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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号3单元207室。”

“多谢。”斩魂使客气地点点头,似乎是在看着李茜,而后他顿了顿,不轻不重地说,“他日­阴­曹相见,当携公道相候。”

郭长城浑浑噩噩地跟着赵云澜出去,把斩魂使送到门口,仍似乎心有不平,回头张望了一眼审讯室里呆坐的李茜。

斩魂使很快走了,要趁天亮之前去把轮回晷收回。

他走后,窗上的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温度似乎也急剧上升,空调又启动了制冷模式,可是郭长城觉得自己的后心还是一阵一阵地发凉。

他跟屁虫似的紧跟着赵云澜,一脸欲言又止。

赵云澜拎起自己的车钥匙和公文包,看了他一眼:“下班了,还不走?”

郭长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赵处,被饿死鬼劈过的魂,还能活……还能转世吗?”

赵云澜挑挑眉:“不能吧。”

郭长城:“那……那个老太太,就真的没了吗?”

赵云澜装作沉思似的想了想,而后忽然笑了,从兜里摸出了一个小瓶子,像唤狗似的对郭长城招招手:“差点把这个忘了,小孩,来。”

郭长城不明所以地走过去。

“拿着吧,方才斩魂使交给我的,那位大人偶尔也会发发慈悲,网开一面的。”赵云澜把小瓶子塞到他手上,走到办公室的猫窝那,讨嫌地伸手捏住大庆的鼻子,看着昏睡的大庆发出了类似呼噜的声音,伸爪抓挠了几下,才乐呵呵地放过了它,“明天谁来得早,记得吃早饭的时候让食堂做点炸鱼­干­送来。”

郭长城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没有他手掌长的小玻璃瓶,先是困惑,随后睁大了眼睛。

他在透明的小瓶里看见了那个消失的老太太!

她变得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安详地坐在那,对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随后,她脸上的皱纹飞快地消失,头发越来越多,从发梢到发根,慢慢变黑,长出了满口的贝齿,身体变得挺拔、纤细,回到了三十来岁成熟美丽的模样、之后是二十来岁青春靓丽的模样,而后又慢慢变细变矮,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儿童时代……最后,她蜷缩成了一个小婴儿。

小婴儿缓缓闭上眼睛,幼小的身体消散在了小瓶子里。

郭长城大惊:“她……她不见了!”

“那是往生瓶,她重新进入轮回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林静说,“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由年幼到年长,再从年长回到年幼,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林静说完,垂下眼,低低地念诵了一声佛号,对郭长城说:“下班了,快走吧,明天九点上班那,八点食堂开始有早饭,愿意吃就早点来,别迟到。”

郭长城好像放下了个大心愿,小心翼翼地把瓶子装进包里,心满意足地走了。

林静这才转过身,对赵云澜说:“我没看见斩魂使给你什么东西,李茜擅自动用幽冥生物,本该有这种劫难,老太太心甘情愿替了她,死得其所,都是因果,有什么好网开一面的。”

赵云澜“哼”了一声:“就你聪明,就你眼尖,行了吧?”

林静:“我只是听说你对这个实习生十分不满意,千方百计地想把这关系户弄走,­干­嘛这么不显山不露水地安慰他哄着他?”

赵云澜点着烟,不耐烦地摆摆手:“老子乐意,还不快滚?”

林静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看起来打算发表点关于自家领导的见解,赵云澜一记眼刀­射­过来,林静的见解就果断变成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拎起自己办公桌上的水杯,跑了。

赵云澜锁好办公室的门,本想回家睡大觉,突然想起匆匆离去的斩魂使,不知怎么的,就对那传说中的“幽冥圣物”有了点好奇心,抱着第二天要旷工的无耻想法,他开车到了李茜说的地址。

赵云澜到的时候,发现整一座公寓已经被漆黑的血气笼罩了,他吓了一跳,不知道什么东西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连忙把车往路边一扔,就拎着枪跑上了楼。

那公寓的楼顶上空,悬浮着一个巨大的黑洞,就像一个张开了大嘴的怪物,此时电梯已经停运了,赵云澜一口气跑到了楼顶,只见那顶楼竟然已经铺满了尸骨。

赵云澜仔细打量那些尸骨,也不知都是些什么怪物死在这了,有三个头的,有前后都是肚子的,有上面人头下面骨架的……无一例外,全都被一刀斩首。月光落在地上,就像洒了一层的鲜血,而不远处,斩魂使单手提着斩魂刀,刀刃架在一个……一个“人”的脖子上。

那或许不能说是一个人,他满脸长满了­肉­瘤,五官挤得变了形,看起来又可怕,又恶心。

“什么情况?爱护环境人人有责啊,大人不就是拿个东西,怎么拿出这么大动静?”赵云澜远远地扫了一眼满目疮痍的“战场”,找了找,竟然没有能下脚的地方。

斩魂使听见他的声音,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对那满脸­肉­瘤的人说:“我最后问你一遍,轮回晷在什么地方?”

­肉­瘤怪物在斩魂刀下僵硬地转过脖子,直直地看向赵云澜的方向,答非所问地对斩魂使说:“我家主人托我对大人说几句话。大人几百年如一日恪尽职守,对放在心尖上的人也避如洪水猛兽,看似是将克己做到了极致,其实是唯恐自己把持不住么?”

斩魂使没说话,身上的寒意更重了些。

“我家主人深怜大人情深,特意将他送到你面前,就是想看看,你可是真的无欲无……”

这回斩魂使没容他说完,­干­净利落地手起刀落,­肉­瘤怪物的脑袋里爆出一个巨大的血花,腥臭的味道逼得人一阵阵发晕,随后楼顶卷起狂风,赵云澜一时有些睁不开眼,等风停了,楼顶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仿佛方才的尸骸、怪物都是不存在的。

斩魂使远远地转过来,冲他拱手道别,没半句解释,就仓促地闪身钻进了那个黑洞里,赵云澜从那一向从容不迫的背影里,竟然看出了几分仓皇来。

斩魂刀出处,诸神退避,什么人敢当面这样和他叫板?

轮回晷……又是被谁偷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完了

【山河锥】

21

21、第二十一章 山河锥 一 ...

光明路4号既不是盘丝洞,也不是白骨窝。

特别白天的时候,基本连个阿飘的影子都看不见,在传达室接待的也是一个慈眉善目的正常老大爷——当然,后来郭长城发现,那位大爷也不是很正常,他十分喜欢做骨雕,传达室角落里经常堆满各种各样的骨头,突然开窗,黄白的粉末能飘得到处都是。

刑侦科的办公室窗明几净,采光良好,一人一张桌子,一桌一台电脑,旁边是各种办公室用品,还有绿­色­植物,每天下午两点钟,会有固定的钟点工阿姨来打扫卫生,有中央空调,旁边一个小隔间里还有冰箱和储物柜,里面有猫粮,还有酸­奶­水果等自取的零食。

有一次,郭长城还在冷冻室里看见一抽屉火锅专用的那种切成薄片的生­肉­,一开始不知道是­干­什么的……直到有一天,他看见那个叫祝红的大美女从里面掏出一袋,化了化,然后就像别的女孩吃薯片一样,就着血水一片一片地捏着吃了。

第二天祝红就请假了一天,理由是每月一次躲不开的麻烦。

当然不是大家想的那种理由,因为第三天祝红来上班的时候,郭长城惊掉了下巴地发现,她竟然拖着一条长长的蟒蛇尾巴。祝红就这么吃了好几天血淋淋的生­肉­片,又过了两天,才重新有了两条腿,恢复了正常的人类饮食。

刑侦科除了美女蛇、假和尚和肥黑猫之外,还有另一位同事,饿死鬼事件过去了半个月,他才带着一身风尘仆仆出差回来,坐在那一声不吭地贴了一下午的报销凭证,然后趴在办公桌上倒头就睡,最后被闻讯过来的赵处亲自送回去了。

郭长城看过他桌牌上写着的“楚恕之”,大家都叫他楚哥,可郭长城不大敢主动和楚恕之说话——这人看起来和林静差不多的年纪,非常非常的瘦,瘦得两颊都凹了进去,几乎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这就显得他五官格外凌厉,总是皱着眉。

也不知道是不是郭长城的错觉,他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时候,眉头皱得更紧一些。

平时工作不忙,除了郭长城刚来的两天工作强度大了点之外,他发现这简直就是“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典型了,一个月也没有两三件案子报到处里来,通常是赵云澜点一两个人过去看一眼,坚决贯彻“管鬼事不管人事”的原则,而人间的案子也大多数都是人­干­的,他们多半转一圈就回来,写一份例行公事的工作报告。

剩下大部分时间,大家都在各自的座位上看看书,上上网,扯几句闲话,之后混吃等死地等整点下班。

郭长城这才知道,原来特别调查处接一个案子的程序很多的——有可疑的案件发生,要先派人去看,看完回来写份报告,先交给赵云澜,赵处再根据这份报告判断接还是不接,如果确定这件事该归特调处管,他则需要另准备一份报告,加盖公章,再往上送,如果是急事,大约等一个工作日左右,上面就会下文件批复,再把命令传达到相关单位,明确权责,保证特调处工作畅通无阻,一般直到这时,赵云澜才会亲自出面,跟负责本案的公安机关接洽。

七月半那天也不知怎么的那么巧,正好是出了人命的紧急事件,赶上人都不在,案发地还在龙城大本营,大庆又嗅到了来自幽冥那一头的味道,赵云澜才会当机立断先斩后奏,结案以后才把程序给补齐。

为了跑手续,林静的ρi股三天没挨到椅子的边。

而郭长城就这样,在没有半个案子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熬过了三个月的试用期,奇迹一样地留了下来。

而更离奇的是,赵云澜似乎也忘了自己当初是怎样咬牙切齿地要把人踢出去,非常爽快地在郭长城的转正申请上签了字。

郭长城渐渐习惯了白天空无一人的人事科,拿着终于转正的凭证,乐得飘着跑过去备案。

大庆看着他同手同脚的背影,翘着尾巴大模大样地爬上了赵云澜的办公桌:“男人一定都是善变的,你前一阵子还恨不得把他当个球踢了,现在居然把他留下了。”

赵云澜正在低头发短信,头也不抬地说:“他身上功德厚得跟牛津字典似的,容易走狗屎运,带着他当吉祥物吧,另外我觉得这小孩挺逗乐的。”

大庆奇怪地问:“什么功德?”

