,沈居安山庄的频频光顾,叶骞泽的异样,崔老板的话里有话,还有那个叫袁绣的女人,甚至也包括章粤的这通电话……这一切之间都像有一根透明的线连接着,环环相扣,就像张巨大而无形的蛛网,把人笼罩在里面,而静静潜伏在网中央伺机而动的究竟是谁?是人还是命运?向远习惯了做织网的那一个,如今才体会到飞虫的恐惧,一个叶骞泽已经足够让她看不清方向,埋头撞进网里,在没有想好该如何脱身之前,她不敢妄动。

一直到了晚上,向远结束了应酬,挥别了客人,坐在车上,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忽然想起了章粤白天看似轻描淡写的邀约,如果“平安”和“长寿”这两个戒指当真是一对,那章粤自然也逃不开那张网。章粤是个聪明的女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必然会有所察觉。向远想了想,调转车头就去了左岸。

隔着许多迷离忘情的男女,向远已经看到章粤在吧台边朝她挥手,夜店里从来不乏漂亮的女人,可是章粤在那里,她就是唯一的一朵盛放玫瑰。两人见面,相视而笑,章粤照例把向远请到了后面的隔间,关上门,挥手叫来服务生,顺便抬了抬下巴,问道,“还是冰水吧?”

向远对服务生说,“大概500毫升的冰水给我加一勺糖。”

“什么时候开始换的口味。”章粤眨着眼睛问。

向远说,“最近忽然觉得喝什么都有点苦。”

章粤开酒的手势娴熟的惊人,“也许你可以试试来杯烈酒,一口下去,辣得什么味道都忘了。”

“你不是戒了吗。”向远看着章粤略一仰头,小半杯伏特加就见了底,不需要劝酒,不需要酒伴,更不需要理由,这种喝法她只在章粤身上看到过。

章粤笑着给自己续杯,“戒个鬼,今天醉了,明天再说。”她自饮自酌地­干­完第三杯,向远加了糖的冰水才刚刚送了上来。

“来,向远,我们­干­杯。”章粤笑盈盈地­干­杯,难得她喝了那么多,眼神依旧一片清明,别的不说,光这酒量一项,已足够让向远自叹不如。

向远笑道,“­干­了这杯,总要有个缘由吧。”

“让我想想啊。”章粤托腮,烟波流转。“要不,贺人生无奈?”她说完,毫不介怀向远杯里是水而自己的是酒,一饮而尽。

向远摆手,客气的把给她添水的服务生打发了出去,自己把杯子加满。一边说道,“还好我有些口渴,要不以水代酒都喝不过你。”

话音刚落下,章粤的第二杯又来了。“这一杯,就祝你们家的度假山庄生意财源广进,顺便多谢对我夫君的盛情款待。”

向远握住不动的玻璃杯与章粤的酒杯轻轻碰撞,她想,章粤果然是知道的。这才算慢慢说到了点子上。而章粤的脸终于在喝完这一杯后泛起了淡淡的红,她笑着对向远摇摇空了的酒杯,像个孩子似的监督着向远把水喝完。

“这第三杯酒更有意思了,向远,以前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老觉得跟你投缘,你看世事果然奇妙。我们看男人的眼光不一样,我们的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倒是相同。我猜你也头疼过,不知道怎么把沈居安的事跟我说……哈,我也一样……最后才知道一桩破事大家有份,这也算是缘分了。来,第三杯,为了尴尬的原配!”章粤说完,仿佛自己也觉得妙不可言,伏桌大笑不已。

向远也试着勾了勾嘴角,最后还是放弃了。她承认自己的幽默感欠佳,甚至在章粤打算喝­干­这第三杯之前,她按住了那只举杯得手。

“够了,别喝了章粤。”

章粤耸耸肩,脸上的红晕,却变盛了。

“我看这一杯还是算了吧。”向远顺手将那杯酒泼在了地板上,她把背用力地往后靠,理了理耳边的发丝,头发却并没有一丝的乱,似乎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了些心烦意乱的味道,又颓然地住了手。

“向远,连你都乱了,看来这事情可真够糟糕的。”章粤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想听故事吗?放心,我说的故事一向很短。”看到向远不吭声,章粤就自说自话地往下讲。

“爱情故事的开端都是这样的,十七八岁少年男女相互钦慕,没有什么新意,但是你要相信它对于当事人来说是独一无二的。这两个孩子的家境都不太好,男的考上了大学,女的没有,男孩离开家,女孩就把家里几代传下来做嫁妆的一对金戒指给了他一个,当作一个小小的纪念物,然后两人就此挥别,男孩去上学,女孩就去做了小姐……别惊讶,我也是才知道的,他们那个地方太穷,女孩子出去打工,­干­那一行已经成了惯例,几乎每家都有这样的女孩子,挣了钱,把钱寄回家盖房子,有的能养活一大家子人,比种地强多了,小范围内,没有人觉得羞耻。男孩知道女孩的事情,自然是伤心欲绝,但他当时无能为力,女孩为了他着想,也彻底跟他断了联系。所以,男孩从此在心中发誓,一定要成功,一定要闯出一份事业,这样才能改变命运。他的确很出­色­,也很有出息,毕业之后如愿以偿地进了大公司,前途一片光明,就在这时,他得到了那个女孩的消息……故事到了这里还是有点闷,脱不了《故事会》和《知音》的套路,可是别忘了,好的故事妙就妙在它结尾的点睛之笔。男孩辗转找到了女孩,两人相见都非常感伤,最后,男孩给了女孩一笔钱,然后挥一挥手,回到这个城市,跟有钱人家的女二号——也就是我结了婚,从此之后,将他仅剩的那个戒指视若至宝。”

跟章粤平时的舌绽莲花相比,这个平淡无奇的故事并无惊喜,就连那个让人心尖一凉的结局,也是看似意料之外,其实情理之中。

向远想起那个叫袁绣的女人,在那个陈旧的故事里,她被自己所爱的人爱着,也被所爱的人舍弃着,那张白净的清水脸,薄瓷一般清透而易碎的眼神,莫名的就在向远的心里活了过来,在此之前让向远千爪挠心又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她开始慢慢找到了答案。

故事说完了,作为听众,总该说点什么的。

“那个戒指果然是一对的。”向远过了很久之后,才说出这么一句,自己都觉得太过­干­巴。于是又苦笑了一声,“两个戒指,她给了两个男人,难道花落谁家还值得一赌?”

