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老师这时才抬起头来,他奇怪地问:
“你怎么还不走?”白树手足无措地望着他。他没再说什么,而是将那条裤衩举到眼前,似乎是在检查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洗干净。阳光照耀着色彩鲜艳的裤衩,白树看到阳光可以肆无忌惮地深入进去,这情形使他激动不已。
这时他又问:“你刚才说什么?”白树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再次说:“是不是向北京报告?”
“报告?”物理老师皱皱眉,接着又说,“怎么报告?向谁报告?”白树感到羞愧不已。物理老师的不耐烦使他不知所措。他听到物理老师继续说:“万一弄错了,谁来负责?”
他不敢再说什么,却又不敢立刻离去。直到物理老师说:“你走吧。”他才离开。但是后来,顾林他们在草地里呼唤他时,他还是告诉他们:“三天前我们就监测到唐山地震了。”他没说是他一个人监测到的。“那你怎么不向北京报告?”
他们哗哗大笑。物理老师的话并没有错,怎么报告?向谁报告?
草地上的纸片依然在飞舞。也不知道为什么,监测仪突然停顿了。起初他还以为是停电的缘故,然而那盏二十五瓦电灯的昏黄之光依然闪烁不止。应该是仪器出现故障。他犹豫不决,是否应该动手检查?后来,他就离开那间最北端的小屋。现在,草地上的纸片在他身后很远的地方飞舞了。他走出了校门,他沿着围墙走去。物理老师的家就在那堵围墙下的路上。物理老师的屋门涂上了一层|乳黄的油漆,这是妻子的礼物。她所居住的另一个地方的另一扇屋门,也是这样的颜色。白树敲门的时候听到里面有细微的歌声,于是他眼前模糊出现了城西那口池塘在黎明时分的波动,有几株青草漂浮其上。
物理老师的妻子站在门口,屋内没有亮灯,她站在门口的模样很明亮,外面的光线从她躯体四周照射进去,她便像一盏灯一样闪闪烁烁了。他看到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接着她明亮的嘴唇动了起来:“你是白树?”白树点点头。他看到她的左手扶着门框,她的四个手指歪着像是贴在那里,另一个手指看不到。
“他不在家,上街了。”她说。
白树的手在自己腿上摸索着。
“你进来吧。”她说。白树摇摇头。物理老师妻子的笑声从一本打开的书中洋溢出来,他听到了风琴声在楼下教室里缓缓升起,作为音乐老师的她的歌声里有着现在的笑声。那时候恰好有几张绿叶从窗外伸进来,可他被迫离开它们走向黑板,从物理老师手中接过一截白色的粉笔,楼下的风琴声在黑板面前显得凄凉无比。
她笑着说:“你总不能老站着。”
总是在那个时候,在楼下的风琴声飘上来时,在窗外树叶伸进来时,他就要被迫离开它们。他现在开始转身离去,离去时他说:“我去街上找老师。”他重新沿着围墙走,他感到她依然站在门口,她的目光似乎正望着他的背影。这个想法使他走去时摇摇晃晃。
他离开黑板走向座位时,听到顾林他们哗哗笑了起来。
监测仪在今天上午出现故障,顾林他们不会知道这个消息,否则他们又会哗哗大笑了。
他走完了围墙,重又来到校门口,这时候物理老师从街上回来了,他听完白树的话后只是点点头。
“知道了。”白树跟在他身后,说:“你是不是去看看?”
物理老师回答:“好的。”可他依然往家中走去。
白树继续说:“你现在就去吧。”
“好的,我现在就去。”
物理老师走了很久,发现白树依然跟随着他。他便站住脚,说:“你快回家吧。”白树不再行走,他看着物理老师走向他自己的家中。物理老师不需要像他那样敲门,他只要从裤袋里摸出钥匙,就能走进去。他从那扇刚才被她的手抚弄过的门走进去。因为屋内没有亮着灯,物理老师的妻子站在门口十分明亮。她的裙子是黑色的,裙子来自于一座繁华的城市。
物理老师将粉笔递给他时,他看到老师神思恍惚。楼下的风琴声在他和物理老师之间漂浮。他的眼前再度出现城西那口美丽的池塘,和池塘四周的草丛,还有附近的树木。他听到风声在那里已经飘扬很久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走向黑板该干些什么。他在黑板前与老师一起神思恍惚,风琴声在窗口摇曳着,像那些树叶。然后他才回过头来望着物理老师,物理老师也忘了该让他做些什么。他们便站在那里互相望着,那时候顾林他们窃窃私笑了。后来物理老师说:“回去吧。
物理老师坐在椅子里,他的脚不安份地在地上划动。他说:“街上已经乱成一团了。”
她将手伸出窗外,风将窗帘吹向她的脸。有一头黄牛从窗下经过,发出“哞哞”的叫声。很久以前,一大片菜花在阳光里鲜艳无比,一只白色的羊羔从远处的草坡上走下来。她关上了窗户。后来,她就再没去看望住在乡下的外婆。现在,屋内的灯亮了。他转过头去看看她,看到了窗外灰暗的天色。
“那个卖酱油的老头,就是住在城西码头对面的老头,他今天凌晨看到一群老鼠,整整齐齐一排,相互咬着尾巴从马路上穿过。他说起码有五十只老鼠,整整齐齐地从马路上穿过,一点也不惊慌。机械厂的一个司机也看到了。他的卡车没有压着它们,它们从他的车轮下浩浩荡荡地经过。”
她已经在厨房里了,他听到米倒入锅内的声响,然后听到她问:“是卖酱油的老头这样告诉你?”
“不是他,是别人。”他说。
水冲进锅内,那种破破烂烂的声响。
“我总觉得传闻不一定准确。”她说。
她的手指在锅内搅和了,然后水被倒出来。
“现在街上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水又冲入锅内。“只要有一个人这么说,别的人都会这么说的。”
她在厨房里走动,她的腿碰倒了一把扫帚,然后他听到她点燃了煤油炉。“城南有一口井昨天深夜沸腾了两个小时。”他继续说。
她从厨房里出来:“又是传闻。”“可是很多人都去看了,回来以后他们都证实了这个消息。”“这仍然是传闻。”他不再说话,把右手按在额上。她走向窗口,在这傍晚还未来临的时刻,天空已经沉沉一色,她看到窗外有一只鸡正张着翅膀在追逐什么。她拉上了窗帘。
他问:“你昨晚睡着时听到鸡狗的吼叫了吗?”
“没有。”她摇摇头。“我也没有听到。”他说。“但是街上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昨晚上鸡狗叫成一片。就是我们没有听到,所以我们应该相信他们。”“也可能他们应该相信我们。”
他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总是不相信别人呢?”
——是英雄创造历史?还是群众创造历史?政治老师问。
——群众创造历史。——群众是什么?蔡天仪。
——群众就是全体劳动人民。
——坐下。英雄呢?王钟。
——英雄是指奴隶主,资本家,剥削阶级。
那个时候,有关她住在乡下的外婆的死讯正在路上行走,还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钟其民坐在他的窗口。此刻他的右手正放在窗台上,一把长箫搁在胳膊上,由左手掌握着。他视野的近处有一块不大的空地,他的目光在空地上经过,来到了远处几棵榆树的树叶上。他试图躲过阻挡他目光的树叶,从而望到远处正在浮动的天空。他依稀看到远处的天空正在呈现一条惨白的光亮,光亮以蚯蚓的姿态弯曲着。然后中间被突然切断,而两端的光亮也就迅速缩短,最终熄灭。他看到远处的天空正十分平静地浮动着。
吴全从街上回来,他带来的消息有些惊人。
“地震马上就要发生了,街上的广播在说。”
吴全的妻子站在屋门前,她带着身孕的脸色异常苍白。她惊慌地看着丈夫向她走来。他走到她跟前,说了几句话。她便急促地转过迟疑的身体走入屋内。吴全转回身,向几个朝他走来的人说:“地震马上就要发生了,邻县在昨天晚上就广播了,我们到今天才广播。”
他的妻子这时走了出来,将一叠钱悄悄塞入他手里,他轻声嘱咐一句:“你快将值钱的东西收拾一下。”
然后他将钱塞入口袋,快步朝街上走去。走去时扯着嗓子:“地震马上就要发生了。”
吴全的喊声在远处消失。钟其民松了一口气,心想他总算走了。现在,空地上仍有几个人在说话,他们的声音不大。
“一般地震都是在夜晚发生。”王洪生这样说。
“一般是在人们睡得最舒服的时候。”林刚补充了一句。
“地震似乎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发生。”
“要是没人的话,地震就没什么意思了。”
“王洪生。”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不远处怒气冲冲地叫着。
林刚用胳膊推了推王洪生:“叫你呢。”
王洪生转过身去。“还不快回来,你也该想想办法。”
王洪生十分无聊地走了过去。其他几个人稍稍站了一会,也四散而去。这时候李英出现在门口,她哭丧着脸说:
“我丈夫怎么还不回来。”
钟其民拿起长箫,放到唇边。他看着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的李英,开始吹奏。似乎有一条宽阔的,但是薄薄的水在天空里飞翔。在田野里行走的是树木,它们的身体发出的哗哗的响声……江轮离开万县的时候黑夜沉沉,两岸的群山在月光里如波浪状起伏,山峰闪闪烁烁。江水在黑夜的宁静里流淌,从江面上飘来的风无家可归,萧萧而来,萧萧而去。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他的窗口失去昔日的宁静也已经很久了。他们似乎都将床搬到了门口,他一直听到那些家具在屋内移动时的响声,它们像牲口一样被人到处驱赶。夜晚来临以后,他们的屋门依然开启,直到翌日清晨的光芒照亮它们,他们部分的睡姿可以隐约瞥见,清晨的宁静就这样被无声地瓦解。
在日出的海面上,一片宽阔的光芒在透明的海水里自由成长。能够听到碧蓝如晴空的海水在船舷旁流去时有一种歌唱般的声音。心情愉快的清晨发生在日出的海面。然而后来,一些帆船开始在远处的水域航行,船帆如一些破旧的羽毛Сhā在海面上,它们摇摇晃晃显得寂寞难忍。那是流浪旅途上的凄苦和心酸。李英的丈夫从街上回来了,他带来的消息比吴全刚才所说的更惊人。“街上都在抢购毛竹和塑料雨布。”
钟其民将箫搁在右手胳膊上,望着李英的丈夫走向自己的家门。心想他倒是没有张牙舞爪。
他说:“县委大院里已经搭起了很多简易棚,学校的操场也都搭起了简易棚,他们都不敢在房屋里住了,说是晚上就要发生地震。”李英从屋内出来,冲着他说:“你上哪儿去啦?”
街上都在抢购毛竹和塑料雨布。宁静了片刻的窗口再度骚动起来。他住过的旅店几乎都是靠近街道的,陷入嘈杂之声总是无法突围。嘈杂之声缺乏他所希望的和谐与优美,它们都为了各自的目的胡乱响着。如果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钟其民想,那么音乐就会在各个角落诞生。
吴全再次从街上回来时满载而归。他从一辆板车上卸下毛竹和塑料雨布,然后扯着嗓子叫:
“快去吧,街上都在抢购毛竹和塑料雨布。”
眼下那块空地缺乏男人,男人在刚才的时候已经上街。吴全的呼吁没有得到应该出现的效果。但是有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响起,像是王洪生妻子的声音:
“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吴全装着没有听到。他的妻子已经出现在门口,她似乎不敢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她走过去打算帮助丈夫。但他说:“你别动。”于是她就站住了。低着头看丈夫用脚在地上测量。
“就在这里吧。”他说:“这样房屋塌下来时不会压着我们。”她朝四周看了看,小声问:“是不是太中间了。”
他说:“只能这样。”又是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
“你不能在中央搭棚。”
吴全仍然装着没有听到。他站到了一把椅子上,将一根毛竹往泥土里打进去。“喂,你听到没有?”吴全从椅子上下来,从地上捡起另一根毛竹。
“这人真不要脸。”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你也该为别人留点地方。”“吴全。”仍然是女人声音:“你也该为别人留点地方。”
全是一些女人的声音。钟其民心想,他眼前出现一些碎玻璃。全是女人的声音。他将箫放到唇边。音乐有时候可以征服一切。他曾经置身于一条不断弯曲的小巷里,在某个深夜的时刻。那宁静不同于空旷的草原和奇丽的群山之峰。那里的宁静处于珍藏之中的,他必须小心翼翼地享受。他在往前走去时,小巷不断弯曲,仿佛行走在不断出现的重复里,和永无止境的简单之中。已经不再是一些女人的声音了。王洪生和林刚他们的嗓音在空气里飞舞。他们那么快就回来了。
“你讲理,我们也讲;你不讲理,我们也不会和你讲理。”王洪生嗓音宏亮。林刚准备去拆吴全已经搭成一半的简易棚。王洪生拉住他:“现在别拆,待他搭完后再拆。”
李英在那里呼唤她的儿子:“星星。”
“这孩子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她再次呼唤:“星星。”
音乐可以征服一切。他曾经看到过有关月球的摄影描述。在那一片茫茫的、粗糙的土地上,没有树木和河流,没有动物在上面行走。那里被一片寒冷的光普照,那种光芒虽然灰暗却十分犀利,在外表粗糙的乱石里宁静地游动,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嗓音的世界,音乐应该去那里居住。
他看到一个异常清秀的孩子正坐在他脚旁,孩子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此刻正靠在墙上望着他。这个孩子和此刻仍在窗外继续的呼唤声“星星”有关。孩子十分安静地坐在地上,他右手的食指含在嘴里。他时常偷偷来到钟其民的脚旁。他用十分简单的目光望着钟其民。他的眼睛异常宁静。
监测仪在昨天下午重新转动起来。故障的原因十分简单,一根Сhā入泥土的线路断了。白树是在操场西边的一棵树下发现这一点的。现在,那个昨天还是纸片飞舞的操场出现了另外一种景色。学校的老师几乎都在操场上,一些简易棚已经隐约出现。
在一本已经泛黄并且失去封面的书中,可以寻找到有关营地的描写。在阿尔卑斯山下的草坡上,盟军的营地以雪山作为背景,一些美丽的女护士正在帐篷之间走来走去。
物理老师已经完成了简易棚的支架,现在他正将塑料雨布盖上去。语文老师在一旁说:
“低了一些。”物理老师回答:“这样更安全。”
物理老师的简易棚接近道路,与一棵粗壮的树木依靠在一起。树枝在简易棚上面扩张开去。物理老师说:
“它们可以抵挡一下飞来的砖瓦。”
白树就站在近旁。他十分迷茫地望着眼前这突然出现的景象——阿尔卑斯山峰上的积雪在蓝天下十分耀眼——书上好像就是这样写的。他无法弄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事实。他一直这么站着,语文老师走开后他依然站着。物理老师正忙着盖塑料雨布,所以他没有走过去。他一直等到物理老师盖完塑料雨布,在简易棚四周走动着察看时,他才走过去。
他告诉物理老师监测仪没有坏,故障的原因是:
“线路断了。”
他用手指着操场西边:
“就在那棵树下面断的。”
物理老师对他的出现有些吃惊,他说:
“你怎么还不回家。”他站着没有动,然后说:
“监测仪没有出现异常情况。”
“你快回家吧。”物理老师说。他继续察看简易棚,接着又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他将右手伸入裤子口袋,那里有一把钥匙,可以打开最北端那座小屋的门。物理老师让他以后不要再来了。他想:他要把钥匙收回去。可是物理老师并没有提钥匙的事,他只是说:
“你怎么还没走。”白树离开阿尔卑斯山下的营地,向校门走去。后来,他看到了物理老师的妻子走来时的身影。那时候她正沿着围墙走来。她两手提满了东西,她的身体斜向右侧,风则将她的黑裙子吹向了左侧。那时候他听到了街上的广播正在播送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但是监测仪并没有出现任何地震的迹象。他看到物理老师的妻子正艰难地向他走来。他感到广播肯定是弄错了。物理老师的妻子已经越来越近。广播里播送的是县革委会主任的紧急讲话。可是监测仪始终很正常。物理老师的妻子已经走到了他的身旁,她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入了学校。
在街上,他遇到了顾林、陈刚他们。他们眉飞色舞地告诉他:地震将在晚上十二点发生。
“我们不准备睡觉了。”
他摇摇头,说:“不会发生。”
他告诉他们监测仪没有出现异常情况。
顾林他们哗哗大笑了。
“你向北京报告了吗?”
然后他们抛下他往前走去,走去时高声大叫:
“今晚十二点地震。”他再次摇摇头,再次对他们说:
“不会发生的。”但他们谁也没有听到他的话。
回到家中时,天色已黑。屋内空无一人,他知道母亲也已经搬入了屋外某个简易棚。他在黑暗中独自站了一会。物理老师的妻子艰难地向他走来,她的身体斜向右侧,风则将她的黑裙子吹向了左侧。然后他走下楼去。
他在屋后那块空地上找到了母亲。那里只有三个简易棚,母亲的在最右侧。那时候母亲正在铺床,而王立强则在收拾餐具。里面只有一张床。他知道自己将和母亲同睡这张床。他想起了学校最北端那座小屋,那里也有一张床。物理老师在安放床的时候对他说:“情况紧急的时候还需要有人值班。”
母亲看到他进来时有些尴尬,王立强也停止了对餐具的收拾。母亲说:“你回来了。”
他点点头。王立强说:“我走了。”
他走到门口时又说了一句:“需要什么时叫我一声就行了。”母亲答应了一声,还说了句:“麻烦你了。”
他心想:事实上,你们之间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父亲的葬礼十分凄凉。火化场的常德拉着一辆板车走在前面。父亲躺在板车之中,他的身体被一块白布覆盖。他和母亲跟在后面。母亲没有哭,她异常苍白的脸向那个阴沉的清晨仰起。他走在母亲身边,上学的同学站在路旁看着他们,所
趋向虚无的深蓝色应该是青藏高原的天空,它笼罩着没有植物生长的山丘。近处的山丘展示了褐色的条纹,如巨蛇爬满一般。汽车已经驰过了昆仑山口,开始进入唐古拉山地。那时候一片云彩飘向高原的烈日,云彩正将阳光一片片削去,最后来到烈日下,开始抵挡烈日。高原蓦然暗淡了下来,仿佛黄昏来临的景色迅速出现。他看到遥远处有野牛宁静地走动,它们行走在高原宁静的颜色之中。
箫声在霉雨的空中结束了最后的旋律。钟其民坐在窗口,他似乎看到刚才吹奏的曲子正在雨的间隙里穿梭远去,已经进入他视野之外的天空,只有清晨才具有的鲜红的阳光,正在那个天空里飘扬。田野在晴朗地铺展开来,树木首先接受了阳光的照耀。那里清晨所拥有的各种声响开始升起,与阳光汇成一片。声响在纯净的空中四处散发,没有丝毫噪音。
屋外的雨声已经持续很久了,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钟其民望着空地上的简易棚,风中急泻而去的雨水在那些塑料雨布上飞飞扬扬。他们就躲藏在这飞扬之下。此刻空地的水泥地上雨水横流。
出现的那个人是林刚,他来到空地还未被简易棚占据的一隅,他呼喊了一声:“这里真舒服。”然后林刚的身体转了过去。
“王洪生。喂,我们到这里来。”
“你在哪儿?”是王洪生的声音,从雨里飘过来时仿佛被一层布包裹着。他可能正将头探出简易棚,雨水将在他脑袋上四溅飞舞。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可是那天晚上来到的不是地震,而是霉雨。
王洪生他们此刻已和林刚站在了一起,他们的雨伞连成一片。他看到他们的脑袋往一处凑过去。他们点燃了香烟。
“这里确实舒服。”“简易棚里太难受了。”
“那地方要把人憋死。”
王洪生说:“最难受的是那股塑料气味。”
“这是什么烟,抽起来那么费劲。”
“你不问问这是什么天气。”
现在是霉雨飞扬的天气。钟其民望到远处的树木在雨中烟雾弥漫。现在望不到天空,天空被雨遮盖了。雨遮盖了那种应有的蓝色,遮盖了阳光四射的景色。雨就是这样,遮盖了天空。“地震还会不会发生?”
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传来已经很久了。谁也没有见到过地震,所以谁也不知道什么是废墟。他曾经去过新疆吐鲁番附近的高昌故城。一座曾经繁华一时的城镇,经千年的烈日照射,风沙席卷,如今已是废墟一座。他知道什么是废墟。昔日的城墙、房屋依稀可见,但已被黄沙覆盖,闪烁着阳光那种黄|色。落日西沉以后,故城在月光里凄凉耸立,回想着昔日的荣耀和灾难。然后音乐诞生了。因此他知道什么是废墟。“钟其民。”是林刚或者就是王洪生在叫他。
“你真是宁死不屈。”是王洪生在说。
他听到他们的笑声,他们的笑声飘到窗口时被雨击得七零八落。“砍头不过风吹帽。”是林刚。
他注意起他们的屋门,他们的屋门都敞开着。他们为何不走入屋内?李英又在叫唤了:“星星。”她撑着一把雨伞出现在林刚他们近旁。
他不知道孩子是什么时候来到脚旁的。
“这孩子到处乱走。”孩子听到了母亲的呼喊,他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钟其民别出声。“星星。”星星的头发全湿了。他俯下身去,抹去孩子脸上的雨水。他的手接触到了他的衣服,衣服也湿了,孩子的皮肤因为潮湿,已经开始泛白。“大伟。”李英开始呼喊丈夫了。
大伟的答应声从简单棚里传出来。
“你出来。”李英哭丧着喊叫。随即又叫:
“星星。”一片雨水飞扬的声音。
雨水在地上急流不止,塑料雨布在风中不停摇晃,雨打在上面,发出一片沉闷的声响。王洪生他们的说话声阵阵传来。“你也出去站一会吧。”她说。
吴全坐在床上,他弯曲着身体,汗水在他脸上胡乱流淌。他摇摇头。她伸过手去摸了一下他的衣服。
“你的衣服都湿了。”他看到自己的手如同在水中浸泡多时后出现无数苍白的皱纹。“你把衬衣脱下来。”她说。
他看着地上哗哗直流的雨水。她伸过手去替他解衬衣纽扣。他疲惫不堪地说:“别脱了,我现在动一下都累。”
潮湿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的双手撑住床沿,事实上撑住的是她的身体。隆起的腹部使她微微后仰。脚挂在床下,脚上苍白的皮肤看上去似乎与里面的脂肪脱离。如同一张胡乱贴在墙上的纸,即将被风吹落。
王洪生他们在外面的声音和雨声一起来到。钟其民的箫声已经持续很久了。风在外面的声音很清晰。风偶尔能够试探着吹进来一些,使简易棚内闷热难忍的塑料气味开始活动起来,出现几丝舒畅的间隙。
“你出去站一会吧。”她又说。
他看了她一眼,她的疲惫模样使他不忍心抛下她。他摇摇头。“我不想和他们站在一起。”
王洪生他们在外面声音明亮。钟其民的箫声已经离去。现在是自由自在的风声。“我也想去站一会。”她说。
他们一起从简易棚里钻出来,撑开雨伞以后站在了雨中,棚外的清新气息扑鼻而来。
“像是清晨起床打开窗户一样。”她说。
“星星。”李英的叫声此刻听起来也格外清新。
星星出现在不远的雨中,孩子缩着脖子走来。他在经过钟其民窗口时向那里看了几眼,钟其民朝他挥了挥长箫。
“星星,你去哪儿了?”
李英的声音怒气冲冲。
他发现她的两条腿开始打颤了。他问:
“是不是太累了。”她摇摇头。“我们回去吧。”她说:“我不累。”“走吧。”他说。她转过身去,朝简易棚走了两步,然后发现他没有动。他愁眉不展地说:“我实在不想回到简易棚里去。”
她笑了笑:“那就再站一会吧。”
“我的意思是……”他说:“我们回屋去吧。”
“我想。”他继续说:“我们回屋去坐一会,就坐在门口,然后再去那里。”他朝简易棚疲倦地看了一眼。
监测仪一直没有出现异常情况。这天上午,雨开始趋向稀疏,天空不再是沉沉一色,虽然乌云依然翻滚,可那种令人欣慰的苍白颜色开始隐隐显露,霉雨已经持续了三天。他望着此刻稀疏飘扬的雨点,心里坚持着过去的想法:地震不会发生。街道上的雨水在哗哗流动,他曾经这样告诉过顾林他们。工宣队长的简易棚在操场的中央。阿尔卑斯山峰的积雪在蓝天下闪闪烁烁。但他不能告诉工宣队长地震不会发生,他只能说:“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监测仪?”工宣队长坐在简易棚内痛苦不堪,他的手抹去光着的膀子上的虚汗。“他娘的,我怎么没听说过监测仪。”
他一直站在棚外的雨中。
工宣队长望着白树,满腹狐疑地问:
“那玩艺灵吗?”白树告诉他唐山地震前三天他就监测到了。
工宣队长看了白树一阵,然后摇摇头:
“那么大的地震能提前知道吗?什么监测仪,那是闹着玩。”物理老师的简易棚接近那条小道。他妻子的目光从雨水飘来,使他走过时,犹如越过一片阳光灿烂照射的树林。监测仪一直没有出现异常情况,他很想让物理老师知道这一点。但是Сhā在裤袋里的手制止了他,那是一把钥匙制止了他。
现在飘扬在空气中的雨点越来越稀疏了,有几只麻雀在街道上空飞过,那喳喳的叫声暗示出某种灿烂的景象,阳光照射在湿漉漉的泥土上将会令人感动。街上有行人说话的声音。“听说地震不会发生了。”
白树在他们的声音里走过去。
“邻县已经解除了地震警报。”
监测仪始终没有出现异常情况。白树知道自己此刻要去的地方,他感到一切都严重起来了。
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走在街上时,会使众人仰慕。他的眼睛里没有白树,但是他看到了陈刚:
“你爸爸好吗?”后来陈刚告诉白树:那人就是县革委会主任。
县委大院空地里的情景,仿佛是学校操场的重复。很多大小不一的简易棚在那里呈现。依然是阿尔卑斯山下的营地。白树在大门口站了很久,他看到他们在雨停之后都站在了棚外,他们掀开了雨布。“那气味太难受了。”白树听到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晴天时才有的欢欣鼓舞。
“这日子总算到头了。”
“虚惊一场。”有几个年轻人正费劲地将最大的简易棚的雨布掀翻在地。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站在一旁与几个人说话,和他说完话的人都迅速离去。后来他身旁只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那雨布被掀翻的一刻,有一片雨水明亮的倾泻下去。他们走入没有了屋顶的简易棚。
现在白树走过去了,走到他们近旁。县革委会主任此刻坐在一把椅子里,他的手抚摸着膝盖。那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和一张办公桌站在一起,桌上有一部黑色的电话。他问:
“是不是通知广播站?”
革委会主任摆摆手:“再和……联系一下。”
白树依稀听到某个邻近的县名。
那人摇起电话:嘎嘎嘎嘎。
是长途台吗?接一下……”
“你是谁?”革委会主任发现了白树。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白树听到自己的声音哆嗦着飘向革委会主任。“你说什么?”“监测仪……地震监测仪很正常。”
“监震监测仪?哪来的地震监测仪?”
电话铃响了。那人拿起电话。
“喂,是……”白树说:“我们学校的地震监测仪。”
“你们学校?”“县中学。”那人说话声:“你们解除警报了?”然后他搁下电话,对革委会主任说:“他们也解除警报了。”
革委会主任点点头:“都解除警报了。”随后又问白树:“你说什么?”“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你们学校?有地震监测仪?”
“是的。”白树点点头:“唐山地震我们就监测到了。”
“还有这样的事。”革委会主任脸上出现了笑容。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地震不会发生。”白树终于说出了曾经向顾林他们说过的话。
“噢——”革委会主任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地震不会发生?”“不会。”白树说。
革委会主任站起来走向白树。他向他伸出右手,但是白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他又抽回了手。他说:
“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代表全县的人民感谢你。”然后他转身对那人说:“把他的名字记下来。”
后来,白树又走在了那条雨水哗哗流动的街道上。那时候有关地震不会发生的消息已在镇上弥漫开去了。街上开始出现一些提着灶具和铺盖的人,他们是最先离开简易棚往家中走去的人。“白树。”他看到王岭坐在影剧院的台阶上,王岭全身已经湿透,他满面笑容地看着白树。“你知道吗?”王岭说:“地震不会发生了。”
他点点头。然后他听到广播里在说:“有消息报道,邻县已经解除了地震警报。根据我县地震滥测站监测员白树报告,近期不会发生地震……”王岭叫了起来:“白树,在说你呢。”
白树呆呆地站立着,女播音员的声音在空气里慢慢飘散,然后他沿着台阶走到王岭身旁坐下。他感到眼前的景色里有几颗很大的水珠,他伸手擦去眼泪。
王岭摇动着他的手臂:“白树,你的名字上广播了。”
王岭的激动使他感到不已,他说:“王岭,你也到监测站来吧。”“真的吗?”物理老师的形象此刻突然来到,于是他为刚才脱口而出的话感到不安,不知道物理老师会不会同意王岭到监测站来。
物理老师的简易棚就在路旁,他经过时便要经过他妻子的目光。他曾经看到她站在一颗树下的形象,阳光并未被树叶全部抵挡,但是来到她身上时斑斑驳驳。他看到树叶的阴影如何在她身上安详地移动。那些幸福的阴影。那时候她正笑着对体育老师说:“我不行。”体育老师站在沙坑旁,和沙坑一起邀请她。
弥漫已久的霉雨在这一日中午的时刻由稀疏转入终止。当钟其民坐在窗口眺望远处的天空时,天空向他呈现了乱云飞渡的情景。他曾经伸手接触过那些飞渡的乱云,在接近山峰时,如黑烟一般的乌云从山腰里席卷而上。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庞然大物,其实如烟一样脆弱和不团结,它们的消散是命中注定的。在空地上,李英又在呼喊着星星。星星逃离父母总是那么轻而易举。林刚在那里掀开了盖住简易棚的塑料雨布,他说:“也该晒晒太阳了。”“哪儿有太阳?”王洪生在简易棚里出来时信以为真。
“被云挡住了。”林刚说。
他说的没错。“翻开雨布吧。”林刚向王洪生喊道:“把里面的气味赶出去。”几乎所有简易棚的雨布被掀翻在地了,于是空地向钟其民展示了一堆破烂。吴全的妻子站在没有雨布遮盖的简易棚内,她隆起的腹部进入了钟其民的视野。李英在喊叫:
“星星。”“别叫了。”王洪生说。“该让孩子玩一会。”
“可他还是个孩子。”李英总是哭丧着脸。
音乐已经逃之夭夭。他们的嘈杂之声是当年越过芦沟桥的日本鬼子。音乐迅速逃亡。钟其民从椅子里站起来,此刻户外的风正清新地吹着,他希望自己能够置身风中,四周是漫漫田野。钟其民来到户外时,大伟从街上回来:
“地震不会发生了。”他带来的消息振奋人心。“他们都搬到屋里去了。”“星星呢?”李英喊道。
“我怎么知道。”“你就知道自己转悠。”
“你只会喊叫。”接下去将是漫长的争吵。钟其民向街上走去。女人和男人的争吵,是这个世界里最愚蠢的声音。街道上的雨水依然在哗哗流动,他向前走去时,感受着水花在脚上纷纷开放与纷纷凋谢。然后他看到了一些肩背铺盖手提灶具的行人,他们行走在乌云翻滚的天空下,他们的孩子跟在身后,他们似乎兴高采烈,可是兴高采烈只能略略掩盖一下他们的狼狈。他们正走向自己家中。王洪生他们此刻正将铺盖和灶具撤离简易棚,撤入他们的屋中。地震不会发生了。他感到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角。星星站在他的身旁,孩子的裤管和袖管都高高卷起,这是孩子对自己最骄傲的打扮。
星星告诉钟其民:“那里没有人。”孩子手指过去的地方有几棵梧桐树,待那位老人走过之后,那里就确实没有人了。
孩子走过去,他的手依旧扯着钟其民的衣服。钟其民必须走过去。来到梧桐树下后,星星放开钟其民,向前几步推开了一幢房屋的门。“里面没有人。”屋内一片灰暗。钟其民知道了孩子要把他带向何处。他说:“我刚从房屋里出来。”
孩子没有理睬他,径自走了进去,孩子都是暴君。钟其民也走了进去。那时孩子正沿着楼梯走上去,那是如胡同一样曲折漫长的楼梯。后来有一些光亮降落下来,接着楼梯结束了它的伸延。上楼以后向右转弯,孩子始终在前,他始终在后。一只很小的手推开了一扇很大的门,仍然是这只很小的手将门关闭。他看到家具和床。窗帘垂挂在两端。现在孩子的头发在窗台处摇动,窗帘被拉动的声音——嘎—嘎嘎——孩子的身体被拉长了,他的脚因为踮起而颤抖不已。嘎嘎嘎——嘎——窗帘移动时十分艰难。
嘎——两端的窗帘已经接近。孩子转过身来看着他,窗帘缝隙里流出的光亮在孩子的头发上漂浮。孩子顺墙滑下,坐在了地上。仔细听着什么,然后说:
“外面的声音很轻。”孩子双手抱住膝盖,安静地注视着他。孩子的眼睛闪闪发亮,孩子期待着什么他已经知道。他将门旁的椅子搬过来,向孩子而坐,先应该整理一下衣服,然后举起手来,完成几个吹奏的动作。最后是深深的歉意:
“箫没带来。”孩子扶着墙爬了起来,他的身体沮丧不已,他的头发又在窗台前摇动了。他的脸转了过去,他的目光大概刚好贴着窗台望出去。他转回脸来,脸的四周很明亮:
“我以为你带来了呢。”
钟其民说:我们来猜个谜语吧。”
“猜什么?”孩子的沮丧开始远去。
“这房屋是谁的?”这个谜语糟透了。孩子的脸又转了过去,他此刻的目光和户外的天空、树叶、电线有关。随后他迅速转回,眼睛闪闪发亮。
孩子说:“是陈伟的。”
“陈伟是谁?”孩子的眼睛十分迷茫,他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很好。”钟其民说:“现在换一种玩法。你走过来,走到这柜子前……让我想想……拉开第三个抽屉吧。”
孩子的手拉开了抽屉。
“里面有什么?”孩子几乎将整个上身投入到抽屉里,然后拿出了几张纸和一把剪刀。“好极了,拿过来。”孩子拿了过去。“我给你做轮船或者飞机。”
“我不要轮船和飞机。”
“那你要什么?”“我要眼镜。”“眼镜?”钟其民抬头看了孩子一眼,接着动手制作纸眼镜。“为什么要眼镜?”“戴在这儿。”孩子指着自己的眼睛。
“戴在嘴上?”“不,戴在这儿。”“脖子上?”“不是,戴在这儿。”“明白了。”钟其民的制作已经完成,他给孩子戴上。“是戴在眼睛上。”纸遮住了孩子的眼睛。
“我什么也看不见。”“怎么会呢?”钟其民说。“把眼镜摘下来,小心一点……你向右看,看到什么了?”
“柜子。”“还有呢?”“桌子。”“再向左看,有什么?”
“床。”“向前看呢?”“是我。”“如果我走开,有什么?”
“椅子。”“好极了,现在重新戴上眼镜。”
孩子戴上了纸眼镜。“向右看,有什么?”“柜子和桌子。”“向左呢?”“一张床。”“前面有什么?”“你和椅子。”钟其民问:“现在能够看见了吗?”
孩子回答:“看见了。”
孩子开始在屋内小心翼翼地走动。这里确实安静。光亮长长一条挂在窗户上。他曾经在森林里独自行走,头顶的树枝交叉在一起,树叶相互覆盖,天空显得支离破碎。孩子好像打开了屋门,他连门也看到了。阳光在上面跳跃,从一张树叶跳到另一张树叶上。孩子正在下楼,从这一台阶跳到另一台阶上。脚下有树叶轻微的断裂声,松软如新翻耕的泥土。
钟其民感到有人在身后摇晃他的椅子。星星原来没有下楼。他转过身去时,却没有看到星星。椅子依然在摇晃。他站起来走到窗口,窗帘抖个不停。他拉开了窗帘,于是看到外面街道上的行人呆若木鸡,他们可能是最后撤离简易棚的人,铺盖和灶具还在手上。他打开了窗户,户外一切都静止,那是来自高昌故城的宁静。
这时有人呼叫:“地震了。”有关地震的消息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了多日,最终到的却是吐鲁番附近的宁静。街上有人开始奔跑起来,那种惊慌失措的奔跑。刚才的宁静被瓦解,他听到了纷纷扬扬的声音,哭声在里面显得很锐利。钟其民离开窗口,向门走去。走过椅子时,他伸手摸了一会,椅子不再摇晃。窗外的声响喧腾起来了。地震就是这样,给予你昙花一现的宁静,然后一切重新嘈杂起来。地震不会把废墟随便送给你,它不愿意把长时间的宁静送给你。
钟其民来到街上时,街上行走着长长的人流,他们背着铺盖和灶具。刚才的撤离尚未结束,新的撤离已经开始。他们将撤回简易棚。街上人声拥挤,他们依然惊慌失措。
傍晚的时候,钟其民坐在自己的窗口。有人从街上回来,告诉大家:“广播里说,刚才是小地震,随后将会发生大地震。大家要提高警惕。”
铺在床上的草席已经湿透了。草席刚开始潮湿的时候,尚有一股稻草的气息暖烘烘地蒸发出来,现在草席四周的边缘上布满了白色的霉点,她用手慢慢擦去它们,她感受到手擦去霉点时接触到的似乎是腐烂食物的粘稠。
雨水的不断流动,制止了棚内气温的上升。脚下的雨水分成两片流去,在两片雨水接触的边缘有一些不甚明显的水花,欢乐地向四处跳跃。雨水流去时呈现了无数晶莹的条纹,如丝丝亮光照射过去。雨水的流动里隐蔽着清新和凉爽,那种来自初秋某个黎明时刻,覆盖着土地的清新和凉爽。
她一直忍受着随时都将爆发的呕吐,她双手放入衣内,用手将腹部的皮肤和已经渗满水分的衣服隔离。吴全已经呕吐了好几次,他的身体俯下去时越过了所能承受的低度,他的双手紧按着腰的两侧,手抖动时惨不忍睹。张开的嘴显得很空洞,呕吐出来的只是声响和口水,没有食物。恍若一把锉刀在锉着他的嗓子,声响吐出来时使人毛骨悚然。呕吐在她体内翻滚不已,但她必须忍受。她一旦呕吐,那么吴全的呕吐必将更为凶猛。她看到对面的塑料雨布上爬动着三只蛐蜒,三只蛐蜒正朝着不同的方向爬去。她似乎看到蛐蜒头上的丝丝绒毛,蛐蜒在爬动时一伸一缩,在雨布上布下三条晶亮的痕迹,那痕迹弯曲时形成了很多弧度。”还不如去死。”那是林刚在外面喊叫的声音,他走出了简易棚,脚踩进雨水里的声响稀哩哗啦。接下去是关门声。他走入了屋内。
“林刚。”是王洪生从简易棚里出来。
“我想死。”林刚在屋内喊道。
她转过脸去看着丈夫,吴全此刻已经仰起了脸,他似乎在期待着以后的声响,然而他听到的是一片风雨之声和塑料雨布已经持续很久了的滴滴答答。于是吴全重又垂下了头。
“王洪生。”那个女人尖细的嗓音。
她看到丈夫赤祼的上身布满斑斑红点。红点一直往上,经过了脖子爬上了他的脸。夜晚的时刻重现以后,她听到了蚊虫成群飞来的嗡嗡声。蚊虫从倾泻的雨中飞来,飞入简易棚,她从来没有想到蚊虫飞舞时会有如此巨大的响声。
“你别出来。”是王洪生的声音。
“凭什么不让我出来。”那是他的妻子。
“我是为你好。”“我也受不了。”她开始哭泣。“你凭什么甩下我,一个人回屋去。“我是为你好。”他开始吼叫。
“你走开。”同样的吼叫。他可能拉住了她。
她听到了一种十分清脆的声响,她想是他打了她一记耳光。“好啊,你——”哭喊声和厮打声同时呈现。
她转过脸去,看到丈夫又仰起了脸。
一声关门的巨响,随后那门发出了被踢打的碎响。“我不想活了——”很长的哭声,哭声在雨中呼啸而过。她好像跌坐在地了。门被猛击。她仔细分辨那扇门的响声,她猜想她是用脑袋击门。
“我不——想——活——了。”
哭声突然短促起来。“你——流——氓——”
妻子骂自己丈夫是流氓。
“王洪生,你快开门。”是别人的叫声。
哭声开始断断续续,雨声在中间飞扬。她听到一扇门被打开了,应该是王洪生出现在门口。
箫声在钟其民的窗口出现。箫声很长,如同晨风沿着河流吹过去。那傻子总是不停地吹箫。傻子的名称是王洪生他们给的。那一天林刚就站在他的窗下,王洪生在一旁窃笑。林刚朝楼上叫道:“傻子。”他居然探出头来。“大伟。”李英的喊叫。“星星呢?”