赵云澜指了指自己的抽屉,黑猫扭着ρi股过去把抽屉扒拉开,从里面翻出了一个硕大的文件袋,里面有文件、义工留念照片、捐款纪念册等等,几乎是从十年前开始的,还有一张影印的照片,照的是一张明信片,贴在某个山区小学的墙上,上面用狗爬一样的烂字写着:“你们要好好的。”

大庆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郭长城­干­的?”

“嗯,他家里你懂的,从小也不缺钱花,不过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怎么的,他­干­什么都悄悄的,亲戚长辈们谁都不知道,还以为给他的零花钱够用呢,这小孩这么多年也一直过得紧巴巴的,所以功德翻倍。”

“哦……难得,难得。”又胖了一圈的大黑猫摇头晃脑地感叹了一番,贱兮兮地凑到赵云澜旁边,低头偷看了一眼他的短信页面,鄙夷地说,“我说你还行不行了?一天­骚­扰人家那么多次,嘘寒问暖仨月了,到现在还是约人出来吃饭的水平?”

赵云澜把短信发出去,屈指弹了大庆一个脑瓜崩,把猫给弹了个ρi股蹲:“慢工出细活,你懂个屁。”

这这当,沈巍的回复到了:“抱歉,今天晚上年级例会。”

黑猫乐得肚皮都快翻过来了,险些从桌子上掉下去:“年级例会,年级例会!啊哈哈哈哈,领导,你吹啊,你接着吹啊,你不是号称无往不胜无坚不摧吗?还妹子们看见你眼放光,小零们看见你流口水,碰见软钉子了吧?哎赵云澜你得跟我说说,撞钉子上疼不疼啊?”

赵云澜磨了磨后槽牙,有一瞬间很想吃猫­肉­。

饿死鬼事件结束之后,赵云澜就别有用心地一直和沈巍保持了联系,一开始是利用职务之便,随时知会沈巍李茜那案子的进展情况,后来更加无耻地以各种理由约人出来,只是沈巍不知道是真忙还是故意躲着他,约一次出来比面圣还难。

可赵云澜看腻了倒贴上来的小娘炮,还真就非常吃沈巍这一套,对方越是这样矜持含蓄,他就越心里痒痒。

这时,一个电话打进来,大庆八卦兮兮地凑上去听,里面一个陌生的声音有些紧张地问:“喂……赵先生是吧?您上次说想买我外公保存的古籍,是真的吗?”

赵云澜眼睛一亮:“嗯,对对,什么时候能卖给我?您要是有时间,最好越快越好。”

电话那头的人说:“那价钱有点高,您觉得……”

“我觉得没问题,您抓紧定个时间吧。”赵云澜土豪一样财大气粗地说。

对方似乎很激动,约了他下午见面,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您是真的热爱古书”“真的懂文化遗产的价值”之类的话,这才恋恋不舍地挂了。

大庆凉凉地说:“行啊,追不到,拿钱砸,您真是当代纨绔子弟之典范啊领导,这卖书的倒霉孩子一定不知道你是个只会追大片、看武侠小说的二逼青年。”

赵云澜装好支票本和车钥匙,拎着大庆的脖子,在“喵嗷”一声惨叫中把它扔出了自己的办公室。

对面办公室的人听见门响,楚恕之从股市K线中抬起头来,只来得及看见某个匆匆而过的身影,旁边祝红叹了口气:“又出去鬼混了。”

傍晚的时候,赵云澜成功地在龙城大学的教学楼门口堵住了沈巍。

沈巍看见他的车,当场眼皮一跳,默默地低头,假装没看见,快步往停车场走,赵云澜就哼着小调,不紧不慢地在他身后跟着,跟了一路,经过的学生们都开始好奇地回头看了,沈巍只好叹了口气,无奈地停下来,弯下腰敲敲车窗:“赵警官,找我什么事?”

赵云澜按下车窗,对他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紧接着从副驾驶上拎过一个巨大的木盒,从窗口塞了出去,递到沈巍怀里:“给你的。”

沈巍:“……”

沈巍掀开盒子,只看了一眼,就要把东西推回来:“这不行,这个太贵重了,怎么能……”

“哎,你先听我说,”赵云澜用手挡了一下,发挥他扯淡的天赋,“这是我一朋友,打算移民,家里有好多古书,里面有些丝绸和竹简版本的,带也不好带,送人还舍不得,怕糟践了好东西,我一下就想到你了。我看这东西除了给你,谁拿了都是糟践,沈教授就当帮我一忙,替我那朋友接着保管吧。”

这油嘴滑舌的东西,睁着眼胡说八道。

“我……”

沈巍才说了一个字,就被赵云澜堵了回来:“我什么我,亏咱俩那么熟了,这点忙都不肯就不够意思了吧?我一会还有个饭局,马上得走了,回见啊,东西替我好好收着,周末有空我请你吃饭。”

说完,他一脚踩下油门,根本没给沈巍说话的机会,把车开走了。

沈巍手里被强行塞了这么一个沉甸甸的大盒子,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车,一时间是百感交集。

一方面他心里软得不行,几乎想就放纵自己这么一回;一方面想到赵云澜这种风月场上惯会讨好的,这种事不知道对别人做过多少回,就咬牙切齿,恨不得要把他关起来……然而是快乐也好,是愤怒也好,最后沉寂下来,都成了越发难忍的落寞。

沈巍知道,上一回猝不及防地撞见赵云澜,是被人算计的,人鬼殊途,为了……为了那人好,还是离他远点吧。

东西送出去了,顺便得到一个约会,赵云澜觉得自己­干­得漂亮,忍不住吹起了口哨。

太咋咋呼呼的没意思,尤其是那些光有脸蛋和ρi股却没脑子的,就算看人跳脱衣舞,也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最勾人。

赵云澜认为,有品位的男人是不能满足于庸脂俗粉的,就好比人有钱了以后,总要附庸风雅地摆弄些古玩字画,不能满足于大金链子和大别墅一样。

沈巍,赵云澜自我感觉良好地借着后视镜照了照,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觉得那人就像个名贵的青花瓶,哪怕不能长长久久地霸占,放在家里摆几天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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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山河锥 二 ...

可能是这年龙城的气温冷得特别快,树叶还没来得及黄,就都落了,赵云澜心里有些懒,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工作上也没什么事,他除了赶一些重要的应酬,偶尔变着法地­骚­扰一下沈巍,其他时间,都宅在家里了。

赵云澜很早就离开了父母,自己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四十来平的开间小公寓,每天过着典型的单身汉生活——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回到家就过得猪狗不如。

大庆总是觉得,这一代的“镇魂令主”折腾得让人头疼,他甚至绝妙地把“镇魂令”包装成了一个公务员机构,还起了个名叫“特别调查处”,他本事很大,人路很广,办案的时候也说得上明察秋毫、杀伐决断,却总让大庆没什么安全感。

黑猫老是怀疑,有一天赵云澜会撂挑子不­干­了,专心致志地走他花天酒地前途光明的路。

然而大庆虽然活了上千年,但毕竟只是一只猫,赵云澜的业余生活远远没有它想象得那么热闹。

赵云澜本人,大概属于典型的“下班沉默症”,谁也不知道这种都市人身上特有的毛病究竟是怎么来的。反正他一直单身到现在,除了职业的特殊­性­之外,也有一部分是自己的问题——在外面就舌灿生花,一到了家,就成了个锯嘴葫芦,也不是故意冷暴力,就是特别缺少和别人交流的欲望,不主动问他,他能整晚上一声不吭,连表情都少,更不用提要求他来点有情趣的业余活动了。

要不是吃饭的时候多出来的一副碗筷,完全可以他这个人不存在。

处过的几个情人都是这么崩了的,理由无外乎“缺少沟通”“没有激|情”“我们­性­格不合适,没有共同语言”,最扯的是,一个小姑娘愤恨地看着他说:“你压根就没有爱过我,压根就没把我往心里去过。”

赵云澜确实是英俊多金的青年才俊,但这里是龙城,缺风缺水缺时间,最不缺的就是青年才俊——而且这才俊虽然存款不少,却至今连置办个像样的房产的意愿都没有,平时花钱如流水,住的那地方压根就是个有产权酒店公寓,房间布局也像个酒店,一点也没有个家样,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不过日子的不靠谱气息。

跟沈巍约了周日晚上,于是周六这天没别的安排,宿醉的赵云澜就心安理得地赖床到了中午才起来,靠剩下的一点­干­面包和茶水过了宅了一天,先是翻阅了他所能找到的各种资料,查幽冥四圣的事,之后又在游戏里度过了晚饭时间。

终于,在天已经黑了的时候,他的胃里传来一阵绞痛,把专注游戏的主人的注意力硬拉了过来。

赵云澜先是不想动,喝了杯热水打算扛过去,结果胃翻滚得越来越厉害,四十分钟后,疼得他冷汗都下来了,这才决定出门觅食。

已经立冬了,他懒得蛋疼,眼看着窗外黑灯瞎火,就十分不讲究地在睡衣外面套上条裤子,又裹了件长大衣,连袜子也没穿,这么邋里邋遢地出门了。

赵云澜熟门熟路地走出小区,过马路,拐进了一条小路,在路口的小饭馆点了一碗炒饭和一碗粥。

饭要临时下锅炒,赵云澜这才意识到自己穿得有点少,他决定不在那里傻等,摸了摸外衣兜,他打算趁这个时间去附近的小超市买条烟。

就在赵云澜横穿一条三盏路灯坏了两盏的小路时,听见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一个男人粗暴地说:“快点把钱拿出来,别磨蹭!”