章粤低头玩着手指,“向远,这你就错了,我们都了解自己的丈夫。沈居安知道袁绣也在G市,他会控制不了去找她,去看她。但是他绝对不会为她做任何傻事,尤其在知道袁绣现在是崔敏行的女人之后,他会知难而退的,不是因为永凯怕了姓崔的,而是为了一个妓汝惹祸上身不值得。永远做正确划算的事情,这就是沈居安。至少叶少会怎么样,还有人比你更清楚吗?”

向远是怎么离开左岸的,她有些记不清了,明明喝多了的人是章粤,全身火烧一样烫的人却是她。回到家里,头晕脑胀的扶着栏杆上到楼梯的中央,向远却与下行的叶骞泽狭路相逢。

“回来了?怎么了,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叶骞泽停住脚步看着向远,眼神依旧温厚,那关切也不像是虚情假意。

向远的指甲在微朽的木质扶手上划出了一道浅痕,嘴上却淡淡地,“没什么事,有点累而已。打算出去吗?”

他身上是外出的打扮,过去他很少在这个时候深夜出门。

“哦,小陈昨天摔了一跤,伤得挺厉害,我去看看他。”

向远站在几级阶梯之外,半仰着头看着这个说谎的男人,很显然,对于这一套他运用得并不娴熟,以至于那局促是如此的明显。不出几句话,额角已经有了薄汗,连眼神都在闪躲。向远替他难受,这样是多么为难啊。

她忽然笑了起来,“是该去看看,小伙子也挺不容易,平白无故地代人受过。”

叶骞泽微微启­唇­,愣了几秒钟似乎明白了什么,整张脸顿时刷红,太过强烈的羞耻让谦谦君子狼狈得无以复加,向远有理由相信,这一幕是他的噩梦。

然而,她又何尝不在这场梦中。

向远多么轻易地就击溃了这个男人的防备,叶骞泽张口结舌,惊慌失措的反应让向远有了一丝恶毒的快感,他从来都不是她的对手,赢他太过容易,可向远在这样的胜利中百感交集,欲哭无泪。

这时向远才察觉了自己心中的恨,这恨一如疯狗一般撕咬着她,让她忽然生出立刻就毁了这个男人,毁了眼前这一切,什么都不要,就这么同归于尽的念头。她可以硬生生说服自己,让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让他去怀念一个死去了的人,她原谅了叶骞泽对叶灵扭曲而绝望的爱,但却不能原谅他泛滥自己的感情,跟一个表子厮混在一起!

“你知道了?”他终于找回了说话的能力。

扶手上细碎的木刺扎中了向远的指尖,十指连心,她的手一抖,一字一句地说,“叶骞泽,你不能欺人太甚。”

“向远。”他伸出手,触到了她的肩头,又缩了回去,面上的感伤无以复加,向远看到,他上衣的领口,那个染过血的断颈观音若隐若现。

“阿绣……她是个可怜人。”

他不说爱袁绣,他只说可怜。向远已经说不清,善良和冷血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我知道,你会说她需要你,她没有你不能活。全世界都是可怜人,可是,叶骞泽,为什么不可怜可怜我呢?”

向远说话的声音很轻,落在叶骞泽的心中,却压得他面­色­一痛。他总是在向远面前无地自容,可说出来的话依旧句句清晰。

“不是她的问题,是我的错,你说我无耻也罢,下贱也罢,她让我感到慰藉和……快乐。向远,你的世界不在我这里,没有我你可以走得更远,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我却再平凡不过,这就像江源对我来说是个包袱,但对于你来说,它是个任你施展的舞台……只要你愿意,你永远都是叶家的女主人,当然,如果你有别的选择……”

“住嘴。”

向远木然地说出这两个字,她忽然后悔自己不该将那层相安无事的表象撕破,再这样多看他一眼,多说一句,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残局。

“去吧,别让‘小陈’等久了。”

他总算没以后再往下说,低头道了句,“对不起。”就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向远也没有停留,两人相反的脚步落在老旧的阶梯上,每一步,都仿佛在将隐藏的心事踩碎,山月里的前尘旧梦残踏得面目全非。

向远走到了楼梯的尽头停了下来,对着已经打开大门的叶骞泽说,“最后劝你一句,风尘中打滚的人大多不简单,你也惹不起姓崔的,女人还有很多,离她远一点。”

从向远的角度已经看不见叶骞泽的身影,所以无从知道他的反应,他没有回答,片刻之后,关门声传来,也许就在门一开一合的间隙,一缕夜风袭来,站在楼梯顶端的向远轻轻一颤。

七十四 出路

向远见过很多的豪门怨侣,有苦情的,有貌合神离的,有水火不容的,也有同床异梦各玩各的,当然更多的是男人们在外周游猎艳,不知木兰舟系谁人家,女人银牙咬碎,最后还是和着血往肚子里吞,这些都司空见惯了,真正恩爱无敌的,反倒成了奇闻轶事。

有人说,男人的忠贞如同真爱,可遇不可求,无论有钱与否,都是本­性­,区别只在于诱惑的大和小。既然如此,锦衣玉食的碧海青天夜夜心,总好过嫁给了贩夫走卒,黄着一张脸在油烟中咒骂那个没有心肝的男人。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有钱人家的婚姻大多千疮百孔,却总比寻常男女难以舍弃。

道理向远都明白,可是在此之前,她竟然从来也没有想过叶骞泽的背叛,她知道他心中曾经摇摆不定,知道他对旧事念念不忘,可是她不知道他怎么在一个妓汝身上找到“慰藉和快乐”?她在叶骞泽的眼睛里找不到快乐的影子,这快乐从何而来?