大伟似乎出去很久了。他的回答疲惫不堪:
“没找到。”李英伤心欲绝的哭声:“这可怎么办呢?”
“有人在前天下午看见他。”大伟的声音低沉无力。“说星星眼睛上戴着纸片。”箫声中断了。箫声怎么会中断呢?三年来,箫声总是不断出现。就像这雨一样,总是缠绕着他们。在那些晴和的夜晚,吴全的呼噜声从敞开的窗户飘出去,钟其民的箫声却从那里飘进来。她躺在这两种声音之间,她能够很好地睡去。
“他戴着纸片在街上走。”大伟说。
“这可怎么办呢。”李英的哭声虚弱不堪。
她转过脸去,丈夫已经垂下了头。他此刻正在剥去手上因为潮湿皱起的皮肤。颜色泛白的皮肤一小片一小片被剥下来。已经剥去好几层了,一旦这么干起来他就没完没了。他的双手已经破烂不堪。她看着自己仿佛浸泡过久般浮肿的手,她没有剥去那层事实上已经死去的皮肤。如果这么干,那么她的手也将和丈夫一样。一条蛐蜒在床架上爬动,丈夫的左腿就架在那里。蛐蜒开始弯曲起来,它中间最肥胖的部位居然弯曲自如。它的头已经靠在了丈夫腿上,丈夫的腿上有着斑斑红点。蛐蜒爬了上去,在丈夫腿上一伸一缩地爬动了。一条晶亮的痕迹从床架上伸展过去,来到了他的腿上,他的腿便和床连接起来了。
“蛐蜒。”她轻声叫道。
吴全木然地抬起头,看着她。
她又说:“蛐蜒。”同时用手指向他的左腿。
他看到了蛐蜒。伸过去左手,企图捏住蛐蜒,然而没有成功,蛐蜒太滑。他改变了主意,手指贴着腿使劲一拨,蛐蜒卷成一团掉落下去,然后被雨水冲走。
他不再剥手上的皮肤,他对她说:
“我想回屋去。”她看着他:“我也想回去。”“你不能。”他摇摇头。
“不。”她坚持自己的想法。“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行。”他再次拒绝。“那里太危险。”
“所以我才要在你身边。”
“不行。”“我要去。”她的语气很温和。
“你该为他想想。”他指了指她隆起的腹部。
她不再作声,看着他离开床,十分艰难地站起来,他的腿踩入雨水,然后弯着腰走了出去。他在棚外站了一会,雨水打在他仰起的脸上,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接着她听到了一片哗哗的水声,他走去了。
钟其民的箫声此刻又在雨中飘来。他喜欢坐在他的窗口,他的箫声像风那么长,从那窗口吹来,吴全已经走入屋内,他千万别在床上躺下,他实在是太累了,他现在连说话都累。
“大伟,你再出去找找吧。”李英哭泣着哀求。
他最好是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口。他会这样的。
大伟踩着雨水走去了。
一扇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林刚的说话声。
“屋里也受不了。”他的声音沮丧不已。
林刚踩着雨水走向简易棚。
吴全已经坐在了屋内,屋内也受不了,他在屋内坐着神经太紧张。他会感到屋角突然摇晃起来。
吴全出现在简易棚门口,他脸色苍白地看着她。
深夜的时候,钟其民的箫声在雨中漂泊。箫声像是航行在海中的一张帆,在黑暗的远处漂浮。雨一如既往地敲打着雨布,哗哗流水声从地上升起,风呼啸而过。蚊虫在棚内成群飞舞,在他赤祼的胸前起飞和降落。它们缺乏应有的秩序,降落和起飞时杂乱无章,不时撞在一起。于是他从一片嗡嗡巨响里听到了一种惊慌失措的声音。妻子已经睡去,她的呼吸如同湖面的微浪,摇摇晃晃着远去——这应该是过去时刻的情景,那些没有雨的夜晚,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现在巨大的蚊声已将妻子的呼吸声淹没。身下的草席蒸腾着丝丝湿气,湿气飘向他的脸,使他嗅到了温暖的腐烂气息。是米饭馊后长出丝丝绒毛的气息。不是水果的糜烂或者肉类的腐败。米饭馊后将出现蓝和黄相交的颜色。
他从床上坐起来,妻子没有任何动静。他感受到无数蚊虫急速脱离身体时的慌乱飞舞。一片乱七八糟的嗡嗡声。他将脚踩入流水,一股凉意油然而升,迅速抵达胸口。他哆嗦了一下。何勇明的尸首被人从河水里捞上来时,已经泛白和浮肿。那是夏日炎热的中午。他们把他放在树荫下,蚊虫从草丛里结队飞来,顷刻占据了他的全身,他浮肿的躯体上出现无数斑点。有人走近尸首。无数蚊虫急速脱离尸首的慌乱飞舞。这也是刚才的情景。我要回屋去。他那么坐了一会,他想回屋去。他感到有一只蚊虫在他吸气时飞入嘴中。他想把蚊虫吐出去,可很艰难。他站了起来,身体碰上了雨布,雨布很凉。外面的雨水打在他赤祼的上身,很舒服,有些寒冷。他看到有一个人站在雨中抽烟,那人似乎撑着一把伞,烟火时亮时暗。钟其民的窗口没有灯光,有箫声鬼魂般飘出。雨水很猛烈。
我要回屋去。他朝自己的房屋走去。房屋的门敞开着,那地方看上去比别处更黑。那地方可以走进去。地上的水发出哗哗的响声,水阻挡着他的脚,走出时很沉重。
我已经回家了。他在门口站了一会,东南的屋角一片黑暗,他的眼睛感到一无所有。那里曾经扭动,曾经裂开过。现在一无所有。
我为什么站在门口?他摸索着朝前走去,一把椅子挡住了他,他将椅子搬开,继续往前走。他摸到了楼梯的扶手,床安放在楼上的北端。他沿着楼梯往上走。好像有一桩什么事就要发生,外面纷纷扬扬已经很久了。那桩事似乎很重要,但是究竟是什么?怎么想不起来了?不久前还知道,还在嘴上说过。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楼梯没有了,脚不用再抬得那么高,那样实在太费劲。床是在房屋的北端,这么走过去没有错。这就是床,摸上去很硬。现在坐上去吧,坐上去倒是有些松软,把鞋脱了,上床躺下。鞋怎么脱不下,原来鞋已经脱下了。现在好了,可以躺下了。地下怎么没有流水声,是不是没有听到?现在听到了,雨水在地上哗哗哗哗。风很猛烈,吹着雨布胡乱摇晃。雨水打在雨布上,滴滴答答,这声音已经持续很久了。蚊虫成群结队飞来,响声嗡嗡,在他的胸口降落和起飞。身下的草席正蒸发出丝丝湿气,湿气飘向他的脸,腐烂的气息很温暖。是米饭馊后长出丝丝绒毛的气息。不是水果的糜烂或者肉类的腐败。米饭馊后将出现蓝与黄相交的颜色。我要回屋去。四肢已经没法动,眼睛也
清晨的时候,雨点稀疏了。钟其民在窗口坐下,倾听着来自自然的声响。风在空气里随意飘扬,它来自于远处的田野,经过三个池塘弄皱了那里的水,又将沿途的树叶吹得摇曳不止。他曾在某个清晨听到过一群孩子在远处的争执,树叶在清晨的风中摇曳时具有那种孩子的清新音色。孩子们的声音可以和清晨联系在一起。风吹入了窗口。风是自然里最持久的声音。这样的清晨并非常有。有关地震即将发生的消息很早就已来到,随后来到的是霉雨,再后来便是像此刻一样宁静的清晨。这样的清晨排斥了咳嗽和脚步,以及扫帚在水泥地上的划动。王洪生说:“他太紧张了。”他咳嗽了两声。“否则从二层楼上跳下来不会出事。”“他是头朝下跳的,又撞在石板上。”
他们总是站在一起,在窗下喋喋不休,他们永远也无法明白声音不能随便挥霍,所以音乐不会在他们的喋喋不休里诞生,音乐一遇上他们便要落荒而走。然而他们的喋喋不休要比那几个女人的叽叽喳喳来得温和。她们一旦来到窗下,那么便有一群麻雀和一群鸭子同时经过,而这经过总是持续不断。大伟穿着那件深色的雨衣,向街上走去。星星在三天前那个下午,戴上纸眼镜出门以后再也没有回来,大伟驼着背走去,他经常这样回来。李英站在雨中望着丈夫走去,她没有撑伞,雨打在她的脸上。这个清晨她突然停止了哭泣。
他看到吴全的妻子从敞开的屋门走出来,她没有从简易棚里走出来。隆起的腹部使她两条腿摆动时十分粗俗。她从他窗下走了过去。“她要干什么?”林刚问。
“可能去找人。”是王洪生回答。
他们还在下面站着。清晨的宁静总是不顺利。他曾在某个清晨躺在大宁河畔,四周的寂静使他清晰地听到了河水的流动,那来自自然的声音。
她回来时推着一辆板车,她一直将板车推到自己屋门口停下。然后走入屋内。隆起的腹部使她的举止显得十分艰难。她从屋内出来时更为艰难,她抱着一个人。她居然还能抱着一个人走路。有人上去帮助她。他们将那个人放在了板车上。她重新走入屋内,他们则站在板车旁。他看到躺在板车里那人的脸刚好对着他,透过清晨的细雨他看到了吴全的脸。那是一张丧失了表情的脸,脸上的五官像是孩子们玩积木时搭上去的。她重又从屋里出来,先将一块白布盖住吴全,然后再将一块雨布盖上去,有人打算去推车,她摇了摇手,自己推起了板车。板车经过窗下时,王洪生和林刚走上去,似乎是要帮助他。她仍然是摇摇手。雨点打在她微微仰起的脸上,使她的头发有些纷乱。他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使他想起了一支名叫《什么是伤心》的曲子。她推着车,往街的方向走去。她走去时的背影摇摇晃晃,两条腿摆动时很艰难,那是因为腹中的孩子,尚未出世的孩子和她一起在雨中。
不久之后那块空地上将出现一个新的孩子,那孩子摸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路,就像他母亲的现在。孩子很快就会长大,长到和现在的星星一样大。这个孩子也会喜欢箫声,也会经常偷偷坐到他的脚旁。
她走去时踩得雨水四溅,她身上的雨衣有着清晨的亮色,他看清了她走去时是艰难而不是粗俗。一个女人和一辆板车走在无边的雨中。在富春江畔的某个小镇里,他看到了一支最隆重的送葬队伍。花圈和街道一样长,三十支唢呐仰天长啸
一片红色的果子在雨中闪闪发亮,参差其间的青草摇晃不止。这情景来自最北端小屋的窗上。
街道两端的雨水流动时,发出河水一样的声响。雨遮住了前面的景色,那片红果子就是这样脱离了操场北端的草地,在白树行走的路上闪闪发亮。在这阴雨弥漫的空中,红色的果子耀眼无比。四天前的这条街道曾经像河水一样波动起来,那时候他和王岭坐在影剧院的台阶上。那个下午突然来到的地震,使这条街道上充满了惊慌失措的情景。当他迅速跑回最北端的小屋时,监测仪没有出现异常情景。后来,霉雨重又猛烈起来以后,顾林他们来到了他的面前。
就在这里,那棵梧桐树快要死去了。他的脑袋就是撞在这棵树上的。顾林他们挡住了他。“你说。”顾林怒气冲冲。“你是在造谣。”
“我没有造谣。”“你再说一遍地震不会发生。”
他没有说话。“你说不说?”他看到顾林的手掌重重地打在自己脸上。然后胸膛挨了一拳,是陈刚干的。陈刚说:“你只要说你是在造谣,我们就饶了你。”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我没有造谣。”
他的脸上又挨了一记耳光。
顾林说:“那么你说地震不会发生。”
“我不说。”顾林用腿猛地扫了一下他的脚,他摇晃了一下,没有倒下。陈刚推开了顾林,说:“我来教训他。”
陈刚用脚猛踢他的腿。他倒下去时雨水四溅,然后是脑袋撞在梧桐树上。就在这个地方,四天前他从雨水里爬起来,顾林他们哗哗笑着走了。他很想告诉他们,监测仪肯定监测到那次地震,只是当初他没在那座最北端的小屋,所以事先无法知道地震。但是他没有说,顾林他们走远以后还转过身来朝他挥了挥拳头。当初他没在小屋里,所以他不能说。
一片树叶在街道的雨水里移动。最北端小屋的桌面布满水珠,很像是一张雨中的树叶。四天来他首次离开那间小屋。监测仪持续四天没有出现异常情况。现在他走向县委大院。
那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和蔼可亲。他和顾林他们不一样,他会相信他所说的话。他已经走入县委大院,在很多简易棚中央,是他的那个最大的简易棚。他走在街上时会使众人仰慕,但他对待他亲切和蔼。他已经看到他了,他坐在床上疲惫不堪。四天前在他身边的人现在依然在他身边。那人正在挂电话。他在他们棚口站着。他看到了他,但是他没有注意,他的目光随即移到了电话上。他犹豫了很久,然后说:“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电话挂通了。那人对着话筒说话。
他似乎认出他来了,他向他点点头。那人说完了话,把话筒搁下。他急切地问:“怎么样?”
那人摇摇头:“也没有解除警报。”
他低声骂了一句:“他娘的,这日子怎么过。”随后他才问他,“你说什么?”他说:“四天来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监测仪?”他看了他很久,接着才说。“很好,很好。你一定要坚持监测下去,这个工作很重要。”
他感到眼前出现了几颗水珠。他说:“顾林他们骂我是造谣。”“怎么可以骂人呢。”他说。“你回去吧。我会告诉你们老师去批评骂你的同学。”物理老师说过:监测仪可以预报地震。
他重新走在了街上。他知道他会相信他的。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告诉他一个重要情况,那就是监测仪肯定监测到了四天前的小地震,可是当初他没在场。
以后告诉他吧。他对自己说。
物理老师的妻子此刻正坐在简易棚内,透过急泻的雨水能够望到她的眼睛。她曾经在某个晴朗的下午和他说过话。那时候操场上已经空空荡荡,他独自一人往校门走去。
“这是你的书包吗?”她的声音在草地上如突然盛开的遍地鲜花。对书包的遗忘,来自于她从远处走来时的身影。
“白树。”雨水在空中飞舞。呼喊声来自于雨水滴答不止的屋檐下,在陈旧的黑色大门前坐着陈刚。
“你看到顾林他们吗?”
陈刚坐在门槛上,蜷缩着身体。
白树摇摇头。飘扬的雨水阻隔着他和陈刚。
“地震还会不会发生?”
白树举起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他说:
“监测仪一直很正常。”他没有说地震不会发生。
陈刚也抹了一下脸,他告诉白树:
“我生病了。”
一阵风吹来,陈刚在风中哆嗦不止。
“是发烧。”“你快点回去吧。”白树说。
陈刚摇摇头:“我死也不回简易棚。”
白树继续往前走去。陈刚已经病了,可老师很快就要去批评他。四天前的事情不能怪他们。他不该将过去的事去告诉县革委会主任。吴全的妻子推着一辆板车从雨中走来。车轮在街道滚来时水珠四溅,风将她的雨衣胡乱掀动。板车过来时风让他看到了吴全宁静无比的脸。生命闪耀的目光在父亲的眼睛里猝然死去,父亲脸上出现了安详的神色。吴全的妻子推着板车艰难前行。多年前的那个傍晚霞光四射,吴全的妻子年轻漂亮。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她会嫁给谁。在那座大桥上,她和吴全站在一起。有一艘木船正从水面上摇曳而来,两端的房屋都敞开着窗户,水面上漂浮着树叶和菜叶。那时候他从桥上走过,提着油瓶望着他们。还有很多人也像他这样望着他们。
那座木桥已经拆除,后来出现的是一座水泥桥。他现在望到
物理老师的妻子一直望着对面那堵旧墙,雨水在墙上飞舞倾泻,如光芒般四射。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的情影,此刻依然生机勃勃。旧墙正在接近青草的颜色,雨水在墙上唰唰奔流,丝丝亮光使她重温了多年前的某个清晨,她坐在餐桌旁望着窗外一片风中青草,青草倒向她目光所去的方向。
——太阳出来了。老师念起了课文。
——太阳出来了。同学跟着念。
——光芒万丈。——光芒万丈。日出的光芒生长在草尖上,丝丝亮光倒向她目光所去的方向。旧墙此刻雨中的情景,是在重复多年前那个清晨。
四天前鼓舞人心的撤离只是昙花一现。地震不会发生的消息从校外传来,体育老师最先离去,然后是她和丈夫。他们的撤离结束的那堵围墙下。那时候她已经望到那扇|乳黄|色家门了,然而她却开始往回走了。
住在另一扇|乳黄|色屋门里的母亲喜欢和猫说话:
——你要是再调皮,我就剪你的毛。
身边有一种哼哼声,丈夫的哼哼声由来已久,犹如雨布上的滴滴答答一样由来已久。
棚外的风雨之声什么时候才能终止,太阳什么时候才能从课本里出来。——光芒万丈。——照耀着大地。撕裂声来自何处?丈夫坐在厨房门口,正将一些旧布撕成一条一条。
——扎一个拖把。他说。
她转过脸去,看到丈夫正在撕着衬衣。长久潮湿之后衬衣正走向糜烂。他将撕下的衣片十分整齐地放在腿上。
她伸过手去,抓住他的手。“别这样。”她说。他转过脸来,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
他继续撕着衬衣。她感到自己的手掉落下去,她继续举起来,又掉落下去。“别这样。”她又说。他的笑容在脸上迅速扩张,他的眼睛望着她,他撕给她看。她看到他的身体颤抖不已。他已经虚弱不堪,不久之后他便停止了手上的工作,脸上的微笑也随即消失。然后双手撑住床沿,气喘吁吁。她将目光移开,于是雨水飞舞的旧墙重又出现。
——北京在什么地方?她问。
只有一个学生举手。——康伟。康伟站起来,用手指着自己的心脏。
——北京在这里。——还有谁来回答?没有学生举手。——现在来念一遍歌词:我爱北京天安门……
床摇晃了一下,她看到丈夫站了起来,头将塑料雨布顶了上去。然后他走出了简易棚,走入飞扬的雨中。他的身体挡住了那堵旧墙。他在那里站着。破烂的衬衣在风雨里摇摆,雨水飞舞的情景此刻在他背上呈现。他走开以后那堵旧墙复又出现。那个清晨,丝丝亮光倒向她目光所去的方向。
父亲说:
——刘景的鸽子。一只白色的鸽子飞向日出的地方,它的羽毛呈现了丝丝朝霞的光彩。旧墙再度被挡住。一个孩子的身体出现在那里。孩子犹犹豫豫地望着她。孩子说:“我是来告诉物理老师,监测仪一直很正常。”
她说:“进来吧。”孩子走了进来,他的头碰上了雨布,但是没有顶起来。他的雨衣在流水。“脱下雨衣。”她说。孩子脱下了雨衣。他依然站着。
“坐下吧。”他在离她最远的床沿上坐下,床又摇晃了一下。现在身边又有人坐着了。傍晚时刻的阳光从窗户里进来异常温暖。
她是否已经告诉他物理老师马上就会回来?
旧墙上的雨水飞飞扬扬。
曾经有过一种名丁香的小花,在她家的门槛下悄悄开放过。它的色泽并不明艳。——这就是丁香。姐姐说。
于是她知道丁香并不美丽动人。
——没有它的名字美丽。
傍晚的时候,大伟从街上回来时依然独自一人。李英的声音在雨中凄凉地洋溢开去:
“没有找到?”“我走遍全镇了。”大伟踩着雨水走向妻子。
然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钟其民说:“我知道星星在什么地方。”
吴全的妻子躺在床上。钟其民坐在窗旁的椅子里,他一直看着她隆起的腹部,在灰暗的光线里,腹部的影子在墙上微微起伏,不久之后,就会有一个孩子出现在空地上,他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走路,孩子很快就会长大,长到和星星一样大。星星不会回来了。钟其民又说:“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吴全的妻子从火化场回来以后,没再去简易棚,而是走入家中,然后钟其民也走入吴全家中。
箫声飞向屋外的雨中。箫声和某种情景有关,是这样的情景:阳光贴着水面飞翔,附近的草地上有彩色的蝴蝶。但是草地上没有行走的孩子,孩子还没有出生。
钟其民并不是跟着吴全的妻子来到这里,他是跟随她隆起的腹部走入她家中。现在吴全的妻子已经坐起来了。她的眼睛在灰暗的屋中有着水一般的明亮。运河即将进入杭州的时候,田野向四周伸延,手握镰刀、肩背草篮的男孩,可能有四个,向他走来。那时候箫声在河面上波动。吴全的妻子依然坐在床上,窗外的雨声在风里十分整齐。似乎已经很久了,人为的嘈杂之声渐渐消去。寂静来到雨中,像那些水泥电线杆一样安详伫立。雨声以不变的节奏整日响着,简单也是一种宁静。吴全的妻子站了起来,她的身体转过去时有些迟缓。她是否准备上楼?楼上肯定也有一张床。她没有上楼,而是走入一间小屋,那可能是厨房。
“啊——”一个女人的惊叫。犹如一只鸟突然在悬崖上俯冲下去。
“蛇——”女人有关蛇的叫声拖得很长,追随着风远去。
“蛇,有蛇。”叫声短促起来了。似乎是逃出简易棚时的惊慌声响,脚踩得雨水胡乱四溅。
“简易棚里有蛇。”没有人理睬她。“有蛇。”她的声音轻微下去,她现在是告诉自己。然后她记忆起哭声来了。为什么没有人理睬她?
她的哭声盘旋在他们的头顶,哭声显得很单薄,瓦解不了雨中的寂静。钟其民听到厨房里发出锅和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她大概开始做饭了。她现在应该做两个人的饭,但吃的时候是她一个人。她腹中的孩子很快就会出世,然后迅速长大,不久后便会悄悄来到他脚旁,来到他的箫声里。
箫声一旦出现,立刻覆盖了那女人的哭泣。雨中的箫声总是和阳光有关。天空应该是蓝色的,北方的土地和阳光有着一样的颜色。他曾经在那里行走了一天,他的箫声在阳光的土地上飘扬了一日。有一个男孩是在几棵光秃秃的树木之间出现的,他皮肤的颜色摇晃在土地和阳光之间,或者两者都是。男孩跟在他身后行走,他的眼睛漆黑如海洋的心脏。
吴全的妻子此刻重新坐在了床上,她正望着他。她的目光闪闪发亮,似乎是星星的目光。那不是她的目光,那应该是她腹中孩子的目光。尚未出世的孩子已经听到了他的箫声,并且借他母亲的眼睛望着他。
有一样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似乎有人挣扎的声音。喊声被包裹着。终于挣扎出来的喊声是林刚的:
“王洪生,我的简易棚倒了。”
他的声音如惊弓之鸟。
“我还以为地震了。”他继续喊:“王洪生,你来帮我一把。”
王洪生没有回答。“王洪生。”
王洪生疲惫不堪的声音从简易棚里出来:
“你到这里来吧。”林刚站在雨中:“那怎么行,那么小的地方,三个人怎么行。”
王洪生没再说话。“我自己来吧。”林刚将雨布拖起来时,有一片雨水倾泻而下。没有人去帮助他。吴全的妻子此刻站起来,重新走入厨房。他听到锅被端起来的声响。他对自己说:
她感受着汗珠在皮肤上到处爬动,那些色泽晶莹的汗珠。有着宽阔的叶子的树木叫什么名字?在所有晴朗的清晨,所有的树叶都将布满晶莹的露珠。日出的光芒射入露珠,呈出一道道裂缝。此刻身上的汗珠有着同样的晶莹,却没有裂缝。
滴答之声永无休止地重复着,身边的哼哼已经消失很久了,丈夫是否一去不返?后来来到的是那个名叫白树的少年,床上又坐着两个人了。少年马上又会来到,只要是在想起他的时候,他就会来到。那孩子总是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哼哼声,也不扯衬衣,但是床上又坐着两个人了。
旧墙上的雨水以过去的姿态四溅着。此刻有一阵风吹来,使简易棚上的树叶发出摇晃的响声,开始瓦解那些令人窒息的滴答声。风吹入简易棚,让她体会到某种属于清晨户外的凉爽气息。
——现在开始念课文。
语文老师说:——陈玲,你来念这一页的第四节。
她站了起来:——风停了,雨住了……
雨水四溅的旧墙被一具身体挡住,身体移了进来,那是丈夫的身体。丈夫的身体压在了床上。白树马上就会来到,可是床上已经有两个人了。她感到丈夫的目光闪闪发亮。他的手伸入了她的衣内,迅速抵达胸前,另一只手也伸了进来,仿佛是在脊背上。有一个很像白树的男孩与她坐在同一张课桌旁。
——风停了,雨住了……
丈夫的手指上安装着熟悉的言语,几年来不断重复的言语,此刻反复呼唤着她的皮肤。
可能有过这样一个下午,少年从阳光里走来,他的黑发在风中微微飞扬。他肯定是从阳光里走来,所以她才觉得如此温暖。身旁的身体直立起来,她的躯体控制在一双手中,手使她站立,然后是移动,向那雨水飞舞的旧墙。是雨水打在脸上,还有风那么凉爽。清晨打开窗户,看到青草如何迎风起舞。那双手始终控制着她,是一种熟悉的声音在控制着她,她的身体和另一个身体在雨中移动。
雨突然从脸上消失,风似乎更猛烈了。仿佛是来到走廊上,左边是教室,右边也是教室。现在开始上楼,那具身体在前面引导着她。手中的讲义夹掉落在楼梯上,一叠歌谱如同雪花纷纷扬扬。——是好学生的帮我捡起来。
学生在不远的地方也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
现在楼梯走完了。她的身体和另一具身体来到一间屋子里。黑板前应该有一架风琴,阳光从窗外的树叶间隙里进来,在琴键上流淌。没有她的手指风琴不会歌唱。
好像是课桌移动的声响,像是孩子们在操场上的喊声一样,嘈嘈杂杂。值日的学生开始扫地了,他们的扫帚喜欢碰撞在一起,灰尘飞飞扬扬,像那些雪花,和那些歌谱。
还是那双熟悉的手,使她的身体移过去。然后是脚脱离了地板。她的身体躺了下来,那双手开始对她的衣服说话了。那具身体上来了,躺在她的身体上。一具身体正用套话呼唤着另一具身体。曾经有一只麻雀从窗外飞进来,飞入风琴的歌唱里。孩子们的目光追随着麻雀飞翔。
——把它赶出去。学生们蜂拥而上,他们不像是要赶走它。
有一样什么东西进入了她的体内。应该能够记忆起来。是一句熟悉的言语,一句不厌烦反复使用的言语进入了体内。上面的身体为何动荡不安?她开始明白了,学生们是想抓住麻雀。
这天下午,大伟从街上回来时,李英的哭声沉默已久后再度升起。大伟回来时带来了一个孩子,他的喊声还在胡同里时就飞翔了过来。“李英,李英——星星来了!”
在一片哭声里,脚踩入雨水中的声响从两端接近。
“星星!”是李英抱住孩子时的嗷叫。
孩子被抱住时有一种惊慌失措的挣扎声:
“嗯——啊——哇——”什么的。
“我是在垃圾堆旁找到他的。”
大伟的声音十分嘹亮。
“台风就要来了。”依然是嘹亮的嗓音。在风雨里扬起的只有他们的声响。没有人从简易棚里出来,去入侵他们的喜悦。“台风就要来了。”大伟为何如此兴高采烈?是星星回来了,还是台风就要来了。星星回来了。吴全的妻子坐在床上看着钟其民,那时候钟其民举起了箫。戴着纸眼镜的星星能够看到一切,他走了很多路回到了家中。箫声飞翔而起。暮色临近,田野总是无边无际,落日的光芒温暖无比。路在田野里的延伸,犹如鱼在水里游动时一样曲折。路会自己回到它出发的地方,只要一直往前走,也就是往回走。
李英的哭声开始轻微下去,她模糊不清地向孩子叙说着什么。大伟又喊叫了一声:
“台风就要来了。”他们依然站在雨中。“台风就要来了。”没有人因为台风而走出简易棚,和他们一样站到雨中。他们开始往简易棚走去。钟其民一直等到脚在雨水里的声响消失以后,才重又举起箫。应该是一片刚刚脱离树木的树叶,有着没有尘土的绿色,它在接近泥土的时候风改变了它的命运。于是它在一片水上漂浮了,闪耀着斑斑阳光的水爬上了它的身体。它沉没到了水底,可是依然躺在泥土之上。
大伟他们的声音此刻被风雨替代了。星星应该听到了他的箫声,星星应该偷偷来到他的脚旁。可是星星一直没有来到。他开始想起来了,想起来自己置身何处。星星不会来到这里,这里的窗口不是他的窗口。于是他站起来,走到屋外,透过一片雨点,他望到了自己的窗口。星星此刻或许已经坐在
很久以后,她开始感觉到身体在苏醒过程里的沉重,雨水飞扬的声音从敞开的窗户流传进来。她转过脸去,看着窗外的风雨在树上抖动。然后她才发现自己赤祼着下身躺在教室里。这情景使她吃了一惊。她迅速坐起来,穿上衣服,接着在椅子里坐下。她开始努力回想在此之前的情景,似乎是很久以前了,她依稀听到某种扯衬衣的声音,丈夫的形象摇摇晃晃地出现,然后又摇摇晃晃地离去。此后来到的是白树,他坐在她身旁十分安静。她坐在简易棚中,独自一人。那具挡住旧墙的身体是谁的?那具身体向她伸出了手,于是她躺到了这里。
她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走到楼梯口时,那具引导她上楼的身体再度摇摇晃晃地出现。但是她无法想起来那是谁。
她走下楼梯,看到了自己的简易棚在走廊之外的雨中,然后是看到丈夫坐在棚内。她走了过去。
当她在丈夫身旁坐下时,立刻重又看到自己在教室里赤祼着下身。她感到惊恐不已。她伸过手去抓住丈夫的手。
丈夫垂着头没有丝毫反应。
“我刚才……”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陌生。
“请原谅我。”她低声说。
丈夫依然垂着头。她继续说:“我刚才……”她想了好一阵,接着摇摇头。“我不知道。”丈夫将被她抓着的手抽了出来,他说:
“太沉了。”他的声音疲惫不堪。她的手滑到了床沿上,她不再说话,开始望着那堵雨水飞舞的旧墙。仿佛过去了很久,她微微听到校门口的喇叭里传来台风即将到来的消息。台风要来了。她告诉自己。
屋顶上的瓦片掉落在地后破碎不堪,树木躺在了地上,根须夹着泥土全部显露出来。
丈夫这时候站了起来。他拖着腿走出了简易棚,消失在雨中。台风过去之后阳光明媚。可是屋前的榆树已被吹倒在地,她问父亲:——是台风吹的吗?父亲正准备出门。她发现树旁的青草安然无恙,在阳光里迎风摇动。
赛里木湖在春天时依然积雪环绕,有一种白颜色的鸟在湖面上飞动,它的翅膀像雪一样耀眼。
钟其民坐在自己的窗口,星星一直没有来到。他吹完了星星曾经听过的最后一支曲子。
他告诉自己:那孩子不是星星。
然后他站起来,走下楼梯后来到了雨中。此刻雨点稀疏下来了。他向吴全家走去。
吴全的妻子没有坐在床上,他站在她家的门口,接着他看到她已经搬入简易棚了。她坐在简易棚内望着他的目光,使他也走了进去。他在她身旁坐下。
那时候大伟简易棚内传出了孩子的哭闹声。孩子的叫声断断
现在床上又坐着两个人了。
白树从口袋里摸出红色的果子,递向物理老师的妻子。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近地来到他耳中,她的声音还带来了她的气息,那是一种潮湿已久有些发酸的气息。但这是她的气息,这气息来自她衣服内的身体。
她的手碰了一下他的手,一个野果被她放入嘴中。她的嘴唇十分细微地蠕动起来。一种紫红色的果汁从她嘴角悄悄溢出。然后她看了看他手掌里的果子,他的手掌依然为她摊开。于是她的两只手都伸了过去,抱住了他的手,他的手被掀翻,果子纷纷落入她的手掌。
他侧脸看着她,她长长的颈部洁白如玉,微微有些倾斜,有汗珠在上面爬动。脖颈处有一颗黑痣,黑痣生长在那里十分安静,它没有理由不安静。有几缕黑发飘洒下来,垂挂在洁白的皮肤上。她的脖子突然奇妙地扭动了一下,那是她的脸转过来了。现在床上又坐着两个人了。这样的情景似乎已经持续很久了。丈夫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离开她了。后来有一具身体挡住了那堵旧墙,白树来到了她身旁。她开始想起来,想起那具引导她进入教室的身体。
是否就是白树的身体?
此刻眼前的旧墙再度被挡住,似乎有两具身体叠在那里。她听到了询问的声音:“要馒头吗?”她看清了是一个男人,他身后是一个提着篮子的女人。
“刚出笼的馒头。”说话的男人是王立强,白树认出来了。母亲跟在王立强的身后。母亲已经看到自己了,她拉了拉王立强,他们离去时很迅速。那堵雨水飞舞的旧墙重又出现。多年前那座城市里也这样雨水飞舞。她撑着伞在那里等候公共电车。有两个少年站在她近旁的雨水中,他们的头发如同滴水的屋檐。后来有一个少年钻到了她的伞下。——行吗?——当然可以。另一个少年异常清秀,可他依然站在雨中。他不时偷偷回头朝她张望。——是你的同学吗?
——是的。——你也过来吧。她向他喊道。他转过身来摇摇头,他的脸出现害羞的红色。——他不好意思。那个清秀的少年一直站在雨中。
也是这样一个初夏的时刻,那个初夏有着明媚的阳光,那个初夏没有乌云胡乱翻滚。那时候他正坐在校门附近的水泥架上,他的两条腿在水泥板下随意摇晃。学校的年轻老师几乎都站在了校门口。他知道这情景意味着什么。物理老师的城市妻子在这个下午将要来到。有关她的美丽在顾林陈刚他们那里已经流传很久。他的腿在装模作样地摇晃,他看到那些年轻老师在烈日下擦汗,他的腿一直在摇晃。身旁有一棵梧桐树,梧桐树宽大的树叶在他上面摇晃。
那些年轻的老师后来在校门口列成两排,他看到他们嘻嘻笑着都开始鼓掌。物理老师带着他的妻子走来。物理老师走来时满脸通红,但他骄傲无比。他的妻子低着头哧哧笑着。她穿着黑裙向他走来,黑色的裙子在阳光下艳丽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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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地主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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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时候,一位身穿黑色丝绸衣衫的地主,鹤发银须,他双手背在身后,走出砖瓦的宅院,慢悠悠地走在自己的田产上。在田里干活的农民见了,都恭敬地放好锄头,双手搁着木柄,叫上一声。“老爷。”当他走进城里,城里人都称他先生。这位有身份的男人,总是在夕阳西下时,神态庄重地从那幢有围墙的房屋里走出来,在晚风里让自己长长的白须飘飘而起。他朝村前一口粪缸走去时,隐约显露出仪式般的隆重。这位对自己心满意足的地主老爷,腰板挺直地走到粪缸旁,右手撩起衣衫一角,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一脚踩在缸沿上,身体一腾就蹲在粪缸上了,然后解开裤带露出皱巴巴的ρi股和两条青筋突暴的大腿,开始拉屎了。其实他的床边就有一只便桶,但他更愿意像畜牲一样在野外拉屎。太阳落山的情景和晚风吹拂或许有助于他良好的心情。这位年过花甲的地主,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习惯,他不像那些农民坐在粪缸上,而是蹲在上面。只是人一老,粪便也老了。每当傍晚来临之时,村里人就将听到地主老爷哎唷哎唷的叫唤,他毕竟已不能像年轻时那样畅通无阻了。而且蹲在缸沿上的双腿也出现了不可抗拒的哆嗦。
地主三岁的孙女,穿着黑底红花的衣裤,扎着两根羊角辫子,使她的小脑袋显得怒气冲冲。她一摇一晃地走到地主身旁,好奇地看着他两条哆嗦的腿,随后问道:
“爷爷,你为什么动呀?”
地主微微一笑,说道:“是风吹的。”
那时候,地主眯缝的眼睛看到远处的小道上出现了一个白色人影,落日的余辉大片大片地照射过来,使他的眼睛里出现了许多跳跃的彩色斑点。地主眨了眨眼睛,问孙女:
“那边走来的是不是你爹?”
孙女朝那边认真地看了一会,她的眼睛也被许多光点迷惑,一个细微的人影时隐时现,人影闪闪发亮,仿佛唾沫横飞。这情形使孙女咯咯而笑,她对爷爷说:
“他跳来跳去的。”那边走来的正是地主的儿子,这位身穿白色丝绸衣衫的少爷,离家已有多日。此刻,地主已经能够确定走来的是谁了,他心想:这孽子又来要钱了。
地主的儿媳端着便桶从远处的院子里走了出来,她将桶沿扣在腰间,一步一步挪动着走去。虽说走去的姿态有些臃肿,可她不紧不慢悠悠然然的模样,让地主欣然而笑。他的孙女已离他而去,此刻站在稻田中间东张西望,她拿不定主意,是去迎接父亲呢?还是走到母亲那里。
这时候天上传来隆隆的声响,地主抬起眼睛,看到北边的云层下面飞来了一架飞机。地主眯起眼睛看着它越飞越近,依然看不出什么来。他就问近处一位提着镰刀同样张望的农妇:“是青天白日吗?”农妇听后打了一抖,说道:
“是太阳旗。”是日本人的飞机。地主心想糟了,随即看到飞机下了两颗灰颜色的蛋,地主赶紧将身体往后一坐,整个人跌坐到了粪缸里。粪水哗啦溅起和炸弹的爆炸几乎是同时。在爆炸声里,地主的耳中出现了无数蜜蜂的鸣叫,一片扬起的尘土向他纷纷飘落。地主双眼紧闭,脑袋里嗡嗡直响。尽管如此,他仍然能够感受到粪水荡漾时的微波,脸上有一种痒滋滋的爬动,他睁开眼睛,将右手伸出粪水,看到手上有几条白色小虫,就挥了挥手将虫子摔去,此后才去捉脸上的小虫,一捏到小虫似乎就化了。粪缸里臭气十足,地主就让鼻子停止呼吸,把嘴巴张得很大。他觉得这样不错,就是脑袋还嗡嗡直响。好像有很多喊叫的人声,听上去很遥远,像是黑夜里远处的无数火把,闪来闪去的。地主微微仰起脑袋,天空呈现着黑暗前最后的蓝色,很深的蓝色。
地主在粪缸里一直坐到天色昏暗,他脑袋里的嗡嗡声逐渐减弱下去。他听到一个脚步在走过来,他知道是儿子,只有儿子的脚步才会这么无精打采。那位少爷走到粪缸旁,先是四处望望,然后看到了端坐于粪水之中的父亲,少爷歪了歪脑袋,说道:“爹,都等着你吃饭呢。”
地主看看天空,问儿子:
“日本人走啦?”“早走啦!快出来吧。”少爷转过身去嘟哝道:“这又不是澡堂。”地主向儿子伸过去右手,说:“拉我一把。”
少爷迟疑不决地看着父亲的手,虽然天色灰暗起来,他还是看到父亲满是粪水的手上爬着不少小白虫。少爷蹲下身去采了几张南瓜叶子给地主,说:
“你先擦一擦。”地主接过新鲜的瓜叶,上面有一层粉状的白毛,擦在手中毛茸茸略略有些刺手,恍若羊毛在手上经过,瓜叶折断后滴出的青汁有一股在鼻孔里拉扯的气味。地主擦完后再次把手伸向儿子,少爷则是看一看,又去采了几张南瓜叶子,放在自己掌心,隔着瓜叶握住了父亲的手,使了使劲把他拉了出来。粪水淋淋的地主抖了抖身体,在最初来到的月光里看着往前走去的儿子,心想:这孽子。
城外安昌门外大财主王子清的公子王香火,此刻正坐在开顺酒楼上,酒楼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花甲老头蜷缩在墙角昏昏欲睡,怀里抱着一把二胡。王香火的桌前放着三碟小菜,一把酒壶和一只酒盅。他双手Сhā在棉衫袖管里,脑袋上扣一顶瓜皮帽,微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其实他正看着窗外。
窗外阴雨绵绵,湿漉漉的街道上如同煮开的水一样一片跳跃,两旁屋檐上滴下的水珠又圆又亮。他的窗口对着西城门,城墙门洞里站着五个荷枪的日本兵,对每一个出城的人都搜身检查。这时有母女二人走了过去,她们撑着黄|色的油布雨伞,在迷的雨中很像开放的油菜花,亮闪闪的一片。母亲的手紧紧搂住小女孩的肩,然后那片油菜花,春天里的油菜花突然消失了,她们走入了城墙门洞,站在日本人的面前。一个日本兵友好地抚摸起小女孩的头发,另一个在女孩母亲身上又摸又捏,动作看上去像是给沸水烫过的鸡脱毛似的。雨在风中歪歪斜斜地抖动,使他难以看清那位被陌生之手侵扰的女人的不安。王香火将眼睛稍稍抬高,这样的情景他已经看到很多次了。现在,他越过了城墙,看到了远处一片无际之水。雨似乎小起来,他感到间隙正在扩大,远处的景色犹如一块正在擦洗的玻璃,逐渐清晰。他都能够看到拦鱼的竹篱笆从水中一排排露出着,一条小船就从篱笆上压了过去,在水气蒸腾的湖面上恍若一张残叶漂浮着。船上有三个细小的人影,船头一人似乎手握竹竿在探测湖底,接着他看到中间一人跃入水中,稍顷那人露出水面,双手先是向船舱做了摔去的动作,而后才一翻身进入船舱。因为远,那人翻身的动作在王香火眼中简化成了滚动,这位冬天里的捕鱼人从水面滚入了船舱。
城门那里传来了喊叫之声,透过窗户来到了王香火的耳中,仿佛是某处宅院着火时的慌乱。两个日本兵架着一个商人模样的男子,冲到了街道中央,又立刻站定。男子脸对着王香火这边,他的两条胳膊被日本兵攥住,第三个日本兵端平了上刺刀的枪,朝着他的背脊哇哇大叫着冲上来。那男子毫无反应,也许他不知道背后的喊叫是死亡的召唤。王香火看到了他的身体像是被推了一把摇晃了两下,胸前突然生出了一把刺刀,他的眼睛在那一刻睁得滚圆,仿佛眼珠就要飞奔而出。那日本兵抬起一条腿,狠狠地向他踹去,趁他倒下时拔出了刺刀。他喷出的鲜血溅了那日本兵满满一脸,使得另两个日本兵又喊又笑,而那个日本兵则满不在乎地举臂高喊了几声,洋洋得意地回到城门下。
一双布鞋的声音走上楼来,五十开外的老板娘穿着粗布棉袄,脸上擦胭脂似地擦了一些灶灰。看着她粗壮走来的身体,王香火心想,难道日本人连她都不会放过?