另一个声音说:“兄弟你也别怨我们,谁都不容易,你穿得这么好,一看就是有钱人,识相点,快过年了,大家伙都平平安安的最好,你说是不是?”

哟,打劫的?

年关将近,龙城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这一阵子看来治安又不怎么样。

赵云澜慢吞吞地溜达了过去,眯起眼一看,只见三四个小流氓围住了一个男人,而那被打劫的倒霉蛋,居然还是个熟人。

沈巍。

他怎么在这里?

沈巍的好脾气看来不单用在学生身上,赵云澜很快发现,他对待同志像春天一样温暖,对待敌人也像春天一样温暖,碰见打劫的,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男­性­,他居然毫不反抗,连语言攻击都没有,顺从地就把钱包掏出来了!

小流氓发现这是个“软柿子”,立刻蹬鼻子上脸:“手表!这他妈要是名牌,也值个万八千的,也撸下来!”

沈巍又二话没说,把手表也接下来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赵云澜心说,他叹了口气,看不下去了,Сhā着兜往那边走了过去。

只见打劫的小流氓一把抢过沈巍的手表,抬手把沈巍推了个趔趄,沈巍的后背撞在了墙上,脖子上露出一段红线。

“哎,看他脖子上挂了什么东西,可能是玉,”一个人说,“玛瑙翡翠也行啊。”

另一个人迅雷不及掩耳地拽住沈巍的领子,粗鲁地把他的领口扯下了一大截,沈巍锁骨之间挂着的小吊坠露了出来——那东西不过指甲盖大,却把还没来得及走近的赵云澜的眼睛都晃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它在萤火一样的路灯灯光下,竟然能显得流光溢彩。

“这……这玩意不是钻石吧?”小流氓看直了眼,说着,就伸出肮脏的手去抓沈巍脖子上的吊坠。

就在这时,一直顺从得跟孝子贤孙一样的沈教授终于皱起了眉,抬手攥住了吊坠,开了口:“钱和东西已经给你们了,别太过分。”

他忽然沉下脸来,就像一个面人活了过来,拽他领子的人这才发现,这男人一双眼珠黑沉沉的,带着他形容不出的冷光,看人的时候,无端让人觉得有些恐惧,这让小流氓呆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往后退了半步。

不过他们很快反应过来,对方只有一个人,还是个怂人——不怂,能那么痛快地掏钱么?

呸,当扶贫吗?

离沈巍最近的一个人抬手就冲着他的脑袋扇下去——他的经验,碰见这种戴眼镜的,先出其不意照脑袋上来一下,眼镜给他打飞了,人给他打晕了,再在下盘上踹一脚,对方估计就起不来了。

可是他的手刚抬起来,还没来得及往下落,后心就被人猛地踹了一脚,小流氓只觉得胸口一闷,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连滚带爬地往前一扑,沈巍一侧身躲开,小流氓整个人给拍在了墙上。

沈巍愕然地抬起头,就看见赵云澜站在那,往双手中间呵了口气,搓了搓手,然后用一种比流氓还像流氓的口气说:“这大冷天的,谁在这松筋骨呢?”

他这一脚踹得石破天惊,震慑力十足,其他人愣是没反应过来,半晌,才有一个人突兀地开口问:“你……你谁啊?少管闲事啊我警告你。”

赵云澜一歪脖子,筋骨“嘎巴”一声脆响,他感觉到冷似的跺了跺脚,脸上露出了一个带酒窝的冷笑:“你知道敢警告我的孙子们,现在都在哪个猴山上扯旗呢么?”

五分钟以后,赵云澜拨通了附近派出所的电话,让他们火速来领人,打完电话,他用脚尖扒拉了一下被他踹趴下的人:“爷出来混的时候,你们这帮小丫挺的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下次出来之前,麻烦弄清楚这是谁的地盘好吗?”

被他踩得“哎哟”一声惨叫的小混混说:“大……大哥,我……我们……嗷!”

“叫他妈谁呢?谁是你大哥?”赵云澜又一脚,“你倒会顺杆爬是吧?你爷爷我根正苗红一人民警察,哪个跟你称兄道弟,你丫哪根葱?自己把裤腰带解下来,快点!”

沈巍看着他训练有素地把一串小流氓全给绑在路灯杆子上了,居然还没心没肺地笑了。

直到这时,赵云澜才恍然发现,自己刚刚好像经历了一回英雄救美的经典桥段,这巧合实在太美好,美好得他几乎以为是自己一手安排的了。

赵云澜不禁­精­神一震,顿时觉得世界美好了空气清新了,连胃也不那么疼了。

他把钱包和手表还给沈巍:“没想到在这也能遇见你,没事吧?”

沈巍风度翩翩地弹了弹身上的灰,接过自己的东西:“谢谢。”

赵云澜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在他的挂坠上停了片刻,他这才看清,那原来是个空心透明的小球,光是里面装的东西散发出来的,大概是某种荧光材料。

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荧光”,赵云澜有种错觉,仿佛那个小球里面装得是一团火种,那颜­色­热烈又有生命力,绝不是世界上任何一种人工可以仿造的,简直……就像活得一样。

他看着那团光芒夺目的小东西,心里无端地生出某种说不出的亲切和熟悉感。

不过赵云澜立刻就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别人的东西看不大礼貌,于是移开了目光,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怕有辐­射­么?我听说这种特别亮的东西都对人体不好。”

沈巍把挂坠塞回自己的衣服里,贴着皮肤放好,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赵云澜不是什么好奇的人,见他不想提,立刻识趣地不说了,抬手把自己大衣扯开的一颗扣子扣上,掩住里面露出来的睡衣的一角:“这种小混混,根本就是外强中­干­,怕他们­干­什么?你吃饭了么?走,我请你吃宵夜,给你压惊。”

沈巍笑了起来:“那怎么好意思,怎么也该是我请你。”

他说着,还不忘了回头看一眼被赵云澜穿成串绑在路灯底下的小混混们,迟疑了一下:“其实他们也不容易……”

赵云澜转过身,背对着沈巍翻了个白眼,而后他想起了什么,又奇怪地问:“对了,沈老师也住这附近?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沈巍眼神一黯:“在这种城市,两个人可能住得很近,却一直也没见过对方,但是也说不定哪一天开始,就天天碰面了,都是缘分吧。”

赵云澜附和着笑了两声,没往心里去——作为一个死宅男,别说只是住得近,他连住同一层的邻居也认不全,实在跟“缘分”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沈巍不说话了,错后半步跟在他身后,在赵云澜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目光变得非常古怪,藏在眼镜片后面,晦暗不明地­射­出来,盯着男人的背影,好像又是贪婪、又是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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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山河锥 三 ...

明明从仅有的几次接触中,赵云澜都感觉得到沈巍对他的那种压抑的“好感”,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旦自己有所表现和暗示,沈巍就好像被女妖看上的唐僧一样,眼观鼻鼻观口地开始四大皆空了。

赵云澜从来没见过沈巍这种人——温文尔雅,从不与人争抢,无论碰见什么人、无论别人怎么对待他,他都连句恶言也不吐,简直像个圣贤书堆熏出来的古代君子,浑身流淌着与时代不符的古旧和我行我素。

赵云澜多少有点吃不准他是怎么个意思。

本来,小区外面有一家高档会所,提供西餐,赵云澜是想把人往那带的,两个人谈情说爱,最适合吃西餐,因为西餐的啰嗦玩意很多,吃起来可以没完没了。但是一来沈巍一定不会去的,二来一想起那些凉得凉、腻得腻要熟不熟的番邦菜,赵云澜就十分反胃。

好不容易逮着一次,不能让他跑了。赵云澜带着这样的想法,装出一派漫不经心的放松姿态,把沈巍带到了他已经点了些东西的小饭店,又叫了一碗混沌和几碟招牌小菜,热腾腾地凑满了一张桌。

这个点钟,饭店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空荡荡的,就他们俩,沈巍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已经先开始拘谨了。

赵云澜跟他闲聊了几句,而后又提到了李茜:“她自己承认了谋杀祖母的犯罪事实,现在正走公诉程序,她爸现在不认她,她妈据说在庭外哭晕过去两次了,也不知道都早­干­什么去了,具体怎么量刑,我也说不大好,看她的律师能给争取到什么程度吧,不过她认罪态度良好、还是自首,合议庭大概也会考虑减刑。”

沈巍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是我没教好。”

赵云澜早饿得前心帖后背,正在狼吞虎咽,嘴里塞了一大口炒饭,鼓着腮帮子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他,嘴顾不上说话,却用眼神很好地传达了自己的意思——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沈巍低下头,食不甘味地喝了口汤:“过去学生出事了,当老师的是要连坐的,传道授业解惑,就教出这么一个……”

后面的话大概是不大好听,沈巍顿了顿,皱起眉,没说出口。

听这话说得,多像放屁啊,都是猴年马月的封建余毒了?赵云澜心里是这么想的。

当然,他面对沈巍的时候,总是想让自己显得文明一点,于是把这句话跟炒饭一起嚼吧嚼吧,给咽下去了。

沈巍虽然千方百计地躲着他,但是真坐在一起,却并不显得不耐烦,反而看起来心情会更好一些,而且他非常细心,总是在照顾别人。在赵云澜无意识地第三次伸筷子夹向同一盘小菜,菜盘子就被推到了他面前,不但这样,沈巍还顺手拎过了热茶壶,给两个人都倒上了热水。

赵云澜赶紧说:“我自己来,自己来。”

“烫,别碰。”沈巍轻巧地躲开了他的手,把冒着热气的茶水倒进他的杯子,“你吃东西太快,这样对肠胃不好。”

赵云澜忙擦了擦嘴,做斯文秀气状:“哦,今天晚上还没吃,现在有点饿了,其实我平时也很细嚼慢咽的。”

沈巍笑了,赵云澜正想趁着气氛好再推进一下,可是这时,小饭馆的桌子忽然晃悠了一下,桌边的一个空碗掉了下去,赵云澜反应敏捷地一伸手抄在手里,头顶的灯泡轻轻地晃悠着。

沈巍:“地震了?”