然而,这毕竟都是他的事了,事情走到这一步,她有一万个理由可以离开,只不过她也无法抑制心中的那点贪念,她贪恋千辛万苦得到的一切,贪恋心中最后一点虚妄的温暖。执念之所以存在,不就是一个“贪”字,所以才会放不开。

既然放不开也离不开,那就闭上眼睛陪他演这出戏,作为一个妻子,向远有权利痛斥他、羞辱他、折磨他,然而这一切是否能让她好过?她要做的事情太多,每一分钟都有事情占据,连哀伤都没有空隙。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墙内隐约透露出不堪的风光,谁都会忍不住打听张望。向远不再过问叶骞泽和袁绣之间的任何事情。外间关于叶骞泽和“那个妓汝”的流言也如牛毛细雨,沸沸扬扬,从来就没有断过。

——听说,他为她买回了自由身,将她从陪客卖笑的生活中解脱了出来。

——听说,他把她安置在城西的房子里。那是叶秉林当年送给他和叶昀一人一套的产业。

——听说,那个女人深居简出,从不与他在公共场所露面,可他会带着她一起星夜出海钓鱼。

……

这些传闻四起的时候,叶骞泽其实还是经常回家吃饭,他和向远坐在长桌的两端,各自吞咽着心事。向远的面孔总是平静如水。叶骞泽不时会关切地询问她的近况,他和向远一样,太多对方的事情居然只能靠听说。听说她开始着手把江源的重心从建材生产逐步转向物业投资,听说她投资控股的境外生物制药公司收益可观,听说她把山庄对外融资,滕云已在着手将它和市内一间濒临破产的老牌四星级饭店合并,听说现在的江源已是今非昔比,早不是叶秉林手中那个生产加工企业……只要他流露出兴趣,向远就会细细地对他解释,没有骄傲,也不带感情,只是客观之极地描述,就好像他是一个普通的大股东。叶骞泽总是静静倾听,然后微笑看着对面这个注定比他走得更高更远的女人。

不管这表面的和平是多么荒唐,在向远面前绝口不提另一个女人,这是叶骞泽对她最后地尊重和两人仅有的一点默契。向远有时也会咬着牙在心里忍不住想,那个女人影子一样安分地守在背光的角落,什么也不争。难道自己看错了她,还是她的城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深。

似乎为了验证向远隐隐不安的预感。没过多久,向远出入叶家和江源,时常会感到身后有陌生的车子跟随,有时她察觉有异,便故意在繁华地带绕行,那车子知道形迹已露,便消失在城市的车流里;半夜的时候,叶家的电话好几次无缘无故地响起,杨阿姨骂骂咧咧地起来接,那边却悄无声息。还有一次,向远深夜归家,车行到了叶家附近的偏巷,发现一辆小型的厢式货车停在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她当即掉头,那辆车竟然尾随而上,幸遇执勤结束被同事用警车回家的叶昀,那车子才仓皇而去。

事后据叶昀所说,那可疑的车上至少有三个以上的彪形大汉,他想着都捏了一把汗。从那天起,只要时间对得上,叶昀下班后都回到向远办公室等她一起回去,向远自己忙自己的,叶昀就抱着笔记本电脑在一旁乖乖地玩游戏,有时她应酬得晚,就算有公司的司机负责接送,叶昀也不放心,非得亲自守在她身边,为安全起见,向远也尽量减少了深夜的独自行动。

向远觉得有一双手在暗处无声地逼近,但是那双手的目标似乎并不是她,否则,就算她有了防备,就算叶昀贴身护着她,百密必有一疏,她断没有轻易摆脱。那双手像是在掂量,在试探,所以她感觉得到不祥地­阴­影,却始终没有受到实质的伤害。

也就是那段时间,在家里益发难找到叶骞泽的身影,向远没有对叶骞泽说起过自己遭遇的事情,可她再恼恨叶骞泽,到底也不希望他有个意外,所以再三交待叶昀务必提醒他大哥,凡事小心一点。

叶昀这个时候对叶骞泽的事情也有所风闻,起初是不信,后来间接得到了证实,心中难免愤慨,所以他嘴上应着向远,实际上跟哥哥说的话却越来越少。

正如向远担忧的那样,叶骞泽的麻烦接踵而来,他为人已是难得的低调谨慎,脾气又温和,甚少与人有冲突,可是接连好几天,好端端地开车,却不断遇到小的碰撞事故,这样的偶然出现得太多次,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只是意外。

那一天,向远在家撞见他额头都擦破了皮,他起初怕向远担心,只说是自己开车不小心,禁不住向远的一再置疑,才承认是回来的路上被一辆不要命的帕拉丁顶着车尾撞到了隔离墩上。没等交警出现,肇事的车就跑得无影无踪,还好只是蹭了一下,没什么大伤,要是那辆帕拉丁存心置他于死地,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向远当场拧着眉头问他,“小陈哪去了,你为什么一个人开回来?让他跟着你,不就是图个平时有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在身边有个照应吗?”

叶骞泽闻言不出声,向远只得说了狠话,“我看是白养着他了,一点用处都没有,让他趁早走人。从明天开始,我会从公司抽调两个机灵一点的保安,出入你跟着你,有什么事,都过了这段时间再说,至少别让我看见你缺胳膊少腿的。”

“不关小陈的事,他本来是要跟着我的……”

“结果呢?”