老板娘说:“王家少爷,赶紧回家吧。”
她在王香火对面斜着身子坐下从袖管里抽出一条粉色的手帕,举到眼前,她抽泣道:
“我吓死啦。”王香火注意到她是先擦眼睛,此后才有些许眼泪掉落出来。她落魄的容貌是精心打扮的,可她手举手帕的动作有些过分妖艳。那个在角落里打盹的老头咳嗽起来,接着站起身朝窗旁的两人看了一会,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那俩人头都没回,准备说话的嘴就变成了呵欠。
王香火说:“雨停了。”
老板娘停止了抽泣,她仔细地抹了抹眼睛,将手帕又放回到袖管里。她看看窗下的日本兵,说道:
“好端端的生意被糟踏了。”
王香火走出了开顺酒楼,在雨水流淌的街道上慢慢走去。刚才死去的男人还躺在那里,他的礼帽离他有几步远,礼帽里盛满了雨水。王香火没有看到流动的血,或许是被刚才的雨给冲走了。死者背脊上有一团杂乱的淡红色,有一些棉花翻了出来,又被雨点打扁了。王香火从他身旁绕了过去,走近了城门。此刻,城墙门洞里只站着两个日本兵,扶枪看着他走近。王香火走到他们面前,取下瓜皮帽握在胸前,向其中一个鞠了一躬,接着又向另一个也鞠躬行礼。他看到两个日本兵高兴地笑了起来,一个还向他翘起了大拇指。他就从他们中间走了过去,免去了搜身一事。
城外那条道路被雨水浸泡了几日,泥泞不堪,看上去坑坑洼洼。王香火选择了道旁的青草往前走去,从而使自己的双脚不被烂泥困扰。青草又松又软,歪歪曲曲地追随着道路向远处延伸。天空黑云翻滚,笼罩着荒凉的土地。王香火双手Сhā在袖管里,在初冬的寒风里低头而行,他的模样很像田野里那几棵丧失树叶的榆树,干巴巴地置身于一片阴沉之中。
那时候,前面一座尼姑庵前聚集了一队日本兵,他们截住了十来个过路的行人,让行人排成一行,站到路旁的水渠里,冰凉的泥水淹没到他们的膝盖,这些哆嗦的人已经难以分辨恐惧与寒冷。庵里的两个尼姑也在劫难逃,她们跪在庵前的一块空地上,两个兴致勃勃的日本兵用烂泥为她们还俗,将烂泥糊到她们光滑的头顶上,流得她们一脸都是泥浆,又顺着脖子流入衣内胸口。其他观看的日本兵狂笑着像是畜牲们的嗷叫,他们前仰后合的模样仿佛一堆醉鬼已经神志不清。当王香火走近时,两个日本兵正努力给尼姑的前额搞出一些刘海来,可是泥水却总是顷刻之间就流淌而下。其中一个日本兵就去拔了一些青草,在泥的帮助下终于在尼姑的前额沾住了。这是一队准备去松篁的日本兵。他们的恶作剧结束以后,一个指挥官模样的日本人和一个翻译官模样的中国人,走到了站立在水渠里的人面前,日本人挨个地看了一遍,又与中国人说了些什么。显然,他们是在挑选一位向导,使他们可以准确地走到松篁。王香火走到他们面前,阴沉的天空也许正尽情吸收他们的狂笑,在王香火眼中更为突出的是他们手舞足蹈的姿态,那些空洞张开的嘴令他想起家中院内堆放的瓦罐。他取下了瓜皮帽,向日本兵鞠躬行礼。他看到那个指挥官笑嘻嘻地走上几步,用鞭柄敲敲他的肩膀,转过身去对翻译官叽叽咕咕说了一遍。王香火听到了鸭子般的声音,日本人厚厚的嘴唇上下摆动的情形,加强了王香火的这一想法。
翻译官走上来说:“你,带我们去松篁。”
这一年冬天来得早,还是十一月份的季节,地主家就用上炭盆了。王子清坐在羊皮铺就的太师椅里,两只手伸向微燃的炭火,神情悠然。屋外滴滴答答的雨水声和木炭的爆裂声融为一体,火星时时在他眼前飞舞,这情景令他感受着昏暗屋中细微的活跃。雇工孙喜劈柴的声响阵阵传来,寒流来得过于突然,连木炭都尚未准备好。只得让孙喜在灶间先烧些木炭出来。
地主家三代的三个女人也都围着炭盆而坐,她们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袄棉裤,穿了棉鞋的脚还踩在脚锣上,盛满的灶灰从锣盖的小孔散发出热量。即便如此,她们的身体依然紧缩着,仿佛是坐在呼啸的寒风之中。
地主的孙女对寒冷有些三心二意,她更关心的是手中的拨郎鼓,她怎么旋转都无法使那两个蚕豆似的鼓槌击中鼓面。稍一使劲拨郎鼓就脱手掉落了,她坐在椅子上探出脑袋看着地上的拨郎鼓,晃晃两条腿,觉得自己离地面远了一些,就伸手去拍拍她的母亲,那使劲的样子像是在拍打蚊虫。
灶间有一盆水浇到还在燃烧的木柴上,一片很响亮的嗤嗤声涌了过来,王子清听了感到精神微微一振,他就挪动了一下ρi股,身体有一股舒适之感扩散开去。
孙喜提了一畚箕还在冒烟的木炭走了进来,他破烂的棉袄敞开着,露出胸前结实的皮肉,他满头大汗地走到这几个衣服像盔甲一样厚的人中间,将畚箕放到炭盆旁,在地主随手可以用火钳夹得住的地方。
王子清说道:“孙喜呵,歇一会吧。”
孙喜直起身子,擦擦额上的汗说:
“是,老爷。”地主太太数着手中的佛珠,微微抬起左脚,右脚将脚锣往前轻轻一推,对孙喜说:“有些凉了,替我去换些灶灰来。”
孙喜赶紧哈腰将脚锣端到胸前,说一声:
“是,太太。”地主的儿媳也想换一些灶灰,她的脚移动了一下没有作声,觉得自己和婆婆同时换有些不妥。
坐久了身架子有些酸疼,王子清便站了起来,慢慢踱到窗前,听着屋顶滴滴答答的雨声,心情有些沉闷。屋外的树木没有一片树叶,雨水在粗糙的树干上歪歪曲曲地流淌,王子清顺着往下看,看到地上的一丛青草都垂下了,旁边的泥土微微撮起。王子清听到了一声鼓响,然后是他的孙女咯咯而笑,她终于击中了鼓面。孙女清脆的笑声使他微微一笑。
日本人到城里的消息昨天就传来了,王子清心想:那孽子也该回来了。
“太君说,”翻译官告诉王香火,“你带我们到了松篁,会重重有赏。”翻译官回过头去和指挥官叽叽咕咕说了一通。王香火将脸扭了扭,看到那些日本兵都在枪口上Сhā了一支白色的野花,有一挺机枪上Сhā了一束白花。那些白色花朵在如烟般漂浮的黑云下微微摇晃,旷漠的田野使王香火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太君问你,”翻译官戴白手套的手将王香火的脸拍拍正,“你能保证把我们带到松篁吗?”
翻译官是个北方人,他的嘴张开的时候总是先往右侧扭一下。他的鼻子很大,几乎没有鼻尖,那地方让王香火看到了大蒜的形状。“你他娘的是哑巴。”王香火的嘴被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脑袋甩了甩,帽子也歪了。然后他开口道:“我会说话。”“你他娘的。”翻译官狠狠地给了王香火一耳光,转回身去怒气十足地对指挥官说了一通鸭子般的话。王香火戴上瓜皮帽,双手Сhā入袖管里,看着他们。指挥官走上几步,对他吼了一段日本话。然后退下几步,朝两个日本兵挥挥手。翻译官叫嚷道:
“你他娘的把手抽出来。”
王香火没有理睬他,而是看着走上来的两个日本兵,思忖着他们会干什么。一个日本兵朝他举起了枪托,他看到那朵白花摇摇欲坠。王香火左侧的肩膀遭受了猛烈一击,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那朵白花也掉落到泥泞之中,白色的花瓣依旧张开着。可是另一个日本兵的皮鞋踩住了它。
王香火抬起眼睛,看到日本兵手中拿了一根稻秧一样粗的铁丝,两端磨得很尖。另一个日本兵矮壮的个子,似乎有很大的力气,一下子就把他在袖管里的两只手抽了出来,然后站到了他的身后,把他两只手叠到了一起。拿铁丝的日本兵朝他嘿嘿一笑,就将铁丝往他的手掌里刺去。
一股揪心的疼痛使王香火低下了头,把头歪在右侧肩膀上。疼痛异常明确,铁丝受到了手骨的阻碍,似乎让他听到了嗒嗒这样的声响。铁丝往上斜了斜总算越过了骨头,从右侧手掌穿出,又刺入了左侧手掌。王香火听到自己的牙齿激烈地碰撞起来。铁丝穿过两个手掌之后,日本兵一脸的高兴,他把铁丝拉来拉去拉了一阵,王香火忍不住低声呻吟起来。他微睁的眼睛看到铁丝上如同油漆似的涂了一层血,血的颜色逐渐黑下去,最后和下面的烂泥无法分辨了。日本兵停止了拉动,开始将铁丝在他手上缠绕起来。过了一会,这个日本兵走开了,他听到了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是日本兵的庆贺。他感到全身颤抖不已,手掌那地方越来越烫,似乎在燃烧。眼前一片昏暗,他就将眼睛闭上。可能是翻译官在对他吼叫,有一只脚在踢他,踢得不太重,他只是摇晃,没有倒下。他摇摇晃晃,犹如一条捕鱼的小船,在那水气蒸腾的湖面上。
然后,他睁开眼睛,看清了翻译官的脸,他的头发被属于这张脸的手揪住了。翻译官对他吼道:
“你他娘的站起来。”他身体斜了斜,站起来。现在他可以看清一切了,湿漉漉的田野在他们身后出现,日本兵的指挥官正对他叫嚷着什么,他就看看翻译官,翻译官说:
“快走。”刚才滚烫的手被寒风一吹,升上了一股冰凉的疼痛。王香火低头看了看,手上有斑斑血迹,缠绕的铁丝看上去乱成一团。他用嘴咬住袖管往中间拉,直到袖管遮住了手掌。他感觉舒服多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的双手依旧Сhā在袖管里。两个尼姑还跪在那里,她们泥浆横流的脸犹如两堵斑驳的墙,只有那四只眼睛是干净的,有依稀的光亮在闪耀,她们正看着他,他也怜悯地看着她们。水渠里站着的那排人还在哆嗦,后面有一个小土坡,坡上的草被雨水冲倒后露出了根须。
地主家的雇工孙喜,这天中午来到了李桥,他还是穿着那件破烂的棉袄,胸口敞开着,腰间系一根草绳,满脸尘土地走来。他是在昨天离开的地方,听说押着王香火的日本兵到松篁去了。他抹了抹脸上沾满尘土的汗水,憨笑着问:
“到松篁怎么走?”人家告诉他:“你就先到李桥吧。”阴雨几乎是和日本人同时过去的。孙喜走到李桥的时候,他右脚的草鞋带子断了,他就将两只草鞋都脱下来,Сhā在腰间,光着脚丫噼噼啪啪走进了这个小集镇。
那时候镇子中央有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哄笑和吆喝,这声音他很远就听到了,中间还夹杂着畜牲的叫唤。阳光使镇子上的土墙亮闪闪的,地上还是很潮湿,已经不再泥泞了,光脚踩在上面有些软,要不是碎石子硌脚,还真像是踩在稻草上面。孙喜在那里站了一会,看看那团哄笑的人,又看看几个站在屋檐下穿花棉袄的女人,寻思着该向谁去打听少爷的下落。他慢吞吞地走到两堆人中间,发现那几个女人都斜眼看着他,他有些泄气,就往哄笑的男人堆里走去。
一个精瘦的男人正将一只公羊往一只母猪身上放,母猪趴在地上嗷嗷乱叫,公羊哞哞叫着爬上去时显得免为其难。那男人一松手,公羊从母猪身上滑落在地,母猪就用头去拱它,公羊则用前蹄还击。那个精瘦的男人骂道:
“才入洞房就干架了,他娘的。”
另一个人说:“把猪翻过来,让它四脚朝天,像女人一样侍候公羊。”
众人都纷纷附和,精瘦男人嘻嘻笑着说:
“行呵,只是弟兄们不能光看不动手呀。”
有四个穿着和孙喜一样破烂棉袄的男子,动手将母猪翻过来,母猪白茸茸的肚皮得到了阳光的照耀,明晃晃的一片。母猪也许过于严重地估计了自己的处境,四条粗壮的腿在一片嗷叫里胡蹬乱踢。那四个人只得跪在地上,使劲按住母猪的腿,像按住一个女人似的。精瘦的男人抱起了公羊,准备往母猪身上放,这会轮到公羊四蹄乱踢,一副誓死不往那白茸茸肚皮上压的模样。那男人吐了一口痰骂起来:
“给你一个胖乎乎的娘们,你他娘的还不想要。他奶奶的。”又上去四个人像拉纤一样将公羊四条腿拉开,然后把公羊按到了母猪的肚皮上。两头畜牧发出了同样绝望的喊叫,嗷嗷乱叫和哞哞低吟。人群的笑声如同狂风般爆发了,经久不息。孙喜这时从后面挤到了前排,看到了两头畜牲脸贴脸的滑稽情景。
有一个人说道:“别是头母羊。”那精瘦的男子一听,立刻让人将公羊翻过来,一把捏住它的棒棒,瞪着眼睛说:“你小子看看,这是什么?这总不是奶子吧。”
孙喜这时开口了,他说:
“找不到地方。”精瘦男子一下子没明白,他问:
“你说什么?”“我说公羊找不到母猪那地方。”
粗瘦男子一拍脑门,茅塞顿开的样子,他说:
“你这话说到点子上去了。”
孙喜听到夸奖微微有些脸红,兴奋使他继续往下说:
“要是教教它就好了。”
“怎么教它。”“畜牲那地方的气味差不多,先把羊鼻子牵到那里去嗅嗅,先让它认谁了。”精瘦男人高兴的一拍手掌,说道:
“你小子看上去憨头憨脑的,想不到还有一肚皮传种接代的学问。你是哪里人?”“安昌门外的。”孙喜说,“王子清老爷家的,你们见过我家少爷了吗?”“你家少爷?”精瘦男人摇摇头。
“说是被日本兵带到松篁去了。”
有一人告诉孙喜:“你去问那个老太婆吧。日本兵来时我们都跑光了,只有她在。没准她还会告诉你日本兵怎么怎么地把她那地方睡得又红又肿。”在一片嘻笑里,孙喜顺着那人手指看到了一位六十左右的老太太,正独自一人靠着土墙,在不远处晒太阳。孙喜就慢慢地走过去,他看到老太太双手Сhā在袖管里,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他。孙喜努力使自己脸上堆满笑容,可是老太太的神色并不因此出现变化。散乱的头发下面是一张皱巴巴木然的脸,孙喜越走到她跟前,心里越不是滋味。好在老太太冷眼看了他一会儿后,先开口问他了:
“他们是在干什么?”老太太眼睛朝那群人指一指。
“嗯——”孙喜说。“他们让羊和猪交配。”
老太太嘴巴一歪,似乎是不屑地说:
“一帮子骚货。”孙喜赶紧点点头,然后问她:
“他们说你见过日本兵?”
“日本兵?”老太太听后愤恨地说,“日本兵比他们更骚。”
雨水在灰蒙蒙的空中飘来飘去,贴着脖子往里滴入,棉衫越来越重,身体热得微微发抖,皮肤像是涂了层糜烂的辣椒,仿佛燃烧一样,身上的关节正在隐隐作痛。
雨似乎快要结束了,王香火看到西侧的天空出现了惨淡的白色,眉毛可以接住头发上掉落的水珠。日本兵的皮鞋在烂泥里发出一片叽咕叽咕类似青蛙的叫声,他看到白色的泡沫从泥泞里翻滚出来。翻译官说:“喂,前面是什么地方?”
王香火眯起眼睛看看前面的集镇,他看到李桥在阴沉的天空下,像一座坟冢般耸立而起,在翻滚的黑云下面,缓慢地接近了他。“喂。”翻译官在他脑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晃了晃,然后才说:“到李桥了。”接着他听到了一段日本话,犹如水泡翻腾一样。日本兵都站住了脚,指挥官从皮包里拿出了一张地图,有几个士兵立刻脱下自己的大衣,用手张开为地图抵挡雨水。他们全都湿淋淋的,睁大眼睛望着他们的指挥官,指挥官收起地图吆喝了一声,他们立刻整齐地排成了一行,尽管疲乏依然劲头十足地朝李桥进发。细雨笼罩的李桥以寂寞的姿态迎候他们,在这潮湿的冬天里,连一只麻雀都看不到。道路上留着胡乱的脚印和一条细长的车辙,显示了一场逃难在不久前曾经昙花一现。
后来,他们来到了一处较大的住宅,王香火认出是城里开丝绸作坊的马家的私宅。逃难发生的过于匆忙,客厅里一盆炭火还在微微燃烧。日本兵指挥官朝四处看看,发出了满意的叫唤,脱下湿淋淋的大衣后,躺到了太师椅子里,穿皮鞋的双脚舒服地搁在炭盆上。这使王香火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他看到那双湿透的皮鞋出现了歪曲而上的蒸气。指挥官向几个日本兵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王香火听到了鞋后跟的碰撞,那几个日本兵走了出去。另外的日本兵依然站着,指挥官挥挥手说了句话,他们开始嘻笑着脱去大衣,围着炭火坐了下来。坐在指挥官身后的翻译官对王香火说:
“你也坐下吧。”王香火选择一个稍远一些的墙角,席地坐下。他闻到了一股腥臭的气息,与日本兵哗啦哗啦说话的声音一起盘旋在他身旁。手掌的疼痛由来已久,似乎和手掌同时诞生,王香火已经不是很在意了。他看到两处的袖口油腻腻的,这情景使他陷入艰难的回忆,他怎么也无法得到这为何会油腻的答案。几个出去的日本兵押着一位年过六十的老太太走了进来,那指挥官立刻从太师椅里跳起,走到他们跟前,看了看那位老女人,接着勃然大怒,他嘹亮的嗓音似乎是在训斥手下的无能。一个日本兵站得笔直,哇哇说了一通。指挥官才稍稍息怒,又看看老太太,然后皱着眉转过头来向翻译官招招手,翻译官急匆匆地走了上去,对老太太说:
“太君问你,你有没有女儿或者孙女?”
老太太看了看墙角的王香火,摇了摇头说:
“我只有儿子。”“镇上一个女人都没啦?”
“谁说没有。”老太太似乎是不满地看了翻译官一眼,“我又不是男的。”“你他娘的算什么女人。”
翻译官骂了一声,转向指挥官说了一通。指挥官双眉紧皱,老太太皱巴巴的脸使他难以看上第二眼。他向两个日本兵挥挥手,两个日本兵立刻将老太太架到一张八仙桌上。被按在桌上后老太太唷哎唷叫了起来,她只是被弄疼了,她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王香火看着一个日本兵用刺刀挑断了她的裤带,另一个将她的裤子剥了下来。露出了青筋突暴并且干瘦的腿,ρi股和肚子出现了鼓出的皮肉。那身体的形状在王香火眼中像一只仰躺的昆虫。现在,老太太知道自己面临了什么,当指挥官伸过去手指摸她的荫部时,她喉咙里滚出了一句骂人的话:
“不要脸呵。”她看到了王香火,就对他诉苦道:
“我都六十三了,连我都要。”
老太太并没有表现得过于慌乱,当她感到自己早已丧失了抵抗,就放弃了愤怒和牢骚。她看着王香火,继续说:
“你是安昌门外王家的少爷吧?”
王香火看着她没有作声,她又说:
“我看着你有点像。”日本兵指挥官对老太太的荫部显得大失所望,他哇哇吼了一通,然后举起鞭子朝老太太那过于松懈的地方抽去。
王香火看到她的身体猛地一抖,哎唷哎唷地喊叫起来。鞭子抽打上去时出现了呼呼的风声,噼噼啪啪的声响展示了她剧烈的疼痛。遭受突然打击的老太太竟然还使劲撑起脑袋,对指挥官喊:“我都六十三岁啦。”翻译官上去就是一巴掌,把她撑起的脑袋打落下去,骂道:“不识抬举的老东西,太君在让你返老还童。”
苍老的女人在此后只能以呜呜的呻吟来表示她多么不幸。指挥官将她那地方抽打成红肿一片后才放下鞭子,他用手指试探一下,血肿形成的弹性让他深感满意。他解下自己的皮带,将裤子褪到大腿上,走上两步。这时他又哇哇大叫起来,一个日本兵赶紧将一面太阳旗盖住老太太令他扫兴的脸。
气喘吁吁的孙喜跑来告知王香火的近况之后,一种实实在在的不祥之兆如同阳光一样,照耀到了王子清油光闪亮的脑门上。地主站在台阶上,将一吊铜钱扔给了孙喜,对他说:
“你再去看看。”孙喜捡起铜钱,向他哈哈腰说:
“是,老爷。”看着孙喜又奔跑而去后,王子清低声骂了一句儿子:
“这孽子。”地主的孽子作为一队日本兵的向导,将他们带到一个名叫竹林的地方后,改变了前往松篁的方向。王香火带着日本兵走向了孤山。孙喜带回的消息让王子清得知:当日本兵过去后,当地人开始拆桥了。孙喜告诉地主:“是少爷吩咐干的。”王子清听后全身一颤,他眼前晴朗的天空出现了花朵调谢似的灰暗。他呆若木鸡地站立片刻,心想:这孽子要找死了。孙喜离去后,地主依旧站立在石阶上,眺望远处起伏的山岗,也许是过于遥远,山岗看上去犹如浮云般虚无缥缈。连绵阴雨结束之后,冬天的晴朗依然散发着潮湿。
然后,地主走入屋中。他的太太和儿媳坐在那里以哭声迎候他,他在太师椅里坐下,看着两个抽泣的女人,她们都低着头,捏着手帕的一角擦眼泪,手帕的大部分都垂落到了胸前,她们泪流满腮,却拿着个小角去擦。这情形使地主微微摇头。她们呜呜的哭声长短不一,仿佛已在替他儿子守灵了。太太说:“老爷,你可要想个办法呀。”
他的儿媳立刻以响亮的哭声表达对婆婆的声援。地主皱了皱眉,没有作声。太太继续说:
“他干吗要带他们去孤山呢?还要让人拆桥。让日本人知道了他怎么活呀。”这位年老的女人显然缺乏对儿子真实处境的了解,她巨大的不安带有明显的盲目。她的儿媳对公公的镇静难以再视而不见了,她重复了婆婆的话:
“爹,你可要想个办法呀。”
地主听后叹息了一声,说道:
“不是我们救不救他,也不是日本人杀不杀他,是他自己不想活啦。”
地主停顿一下后又骂了一句:
“这孽子。”两个女人立刻嚎啕大哭起来,凄厉的哭声使地主感到五脏六腑都受到了震动,他闭上眼睛,心想就让她们哭吧。这种时候和女人呆在一起真是一件要命的事。地主努力使自己忘掉她们的哭声。过了一会,地主感到有一只手慢慢摸到了他脸上,一只沾满烂泥的手。他睁开眼睛看到孙女正满身泥巴地望着他。显然两个女人的哭泣使她不知所措,只有爷爷安然的神态吸引了她。地主睁开眼睛后,孙女咯咯笑起来,她说:
“我当你是死了呢。”孙女愉快的神色令地主微微一笑,孙女看看两个哭泣的女人,问地主:“她们在干什么呀?”地主说:“她们在哭。”
一辆四人抬的轿子进了王家大院,地主的老友,城里开丝绸作坊的马老爷从轿中走出来,对站在门口的王子清作揖,说道:“听说你家少爷的事,我就赶来了。”
地主笑脸相迎,连声说:
“请进,请进。”听到有客人来到,两个女人立刻停止了呜咽,抬起通红的眼睛向进来的马家老爷露出一笑。客人入座后,关切地问地主:“少爷怎么样了?”“嗨——”地主摇摇头,说道,“日本人要他带着去松篁,他却把他们往孤山引,还吩咐别人拆桥。”
马老爷大吃一惊,脱口道:
“糊涂、糊涂,难道他不想活了?”
他的话使两个女人立刻又痛哭不已,王家太太哭着问:
“这可怎么办呀?”马家老爷一脸窘相,他措手不及地看看地主。地主摆摆手,对他说:“没什么,没什么。”随后地主叹息一声,说道:
“你若想一日不得安宁,你就请客;若想一年不得安宁,那就盖屋;若要是一辈子不想安宁……”地主指指两个悲痛欲绝的女人,继续说,“那就娶妻生子。”
竹林这地方有一大半被水围住,陆路中断后,靠东南两侧木板铺成的两座长桥向松篁和孤山延伸。天空晴朗后,王香火带着日本兵来到了竹林。
王香火一路上与一股腥臭结伴而行,阳光的照耀使袖口显得越加油腻,身上被雨水浸湿的棉衫出现了发霉的气息。他感到双腿仿佛灌满棉花似的松软,跨出去的每一步都迟疑不决。现在,他终于看到那一片宽广之水了。深蓝荡漾的水波在阳光普照下,变成了一片闪光的黑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冬天的水面犹如寺庙一尘不染的地面,干净而且透亮,露出水面的竹篱笆恍若一排排的水鸟,在那里凝望着波动的湖水。地主的儿子将手臂稍稍抬起,用牙齿咬住油腻的袖口往两侧拉了拉。他看到了自己凄楚的手掌。缠绕的铁丝似乎粗了很多,上面爬满了白色的脓水。肿胀的手掌犹如猪蹄在酱油里浸泡过久时的模样,这哪还像是手。王香火轻轻呻吟一声,抬起头尽量远离这股浓烈的腥臭。他看到自己已经走进竹林了。翻译官在后面喊:“你他娘的给我站住。”
王香火回过身去,才发现那队日本兵已经散开了,除了几个端着枪警戒的,别的都脱下了大衣,开始拧水。指挥官在翻译官的陪同下,向站在一幢土墙旁的几个男子走去。
或许是来不及逃走,竹林这地方让王香火感到依然人口稠密。他看到几个孩子的脑袋在一堵墙后挨个地探出了一下,有一个老人在不远处犹犹豫豫的出现了。他继续去看指挥官走向那几个人,那几个男子全都向日本兵低头哈腰,日本兵的指挥官就用鞭柄去敲打他们的肩膀,表示友好,然后通过翻译官说起话来。刚才那个犹豫不决的老人慢慢走近了王香火,胆怯地喊了一声:“少爷。”王香火仔细看了看,认出了是他家从前的雇工张七,前年才将他辞退。王香火便笑了笑,问他:
“你身子骨还好吧。”“好,好。”老人说:“就是牙齿全没了。”
王香火又问:“你现在替谁家干活?”
老人羞怯地一笑,有些难为情地说:
“没有啊,谁还会雇我?”
王香火听后又笑了笑。
老人看到王香火被铁丝绑住的手,眼睛便混浊起来,颤声问道:“少爷,你是遭了哪辈子的灾啊?”
王香火看看不远处的日本兵,对张七说:
“他们要我带路去松篁。”
老人伸手擦了擦眼睛,王香火又说:
“张七,我好些日子没拉屎了,你替我解去裤带吧。”
老人立刻走上两步,将王香火的棉衫撩起来,又解了裤带,把他的裤子脱到大腿下面,然后说声:
“好了。”王香火便擦着土墙蹲了下去,老人欣喜地对他说:
“少爷,从前我一直这么侍候你,没想到我还能再侍候你一次。”说着,老人呜呜地哭了起来。王香火双眼紧闭,哼哼哈哈喊了一阵,才睁开眼睛对老人说:
“好啦。”接着他翘起了ρi股,老人立刻从地上捡了块碎瓦片,将滞留在ρi眼上的屎仔细刮去。又替他穿好了裤子。
王香火直起腰,看到有两个女人被拖到了日本兵指挥官面前,有好几个日本兵围了上去。王香火对老人说:“我不带他们去松篁,我把他们引到孤山去。张七,你去告诉沿途的人,等我过去后,就把桥拆掉。”
老人点点头,说:“知道了,少爷。”翻译官在那里大声叫骂他,王香火看了看张七,就走了过去。张七在后面说:“少爷,回家后可要替张七向老爷请安。”
王香火听后苦笑一下,心想我是见不着爹了。他回头向张七点点头,又说:“别忘了拆桥的事。”张七向他弯弯腰,回答道:
“记住了,少爷。”
日本兵过去后一天,孙喜来到了竹林。这一天阳光明媚,风力也明显减小了,一些人聚在一家杂货小店前,或站或坐地晒着太阳聊天。小店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站在柜台内。街道对面躺着一个死去的男人,衣衫褴褛,看上去上了年纪了。小店老板说:“日本人来之前他就死了。”
另一个人同意他的说法,应声道:
“是啊,我亲眼看到一个日本兵走过去踢踢他,他动都没动。”孙喜走到了他们中间,挨个地看了看,也在墙旁蹲了下去。小店老板向那广阔的湖水指了指说道:
“干这一行的,年轻时都很阔气。”
他又指了指对面死去的老人,继续说:
“他年轻时每天都到这里来买酒,那时我爹还活着,他从口袋里随便一摸,就抓出一大把铜钱,‘啪’地拍在柜台上,那气派——”孙喜看到湖面上有一叶小船,船上有三个人,船后一人摇船,船前一人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探测湖底。冬天一到,鱼都躲到湖底深潭里去了。那握竹竿的显然探测到了一个深潭,便指示船后一人停稳了。中间那赤膊的男子就站起来,仰脸喝了几口白酒后,纵身跃入水中。有一人说道:
“眼下这季节,鱼价都快赶上人参了。”
“兄弟,”老板看看他说,“这可是损命的钱,不好挣。”
又有人附和:“年轻有力气还行,年纪一大就不行啦。”
在一旁给小店老板娘剪头发的剃头师傅这时也开口了,他说:“年轻也不一定行,常有潜水到了深潭里就出不来的事。潭越深,里面的蚌也越大。常常是还没摸着鱼,手先伸进了张开的蚌壳,蚌壳一合拢夹住手,人就出不来了。”
小店老板频频点头。众人都往湖面上看,看看那个冬天里的捕鱼人是否也会被蚌夹住。那条小船在水上微微摇晃,船头那人握着竹竿似乎在朝这里张望,竹竿的大部分都浸在水中。另一人不停地摆动双桨,将船固定在原处。那捕鱼人终于跃出了水面,他将手中的鱼摔进了船舱,白色的鱼肚在阳光里闪耀了几下,然后他撑着船舷爬了上去。
众人逐个地回过头来,继续看着对面死去的捕鱼人。老人躺在一堵墙下面,脸朝上,身体歪曲着,一条右腿撑得很开,看上去裤档那地方很开阔。死者身上只有一套单衣,千疮百孔的样子。“肯定是冻死的。”有人说。
剃头的男人给小店老板娘洗过头以后,将一盆水泼了出去。他说:“干什么都要有手艺,种庄稼要手艺,剃头要手艺,手艺就是饭碗。有手艺,人老了也有饭碗。”
他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把梳子,麻利地给那位女顾客梳头,另一只手在头发末稍不停地挤捏着,将水珠摔到一旁。两只手配合得恰到好处。其间还用梳子迅速地指指死者。
“他吃的亏就是没有手艺。”
小店老板微微不悦,他抬了抬下巴,慢条斯理地说:
“这也不一定,没手艺的人更能挣钱,开工厂,当老板,做大官,都能挣钱。”剃头的男人将木梳放回胸前的口袋,换出了一把掏耳朵的银制小长勺。他说:“当老板,也要有手艺,比如先生你,什么时候进什么货,进多少,就是手艺,行情也是手艺。”
小店老板露出了笑容,他点点头说:
“这倒也是。”孙喜定睛看着坐在椅子里的老板娘,她懒洋洋极其舒服地坐着,闭着双眼,阳光在她身上闪亮,她的胸脯高高突起。剃头男子正给她掏耳屎,他的另一只手不失时机地在她脸上完成了一些小动作。她仿佛睡着似的没有反应。一个人说:
“她也是没手艺的吧。”
孙喜看着斜对面屋里出来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扭着略胖的身体倚靠在一棵没有树叶的树上,看着这里。众人嘻嘻笑起来,有人说:“谁说没有,她的手艺藏在裤子里。”
剃头男子回头看了一眼,嘿嘿笑了起来,说道:
“那是侍候男人的手艺,也不容易呵。那手艺全在躺下这上面,不能躺得太平,要躺得曲,躺得歪。”
湖面上那小船靠到了岸边,那位冬天里的捕鱼人纵身跳到岸上,敞着胸怀蹬蹬地走了过来,下身只穿一条湿漉漉的短裤衩,两条黑黝黝的腿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他的脸和胸膛是古铜色的,径直走到小店里,手伸进衣袋抓出一把铜钱拍在柜台上,对老板说:“要一瓶白酒。”老板给他拿了一瓶白酒,然后在一堆铜钱里拿了四个,他又一把将铜钱抓回到口袋里,噔噔地走向湖边的小船。他一步就跨进了船里,小船出现了剧烈的摇晃,他两条腿踩了踩,船逐渐平稳下来。那根竹竿将船撑离了岸边,慢慢离去,那人依旧站着仰脖喝了几口酒。
小船远去后,众人都回过头来,继续议论那个死去了的捕鱼人。小店老板说:“他年轻时在这一行里,是数一数二的。年纪一大就全完了,死了连个替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有人说:“就是那身衣服也没人要。”
剃头的男子仍在给小店老板娘掏耳屎,孙喜看到他的手不时地在女人突起的胸前捏一把,佯睡的女人露出了微微笑意。这情景让孙喜看得血往上涌,对面那个妖艳的女人靠着树杆的模样叫孙喜难以再坐着不动了。他的手在口袋里把老爷的赏钱摸来摸去。然后就站起来走到那女人面前。那个女人歪着身体打量着孙喜,对他说:
“你干什么呀?”孙喜嘻嘻一笑,说道:
“这西北风呼呼的,吹得我直哆嗦。大姐行行好,替我暖暖身子吧。”女人斜了他一眼,问:
“你有钱吗?”孙喜提着口袋边摇了摇,铜钱碰撞的声音使他颇为得意,他说:“听到了吗?”女人不屑地说:“尽是些铜货。”她拍拍自己的大腿,“要想叫我侍候你,拿一块银元来。”“一块银元?”孙喜叫道,“我都可以娶个女人睡一辈子了。”女人伸手往墙上指一指,说道:
“你看看这是什么?”孙喜看后说:“是洞嘛。”
“那是子弹打的。”女人神气十足地吊了吊眉毛,“我他娘的冒死侍候你们这些男人,你们还尽想象些铜货来搪塞我。”
孙喜将口袋翻出来,把所有铜钱捧在掌心,对她说:
“我只有这些钱。”女人伸出食指隔得很远点了点,说:
“才只有一半的钱。”孙喜开导她说:“大姐,你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把这钱挣了。”
“放屁。”女人说:“我宁愿它烂掉,也不能少一个子儿。”
孙喜顿顿足说道:“行啦,我也不想捡你的便宜,我就进来半截吧。一半的钱进来半截,也算公道吧。”
女人想一想,也行。就转身走入屋内,脱掉裤子在床上躺下,叉开两条腿后看到孙喜在东张西望,就喊道:
“你他娘的快点。”孙喜赶紧脱了裤子爬上去,生怕她又改变主意了。孙喜一进去,女人就拍着他的肩膀喊起来:
“喂、喂,你不是说进来半截吗?”
孙喜嘿嘿一笑,说道:
“我说的是后半截。”
持续晴朗的天气让王子清感到应该出去走走了,自从儿子被日本兵带走之后,家中两个担惊受怕的女人整日哭哭啼啼,使他难以得到安宁。那天送城里马家老爷出门后,地主摇摇头说:“我能不愁吗?”他指指屋中哭泣的女人。“可她们是让我愁上加愁。”地主先前常去的地方,是城里的兴隆茶店。那茶店楼上有丝绣的屏风,红木的桌椅,窗台上一尘不染。可以眺望远处深蓝的湖水。这是有身份的人去的茶店,地主能在那儿找到趣味相投的人。眼下日本兵占领了城里,地主想了想,觉得还是换个地方为好。王子清在冬天温和的阳光里,戴着呢料的礼帽,身穿丝棉的长衫,拄着拐杖向安昌门走去。一路上他不停地用拐杖敲打松软的路面,路旁被踩倒的青草,天晴之后沾满泥巴重新挺立起来。很久没有出门的王子清,呼吸着冬天里冰凉的空气,看看虽然荒凉却仍然广阔的田野,那皱纹交错的脸逐渐舒展开来。前些日子安昌门驻扎过日本兵,这两天又撤走了。那里也有一家不错的茶店,是王子清能够找到的最近一家茶店。
王子清走进茶店,一眼就看到了他在兴隆茶店的几个老友,这都是城里最有钱的人。此刻,他们围坐在屋角的一张茶桌上,邻桌的什么人都有,也没有屏风给他们遮挡,他们依然眉开眼笑地端坐于一片嘈杂之中。
马家老爷最先看到王子清,连声说:
“齐了,齐了。”王子清向各位作揖,也说:
“齐了,齐了。”城里兴隆茶店的茶友意外地在安昌门的茶店里凑齐了。马老爷说:“原本是想打发人来请你,只是你家少爷的事,就不好打扰了。”王子清立刻说:“多谢,多谢。”有一人将身子探到桌子中央,问王子清:
“少爷怎么样了?”王子清摆摆手,说道:
“别提了,别提了。那孽子是自食苦果。”
王子清坐下后,一伙计左手捏着紫砂壶和茶盅,右手提着铜水壶走过来,将紫砂壶一搁,掀开盖,铜水壶高过王子清头顶,沸水浇入紫砂壶中,热气向四周蒸腾开去。其间伙计将浇下的水中断了三次,以示对顾客有礼,竟然没有一滴洒出紫砂壶外。王子清十分满意,他连声说:
“利索,利索。”马老爷接过去说:“茶店稍稍寒酸了些,伙计还是身手不凡。”
坐在王子清右侧的是城里学校的校长,戴着金丝眼镜的校长说:“兴隆茶店身手最快最稳的要数戚老三,听说他挨了日本人一枪,半个脑袋飞走了。”
另一人纠正道:“没打在脑袋上,说是把心窝打穿了。”
“一样,一样。”马老爷说,“打什么地方都还能喘口气,打在脑袋和心窝上,别说是喘气了,眨眼都来不及。”
王子清两根手指执起茶盅喝了一口说:“死得好,这样死最好。”
校长点头表示同意,他抹了抹嘴说:
“城南的张先生被日本人打断了两条腿……”
有人问:“哪个张先生?”