震动很快平息了,赵云澜刚要说话,忽然,他心口处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是半夜做梦,从高处掉下来一瞬间惊醒的那种悸动,让他胸口一空。

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出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赵云澜心里就是一个声音这样告诉他。

可能炒饭有些凉,也可能是粥太烫,反正他冷热酸甜混在一起吃了之后,反而加重了脆弱的肠胃负担,在那一瞬间奇怪的感觉过去后,方才已经不闹腾了的胃也跟着狠狠地疼了一下,针扎似的,赵云澜一激灵。

“怎么了?”沈巍问。

“唔……”赵云澜弓下了肩,胳膊肘撑在桌子上。

沈巍扶住他的肩膀:“哪里疼?是胃不舒服吗?”

然而即使身体不适,赵云澜也敬业地没忘了顺杆爬,他抓住沈巍的手腕,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对方的手背,不轻也不重,正介于挑逗和无意之间,带了一点鼻音说:“有一点,你可真是个乌鸦嘴。”

面对此情此景,沈巍简直不知要说他什么好,只好飞快地抽回自己的手:“……那我去给你盛碗热汤。”

赵云澜有些摸不准沈巍到底是害羞还是拒绝,于是他像个正人君子一样微笑着端坐在那,可惜,这个装模作样的微笑没能保持多久,片刻后,报应就来了,他胃里的绞痛升级,赵云澜这才终于忍不住弯下了腰,额上开始冒冷汗。

当然,这也没耽误他偷偷冲服务员招招手,趁机把账结了。

沈巍要了一碗热馄饨汤端过来,赵云澜只就着他的手喝了小半碗,就摆摆手,实在喝不下去了,这时,他的嘴­唇­已经有些发白了。

沈巍看了看他的脸­色­:“我还是送你去医院吧?”

赵云澜冲他挤出一个身残志坚的笑容:“多大点事就去医院?不用,我家里有常备药。”

他扶着桌子要站起来,结果站到一半又坐了回去。

沈巍表情严肃起来:“不行,一定得去医院。”

赵云澜一手按住左腹,一手拉住他:“去医院他们会让我­干­吞油漆味的钡餐,或者Сhā根管子,给我做胃镜,哪个都生不如死,我求求你了,就别让他们折腾我了。”

沈巍深深地皱起眉。

“再说我明天还打算请你看话剧呢,票都……”

“退了。”沈巍不由分说地打断他,架住他的胳膊,小心地把赵云澜扶了起来,“我不会去的——哎,姑娘,麻烦结……”

“结账”俩字还没出口,服务员已经拿着收据和找零走过来了。

这些泡妞的小花招……沈巍瞪了赵云澜一眼,心说,怎么不疼死你。

赵云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坏笑。

最后,在赵云澜的坚决反对和极端不合作下,沈巍还是只好把他送回了家。

他第一次到赵云澜家里来,没来得及开灯,先让门口打开的雨伞绊了一下——龙城冬天雨水非常少,距离上一次降水,起码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了,主人一定是懒得要长蘑菇了,居然还没收起来。

再一看,鞋柜上是一包洗衣店洗完后送回来的衣服,上面的标签还是两天前,大概是不急着穿,至今没拆包。

沈巍的目光又在屋里环视了一圈,只见沙发上扔着衬衣长裤和毛背心,床上铺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有新的有老的,下面盖着一个待机的笔记本电脑,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更不用说让人躺下了。

沈巍默默地看了赵云澜一眼,把他放在沙发上唯一没有被占据的小角落里,然后替他收拾起了床铺。

赵云澜蜷缩在沙发上,痛并快乐地打量着沈巍修长的腿,默默地咽着口水。

沈巍回过头来:“这些东西你平时放哪?”

赵云澜:“白天床上,晚上地上。”

沈巍:“……”

他叹了口气,只要是碰见赵云澜,他叹气的频率就格外高。

沈巍快速地把床上的书收成两罗,在同样乱七八糟的书桌上腾出一块地方来摆好,又把电脑放在床头柜上:“来,先躺下,我去给你拿药……药在哪?”

赵云澜指了指书桌下面的小橱子。

沈巍随口说:“去床上把外衣脱下来。”

赵云澜犹豫了一下:“脱下来怕你说我耍流氓。”

沈巍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蹭了满手的冷汗,这寒冬腊月间,可想他有多难受,沈巍心里一揪,简直恨不得替他疼了,可被心疼的那混账竟然还嬉皮笑脸地耍贫嘴。

……实在让人觉得浪费感情,沈巍板下脸:“都这样了还胡说八道,快脱下来躺好。”

赵云澜立刻一点也不矜持地扯下了他的大衣和长裤,大大咧咧地穿着露出了半个胸口的睡衣站在了沈巍面前。

沈巍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赵云澜厚颜无耻地展示着自己自以为不错的身材:“可是你让我脱的。”

沈巍飞快地移开目光,把枕头立在床头,蜷成一团的被子摊开:“喝水的杯子给我,我去给你倒……赵云澜,你怎么光着脚!”

赵云澜坐在床边,一脱下鞋,就露出两只没穿袜子,冻得发青的脚。

赵云澜无所谓地说:“我就是下楼吃个饭,就一会,穿了还要洗……”

他没能接着说下去,因为沈巍用手攥住了他的脚,那人的手虽然冰冷,却总比他冻得发麻的脚温度高,赵云澜吃了一惊,本能地往回一缩,却被沈巍重重地握住,手指在他脚下的|­茓­位上用力按了起来。

赵云澜:“别别别……我我我今天还没洗脚呢……嘶!”

“现在知道疼了?”沈巍皱着眉,“气血不通,脾胃太弱才会疼,你……”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太过亲昵,立刻低下头闭了嘴。

赵云澜一双脚让沈巍捏得几乎快没有了知觉,为了维持形象,还没敢鬼哭狼嚎地骂娘,只好死死地憋着,用扭曲的表情假装着斯文,直到神奇地感觉到了脚下升起了一点暖意,才被沈巍塞进被子里。

沈巍又给他拿了药,倒了热水,看着他把药吃下去。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顿显尴尬。

赵云澜的睡衣实在是符合他个人风格的­骚­包,总共那么几粒扣子,领子一路开到胸骨下,他按着左腹,睡衣领口一歪,就隐约可见下面漂亮的腹肌。

沈巍只好再一次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打量起他的屋子,这一看,就看见垃圾箱里的面包渣和包装袋,于是问:“你今天都吃了什么东西?”

赵云澜靠在床头,指了指垃圾桶。

“一天?”沈巍的脸­色­越发难看,“昨天晚上呢?”

“昨天晚上跟几个朋友出去,喝多了,不记得了。”

沈巍险些没能压住火,他足足沉默了半分钟,才尽量压低了声音,以便不显得太愤怒:“你每天就是这么过的?”

赵云澜:“啊,怎么了?”

沈巍­阴­沉地瞥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进了厨房,打开冰箱,盯着空荡荡地冰柜看了一会,然后从里面拎出一盒过期的牛­奶­……以及半袋开了包装的猫粮。

他终于感觉自己快被赵云澜气死了,撑在冰箱门上的手背跳出了快乐的小青筋,厚重的冰箱门被他掐得“嘎吱”一声轻响。

24

24、第二十四章 山河锥 四 ...

最后,沈巍终于在地毯式搜索后,从冰箱上的小橱柜角落里,搜到了一包没过期的速溶蛋花汤,这是赵云澜的狗窝里除了热水和药以外,唯一能下嘴吃的东西。

赵云澜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叼出根烟,正半眯着眼睛靠在床头看着他忙,嘴角挂着一点欠揍的笑,心里也不知道在脑补什么。

沈巍大步走过来,沉着脸把烟头从他嘴里拽了出来,直接捻灭在烟灰缸里,然后把沏好的蛋花汤重重地放在他的床头柜上:“喝了。”

赵云澜眨眨眼,默默地端起碗,一边喝一边瞎琢磨——沈老师连被人当街打劫都和颜悦­色­,居然跟他凶了起来。

他用了片刻,就思考清楚了这里面的深层原因,认为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比较帅,沈巍看上他了。

沈巍想象不出坐在他面前的这人是怎么样的繁忙,竟连喝口汤的功夫都不愿意浪费,暗地里又忙着自恋了一回。

他只是看着赵云澜的屋子越发不顺眼,简直不知道人在这里面要怎么过日子,哪怕是个犯了重罪给囚禁起来的罪犯,临行刑的时候都要吃顿断头饭,哪有把自己弄得这样饥寒交迫的呢?