“她……她有点不舒服,我让小陈帮她跑跑腿。”

向远明白了。长长的“哦”了一声,冷笑着丢下一句,“原来是这样,果然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言罢甩手而去。

虽然心中恨意难平。第二天,向远亲自挑的两个保安还是出现在了叶骞泽身边,可是,两个退役武警的贴身护卫并没能让事情终结,没过多久,叶骞泽的座驾在他的金屋楼下被砸得稀巴烂。

报警已经于事无补,向远给崔敏行打过电话,有意邀他喝茶,崔敏行却惋惜无比地说自己身在泰国,等到赶回来之后,必定亲自携好茶拜会,挂电话之前,还不忘礼貌的问候叶骞泽安好。

向远开始觉得事情远比她想象中要严重,再三思量之后,找到了滕云。滕云和崔敏行一直关系不错,所以向远见到滕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帮我问问姓崔的,要怎么样才能罢休?”

滕云用长匙为向远搅着冷水里的白糖,问道,“向远,你为什么一口咬定这件事跟崔老板有关。”

向远斜着眼睛看他,“你也开始跟我绕弯子?把我当傻子么?那天候在我家门口的货车,我记下了车牌号码,后来让叶昀去查了一下,车主是陈杰,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陈杰从牢里出来后,现在在崔敏行手下做事。陈杰是谁?他一直认定他爸爸陈有和是叶家和我害死的,他坐牢也是由我而起,就连他弟弟陈健在贵州从钢构架上掉下来摔死了,也是叶骞泽故意害他家人的证据。他有多恨我和叶骞泽你心里有数,崔敏行在这个时候收留他,你敢说是巧合。”

滕云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的说,“没错,这些我是知道,但是崔敏行这个人做事,向来有他的主张。向远,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崔敏行当着我的面亲口答应过,他不会动你一根寒毛,也不会让陈杰把矛头指向你,你不会有事的,以我跟他的交情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你怎么看我,我不敢说,但是我把你当朋友,当知己,能做的我都会为你做,可崔敏行也是我的朋友,我对这件事知情,并不是罪,希望你体谅这一点。”

他说完,把水推到向远面前,“你喝喝看,不行的话我再给你冲一杯。”

向远听出了他话外的意思,“你是说,我不会有事,他们的毛头是指向叶骞泽的是吗?我体谅你,可是有一点你别忘了,叶骞泽他现在还是我的丈夫,崔敏行伤害他,我能毫毛不损?你几时变得这样天真?”

“丈夫?”滕云端正的一张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你在自己骗自己吧。崔敏行为什么对叶少恨之入骨?实话跟你说吧,袁绣就算是条狗,也是崔敏行最喜欢、投入最多的一条,当年她欠了一ρi股债,是崔敏行收拾的烂摊子,她跟了崔敏行后,家里老父亲从生病到出葬,崔敏行二话不说就出了钱。在桑拿中心,没人逼过她接客,她是自己作贱自己,说要还了这个人情,可是她陪男人睡到死的那一天也还不起这笔钱。你大概是看过崔敏行对袁绣下狠手,据说你们家叶少还英雄救美了,你别忘了,既然出来混,就是行有行规,你几时见过一个小姐打客人一个大嘴巴子的。崔敏行出手是重了一点,可他别的并没有亏待袁绣。结果倒好,她睡到了叶少这样的金主。招呼也不打,扔下钱就要走人,是谁都回想要给她点教训。更何况是崔敏行?向远,恕我直言,你一世聪明,可你的‘丈夫’这件事做得实在不那么漂亮。”

向远强忍心中的不适感,对滕云说道,“现在多说无益,还是那句话,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让崔敏行开个口,他要什么才肯罢休,难道要闹得永无宁日?”

滕云一再摇头,“你还不明白吗,向远,何苦还要为叶骞泽出头,他为你做过什么?我都替你不值。我见过你做的所有蠢事,都是因他而起。”

“这是我的事。”

“你既然来了,就是还信得过我,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说。”

向远稍带嘲意地笑笑,“你既然开了这个头,当然已经想好了要说,如果觉得不当说,根本提都不要提。”

滕云微微一笑,凑近了一些,低语道,“向远,是时候了。”

向远一惊,抿­唇­不语。

“你还等什么,难道要永远为他们叶家做牛做马?叶家人的江源,只是个大型作坊,走到今天,他们做过什么?向远,你完全可以让他一无所有,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拿回你应得的!”滕云说完,归位坐定,喝了口咖啡,等待向远的回答。

“这些我自有打算。”向远漠然的撇开脸去。

“你是对他叶家下不了狠心吧?­妇­人之仁,这不是你向远的作风啊。现在正是时机,公司大的资产重组,以他们那帮二世祖的能耐,不费多少力气就能让他们都变成穷光蛋,好,就算你念着旧情,他们可以继续过着优越的生活,但江源不该再名不符实的姓叶……如果你还是下不了决心,我可以帮你一把,你知道叶骞泽最近有把他名下固定资产折现的打算吗?还有,他甚至动了要将他在江源股份变卖的心思,至于为什么,我不好说,可是你竟然全不知情!这些不该是由我来告诉你的,不是我比你敏锐,是他瞒着你,而你满脑子心思都放在为他解忧上了。”

滕云说话一向不温不火,却句句直逼人心,向远的手心全是汗,可她毕竟不是个糊涂的人,“滕云,你老实说,你要什么?”