“就是测字算命的那位。打断了腿,没法走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血从腿上往外流,哭得那个伤心啊。知道自己要死了是最倒楣的。”马老爷笑了笑,说道:
“是这样。我家一个雇工还走过去问他:你怎么知道你要死了?他呜呜地说:我是算命的呀。”
有一人认真地点点头,说:“他是算命的,他说自己要死了,肯定会死。”校长继续往下说:“他死的时候吓得直哆嗦,哭倒是不哭了,人缩得很小,睁圆眼睛看着别人,他身上臭烘烘的,屎都拉到裤子上了。”
王子清摇摇头,说:“死得惨,这样死最惨。”
一个走江湖的男子走到他们跟前,向他们弯弯腰,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合拢的红纸,对他们说:
“诸位都是人上人,我这里全是祖传秘方,想发财,想戒酒,想干什么只要一看这秘方就能办到。两个铜钱就可换一份秘方。诸位,两个铜钱,你们拿着嫌碍手,放着嫌碍眼,不如丢给我换一份秘方。”马老爷问:“有些什么秘方?”
走江湖的男子低头翻弄那些秘方,嘴里说道:“诸位都是有钱人,对发财怕是没兴趣。这有戒酒的,有壮阳的……”“慢着。”马老爷丢过去两个铜板说,“我就要发财的秘方。”走江湖的便给了他一份发财秘方,马老爷展开一看,露出神秘一笑后就将红纸收起,惹得旁人面面相对,不知他看到了什么。走江湖的继续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年好。人生一世难免有伤心烦恼之事。伤心烦恼会让人日日消瘦,食无味睡不着,到头来恐怕性命难保。不要紧,我这里就有专治伤心烦恼的秘方,诸位为何不给自己留着一份?”
王子清把两个铜钱放在茶桌上,说:
“给我一份。”接过秘方,王子清展开一看,上面只写着两个字——别想。王子清不禁微微一笑,继而又叹息一声。
这时,马家老爷取出了发财的秘方,向旁人展示,王子清同样也只看到两个字——勤劳。
青草一直爬进了水里,从岸边出发时显得杂乱无章,可是一进入水中它就舒展开来,每一根都张开着,在这冬天碧清的湖水里摇晃,犹如微风吹拂中的情景。冬天的湖水里清澈透明,就像睡眠一样安静,没有蝌蚪与青蛙的喧哗,水只是荡漾着,波浪布满了湖面,恍若一排排鱼鳞在阳光下发出跳跃的闪光。于是,王香火看到了光芒在波动,阳光在湖面上转化成了浪的形状,它的掀动仿佛是呼吸正在进行。看不到一只船影,湖面干净得像是没有云彩的天空,那些竹篱笆在水面上无所事事,它们钻出水面只是为了眺望远处的景色,看上去它们都伸长了脖子。
已经走过了最后的一座桥,那些木板即将溃烂,过久的风吹雨淋使它们被踩着时发出某种水泡冒出的声响,这是衰落的声响,它们丧失了清脆的响声,将它们扔入水中,它们的命运会和石子一样沉没,即便能够浮起来,也只是昙花一现。王香火疑惑地望着支撑它们的桥桩,这些在水里浸泡多年的木桩又能支持多久?这座漫长的木桥通向对岸,显示了鸡蛋般的弧形,那是为了抵挡缓和浪的冲击。
对岸在远处展开,逆光使王香火看不清那张开的堤岸,但他看到了房屋,房屋仿佛漂浮在水面上,它们在强烈的照耀中反而显得暗淡无光。似乎有些人影在那里隐约出现,犹如蚂蚁般汇聚到一起。日本兵一个一个从地上站起来,拍打身上的尘土,指挥官吆喝了一声,这些日本兵慌乱排成了两队,将枪端在了手上。翻译官问王香火:“到松篁还有多远?”到不了松篁了,王香火心想。现在,他已经实实在在地站在孤山的泥土上,这四面环水的孤山将是结束的开始,唯有这座长长的木桥,可以改变一切。但是不久之后,这座木桥也将消失。他说:“快到了。”翻译官和日本兵指挥官说了一阵,然后对王香火说:
“太君说很好,你带我们到松篁后重重有赏。”
王香火微低着头,从两队日本兵身旁走过去,那些因为年轻而显得精神抖擞的脸沾满了尘土,连日的奔波并没有使他们无精打采,他们无知的神态使王香火内心涌上一股怜悯。他走到了前面,走上了一条可以离开水的小路。
这里的路也许因为人迹稀少,显得十分平坦,完全没有雨后众多脚印留下的坎坷。他听到身后那种训练有素的脚步声,就像众多螃蟹爬上岸来一样“沙沙”作响,尘土扬起来了,黄|色的尘土向两旁飘扬而起。那些冬天里枯萎了的树木,露出仿佛布满伤疤的枝桠,向他们伸出,似乎是求救,同时又是指责。路的弯曲毫无道理,它并没有遭受阻碍,可它偏偏要从几棵树后绕过去。茂密的草都快摸到膝盖了,它们杂乱地纠缠到一起,互相在对方身上成长,冬天的萧条使它们微微泛黄,丧失了光泽的杂草看上去更让人感到是胡乱一片。
王香火此刻的走去已经没有目标,只要路还在延伸,他就继续往前走,四周是那样的寂静,听不到任何来到的声音,只有日本兵整齐的脚步和他们偶尔的低语。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进入了下午,云层变得稀薄,阳光使周围的蓝色淡到了难以分辨,连一只鸟都看不到,什么都没有。
后来,他们站住了脚,路在一间茅屋前突然终止。低矮的茅屋像是趴在地上,屋檐处垂落的茅草都接近了泥土。两个端着枪的日本兵走上去,抬脚踹开了屋门。王香火看到了另一扇门,在里面的墙壁上。这一次日本兵是用手拉开了门,于是刚才中断的路在那一扇门外又开始了。
翻译官说:“这他娘的是什么地方?”
王香火没有答理,他穿过茅屋走上了那条路。日本兵习惯地跟上了他,翻译官左右看看,满腹狐疑地说:
“怎么越走越不对劲。”
过了一会,他们又走到了湖边,王香火站立片刻,确定该往右侧走去,这样就可以重新走回到那座木桥边。
王香火又见到岸边的青草爬入湖水后的情景,湖面出现了一片阴沉,仿佛黑夜来临之时,而远处的湖水依然呈现阳光下的灿烂景色。是云层托住了阳光,云层的边缘犹如树叶一般,出现了耀目的闪光。
他听到身后一个日本兵吹起了口哨,起先是随随便便吹了几声,而后一支略有激昂的小调突然来到,向着阴沉的湖面扩散。王香火不禁回头张望了一下,看了看那个吹口哨的日本兵,那张满是尘土的脸表情凝重。年轻的日本兵边走边看着湖水,他并不知道自己吹出了家乡的小调。逐渐有别的日本兵应声哼唱起来,显然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哼唱。这支行走了多日的队伍,第一次让王香火没有听到那“沙沙”的脚步声,汇合而成的低沉激昂的歌声,恍若手掌一样从后面推着王香火。现在,王香火远远看到了那座被拆毁的木桥,它置身于一片阴沉之中,断断续续,像是横在溪流中的一排乱石。有十多条小船在湖面上漂浮,王香火听到了橹声,极其细微地飘入他耳中,就像一根丝线穿过针眼。
身后的日本兵哇哇叫喊起来,他们开始向小船射击,小船摇摇晃晃爬向岸边,如同杂草一样乱成一片。枪击葬送了船橹的声音,看着宽阔湖面上断裂的木桥,王香火凄凉地笑了笑。
孙喜来到孤山对岸的时候,那片遮住阳光的云彩刚好移过来,明亮的湖面顿时阴暗下来,对岸的孤山看上去像只脚盆浮在水上。当地的人开始在拆桥了,十多条小船横在那些木桩前,他们举着斧子往桥墩和桥梁上砍去,那些年长日久的木头在他们砍去时,折断的声音都是沉闷的。孙喜看到一个用力过猛的人,脆弱的桥梁断掉后,人扑空似的掉落水中,溅起的水珠犹如爆炸一般四处飞射。那人从水里挣扎而出,大喊:
“冻死我啦。”近处的一条船摇了过去,把他拉上来,他裹紧湿淋淋的棉袄仿佛哭泣似的抖动不已。另一条船上的人向他喊:
“脱掉,赶紧脱掉。”他则东张西望了一阵,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他身旁一人把他抱住的双手拉开,将他的棉袄脱了下来,用白酒洒到他身上。他就直挺挺地站立在摇晃的小船上,温顺地让别人摆布他。他们用白酒擦他的身体。
这情景让孙喜觉得十分有趣,他看着这群乱糟糟的人,在湖上像砍柴一样砍着木桥。有两条船都快接近对岸了,他们在那边举斧砍桥。这里的人向他们拚命喊叫,让他们马上回来。那边船上的人则朝这里招手,要让他们也过去,喊道:
“你们过来。”孙喜听到离他最近一条船上的人在说:
“要是他们把船丢给日本人,我们全得去见祖宗。”
有一个人喊起来了,嗓门又尖又细,像个女人,他喊:
“日本人来啦。”那两条船上的人慌乱起来,掉转船头时撞到了一起,而后拚命地划了过来,船在水里剧烈的摇晃,似乎随时都会翻转过去。待他们来到跟前,这里的人哈哈大笑。他们回头张望了片刻,才知道上当,便骂道:
“他娘的,把我们当女人骗了。”
孙喜笑了笑,朝他们喊:
“喂,我家少爷过去了吗?”
没有人答理他。桥已经断裂了,残木在水中漂开去,时沉时浮,仿佛是被洪水冲垮的。孙喜又喊了一声,这时有一人向他转过脸来问他:“喂,你是在问谁?”“问你也行。”孙喜说,“我家少爷过去了吗?”
“你家少爷是谁?”“安昌门外的王家少爷。”
“噢——”那人挥挥手,“过去啦。”
孙喜心想我可以回去禀报了,就转身朝右边的大路走去。那人喊住他:“喂,你往哪里走?”“我回家呀。”孙喜回答,“去洪家桥,再去竹林。”
“拆掉啦。”那人笑了起来,“那边的桥拆掉啦。”
“拆掉了?”“不就是你家少爷让我们拆的吗?”
孙喜怒气冲冲喊起来:
“那我他娘的怎么办?”
另一个笑着说:“问你家少爷去吧。”还是原先那人对他说:
“你去百元看看,兴许那边的桥还没拆。”
孙喜赶紧走上左侧的路,向百元跑去。这天下午,当地主家的雇工跑到百元时,那里的桥刚刚拆掉,几条小船正向西划去。孙喜急得拚命朝他们喊:
“喂,我怎么过去?”那几条小船已经划远了,孙喜喊了几声没人答理,就在岸边奔跑起来,追赶那几条船。因为顺水船划得很快,孙喜破口大骂:“乌龟王八蛋,慢点;狗娘养的,慢点;老子跑不动啦。”
后来,孙喜追上了他们,在岸边喘着粗气向他们喊:
“大哥,几位大哥,行行好吧,给兄弟摆个渡。”
船上的人问他:“你要去哪里?”“我回家,回安昌门。”
“你走冤路啦,你该去洪家桥才对。”
孙喜费劲地吞了一口口水,说:
“那边的桥拆掉了,大哥,行行好吧。”
船上的人对他说:“你还是往前跑吧,前面不远有一座桥,我们正要去拆。”
孙喜一听前面有一座桥,立刻又撒腿跑开了,心想这次一定要抢在这些王八羔子前面。跑了没多久,果然看到前面有一座桥,再看看那几条船,已被他甩在了后面。他就放慢脚步,向桥走了过去。他走到桥中间时,站了一会,看着那几条船划近。然后才慢吞吞地走到对岸,这下他彻底放心了,便在草坡上坐下来休息。那几条船划到桥下,几个人站起来用斧子砍桥桩。一个使橹的人看了一眼孙喜,叫道:
“你怎么还不走?”孙喜心想现在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正要这么说,那人告诉他:“你快跑吧,这里去松篁的桥也快要拆掉了,还有松篁去竹林的桥,你还不跑?”还要拆桥?孙喜吓得赶紧跳起来,撒开腿像一条疯狗似地跑远了。
地主站在屋前的台阶上,手里捏着一串铜钱,他感到孙喜应该来了。
此刻,傍晚正在来临,落日的光芒通红一片,使冬天出现了暖意。王子清让目光越过院墙,望着一条微微歪曲的小路,路的尽头有一片晚霞在慢慢浮动,一个人影正从那里跑来,孙喜卖力的跑动,使地主满意地点点头。
他知道屋中两个悲伤的女人此刻正望着他,她们急切地盼着孙喜来到,好知道那孽子是活是死。她们总算知道哭泣是一件劳累的事了,她们的眼泪只是为自己而流。现在她们不再整日痛哭流涕,算是给了他些许安宁。
孙喜大汗淋漓地跑了进来,他原本是准备先向水缸跑去,可看到地主站在面前,不禁迟疑了一下,只得先向地主禀报了。他刚要开口,地主摆了摆手,说道:
“去喝几口水吧。”孙喜赶紧到水缸前,咕噜咕噜灌了两瓢水,随后抹抹嘴喘着气说:“老爷,没桥了。少爷把他们带到了孤山,桥都拆掉了,从竹林出去的桥都拆掉了。”
他向地主咧咧嘴,继续说:
“我差点就回不来了。”
地主微微抬起了头,脸上毫无表情,他重又看起了那条小路。身后爆发了女人喊叫般的哭声,哗啦哗啦犹如无数盆水那样从门里倒出来。孙喜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地主手里的铜钱,心想怎么还不把赏钱扔过来,他就提醒地主:
“老爷,我再去打听打听吧。”
地主摇摇头,说:“不用了。”说着,地主将铜钱放回口袋,他对大失所望的雇工说:
“孙喜,你也该回家了,你就扛一袋米回去吧。”
孙喜立刻从地主身旁走入屋内,两个女人此刻同时出来,对地主叫道:“你再让孙喜去打听打听吧。”
地主摆摆手,对她们说:
“不必了。”孙喜扛了一袋米出来,将米绑在扁担的一端,往肩上试了试,又放下。他说:“老爷,一头重啦。”地主微微一笑,说:“你再去拿一袋吧。”孙喜哈哈腰说道:“谢了,老爷。”
“你们到不了松篁了。”王香火看着那些小船在湖面上消失,转过身来对翻译官说。“这地方是孤山,所有的桥都拆掉了,你们一个也出不去。”
翻译官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王香火看到他挥拳准备朝自己打来,可他更急迫的是向日本兵指挥官叽哩呱啦报告。
那些年轻的日本兵出现了惊愕的神色,他们的脸转向宽阔的湖水,对自己身陷绝境显得难以置信。后来一个算是醒悟了的日本兵端起刺刀,哇哇大叫着冲向王香火,他的愤怒点燃了别人的仇恨,立刻几乎所有的日本兵都端上刺刀大叫着冲向王香火。指挥官吆喝了一声后,日本兵迅速收起刺刀挺立在那里。指挥官走到王香火面前,举起拳头哇哇咆哮起来,他的拳头在王香火眼前挥舞了好一阵,才狠狠地打出一拳。王香火没有后退就摔倒在地,翻译官走上去使劲地踢了他几脚,叫道:“起来,带我们去松篁。”
王香火用胳膊肘撑起身体,站了起来。翻译官继续说:
“太君说,你想活命就带我们去松篁。”
王香火摇了摇头说:“去不了松篁了,所有的桥都拆掉了。”
翻译官给了王香火一耳光,王香火的脑袋摇摆了几下,翻译官说:“你他娘的不想活啦。”
王香火听后低下了头,喃喃地说:
“你们也活不了。”翻译官脸色惨白起来,他向指挥官说话时有些结结巴巴。日本兵指挥官似乎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困境,他让翻译官告诉王香火,要立刻把他们带离这里。王香火对翻译官说:
“你们把我杀了吧。”王香火看着微微波动的湖水,对翻译官说:
“就是会游泳也不会活着出去,游到中间就会冻死。你们把我杀了吧。”
翻译官向指挥官说了一通,那些日本兵的脸上出现了慌张的神色,他们都看着自己的指挥官,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这个和他们一样不知所措的人。
站在一旁的王香火又对翻译官说:
“你告诉他们,就是能够到对岸也活不了,附近所有的桥都拆掉了。”然后他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
“是我让他们拆的。”于是那队年轻的日本兵咆哮起来,他们一个个端上了刺刀,他们满身的泥土让王香火突然有些悲哀,他看到的仿佛只是一群孩子而已。指挥官向他们挥了挥手,又说了一些什么,两个日本兵走上去,将王香火拖到一棵枯树前,然后用枪托猛击王香火的肩膀,让他靠在树上,王香火疼得直咧嘴。他歪着脑袋看到两个日本兵在商量着什么,另外的日本兵都在望着宽阔的湖水,看上去忧心忡忡的,他们毫不关心这里正在进行的事。他看到两个日本兵排成一行,将刺刀端平走了上来。阳光突然来到了,一片令人目眩的光芒使眼前的一切灿烂明亮,一个日本兵端着枪在地上坐了下去,他脱下了大衣放到膝盖上,然后低下了头,另一个日本兵走上去拍拍他瘦弱的肩膀,他没有动,那人也就在他身旁站着不动了。
端着刺刀的两个日本兵走到五、六米远处站住脚,其中一个回头看看指挥官,指挥官正和翻译官在说话。他就回头和身旁的日本兵说了句什么。王香火看到有几个日本兵脱下帽子擦起了脸上的尘土,湖面上那座破碎不堪的断桥也出现了闪光。
那两个日本兵哇哇叫着冲向王香火,这一刻有几个日本兵回头望着他了。他看到两把闪亮的刺刀仿佛从日本兵下巴里长出来一样,冲向了自己。随即刺入了胸口和腹部,他感到刺刀在体内转了一圈,然后又拔了出来。似乎是内脏被挖了出来,王香火沙哑地喊了一声:
“爹啊,疼死我了。”他的身体贴着树木滑到地上,扭曲着死在血泊之中。
日本兵指挥官喊叫了一声,那些日本兵立刻集合到一起,排成两队。指挥官挥了一下手,他们“沙沙”地走了起来。中间一人用口哨吹起了那支小调,所有的人都低声唱了起来。这支即将要死去的队伍,在傍晚来到之时,唱着家乡的歌曲,走在异国的土地上。
孙喜挑着两袋大米“吱哑吱哑”走后,王子清慢慢走出院子,双手背在身后,在霞光四射的傍晚时刻,缓步走向村前的粪缸。冬天的田野一片萧条,鹤发银须的王子清感到自己走得十分凄凉,那些枯萎的树木恍若一具具尸骨,在寒风里连颤抖都没有。一个农民向他弯下了腰,叫一声:
“老爷。”“嗯。”他鼻子哼了一下,走到粪缸前,撩起丝棉长衫,脱下裤子后一脚跨了上去。他看着那条伸展过去的小路,路上空空荡荡,只有夜色在逐渐来到。不远处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民正在刨地,锄头一下一下落进泥土里,听上去有气无力。这时,他感到自己哆嗦的腿开始抖动起来,他努力使自己蹲得稳一点,可是力不从心。他看看远处的天空,斑斓的天空让他头晕眼花,他赶紧闭上眼睛,这个细小的动作使他从粪缸上栽了下去。地主看到那个农民走上前来问他:
“老爷,没事吧。”他身体靠着粪缸想动一下,四肢松软得像是里面空了似的。他就费劲地向农民伸出两根手指,弯了弯。农民立刻俯下身去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他轻声问农民:“你以前看到过我掉下来吗?”
农民摇摇头回答。“没有,老爷。”他伸出了一根手指,说:
“第一次?”“是的,老爷,第一次。”
地主轻轻笑了起来,他向农民挥挥手指,让他走开。老年农民重新走过去刨地了。地主软绵绵地靠着粪缸坐在地上,夜色犹如黑烟般逐渐弥漫开来,那条小路还是苍白的。有女人吆喝的声音远远飘来,这声音使他全身一抖,那是他妻子年轻时的声音,正在召唤贪玩的儿子回家。他闭上了眼睛,看到无边无际的湖水从他胸口一波一波地涌了过去,云彩飘得太低了,像是风一样从水面上卷过来。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心不在焉地向他走来,他在心里骂了一声——这孽子。
地主家的两个女人在时深时浅的悲伤里,突然对地主一直没有回家感到慌乱了,那时天早已黑了,月光明亮地照耀而下。两个小脚女人向村前磕磕绊绊地跑去,嘴里喊叫着地主,没有得到回答的女人立刻用哭声呼唤地主。她们的声音像是啼叫的夜鸟一样,在月光里飞翔。当她们来到村口粪缸前时,地主歪着身体躺在地上已经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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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六年
txt?小?说?天堂
多年前,一个循规蹈矩的中学历史教师突然失踪。扔下了年轻的妻子和三岁的女儿。从此他销声匿迹了。经过了动荡不安的几年,他的妻子内心也就风平浪静。于是在一个枯燥的星期天里她改嫁他人。女儿也换了姓名。那是因为女儿原先的姓名与过去紧密相连。然后又过了十多年,如今她们离那段苦难越来越远了,她们平静地生活。那往事已经烟消云散无法唤回。当时突然失踪的人不只是她丈夫一个。但是“文革”结束以后,一些失踪者的家属陆续得到了亲人的确切消息,尽管得到的都是死讯。惟有她一直没有得到。她只是听说丈夫在被抓去的那个夜晚突然失踪了,仅此而已。告诉她这些的是一个商店的售货员,这人是当初那一群闯进来的红卫兵中的一个。他说:“我们没有打他,只是把他带到学校办公室,让他写交待材料,也没有派人看守他,可第二天发现他没了。”她记得丈夫被带走的翌日清晨,那一群红卫兵又闯了进来,是来搜查她的丈夫。那售货员还补充道:“你丈夫平时对我们学生不错,所以我们没有折磨他。”
不久以前,当她和女儿一起将一些旧时的报刊送到废品收购站去,在收购站乱七八糟的废纸中,突然发现了一张已经发黄,上面布满斑斑霉点的纸,那纸上的字迹却清晰可见。
先秦:炮烙、剖腹、斩、焚……
战国:抽胁、车裂、腰斩……
辽初:活埋、炮掷、悬崖……
金:击脑、棒杀、剥皮……
车裂:将人头和四肢分别拴在五辆车上,以五马驾车,同
时分驰,撕裂躯体。
凌迟:执刑时零刀碎割。
废品收购站里杂乱无章,一个戴老花眼镜的小老头站在磅秤旁。女儿已经长大,她不愿让母亲动手,自己将报刊放到秤座上去。然后掏出手帕擦起汗来,这时她感到母亲从身后慢慢走开,走向一堆废纸。而小老头的眼睛此刻几乎和秤杆凑在了一起。她觉得滑稽,便不觉微微一笑。随后她蓦然听到一声失声惊叫,当她转过身去时,母亲已经摔倒在地,而且已经人事不省了。他们把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后,让他坐下,又勒令他老老实实写交待材料。然后都走了,没留下看管他的人。
办公室十分宽敞,两只日光灯此刻都亮着,明晃晃地格外刺眼。西北风在屋顶上呼啸着。他就那么坐了很久。就像这幢房屋在惨白的月光下,在西北风的呼啸里默默而坐一样。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脚,妻子正坐在床沿上看着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女儿已经睡去,一条胳膊伸到被窝外面。妻子没有发现。妻子正在发呆。她还是梳着两根辫子,而且辫梢处还是用红绸结了两个蝴蝶结。一如第一次见到她走来一样,那一次他俩擦肩而过。现在他仿佛看到两只漂亮的红蝴蝶驮着两根乌黑发亮的辫子在眼前飞来飞去。三个多月前,他就不让妻子外出了。妻子听了他的话,便没再出去过。他也很少外出。他外出时总在街上看到几个胸前挂着扫帚、马桶盖,剃着阴阳头的女人。他总害怕妻子美丽的辫子被毁掉,害怕那两只迷人的红蝴蝶被毁掉。所以他不让妻子外出。他看到街上整天下起了大雪,那大雪只下在街上。他看到在街上走着的人都弯腰捡起了雪片,然后读了起来。他看到一个人躺在街旁邮筒前,已经死了。流出来的血是新鲜的,血还没有凝固。一张传单正从上面飘了下来,盖住了这人半张脸。那些戴着各种高帽子挂着各种牌牌游街的人,从这里走了过去。他们朝那死人看了一眼,他们没有惊讶之色,他们的目光平静如水。仿佛他们是在早晨起床后从镜子中看到自己一样无动于衷。在他们中间,他开始看到一些同事的脸了。他想也许就要轮到他了。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脚。水在凉下去,但他一点也不觉察。他在想也许就要轮到他了。他发现自己好些日子以来都会无端地发出一声惊叫,那时他的妻子总是转过脸来麻木地看着他。他看到他们进来了,他们进来以后屋内就响起了杂乱的声音。妻子依旧坐在床沿上,她正麻木地看着他。但女儿醒了,女儿的哭声让他觉得十分遥远。仿佛他正行走在街上,从一幢门窗紧闭的楼房里传出了女儿的哭声。这时他感到水已经完全凉了。然后那杂乱的声音走向单纯,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纸走了过来。纸上写些什么他不知道。他们让他看,他看到了自己的笔迹,还看到了模糊的内容。随即他们把他提了起来,他就赤脚穿着拖鞋来到街上。街上的西北风贴着地面吹来,像是手巾擦脚一样擦干了他的脚。
他打了个寒战,看到桌上铺着一叠白纸。他朝白纸看了一会,然后去摸口袋里的钢笔,于是发现没带笔来。他就站起来到别的桌上去寻找,可所有的桌上都没有笔。他只得重新坐回去,坐回去时看到桌上有了两条手臂的印迹。他才知道自己已有三个多月没有来这里了。桌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他想别的教师大概也有三个多月没来这里了。
他看到自己和很多人一起走进了师院的大门,同时有很多人从里面走出来。他看到自己手里正在翻着一本厚厚的书。那时他对刑罚特别热衷,那时他准备今后离开学校后专门去研究刑罚。他在师院图书馆里翻阅了很多资料,还做了笔记。但那时他恋爱了。那次恋爱没有成功。他的刑罚研究也因此有始无终。后来毕业了,他在整理东西时看到了那张纸。当时他是打算扔掉的,而后来怎样也就从此忘了。现在才知道当初没扔掉。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脚,又看到自己正在师院内走着。同时看到自己正坐在这里。他看到对面墙上有一个很大的身影,那颗头颅看上去像篮球一样大。他就这样看着他自己。看久了,觉得那身影像是一个黑黑的洞口。
他感到响亮的西北风跑进屋里来叫唤了。并且贴在他衣角上叫唤,钻进头发里叫唤。叫唤声还拚命地擦起了他的脸颊。他开始哆嗦,开始冷了。他觉得那风越来趣嘹亮。于是他转过脸去看门,门关得很严实。他再去看窗户,窗也关得很严实。他发现所有的玻璃都像刚刚擦过一样洁净无比,那些玻璃看上去像是没有一样。他觉得费解,桌上蒙了那么厚的灰尘,窗玻璃居然如此洁净。这时他看到了一块破了的玻璃,那破碎的模样十分凄惨。他不由站起来朝那块玻璃走去,那是一种凄惨向另一种凄惨走去。
走到窗前他大吃一惊,他才发现这破碎的竟是唯一幸存的玻璃。其他的窗格里都空空皆无。他不禁伸出手去抚摸,他感到那上面非常粗糙和锐利。摸了一会他觉得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正在手指尖上微微溢出来。摸着的时候,他看到玻璃正一小块一小块地掉落下去,一声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在他听来如同心碎。不一会,玻璃只剩下一个小小的三角了。
他蓦然看到一双皮鞋对着他微微荡来又微微荡去。他伸出的手立刻缩回,他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咚咚跳得十分激烈。他站住一动不动,看着这双皮鞋幽幽地荡来荡去。接着他发现了两只裤管,裤管罩在皮鞋上面,正在微微地左右飘动着。他猛地推开窗户,于是看到了一具吊着的僵尸。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一声惊叫,声音来自左前方。他看到黑暗中一棵模糊的树和树底下一个模糊的人影。人影脱离地面,紧张的喘息声从那里飘来,传到他耳中时已经奄奄一息。过了好久他仿佛听到那人影低声嘟哝了一句——“是你”,然后看到那两条胳膊举起来抓住了一个圆圈,接着似乎是脑袋钻了进去。片刻后他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凳子被踢倒在地声,而一声窒息般的低语马上接踵而至。他扶着窗沿慢慢地倒了下去。
很久以后,他渐渐听到了一种野兽般的吼声。那声音逐步接近,同时又在慢慢扩散,不一会声音如巨浪般涌来了。
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凝神细听。他听到屋外一片鬼哭狼嚎,仿佛有一群野兽正在将他包围。这声音使他异常兴奋。于是他在屋内手舞足蹈地跳来跳去,嘴里发出的吼声使他欣喜若狂。他想冲出去与那吼声汇合,却又不知从何处冲出去。而此刻屋外吼声正在越来越响亮,这使他心急火燎却又不知所措。他只能在屋内跳着吼着。后来累了,便一ρi股坐在了刚才那个座位上,呼哧呼哧地喘气了。
这时他看到了墙上的身影,于是他看到了一个使他得以冲出去的黑洞。他立刻站了起来,朝那黑洞冲出,可冲到跟前他猛然收住了脚。他发现那黑洞一下子变小了。他满腹狐疑地重又退到原处,犹豫了片刻他才慢慢地重新走过去。他看到黑洞也在慢慢小起来。走到跟前时他发现黑洞和他人一样大小了。他疑惑地看了很久,肯定了黑洞没再变小,黑洞仍容得下他的身体后,便一头撞了过去。他又摔倒在地。
一阵狂风此刻将门打开,门重重地打在墙上,发出吱吱的骨折般声音。风从门口蜂拥而进,又立刻在屋内快速旋转了起来。他从地上昏昏沉沉爬起来,对着门口昏昏沉沉地站了一会。然后他看到了一个长方形的黑洞。他小心翼翼地朝黑洞走去,走到跟前时他又满腹狐疑了。因为这次黑洞没有变小。这次他没再一头撞去,而是十分小心地伸过去一个手指。他感到手指已经进入黑洞了,然后手臂也进去了。于是他侧着身体更加小心地往黑洞里挤了进去。随即他感到自己已经逃脱了,因为他感到自己进入了漆黑而且广阔无比的空间。
那吼声此刻更为热烈更为响亮,于是他也就更为热烈更为响亮地吼了起来,跳了起来。同时他朝声音跑去。尽管有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黑影阻挡了他的去路,但他都巧妙地绕过了它们。片刻后他就跑到了大街上。他收住脚步,辨别起声音传来的方向。他感到那声音似乎是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的。一时间他不知所措,他不知该往何处去。随后他看到东南方火光冲天,那火光看上去像是一堆晚霞。他就朝着火光跑了过去。越跑声音越响,然后他来到了那吼声四起的地方。
一座巨大的楼房正在熊熊燃烧。他看到燃烧的火中有无数的人扭在一起,同时无数人正在以各种姿态掉落下来。他在桥上吼着跳着,同时还哈哈狂笑。在一阵像下雨般掉下了一批批人后,他看到楼房没有了,只有一堆巨大的熊熊燃烧的火。这情景叫他异常激动。他在桥上拚命地吼,拚命地跳。随即他听到了轰隆一声巨响。他看到这堆火突然变矮了,也变得宽阔了。他发现火离自己越来越近了,火像水一样漫涌过来。这时他感到累了,他便在桥栏上坐了下来,不再喊叫,不再跳跃。但他依然兴致勃勃地看着这堆火。慢慢地这堆火开始分裂,分裂成一小堆一小堆了。他一直看着火势渐渐熄灭。火势熄灭后,他才从栏杆上跳下来,开始往回走,走了几步重新走回来。站了一会他又往回走。他在桥上走来走去。
后来黎明来临了,早霞开始从漆黑的东方流出来。太阳还没有升起,但是一片红光已经燃烧着升腾而起了。于是他看到了一堆火在遥远的地方燃烧起来,于是他又吼叫了,并且吼叫着朝那里跑去。从废品收购站回来后,她就变得恍恍惚惚起来。这天夜晚,她听到了一个奇妙的脚步声。那时没有月光,屋外一片漆黑而且寂静无声。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一个脚步声从远处嚓嚓走来,那声音既像是擦地而来,又让人感到是腾空走来。而且那声音始终没有来到近旁,始终停留在远处。但她已经听出来了,是谁的脚步声。
此后的几个夜晚,她都听到了那种脚步声。那声音让她心惊肉跳,让她撕心裂胆地喊叫起来。
当初丈夫就是在这样一个漆黑的晚上被带走的。那一群红卫兵突然闯进门来的情景和丈夫穿着拖鞋嚓嚓离去时的声音,已经和那个黑夜永存了。十多年了,十多年来每个夜晚都是一样的漆黑。黑夜让她不胜恐惧。就这样,十多年来她精心埋葬掉的那个黑夜又重现了。
这一天,当她和女儿一起走在街上时,她突然看到了自己躺在阳光下漆黑的影子。那影子使她失声惊叫。那个黑夜居然以这样的形式出现了。
那人一瘸一拐地走进了这座小镇。那是初春时节。一星期前一场春雪浩荡而来,顷刻之间将整座小镇埋葬。然而接下去阳光灿烂了一个星期,于是春雪又在几日之内全面崩溃。如今除了一些阴暗处尚残留一些白色外,其他各处都开始生机勃勃了。几日来,整个小镇被一片滴答滴答的声音所充塞,那声音像是弹在温暖的阳光上一样美妙无比。这雪水融化的声音让人们心里轻松又愉快。而每一个接踵而至的夜晚又总是群星璀璨,让人在入睡前对翌日的灿烂景象深信不疑。
于是关闭了一个冬天的窗户都纷纷打开来了。那些窗口开始出现了少女的嘴唇,出现了一盆盆已在抽芽的花。风也不再从西北方吹来,不再那么寒冷刺骨。风开始从东南方吹来了,温暖又潮湿。吹在他们脸上滋润着他们的脸。他们从房屋里走了出来,又从臃肿的大衣里走了出来。他们来到了街上,来到了春天里,他们尽管还披着围巾,可此刻围巾不再为了御寒,开始成了装饰。他们感到衣内紧缩的皮肤正在慢慢松懈,而Сhā在口袋里的双手也在微微渗汗了。于是就有人将双手伸出来,于是他们就感到阳光正在手上移动,感到春风正从手指间有趣地滑过。也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河两岸那些暗淡的柳树突然变得嫩绿无比,而这些变化仅仅只是在一个星期里完成的。此刻街上自行车的铃声像阳光一样灿烂,而那一阵阵脚步声和说话声则如潮水一样生动。
那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小镇的。他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落下来,发梢在腰际飘荡。他的胡须则披落在胸前,胡须遮去了他三分之二的脸。他的眼睛浮肿又混浊。他就这样一瘸一拐走进了小镇。那条裤子破旧不堪,膝盖以下只是飘荡着几根布条而已。上身赤祼,披着一块麻袋。那双赤祼的脚看上去如一张苍老的脸,那一道道长长的裂痕像是一条条深深的皱纹,裂痕里又嵌满了黑黑的污垢。脚很大,每一脚踩在地上的声音,都像是一巴掌拍在脸上。他也走进了春天,和他们走在一起。他们都看到了他,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他,他们在看到他的同时也在把他忘掉。他们尽情地在春天里走着,在欢乐里走着。女孩子往漂亮的提包里放进了化妆品,还放进了琼瑶小说。在宁静的夜晚来临后,她们坐到镜前打扮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后就捧起了琼瑶的小说。她们嗅着自己身上的芬芳去和书中的主人公相爱。男孩子口袋里装着万宝路、装着良友,天还没黑便已来到了街上,深更半夜时他们还在街上。他们也喜欢琼瑶,他们在街上寻找琼瑶书中的女主人公。
没呆在家中的女孩子,没在街上闲逛的男孩子,他们则拥入影剧院,拥入工会俱乐部,还拥入夜校。他们坐在夜校课桌边多半不是为了听课,是为了恋爱。因为他们的眼睛多半都没看着黑板。多半都在搜寻异性。
老头那个时候还坐在茶馆星,他们坐了一天了,他坐了十多年,几十年了。他们还要坐下去。他们早已过了走的年龄。他们如今坐着就跟当初走着一样心满意足。
老太太们则坐在家中,坐在彩电旁。她们多半看不懂在演些什么,她们只是知道屏幕上的人在出来进去。就是看着人出来进去,她们也已经心满意足。
往那些敞着的窗口看看吧,沿着这条街走,可以走进两边的胡同。将会看到什么,将会听到什么,而心里又将会想起什么。十多年前那场浩动如今已成了过眼烟云,那些留在墙上的标语被一次次粉刷给彻底掩盖了。他们走在街上时再也看不到过去,他们只看到现在。现在有很多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走着,现在有很多自行车在响着铃声,现在有很多汽车在掀起着很多灰尘。现在有一辆装着大喇叭的面包车在慢慢地驰着,喇叭里在宣传着计划生育,宣传着如何避孕。现在还有另一辆类似的面包车在慢慢地驰着,在宣传着车祸给人们生活带来的不幸。街道两旁还挂着牌牌,牌牌上的图画和照片吸引了他们。他们现在知道已经人满为患了,他们中间很多人都掌握了好几套避孕方法。他们现在也懂得了车祸的危害。他们知道尽管人满为患,可活着的人还是应该活得高高兴兴,千万不能让车祸给葬送了。他们看到中学生都牺牲了自己的星期天,站到桥边,站到转弯处来维持交通秩序了。
那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小镇。
他看到前面有一个人躺着,就躺在脚前,那人的脚就连看自己的脚。他提起自己的脚去踢躺着的脚。不料那脚猛地缩了回去。当他把脚放下时,那脚又伸了过来,又和他的脚连在了一起。他不禁兴奋起来,于是悄悄地将脚再次提起来,他发现地上的脚同时在慢慢退缩,他感到对方警觉了,便将脚提着不动,看到对方的脚也提着不动后,他猛地一脚朝对方的腰部踩去。他听到一声沉重的响声,定睛一瞧,那躺着的人依旧完好无损,躺着的脚也依旧连着他的脚。这使他怒气冲冲了,于是他眼睛一闭,拚命地朝前奔跑了起来,两脚拚命地往地上踩。跑了一阵再睁眼一看,那家伙还躺在他前面,还是刚才的模样。这让他沮丧万分,他无可奈何地朝四周张望。此刻阳光照在他的背脊上,那披着的麻袋反射出粗糙的光亮。他看到右前方有一汪深绿的颜色。于是他思索起来,思索的结果是脸上露出滞呆的笑意。他悄悄地往那一汪深绿走去。他发现那躺着的人斜过去了一点,他就走得更警觉了。那斜过去的人没有逃跑,而是擦着地面往池塘滑去,走近了,他看到那人的脑袋掉进了池塘,接着身体和四肢也掉了进去。他站在塘沿上,看到那家伙浮在水面上没往下沉,便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打了下去。他看到那人被打得粉身碎骨后,才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去。一大片金色的阳光猛然刺来,让他头晕眼花。但他没闭上眼睛,相反却是抬起了头。于是他看到了一颗辉煌的头颅,正在喷射着鲜血。
他仰着头朝那颗高悬在云端的头颅走去,他看到头颅退缩着隐藏到了一块白云的背后,于是白云也闪闪发亮了。那是一块慢慢要燃烧起来的棉花。
他是在那个时候放下了头,于是他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障碍。他不能像刚才那样远眺一望无际的田野,因为他走近了一座小镇。这巨大的障碍突然出现,让他感到是一座坟墓的突然出现。他依稀看到阳光洒在上面,又像水一样四溅开去。然而他定睛观瞧后,发现那是很多形状不一的小障碍聚集在一起。它们中间出现了无数有趣的裂隙,像是用锯子锯出来似的。阳光掉了进去,像是尘土撒了进去,无声无息。
此刻他放弃了对逃跑的太阳的追逐,而走上了一条苍白的路。因为两旁梧桐树枝紧密地交叉在一起,阳光被阻止在树叶上,所以水泥路显得苍白无力,像一根新鲜的白骨横躺在那里。猛然离开热烈的阳光而走在了这里,仿佛进入阴森的洞|茓。他看到每隔不远就有两颗人头悬挂着,这些人头已经流尽了鲜血,也成了苍白。但他仔细瞧后,又觉得这些人头仿佛是路灯。他知道当四周黑暗起来后,它们会突然闪亮,那时候里面又充满流动的鲜血了。
有几个一样颜色的人在迎面走来,他们单调的姿态也完全一样。那时他听到了古怪的声音,然后看到有两个人走到了一起。他们就在他前面站住不动,于是他也站住不动。他听到刚才那种声音在四溅开来。随后他看到一个瘸子在前面走着,瘸子的走姿深深吸引了他。比起此刻所有走着的人来,瘸子走得十分生动。因此他扔开了前面这两个人,开始跟着瘸子走了。不一会他感到四周一下子热烈起来,他看到四周一片金黄,刚才看到的那些灰暗的人体,此刻竟然闪闪发亮了。他不禁仰起头来,于是又看到了那辉煌的头颅。现在他认出刚才看到的障碍其实是楼房,因为他认出了那些敞着的窗和敞着的门。很多人在门口进进出出。出来的那些人有的走远了,有的经过他的身旁。他嗅到一股暖烘烘的气息,这气息仿佛是从屠场的窗口散发出来。他行走在这股气息中,呼吸很贪婪。后来他走到了河边,因为阳光的照射,河水显得又青又黄。他看到的仿佛是一股脓液在流淌,有几条船在上面漂着,像尸体似的在上面漂着。同时他注意到了那些柳树,柳树恍若垂下来的头发。这些头发几经发酵,才这么粗这么长,他走上前去抓住一根柳枝与自己的头发比较起来。接着又扯下一根拉直了放在地上,再扯下一根自己的头发也拉直了放在地上。又十分认真地比较了一阵。结果使他沮丧不已。于是他就离开了它们,走到了大街上。
他看到有两根辫子正朝他飘来,他看到是两只红蝴蝶驮着辫子朝他飞来。他心里涌上了一股奇怪的东西,他不由朝辫子迎了上去。那一家布店门庭若市,那是因为春天唤醒了人们对色彩的渴求。于是在散发着各种颜色的布店里,声音开始拥挤起来,那声音也五彩缤纷。她们多半是妙龄女子。她们渴望色彩就如渴望爱情。她们的母亲也置身于其中,母亲们看着这缤纷的色彩,就如看着自己的女儿,也如看着自己已经远去还在远去的青春。在这里,两代人能共享欢乐,无须平分。
她带着无比欢乐从里面走出来,左边是她的伙伴。她的两根辫子轻轻摆动。原先她不是梳着辫子,原先她的头发是披着的。她昨天才梳出了这两根辫子。那是她看到了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她发现梳着辫子的母亲格外漂亮。于是她也梳起了两根辫子,结果她大吃一惊。她又往辫子上结了两个红蝴蝶结,这更使她惊讶。现在她正喜悦无比地走了出来,她的喜悦一半来自布店,一半来自脑后微微晃动的辫子。她知道辫子晃动时,那两只红蝴蝶便会翩翩飞舞了。
可是迎面走来一个疯子,疯子的模样叫她吃惊,叫她害怕。她看到他正朝自己古怪地笑着,嘴角淌着口水。她不由惊叫一声拔腿就跑,她的伙伴也惊叫一声拔腿就逃。她们跑出了很远,跑到转了个弯才收住脚。然后俩人面面相觑,接着咯咯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她的伙伴说:“春天来了,疯子也来了。”
她点点头。然后俩人分手了,分手的时候十分亲密地拉了拉手,接着就各自回家。
她的家就在前面,只要在这条洒满阳光洒落各种声音的街上再走二十步。那里有一家钟表店,里面的钟表闪闪发亮,一个老头永远以一种坐姿坐了几十年。朝那戴着老花眼镜的老头望一眼,就可以转弯了,转进一条胡同。胡同里也洒满阳光,也走上二十步,她就可以看到那幢楼房了,她就可以看到自己家中那敞开的玻璃如何闪闪烁烁了。不知为何她开始心情沉重起来,越往家走越沉重。
母亲独自坐在家中,脸色苍白。她知道母亲又在疑神疑鬼了。母亲近来屡屡这样,母亲已有三天没去上班了。
她问母亲:“是不是昨天晚上又听到脚步声了?”