他低头看了一眼赵云澜,怀疑这人就算死了,都没人给他收尸。

赵云澜只听对方沉默了片刻,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赵警官已经不小了,又算是事业有成,也是该找个女朋友成家立业的时候了,还是有人照顾一下比较好。”

赵云澜当场让味­精­超标的蛋花汤呛住了,险些把肺管子咳成麻花。

沈巍的手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随后他把手放下,藏在身侧,紧紧地掐起拳头。

赵云澜没想到对手是这么不按规则出牌,这让他一时不知该出哪一招,过了一会,他找出了应对办法,把碗丢在床头柜上,决心以退为进,使用一下苦­肉­计。

“你不会告诉我,你没看出来我是在追你吧?”赵云澜故意停顿了一会,放慢了语速,轻轻地说,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沈巍,目光滑过对方的脸,最后落到他那一下绷紧起来的身体上。

从沈巍的角度看,他就像是失望地垂下了眼一样,本来就看起来有三分憔悴的人立刻像是有十分忧郁了。

沈巍觉得心坎上最­嫩­的一块­肉­好像被人重重地掐了一下。

赵云澜余光瞥见他的反应,顿觉得意,不过脸上看起来还是很伤心,要笑不笑地提了一下嘴角,有气无力地对沈巍摆摆手:“那就算了,今天谢谢,我没事了,你走吧。”

赵云澜已经做好沈巍如果走过来,就先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准备,并为此选择了一套最佳台词,没想到沈巍好一会没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已经忍不住想偷偷看一眼沈巍的反应时,对方才哑着嗓子说:“那我……那你好好休息。”

说完,他竟然真的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赵云澜:“……”

什么情况!今天张嘴的方式不对吗?

赵云澜愣了好半天,重重地在床头上的枕头上靠了一下,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描述此时心情,最后他晕晕乎乎地从床头柜下面翻出了一个万年历,翻了半天,翻到当天,看见“忌嫁娶”三个字,终于死心塌地地把今天的事归咎于“流年不利”四个字上。

那一口气跟­干­馒头似的,结结实实地堵在胸口,噎得他都快翻白眼了。

赵云澜终于再没有玩游戏或者上网的心情,他­干­脆关了灯,翻身睡了。

临近午夜,大街上安静了下来,不远处居民区里的灯大多熄灭,楼下车声渐渐消失,只有偶尔从窗户里­射­进不知从哪里来的反光,被严丝合缝的窗帘挡在了外面。

时针与分针重合的一瞬间,赵云澜忘了摘的手表上忽然轻轻地响了一声,睡得似乎死沉的赵云澜一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而后,一阵打更的梆子声在浓重的夜­色­中突兀地响起,好像凭空而来、又凭空而去一样。

那一下一下的打更声越来越近,一个平平板板的男声拖着悠长的尾音,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传进赵云澜的耳朵。

那人吊丧一样地说:“­阴­差开路,生魂退避——”

随后是三声“哒哒哒”的梆子声。

赵云澜一天都没拉开的窗帘自动地向两边分开,露出结了冰花的窗户,从缝隙里透出一点幽幽的白光,静静地停在窗外。

赵云澜坐起来,拢了拢衣襟,扬声说:“请进。”

窗户上的锁“嘎达”一下,而后缓缓地拉开,一股寒风夹杂着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赵云澜­祼­露在外面的皮肤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个提着白纸灯笼的黑影就飘在十六楼的他家窗外。

那“人”也是个纸糊的,真人高矮,白墙灰刷过的一张脸,抬起头来是一双画出来的呆板的眼睛,一张血盆大口咧到了腮帮子上,足能与光明路4号的老吴来次选美。

赵云澜从床头柜最下面的小抽屉里取出一个陶瓷的小盆,又从旁边取出纸钱和香,把香Сhā进小盆口上的凹槽里,两样都点着了,这才矜持地冲对方点头致意:“不成敬意——­阴­差大人走这一趟,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纸人的血盆大口僵硬的牵动了一下,作为收受贿赂的感激。

人间的高人大多眼高于顶,从不把地府里的差人放在眼里,谁也不如这位镇魂令主上道,哪怕忘了天大的正经事,他也不会忘了“这点小意思”。

纸人冲他拱手弯腰,恭恭敬敬地说:“上次饿鬼出逃,阎罗震怒,下令彻查三界,将生魂、死者、待罪之魂等一一查访核实,并登记在册,与生死簿合二为一,形成一物。小人受十殿阎王驱使,特与令主送上一本。”

纸人说完,双手捧起一个黑皮的笔记本,交给了赵云澜。

那东西就像一个普通的商务本,封面触感像是软牛皮,拿在手里却异常的轻,似乎只是几张纸的重量。

赵云澜掂量了一下,用指腹细细地捻了捻,随即闻了闻纸页间的气味:“扶桑纸,海龙墨附的生死薄与功德录,再贴一道追魂符,是不是?”

纸人­阴­差不慌不忙地说:“令主好眼力,想来不必小人告知此物可做什么用途。”

“请神符附上人姓名八字,”赵云澜说,“或者用搜神符裹上一根头发,能追查这人的生前身后事。”

他说着,随手翻了翻手里的笔记本,里面忽然掉出一张薄纸:“嗯?通缉令?”

那是一张空白的宣纸,在赵云澜的手碰到的一瞬间,上面忽然翻腾起黑雾,而后黑雾中露出一个人的脸,只见那人类似人形,脑袋很大,没有头发,驼背缩脖,满头­肉­瘤,正是被斩魂使一刀砍了的那个东西。

赵云澜脸上不动声­色­,只是问:“这是什么?”

­阴­差说:“此物似人非人,名为幽畜,能口吐人言,但­性­情暴烈凶残,以食人饮魂为乐,畏光畏火,令主若见了,且需多加小心,杀之即可。”

幽畜……

­阴­差林林总总地说了一串,却只字未提这东西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本质是什么东西,又是因为什么要被格杀,不知为什么,赵云澜觉得“似人非人”这种说法特别的微妙。

他眼神一转,非常自然地把幽畜通缉令夹进黑皮的笔记本里,在瓷盆里又添了一把纸钱,笑眯眯地说:“有劳。”

纸人­阴­差冲他鞠躬致意,瓷盆里的火苗一下蹿起老高,瞬间把纸钱烧成了灰,­阴­差袖子一卷,把纸灰­干­­干­净净地卷走了,心满意足地说:“小人告退。”

白纸灯笼忽明忽暗地闪了几下,纸人就在原地消失不见了,临走还十分有礼地替他锁好窗户、拉上窗帘。

斩魂使、四圣、幽畜……以及背后的“主人”,赵云澜仰面躺在床上,被子已经凉了,他一时睡不着,把从沈巍那吃瘪的小事丢在了一边,心里前因后果地闪过很多念头,夜­色­渐浓,而他思虑渐深,赵云澜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赵云澜半宿没睡着,后半夜觉得难受,又起来吃了一回药,他长期生活不规律,并且生冷不忌,时间长了,就有了慢­性­胃炎和轻微溃疡,隔三差五的,总要来折腾他一番。

所以早晨七点多门铃响起的时候,刚迷迷糊糊睡着没一会的赵云澜整个人就处于一种狂犬的状态。

狂犬,顾名思义就是六亲不认,逮谁咬谁,赵云澜艰难地下了床,关节脆响了一声,不知是不是躺得久了,一身酸痛,在慢吞吞移动的过程中,赵云澜心里已经把门外的人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的十大酷刑了一番。

然而当他打开门,却发现门口站着手里拎着几个大袋子的沈巍。

赵云澜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迅速地把要吃人一样的表情收回去,换上一个以“喜迎新春”为主题的,可惜脑子不大清楚,灵活的表情也跟着慢了半拍,生生卡在“吃人”和“新春”之间,非要形容的话……

大概巧妙地契合了“年兽”这个主题。

25

25、山河锥 ...

沈巍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赵云澜的额头:“有点发烧,你还站在这­干­什么?快把被子盖好。”

赵云澜被他一说,才发现自己的头有点重,晕晕乎乎地被他推进了卧室里。

沈巍把温水,消炎药和胃药一起放在他的床头,轻声说:“吃完药再睡一会,不用管我,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赵云澜心里乱七八糟地想:要是喜洋洋自己洗­干­净了钻进灰太狼的窝,灰太狼还能仰头睡大觉么?

那怂狼一定智齿长得脸都肿了。

然而也不知道是他烧迷糊了,还是消炎药里有助眠的成分,一分钟不到,赵云澜就真的睡着了。

沈巍过了好半天才把他带来的东西都放好,足足填满了赵云澜的大半个空荡荡的冰箱,又在厨房翻了翻,发现他这里,从国产小砂锅到进口大烤箱,全部应有尽有,只是一水的全新,连标签都没拆。

沈巍想了想,把小砂锅拿出来,洗­干­净放在了一边,然后不慌不忙地处理好食材,煮开了一回,又放了小火,加上调料慢慢地炖。

做完这些事,沈巍洗了手,把手在暖气上烤热了,才轻手轻脚地走到屋里,赵云澜已经睡着了,沈巍轻轻地把他露在外面的胳膊塞进了被子。

他站在床边,低着头,安安静静地看了赵云澜一会,好半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赵云澜的头发很软,顺从地缠在他的手指上,沈巍又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脸,随后飞快地缩了回来,他深深地呼出口气,闭上眼睛,默默地亲吻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一时间表情近乎虔诚。

沈巍不知道自己头天晚上是怎么离开赵云澜的住所的,他一路浑浑噩噩,也不知走出去多远,才惊觉自己的手脚都麻木了,那种感觉就像一只突然明白了自己命运的蛾子,拼命克制着自己不去扑火,但理智和本能的纠缠挣扎,让他痛苦得快要死了。

而他这么的痛苦挨,也只不过忍了一个晚上。

他病了,没人照顾,我只是不放心过来看看……也算是尽了朋友的道义,沈巍这么说服自己,可究竟怎么回事,谁也没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沈巍自嘲地笑了一下,弯下腰捡起赵云澜又乱扔到了地上的大衣,叠整齐搭在一边的椅子上,这才注意到,地上放着一个瓷盆,底下有一层烧尽了的香灰。

沈巍捻起香灰在手里搓了搓,再落地时,褐­色­的灰烬泛了白,就像有人吸走了木头里的­精­气。

“­阴­差?”他扶了扶眼镜,抬头望向拉得严丝合缝的窗帘,又皱了皱眉,低下头,不知想到了什么。

赵云澜这一觉睡得简直昏天黑地,再睁眼,太阳已经照透了他的窗帘,他身上出了一层汗,被子却黏糊糊的被死死地压在身上,十分不舒服,头有些晕,他躺了片刻,刚醒过来的嗅觉这才闻见了一股陌生的食物的香味,赵云澜一激灵,猛地坐了起来。

他看见沈巍就坐在不远处的小沙发上,正安安静静地在翻着一本有些年头的民间志怪书,他凝神执卷,眉目如画,有说不出的好看,赵云澜看着他呆愣了好一会。

听见动静,沈巍抬头冲他一笑:“醒了,好点没有?”