滕云一直是对叶家不太感冒,对向远却深怀知遇之恩,他并不是第一次流露出希望向远自立门户的心思,但是如此赤­祼­­祼­的说服,却是前所未有。他说的那些事情,向远确实毫不知情,可她心中有数,就算最近自己有所分心,就算滕云说得不错,但那些事情,不是有心人刻意追查,是不可能知情的。

“我要钱。”滕云直视向远,目光坦然,“我是有私心,但是,我可以对天发誓,对你从无恶意,否则不得好死。向远,你要知道,不管什么时候,我都站在你这边的,我也相信你不会亏待我。”

“是不是因为他的事?”向远和市将检察院的人还算有些交情,所以也听到了一点风声,最近市建设局有一批官员涉嫌职务犯罪,而滕云的“爱人”正是建设局里的一员。

滕云没有回答,他叹了一声,“向远,该说的我都说了,至于真伪,你不会查不出来。”

向远知他不想说,也无意追问,她自己现在都很乱,满脑子都是滕云刚才说的那些话,这怎么可能……可是,滕云不像是骗她,她的手指凌乱的在桌子上轻轻敲打,最后还是站了起来。

“我有事先走了,滕云,凡事留条后路,别把人逼急了,更别把自己逼急了。这句话你也帮我带给崔敏行。”

离开滕云之后,向远也不敢含糊,立刻着手对滕云所说的那些事情进行查实,在等待的那个过程中,她连续几个晚上难以闭上眼睛,就像她给滕云的那句话,凡事留条后路,她在心中期盼叶骞泽给她也留一条路。

然而事实上,滕云说的没有半句假话。

叶骞泽的固定资产大多是房产,虽说是婚后购进,但是这些年他们夫­妇­俩在自家产业之外的投资都是各管各的。向远可以装作不知道,然而,他竟然有新抛售他在江源的股份。而且竟然没有给向远任何知会,更荒唐的是,他属意的其中一个买家还是叶秉文。向远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还没有动叶骞泽,叶骞泽反而摆了她一道,而且用的是这么不高明的方式。

她在心中一遍一遍地问,叶骞泽,你究竟想­干­什么?

事实上,向远没有当面质问出这句话,她在没有惊动叶骞泽的情况下,先找到了叶秉文,果然不出她所料,叶秉文有那个心,可他没有那个胆。

向远跟叶秉文的交易异于寻常的顺利,他很满意向远给的协议条件,由他代向远出面收购叶骞泽的股份并不难,坐收一笔可观的渔利比留着风险在向远眼皮底下打算盘要划算得多,向远这个女人虽然让他恨得牙痒痒的,但是跟她做生意,实在远比跟叶骞泽那小子牢靠。至于其余的,那就是叶骞泽夫­妇­俩的事情,与他无尤。

向远没有想到,她一直想着要去做,却一直没有做的事情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促成的,之前的焦虑不解和惊怒到了极致,她反而冷静了下来,于是便等待着,等叶骞泽的一个解释,谁都不要逼谁,否则到了退无可退时该会如何,只有天知道。

当向远在做这些的时候,很多次,叶昀就在她身边心无旁骛的玩着游戏。她已经说过,自己没事了,不用时时跟着,可叶昀始终不能放心,反而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正大光明黏着她的理由。就连她直接在她手下­干­活的人都在偷笑议论,这简直是天下对嫂嫂跟得最紧的小叔子了。

向远也知道有些不妥,叶昀的那点心思不但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两人身份的变化而自然消退,相反是有增无减。不知是他有意还是无意,加班的时候,两人在办公室里,他关上了电脑,就挪了一张椅子紧挨着坐在向远身边,看她做事,赶也赶不开,有时向远从专心致志中缓过神来,会发觉他的呼吸都触手可及,又或者她稍一不留神转身,就会蹭上他的身体。这让向远觉得有些许尴尬,每到这种时候,她就只有轻咳几声,不动声­色­地将身体撤开一些,或者找个借口把他支使开。她一直找机会想跟叶昀说清楚,这样是不对的,不管有没有人看见。可是每次话到了嘴边,看着叶昀眼睛里小心翼翼的期待,她又咽了回去,他只是想陪在她身边,近一点,再近一点,仅此而已,再没有别的非分之想,甚至不敢真的贴紧,只期待她一个不小心,衣袖扫过,发稍拂过,他就像偷到糖果的孩子一样开心。

实在无奈的时候,向远就对叶昀说,“你不是小孩了。”

叶昀却理直气壮地点头,“你知道就好。”

向远哭笑不得,加上心事重重,也没有心思跟他纠缠,索­性­当他是个活动的摆设,眼不见为净——当然,还有一点她必须忍受的是,当叶昀在时,她的办公室门被敲响的频率比过去要高出一倍,捧着文件夹或端着水的,清一­色­的年轻女职员。

结果,她的沉默的纵容使得叶昀越来越得寸进尺,竟然在正常上班的日子,午休时间大老远的跨越两个城区过来“请”她吃午饭。

向远在公司附近的餐厅里,给叶昀和自己各点了一份简餐,叶昀赶时间,吃得又快又急。

“你这又是何苦。”向远哭笑,“年轻也不能这么折腾啊。”

“不会啊,这里的饭菜很对我胃口的。”叶昀咽完了嘴里的食物,一边忙着喝水一边对向远说,“对了,你最近都在忙什么,眼圈都黑了,女人不保养是会变老的啊。”

向远笑了一声,“懂得还挺多。”她的胃口没有叶昀那么好,拨了一下餐盘里的东西,忽然问,“叶昀,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公司属于别人会怎么样?”

叶昀想也不想,“怎么可能,不是还有你吗?”

“我……不也是别人吗?”