母亲无动于衷,很久后才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十分惊恐。
“不,是现在。”母亲说。
她在母亲身后站了一会,她感到心烦意乱,于是她就走向窗口。在那里能望到大街,在大街上她能看到自己的欢乐。可是她却看到一个头发披在腰间,麻袋盖在背脊上,正一瘸一拐走着的背影。她不由哆嗦了一下,不由恶心起来。她立刻离开窗口。这时她听到楼梯在响了,那声音非常熟悉,十多年来纹丝未变。她知道是父亲回来了。她立刻变得兴奋起来,赶紧跑过去将门打开。那声音蓦然响了很多,那声音越来越近。她看到了父亲已经花白的头发。便欢快地叫了一声,然后迎了上去。父亲微笑着,用手轻轻在她头上拍了一下,和她一起走进家中。她感到父亲的手很温暖,她心想自己只有这么一个父亲。她记得自己七岁那年,有一个大人朝她走来,送给了她一个皮球。母亲告诉她:“这是你的父亲。”从此他和她们生活在一起了。他每天都让她感到亲切,感到温暖。可是不久前,母亲突然脸色苍白地对她说:“我夜间常常听到你父亲走来的脚步声。”她惊愕不已,当知道母亲指的是另一个父亲时,不禁惶恐起来。这另一个父亲让他觉得非常陌生,又非常讨厌。她心里拒绝他的来到,因为他会挤走现在的父亲。
他感到父亲轻快的脚一迈入家中就立刻变得沉重起来,那时候母亲正抬起头来惊恐不安地望着他。她发现母亲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了。
那时候黄昏已经来临,天色正在暗下来。一个戴着大口罩的清洁工人在扫拢着一堆垃圾。扫帚在水泥地上扫过去,发出了一种刷衣服似的声音,扬起的灰尘在昏暗中显得很沉重。此刻街上行人寥寥,而那些开始明亮起来的窗口则蒸腾出了热气,人声从那里缥缈而出。街旁商店里的灯光倾泻出来,像水一样流淌在街道上,站在柜里暂且无所事事的售货员那懒洋洋的影子,被拉长了扔在道旁。那个清洁工人此刻从口袋里掏出了火柴,划亮了那堆垃圾。
他看到一堆鲜血在熊熊燃烧,于是阴暗的四周一片明亮了。他走到燃烧的鲜血旁,感到噼噼啪啪四溅的鲜血有几滴溅到了他的脸上,跟火星一样灼烫。这时他感到自己手中正紧握着一根铁棒,他将手中的铁棒伸了过去,但又立刻缩回。他感到只一瞬间工夫铁棒就烧红了,握在手中手也在发烫。此刻那几个人正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于是他将铁棒在半空中拚命地挥舞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一阵阵闪烁的红光。那几个人仍在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他们没有逃跑是因为不敢逃跑。于是他停止了挥舞,而将铁棒刺向走来的他们。他仿佛听到一声漫长几乎是永无止境的“嗤——”的声音,同时他仿佛看到几股白烟正升腾而起。然后他将铁棒浸入黑黑的墨汁中,提出来后去涂那些已被刺过的疮口,通红通红的疮口立刻都变得黝黑无比。他们就这样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这时疯子心满意足地大喊一声:“墨!”
那几个人走过去的时候,显然看到了这个疯子。看到疯子将手伸入火堆之中,又因为灼烫猛地缩回了手。然后又看到疯子的手臂如何在挥舞,挥舞之后又如何朝他们指指点点。他们还看到疯子弯下腰把手指浸入道旁一小滩积水中,伸出来后再次朝他们指指点点。最后他们听到了疯子那一声古怪的叫喊。所有一切他们都看到都听到,但他们没有工夫没有闲心去注意疯子,他们就这样走了过去。
往往是这样,所有地方尚在寂静之中时,影剧院首先热烈起来了。它前面那块小小的空地已经被无数双脚分割,还有无数双脚正从远处走来,于是他们又去分割那条街道。那个时候电影还没有开映,口袋里装着电影票的人正抽着烟和没有电影票的人闲聊。而没有电影票的人都在手中举着一张钞票,朝那些新加入进来的人晃动。售票窗口已经挂出了“满”的招牌,可仍然有很多人挤在那里,他们假设那窗口会突然打开,几张残余的票会突然出现在里面。他们的脚下有一些纽扣散乱地躺着,纽扣反映出了刚才他们在这里拚抢的全部过程。这个时候一些人从口袋里拿出电影票进去了,他们进去时没有忘记向那些无票的打个招呼。于是那人堆开始出现空隙,而且越来越大。最后只剩下那些手里晃动着钞票的人,就是这时候他们仍然坚定地站在那里,尽管电影已经开演。他感到自己手中挥舞着一把砍刀,砍刀正把他四周的空气削成碎块。他挥舞了一阵子后就向那些人的鼻子削去,于是他看到一个个鼻子从刀刃里飞了出来,飞向空中。而那些没有了鼻子的鼻孔仰起后喷射出一股股鲜血,在半空中飞舞的鼻子纷纷被击落下来。于是满街的鼻子乱哄哄地翻滚起来。“劓!”他有力地喊了一声,然后一瘸一拐走开了。
那时候,有一个人手里举着几张电影票出现了,于是所有的人都一拥而上。那人求饶似的拚命叫喊声离疯子越来越远。
咖啡厅里响着流行歌曲,歌曲从敞着的门口流到街上,随着歌曲从里面流出了几个年轻人。他们嘴里叼着万宝路,鼻子里哼着歌曲来到了街上。他们是天天要到这里来的,在这里喝一杯雀巢咖啡,然后再走到街上去。在街上他们一直要逛到深更半夜。他们在街上不是大声说话,就是大声唱歌。他们希望街上所有的人都注意他们。
他们走出咖啡厅时刚好看到了疯子,疯子正挥舞着手一声声喊叫着“”走来。这情景使他们哈哈大笑。于是他们便跟在了后面,也装着一瘸一拐,也挥舞着手,也乱喊乱叫了。街上行走的人有些站下来看着他们,他们的叫唤便更起劲了。然而不一会他们就已经精疲力竭,他们就不再喊叫;也不再跟着疯子。他们摸出香烟在路旁抽起来。
砍刀向那些走来的人的膝盖砍去了,砍刀就像是削黄瓜一样将他们的下肢砍去了一半。他看到街上所有人仿佛都矮了许多,都用两个膝盖在行走了。他感到膝盖行走时十分有力,敲得地面咚咚响。他看到满地被砍下的脚正在被那些膝盖踩烂,像是碾过一样。街道是在此刻开始繁荣起来的。这时候月光灿烂地飘洒在街道上,路灯的光线和商店里倾泻而出的光线交织在一起,组成了像梧桐树阴影一般的光块。很多双脚在上面摆动,于是那组合起来的光亮时时被打碎,又时时重新组合。街道上面飘着春夜潮湿的风和杂乱的人之声。这个时候那些房屋的窗口尽管仍然亮着灯光,可那里面已经冷清了,那里面只有一两个人独自或者相对而坐。更多的他们此刻已在这里漫步。他们从商店的门口进进出出,在街道上来来往往。
他看到所有走来的人仿佛都赤身祼体。于是刀向那些走来的男子的下身削去。那些走来的男子在前面都长着一根尾巴,刀砍向那些尾巴。那些尾巴像沙袋似地一个一个重重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破裂后从里面滚了奇妙的小球。不一会满街都是那些小球在滚来滚去,像是乒乓球一样。
她从商店里走出来时,看到街上的人像两股水一样在朝两个方向流去,那些脱离了人流而走进两旁商店的人,看去像是溅出来的水珠。这时候她看到了那个疯子,疯子正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中间,双手挥舞着,嘴里沙哑地喊叫着“宫”。但是走在疯子身旁的人都仿佛没有看到他,他们都尽情地在街上走着。疯子沙哑的喊叫被他们杂乱的人声时而湮没。疯子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她开始慢慢往家走去。她故意走得很慢。这两天来她总是独自一人出来走走,家中的寂静使她难以忍受,即便是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会让她吓一跳。
尽管走得很慢,可她还是觉得很快来到了家门口。她在楼下站了一会,望了望天上的星光,那星光使此刻的天空璀璨无比。她又看起了别家明亮的窗户,轻微的说话声从那里隐约飘出。她在那里站了很久,然后才慢吞吞地沿着楼梯走了上去。她刚推开家门时,就听到了母亲的一声惊叫:”把门关上。”她吓了一跳,赶紧关上门。母亲正头发蓬乱地坐在门旁。
她在母亲身旁站着,母亲惊恐地对她说:“我听到了他的叫声。她不知该对母亲说些什么,只是无声地站着。站了一会她才朝里屋走去。她看到父亲正坐在窗前发呆。她走上去轻轻叫了一声,父亲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继续发呆。而当她准备往自己屋里走去时,父亲却转过头来对她说:“你以后没事就不要出去了。”说完,父亲转回头去又发呆了。
她轻轻答应一声后便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在床上坐了下来。四周非常寂静,听不到一丝声响。她望着窗户,在明净的窗玻璃上有几丝光亮在闪烁,那光亮像是水珠一般。透过玻璃她又看到了遥远的月亮,此刻月亮是红色的。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眼泪掉在胸口上的声音。
铁匠铺里火星四溅,叮叮当当的声音也在四溅,那口炉子正在熊熊燃烧,两个赤膊的背脊上红光闪闪,汗水像蚯蚓似地爬动着,汗水也在闪闪发光。
疯子此时正站在门口,他的出现使他们吓了一跳,于是锤声戛然而止,夹着的铁块也失落在地。疯子抬腿走了进去,咧着嘴古怪地笑着,走到那块掉在地上的铁块旁蹲了下去。刚才还是通红的铁块已经迅速地黑了下来,几丝白烟在袅袅升起。疯子伸出手去抓铁块,一接触到铁块立刻响出一声嗤的声音,他猛地缩回了手,将手放进嘴里吮吸起来。然后再伸过去。这次他猛地抓起来往脸上贴去,于是一股白烟从脸上升腾出来,焦臭无比。
两个铁匠吓得大惊失色,疯子却是大喊一声:“墨!”接着站起来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胡同,然后在街旁站了一会,接着往右走了。这时候一辆卡车从他身旁驶过,扬起的灰尘几乎将他覆盖。他走到了街道中央,继续往前走。走了一阵他收住腿,席地而坐了。那时有几个人走到他身旁也站住,奇怪地望着他。另外还有几个人正十分好奇地走来。母亲已经有一个来月没去上班了。这些日子以来,母亲整天都是呆呆地坐在外间,不言不语。因为她每次外出回来推开家门时,母亲都要惊恐地喊叫,父亲便要她没事别出去了。于是从那以后她就不再外出,就整日整日地呆在自己房间里。父亲是要去上班的,父亲是早晨出去到晚上才回来,父亲中午不回家了。她独自而坐时,心里十分盼望伙伴的来到。可伙伴来了,来敲门了,她又不敢去开门。因为母亲坐在那里吓得直哆嗦,她不愿让伙伴看到母亲的模样。可当她听到伙伴下楼去的脚步声时,却不由流下了眼泪。
近来母亲连亮光都害怕了,于是父亲便将家中所有的窗帘都拉上。窗帘被拉上,家中一片昏暗。她置身于其间,再也感受不到阳光,感受不到春天,就连自己的青春气息也感受不到了。可是往年的现在她是在街上走着的,是和父母走在一起。她双手挽着他们在街上走着的时候,总会遇上一些父母的熟人走来。他们总是开玩笔地说:“快把她嫁出去吧。”而父亲总是假装严肃地回答:“我的女儿不嫁任何人。”母亲总是笑着补充一句:“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那年父亲拿着一个皮球朝她走来,从此欢乐便和她在一起了。多少年了,他们三人在一起时总是笑声不断。父亲总是那么会说笑话,母亲竟然也学会了,她则怎么也学不会。好几次三人一起出门时,邻居都用羡慕的口气说:“你们每天都有那么多高兴事。”那时父亲总是得意洋洋地回答:“那还用说。”而母亲则装出慷慨的样子说:“分一点给你们吧。”她也想紧跟着说句什么,可她要说的没有趣,因此她只得不说。
可是如今屋里一片昏暗,一片寂静。哪怕是三人在一起时,也仍是无声无息。好几次她太想去和父亲说几句话,但一看到父亲也和母亲一样在发呆,她便什么也不说了,她便走进自己的房间将门关上。然后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偷偷看起了那条大街。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看着有几个人站在人行道上说话,他们说了很久,可仍没说完。当看到几个熟人的身影时,她偷偷流下了眼泪。
那么多天来,她就是这样在窗前度过的。当她掀开窗帘的一角时,她的心便在那春天的街道上行走了。
此刻她就站在窗前,通过那一角玻璃。她看到街上的行人像蚂蚁似的在走动,然后发现他们走到了一起,他们围了起来。她看到所有走到那里的人都在围上去。她发现那个圈子在厚起来了。他在街道上盘腿而坐,头发披落在地,看去像一棵柳树。一个多月来,阳光一直普照,那街道像是涂了一层金黄的颜色,这颜色让人心中充满暖意。他伸出两条细长的手臂,好似黑漆漆过又已经陈旧褪色了的两条桌腿。他双手举着一把只有三寸来长的锈迹斑斑的钢锯,在阳光里仔细瞅着。
她看到一些孩子在往树上爬,而另一些则站到自行车上去了。她想也许是一个人在打拳卖药吧,可竟会站到街道上去,为何不站到人行道上去。她看到圈子正在扩张,一会儿工夫大半条街道被阻塞了。然后有一个交通警走了过去,交通警开始驱赶人群了。在一处赶开了几个再去另一处时,被赶开的那些人又回到了原处。她看着交通警不断重复又徒然地驱赶着。后来那交通警就不再走动了,而是站在尚未被阻塞的小半条街上,于是新围上去的人都被他赶到两旁去了。她发现那黑黑的圈子已经成了椭圆。
他嘴里大喊一声:“劓!”然后将钢锯放在了鼻子下面,锯齿对准鼻子。那如手臂一样黑乎乎的嘴唇抖动了起来,像是在笑。接着两条手臂有力地摆动了,每摆动一下他都要拚命地喊上一声:“劓!”钢锯开始锯进去,鲜血开始渗出来。于是黑乎乎的嘴唇开始红润了。不一会钢锯锯在了鼻骨上,发出沙沙的轻微摩擦声。于是他不像刚才那样喊叫,而是微微地摇头晃脑,嘴里相应地发出沙沙的声音。那锯子锯着鼻骨时的样子,让人感到他此刻正怡然自乐地吹着口琴。然而不久后他又一声一声狂喊起来,刚才那短暂的麻木过去之后,更沉重的疼痛来到了。他的脸开始歪了过去。锯了一会,他实在疼痛难熬,便将锯子取下来搁在腿上。然后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气。鲜血此刻畅流而下了,不一会工夫整个嘴唇和下巴都染得通红,胸膛上出现了无数歪曲交叉的血流,有几道流到了头发上,顺着发丝爬行而下,然后滴在水泥地上,像溅开来的火星。他喘了一阵气,又将钢锯举了起来,举到眼前,对着阳光仔细打量起来。接着伸出长得出奇也已经染红的指甲,去抠嵌入在锯齿里的骨屑,那骨屑已被鲜血浸透,在阳光里闪烁着红光。他的动作非常仔细,又非常迟钝。抠了一阵后,他又认认真真检查了一阵。随后用手将鼻子往外拉,另一只手把钢锯放了进去。但这次他的双手没再摆动,只是虚张声势地狂喊了一阵。接着就将钢锯取了出来,再用手去摇摇鼻子,于是那鼻子秋千般地在脸上荡了起来。
她看到那个椭圆形状正一点一点地散失开去,那些走开的人影和没走开的人影使她想起了什么,她想到那很像是一小摊不慎失落的墨汁,中间黑黑一团,四周溅出去了点点滴滴的墨汁。那些在树上的孩子此刻像猫一样迅速地滑了下去,自行车正在减少。显然街道正在被腾出来,因为那交通警不像刚才那么紧张地站在那里,他开始走动起来。
他将钢锯在阳光里看了很久,才放下。他双手搁在膝盖上,休息似地坐了好一会。然后用钢锯在抠脚背裂痕里的污垢,污垢被抠出来后他又用手重新将它们嵌进去。这样重复了好几次,十分悠闲。最后他将钢锯搁在膝盖上,仰起脑袋朝四周看看,随即大喊一声:“”皮肤在狂叫声里被锯开,被锯开的皮肤先是苍白地翻了开来,然后慢慢红润起来,接着血往外渗了。锯开皮肤后锯齿又搁在骨头上了。他停住手,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双手优美地摆动起来了,沙沙声又响了起来。可是不久后他的脸又歪了过去,嘴里又狂喊了起来。汗水从额上滴滴答答往下掉,并且大口呼哧呼哧地喘气。他双手的摆动越来越缓慢,嘴里的喊叫已经转化成一种呜呜声,而且声音越来越轻。随后两手一松耷拉了下去,钢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脑袋也耷拉了下来,嘴里仍在轻轻地呜呜响着。他这样坐了很久,才重新抬起头,将地上的钢锯捡起来,重新搁在膝盖上,然而却迟迟没有动手。接着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血红的嘴唇又抖动了,又像是在笑。他将钢锯搁到另一个膝盖上,然后又是大喊一声:“!”他开始锯左腿了。也是没多久,膝盖处的皮肤被锯开了,锯齿又挨在了骨头上。于是那狂喊戛然而止,他抬头得意地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才低下头去,随即嘴里沙沙地轻声叫唤,随着叫唤,他的双手摆动起来,同时脑袋也晃动,身体也晃动了。那两种沙沙声奇妙地合在一起,听去像是一双布鞋在草丛里走动。疯子此刻脸上的神色出现了一种古怪的亲切。从背影望去,仿佛他此刻正在擦着一双漂亮的皮鞋。这时钢锯清脆地响了一声,钢锯折断了。折断的钢锯掉在了地上,他的身体像是失去了平衡似地摇晃起来。剧痛这时来了,他浑身像筛谷似地抖动。很久后他才稳住身体,将折断的钢锯捡起来,举到眼前仔细观瞧。他不停地将两截钢锯比较着,像是要从里面找出稍长的一截来。比较了好一阵,他才扔掉一截,拿着另一截去锯右腿了。但他只是轻轻地锯了一下,嘴里却拼命地喊了一声。随后他又捡起地上那一截,又举到阳光里比较起来。比较了一会重新将那截扔掉,拿着刚才那截去锯左腿了。可也只是轻轻地锯了一下,然后再将地上那截捡起来比较。她看到围着的人越来越少,像墨汁一样一滴一滴被弹走。现在只有那么一圈了,很薄的一圈。街道此刻不必再为阻塞去烦恼,那个交通警也走远了。
他将两段钢锯比较来比较去,最后同时扔掉。接着打量起两个膝盖来了,伸直的腿重又盘起。看了一会膝盖,他仰头眯着眼睛看起了太阳。于是那血红的嘴唇又抖动了起来。随即他将两腿伸直,两手在腰间摸索了一阵,然后慢吞吞地脱下裤子。裤子脱下后他看到了自己那根长在前面的尾巴,脸上露出了滞呆的笑。他像是看刚才那截钢锯似地看了很久,随后用手去拨弄,随着这根尾巴的晃动,他的脑袋也晃动起来。最后他才从ρi股后面摸出一块大石头。他把双腿叉开,将石头高高举起。他在阳光里认真看了看石头,随后仿佛是很满意似地点了点头。接着他鼓足劲大喊一声:“宫!”就猛烈地将石头向自己砸去,随即他疯狂地咆哮了一声。
这时候她看到那薄薄的一圈顷刻散失了,那些人四下走了开去,像是一群聚集的麻雀惊慌失措地飞散。然后她远远地看到了一团坐着的鲜血。
天快亮的时候,她被母亲一声毛发悚然的叫声惊醒。然后她听到母亲在穿衣服了,还听到父亲在轻声说些什么。她知道父亲是在阻止母亲。不一会母亲打开房门走到了外间,那把椅子微微摇晃出几声“吱呀”。她想母亲又坐在那里了。父亲沉重的叹息在她房门上无力地敲打了几下。她没法再睡了,透过窗帘她看到了微弱的月光,漆黑的屋内呈现着一道惨白。她躺在被窝里,倾听着父亲起床的声音。当父亲的双脚踩在地板上时,她感到自己的床微微晃了起来。父亲没有走到外间,而是在床上坐了下来,床摇动时发出了婴儿哭声般的声响。然后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
后来她看到窗帘不再惨白,开始慢慢红了起来。她知道太阳在升起,于是她坐起来,开始穿衣服。她听到父亲从床上站起,走到厨房去,接着传来了一丝轻微的声音。父亲已经习惯这样轻手轻脚了,她也已经习惯。穿衣服时她眼睛始终看着窗帘,她看到窗帘的色彩正在渐渐明快起来,不一会无数道火一样的光线穿过窗帘照射到了她的床上。
她来到外间时,看到父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父亲已将早饭准备好了。母亲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到母亲那张被蓬乱头发围着的脸时,不觉心里一酸。这些日子来她还没有这么认真看过母亲。现在她才发现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苍老到了让她难以相认。她不由走过去将手轻轻放在母亲肩上,她感到母亲的身体紧张地一颤。母亲抬起头来,惊恐万分地对她说:“我昨夜又看到他了,他鲜血淋漓地站在我床前。”听了这话,她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她无端地联想起昨天看到的那一团坐着的鲜血。
此刻父亲走过来,双手轻轻地扶住母亲的肩膀,母亲便慢慢站起来走到桌旁坐下。三人便坐在一起默默地吃了一些早点,每人都只吃了几口。
父亲要去上班了,他向门口走去。她则回自己的房间。父亲走到门旁时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走到她的房间。那时她正刚刚掀开窗帘在眺望街道。父亲走上去轻轻对她说:“你今天出去走走吧。”她转回身来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和他一起走了出去。来到楼下时,父亲问她:“你上同学家吗?”她摇摇头。一旦走出了那昏暗的屋子,她却开始感到不知所措。她真想再回到那昏暗中去,她已经习惯那能望到大街的一角玻璃了。尽管这样想,但她还是陪着父亲一直走到胡同口。然后她站住,她想到了自己的伙伴,她担心伙伴万一来了,会上楼去敲门。那时母亲又会害怕得缩成一团。所以她就在这里站住。父亲往右走了。这时候是上班时间,街上自行车蜂拥而来又蜂拥而去,铃声像一阵阵浪潮似地涌来和涌去。她一直看着父亲的背影,她看到父亲不知为何走进了一家小店,而不一会出来后竟朝她走来了。父亲走到她跟前时,在她手里塞了一把糖,随后转身又走了。她看着父亲的背影是怎样消失在人堆里。然后她才低头看着手中的糖。她拿出一颗,其余的放进口袋。她将糖放进嘴里咀嚼起来。她只听到咀嚼的声音,没感觉出味道来。这时她看到有个年轻人正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车群里钻来钻去。她一直看着他。
她的伙伴此刻走来了,来到她跟前。伙伴说:“你们全家都到哪去了?”她迷惑地望着她,然后摇摇头。
“那怎么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声,而且窗帘都拉上了。”
她不知所措地搓起了手。
“你怎么了?”“没什么。”她说,然后转过头去看刚才那辆自行车,但已经看不到了。“你脸色太差了。”“是吗?”她回过头来。
“你病了吗?”“没有。”“你好像不高兴?”“没有。”她努力笑了笑,然后振作精神问:“今天去哪?”
“展销会,今天是第一天。”伙伴说着挽起了她的胳膊,“走吧。”伙伴兴奋的脚步在身旁响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忘记那些吧。”春季展销会在另一条街道上。展销会就是让人忘记别的,就是让人此刻兴奋。冬天已经过去。春天已经来了。他们需要更换一下生活方式了。于是他们的目光挤到一起,他们的脚踩到一起。在两旁搭起简易棚的街道里,他们挑选着服装,挑选着生活用品。他们是在挑选着接下去的生活。
每一个棚顶都挂着大喇叭,为了竞争每个喇叭都在声嘶力竭地叫唤着。跻身于其间的他们,正被巨大的又杂乱无章的音乐剧烈地敲打。尽管头晕眼花,尽管累得气喘吁吁,可他们仍兴致勃勃地互相挤压着,仍兴致勃勃地大喊大叫。他们的声音比那音乐更杂乱更声嘶力竭。而此刻一个喇叭突然响起了沉重的哀乐,于是它立刻战胜了同伴。因为几乎是所有的人都朝它挤去,挤过去的人都哈哈大笑。他们此刻听到这哀乐感到特别愉快,他们都不把它的出现理解成恶作剧,他们全把它当作一个幽默。他们在这个幽默里挤着行走。
她们已经身不由己了,后面那么多人推着她们,她们只能往前不能往后走了。她怀里抱着伙伴买下的东西,伙伴买下的东西俩人都快抱不下了,可伙伴的眼睛还在贪梦地张望着。她什么也没买,她只是挤在人堆里张望,就是张望也使她心满意足。挤在拥挤的人堆里,挤在拥挤的声音里,她果然忘记了她决定忘记的那些。她此刻仿佛正在感受着家庭的气息,往日的家庭不正是这样的气息?
她们就这样被人推着走了出去,于是后面那股力量突然消失。她站在那里,恍若一条小船被潮水冲到沙滩上,潮水又迅速退去,她搁浅在那里。她回身朝那一片拥挤望去,内心一片空白。她听到伙伴在说:“那裙子真漂亮,可惜挤不过去。”
伙伴所说的裙子她也看到的,但她没感到它的迷人。是的,所有的服装都没有迷住她。迷住她的是那拥挤的人群。
“再挤进去吧。”她说。她很想再挤进去,但不是为了再去看那裙子一眼。伙伴没有回答,而是用手推推她,随着伙伴的暗示,她又看到了那个疯子。疯子此刻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他满身都是斑斑血迹,他此刻双手正在不停地挥舞,嘴里也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什么。仿佛他与挤在一起的他们一样兴高采烈。
无边无际的人群正蜂拥而来,一把砍刀将他们的脑袋纷纷削上天去,那些头颅在半空中撞击起来,发出的无比的声响,仿佛是巨雷在轰鸣。声响又在破裂,破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声音,而这一小块一小块的声音又重新组合起来,于是一股撕心裂胆的声音巨浪般涌来了。破碎的头颅在半空中如瓦片一样纷纷掉落下来,鲜血如阳光般四射。与此同时一把闪闪发亮的锯子出现了,飞快地锯进了他们的腰部。那些无头的上身便纷纷滚落在地,在地上沉重地翻动起来。溢出的鲜血如一把刷子似的,刷出了一道道鲜红的宽阔线条。这些线条弯弯曲曲,又交叉到了一起。那些没有了身体的双腿便在线条上盲目地行走,他们不时撞在一起,于是同时摔倒在地,倒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一只巨大的油锅此刻油气蒸腾。那些尚是完整的人被下雨般地扔了进去,油锅里响起了巨大的爆裂声,一些人体象鱼跃出水面一样被炸了起来,又纷纷掉落下去。他看到半空中的头颅已经全部掉落在地了,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将那些身体和下肢掩埋了起来。而油锅里那些人体还在被炸上来。他伸出手开始在剥那些还在走来的人的皮了。就像撕下一张张贴在墙上的纸一样,发出了一声声撕裂绸布般美妙无比的声音。被剥去皮后,他们身上的脂肪立刻鼓了出来,又耷拉了下去。他把手伸进肉中,将肋骨一根一根拔了出来,他们的身体立即朝前弯曲了下去。他再将他们胸前的肌肉一把一把抓出来,他便看到了那还在鼓动的肺。他专心地拨开左肺,挨个看起了还在一张一缩的心脏。两根辫子晃晃悠悠地独自飘了过来,两只美丽的红蝴蝶驮着两根辫子晃晃悠悠飞了过来。
她看到疯子又在盯着自己看了,口水从嘴角不停地滴答而下。她听到伙伴惊叫了一声,然后她感到自己的手被伙伴拉住了,于是她的脚也摆动了起来。她知道伙伴拉着她在跑动。
那场春雪如今已被彻底遗忘,如今桃花正在挑逗着开放了,河边的柳树和街旁的梧桐已经一片浓绿,阳光不用说更加灿烂。尽管春天只是走到中途,尽管走到目的地还需要时间。但他们开始摆出迎接夏天的姿态了。女孩子们从展销会上挂着的裙子里最早开始布置起她们的夏天,在她们心中的街道上,想象的裙子已在优美地飘动了。男孩子则从箱底翻出了游泳裤,看着它便能看到夏天里荡漾的水波。他们将游泳裤在枕边放了几天,重又塞回箱底去。毕竟夏天还在远处。
这时候在那街道的一隅,疯子盘腿而坐。街道晒满阳光,风在上面行走,一粒粒小小的灰尘冉冉升起,如烟般飘扬过去。因为阳光的注视,街道洋溢着温暖。很多人在这温暖上走着,他们拖着自己倾斜的影子,影子在地上滑去时显得很愉快。那影子是凉爽的。有几个影子从疯子ρi股下钻了过去。那时他正专心致志地在打量着一把菜刀。这是一把从垃圾中捡来的菜刀,锈迹斑斑,刀刃上的缺口非常不规则地起伏着。
他将菜刀翻来覆去举起放下地看了好一阵,然后滞呆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口水便从嘴角滴了下来。此刻他脸上烫出的伤口已在化脓了,那脸因为肿胀而圆了起来,鼻子更是粗大无比,脓水如口水般往下滴。他的身体正在散发着一股无比的奇臭,奇臭肆无忌惮地扩张开去,在他的四周徘徊起来。从他身旁走过去的人都嗅到了这股奇臭,他们仿佛走入一个昏暗的空间,走近了他的身旁,随后又像逃离一样走远了。他将菜刀往地上一放,然后又仔细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将菜刀调了个方向,认真端详了一番后,接着又将菜刀摆成原来的样子。最后他慢慢地伸直盘起的双腿,龇牙咧嘴了一番。他伸出长长的指甲在阳光里消毒似地照了一会后,就伸到腿上十分认真十分小心地刹那沾在上面的血迹。一个多星期下来,腿上的血迹已像玻璃纸那么薄薄地贴在上面了,他很耐心地一点一点将它们剥离下来,剥下一块便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再去剥另一块。全部剥完后,他又仔细地将两腿检查了一番,看看确实没有了,就将玻璃纸一样的血迹片拿到眼前,抬头看起了太阳。他看到了一团暗红的血块。看一会后他就将血迹片放在另一端。这里拿完他又从另一端一张张拿起来继续看。他就这么兴致勃勃地看了好一阵,然后才收起垫到ρi股下面。他将地上的菜刀拿起来,也放在眼前看,可刀背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只看到一团漆黑,四周倒有一道道光亮。接下去他把菜刀放下,用手指在刀刃上试试。随后将菜刀高高举起,对准自己的大腿,嘴里大喊一声:“凌迟!”菜刀便砍在了腿上。他疼得嗷嗷直叫。叫了一会低头看去,看到鲜血正在慢慢溢出来,他用指甲去拨弄伤口,发现伤口很浅。于是他很不满意地将菜刀举起来,在阳光里仔细打量了一阵,再用手去试试刀刃。然后将腿上的血沾到刀上去,在水泥地上狠狠地磨了起来,发出一种粗糙尖利的声响。他摇头晃脑地磨着,一直磨到火星四散,刀背烫得无法碰的时候,他才住手,又将菜刀拿起来看了,又用手指去试试刀刃。他仍不满意,于是再拚命地磨了一阵,直磨得他大汗淋漓精疲力竭为止。他松开手,歪着脑袋喘了一会气,接着又将菜刀举在眼前看了,又去试试刀刃,这次他很满意。
他重新将菜刀举过头顶,嘴里大喊一声后朝另一侧大腿砍去。这次他嘴里发出一声尖细又非常响亮的呻吟,然后呜呜地叫唤了起来,全身如筛谷般地抖动,耷拉着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摇摆了。那菜刀还竖在腿里,因为腿的抖动,菜刀此刻也在不停地摇摆。摇摆了好一阵菜刀才掉在地上,声响很迟钝。于是鲜血从伤口慢慢地涌出来,如屋檐滴水般滴在地上。过了很久,他才提起耷拉着的手,从地上捡起菜刀,菜刀便在他手里不停地抖动,他迟疑了片刻,双手将刀放进刚才砍出的伤口,然后嘴里又发出了那种毛骨悚然的呜呜声,慢慢地他从腿上割下了一块肉。此刻他全身剧烈地摇晃了起来,那呜呜声更为响亮。那已不是一声声短促的喊叫,而是漫长的几乎是无边无际的野兽般的呜咽声了。
这声音让所有在不远地方的人不胜恐惧。此刻这条街上已空无一人,而两端却站满了人。他们怀着惊恐的心情听这叫人胆战心惊的声音。有几个大胆一点的走过去看了一眼,可回来时个个脸色苍白。一些人开始纷纷退去,而新上来的人却再不敢上前去看了。那声音开始慢慢轻下去,虽说轻下去可不知为何更为恐惧。那声音现在鬼哭狼嚎般了,仿佛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阴沉又刺耳。尽管他们此刻挤在一起,却又各自恍若是在昏暗的夜间行走时听到的骇人的声音,而且声音就在背后,就在背后十分从容地响着,既不远去也不走近。他们感到一股力量正在挤压心脏,呼吸就是这样困难起来。
“去拿根绳子把他捆起来。”一个窒息的声音在他们中间亮了出来。于是他们开始说话,他们的声音仿佛被一根绳子牵住似的,响亮不起来。他们都表示赞同。有人走开了,不一会工夫就拿来了一根麻绳。但是没人愿意过去,刚才说话的那人已经消失了。此时那声音越来越低,像是擦着地面呼啸而来。他们已经无法忍受,却又没有离去。他们感到若不把疯子捆起来,这毛骨悚然的声音就不会离开耳边,哪怕他们走得再远,仍会不绝地回响着。于是大家都推荐那个交通警走过去,因为这是他的职责。但交通警不愿一人走过去,交涉了好久才有四个年轻人站出来愿意陪他去。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棍子,以防疯子手中的刀向他们砍过来。
他已不再呜咽,已不再感到疼痛,只是感到身上像火烧一样躁热。他嘴里吐着白沫,神情僵死又动作迟缓地在腿上割着。尽管那样子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可他依旧十分认真十分入迷。最后他终于双手无力地一松,菜刀掉在了地上。然后他如死去一般坐了很久,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又吃力地从地上捡起了菜刀。他们五个人拿着绳子走过去,有一个用木棍打掉他手中的菜刀,另四人便立刻用麻绳将他捆起来。他没有反抗,只是费劲地微微抬起头来望着他们。
他看到五个刽子手走了过来,他们的脚踩在满地的头颅和血肉模糊的躯体上,那些杂乱的肋骨微微翘起,他们的脚踩在上面居然如履平地。他看到他们身后跟着一大群人,那些人都鲜血淋漓,身上的皮肉都被割去了大半,而剩下的已经无法掩盖暴露的骨骼。他们跟在后面,无声地拥来。他看到五个刽子手手里牵着五辆马车走来,马蹄扬起却没有声音,车轮在满地的头颅和躯体上辗过,也没有声音。他们越来越近,他知道他们为何走来。他没有逃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走来。他们已经走到了跟前,那后面一大群血淋淋的骨骼便分散开去,将他团团围住。五个刽子手走了上来,一人抓住他的脖子,另四人抓起他的四肢。他脱离了地面,身体被横了起来。他看到天空一片血色,一团团凝固了的暗红血块在空中飘来飘去。他感到自己的脖子里套上了一根很粗的绳子,随即四肢也被绑上了相同的绳子。五辆马车正朝五个方向站着。五个刽子手跳上了各自的马车。他的身体就这样荡了一会儿。然后他看到五个刽子手同时扬起了皮鞭,有五条黑蛇在半空中飞舞起来。皮鞭停留了片刻,然后打了下去。于是五辆马车朝五个方向奔跑了起来。他看到自己的四肢和头颅在顷刻之间离开了躯体。躯体则沉重地掉了下去,和许多别的躯体混在了一起。而头颅和四肢还在半空中飞翔。随即那五个刽子手勒住了马,他的头颅和四肢便也掉在了地上,也和别的头颅和四肢混在一起。然后五个刽子手牵着马朝远处走去,那一大群血淋淋的骨骼也跟着朝远处走去。不一会他们全都消失了。于是他开始去寻找自己的头颅,自己的四肢还有自己的躯体。可是找不到了,它们已经混在了满地的头颅、四肢和躯体之中了。黄昏来临时,街上行人如同春天里掉落的树叶一样稀少。他们此刻大多围坐在餐桌旁,他们正在亨受着热气腾腾的菜肴。那明亮的灯光从窗口流到户外,和户外的月光交织在一起,又和街上路灯的光线擦身而过。于是整个小镇沐浴在一片倾泻的光线里。他们围坐在餐桌旁,围坐在这一天的尾声里。在此刻他们没有半点挽留之感,黄昏的来临让他们喜悦无比,尽管这一天已进入了尾声,可最美妙的时刻便是此刻,便是接下去自由自在的夜晚。他们愉快地吃着,又愉快地交谈着。所有在餐桌旁说出的话都是那么引人发笑,那么叫人欢快。于是他们也说起了白天见到的奇观和白天听到的奇闻。这些奇观和奇闻就是关于那个疯子。那个疯子用刀割自己的肉,让他们一次次重复着惊讶不已,然后是哈哈大笑。于是他们又说起了早些日子的疯子,疯子用钢锯锯自己的鼻子,锯自己的腿。他们又反复惊讶起来。还叹息起来。叹息里没有半点怜悯之意,叹息里包含着的还是惊讶。他们就这样谈着疯子,他们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恐惧。他们觉得这种事是多么有趣,而有趣的事小镇里时常出现,他们便时常谈论。这一桩开始旧了,另一桩新的趣事就会接踵而至。他们就这样坐到餐桌旁,就这样离开了餐桌。
接着他们走到了窗前,走到了阳台上。看到月光这么明亮,感到空气这么温馨。于是他们互相说:“去走走吧。”他们便走了出去,他们知道饭后散步有益于健康。不想出去的则坐在彩电旁,看起了与他们无关、却与他们相似的生活来。而此刻年轻人已经在街上走来走去了。
孩子是什么时候出去的,父母根本没觉察,只记得吃饭时他们还坐在桌旁。年轻人来到了街上,夜晚便热烈起来。灯光被他们搅乱了,于是刚才的宁静也被搅乱了。尽管他们分别走向影剧院,走向俱乐部,走向朋友,走向恋爱。可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人群依旧如浪潮般从商店的门口涌进去,又从另一个门口退出来。他们走在街上只是为了走,走进商店也是为了走。父母们稍微走走便回家了,他们还要走,因为他们需要走。他们只有在走着的时候才感到自己正年轻。
可是夜晚竟是那样的短暂,夜晚才刚刚来临,却已是深更半夜。尽管夜晚快要结束,尽管他们开始互道“明天见”了,开始独个回家了,可他们心中仍是充满喜悦。因为他们已经尽情享受了这个夜晚,而且他们明天还要继续享受。于是他们兴致勃勃地回家了,于是街道重又宁静了。
此刻商店的灯火已经熄灭,而那些家庭的灯火也已经或者正在熄灭。惟有路灯还亮着,惟有月光还在照耀着。他们开始沉沉睡去,小镇也开始沉沉睡去。但睡不了多久了,因为后半夜马上就会过去,那清晨的太阳也马上就会升起。
那疯子依旧坐着,身上绳子捆得十分结实,从那时到现在他一动不动。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从深深的昏迷中醒过来。那时太阳快要升起了,一片灿烂的红光正从东方放射出来。他从昏迷中醒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一片红光。于是这时候他仿佛听到了一种吼声,吼声由远至近,由轻到响,仿佛无数野兽正呜咽着跑来。这时候他精神振奋起来了,因为他还看到了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现在他可以断定吼声就是从那里飘来。他似乎看到了无数人体以各种姿态纷纷在掉落下来。于是他兴高采烈地跳跃着朝那里跑去。
恍若从沉沉昏睡中醒来,他的内心慢慢洋溢出一种全新的感觉。他的眼睛在无知无觉中费力地睁了开来。于是看到了一条街道躺在黎明里,对面的梧桐树如布景一样。
像是昏迷了很久,此刻他清醒过来了。在清醒过来的时候里,他脑中似乎一团烟雾在缭绕,然而现在开始慢慢散去。等到烟雾消散后,他脑中竟像一座空空的房屋一样,里面什么也没有。但透过那个小小的窗口,他开始看到了一些什么,而一些全新的情景也从那个窗口走了进来。
但是现在他感觉不到自己,他想活动一下四肢,可四肢没动静,于是他想晃动一下脑袋,脑袋没有反应。然而他内心却渐渐清晰起来。可是越是清晰便越麻木了,麻木是对身体而言。他明显地感到自己正在失去身体,或者说正在徒劳地寻找自己的身体。竟然会没有了身体,竟然会找不到身体。他于是惊讶起来。那个时候他开始想起了一些什么,那些东西很多,挤在一起乱糟糟的。他很费力地把它们整理起来。不久后他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学校的办公室里,两只日光灯明晃晃地闪着,西北风正在屋顶上呼啸。桌上的灰尘很厚,而窗玻璃却格外明净。他想起了自己是在街上走着,是穿着拖鞋在街上走着,有得多人拥着他也在走着。他想起了一群人闯进了他的家,那时他正在洗脚,妻子正坐在床沿上,他们的女儿已经睡了。
现在他完全清醒了,他发现刚才自己所想到的一切都发生在昨夜。现在早霞已经升起来了,太阳尽管还没有升起,可也快了。他肯定那些是发生在昨天夜晚。他是昨天夜晚离开家的,是被人带走的,那时妻子仍然坐在床沿上,妻子麻木地看着他被人带走了。他的女儿哭了,女儿为什么要哭呢?