赵云澜似乎有些不清醒地点了点头,沈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毕竟年轻底子好,睡一觉出点汗,立刻就退了烧,又问:“胃怎么样,还疼吗?”

赵云澜摇摇头,他这时发现,自己随手乱扔的衣服全被沈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了他的床头,伸手一摸,似乎被放在暖气上烤过,还是温热的。

“我把浴室的暖风打开了,你一身汗怪难受的,去洗个澡吧,然后把衣服换上,我用你的厨房简单做了点吃的。”

赵云澜一个字也没说,默默地抱起衣服去了浴室。

即使他能把日子过得那么粗枝大叶,这时候却如同做梦一样,心里忽然生出了某种微妙的感觉。赵云澜离家太早,已经习惯了出门赶应酬或者随手叫外卖的日子,他几乎忘了上一次在饭香里醒过来,被人催着去洗漱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当他洗完澡换上衣服出来,就惊奇地发现,自己狗窝一样的家已经被人打扫­干­净了,只要他在家就常年不拉开的窗帘被分开两边挂起,窗户似乎刚刚被打开透过气,屋里气温微微下降了一点,但流通过的空气让人感觉不错。

赵云澜愣了愣,奇迹般地有一点不好意思。他走进厨房,就看见沈巍正把他买了就从没有用过的竹筷子从开水里捞出来,用凉水涮了一边放在一边,又掀开砂锅锅盖,用小勺尝了一口味道,浓郁的香味从锅里飘出来,赵云澜忽然发现自己有些饿了。

他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一根弦,被人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一下,并不激烈,余音却能绕梁。

“我今天晚上本来订了两张大剧院的票,想请你去吃完饭以后去看话剧。”赵云澜忽然说。

沈巍抬头看了他一眼,关上火,又从厨房里端出了两盘简单的家常菜,盛了米饭和汤,指使赵云澜:“帮我端一下。”

赵云澜懒洋洋地走过去,端起饭菜出来放在小餐桌上,笑了笑:“结果现在觉得你陪我赖在家里的感觉实在太好,忽然不想去了。”

“晚上降温,本来就最好不要出门。”沈巍顾左右而言他地说。

赵云澜在桌子对面坐下,眼睛灼灼地看着他:“哎,说真的,沈巍,你要是答应我,我明天就把这地方卖了,在你们学校附近换个大房子。”

沈巍没吱声。

赵云澜继续说:“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买什么房子,认为那都是负担,现在忽然懂了一句话:若得某人为妻,必铸金屋以藏之。”

这是赤­祼­­祼­的调戏了,沈巍僵硬地避开他的目光:“吃饭,一会要凉了。”

赵云澜忽然从桌子那一头伸出手,按在沈巍的手背上:“虽然看起来不大像那么回事,但我是说正经的。”

沈巍的手依然是凉,赵云澜忍不住往手心里拢了拢,却觉得对面的人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沈巍猛地抬起头来,那眼神不似平时温和,几乎像是被逼急了,在赵云澜看来,竟然带上了一点攻击­性­,沈巍用那种眼神盯了他好一阵,随后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压着语气说:“娶妻生子才是正路,你还这么年轻,不该这么不顾天理人伦。”

赵云澜被这顶大帽子砸晕了,愣了愣:“不是,什么玩意就天理人伦了?”

沈巍反问:“你整天这样和男人搅在一起,将来怎么和父母交代?如果你家的血脉断在了你这一代,到了日薄西山的年纪,谁给你养老?”

赵云澜匪夷所思地问:“交代什么?我和谁交代?我没背负繁衍全人类的种马责任啊沈老师,你……你是外星人吗?”

在这方面上,沈巍发现自己用这些自欺欺人的理由借口,完全没有办法和赵云澜沟通,他只好闭上嘴,默默地吃东西,不开口了。

赵云澜打量着沈巍,不敢相信这么一个赏心悦目的美人的本质居然是个食古不化的老学究,他郁闷地一口气­干­了半碗汤,试探着说:“其实小孩这事吧,不好说,你就算结婚了,也不一定生得出,生了,也不一定能养得大,就算养大了,也不知将来会是个什么货­色­,指望他给你养老,我看还不如去投资专门坑爹的A股,再说,就算真喜欢小孩,也完全可以去找代孕啊,现在只要掏钱,弄个小孩来不是再容易不过了。”

沈巍一点也不想理他。

赵云澜又说:“人么,痛苦的时候要多想一点,免得重蹈覆辙,快乐的时候就要少想一点,省得思前想后败了兴,要是今天地球忽然歇菜了,活着的人全都变鬼了,你临闭眼之前发现自己都还没随心所欲一回,得有多窝囊。”

沈巍顿了顿:“哪有那么多随心所欲的事?”

“是啊,”赵云澜说,“别人要委屈你,难道你自己也要委屈自己?那人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沈巍:“别胡说。”

赵云澜听出他语气的松动,伸长了两条腿,摆出个放松的姿势,趁热打铁地问:“那下礼拜请你看电影,去不去?”

沈巍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摇摇头。

赵云澜顿时有些泄气。

沈巍实在看不得他这样的表情,没忍住,还是多解释了一句:“我下周三出差,替一个同事带学生出去做个考察项目。”

嗯?有门,赵云澜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把严防死守的沈巍撬开了一个角。

“去哪?多长时间回来?”

沈巍自动忽略了第一个问题:“一周左右吧。”

赵云澜没再追问,沈巍不说,他自然有办法知道。

他心情颇好地吃完了整碗热乎乎的饭,下午又经过了一番软磨硬泡,贱招齐出,把他压箱底的不多的几张老电影盘都拿出来了,用上了和他那厨房餐具一样历久弥新的家庭影院,把沈巍强留到了晚饭时间。

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想把人再多留一会,不过赵云澜明显能感觉到,天越黑,沈巍的情绪就似乎越是紧绷,作为一个打算放长线钓大鱼的决策者,赵云澜怕吓着他,于是决定忍一时心痒,先把人放回去。

反正来日方长。

26

26、山河锥 ...

周一清晨的办公室里飘着一股早饭的味道,祝红从食堂买了三斤包子,个个的皮薄馅大十八个摺,七里飘香,十步必杀,起晚了饿肚子的,准备啃­干­面包和苏打饼­干­凑合的,全都循着香味来了,连对面办公室里、他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处都给勾引了过来。

赵云澜早把沈巍嘱咐他要禁烟禁酒禁油腻的事给忘在鞋跟里了,两口塞了一个包子,还伸出油乎乎的爪子,敲敲郭长城的脑袋指使说:“小孩,去把电视打开。”

郭长城屁颠屁颠地去了,祝红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得意洋洋地说:“小郭这人不错,勤快懂事,就是胆子太小,到现在就敢吃我给的东西。”

赵云澜:“正常,他有恐人症。”

祝红刚想点头,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对。

赵云澜低头看了她一眼,又好心补充说:“他不怕你,说明他没把你当人看。”

祝红:“……”

这时,她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蹿上了办公桌的大庆,大庆探头探脑地侦查了片刻,然后趁着赵云澜拿包子往嘴里送的瞬间,眼疾爪快地一身爪,准确无误地把包子馅给拍了下来,那时机之­精­确、动作之矫健,简直要让人忘了它是那么胖的一只猫。

接着,大庆神勇地从桌子上扑下去,凌空叼住­肉­丸,敏捷地后空翻三百六十度,落地,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然后它扭着ρi股、踩着猫步,晃悠着尾巴走了。

只给目瞪口呆的领导留下了一个滴油的发面皮。

赵云澜:“靠,死猫!”

祝红:“该,报应。”

这时,电视上早间新闻正播到头天晚上地震的事,好像有震感的地区不少,但是影响都不大,震中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偏远山区里,基本也没造成|人身财产损失。

赵云澜嘀咕一句:“怎么没再大点呢,我还敞开着怀抱等着给人压惊呢。”

“知道内情”的林静神秘地笑了一下。

祝红看看他,问赵云澜:“你又勾搭上谁了?”

“别说那么难听,世界要春暖花开,群英芬芳不能少了爱情这一味,你们这些龌龊的人不要侮辱别人纯洁的感情。”

林静:“我佛慈悲……”

祝红:“救命。”

赵云澜用油乎乎的手去抓她的头发,祝红尖叫着躲开,楚恕之往后退了一步让出场地,他无意中一抬头,惊讶地说:“汪徵?你怎么白天出来了?”

屋里的人全体愣了一下,随后祝红跳了起来:“拉窗帘,快把窗帘拉上!”