“你怎么是别人啊,你要是别人,那就给别人吧……青椒你不吃啊,给我好不好,你要我的红萝卜吗?”他询问的时候已经把筷子伸了过来。

向远有些无语。难怪滕云会说他们叶家的儿子都是二世祖,敢情在眼前这个祖宗看来,他的家业还不如青椒和红萝卜有吸引力。也难怪他的小小­干­警做得如此惬意。

“哎呀,我得走了,迟到非被队长骂不可。”叶昀擦了擦嘴­唇­,抢着掏出钱包,在向远面前晃了晃,“前天发的工资,说好这一顿是我请。”

向远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他笑着朝服务员招手,却意外地叫了一声,“唉……向遥。”

向遥依旧一身打扮入时,俏生生地站在小餐厅的门外,叶昀的眼尖让她不得不朝他们走了过来。

“我不会打扰了你们吧?”她嘴里说着,却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说什么呢。”叶昀笑道,“好久都不见你了,我要走了,你们聊。”

向远不自觉地收敛了先前脸上的笑意,她看了向遥一眼,问道,“吃过了吗,没有的话坐下一起吧。”

“我没有那么可怕吧,一来你就走,刚才说的是悄悄话?”向遥似笑非笑地对叶昀说。

叶昀愣了一下,转而红了脸,说话却还是镇定的,“没有的事,赶着上班,下次一起吃饭。向遥你再拿我寻开心,以后得让你请客,还有,向远老念着你,你们姐妹俩该多聚聚。”

向远心想,这个叶昀平时在自己身边老是长不大的样子,其实当着别人的面说话还挺有板有眼的。

向遥看着向远的嘴角勾起,有些惊讶的说,“向远,你心情还不错嘛。”

“你觉得我该怎么样?”向远耸肩。

向遥迟疑了一会,“你不会不知道吧,叶哥哥,不,应该说是姐夫,我听说……听说他在外面……”

“向遥,你胡说什么!”已经站了起来的叶昀听到这里,当即打断了向遥德话,之前的友好善意全换成了戒备,他没有想到,向遥会这么莽撞,一上来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向远虽没有表示过什么,但他绝对相信她心里是伤心的。

叶昀毫不留情的变脸显然伤到了向遥,他还是只会护着向远,眼里除了向远就再没有别人,她脸­色­一黯,心中的怨气就冲了上来,于是说话益发肆无忌惮,“你慌什么,又不是什么秘密,全世界都知道了。”

“她是你姐姐,你为什么要……”

“吵什么。”向远低声地一句话让他们都静了下来。

“向遥,你来找我,就为了告诉我这个吗?好了,我现在知道了。”

向远继续吃着­鸡­肋一般的饭菜。

“你知道了?”向遥半张着樱­唇­,“你就这样?他在外面有女人,你知道了也任他去?向远,就这样装聋卖傻的伪装幸福,跟他相安无事?自己的丈夫变了心都无所谓吗,你这已经不是冷血,是没心肝!”

“你有心肝,所以特意来提醒我,我要感谢你。”

向远的冷淡让向遥更加气急败坏,“你以为我想管你的事,你不在乎是吗,那么我告诉你,叶骞泽跟那个女人好得很,昨天晚上他们还一起坐船出海钓鱼,恩爱得如胶似漆,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

她的这番话成功地让向远脸­色­一变,“谁告诉你这些的?”

“不用谁告诉我,阿俊现在在邮轮上做事,他堂哥昨晚上有事把他叫下了船,他离开的时候正好看到你丈夫跟那个女人拿着钓具走到船上……本来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要不是我下班经过遇到你们,我根本懒得管。”

“你住在城西,新换的一份工作在苏州路,怎么,你平时上下班都是这样绕一个大圈的吗?”从向遥嘴里透露的他的行踪让向远头痛欲裂。

向遥不自在地扯着自己的手指,“我怎么上下班,不要你管。”

“那好,我也不想管,该说的都说了,如果你不打算坐下来吃饭,那就走吧。”

向远说完,发现向遥还梗着脖子一脸倔意地站在原地,“凭什么你让我走我就走。”

“你不走,我走。”向远“镗啷”一声放下手中的铁质餐具,二话没说,从向遥和叶昀之间走了出去。

向遥红着眼睛,呆呆看着向远空了的座位,不发一话。

叶昀却叹了一声,“她的脾气你一点都不知道,她这样你就好过了吗?我知道,你来这里,其实是关心她,可是……”

“我为什么要关心她,她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向遥嘴硬,眼泪却软,话没有说完,就泪流满面。

当天晚上,向远在叶家接到了一通电话,明显经过了处理的声音在另一端说,“叶少现在在我们这里做客,正好哥儿几个手头有点紧,如果想要保住你丈夫的命,准备两千万,现金,不要连号,不要报警,你可以考虑,不过纪念品稍后会到,也许看着它,你会考虑得更清楚,当然,考虑得越久,纪念品就会越丰厚。”

七十五 绑架

向远一惊,不由自主地将电话换了个手,“你说什么,能不能重复一遍?”空出来的右手却飞快地从一侧抓起手机,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拨过叶骞泽的电话,十一位的数字,幸而手指还记得,急急地按下去,片刻没有停顿。

电话那端传来了接通的“嘟嘟”声,数秒之后,变成了忙音,向远在心里连声祈祷,接电话,接电话……然而重拨之后,叶骞泽电话已显示关机。

“我喜欢跟你说话,但是跟传说中的叶太太通电话,我有些激动,一激动就容易丧失耐心。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再打叶少手机,他现在想静一静,手机铃声会打扰到他,有什么事,不妨由我传达。”

对方的话音即使处理得怪异无比,向远还是隐约听出了他的讥诮和得意,她用手机拨打叶骞泽电话的时候非常小心,基本上可以排除对方在电话里听出她试图联系叶骞泽确认事情真伪的用意,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叶骞泽的手机响起时,确实在这个人附近。

跟叶骞泽婚后几年,很少人叫向远“叶太太”,过去是因为上一辈的叶秉林太太还在世,而到了后来,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江源的副总经理向远已经远比叶骞泽的妻子向远更具意义。所以向远乍然听到这有些陌生的称呼,这才惊觉这不是一场恶作剧的玩笑,对方无非是在提醒她,叶骞泽,叶太太的丈夫真的被人绑架了,而勒索的对象不是作为妻子的她,又能是谁呢?