但是现在他感到自己不在学校办公室里,因为他看到的不是明净的窗玻璃和积满灰尘的办公桌,他看到的是街道和梧桐树。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他费劲将脑袋整理了一番,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于是他不再想下去。他感到自己应该回家了。妻子和女儿也许还在睡,女儿正枕在妻子的胳膊上睡着,而妻子应该将头枕在他的胳膊上,可他现在竟然在这里。他要回家了。他想站起来,可他的身体没有反应。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被丢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身体他就不能回家,不能回家让他感到非常伤心。现在他似乎认出这条街道来了。他想只要沿着它往前走,走不远就可以拐弯,拐弯以后就可以看到自己家的窗户了。他发现自己此刻离家很近,可他没有了身体,他没法回家。
他仿佛看到自己正拿着厚厚的书在师院里走着。他看到妻子梳着两根辫子朝他走来,但那时他们不相识,他们擦身而过。擦身而过后他回头看到了两只漂亮的红蝴蝶。他仿佛看到街上下起了大雪,他看到在街上走着的人都弯腰捡起了雪片,然后读了起来。他看到一个人躺在街旁邮筒前死了。流出来的血是新鲜的,血还没有凝固,一张雪片飘了下来,盖住了这人半张脸。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光芒从远处的云端滑了过来,无声无息。他看到有人在那条街道上走动了。他看到他们时仿佛是坐在远处看着一个舞台,他们在舞台上出现,在舞台上说话并摆出了各种姿势。他不在他们中间,他和他们之间隔着什么。他们只是他们,而他只是他。然后他感到自己站起来走了,走向舞台的远处。然而他似乎仍在原处,是舞台在退去,退向远处。天亮的时候,她醒了过来。她听到了厨房里碗碟碰撞的声音,她想父亲已经在准备早饭了。而母亲大概还是在原先的地方坐着,还是原先的神态。她不知道这样还要持续多久,不知道发展下去将会怎样。她实在不愿去想这些。她开始起床了,她看到窗帘又如往常一样在闪闪烁烁,她看到阳光在上面移动。她真想去扯开窗帘,让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照到床上来,照到她身上来。她下了床,走到镜前慢慢地梳起了头发,她看到镜中自己的脸已经没有生气,已经在憔悴。她心想这一天又将如何度过?这样想着她来到了外间。她突然发现外间一片明亮,她大吃一惊。她看到是窗帘被扯开来,阳光从那里蜂拥而进。那把椅子空空地站在那里,阳光照亮它的一角。母亲呢?她想。这么一想使她万分紧张。她赶紧往厨房走去。然而在厨房里她看到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那时母亲刚好转过身来,朝她亲切地一笑。她发现母亲的头发已经梳理整齐了,那从前的神色又回到了母亲脸上,尽管这张脸已经憔悴不堪。看着惊讶的她,母亲轻轻说:“天亮时我听到他的脚步,他走远了。”母亲的声音很疲倦。她如释重负地微笑了。母亲已经转回身去继续忙起来,她朝母亲的背影看了很久。然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转过身去。她发现父亲正站在背后,父亲的脸色此刻像阳光一样明亮。她想父亲已经知道了。父亲的手伸过来轻轻在她脑后拍打了几下。她看到父亲的头发全白了。她知道他的头发为何全白了。
吃过早饭,母亲拿起菜篮,问他们:“想吃点什么?”母亲的声音里充满内疚,“已经很久没让你们好好吃了。”
父亲看着她,她也看着父亲。父亲不知如何回答,她也不知说什么。母亲等了一会,然后微微一笑,又问:“想吃什么?”她开始想了,可想了很久什么都没想起来。于是只得重新看起了父亲。这时父亲问她了:“你想吃什么?”
“你呢?”她反问。“我什么都想吃。”“我也什么都想吃。”她说。她感到这话说对了。
母亲说:“好吧,我什么都买。”
三人轻轻笑了起来。她说:“我和你一起去吧。”母亲点点头,于是他们三人一起走了出去。
她的双手重新挽住父母了,因此从前的生活也重又回来了。他们现在一起走着,一些熟人又和他们开玩笑了,开的玩笑也是从前的。她走在中间,心里充满喜悦。
来到胡同口,父亲往右走了,他要去上班。她和母亲就站在那里,看着父亲潇洒的背影和有力的双腿。父亲走了不远又回过头来看她们,发现她们正看着自己,他就走得越发潇洒了。她和母亲都禁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喊了起来。父亲站住脚回头望来。她继续喊:“给我买一个皮球。”
父亲显然一怔,但他随即点点头转身走去了。她不禁潸然泪下。母亲转过脸去,装作没有看到。然后她们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地走了起来。她们看到前面围着一群人,便走上去看。于是她们看到了那个疯子。疯子还被捆着,疯子已经死了,躺在一个邮筒旁,满身的血迹看去像是染过一样。有几个人正骂骂咧咧地把他抬起来,扔到一辆板车上。另一个骂骂咧咧地提着一桶水走来,往那一摊血迹上一冲,然后用扫帚胡乱地扫了几下便走了。板车被推走了,围着的人群也散了开去。于是她们继续走路。她在看到疯子被扔进板车时,蓦然在心里感到一阵轻松。走着的时候,她告诉母亲说这个疯子曾两次看到她如何如何,母亲听着听着不由笑了起来。此刻阳光正洒在街上,她们在街上走着,也在阳光里走着。
就这样春天走了,夏天来了。夏天来时人们一点也没有觉察,尽管还是阳春时他们已在准备迎接夏天了,可他们还是没有听到夏天走来的脚步。他们只是感到身上的衣服正在轻起来。但他们谁也没有觉察到夏天来了,他们始终以为自己依旧生活在春天里,他们感到每一天都是一样的美好,所以他们以为春天还在继续着,他们以为春天将会无休止地继续下去。可当他们穿着西装短裤、穿着裙子来到街上时,他们才发现夏天早就来了。他们开始听到知了在叫唤,开始听到敲打冰棍箱的声音。他们开始感到阳光不再美好,而美好的应该是树荫。于是他们比春天里更喜爱现在的夜晚,那夜晚像井水一样清凉,那夜晚里有微风在吹来吹去。于是在夜晚里所有的人都跑出房屋来了,他们将椅子搬到阳台上搬到家门口,他们将竹床搬到胡同里,而更多的他们则走向田野。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他们寻找到了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田埂,他们便走上去,走在洒满月光的田埂上。青蛙在两旁稻田里声声叫唤,萤火虫在他们四周闪闪烁烁地飞舞。
总是太阳刚刚落山、晚霞刚刚升起的时候,她从家里走了出来,在胡同口和她的伙伴相遇。她看到伙伴穿着和她一样漂亮的裙子。于是她们并肩走上了大街,她感到伙伴的裙了正在拂打着自己的裙子,而自己的裙子也在拂打着伙伴的裙子。她看到街上飘满了裙子,还有不少裙子正从一个个敞着的门口,一个个敞着的胡同口飘出来。街上的裙子就这样汇聚起来,又那样分散开去。街上的裙子像是一个舞蹈。
这时她们看到一个疯子正一跃一跃地走来,像是跳蚤般地走来。那是个干净的疯子,他嘴里一声声叫唤着“妹妹”走来。她们想起来了,这人是谁?她们知道他是在“文革”中变疯的,他的妻子已和他离婚,他的女儿是她们的同学。他嘴里叫着“妹妹”,那是在寻找他的妻子。
“好久没看到他了,我还以为他死了。”伙伴这么说,说毕伙伴轻轻拉了拉她的手,随即暗示她看前面走来的母女两人。“就是她们。”伙伴低声说。其实不说她也知道。
她看到这母女俩与疯子擦身而过,那神态仿佛他们之间从不相识。疯子依旧一跃一跃走着,依旧叫唤着“妹妹”。那母女俩也依旧走着。没有回过头。她俩走得很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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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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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穷困潦倒中的诗人,在他四十三岁的某一天,站在自己的书柜前迟疑不决,面对二十来年陆续购买的近五千册书籍,他不知道此刻应该读什么样的书,什么样的书才能和自己的心情和谐一致。他将叔本华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从中间的架子上取下来,读了这样一段:“……他不认识什么太阳,什么地球,而永远只是眼睛,是眼睛看见太阳;永远只是手,是手感触着地球……”他觉得很好,可是他不打算往下读,就换了一册但丁的《神曲。地狱篇》,一打开就是第八页,他看到:“……吃过之后,她比先前更饥饿她与许多野兽|交配过而且还要与更多的野兽|交配……”他这时感到自己也许是要读一些小说,于是他站到了凳子上,在书柜最顶层取出了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他翻到最后一页,看看书中人物卡什是怎样评价自己父亲的:“‘这是卡什、朱厄尔、瓦达曼、还有杜威。德尔,’爹说,一副小人得志、趾高气扬的样子,假牙什么的一应俱全,虽说他还不敢正眼看我们。‘来见过本德仓太太吧,’他说。”这位诗人就这样不停地将书籍从架子上取下来,紧接着又放了回去,每一册书都只是看上几眼,他不知道已经在书柜前站了两个多小时了,只是感到还没有找到自己准备坐到沙发里或者躺到床上去认真读一读的书。他经常这样,经常乐此不疲,没有目标地在书柜前寻找着准备阅读的书。
这一天,当他将《英雄挽歌》放回原处,拿着《培尔·金特》从凳子上下来时,一封信从书里滑了出来,滑到膝盖时他伸手抓住了它。他看到了十分陌生的字迹,白色的信封开始发黄了,他走到窗前,坐了下来,取出里面的信,他看到信是一位名叫马兰的年轻女子写来的,信上这样写:
……你当时住的饭店附近有一支猎枪,当你在窗口出现,或者走出饭店,猎枪就瞄准了你,有一次你都撞到枪口上了,可是猎枪一直没有开枪,所以你也就安然无恙地回去了……我很多情……我在这里有一间小小的“别墅”,各地的朋友来到时都在这里住过。这里的春天很美丽,你能在春天的时候
信的最后只有马兰两个字的签名,没有写上日期,诗人将这张已经发黄了的信纸翻了过来。信纸的背面有很多霉点,像是墨水留下的痕迹,他用指甲刮了几下,出现了一些灰尘似的粉末。诗人将信纸放在桌上,拿起了信封。信封的左上角贴了四张白纸条,这封信是转了几个地方后才来到他手上的。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这些白纸条,每一张都显示了曾经存在过的一个住址,他当时总是迅速地变换自己的住址。
诗人将信封翻过来,找到了邮戳,邮戳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差不多所有的笔划上都长出了邮戳那种颜色的纤维,它们连在了一起,很难看清楚上面的日期。诗人将信封举了起来,让窗外的光芒照亮它,接着,他看到或者说是分辨出了具体的笔划,他看到了日期。然后,他将这封十二年前寄出的信放在了桌子上,心里想到在十二年前,一位年轻的女子,很可能是一位漂亮的姑娘,曾经邀请他进入她的生活,而他却没有前往。诗人将信放入信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发硬了的面包,慢慢地咬了一口。
他努力去回想十二年前收到这封信时的情景,可他的记忆被一团乱麻给缠住了,像是在梦中奔跑那样吃力。于是他看着放在桌上的《培尔·金特》,他想到当时自己肯定是在阅读这部书,他不是坐在沙发里就是躺在床上,这封信他在手中拿了一会,后来他合上《培尔·金特》时,将马兰的信作为书签Сhā入到易卜生的著作之中,此后他十二年没再打开过这部著作。当时他经常收到一些年轻女子的来信,几乎所有给他写过信的女子,无论漂亮与否,都会在适当的时候光临到他的床上。就是他和这一位姑娘同居之时,也会用一个长途电话或者一封挂号的信件,将另一位从未见过的姑娘召来,见缝Сhā针地睡上一觉。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给他写信了,他也不知道该给谁写信。就是这样,他仍然每天两次下楼,在中午和傍晚的时候去打开自己的信箱,将手伸进去摸一摸里面的灰尘,然后慢慢地走上楼,回到自己屋中。虽然他差不多每次都在信箱里摸了一手的灰尘,可对他来说这两次下楼是一天里最值得激动的事,有时候一封突然来到的信会改变一切,最起码也会让他惊喜一下,当手指伸进去摸到的不再是些尘土,而是信封那种纸的感受,薄薄地一片贴在信箱底上,将它拿出来时他的手会抖动起来。所以他从书架上取下《培尔·金特》时,一封信滑出后掉到地上,对他是一个意外。他打开的不是信箱,而是一册书,看到的却是一封信。他弯下身去捡起那封信件时,感到血往上涌,心里咚咚直跳。他拿着这封信走到窗前坐下,仔细地察看了信封上陌生的笔迹,他无法判断这封信出自谁之手,于是这封信对他来说也就充满了诱惑,他的手指从信封口伸进去握住信纸抽了出来,他听到了信纸出来时的轻微响声,那种纸擦着纸的响声。后来,他望到了窗外。窗外已是深秋的景色,天空里没有阳光,显得有些苍白,几幢公寓楼房因为陈旧而变得灰暗,楼房那些窗户上所挂出的衣物,让人觉得十分杂乱,诗人看着它们,感受到生活的消极和内心的疲惫。楼房下的道路上布满了枯黄的落叶,落叶在风中滑动着到处乱飘,而那些树木则是光秃秃地伸向空中。
周林,是这位诗人的名字,他仍然坐在窗前,刚刚写完一封信,手中的钢笔在信纸的下端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在一张空白信封上填写了马兰的地址,是这位女子十二年前的地址,又将信纸两次对折后叠好放入信封。
他拿着信站起来,走到门后,取下挂在上面的外衣,穿上后他打开了门,手伸进右侧的裤子口袋摸了摸,他摸到了钥匙,接着放心地关上了门,在堆满杂物的楼梯上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去。十分钟以后,周林已经走在大街上了。那是下午的时候,街道上飘满了落叶,脚踩在上面让他听到了沙沙的断裂声,汽车驶过时使很多落叶旋转起来。他走到人行道上,在一个水果店前站立了一会,水果的价格让他紧紧皱起了眉头,可是,他这样问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尝过水果了?他的手伸进口袋,拿出了一枚一元钱的硬币,他看着硬币心想:上一次吃水果时,似乎还没有流通这种一元的硬币。有好几年了。穷困的诗人将一元钱的硬币递了过去,说:“买一个桔子。”“买什么?”水果店的主人看着那枚硬币问。
“买桔子。”他说着将硬币放在了柜台上。
“买一个桔子?”他点点头说:“是的。”
水果店的主人坐到了凳子上,对那枚硬币显得不屑一顾,他向周林挥了挥手,说道:“你自己拿一个吧。”周林的目光在几个最大的桔子上挨个停留了一会,他的手伸过去后拿起了一个不大也不小的桔子,他问道:“这个行吗?”“拿走吧。”他双手拿着桔子往前走去,桔子外包着一层塑料薄膜,他取得薄膜,桔子金黄的颜色在没有阳光的时候仍然很明亮,他的两个手指Сhā入明亮的桔子皮,将桔子分成两半,慢慢吃着往前走去,桔子里的水分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多,所以他没法一片一片地品尝,必须同时往嘴里放上三片才能吃出一点味道来。当他走到邮局时,刚好将桔子吃完,他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从口袋里取出给马兰的信,把信扔入了邮筒。他在十二年后的今天,给那位十二年前的姑娘写了回信,他在信中这样写道:
……你十二年前的来信,我今天正式收到了……这十二年里,我起码有七次变换了住址,每一次搬家都会遗失一些信件什么的,三年前我搬到现在这个住址,我发现自己已经将过去所有的信件都丢失了,唯有你这封信被保留了下来……十二年前我把你的信Сhā入了一本书中,一本没有读完的书,你的信我也没有读完。今天,我准备将十二年前没有读完的书继续读下去时,我读完的却是你的信……
在十二年前,我们之间的美好关系刚刚开始就被中断了,现在我就站在这中断的地方,等待着你的来到……我们应该坐在同一间房屋里,坐在同一个窗前,望着同样的景色,说着同样的话,将十二年前
周林给马兰的信寄出后没过多久,大约十来天,他收到了她的回信。马兰告诉周林,她不仅在过去的十二年里没有变换过住址,而且“从五岁开始,我就一直住在这里。”所以“你十二年后寄出的信,我五天就收到了。”她在信中说:“收到你的信时,我没有在读书,我正准备上楼,在楼梯里我读了你的信,由于光线不好,回到屋里我站到窗口又读了一遍,读完后我把你的信放到了桌子上,而不是夹到书里。”让周林感到由衷高兴的是,马兰十二年前在信中提到的“别墅”仍然存在。这天中午,周林坐在窗前的桌旁,把马兰的两封来信放在一起,一封过去的信和一封刚刚收到的信,他看到了字迹的变化,十二年前马兰用工整稚嫩的字,写在一张浅蓝颜色的信纸上,字写得很小。信纸先是叠了一个三角,又将两个角弯下来,然后才叠出长方的形状,弯下的两个角Сhā入到信纸之中。十二年前周林在折开马兰来信时,对如此复杂的叠信方式感到很不耐烦,所以信纸被撕破了。
现在收到的这封信叠得十分马虎,而且字迹潦草,信的内容也很平淡,没有一句对周林发出邀请的话,只是对“别墅”仍然存在的强调,让周林感到十二年前中断的事可以重新开始。这封信写在一张纸的反面,周林将纸翻过来,看到是一然后是日期和比马兰信上笔迹更为潦草的医生签名。
马兰的别墅是一间二十平米左右的房屋,室内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写字台和一只三人沙发,显得空空荡荡。周林一走进去就闻到了灰尘浓重的气息,不是那种在大街上飘扬和席卷的风沙,是日积月累后的气息,压迫着周林的呼吸,使他心里发沉。马兰将背在肩上的牛皮背包扔进了沙发,走到窗前扯开了像帆布一样厚的窗帘,光线一下子照到了周林的眼睛上,他眯缝起眼睛,感到灰尘掉落下来时不是纷纷扬扬,倒像是细雨。扯开窗帘以后,马兰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块抹布,她擦起了沙发。周林走到窗前,透过灰朦朦的玻璃,他看到了更为灰朦朦的景色,在杂乱的楼房中间,一条水泥铺成的小路随便弯曲了几下后来到了周林此刻站立的窗下。
刚才他就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他们在火车站上了一辆的士,那是一辆红色的桑塔纳。马兰让他先坐到车里,然后自己坐在了他的身边,她坐下来时顺手将牛皮背包放到了座位的中间。周林心想这应该是一个随意的动作,而不是有意要将他们之间的身体隔开。他们说着一些可有可无的话,看着的士慢慢驶去。司机打开的对讲机里同时有几个人在说话,互相通报着这座城市里街道拥挤的状况,车窗外人的身影就像森林里的树木那样层层叠叠,车轮不时溅起一片片白色的水花,水花和马兰鲜红的嘴唇,是周林在这阴沉的下午里唯一感受到的活力。半个小时以后,的士停在了一个十分阔气和崭新的公共厕所旁。周林先从车里出来,他站在这气派的公共厕所旁,看着贴在墙上的白色马赛克和屋顶的红瓦,再看看四周的楼房,那些破旧的楼房看上去很灰暗,电线在楼房之间杂乱地来来去去,不远处的垃圾筒竟然倒在了地上,他看到一个人刚好将垃圾倒在筒上,然后一转身从容不迫地离去。
他站在这里,重新体会着刚才在车站广场寻找马兰时的情景。他的双腿在行李和人群中间艰难地跋涉着,冬天的寒风吹在他的脸上,让他感受到南方特有的潮湿。他呵出了热气,又吸进别人吐出的热气,走到了广场的铁栅栏旁,把胳膊架上去,伸长了脖子向四处眺望,寻找着一个戴红帽子的女人,这是马兰在信中给他的特征。他在那里站了十来分钟,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人人喜欢鲜艳的城市,他爬到铁栅栏上,差不多同时看到了十多顶红帽子,在广场拥挤的人群里晃动着,犹如漂浮在水面上的胡萝卜。
后来,他注意到了一个女人,一个正在走过来的戴红帽子的女人,为了不让寒风丝丝地往脖子里去,她缩着脖子走来,一只手捏住自己的衣领。她时时把头抬起来看看四周,手里夹着香烟,吸烟时头会迅速低下去,在头抬起来之前她就把烟吐出来。他希望这个女人就是马兰,于是向她喊叫:“马兰。”马兰看到了他,立刻将香烟扔到了地上,用脚踩了上去,扬起右手向他走去。她的身体裹在臃肿的羽绒大衣里,他感受不到她走来时身体的扭动,她鲜红的帽子下面是同样鲜红的围巾,他看不到她的脖子,她的手在手套里,她的两条腿一前一后摆动着,来到一个水坑前,她跳跃了起来,她跳起来时,让他看到了她的身体所展现出来的轻盈。
马兰像个工人一样叼着香烟,将周林身旁的椅子搬到电表下面,从她的牛皮背包里拿出一支电笔,站到椅子上,将电表上的两颗螺丝拧松后下来说:“我们有暖气了。”她在牛皮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很大的电炉,起码有一千五百瓦,放到沙发旁,Сhā上电源后电炉立刻红起来了,向四周散发着热量。马兰这时脱下了羽绒大衣,坐到沙发里,周林看到牛仔裤把马兰的臀部绷得很紧,尽管如此她的腹部还是坚决地隆出来了一些。周林看到电炉通红一片,接着看到电表纹丝不动。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左手夹着香烟,右手玩着那支电笔,微笑地看着周林,皱纹爬到了她的脸上,在她的眼角放射出去,在她的额头舒展开来。周林也微笑了,他想不到这个女人会如此能干,她让电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同时又不用去交电费。周林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炽热起来,他脱下羽绒服,走到床边,将自己的衣服和马兰的放在一起,然后回到沙发里坐下,他看到马兰还在微笑,就说:“现在暖和多了。”
马兰将香烟递过去,问他:“你抽一支吗?”周林摇摇头,马兰又问:“你一直都不抽烟?”“以前抽过。”周林说道。“后来……后来就戒了。”
马兰笑起来,她问:“为什么戒了?怕死?”
周林摇摇头说:“和死没关系,主要是……经济上的原因。”“我明白了。”马兰笑了笑,又说,“十二年前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手里夹着一支牡丹牌的香烟。”
周林笑了,他说:“你看得这么清楚?”“这不奇怪。”马兰说。“奇怪的是我还记得这么清楚。”
马兰继续说着什么,她的嘴在进行着美妙的变化,周林仔细听着她的声音,那个声音正从这张吸烟过多的嘴中飘扬出来,柔和的后面是突出的清脆,那种令人感到快要断裂的清脆。她的声音已经陈旧,如同一台用了十多年的收录机,里面出现了沙沙的杂音。尤其当她发出大笑时,嘶哑的嗓音让周林的眼中出现一堵斑驳的旧墙,而且每次她都是用剧烈的咳嗽来结束自己的笑声。当她咳嗽时,周林不由地要为她的两叶肺担惊受怕。她止住咳嗽以后,眼泪汪汪地又给自己点燃一支香烟,随后拿出化妆盒,重新安排自己的容貌。她细心擦去被眼泪弄湿了的睫毛膏,又用手巾纸擦起了脸和嘴唇,接下去是漫长的化妆。她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可她热爱自己的脸蛋。那支只吸了一口的香烟搁在茶几上,自己燃烧着自己,她已经忘记了香烟的存在,完全投身到对脸蛋的布置之中。
两个人在沙发上进行完牡丹牌香烟的交谈之后,马兰突然有些激动,她看着周林的眼睛闪闪发亮,她说:“要是十二年前,我这样和你坐在一起……我会很激动。”
周林认真地点点头,马兰继续说:“我会喘不过气来的。”
周林微笑了,他说:“当时我经常让人喘不过气来,现在轮到我自己喘不过气来了。”他看了看马兰,补充说:“是穷困,穷困的生活让我喘不过气来。”
马兰同情地看着他,说:“你毛衣的袖管已经磨破了。”
周林看了看自己的袖管,然后笑着问:“你收到我的信时吃惊了吗?”
“没有。”马兰回答,她说:“我拆开你的信,先去看署名,这是我的习惯,我看到周林两个字,当时我没有想起来是你,我心想这是谁的信,边上楼边看,走到屋门口时我差不多看完了,这时我突然想起来了。”
周林问:“你回到屋中后又看了一遍?”
“是的。”马兰说。“你吃惊了吗?”“有点。”周林又问:“没有激动?”
马兰摇摇头:“没有。”
马兰给自己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一口后说道:“我觉得很有趣,我写出了一封信,十二年后才收到回信,我觉得很有趣。”“确实很有趣。”周林表示同意,他问:“所以你就给我来信?”“是的。”马兰说,“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是单身一人。如果我已经嫁人,有了孩子,这事再有趣我也不会让你来。”
周林轻声说:“好在你没有嫁人。”
马兰笑了,她将香烟吐出来,然后用舌尖润了润嘴唇,换一种口气说:“其实我还是有些激动。”
她看看周林,周林这时感激地望着她,她深深吸了口气后说:“十二年前我为了见到你,那天很早就去了影剧院,可我还是去晚了,我站在走道上,和很多人挤在一起,有一只手偷偷地摸起了我的ρi股,你就是那时候出现的,我忘记了自己的ρi股正在被侮辱,因为我看到了你,你从主席台的右侧走了出来,穿着一件绛红的茄克,走到了中央,那里有一把椅子,你一个人来到中央,下面挤满了人,而台上只有你一个人,空空荡荡地站在那里,和椅子站在一起。
“你毕直地在站在台上,台下没有一丝声响,我们都不敢呼吸了,睁大眼睛看着你,而你显得很疲倦,嗓音沙哑地说想不到在这里会有那么多热爱文学、热爱诗歌的朋友。你说完这话微微仰起了脸,过了一会,前面出现了掌声,掌声一浪一浪地扑过来,立刻充满了整个大厅。我把手都拍疼了,当时我以为大家的掌声是因为听到了你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你说完那句话以后就流泪了,我站得太远,没有看到你的眼泪。”在掌声里你说要朗诵一首诗歌,掌声一下子就没有了,你把一只手放到了椅子上,另一只手使劲地向前一挥,我们听到你响亮地说道:“望着你的不再是我的眼睛而是两道伤口握着你的不再是我的手而是……‘”我们憋住吸呼,等待着你往下朗诵,你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主席台上强烈的光线照在你的脸上,把你的脸照得像一只通了电的灯泡一样亮,你那样站了足足有十来分钟,还没有朗诵’而是‘之后的诗句,台下开始响起轻微的人声,这时你的手又一次使劲向前一挥,你大声说:“而是……’”我们没有听到接下来的诗句,我们听到了扑嗵一声,你直挺挺地摔到了地上。台下的人全呆住了,直到有几个人往台上跑去时,大家才都明白过来,都往主席台涌去,大厅里是乱成一团,有一个人在主席台上拚命地向下面喊叫,谁也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他大概是在喊叫着要人去拿一付担架来。他不知道你已经被抬起来了,你被七、八个人抬了起来,他们端着你的脑袋,架着你的脚,中间的人扯住你的衣服,走下了主席台,起码有二十来个人在前面为你开道,他们蛮横地推着喊道:“让开,让开……‘”你四肢伸开地从我面前被抬过去,我突然感到那七、八个抬着你的人,不像是在抬你,倒像是扯着一面国旗,去游行时扯着的国旗。你被他们抬到了大街上,我们全都涌到了大街上,阳光照在你的眼睛上使你很难受,你紧皱眉头,皱得嘴巴都歪了。“街道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多人,听过你朗诵’而是……‘的人簇拥着你,还有很多没有听过你朗诵的人,因为好奇也挤了进来,浩浩荡荡地向医院走去。来到医院大门口时,你闭着的眼睛睁开了,你的手挣扎了几下,让抬着你的人把你放下,你双脚站到了地上,右手摸着额头,低声说:”现在好了,我们回去吧。’“有一个人爬到围墙上,向我们大喊:”现在他好啦,诗人好啦,我们可以回去啦。‘“喊完他低下头去,别人告诉他,你说自己刚才是太激动了,他就再次对我们喊叫:”他刚才太激动啦!’”
周林有些激动,他坐在沙发里微微打抖了,马兰不再往下说,她微笑地看着周林,周林说:“那是我最为辉煌时候。”
接着他嘿嘿笑了起来,说道:“其实当时我是故意摔到地上的,我把下面的诗句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一句都想不起来……我只好摔倒在地。”
马兰点点头,她说:“最先的时候我们都相信你是太激动了,半年以后就不这样想了,我们觉得你是想不出下面的诗句。”
马兰停顿了一下,然后换了一种语气说:“你还记得吗?你住的那家饭店的对面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我在那里站了三次,每次都站了几个小时……”
“一棵梧桐树?”周林开始回想。
“是的,有两次我看到你从饭店里走出来,还有一次你是走进去……”“我有点想起来了。”周林看着马兰说道。
过了一会,周林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我完全想起来了,有一天傍晚,我向你走了过去……”
“是的。”马兰点着头。
随后她兴奋地说:“你是走过来了,是在傍晚的时候。”
周林霍的站了起来,他差不多是喊叫了:“你知道吗?那天我去了码头,我到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我已经走了?”马兰有些不解。
“对,你走了。”周林又坚决地重复了一次。
他说:“我们就在梧桐树下,就在傍晚的时候,那树叶又宽又大,和你这个牛皮背包差不多大……我们约好了晚上十点钟在码头相见,是你说的在码头见……”
“我没有……”“你说了。”周林不让马兰往下说。“其实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们约好了。”马兰还想说什么,周林挥挥手不让她说,他让自己说:“实话告诉你,当时我已经和另外一个姑娘约好了。要知道,我在你们这里只住三天,我不会花三天的时间去和一个姑娘谈恋爱,然后在剩下的十分钟里和她匆匆吻别。我一开始就看准了,从女人的眼睛里作出判断,判断她是不是可以在一个小时里,最多半天的时间,就能扫除所有障碍从而进入实质。”可是当我看到了你,我立刻忘记了自己和别的女人的约会。你站在街道对面的梧桐树下看着我,两只手放在一起,你当时的模样突然使我感动起来,我心里觉察到纯洁对于女人的重要。虽然我忘了你当时穿什么衣服,可我记住了你纯洁动人的样子,在我后来记忆里你变成了一张洁白的纸,一张贴在斑驳墙上的洁白的纸。
“我向你笑了笑,我看到你也向我笑了。我穿过街道走到你面前,你当时的脸蛋涨得通红,我看着你放在一起的两只漂亮的手,夕阳的光芒照在你的手指上,那时候我感到阳光索然无味。”你的手松开以后,我看到了一册精致的笔记本,你轻声说着让我在笔记本上签名留字。我在上面这样写:我想在今夜十点钟的时候再次见到你。
“你的头低了下去,一直埋到胸口,我呼吸着来自你头发中的气息,里面有一种很淡的香皂味。过了一会你抬起脸来,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别处,问我:”在什么地方?‘“我说:”由你决定。’“你犹豫了很久,又把头低了下去,然后说:”在码头。‘“
周林看到马兰听得入神,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那天傍晚我回到饭店时,起码有五六个男人在门口守候着我,他们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这是我最害怕的笑容,这笑容阻止了我内心的厌烦,还要让我笑脸相迎,将他们让进我的屋子,让他们坐在我的周围,听他们背诵我过去的诗歌……这些我都还能忍受,当他们拿出自己的诗歌,都是厚厚的一叠,放到我面前,要我马上阅读时,我就无法忍受了,我真想站起来把他们训斥一番,告诉他们我不是门诊医生,我没有义务要立刻阅读他们的诗稿。可我没法这样做,因为他们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有两三个姑娘在我的门口时隐时现。她们在门外推推搡搡,哧哧笑着,谁也不肯先进来。这样的事我经常碰上,我毫无兴趣的男人坐了一屋子,而那些姑娘却在门外犹豫不决。要是在另外的时候,我就会对她们说:“进来吧。‘”那天我没有这样说,我让她们在门外犹豫,同时心里盘算着怎样把屋里的这一堆男人哄出去。我躺到床上去打呵欠,一个接着一个地打,我努力使自己的呵欠打得和真的一样,我把脸都打疼了,疼痛使我眼泪汪汪,这时候他们都站了起来,谦卑地向我告辞,我透过眼泪喜悦地看着他们走了出去。然后我关上了门,看一下时间才刚到八点,再过半个小时是我和另外一个姑娘的约会,一想到十点钟的时候将和你在一起,我就只好让那个姑娘见鬼去了。
“我把他们赶走后,在床上躺了一会,要命的是我真的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已是凌晨三点了,我心想坏了,赶紧跳起来,跑出去。那时候的饭店一过晚上十二点就锁门了,我从大铁门上翻了出去,大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我拚命地往码头跑去,我跑了有半个小时,越跑越觉得不对,直到我遇上几个挑着菜进城来卖的农民,我才知道自己跑错了方向。”我跑到码头时,你不在那里,有一艘轮船拉着长长的汽笛从江面上驶过去,轮船在月光里成了巨大的阴影,缓慢地移动着。我站在一个坡上,里面的衣服湿透了,嗓子里像是被划过似的疼痛。我在那里站了起码有一个多小时,湿透了的衣服贴在我的皮肤上,使我不停地打抖。我准备了一个晚上的激|情,换来的却是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凌晨时空荡荡的码头上。“周林看到马兰微笑着,他也笑了,他说:”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了很久,听着江水拍岸的声响,眼睛却看不到江水,四周是一片浓雾,我把ρi股坐得又冷又湿,浓重的雾气使我的头发往下滴水了,我战栗着……“
马兰这时说:“这算不上战栗。”
周林看了马兰一会,问她:“那算什么?”“沮丧。”马兰回答。
周林想了想,表示同意,他点点头说:“是沮丧。”马兰接着说:“你记错了,你刚才所说的那个姑娘不是我。”周林看着马兰,有些疑惑地问:“我刚才说的不是你?”