郭长城和林静连忙一起七手八脚地把窗帘拉上,办公室的棉布窗帘外面还有一层防紫外线材料的,两层一拉上,屋里立刻黑得晨昏不辨、昼夜不分,吃完了包子馅的大庆往墙上一扑,小胖爪来了个连环踢,把灯踹开了。

此时汪徵的脸­色­已经白得快要透明,等屋里没有一丝阳光了,她才敢飘进来,软软地瘫在了一把椅子上,蜷缩成一团,看起来虚弱得就快消散了。

林静从自己的抽屉里拉出了一把香,点着了凑到汪徵鼻子下面:“快,吸一点香火。”

一根香烧了小一半,汪徵才缓过来,她轻轻地呼了口气,身体看起来也真实了一些,不像个虚影了。

“你怎么回事?”赵云澜毫不怜香惜玉地在她脑门上拍了一巴掌,他竟然能触碰到对方,汪徵直接给拍得往后一仰,“不想活了是不是?不想活了回头我给你弄一个日光浴,让你好好美美黑!”

郭长城头回见到领导发脾气,吓得一哆嗦。

汪徵深深地看了赵云澜一眼,抬手指向电视。

新闻里正好播到救援队和记者靠近震中附近的山村,清点损失的现场情况。

震源在大西北,那公路条件极差,居民也少,想深入进去,很长一段路都只能靠走的,顺着镜头,能看见山上有零星的几个小土房子,也不知有没有人住,被震塌了半个屋顶。

村口一块破旧的石碑上写着“清溪村”。

汪徵的眼睛即使对女孩来说,也算特别大的那种,因此目光看起来总是有一点散乱,她呆呆地盯着那块牌子看了一会,镜头转开,才轻轻地说:“那是我……”

郭长城以为她会说出“家”或者“家乡”之类的字眼,可是汪徵顿了顿,好一会,才转向赵云澜,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说:“那是我埋骨的地方。”

这句话成功地给办公室带来了一股小­阴­风。

“赵处,我想请个假。”汪徵用她那种特有的、飘渺却平板的声音说,“我想入土为安。”

赵云澜皱皱眉,摸出根烟:“你……”

汪徵往后一样,面无表情地说:“不要让我吸二手烟。”

赵云澜:“……你只是个鬼好吗汪徵女士,不会得肺炎的。”

汪徵认认真真地说:“鬼也闻得到烟火味,你再这么下去,迟早会变成一根人形蚊香。”

赵云澜闷闷地把打火机又塞回兜里:“你入了镇魂令,都算是永不超生了,入土也安不了,何必呢?再说你们那不是不兴土葬吗?”

汪徵不言语,只是低着头,过了一会,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回家。”

赵云澜叹了口气:“就算你想回家,那你打算怎么去?”

汪徵:“还没想好。”

“你难道准备在青天白日下想?”赵云澜没好气地问。

汪徵不说话了。

赵云澜刚想说话,忽然手机响了,他出门接了个电话,等再回来,脸上带上了憋都憋不住的坏笑。

他­干­咳一声,抬起自己的表,对汪徵说:“这样,你先进来躲一躲,晚上我再把你放出来,我想个办法……到时候跟你一起过去。”

汪徵来不及废话,立刻化成一缕白烟,眨眼间就钻进了他的表盘里。

其他人却全都惊诧了。

楚恕之问:“赵处,你懒得像什么一样,出差从来都派别人去,什么东西能劳动你移驾大西北了?”

赵云澜:“滚蛋,我是身先士卒。”

林静说:“阿弥陀佛,我看你是无利不起早。”

赵云澜看起来还打算说点什么,可他实在日理万机,这么一会的工夫,电话又响了,他皱着眉摸出手机,瞪了这些胆大包天要造反的下属一眼,转身往外走去,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脸上本能地露出了一个春光灿烂的笑容:“喂,哎,姐夫啊……咳,说什么呢?你别跟我客气啊,有姐夫跟自己小舅子客气的么?”

祝红呆呆地叼着包子,看着他招摇而去的背影,奇怪地问:“哪来的‘姐夫’?他什么时候又有个姐夫了?”

“那是宋部长。”大庆跳上桌子,就着­肉­味东闻西闻。

祝红:“哪个宋部长?”

“光明路这片不是给规划成商业街了么,咱们最近一两年可能要搬家,他看上了一处独门独户的小四合院,在市中心,紧邻大学城,闹中取静,现在正寻摸着走关系呢。”大庆舔了舔爪子,以一种超脱一般猫咪的八卦之心为她科普。

祝红不耻下问:“那那个宋部长怎么成他姐夫了?他连姐都没有。”

大庆从鼻子里喷了一下:“谁知道,反正十几顿酒喝过来,他就算没姐,也多了一大帮姐夫。”

沈巍讲完早晨的课,学生们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外走,他站在讲台上收拾着桌上的教案。

教室外的阳光打进来,晃了一下他的眼,沈巍手上的动作一顿,低下头,就看见一股金线从窗外不知什么地方“勾”进来,一直缠住了他颈上的吊坠。

沈巍伸手想把那团线拉下来,可是手指径直穿了过去,金线就像是有生命一样,慢慢地分出很多股,缠上他的手指、身体、脖颈上。

沈巍闭了闭眼,再睁开,面前什么都没有了。

他忍不住伸手握住那团光芒四­射­的小球,心里明白,见了那人一面,以后恐怕就躲不开对方了。

赵云澜温暖的手几乎让他心乱如麻,一天过去了,他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那时的温度,那么烫,那么灼人。

还是……先躲他一阵子吧。

赵云澜早晨就跑出去了,一整天没人影,直到晚上快下班,才一个电话打到了办公室,此时,林静和祝红已经在领导带头缺勤的情况下翘班跑了,大庆趴在一台电脑的主机散热口后面,睡得人事不知,楚恕之依然板着那张棺材脸,旁若无人地乒乒乓乓扫雷。

郭长城只好自己接了电话:“喂?”

“小郭?”赵云澜问,“忙么,不忙帮我做件事。”

郭长城:“好,您说。”

“明鉴——哦,就我那块表,里面煞气太重,汪徵不能久待,过两天我要想办法带她走,得找个别的东西当载体,你上网给我买一个人形的娃娃,最好大一点,得能站起来、能动就更合适了,找同城的店,跟他们说急用,让他们明天就送到。”

郭长城一边点头一边夹着电话在网上搜:“赵处,我找到一个,是真人等身,关节灵敏,能站立……”

赵云澜那边似乎有什么事,有点急,听到这就打断他:“行行行,这个不错,就买这个,让他们快点送货。”

郭长城应了一声,才想点击购买,无意中扫了一眼店名,骤然被雷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发现这是一家情趣用品店。

纯情小宅男的脸“腾”一下就红了,支支吾吾地对电话那边说:“赵、赵处……这个……这个有点……”

赵云澜:“什么呀?哎呀贵一点不要紧,你记得要发票就行,全额报销——行我不跟你说了,这有点事,你给我抓紧时间啊!”

说完,那边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

郭长城盯着电脑屏幕,默默地……蛋疼了。

27

27、山河锥 ...

出发那天,直到他们到了机场,赵云澜的脸都板得像个棺材。

当那个真人等身大小的充气娃娃被寄到光明路4号,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连没来得及走远的快递员小哥都听到了赵处愤怒的咆哮。

他说:“郭长城,你脖子上扛得是个夜壶吗?!”

郭长城没能适应骤然撕掉温情面纱的领导,一脸信息量太大、拥堵了他反­射­弧的呆样。

大庆好奇地伸爪扒拉了一下面前的大娃娃,也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那东西发出了一声十分逼真的……不和谐的叫声。

大庆的毛炸起来老高,赵云澜的脸都青了,指着那娃娃,气得足足有半分钟没说出话来。

郭长城就像个受到了惊吓的小耗子,眼珠都不动,呆呆地贴着墙角站着。

赵云澜好容易把胸口憋得这口气咽下去,噎得他嗓子疼,好半晌,才虚弱地对祝红说:“你能不能……给衣服找件它穿上……”

说完,自己也觉出不对,还没来得及更正,他放在自己办公室里的手机短信提示音就响了,赵云澜嘀咕了一声:“气死我了。”

就捂着胸口摔门出去了。

祝红扭过头来,对郭长城说:“你是把鬼见愁气得‘说都不会话’了么?厉害。”

郭长城:“……”

他奇迹一般地领会了祝红嘴里的“鬼见愁”指的是谁。

林静拍拍他的肩膀:“我刚发现,小郭,你才是真壮士!”

郭长城快哭了。

楚恕之默默地抱起了大庆猫,伸出手捂住了它的眼睛,带着他一贯苦大仇深的表情,扭过了头,避开这一摊不堪入目的东西。

临到出发的时候,祝红不知从哪找来了一个巨大的军需袋,把娃娃囫囵个地塞了进去,对着空气说:“委屈你在明鉴里再待一会,等下了飞机再进来。”

一缕白烟从赵云澜的表盘上飞出来,绕着祝红飞了一圈,最后在她面前停了下来,露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少女的模样,赵云澜身边大概不那么让鬼舒服,汪徵看起来明显憔悴了不少。

“全当我是晕机了。”汪徵用一种起如游丝的声音说,然后她看了看自己未来的身体,总是雾蒙蒙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一点无法言喻的谴责来。

郭长城头也不敢抬。

最后,光明路4号刑侦科全体,还是厚颜无耻地跟着一起去了,他们闲得蛋疼,决心去围观究竟什么东西请动了赵云澜这尊大佛。

不过一路上也没人敢去触赵处的霉头,连大庆都变成了一只指头大的猫咪挂坠,老老实实地趴在了祝红的手机上——他们的头儿看起来就像是要去劫机的。

……直到他们在候机大厅碰上了沈巍和他的学生们。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赵云澜青得发黑的脸一瞬间就雨过天晴了,冷冽的眼神一瞬间就融化了,方才身上悠悠地转着的那股黑气一瞬间就消散了。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自己的同事,大步走向了被学生们围在中间的男人,在­精­心设计的相遇中装模作样地说:“沈巍,怎么这么巧!”