“这个时候尚且如此谨慎,叶太太的­精­明名不虚传,同时夫妻一场,叶少可远比你待人坦诚。如果你仍然不信,我倒是很乐意提供进一步的证明。”

“不!不用……”向远把口气放软到极致,“我相信你们,有什么话慢慢说,不要伤害他。”

“我说话不喜欢绕弯子,条件我已经开出来了,很简单,两千万。后天之前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两千万?”向远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你们不要狮子大开口,别说叶家现在没有两千万,就算有,一天的时间里,怎么可能把筹集这么大一笔现金?”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如果你觉得叶少不值两千万,那么在我们看来,他就更不值钱了。”绑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你们不要乱来。”向远觉得自己快要沉不住气了,可是她明明知道,这个时候,她越紧张,对方嘴就会长得越大。“我的的确确没有那么大一笔流动资金,两千万,一时间让我上哪里找?你们喊了个天价,对谁都没有好处,这是把人往死路里逼!”

对方那头短暂地静默,半点声音也没有,过了一会,才说道,“废话少说,我也不跟你讨价还价,一千二百万,一分都不能少,如果你还是说没有,那就等着做寡­妇­吧。”

绑匪已经流露出明显的不耐。向远愣了一下,赶紧拖住:“你别挂,别挂……一千二百万是吗,好,好,我会去筹钱,有多少筹多少,但是我需要时间,你们不要动他,我要确认我丈夫的安全,给钱之前,我必须要听到他的声音,就算不能通话,也要听到他在录音里念当天的《南方日报》首版新闻,否则我不会给钱的,听到了吗,别伤害他,钱我会想办法……”

那边传来了笑声,“都说跟叶太太做生意不容易,我看毕竟还是夫妻情深,说好交钱放人,只要你信守承诺,我保证叶少安然无恙,记住,别跟我耍花招,出了事,你付出的代价会远比我们大。好了,叶少在我们这里会得到好的照顾,这个你放心,我的话说完了,希望你还能做个好梦。”

“我怎么联系你,钱该怎么交易?把话说清楚。”向远心急如焚了。

“你不用联系我,我们自然会找到你。”

电话已经断线了,向远拿着听筒很久很久一直维持着那个聆听的姿势,仿佛从那单调的忙音中,可以把自己乱成一团的心思理出个头绪,又或者她在期待,有如神迹一般,事情会出现转机。

向远站在那里,四肢躯­干­和面庞都有一种带着麻意的僵硬,这时,她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膀,突如其来的恐惧让她剧烈地抖了一下,听筒几欲脱手。

“谁?”

她的反应似乎把身后的人也吓了一跳,一连退了几步。

“向远,你在­干­什么?跟谁打电话那么入神?”叶昀抱着刚摘下来的大盖帽,面露惊讶。

“你走过来为什么不出声?”向远厉声说道。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就像一根绷到极限的橡皮绳,再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轻易地就断掉。她受够了这两头拉拉扯扯地生活,受够了叶家和这仿佛永远不会停息的波澜。

叶昀有些不知所措,他委屈地说,“我开门进来你都没听见吗,你拿着个电话一动不动,我都叫了你好几声。”

向远木着一张脸将电话归位,连着好几次,才将它放正在适当的位置,接着她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再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叶昀也不避嫌,挨着她一ρi股坐了下来,老式的酸枝木沙发稳固得仿佛千年不朽,可是向远还是在那微微的一震中感觉益发地心烦意乱。

“你……”她刚对叶昀开口,话才起了个头,在院子里浇花的杨阿姨就走了进来,一边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上的牛皮纸信封,一边嘀咕,“真是什么人都有,送东西来,都不说是给谁。”

“谁送来的,你拿过来。”向远几步抢了上去,“人呢?我问你送东西来的人呢?”

“已经走了,难不成我还请他进来。”杨阿姨理所当然地说。

向远也不跟她多费­唇­舌,冲到院子外,人影,车影,什么都没有。

“送东西来的人说了什么?他长什么样子?有几个人?”她连声追问杨阿姨。

杨阿姨说:“外面黑得很,我当时在浇花。没留意,顺手就接过来了。”

“你没留意?是男是女,几个人你都不知道吗?还有他说了什么?你就糊涂到这种地步?”向远一阵心凉,哪里还敢指望从她那里得知车子的型号甚至车牌号码。

杨阿姨虽然从来没有觉得向远好相处,但是向远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很少在她面前动气,这样的浮躁是从来没有见识过的,这老保姆受惊之后,脑子更不听使唤,话都说得不清不楚的了。

“男的吧。应该是男的,一个人来的,不不,好像是两个……难道我不记得了?到底多少个人……哎哟,我老了,眼睛不中用了,我就知道老了遭人嫌,老了……”

杨阿姨还在不停地说。向远已经彻底放弃从她那里得到任何的信息,低头奋力撕扯着包裹在信封外的胶带,可那胶带好像长在了那信封上面,怎么也弄不掉。

叶昀笑着把老保姆推进偏厅,“没事了,杨阿姨,你一点也不老,记­性­再差,电视剧要开始了总记得吧,去吧去吧……”

“我带大了一个又一个,现在老了……”还想留下来看看信封里装着的是什么的杨阿姨总算被打发走了,叶昀看了向远一眼,不由分说把信封从她手里拿了过来,“嘶”地一声,胶带应声而开,他把信封重新塞回向远手里,“你不太对劲,怎么了?”

向远从信封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赫然是那个熟悉得刺眼的断颈观音,挂绳依旧是褐­色­,叶骞泽从没有打算洗去叶灵的血,这个观音,他是贴身佩戴,片刻不离的。

没有什么言语可以形容向远对这个观音的厌恶,然而,这正是绑匪说的第一个纪念品,但凡有选择,以叶骞泽的脾气,他是不可能让这个观音离身的。她里里外外翻来覆去地检查那个信封,除了观音,空无一物,没有寄件人收件人信息,没有任何只字片语,只有这个断颈观音在血淋淋地提醒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是再残酷不过的事实。一千两百万,真能买的叶骞泽平安归来?