“不是我。”马兰笑着回答。
“那会是谁?”“这我就不知道了。”马兰说。“这座城市里没有码头,只有汽车站和火车站,还有一个正在建造中的飞机场。”
马兰看到周林这时笑了起来,她也笑着说:“有一点没有错,你看到我站在街道对面,你也确实向我走了过来,不过你没有走到我面前,你眼睛笑着看着我,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走到了另外一个女人那里。”
“另外一个女人?”周林努力去回想。
“一个皮肤黝黑的,很丰满的女人。”马兰提醒他。
“皮肤很黑?很丰满?”
“她穿着紧身的旗袍,衩开得很高,都露出了里面的三角裤……你还没有想起来?我再告诉你她的牙齿,她不笑的时候都露着牙齿,当她把嘴抿起来时,才看不到牙齿,可她的脸绷紧了。”“我想起来了。”周林说,说着他微微有些脸红。
马兰大笑起来,没笑一会她就剧烈地咳嗽了,她把手里的香烟扔进了烟缸,双手捧住脸抖个不停。止住咳嗽以后,她眼泪汪汪地仍然笑着望着周林。
周林嘿嘿地笑了一会,为自己解释道:“她身材还是很不错的。”
马兰收起笑容,很认真地说:“她是一个浅薄的女人,一个庸俗的女人,她写出来的诗歌比她的人还要浅薄,还要庸俗。我们都把她当成笑料,我们在背后都叫她美国遗产……”
“美国遗产?”周林笑着问。
“她没有和你说过她要去继承遗产的事?”
“我想不起来了。”周林说。“她对谁都说要去美国继承遗产了,说一个月以后就要走了,说护照办下来了,签证也下来了。过了一个月,她会说两个月以后要走了,说护照下来了,签证还没有拿到。她要去继承的遗产先是十万美元,几天以后涨到了一百万,没出一个月就变成一千多万了。
“我们都在背后笑她,碰上她都故意问她什么时候去美国,她不是说几天以后,就是说一两个月以后。到后来,我们都没有兴致了,连取笑她的兴致都没有了,可她还是兴致勃勃地向我们说她的美国遗产。
“美国遗产后来嫁人了,有一阵子她经常挽着一个很瘦的男人在大街上走着,遇到我们时就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们她和她的瘦丈夫马上就要去美国继承遗产了。再后来她有了一个儿子,于是就成了三个人马上要去美国继承遗产。
“她马上了足足有八年,八年以后她没去美国,而是离婚了,离婚时她写了一首诗,送给那个实在不能忍受下去的男人。她在大街上遇到我时,给我背诵了其中的两句:”我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谁也摘不走……‘“
周林听到这里嘿嘿笑了,马兰也笑了笑,接着她换了一种语气继续说:“你从街对面走过来时,我才二十岁,我看到你眼睛里挂着笑意,我心里咚咚直跳,不敢正眼看你,我微低着头,用眼角的虚光看着你走近,我以为你会走到我身旁,我胆战心惊,手开始发抖了,呼吸也停了下来。”
马兰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她看了一会周林,才往下说:“可是你一转身走到了另外一个女人身边,我吃了一惊,我看着你和那个女人一起走去。你要是和别的女人,我还能忍受;你和美国遗产一起走了,我突然觉得自己遭受了耻辱。那一瞬间你在我心中一下子变得很丑陋,我咬住嘴唇忍住眼泪往前走,走完了整整一条街道,我开始冷笑了,我对自己说不要再难受了,那个叫周林的男人不过是另一个美国遗产。
“后为,过了大约有两个月,我和美国遗产成了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我的朋友都很惊讶,她们问我为什么和美国遗产交上了朋友?我只能说美国遗产人不错。其实在我心里有目的,我想知道你和美国遗产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和那个女人一起走去,我看到你的手放到她的肩上,我觉得你和她一样愚蠢,一样浅薄和庸俗。可我怎么也忘不了你站在影剧院台上时激动的声音,你突然倒下时的神圣。
“你知道吗?美国遗产后来一到夏天就穿起西式短裤,整整三个夏季她没有穿过裙子,她要向别人炫耀自己那双黝黑有些粗壮的腿。她告诉我你当时是怎样撩起了她的裙子,然后捧住她的双腿,往她腿上涂着你的口水,你嘴里轻声说着:”多么嘹亮的大腿。‘“她以为自己的腿真的不同凡响,她被你那句话给迷惑了,看不到自己的腿脂肪太多了,也看不到自己的腿缺少光泽……嘹亮的大腿,像军号一样嘹亮的大腿。”
马兰说到这里,嘲弄地看着周林,周林笑了起来,马兰继续说:“你走后,美国遗产说要写小说了,要把你和她之间的那段事写出来,她写了一个多月,只写了一段,她给我看,一开始写你的身体怎样从她身上滑了下去,然后写你仰躺在床上,伸开双腿,美国遗产将她的下巴搁在你的腿上,她的手摸着你的两颗Gao丸,对你说:”左边的是太阳,右边的是月亮。‘“这时候你的手伸到那颗’月亮‘旁挠起了痒痒,美国遗产问:”你把月亮给我,还是把太阳给我?’“你说:”都给你。‘“美国遗产叹息一声,说道:”太阳出来时,月亮走了;月亮出来后,太阳没了。我没办法都要。’“你说:”你可以都要。‘“美国遗产问:”有什么办法?’“你说:”别把它们当成太阳和月亮,不就行了?‘“美国遗产又问:”那把它们当成什么?’“你说:”把它们当成Gao丸。‘“美国遗产说:”不,这是太阳和月亮。’“她就写到这里。”马兰给自己点燃了一支香烟,看着周林继续说:“美国遗产嘴中的你是一个滑稽的人,在她那里听到的,全是你对她的赞美之词,从嘹亮的大腿开始,她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让你诗意化了。美国遗产被你那些滑稽的诗句组装了起来,她为此得意洋洋,到处去炫耀。
“她告诉我,她是你第一个女人。那是在你走后的那年夏天,也就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们躺在一张草席上,说到了你,说到两个多月前你站在影剧院台上时的激动场面,美国遗产立刻坐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我,当时我知道她什么都会告诉我了,只要我脸上挂着羡慕的神情。
“她把嘴凑到我的耳边,其实屋子里就我们两个人,她神秘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是他第一个女人。‘“我当时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我吃惊的是你第一个女人竟然是美国遗产,这使我对你突然产生了怜悯。美国遗产看到我的模样后得意了,她问我:”你被男人抱过吗?’“我点点头,我点头是为了让她往下说。她又问:”那个男人第一次抱你时战栗了吗?‘“’战栗?‘我当时不明白这话。
“她告诉我:”就是发抖。‘“我摇摇头,就:”没有发抖。’“她纠正我的话:”是战栗。‘“我点头重复一遍:”没有战栗。’“她挥挥手说:”那个男人不是第一次抱女人。‘“说着她又凑到我的耳边,悄声说:”’周林是第一次抱女人,他抱住我时全身发抖,他的嘴在我脖子上擦来擦去,嘴唇都在发抖,我问他是不是冷,他说不冷,我说那为什么发抖,他说这不是发抖,这是战栗。‘“
马兰说到这里问周林:“你能解释一下什么是发抖,什么是战栗吗?”
马兰继续说:“美国遗产把你带到她家里,让你在椅子里坐下,你没有坐,你从门口走到床前,又从床前走到窗口,你在美国遗产屋中走来走去,然后你回过身去对她说了一句话,一句让我听了毛骨悚然的话。”
周林看到马兰停下不说了,就问她:“我说了什么?”马兰嘲弄地看着周林,她说:“说了什么?你走到她跟前,一只手放到她的肩上,然后对她说:”让我像抱妹妹一样抱抱你。‘“
周林笑了,他对自己过去的作为表示了理解,他说:“那时候我还幼稚。”“幼稚?”马兰冷冷一笑,说:“如此拙劣的方式。”
周林还是笑,他说:“我知道自己说了一句废话,而且这句话很可笑。在当时,美国遗产把我带到她家里,就在她的卧室,她关上门,她的哥哥在楼下开了门进来,找了一件东西后又走了出去。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这时候我开始紧张了,我心里盘算着怎样把美国遗产抱住,她那时弯腰在抽屉里找着什么,ρi股就冲着我,牛仔裤把她的ρi股绷得很圆,她的ρi股真不错。
“这是最糟糕的时候,是僵局。虽然我明白她把我带到她的卧室,已经说明一些什么,我跟着她到那里也说明了一些什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间门窗都关闭的屋子里,而且这间屋子最多只有九平米,你说还能干些什么?”
“问题是怎样打破僵局,我在这时候总是顾虑重重,当她的ρi股冲着我时,我唯一的欲望就是从后面一把将她抱住,然后把她掀翻到床上,什么话都别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是女人不会愿意,就是她心里并不反对自己和一个男人进行肉体的接触,她也需要借口,需要你给她各种理由,一句话她需要欺骗,需要你把后来出现的行动都给予合理的解释。对她来说,和一个男人一起躺到床上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她会很容易地和你躺在一起……”
周林看到马兰微笑地看着自己,赶紧说:“当然,你是例外。”马兰还是微笑着,她说:“你继续说下去。”周林站起来走到窗前,往楼下看了一会,转过身来继续说:“所以我才会说那句话,那句让你毛骨悚然的话,可是我为她找到了借口,当她的身体贴到我身上时,她用不着再瞪圆眼睛或者表达其他的吃惊,更不会为了表示自己的自尊而抵抗我。”当她从抽屉里拿出她写的诗歌,大约有十来张纸,向我转过身来时,我知道必须采取行动了,要是她的兴趣完全来到诗歌上,那么我只有下一次再和她重新开始。最要命的是在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我将和一个对诗歌一窍不通的人谈论诗歌,还要对她那些滑稽的诗作进行赞扬,赞扬的同时还得做一些适当的修改。“她拿着诗作的手向我伸过来时,我立刻接过来,将那些有绿色的方格的纸放到桌子上,然后很认真地对她说了那句话,欺骗开始了,那句话不管怎样拙劣,却准确地表达了我想抱她的愿望。”她听到我的话时怔了一下,方向一下子改变了,这对她多少有点突然,尽管她心里还是有所准备的。接着她的头低了下去,我抱住了她……“
马兰打断了他的话,问他:“你发抖了?”周林笑了起来,他说:“其实在她怔住的时候,我就发抖了。”
马兰笑着说:“应该说你战栗了。”周林笑着摇摇头,他说:“不是战栗,是紧张。”
马兰说:“你还会紧张?”
周林说:“为什么我不会紧张。”
马兰说:“我觉得你会从容不迫。”
周林说:“那种时候不会有绅士。”
两个人这时愉快地笑了起来,周林继续说:“我抱住她,她一直低着头,闭上眼睛,她的脸色没有红起来,也没有苍白下去,我就知道她对这类搂抱已经司空见惯。我把自己的脸贴到她的脸上,手开始的时候在她肩上抚摸,然后慢慢下移,来到她的腰上时,她仰起脸来看着我说:”你要答应我。‘“我问她:”答应什么?’“她说:”你要把我当成妹妹。‘“她需要新的借口了,因为我这样抱着她显然不是一个哥哥在抱着妹妹,我必须做出新的解释,我说:”你的头发太美了。’“她听了这话微微一笑,我又立刻赞美她的脖子,她的眼睛,她的嘴和耳朵,然后告诉她:”我不能再把你当成妹妹了。‘“她说:”不……’“我不让她往下说,打断她,说了句酸溜溜的话:”你现在是一首诗。‘“我看到她的眼睛发亮了,她接受了这新的借口。我抱着她往床边移过去,同时对她说:”我要读你、朗诵你、背诵你。’“我把她放到了她的床上,撩起她的裙子时,她的身体立刻撑了起来,说:”别这样,这样不好。‘“我说:”多么嘹亮的大腿。’“我抱住她的腿,她的腿当时给我最突出的感受就是肉很多,我接连说了几遍嘹亮的大腿,仿佛自己被美给陶醉了,于是她的身体慢慢地重新躺到了床上。
“我每深入一步都要寻找一个借口,严格地按照逻辑进行,我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艺术鉴赏家,让她觉得我是在欣赏美丽的事物,就像是坐在海边看着远处的波涛那样,于是她很自然地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交给我的手,我把她身上所有的部位都诗化了。其实她心里完全明白我在干什么,她可能还盼着我这样做,我对自己的行为,也对她的行为做出了合理的解释以后,她就一丝不挂了。
“当我开始脱自己衣服时,她觉得接下去的事太明确了,她必须表示一下什么,她就说:”我们别干那种事。‘“我知道她在说什么,这时她已经一些不挂,所以我可以明知故问:”什么事?’“她看着我,有些为难地说:”就是那种事。‘“我继续装着不知道,问她:”哪种事?’“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没有像刚才那样总是及时地给她借口,她那时已经开始渴望了,可是没有借口。我把自己的衣服脱光,光临到她的身上时,她只能违心地抵抗了,她的手推着我,显得很坚决,可她嘴里却一遍一遍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她急切地要我给她一个解释,从而使她接下去所有配合我的行为都合情合理。我什么都没有说,她的腿就抬起来,想把我掀下去,同时低声叫道:”你要干什么?’“我酸溜溜地说,这时候酸溜溜的话是最有用的,我说:”我要朗诵你。‘“她安静了一下,接着又抵抗我了,她对我的解释显然不满,她又是低声叫道:”你要干什么?’“我贴着她的脸,低声对她说:”我要在你身上留一个纪念。‘“她问:”为什么?’“我说:”因为你的身体很美好。‘“她不再挣扎,她觉得我这个解释可以接受了,她舒展开四肢,闭上了眼睛。”她后来激动无比,她的身体充满激|情,她在激动的时候与众不同,我遇到过呻吟喘息的,也有沉默的,却没碰上过像她那样不停地喊叫:“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马兰说:“那么你呢?”
周林问:“你说什么?”
马兰将身体靠到沙发上,说道:“我是说你呢?”周林问:“我怎么了?”
马兰仔细看着周林,问他:“你有过多少女人?”周林想了想以后回答:“不少。”马兰点点头,说道:“所以你想不起我来了。”
“不对。”周林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十二年前你站在街道对面微笑地望着我。”“以后呢?”马兰问他。
“以后?”周林抱歉地笑了笑,然后说:“我犯了一个错误,没和你在一起……我跟着美国遗产走了。”
马兰摇着头说道:“你没有跟着美国遗产走,那天晚上你和我在一起。”
周林有些吃惊地望着马兰,马兰说:“你不要吃惊。”周林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他开始怀疑地看着马兰,马兰认真地对他说:“我说得是真的……你仔细想想,有一幢还没有竣工的楼房,正盖在第六层,我们两个人就坐在最上面的脚手架上,下面是一条街道,我们刚坐上去时,下面人声很响地飘上来,还有自行车的铃声和汽车的喇叭声,当我们离开时,下面一点声响都没有了……你想起来了吗?”
周林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马兰问他:“你和多少女人在没有竣工的楼房里呆过,而且是在第六层?”周林看着马兰,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后,又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他说:“我想起来了,我是和一个姑娘在一幢没有竣工的楼房里呆过,没想到就是你。”马兰微微地笑了,她对周林说:“那时候你才二十七八岁,我只有二十岁,你是一个很有名的诗人,我是一个崇敬你的女孩,我们坐在一起,坐在很高的脚手架上。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听你说话,我使劲地听着你说的每一句话,生怕漏掉一句,我对你的崇敬都压倒了对你的爱慕。那天晚上你滔滔不绝,说了很多有趣的事,你的话题跳来跳去,这个说了一半就说到另一件事上去了,过了一会你又想起来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又跳了回去,你不停地问我:”你为什么不说话?‘“可是你问完后,马上又滔滔不绝了。当时你留着很长的头发,你说话时挥舞着手,你的头发在你额前甩来甩去……”马兰看到周林在点头,就停下来看着他,周林这时Сhā进来说:“我完全想起来了,当时你的眼睛闪闪发亮,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明亮的眼睛。”马兰笑了起来,她说:“你的眼睛也非常亮,一闪一闪。”
马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们在一起坐了一个晚上,你只是碰了我一下,你说得最激动的时候把手放到了我的肩上,我自己都不知道,后来你突然发现手在我肩上,你就立刻缩了回去。
“你当时很腼腆,我们沿着脚手架往上走时,你都不好意思伸手拉我,你只是不住地说:”小心,小心。‘“我们走到了第六层,你说:”我们就坐在这里。’“我点了点头,你就蹲了下去,用手将上面的泥灰碎石子抹掉,让我先坐下后,你自己才坐下。
“后来你看着我反复说:”要是你是一个男人该多好,我们就不用分手了,你跟着我到饭店,要不我去你家,我们可以躺在一张床上,我们可以不停地说话……‘“你把这话说了三遍,接着你站了起来,说再过两个小时天就要亮了,说应该送我回家了。
“我就站起来跟着你往下走,你记得吗?那幢房子下面三层已经有了楼梯,下面的脚手架被拆掉了,走到第三层,我们得从里面的楼梯下去,那里面一片漆黑,你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们互相看不见。在漆黑里,我突然听到你急促的呼吸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呼吸,又急又重。我先是一惊,接着我马上意识到是怎么会事了,我一旦明白以后,自己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我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被你抱住,我心里很害怕,同时又很激动,激动得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我的呼吸一急促,你那边的呼吸声就更紧张了,变得又粗又响,我听到后自己的呼吸也更急更粗……”
“我们就这样走出了那幢房子,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走到街上,路灯照着我们,你在前面走着,我跟在后面,你低头走了一会,才回过身来看我,我走到你身边,这时候我们的呼吸都平静了,你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了。”
马兰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看了一会周林,问他:“你想起来了吗?”周林点了点头,他说:“当时我很胆怯。”“只是胆怯?”马兰问。
周林点着头说:“是的,胆怯。”马兰说:“应该是战栗吧?”
周林看着马兰,觉得她不是在开玩笑,就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说是战栗也可以,不过我觉得用紧张这词更合适。”
说完他又想了想,接着又说:“其实还是胆怯,当时我稍稍勇敢一点就会抱住你,可我全身发抖,我几次都站住了,听着你走近,有一次我向你伸出了手,都碰到了你的衣服,我的手一碰到你的衣服就把自己吓了一跳,我立刻缩回了手。当时我完全糊涂了,我忘记了是在下楼,忘记了我们马上就会走出那幢楼房,我以为我们还要在漆黑里走很久,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胆怯了,我觉得还有机会,谁知道一道亮光突然照在了我的眼睛上,我发现自己已经来到街上了……”
“有一点我不明白……”周林犹豫了一会后说:“就是美国遗产,我是说……她是怎么会事?”
马兰说:“她和你没关系。”
“没关系?”周林看了一会马兰,接着大声笑起来,他说:“这是你虚构的一个人?”“不。”马兰说:“有这样一个人,我说到她的事都是真的,她也和一个诗人有过那种交往,只是那个诗人不是你。”
然后马兰笑着问他:“你刚才说的那个喊叫‘妈妈’的人是谁?”
周林也笑了起来,他伸手摸了摸额头,说:“我以为她是美国遗产。”
马兰又问:“你还能想起来她是谁吗?”
周林点点头,马兰则是摇着头说:“我看你是想不起来了,就是想起来也是张冠李戴……你究竟和多少女人有过关系?”
“能想起来。”周林说:“就是要费点劲。”
周林说着身体向马兰靠近了一些,他笑着说:“我还是不明白,我说的那句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马兰问他:“哪句话?”
周林说:“就是那句很拙劣的话。”
“嘹亮的大腿?”马兰问。
周林点头说:“这句也是。”
马兰说:“那是你自己的诗句。”
周林说:“我明白了,还有一句……”
“让我像抱妹妹一样抱抱你。”马兰替他说了出来。
周林嘿嘿笑了起来,他继续问马兰:“你说美国遗产和我没关系,可这句话……我还真说过。”
马兰说:“你是对别的女人说的。”
周林问:“你怎么会知道?”
马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想。因为也有人对我说过那句话,男人都是一路货色,看上去形形色色,骨子里面都一样。有的是没完没了地说话,满嘴恭维和爱慕的话,说着手伸了过来,先在我手上碰一下,过一会在我头上拍一下,然后就是摸我的脸了。还有的巧妙一些,说起话来声东击西,听上去什么意思都没有,可每句都在试探着我的反应。我还遇到过一上来就把我抱住的人,在一秒钟以前我还不认识他,他倒像是抱住一个和他一起生活了几年的女人……”
周林笑了起来,他问马兰:“所以你就觉得我也会说那句话?”
马兰看了一会周林,说:“你还说过更为拙劣的话。”
周林说:“你别诈我了。”
马兰微笑了一下,然后问他:“你能背诵多少流行歌曲的歌词?”
周林有些不安了,他不知所措地笑了笑,马兰继续说:“应该是五、六年前,这段时间你经常用流行歌的歌词去勾引女孩,这确实也是手段,对那些十八岁、二十来岁的女孩是不是很有成效?”
周林双手捏在一起,不解地问她:“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马兰说:“六年前的夏天你在威海住过?”
周林想了想后说:“是,是在威海。”马兰说:“我也在威海,我在一家饭店里见到了你,你和十来个人坐在一起,你们大声说话,我就坐在你们右边的桌子旁,你们在一起吵吵闹闹,我看到了你。刚开始我只是觉得以前见过你,就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不停地去看你,你也开始看我,就这样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我使劲地想你是谁?你呢,开始勾引我了,每次我扭过头来看你时,你都对我微微一笑。”直到你同桌的一个人拿着酒杯走到你面前,大声叫着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你是谁,当时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六年后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你,你的头发剪短了,胡须反而留得很长,比头发还长。我当时肯定是发怔地看了你很久,你也一直微笑地看着我,你的微笑比刚才更加意味深长。“我知道你没有认出来我是谁,要不你不会这样看着我,你会立刻站起来,喊叫着走过来,你会对我说:”你还认识我吗?‘“而不是微笑地看着我,我知道这种微笑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有些吃惊,想不到几年以后你的脸上出现了这样的神态。后来我站起来走了出去,走到饭店对面的海堤上,那时候天还没有黑,我站在堤岸上看着那些在海水中游泳的人,夕阳的光芒照在海面上,出现了一道一道的红光,随着波浪起伏着。”有一个人走到了我身边,我知道是你,我感觉到你的头向我低下来一些,我心里咚咚直跳,我不敢看你,倒不是我太紧张了,我是害怕看到你脸上的微笑,那种勾引女人的微笑。你在我身边站了一会,你的头离我的脸很近,我都能够感受到你呼出的气息,你那么站了一会,然后我听到你说:“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你的声音让我毛骨悚然,我没有看你是不愿看到你那种微笑,可是你让我听到了比那种微笑更叫人难受的声音。过了一会,你又故作温柔地说:“我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还是该勇敢留下来?‘”我全身都绷紧了,你接着说:“难道你现在还不知道,请看我脸上无奈的苦笑。’”我站在那里手发抖了,你却还在说:“虽然我都不说,虽然我都不做,你却不能不懂。‘”你酸溜溜地声音让我牙根都发酸,我转过身去向前走了,我不想再和你站在一起,可是你跟在了我身后,你说:“就请你给我多一点点时间再多一点点问候,不要一切都带走。’”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转过身来对你说:“滚开。‘”然后我大步向前走去,我脸上挂着冷笑,我为自己刚才让你滚开而感到自豪。“马兰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周林,周林的手在自己脸上摸着,他知道马兰正看着自己,就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马兰继续说:”仅仅六年时间,你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六年前我们坐在第六层脚手架上,你情绪激昂,时时放声大笑,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喊出来的。六年以后,你酸溜溜地微笑,酸溜溜地说话了,满嘴的港台歌词。
“其实我们一起坐在脚手架上时,你已经在勾引我了,你当时反复对我说,如果我是一个男人该多好,这样我们就可以躺到一张床上去。当时我很单纯,我不知道你说这话时的真正意思,到后来,也就是几年以后,我才明白过来,不过丝毫不影响我对你的崇敬和爱慕。直到今天,我还在喜欢当时的你,我总想起你说话时挥舞着双手,还有长长的头发在你额前一甩一甩。”马兰停顿了一下,说道:“这是美好的记忆。”周林转过脸来看着马兰,说:“确实很美好。”马兰接着说:“后来就不美好了。”
周林不再看着马兰,他看起了自己的皮鞋,马兰说:“我们后来还见过一次,是威海那次见面后两年……”
“我们还见过一次?”周林有些吃惊。
“是的。”马兰说。“也就是四年前,在一个诗歌创作班上,你来给我们讲课,那时你已经不留胡须了,你站在讲台上,两只眼睛瞟来瞟去,显得心不在焉。这是我第二次听你讲诗歌,第一次在影剧院你面对几百近千人,这一次只有三十个人听着你的声音,你讲得有气无力,中间打了三次呵欠,而且说着时常忘了该说什么,就问我们:”我说到哪儿啦?‘“讲完以后你没有回家,而是在我们创作班学员的几个宿舍里消磨了半夜时光,当然是在女学员的宿舍。有两次我在走廊上经过,听到你在里面和几个女声一起笑。到了晚上十一点,我准备上床睡觉时,你来敲门了。
“你微微笑着走了进来,自己动手关上了门,看到我站在床边,就摆摆手说:”坐下,坐下。‘“我坐下后,你坐在了我对面的床上,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马兰。‘“你又问:”是哪里人?’“我说:”江苏人。‘“你点点头后站了起来,伸手在我脸上扭了一把,同时说:”小脸蛋很漂亮。’“然后你走了出去。”
“后来……”周林问。“后来我们还见过吗?”
“见过。”马兰回答。“什么时候?”周林立刻问道。
马兰笑着说:“现在。”
周林没有笑,他看着窗口,拉开的窗帘沉重的垂在两边,屋外的亮光依然很阴沉地挂在玻璃上,通过玻璃,他看到外面天空的颜色更为灰暗了。
马兰两条手臂往上伸去,她脱下了一件毛衣,接着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她看到周林额上出现了一些汗珠,就说:“你脱掉一件毛衣。”周林用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摇着头说:“不用,没关系。”马兰说:“要不关掉电炉。”
说着马兰站了起来,准备去拔掉电源Сhā头,周林伸手挡了一下,他说:“我不热。”马兰站在原处看了一会周林,然后坐回到沙发里,两个人看着电炉上通红的火,看了一阵,周林扭过头来说:“我是不是该离开了?”
马兰看着他没有说话,周林对她笑了笑,他说:“其实我不应该来这里。”
周林说完看看马兰,马兰还是不说话,周林又说:“我不知道自己勾引过你三次……其实我骨子里没有变,还是十二年前坐在脚手架上的那个长头发的人……背诵几句流行歌词,伸手在你脸上扭一把都是逢场作戏……你为什么不说话?”马兰说:“我在听你说话。”
周林看了一会通红的电炉,问马兰:“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让我来?”
他看到马兰笑而不答,就自己回答:“想看看我第四次是怎么勾引你的?”
马兰这时接过他的话说:看看你第四次是怎样逢场作戏。“
周林听后高声笑起来,笑完后他站起身,说:“我该走了。”他向床走去,走了两步回过头来问马兰:“对了,有一件事我想问一下,十二年前你给我写信时,为什么不说我们曾经坐在脚手架上。”
马兰回答:“我以为你看到我的名字,就会想起来。”
周林点着头说:“我明白了。”
然后他再次说:“我该走了。”
他看到马兰坐在沙发里没有动,就问她:“你不送我了?”马兰微笑地望着他,他也微笑地望着马兰,随后他转身走到床边,他往床上看了一会,回过身来对马兰说:“马兰,你过来。”马兰在沙发里望着他,他又说:“你过来。”马兰这才站起身,走到床边,周林伸手指了指放在床上的两件羽绒服,马兰看到自己的羽绒服仰躺在那里,两只袖管伸开着,显得很舒展,而周林的羽绒服则是卧在一旁,周林羽绒服的一只袖管放在马兰羽绒服的胸前。
周林问:“看到了吗?”
马兰笑了起来,周林伸手将马兰抱了过来,对她说:“这就是第四次勾引你。”
马兰笑着说:“你的衣服在勾引我的衣服。”
那天下午,周林和马兰躺在床上时,周林看到窗台上有一粒布满灰尘的蓝色的纽扣,纽扣没有倦缩在窗框角上,而是在窗台的中央。它在这样显眼的位置上布满灰尘,周林心想这扇窗户很久没有打开过了,是半年?还是一年?
曾经有一具身体长时间地靠在窗台上,身体离开时纽扣留下了。纽扣总是和身体紧密相连,周林看到一段女性的身体被蓝色的纽扣所封锁,纽扣脱落时,衣服扬了起来出现了一段身体,就像风吹起树叶后露出树干那样。
马兰对周林说:“我想看看你的脸。”周林仰起了脸,马兰告诉他不是现在,是在他最为激动的时候,她想看到他的脸。她说她从未看到过男人在最激动时脸上的神态,以前那些男人在Gao潮来到时,她指指自己脖子的左侧和右侧说:“不是把头埋在这边,就是埋在这一边。”
周林那时双手撑着自己的身体,他问马兰:“为什么要我这样做?”
马兰笑着说:“因为你会答应我。”
接下去他们什么话都不说了,他们在充满着灰尘气息的床上和被窝里用身体交流起来,那张床起码有三个月没有睡过人了,而且是一张老式的木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过了一段时间,把头埋在马兰脖子左侧的周林一下子撑起了身体,仰起头喊叫一声:“快看我的脸。”马兰看到周林紧闭双眼,脸都有些歪了,他半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气,喘气声里有着丝丝的杂音。没一会,周林突然大笑起来,他的头往下一垂,又埋在了马兰脖子的左侧,他笑得浑身发抖,马兰抱住他也格格笑起来,两个人在一起大笑了足足五分钟,才慢慢安静下来,止住笑以后,周林问马兰:“在我脸上看到了什么?”
马兰说:“你的样子看去很痛苦,其实你很快乐。”
周林说:“我用痛苦的方式来表达欢乐。”
“这才是战栗。”马兰说。“我在你脸上看到了战栗。”
“战栗?”周林说。“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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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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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代宗师阮进武死于两名武林黑道人物之手,已是十五年前的依稀往事。在阮进武之子阮海阔五岁的记忆里,天空飘满了血腥的树叶。
阮进武之妻已经丧失了昔日的俏丽,白发像杂草一样在她的头颅上茁壮成长。经过十五年的风吹雨打,手持一把天下无敌梅花剑的阮进武,飘荡在武林中的威风如其妻子的俏丽一样荡然无存了。然而在当今一代叱咤江湖的少年英雄里,有关梅花剑的传说却经久不衰。
一旦梅花剑沾满鲜血,只须轻轻一挥,鲜血便如梅花般飘离剑身。只留一滴永久盘踞剑上,状若一朵袖珍梅花。梅花剑几代相传,传至阮进武手中,已有七十九朵鲜血梅花。阮进武横行江湖二十年,在剑上增添二十朵梅花。梅花剑一旦出鞘,血光四射。
阮进武在十五年前神秘死去,作为一个难解之谜,在他妻子心中一直盘踞至今。那一日的黑夜寂静无声,她在一片月光照耀下昏睡不醒,那时候她的丈夫在屋外的野草丛里悄然死去了。在此后的日子里,她将丈夫生前的仇敌在内心——罗列出来,其结果却是一片茫然。
在阮进武生前的最后一年里,有几个明亮的清晨,她推开屋门,看到了在阳光里闪烁的尸体。她全然不觉丈夫曾在深夜离床出屋与刺客舞剑争生。事实上在那个时候,她已经隐约预感到丈夫躺在阳光下闪烁不止的情形。这情形在十五年前那个宁静之晨栩栩如生地来到了。阮进武仰躺在那堆枯黄的野草丛里,舒展的四肢暗示着某种无可奈何。他的双眼生长出两把黑柄的匕首。近旁一棵萧条的树木飘下的几张树叶,在他头颅的两侧随风波动,树叶沾满鲜血。后来,她看到儿子阮海阔捡起了那几张树叶。
阮海阔以树根延伸的速度成长起来,十五年后他的躯体开始微微飘逸出阮进武的气息。
然而阮进武生前的威武却早已化为尘土,并未寄托到阮海阔的血液里。阮海阔朝着他母亲所希望的相反方向成长,在他二十岁的今天,他的躯体被永久地固定了下来。因此,当这位虚弱不堪的青年男子出现在他母亲眼前时,她恍恍惚惚体会到了惨不忍睹。但是十五年的忍受已经不能继续延长,她感到让阮海阔上路的时候应该来到了。
在这个晨光飘洒的时刻,她首次用自己的目光抚摸儿子,用一种过去的声音向他讲述十五年前的这个时候,他的父亲躺在野草丛里死去了,她说:
“我没有看到他的眼睛。”
她经过十五年时间的推测,依然无法确知凶手是谁。
“但是你可以去找两个人。”
她所说的这两个人,曾于二十年前在华山脚下与阮进武高歌比剑,也是阮进武威武一生唯一没有击败过的两名武林高手。他们中间任何一个都会告诉阮海阔杀父仇人是谁。
“一个叫青云道长,一个叫白雨潇。”
青云道长和白雨潇如今也已深居简出,远离武林的是是非非。尽管如此,历年来留存于武林中的许多难解之谜,在他俩眼中如一潭清水一样清晰可见。
阮海阔在母亲的声音里端坐不动,他知道接下去将会出现什么,因此几条灰白的大道和几条翠得有些发黑的河流,开始隐约呈现出来。母亲的身影在这个虚幻的背景前移动着,然后当年与父亲一起风流武林的梅花剑,像是河面上的一根树杆一样漂了过来。阮海阔在接过梅花剑的时候,触摸到母亲冰凉的手指。
母亲告诉他:剑上已有九十九朵鲜血梅花。他希望杀夫仇人的血能在这剑身上开放出一朵新鲜的梅花。
阮海阔肩背梅花剑,走出茅屋。一轮红日在遥远的天空里漂浮而出,无比空虚的蓝色笼罩着他的视野。置身其下,使他感到自己像一只灰黑的麻雀独自前飞。
在他走上大道时,不由回头一望。于是看到刚才离开的茅屋出现了与红日一般的颜色。
红色的火焰贴着茅屋在晨风里翩翩起舞。在茅屋背后的天空中,一堆早霞也在熊熊燃烧。
阮海阔那么看着,恍恍惚惚觉得茅屋的燃烧是天空里掉落的一片早霞。阮海阔听到了茅屋破碎时分裂的响声,于是看到了如水珠般四溅的火星。然后那堆火轰然倒塌,像水一样在地上洋溢开去。
阮海阔转身沿着大道往前走去,他感到自己跨出去的脚被晨风吹得飘飘悠悠。大道在前面虚无地延伸。母亲自焚而死的用意,他深刻地领悟到了。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已无他的栖身之处。
没有半点武艺的阮海阔,肩背名扬天下的梅花剑,去寻找十五年前的杀父仇人。
二
母亲死前道出的那两个名字,在阮海阔后来无边无际的寻找途中,如山谷里的回声一般空空荡荡。母亲死前并未指出这两人现在何外,只是点明他俩存在于世这个事实。因此阮海阔行走在江河群山,集镇村庄之中的寻找,便显得十分渺小和虚无。然而正是这样的寻找,使阮海阔前行的道路出现无比广阔的前景,支持着他一日紧接一日的漫游。
阮海阔在母亲自焚之后踏上的那条大道,一直弯弯曲曲延伸了十多里,然后被一条河流阻断。阮海阔在走过木桥,来到河流对岸时,已经忘记了自己所去的方向,从那一刻以后,方向不再指导着他。他像是飘在大地上的风一样,随意地往前行走。他经过的无数村庄与集镇,尽管有着百般姿态,然而它们以同样的颜色的树木,同样形状的房屋组成,同样的街道上走着同样的人。因此阮海阔一旦走入某个村庄或集镇,就如同走入了一种回忆。
这种漫游持续了一年多以后,阮海阔在某一日傍晚时分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出现,在他的漫游里已经重复了无数次。寻找青云道长和白雨潇,在这里呈现出几种可能。然而在阮海阔绵绵不绝的漫游途中,十字路口并不比单纯往前的大道显示出几分犹豫。
此刻的十字路口在傍晚里接近了他。他看到前方起伏的群山,落日的光芒从波浪般连结的山峰上放射出来,呈现一道山道般狭长的辉煌。而横在前方的那条大道所指示的两端,却是一片片荒凉的泥土,霞光落在上面,显得十分粗糙。因此他在接近十字路口的时候,内心已经选择了一直往前的方向。正是一直以来类似于这样的选择,使他在一年多以后,来到了这里。
然而当他完成了对十字路口的选择以后很久,他才蓦然发现自己已经远离了那落日照耀下的群山。出现了这样一个事实,他并没有按照自己事前设计的那样一直往前,而是在十字路口处往右走上了那条指示着荒凉的大道。那时候落日已经消失,天空出现一片灰白的颜色。当他回首眺望时,十字路口显得含含糊糊,然后他转回身继续在这条大道上往前走去。在他重新回想刚才走到十字路口处的情景时,那一段经历却如同不曾有过一样,他的回想在那里变成了一段空白。
他的行走无法在黑夜到来后终止,因为刚才的错觉,使他走上了一条没有飘扬过炊烟的道路。直到很久以后,一座低矮的茅屋才远远地出现,里面的烛光摇摇晃晃地透露出来,使他内心出现一片午后的阳光。他在接近茅屋的时候,渐渐嗅到了一阵阵草木的艳香。那气息飘飘而来,如晨雾般弥漫在茅屋四周。
他走到茅屋门前,伫立片刻,里面没有点滴动静。他回首望了望无边的荒凉,便举起手指叩响了屋门。
屋门立即发出一声如人惊讶的叫唤,一个艳丽无比的女子站在门内。如此突然的出现,使他一时间不知所措。他觉得这女子仿佛早已守候在门后。
然而那女子却是落落大方,似乎一眼看出了他的来意,也不等他说话,便问他是否想在此借宿。
他没有说话,只是随着女子步入屋内,在烛光闪烁的案前落坐。借着昏暗的烛光,他细细端详眼前这位女子,依稀觉得这女子脸上有着一层厚厚的胭脂。胭脂使她此刻呈现在脸上的迷人微笑有些虚幻。
然后他发现女子已经消失,他丝毫没有觉察到她消失的过程。然而不久之后他听到了女子在里屋上床时的响声,仿佛树枝在风中摇动一样的响声。
女子在里屋问他:
“你将去何处?”
那声音虽只是一墙之隔,却显得十分遥远。声音唤起了母亲自焚时茅屋燃烧的情景,以及他踏上大道后感受到的凉风。那一日清晨的风,似乎正吹着此刻这间深夜的茅屋。
他告诉她:
“去找青云道长和白雨潇。”
于是女子轻轻坐起,对阮海阔说:
“若你找到青云道长,替我打听一个名叫刘天的人,不知他现在何处?你就说是胭脂女求教于他。”
阮海阔答应了一声,女子复又躺下。良久,她又询问了一声:
“记住了?”