“说啊,你连我都要瞒?这不是大哥的东西吗?到底出了什么事?”叶昀抓着她的手臂追问。

“叶昀,你大哥被人绑架了。”向远方寸大乱地对眼前这个唯一可以信任的人说出实情。她为什么要一个人扛下去,她扛不了了。

“你说什么?”叶昀的震惊不下于她,消化掉这个事实之后,他不由分说朝电话机走去。

向远扑上去压住叶昀正在按号码的手,“你报警?不,叶昀,不能报警,他们会杀了你大哥的。”

叶昀没有抽手,扭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向远,“你疯了,不报警能怎么样,你打算跟他们交易?他们要多少?”

“一千两百万,叶昀,我不能冒这个险。”向远面露哀求。

叶昀反手握住她全是冷汗的手,认真地说,“向远,你教过我的,别跟无耻的人做交易,那是个无底洞,你怎么忘了?我看过很多绑架案的宗卷,现在绑匪就算拿到了赎金,撕票的可能­性­也在七成以上,因为杀掉一个人远比处理一个活人容易,敢做这一宗生意的人大多是一身命案的惯犯,多背一条命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区别。唯一能救大哥的途径就是报警!”

“没有用的,我不想你报警,除了担心对你大哥不利,我还害怕幕后的人有可能在你们系统内有背景,何况他们是冲着钱来的,不过是要给叶家一个教训,只要付钱,他们不会伤害你大哥的,我有这个预感。”

“你是不是猜到了是谁­干­的,告诉我。”

“我只是怀疑,没有任何证据,崔敏行,你们市局谢局长的亲外甥,你先别急……”向远再次制止立即就要去调查这个人的举动。“叶昀,你先听我说,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你想想之前的不对劲,还有你大哥跟那个女人的瓜葛,另外,他们开口要两千万,我一压价,就变成了一千两百万,再不肯少,看来这一千两百万才是他们心里的价钱。上个星期,公司刚有680万的工程款到帐,我正打算用来支付下半年中标工程地保证金。江源投资控股的ECO药业那边有210万红利,再加上整个公司实际可以立即动用的流动资金300万多一点,零零总总,一共恰恰好是一千两百万,他们好像知道我手头上可以动用的钱就这么多,而且那些人对你大哥的行踪,我的行踪和叶家的情况非常了解,这件事绝对不是偶然的。”

“熟人­干­的?可是那也不能证明他们拿到钱不会撕票啊。向远,你想一想,我们势单力薄,一时间怎么跟那伙人斗?只有报警,才能动用最有利的资源去调查,就算谢局长的亲戚涉案,叶家的事也不是小事,他不可能一手遮天。你相信警方,相信我……以前你总说关心则乱,现在不就是这样吗,我不会害大哥的。”

叶昀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那些发生过的绑架案在向远脑子里一一跳了出来,人财两空?她没有办法往下想,她现在已经不够清醒了。也许该相信叶昀,不能让那些人拿了钱再撕票的事情发生。

向远按住电话的手慢慢松开,但心却放不下,“叶昀,就算警方介入,千万千万不要走漏风声,更不要让媒体知道,否则就是完了。你记住,如果必要,我们不是不愿意给钱,叶家的底线不是保住那一千两百万,而是保住你大哥的命,这才是我们的报警的目的。”她说完这些,吃力地绞着一双手,要冷静,再仔细想想,任何事情的出现总有它的端倪和蛛丝马迹,她必须保证自己是那张黑­色­蛛网之外的人,而不是其中无望振翅的飞虫,才能把那些千头万绪看得更清楚。

“对了,船!叶昀,向遥的话你还记得吗,你大哥是前天晚上上的船,后来就再没有了消息,他出事的地方很有可能在海上,那条船是滕云朋友名下的,滕云的朋友也有可能是崔敏行的朋友,你们或许应该从那条船开始找。还有那个女人,袁绣,她跟你大哥的关系不用我再解释了吧,绑匪从始到终没有提到她的名字,我猜她现在不一定跟你大哥在一起,叶昀,你要找到她,我不信她跟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

叶昀一再点头,“放心,向远,我记住了,大哥会没事的,连我们都不信了,他怎么能平安回来。”

向远听着他报警,然后看他记下来电号码,并把刚才那个牛皮纸信封和观音小心封存。她坐在那里,如果说之前的茫然是源于不祥的预感终于得到证实,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来越真切地感觉到不安。自从袁绣出现之后,向远并不是那么期待在家里与叶骞泽狭路相逢,他们在故乡的山月下发誓永远不分开,最终却在这满目繁华的世俗路上越走越远,渐成怨偶,然而要是他真的回不来了呢?如果世界上再没有了叶骞泽,只剩下向远,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绝望和恐惧像是那个细口的瓶子,瓶外惊涛骇浪,向远在瓶底,四周却很安静,只是仰起头的时候,发现看不到一丝的天光。

向远一晚上没睡,她怕自己再做梦,梦里美妙,醒来会失望,梦里凄凉,也是徒增悲伤。叶昀走得很早,离开的时候,他站在向远的门外说,“我去局里一趟,你说的那些,我都会着手去查,你最好哪都不要去,劫匪有可能再跟你联系。向远……一切会好起来的。”

叶昀说了这些,隔着一道门,里面悄无声息,他知道这个时候所有安慰的话都太单薄,而叶骞泽是他大哥,他再强作镇定,心中也暗自惊惶。

七十六章 割舍

整整一个早上,叶家的电话没有响过,直到将近中午,叶昀才来电,他说,“向远,不用找袁绣了,她今天亲自到局里报案,大哥和她确实是在那条船上出事的,正如你所猜的,绑匪扣住了大哥,把她放了,船已经在附近码头找到了,上面什么都没有,据袁绣说,她被蒙着眼睛换了很多个地方,被扔下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还有那个崔敏行,他人真的在国外,目前也找不到他跟这件事有关联的直接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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