“记住了。”阮海阔回答。
女子始才安心睡去。阮海阔一直端坐到烛光熄灭。不久之后黎明便铺展而来。阮海阔悄然出门,此刻屋外晨光飘洒,他看到茅屋四周尽是些奇花异草,在清晨潮湿的风里散发着阵阵异香。
阮海阔踏上了昨日离开的大道,回顾昨夜过来的路,仍是无比荒凉。而另一端不远处却出现了一条翠绿的河流,河面上漂浮着丝丝霞光。阮海阔走向了河流。
多日以后,当阮海阔重新回想那一夜与胭脂女相遇的情形,已经恍若隔世。阮海阔虽是武林英雄后代,然而十五年以来从未染指江湖,所以也就不曾听闻胭脂女的大名。胭脂女是天下第二毒王,满身涂满了剧毒的花粉,一旦花粉洋溢开来,一丈之内的人便中毒身亡。故而那一夜胭脂女躲入里屋与阮海阔说话。
三
阮海阔离开胭脂女以后,继续漫游在江河大道之上,群山村庄之中。如一张漂浮在水上的树叶,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然而在不知不觉中,阮海阔开始接近黑针大侠了。
黑针大侠在武林里的名声,飘扬在胭脂女附近,已在江湖上威武了十来年。他是使暗器的一流高手。尤其是在黑夜里,每发必中。暗器便是他一头黑发,黑发一旦脱离头颅就坚硬如一根黑针。在黑夜里射出时没有丝毫光亮。黑针大侠闯荡江湖多年,因此头上的黑发开始显出了荒凉的景致。
阮海阔无尽的行走,在他离开胭脂女多月以后,出现在了某一个喧闹的集镇的街市上。
那已是傍晚时刻,一直指引着他向前的大道,在集镇的近旁伸向了另一个方向。如果不是傍晚的来临,阮海阔便会继续遵照大道的指引,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然而傍晚改变了他的意愿,使他走入了集镇。他知道自己翌日清晨以后,会重新踏上这条大道。
阮海阔行走在街上,由于长久的疲倦,使他觉得自己如一件衣服一样飘在喧闹的人声中。因此当他走入一家客店之后不久,便在附近楼台上几位歌妓轻声细语般的歌声里沉沉睡去了。
在黎明来到之前,阮海阔像是窗户被风吹开一样苏醒过来。那时候月光透过窗棂流淌在他的床上,户外寂静无声。阮海阔睁眼躺了良久,后来听到了几声马嘶。马嘶声使他眼前呈现出了夜晚离开的那条大道。大道延伸时茫然若失的情景,使他坐了起来,又使他离开了客店。
事实上,在月光照耀下的阮海阔,离开集镇以后并没有踏上昨日的大道,而是被一条河流旁的小路招引了过去。他沿着那条波光闪闪的河流走入了黎明,这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而在此之前,他似乎以为自己一直走在昨日继续下去的大道上。
那时候一座村庄在前面的黎明里安详地期待着他。阮海阔朝村庄走去。村口有一口被青苔包围的井和一棵榆树,还有一个人坐在榆树下。
坐在树下那人在阮海阔走近以后,似看非看地注视着他。
阮海阔一直走到井旁,井水宁静地制造出了另一张阮海阔的脸。阮海阔提起井边的木桶,向自己的脸扔了下去。他听到了井水如惊弓之鸟般四溅的声响。他将木桶提上来时,他的脸在木桶里接近了他。阮海阔喝下几口如清晨般凉爽的井水,随后听到树下那人说话的声音:
“你出来很久了吧?”
阮海阔转身望去,那人正无声地望着他。仿佛刚才的声音不是从那里飘出。阮海阔将目光移开,这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去何处?”
阮海阔继续将目光飘到那人身上,他看到清晨的红日使眼前这棵树和这个人散发出闪闪红光。声音唤起了他对青云道长和白雨潇虚无飘渺的寻找。阮海阔告诉他:
“去找青云道长和白雨潇。”
这时那人站立起来,他向阮海阔走来时,显示了他高大的身材。但是阮海阔却注意到了他头颅上荒凉的黑发。他走到阮海阔身前,用一种不容争辩的声音说:
“你找到青云道长,就说我黑针大侠向他打听一个名叫李东的人,我想知道他现在何处。”
阮海阔微微点了点头,说:
“知道了。”
阮海阔走下井台,走上了刚才的小路。小路在潮湿的清晨里十分犹豫地向前伸长,阮海阔走在上面,耳边重新响起多月前胭脂女的话语。胭脂女的话语与刚才黑针大侠所说的,像是两片碰在一起的树叶一样,在他前行的路上响着同样的声音。
四
阮海阔在时隔半年以后,在一条飘着枯树叶子的江旁与白雨潇相遇。
那时候阮海阔漫无目标的行走刚刚脱离大道,来到江边。
渡船已在江心摇摇晃晃地漂浮,江面上升腾着一层薄薄的水气。
一位身穿白袍,手持一柄长剑的老人正穿过无数枯树向他走来。老人的脚步看去十分有力,可走来时却没有点滴声响,仿佛双脚并未着地。老人的白发白须迎风微微飘起,飘到了阮海阔身旁。
渡船已经靠上了对岸,有三个行人走了上去。然后渡船开始往这边漂浮而来。
白雨潇站在阮海阔身后,看到了Сhā在他背后的梅花剑。黝黑的剑柄和作为背景波动的江水同时进入白雨潇的视野,勾起无数往事,而正在接近的渡船,开始隐约呈现出阮进武二十年前在华山脚下的英姿。
渡船靠岸以后,阮海阔先一步跨入船内,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可当白雨潇跨上去后,船便如岸上的磐石一样平稳了。
船开始向江心渡去。
虽然江水急涌而来,拍得船舷水珠四溅,可坐在船内的阮海阔却感到自己仿佛是坐在岸上一样。故而刚才伫立岸边看渡船摇晃而去的情景,此刻回想起来觉得十分虚幻。阮海阔看着江岸慢慢退去,却没有发现白雨潇正以同样的目光注视着他。
白雨潇十分轻易地从阮海阔身上找到了二十年前的阮进武。但是阮海阔毕竟不是阮进武。阮海阔脸上丝毫没有阮进武的威武自信,他虚弱不堪又茫然若失地望着江水滚滚流去。
渡船来到江心时,白雨潇询问阮海阔:
“你背后的可是梅花剑?”
阮海阔回过头来望着白雨潇,他答:
“是梅花剑。”
白雨潇又问:“是你父亲留下的?”
阮海阔想起了母亲将梅花剑递过来时的情景,这情景在此刻江面的水气里若隐若现。他点了点头。
白雨潇望了望急流而去的江水,再问:
“你在找什么人吧?”
阮海阔告诉他:
“找青云道长。”
阮海阔的回答显然偏离了母亲死前所说的话,他没有说到白雨潇,事实上他在半年前离开黑针大侠以后,因为胭脂女和黑针大侠委托之言里没有白雨潇,白雨潇的名字便开始在他的漫游里渐渐消散。
白雨潇不再说话,他的目光从阮海阔身上移开,望着正在来到的江岸。待船靠岸后,他与阮海阔一起上了岸,又一起走上了一条大道。然后白雨潇径自走去了。而阮海阔则走向了大道的另一端。
曾经携手共游江湖的青云道长和白雨潇,在五年前已经反目为敌,这在武林里早已是众所周知。
五
与白雨潇在那条江边偶然相遇之事,在阮海阔此后半年的空空荡荡的漫游途中,总是时隐时现。然而阮海阔无法想到这位举止非凡的老人便是白雨潇。只是难以忘记他身穿白袍潇潇而去的情景。那时候阮海阔已经与他背道而去,一次偶然的回首,他看到老人白色的身影走向青蓝色的天空,那时田野一望无际,巨大而又空虚的天空使老人走去的身影显得十分渺小。
多月之后,因为过度的劳累与总是折磨着他的饥饿,使他病倒在长江北岸的一座群山环抱的集镇里。那时他已经来到一条蜿蜒伸展的河流旁,一座木桥卧在河流之上。他尽管虚弱不堪,可还是踏上了木桥,但是在木桥中央他突然跪倒了,很久之后都无法爬起来,只能看着河水长长流去。直到黄昏来临,他才站立起来,黄昏使他重新走入集镇。
他在客店的竹床上躺下以后,屋外就雨声四起。他躺了三天,雨也持续了三天。他听着河水流动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他感到水声流得十分遥远,仿佛水声是他的脚步一样正在远去。于是他时时感到自己并未卧床不起,而是继续着由来已久的漫游。
雨在第四日清晨蓦然终止,缠绕着他的疾病也在这日清晨消散。阮海阔便继续上路。但是连续三日的大雨已经冲走了那座木桥,阮海阔无法按照病倒前的设想走到河流的对岸。
他在木桥消失的地方站立良久,看着路在那滔滔的河流对岸如何伸入了群山。他无法走过去,于是便沿着河流走去。他觉得自己会遇上一座木桥的。
然而阮海阔行走了半日,虽然遇到几条延伸过来的路,可都在河边突然断去,然后又在河对岸伸展出来。他觉得自己永远难以踏上对岸的路。这个时候,一座残缺不全的庙宇开始出现。庙宇四周树木参天,阮海阔穿过杂草和乱石,走入了庙宇。
阮海阔置身于千疮百孔的庙宇之中,看到阳光从四周与顶端的裂口倾泻进来,形成无数杂乱无章的光柱。他那么站了一会以后,听到一个如钟声一样的声音:
“阮进武是你什么人?”
声音在庙宇里发出了嗡嗡的回音。阮海阔环顾四周,他的目光被光柱破坏,无法看到光柱之外。
“是我父亲。”阮海阔回答。
声音变成了河水流动似的笑声,然后又问:
“你身后的可是梅花剑?”
“是梅花剑。”
声音说:“二十年前阮进武手持梅花剑来到华山脚下……”声音突然终止,良久才继续下去,“你离家已有多久了?”
阮海阔没有回答。
声音又问:“你为何离家?”
阮海阔说:“我在找青云道长。”
声音这次成为风吹树叶般的笑声,随后告诉阮海阔:
“我就是青云道长。”
胭脂女和黑针大侠委托之言此刻在阮海阔内心清晰响起。于是他说:
“胭脂女打听一个名叫刘天的人,不知这个人现在何处?”
青云道长沉吟片刻,然后才说:
“刘天七年前已去云南,不过现在他已走出云南,正往华山而去,参加十年一次的华山剑会。”
阮海阔在心里重复一遍后,又问:
“李东现在何处?黑针大侠向你打听。”
“李东七年前去了广西,他此刻也正往华山而去。”
母亲死前的声音此刻才在阮海阔内心浮现出来。当他准备询问十五年前的杀父仇人是谁时,青云道长却说:
“我只回答两个问题。”
然后阮海阔听到一道风声从庙宇里飘出,风声穿过无数树叶后销声匿迹了。他知道青云道长已经离去,但他还是站立了很久,然后才走出庙宇。
阮海阔继续沿着河流行走,白雨潇的名字在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重又来到。阮海阔在河旁行走半日后,一条大道在前方出现,于是他放弃了越过河流的设想,走上了大道。
开始了对白雨潇的寻找。
六
阮海阔对白雨潇的寻找,是他漫无目标漂泊之旅的无限延长。此刻青云道长在他内心如一道烟一样消失了。而胭脂女和黑针大侠委托之事虽已完成,可在他后来的漫游途中,却如云中之月一样若有若无。尽管胭脂女和黑针大侠的模糊形象,会偶尔地出现在道路的前方。
但他们的居住之处,阮海阔早已遗忘。因此他们像白雨潇一样显得虚无飘渺。
然而阮海阔毫无目的地漂泊,却在暗中开始接近黑针大侠了。他身不由己的行走进行到这一日傍晚时,来到了黑针大侠居住的村口。
这一日傍晚的情景与他初次来到的清晨似乎毫无二致,黑针大侠那时正坐在那棵古老的榆树下,落日的光芒和作为背景的晚霞使阮海阔感到无比温暖。这时候他已经知道来到了何处。他如上次一样走上了井台,提起井旁的木桶扔入井内,提上来以后喝下一口冰凉的井水,井水使他感受到了正在来临的黑夜。然后他回头注视着黑针大侠,他后到黑针大侠也正望着自己,于是他说:
“我找到青云道长了。”
他看到黑针大侠脸上出现了迷惑的神色,显然黑针大侠已将阮海阔彻底遗忘,就像阮海阔遗忘他的居住之处一样。阮海阔继续说:
“李东已经离开广西,正往华山而去。”
黑针大侠始才省悟过来,他突然仰脸大笑。笑声使榆树的树叶纷纷飘落。笑毕,黑针大侠站起走入了近旁的一间茅屋。不久他背着包袱走了出来,步到阮海阔身旁时略略停顿了一下,说:
“你就在此住下吧。”
说罢,他疾步而去。
阮海阔看着他的身影在那条小路的护送下,进入了沉沉而来的夜色,然后他才回身走入黑针大侠的茅屋。
七
阮海阔在离开黑针大侠茅屋约十来天后,一种奇怪的感觉使他隐约感到自己正离胭脂女越来越近。事实上他已不由自主地走上了那条指示着荒凉的大道。他在无知的行走中与黑针大侠重新相遇以后,依然是无知的行走使他接近了胭脂女。
那是中午的时刻,很久以前在黑夜里行走过的这条大道,现在以灿烂的姿态迎接了他。
然而阳光的明媚无法掩饰道路伸展时的荒凉。阮海阔依稀回想起很久以前这条大道的黑暗情景。
不久之后他嗅到了阵阵异香,那时他已看到了远处的茅屋。他明白自己已经来到了何处。当他来到茅屋近前时,那一日清晨曾经向他招展过的奇花异草,在此刻中午阳光的照耀下,使他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热烈。
胭脂女伫立在花草之中,她的容颜比那个夜晚所见更为艳丽。奇花异草的簇拥,使她全身五彩缤纷。她看着阮海阔走来,如同看着一条河流来。
阮海阔没有走到她身旁,她异样的微笑使他在不远处无法举步向前。他告诉她:
“刘天现在正走在去华山的路上,他已经离开云南。”
胭脂女听后嫣然一笑,然后扭身走出花草,走入茅屋。她拖在地上的影子如一股水一样流入了茅屋。
阮海阔站了一会,胭脂女进去以后并没有立刻出来。于是他转身离去了。
八
阮海阔对白雨潇的寻找,在后来又继续了三年。在三年空虚的漂泊之后,这一日由于过度的劳累,他在一条大道中央的凉亭里席地而睡。
在阮海阔沉睡之时,一个白须白袍的老人飘然而至。他朝阮海阔看了很久,从此刻放在地上的梅花剑,他辨认出了这位沉睡的男子便是多年前曾经相遇过的阮进武之子。于是他蹲下身去拿起了梅花剑。
梅花剑的离去,使阮海阔蓦然醒来。他第二次与白雨潇相遇就这样实现了。
白雨潇微微一笑,问:“还没有找到青云道长?”
这话唤起了阮海阔十分遥远的记忆,事实上在这三年对白雨潇空荡荡的寻找里,已经完全抹去了青云道长。
阮海阔说:
“我在找白雨潇。”
“你已经找到白雨潇了,我就是。”
阮海阔低头沉吟了片刻,他依稀感到那种毫无目标的美妙漂泊行将结束。接下去他要寻找的将是十五年前的杀父仇人。也就是说他将去寻找自己如何去死。
但是他还是说:
“我想知道杀死我父亲的人。”
白雨潇听后再次微微一笑,告诉他:
“你的杀父仇敌是两个人。一个叫刘天,一个叫李东。他们三年前在去华山的路上,分别死在胭脂女和黑针大侠之手。”
阮海阔感到内心一片混乱。他看着白雨潇将梅花剑举到眼前,将剑从鞘内抽出。在亭外辉煌阳光的衬托下,他看到剑身上有九十九朵斑斑锈迹。
白雨潇离去以后,阮海阔依旧坐在凉亭之内,面壁思索起很久以前离家出门时的情景。
他闭上双目以后,看到自己在轮廓模糊的群山江河、村庄集镇之间漫游。那个遥远的傍晚他如何莫名其妙地走上了那条通往胭脂女的荒凉大道,以及后来在那个黎明之前他神秘地醒来,再度违背自己的意愿而走近了黑针大侠。他与白雨潇初次相遇在那条滚滚而去的江边,却又神秘地错开。在那个群山环抱的集镇里,那场病和那场雨同时进行了三天,然后木桥被冲走了,他无法走向对岸,却走向了青云道长。后来他那漫无目标的漫游,竟迅速地将他带到了黑针大侠的村口和胭脂女的花草旁。三年之后,他在这里与白雨潇再次相遇。现在白雨潇已经离去了。
一九八九年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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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里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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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有一个名叫孙福的人正坐在秋天的中午里,守着一个堆满水果的摊位。
明亮的阳光照耀着他,使他年过五十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双手搁在膝盖上,于是身体就垂在手臂上了。他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灰蒙蒙,就像前面的道路。这是一条宽阔的道路,从远方伸过来,经过了他的身旁以后,又伸向了远方。他在这里已经坐了三年了,在这个长途汽车经常停靠的地方,以贩卖水果为生。一辆汽车从他身旁驶了过去,卷起的尘土像是来到的黑夜一样笼罩了他,接着他和他的水果又像是黎明似的重新出现了。
他看到一个男孩站在了前面,在那一片尘土过去之后,他看到了这个男孩,黑亮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他看着对面的男孩,这个穿着很脏衣服的男孩,把一只手放在他的水果上。他去看男孩的手,指甲又黑又长,指甲碰到了一只红彤彤的苹果,他的手就举起来挥了挥,像是驱赶苍蝇一样,他说:“走开。”
男孩缩回了自己黑乎乎的手,身体摇晃了一下后,走开了。男孩慢慢地向前走去,他的两条手臂闲荡着,他的头颅在瘦小的身体上面显得很大。
这时候有几个人向水果摊走过来,孙福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再去看那个走去的男孩。那几个人走到孙福的对面,隔着水果问他:“苹果怎么卖……香蕉多少钱一斤……”
孙福站了起来,拿起秤杆,为他们称苹果和香蕉,又从他们手中接过钱。然后他重新坐下来,重新将双手搁在膝盖上,接着他又看到了刚才的男孩。男孩回来了。
这一次男孩没有站在孙福的对面,而是站在一旁,他黑亮的眼睛注视着孙福的苹果和香蕉。孙福也看着他,男孩看了一会水果后,抬起头来看孙福了,他对孙福说:“我饿了。”
孙福看着他没有说话,男孩继续说:“我饿了。”
孙福听到了清脆的声音,他看着这个很脏的男孩,皱着眉说:“走开。”
男孩的身体似乎抖动了一下,孙福响亮地又说:“走开。”
男孩吓了一跳,他的身体迟疑不决地摇晃了几下,然后两条腿挪动了。孙福不再去看他,他的眼睛去注视前面的道路,他听到一辆长途客车停在了道路的另一边,车里的人站了起来。通过车窗玻璃,他看到很多肩膀挤到了一起,向着车门移动,过了一会,车上的人从客车的两端流了出来。这时,孙福转过脸来,他看到刚才那个男孩正在飞快地跑去。他看着男孩,心想他为什么跑?他看到了男孩甩动的手,男孩甩动的右手里正抓着什么,正抓着一个很圆的东西,他看清楚了,男孩手里抓着的是一只苹果。于是孙福站了起来,向着男孩跑去的方向追赶。孙福喊叫了起来:“抓小偷!抓住前面的小偷……”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男孩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逃跑,他听到了后面的喊叫,他回头望去,看到追来的孙福。他拼命向前跑,他气喘吁吁,两腿发软,他觉得自己快要跑不动了,他再次回头望去,看到挥舞着手喊叫的孙福,他知道孙福就要追上他了,于是他站住了脚,转过身来仰起脸呼哧呼哧地喘气了。他喘着气看着追来的孙福,当孙福追到他面前时,他将苹果举到了嘴里,使劲地咬了一口。
追上来的孙福挥手打去,打掉了男孩手里的苹果,还打在了男孩的脸上,男孩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倒在地上的男孩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嘴里使劲地咀嚼起来。孙福听到了他咀嚼的声音,就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衣领被捏紧后,男孩没法咀嚼了,他瞪圆了眼睛,两腮被嘴里的苹果鼓了出来。孙福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去卡他的脖子。孙福向他喊叫:“吐出来!吐出来!”
很多人围了上来,孙福对他们说:“他还想吃下去!他偷了我的苹果,咬了我的苹果,他还想吃下去!”
然后孙福挥手给了男孩一巴掌,向他喊道:“你给我吐出来!”
男孩紧闭鼓起的嘴,孙福又去卡他的脖子:“吐出来!”
男孩的嘴张了开来,孙福看到了他嘴里已经咬碎的苹果,就让卡住他脖子的手使了使劲。孙福看到他的眼睛瞪圆了。有一个人对孙福说:“孙福,你看他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会把他卡死的。”
“活该。”孙福说,“卡死了也活该。”
然后孙福松开卡住男孩的手,指着苍天说道:“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小偷……吐出来!”
男孩开始将嘴里的苹果吐出来了,一点一点地吐了出来,就像是挤牙膏似的,男孩将咬碎的苹果吐在了自己胸前的衣服上。男孩的嘴闭上后,孙福又用手将他的嘴掰开,蹲下身体往里面看了看后说:“还有,还没有吐干净。”
于是男孩继续往外吐,吐出来的全是唾沫,唾沫里夹杂着一些苹果屑。男孩不停地吐着,吐到最后只有干巴巴的声音,连唾沫都没有了。这时候孙福才说:“别吐啦。”
然后孙福看看四周的人,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脸,他就对他们说:“从前我们都是不锁门的,这镇上没有一户人家锁门,是不是?”
他看到有人在点头,他继续说:“现在锁上门以后,还要再加一道锁,为什么?就是因为这些小偷,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小偷。”
孙福去看那个男孩,男孩正仰着脸看他,他看到男孩的脸上都是泥土,男孩的眼睛出神地望着他,似乎是被他刚才的话吸引了。男孩的表情让孙福兴奋起来了,他说:“要是从前的规矩,就该打断他的一只手,哪只手偷的,就打断那只手……”
孙福低头对男孩叫了起来:“是哪只手?”
男孩浑身一抖,很快地将右手放到了背后。孙福一把抓起男孩的右手,给四周的人看,他对他们说:“就是这只手,要不他为什么躲得这么快……”
男孩这时候叫道:“不是这只手。”
“那就是这只手。”孙福抓起了男孩的左手。
“不是!”
男孩叫着,想抽回自己的左手,孙福挥手给了他一巴掌,男孩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孙福又给了他一巴掌,男孩不再动了。孙福揪住他的头发,让他的脸抬起来,冲着他的脸大声喊道:“是哪只手?”
男孩睁大眼睛看着孙福,看了一会后,他将右手伸了出来。孙福抓住他右手的手腕,另一只手将他的中指捏住,然后对四周的人说:“要是从前的规矩,就该把他这只手打断,现在不能这样了,现在主要是教育,怎么教育呢?”
孙福看了看男孩说:“就是这样教育。”
接着孙福两只手一使劲,“咋”地一声扭断了男孩右手的中指。男孩发出了尖叫,声音就像是匕首一样锋利。然后男孩看到了自己的右手的中指断了,耷拉到了手背上。男孩一下子就倒在了地上。
孙福对四周的人说:“对小偷就要这样,不打断他一条胳膊,也要持断他的一根手指。”
说着,孙福伸手把男孩提了起来,他看到男孩因为疼痛而紧闭着眼睛,就向他喊叫:“睁开来,把眼睛睁开来。”
男孩睁开了眼睛,可是疼痛还在继续,他的嘴就歪了过去。孙福踢了踢他的腿,对他说:“走!”
孙福捏住男孩的衣领,推着男孩走到了自己的水果摊前。他从纸箱里找出了一根绳子,将男孩绑了起来,绑在他的水果摊前。他看到有几个人跟了过来,就对男孩说:“你喊叫,你就叫‘我是小偷’。”
男孩看看孙福,没有喊叫,孙福一把抓起了他的左手,捏住他左手的中指,男孩立刻喊叫了:“我是小偷。”
孙福说:“声音轻啦,响一点。”
男孩看看孙福,然后将头向前伸去,使足了劲喊叫了:“我是小偷!”
孙福看到男孩的血管在脖子上挺了出来,他点点头说:“就这样,你就这样喊叫。”
这天下午,秋天的阳光照耀着这个男孩,他的双手被反绑到了身后,绳子从他的脖子上勒过去,使他没法低下头去,他只能仰着头看着前面的路,他的身旁是他渴望中的水果,可是他现在就是低头望一眼都不可能了,因为他的脖子被勒住了。
只要有人过来,就是顺路走过,孙福都要他喊叫:“我是小偷。”
孙福坐在水果摊位的后面,坐在一把有靠背的小椅子里,心满意足地看着这个男孩。他不再为自己失去一只苹果而恼怒了,他开始满意自己了,因为他抓住了这个偷他苹果的男孩,也惩罚了这个男孩,而且惩罚还在进行中。他让他喊叫,只要有人走过来,他就让他高声喊叫,正是有了这个男孩的喊叫,他发现水果摊前变得行人不绝了。
很多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喊叫中的男孩,这个被捆绑起来的男孩在喊叫“我是小偷”时如此卖力,他们感到好奇。于是孙福就告诉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他偷了他的苹果,他又如何抓住了他,如何惩罚了他,最后孙福对他们说:“我也是为他好。”
孙福这样解释自己的话:“我这是要让他知道,以后再不能偷东西。”
说到这里,孙福响亮地问男孩:“你以后还偷不偷?”
男孩使劲地摇起了头,由于他的脖子被勒住了,他摇头的幅度很小,速度却很快。
“你们都看到了吧?”孙福得意地对他们说。
这一天的下午,男孩不停地喊叫着,他的嘴唇在阳光里干裂了,他的嗓音也沙哑了。到了黄昏的时候,男孩已经喊叫不出声音了,只有咝咝的磨擦似的声音,可是他仍然在喊叫着:“我是小偷。”
走过的人已经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了,孙福就告诉他们:“他是在喊‘我是小偷’。”
然后,孙福给他解开了绳子。这时候天就要黑了,孙福将所有的水果搬上板车,收拾完以后,给他解开了绳子。孙福将绳子收起来放到了板车上时,听到后面“扑通”一声,他转过身去,看到男孩倒在了地上,他就对男孩说:“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东西?”
说着,孙福骑上了板车,沿着宽阔的道路向前骑去了。男孩躺在地上。他饥渴交加,精疲力竭,当孙福给他解开绳子后,他立刻倒在了地上。孙福走后,男孩继续躺在地上,他的眼睛微微张开着,仿佛在看着前面的道路,又仿佛是什么都没有看。男孩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以后,慢慢地爬了起来,又靠着一棵树站了一会,然后他走上了那条道路,向西而去。
男孩向西而去,他瘦小的身体走在黄昏里,一步一步地微微摇晃着走出了这个小镇。有几个人看到了他的走去,他们知道这个男孩就是在下午被孙福抓住的小偷,但是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来自何处,当然更不会知道他会走向何处。
他们都注意到了男孩的右手,那中间的手指已经翻了过来,和手背靠在了一起,他们看着他走进了远处的黄昏,然后消失在黄昏里。
这天晚上,孙福像往常一样,去隔壁的小店打了一斤黄酒,又给自己弄了两样小菜,然后在八仙桌前坐下来。这时,黄昏的光芒从窗外照了进来,使屋内似乎暖和起来了。孙福就坐在窗前的黄昏里,慢慢地喝着黄酒。
在很多年以前,在这一间屋子里,曾经有一个漂亮的女人,还有一个五岁的男孩,那时候这间屋子里的声音此起彼伏,他和他的妻子,还有他们的儿子,在这间屋子里没完没了地说着话。他经常坐在屋内的椅子里,看着自己的妻子在门外为煤球炉生火,他们的儿子则是寸步不离地抓着母亲的衣服,在外面失声细气地说着什么。
后来,在一个夏天的中午,几个男孩跑到了这里,喊叫着孙福的名字,告诉他,他的儿子沉人到了不远处池塘的水中了。他就在那个夏天的中午里狂奔起来,他的妻子在后面凄厉地哭喊着。然后,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儿子了。到了晚上,在炎热的黑暗里,他们相对而坐,呜咽着低泣。
再后来,他们开始平静下来,像以往一样生活,于是几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这一年的冬天,一个剃头匠挑着铺子来到了他们的门外,他的妻子就走了出去,坐在了剃头匠带来的椅子里,在阳光里闭上了眼睛,让剃头匠为她洗发、剪发,又让剃头匠为她掏去耳屎,还让剃头匠给她按摩了肩膀和手臂。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舒展,如同正在消失之中。因此她收拾起了自己的衣服,在天黑以后,离开了孙福,追随剃头匠而去了。
就这样,孙福独自一人,过去的生活凝聚成了一张已经泛黄了的黑白照片,贴在墙上,他、妻子、儿子在一起。儿子在中间,戴着一顶比脑袋大了很多的棉帽子。
妻子在左边,两条辫子垂在两侧的肩上,她微笑着,似乎心满意足。他在右边,一张年轻的脸,看上去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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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出门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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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油马路起伏不止,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我像一条船。这年我十八岁,我下巴上那几根黄|色的胡须迎风飘飘,那是第一批来这里定居的胡须,所以我格外珍重它们,我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经看了很多山和很多云。所有的山所有的云,都让我联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着它们呼唤他们的绰号,所以尽管走了一天,可我一点也不累。我就这样从早晨里穿过,现在走进了下午的尾声,而且还看到了黄昏的头发。但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
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可他们都不知道前面是可处,前面是否有旅店。他们都这样告诉我:“你走过去看吧。”我觉得他们说的太好了,我确实是在走过去看。可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我觉得自己应该为旅店操心。
我奇怪自己走了一天竟只遇到一次汽车。那时是中午,那时我刚刚想搭车,但那时仅仅只是想搭车,那时我还没为旅店操心,那时我只是觉得搭一下车非常了不起。我站在路旁朝那辆汽车挥手,我努力挥得很潇洒。可那个司机看也没看我,汽车和司机一样,也是看也没看,在我眼前一闪就他妈的过去了。我就在汽车后面拚命地追了一阵,我这样做只是为了高兴,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为旅店操心。我一直追到汽车消失之后,然后我对着自己哈哈大笑,但是我马上发现笑得太厉害会影响呼吸,于是我立刻不笑。接着我就兴致勃勃地继续走路,但心里却开始后悔起来,后悔刚才没在潇洒地挥着手里放一块大石子。
现在我真想搭车,因为黄昏就要来了,可旅店还在它妈肚子里,但是整个下午竟没再看到一辆汽车。要是现在再拦车,我想我准能拦住。我会躺到公路中央去,我敢肯定所有的汽车都会在我耳边来个急刹车。然而现在连汽车的马达声都听不到。现在我只能走过去看了,这话不错,走过去看。”
公路高低起伏,那高处总在诱惑我,诱惑我没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只看到另一个高处,中间是一个叫人沮丧的弧度。尽管这样我还是一次一次地往高处奔,次次都是没命地奔。眼下我又往高处奔去。这一次我看到了,看到的不是旅店而是汽车。汽车是朝我这个方向停着的,停在公路的低处。我看到那个司机高高翘起的ρi股,ρi股上有晚霞。司机的脑袋我看不见,他的脑袋正塞在车头里。那车头的盖子斜斜翘起,像是翻起的嘴唇。车箱里高高堆着箩筐,我想着箩筐里装的肯定是水果。当然最好是香蕉。我想他的驾驶室里应该也有,那么我一坐进去就可以拿起来吃了,虽然汽车将要朝我走来的方向开去,但我已经不在乎方向。我现在需要旅店,旅店没有就需要汽车,汽车就在眼前。
我兴致勃勃地跑了过去,向司机打招呼:“老乡,你好。”
司机好像没有听到,仍在弄着什么。
“老乡,抽烟。”
这时他才使了使劲,将头从里面拔出来,并伸过来一只黑乎乎的手,夹住我递过去的烟。我赶紧给他点火。他将烟叼在嘴上吸了几口后,又把头塞了进去。
于是我心安理得了,他只要接过我的烟,他就得让我坐他的车。我就绕着汽车转悠起来,转悠是为了侦察箩筐的内容。可是我看不清,便去使用鼻子闻,闻到了苹果味,苹果也不错,我这样想。
不一会他修好了车,就盖上车盖跳了下来。我赶紧走上去说:“老乡,我想搭车。”不料他用黑乎乎的手推了我一把,粗暴地说:“滚开。”
我气得无话可说,他却慢悠悠地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然后发动机响了起来。我知道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将不再有机会。我知道现在应该豁出去了。于是我跑到另一侧,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我准备与他在驾驶室里大打一场。我进去时首先是冲着他吼了一声:“你嘴里还叼着我的烟。”这时汽车已经活动了。
然而他却笑嘻嘻地十分友好地看起我来,这让我大惑不解。他问:“你上哪?”
我说:“随便上哪。”
他又亲切地问:“想吃苹果吗?”他仍然看着我。
“那还用问。”
“到后面去拿吧。”
他把汽车开得那么快,我敢爬出驾驶室爬到后面去吗?于是我就说:“算了吧。”
他说:“去拿吧。”他的眼睛还在看着我。
我说:“别看了,我脸上没公路。”
他这才扭过头去看公路了。
汽车朝我来时的方向驰着,我舒服地坐在座椅上,看着窗外,和司机聊着天。现在我和他已经成为朋友了。我已经知道他是在个体贩运。这汽车是他自己的,苹果也是他的。我还听到了他口袋里面钱儿叮当响。我问他:“你到什么地方去?”
他说:“开过去看吧。”
这话简直像是我兄弟说的,这话可多亲切。我觉得自己与他更亲近了。车窗外的一切应该是我熟悉的,那些山那些云都让我联想起来了另一帮熟悉人来了,于是我又叫唤起另一批绰号来了。
现在我根本不在乎什么旅店,这汽车这司机这座椅让我心安而理得。我不知道汽车要到什么地方去,他也不知道。反正前面是什么地方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我们只要汽车在驰着,那就驰过去看吧。
可是这汽车抛锚了,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他把手搭在我肩上。他正在把他的恋爱说给我听,正要说第一次拥抱女性的感觉时,这汽车抛锚了。汽车是在上坡时抛锚的,那个时候汽车突然不叫唤了,像死猪那样突然不动了。于是他又爬到车头上去了,又把那上嘴唇翻了起来,脑袋又塞了进去。我坐在驾驶室里,我知道他的ρi股此刻肯定又高高翘起,但上嘴唇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他的ρi股,可我听得到他修车的声音。
过了一会他把脑袋拔了出来,把车盖盖上。他那时的手更黑了,他把脏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后跳到地上走了过来。
“修好了?”我问。
“完了,没法修了。”他说。
我想完了,“那怎么办呢”我问。
“等着瞧吧。”他漫不经心地说。
我仍在汽车里坐着,不知该怎么办。眼下我又想起什么旅店来了。那个时候太阳要落山了,晚霞则像蒸气似地在升腾。旅店就这样重又来到了我脑中,并且逐渐膨胀,不一会便把我的脑袋塞满了。那时铁脑袋没有了,脑袋的地方长出了一个旅店。
司机这时在公路中央做起了广播操,他从第一节做到最后一节,做得很认真。做完又绕着汽车小跑起来。司机也许是在驾驶室里呆得太久,现在他需要锻炼身体了。看着他在外面活动,我在里面也坐不住,于是,打开车门也跳了下去。但我没做放手操也没小跑。我在想着旅店和旅店。
这个时候我看到坡上有五个骑着自行车下来,每辆自行车后座上都用一根扁担绑着两只很大的箩筐,我想他们大概是附近的农民,大概是卖菜回来。看到有人下来,我心里十分高兴,便迎上去喊道:“老乡,你们好。”
那五个骑到我跟前时跳下了车,我很高兴地迎了上去,问:“附近有旅店吗?”
他们没有回答,而是问我:“车上装的是什么?”
我说:“是苹果。”
他们五人推着自行车走到汽车旁,有两个人爬到了汽车上,接着就翻下来十筐苹果,下面三个人把筐盖掀开往他们自己的筐里倒。我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情景让我目瞪口呆。我明白过来就冲了上去,责问:“你们要干什么?”
他们谁也没理睬我,继续倒苹果。我上去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喊道:“有人抢苹果啦!”这时有一只拳头朝我鼻子上狠狠地揍来了,我被打出几米远。爬起来用手一摸,鼻子软塌塌地不是贴着而是挂在脸上了,鲜血像是伤心的眼泪一样流。可当我看清打铁那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时,他们五人已经跨上自行车骑走了。
司机此刻正在慢慢地散步,嘴唇翻着大口喘气,他刚才大概跑累了。他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刚才的事。我朝他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可他根本没注意我在喊什么,仍在慢慢地散步。我真想上去揍他一拳,也让他的鼻子挂起来。我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他这才转身看了我起来,我发现他的表情越来越高兴,我发现他是在看我的鼻子。
这时候,坡上又有很多人骑着自行车下来了,每辆车后都有两只大筐,骑车的人里面有一些孩子。他们蜂拥而来,又立刻将汽车包围。好些人跳到汽车上面,于是装苹果的箩筐纷纷而下,苹果从一些摔破的筐中像我的鼻血一样流了出来。他们都发疯般往自己筐中装苹果。才一瞬间工夫,车上的苹果全到了地下。那时有几辆手扶拖拉机从坡上隆隆而下,拖拉机也停在汽车旁,跳下一帮大汉开始往拖拉机上装苹果,那些空了的箩筐一只一只被扔了出去。那时的苹果已经满地滚了,所有人都像蛤蟆似地蹲着捡苹果。
我是在这个时候奋不顾身扑上去的,我大声骂着:“强盗!”扑了上去。于是有无数拳脚前来迎接,我全身每个地方几乎同时挨了揍。我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时,几个孩子朝我击来苹果。苹果撞在脑袋上碎了,但脑袋没碎。我正要扑过去揍那些孩子,有一只脚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唤一声,可嘴巴一张却没有声音。我跌坐在地上,我再也爬不起来了,只能看着他们乱抢苹果。我开始用眼睛去寻找那司机,这家伙此刻正站在远处朝我哈哈大笑,我便知道现在自己的模样一定比刚才的鼻子更精彩了。
那个时候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用眼睛看着这些使我愤怒极顶的一切。我最愤怒的是那个司机。
坡上又下来了一些手扶拖拉机和自行车,他们也投入到这场浩劫中去。我看到地上的苹果越来越少,看着一些人离去和一些人来到。来迟的人开始在汽车上动手,我看着他们将车窗玻璃卸了下来,将轮胎卸了下来,又将木板橇了下来。轮胎被卸去后的汽车显得特别垂头丧气,它趴在地上。一些孩子则去捡那些刚才被扔出去的箩筐。我看着地上越来越干净,人也越来越少。可我那时只能看着了,因为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只能让目光走来走去。
现在四周空荡荡了,只有一辆手扶拖拉机还停在趴着的汽车旁。有几个人在汽车旁东瞧西望,是在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走。看了一阵后才一个一个爬到拖拉机上,于是拖拉机开动了。
这时我看到那个司机也跳到拖拉机上去了,他在车斗里坐下来后还在朝我哈哈大笑。我看到他手里抱着的是我那个红色的背包。他把我的背包抢走了。背包里有我的衣服和我的钱,还有食品和书。可他把我的背包抢走了。
我看着拖拉机爬上了坡,然后就消失了,但仍能听到它的声音,可不一会连声音都没有了。四周一下了寂静下来,天也开始黑下来。我仍在地上坐着,我这时又饥又冷,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我在那里坐了很久,然后才慢慢爬起来,我爬起来时很艰难,因为每动一下全身就剧烈地疼痛,但我还是爬了起来。我一拐一拐地走到汽车旁边。那汽车的模样真是惨极了,它遍体鳞伤地趴在那里,我知道自己也是遍体鳞伤了。
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遍体鳞伤的汽车和遍体鳞伤的我。我无限悲伤地看着汽车,汽车也无限悲伤地看着我。我伸出手去抚摸了它。它浑身冰凉。那时候开始起风了,风很大,山上树叶摇动时的声音像是海涛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恐惧,使我也像汽车一样浑身冰凉。
我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座椅没被他们撬去,这让我心里稍稍有了安慰。我就在驾驶室里躺了下来。我闻到了一股漏出来的汽油味,那气味像是我身内流出的血液的气味。外面风越来越大,但我躺在座椅上开始感到暖和一点了。我感到这汽车虽然遍体鳞伤,可它心窝还是健全的,还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窝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寻找旅店,没想到旅店你竟在这里。
我躺在汽车的心窝里,想起了那么一个晴朗温和的中午,那时的阳光非常美丽。我记得自己在外面高高兴兴地玩了半天,然后我回家了,在窗外看到父亲正在屋内整理一个红色的背包,我扑在窗口问:“爸爸,你要出门?”
父亲转过身来温和地说:“不,是让你出门。”
“让我出门?”
“是的,你已经十八了,你应该去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
后来我就背起了那个漂亮的红背包,父亲在我脑后拍了一下,就像在马ρi股上拍了一下。于是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六日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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