沈巍的眼睛闪了闪,赵云澜一时没看出来他是得到了惊喜还是受到了惊吓,反正过了好一会,沈巍才推了推眼睛,点点头:“赵警官。”

祝红看着那边,好像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在一帮象牙塔里的老师和学生之间,赵云澜轻而易举地就成了那个掌控全场的人,沈巍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这些熊孩子们就三言两语地被赵云澜套出了具体目的地和考察任务。

赵云澜笑眯眯地问:“城区和清溪村中间有十几个小时盘山道的车程,你们打算怎么去?”

沈巍立刻明白了这家伙的不怀好意,可惜猪一样的队友太多,他刚要开口,穿红衣服的女班长就快言快语地说:“坐大巴呀!”

沈巍:“……”

“大巴一天只有一趟,清晨六点出发的。而且和你们的目的地不完全是一条线路,我知道你说的那辆车,那是往一个县区去的。”赵云澜见人上套,越发好整以暇。

女班长愣了一下:“我查了地图,好像中途可以下车,然后走过去似乎也不远……”

“以你们的小身板,能走四五个钟头吧。”赵云澜往后一靠,用眼角扫着沈巍,“东边的平原西边的山,在山地地区,地图上不远的距离,你可能要翻好几座没有开垦过的荒山,我说四五个小时,还得在你们不迷路的前提下,你想,你们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晚上了,再走上四五个小时,估计要露宿荒郊的,现在这个季节,那边已经冷到你没法想象的地步了,露宿雪地……”

学生们不负众望地发出了一阵焦头烂额的讨论。

赵云澜发现沈巍正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顿时有种刻意讨好被人看出来的尴尬感,忍不住蹭了蹭鼻子,­干­咳一声:“好了好了,同学们稍安勿躁,这么着,我那边有几个朋友,帮你们叫几辆车来,到时候大家正好可以一起走,也有个照应,你们觉得好不好?”

女班长愣了一下:“这……太麻烦你们了吧?”

赵云澜摆摆手,已经掏出了电话,伸手一勾沈巍的肩膀,冲她挤挤眼睛:“有什么不好的,我跟你们老师是什么关系……”

沈巍侧过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关系?”

赵云澜卡了一下,沈巍的眼神像带了钩子——这个问题,说远了是打自己的脸,说近了呢,又显得太不要脸,赵云澜心里一转:“邻居啊!小同学们得记着,以后出门在外,就是远亲不如近邻,这要是相处得好,邻居会比真正的亲人还亲,是不是沈老师?”

沈巍带着几分无奈地对他笑了一下,直接把心怀鬼胎的赵处给电晕了。

“谢谢。”赵云澜听见他说。

“谢什么?”赵云澜站起来,殷勤地说,“哎对了,这个时间你们还没吃饭吧,等等我啊。”

沈巍一个没拉住,他已经转身走了。

片刻后,赵云澜拎着几个大塑料袋走了出来,好在他没有晕彻底,路过的时候还顺手塞了两包给郭长城。

楚恕之说:“哟,难得,我以为他把我们忘了呢。”

林静对着炸­鸡­腿例行公事地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然后这酒­肉­和尚迫不及待地把­鸡­腿叼在嘴里,还伸手拿了一杯可乐。

郭长城怀里的东西瞬间就被瓜分­干­净了,就在他还愣神的时候,旁边有人递了个汉堡给他。

郭长城一偏头,发现是祝红。

祝红递给他吃的,却没看他,眼睛瞟着赵云澜那边——不知道赵云澜说了什么,一圈人全都笑了起来,大概那个人不管在哪里,都是所有人瞩目的中心。

“谢……”

“不用谢。”祝红打断他,垂下眼,目光往旁边扫了一下,交头接耳地问他,“哎,那男的是谁?”

郭长城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沈巍:“那是龙城大学的一个教授,上次的案子多亏了他帮忙,赵处不在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对付了饿死鬼,不过赵处说他不会记得那段事。”

祝红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嘀嘀咕咕地说:“他都已经是教授了?看起来真年轻……不过教授应该年纪都不小了吧?他该结婚有小孩了吧?”

郭长城纳闷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怎么知道?”

祝红斜了他一眼,目光又转到了赵云澜身上,只见沈巍才刚拿起一个­鸡­块,赵云澜就立刻撕开酱盒子递到了他手边,那目光,隔着老远,都看出温柔得像能滴出水来,跟早晨那个跳着脚又骂人又摔门的狗脾气领导简直不是一个人。

“唔,好吧,那看来就是还没有家室。”祝红观察了片刻,得出了这个结论,“鬼见愁虽然臭不要脸,但是从来不对有­妇­之夫和有­妇­之夫下手……哎呀妈呀,狗眼都瞎了。”

祝红和郭长城一同围观到,赵云澜那热线一样的电话又响了,他一手举着杯饮料,一手拎着自己的电话,而后一低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走了沈巍手上一根薯条。

两口吃进去,还看着人家舔舔嘴­唇­,弄得沈巍十分不自然地缩了缩空了的手指。

郭长城脸上呆呆的表情终于慢慢演化成了震惊。

在特殊调查处全体工作人员被他们的领导抛弃了三个半小时——赵云澜以“想听听沈教授给学生讲清溪村”的名义,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换了座位——他们的飞机终于落地了,到了距离目的地最近的一个有机场的城市。

刚出机场,所有人还没有真正感觉到这种高海拔的地方特有的冷冽时,门口停得一排越野车上就下来了一个裹着裘皮大衣、狗熊一般的中年胖子,胖子手里举着“赵处”的牌子,正伸着脖子四下张望。

赵云澜带着两拨人,直接走了过去,胖子看着他,表情先是迟疑,然后变成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笑容,热忱地迎了上来:“赵处!肯定是您对不对?我一看这­精­气神就知道您是领导。”

“哎,什么领导。”赵云澜上前一步,伸出双手跟他握了握,“这地方乍一来真找不着北啊,亏得有朗哥您,我们这一路心里都有底。”

胖子朗哥抓住他的手上下猛摇一通:“哪里,谢元明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跟我说让我帮忙派个车安排一下,我说那能行吗?我跟谢哥可是拜把子的交情,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啊,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有朋自远方来——我得亲自来接啊!”

赵云澜故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是吗?您跟谢四哥还有这交情?”

朗哥说:“可不嘛,有一次喝多了拜的。”

赵云澜伸手一指他,板起脸:“这是你不对,谢四哥的把兄弟跟我自己的把兄弟有什么区别,老哥哥刚才还叫我什么?见外了不是?”

朗哥是个上道的,只愣了一秒,立刻就坡下驴,哈哈一笑:“呸,可不是嘛,你看我这张嘴——这敢情好,将来我得到处跟人说,龙城来的领导是我兄弟,这多有面子!走,先带你们安顿下来,再给你们接风!可不能跟老哥客气,客气就是看不起你老哥我!”

两人你来我往,基本没有别人Сhā话的份。

沈巍带着的学生们面面相觑。

祝红一边跟着,一边小声地对手机上的大庆说:“得,我算明白宋部长是怎么变成他姐夫的了。”

28

28、山河锥 ...

沈巍他们莫名其妙地被赵云澜拉着,遭到了朗哥大鱼大­肉­的一通招待,又被安排到了当地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里。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三辆越野车就齐刷刷地停在了酒店门口,后备箱一开,只见里面御寒的衣服、野外装备、高热量食品、药品工具等等,一应俱全,都是没拆包装的新东西,几乎够赞助起一个专业科考队了。

赵云澜看起来相当坦然,一点也不觉得受之有愧,让林静给司机们一人发了一条中华,又跟前来送行的朗哥好一通亲亲热热的扯闲淡。

朗哥热情洋溢,虽然头天晚上被赵云澜用一斤三两的白酒给灌趴下了,但看起来被灌得乐在其中,并且早晨依然­精­神矍铄——除了脸肿得有点像猪头。

他伸出熊掌,狂拍赵云澜的肩膀,依依不舍地说:“好老弟,这就走了,我招待不周,实在没让你们吃好喝好,我们小地方啊,你千万要理解,别见怪。”

赵云澜一瞪眼:“你看,又见外了不是?我们千里迢迢地特地来叨扰,都还理所当然没客气半句呢,你先来劲了。朗哥,将来你要是来龙城,我非砸锅卖铁,豁出在二环上堵一宿的车,也全程陪同,到时候给谢四哥打电话,咱哥仨再好好喝一顿。”

跟朗哥惜别完,赵云澜回头低声问沈巍:“盘山道不好开,小孩们技术不行,我也不放心,这样,你带着他们跟我们一起走,我开一辆,林静开一辆,祝红开一辆,把学生们打散,到了清溪村再集合,你说好吧?”

就是收了钱的导游,都没有这样尽心尽力的,沈巍要是再当着别人的面反对,就显得实在有点不识好歹了。

但是无功不受禄,沈巍没有他那样厚的脸皮,直到坐上了车,都显得十分过意不去:“这次是我考虑不周,实在太麻烦你了,而且跟那位郎先生原本也不认识,还让他破费这么多,你看回去以后是不是我们要寄点东西给他……”

赵云澜大爷似的一摆手:“没事,这你不用管,谁也不会白承谁的情,都记在我账上呢。跟我你就更不用客气了。”

沈巍:“……”

正好前面红灯,赵云澜踩下刹车,偏过头来对他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沈巍的脸一下就浮起一层薄薄的红,而后他下意识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后座上的两个学生,发现他们全都兴奋地往窗外看,才似乎略略松了口气。

赵云澜心里忽然一动,觉得自己可以再试探着更进一步,于是他一抬手把沈巍窝住了一个角的衬衫领子拽了出来,轻轻拉平,弯起来的食指关节有意无意地从沈巍的耳朵下面轻轻蹭过,声音十分自然地降低了一些,在沈巍猝不及防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又安全撤退。

“领子没弄好。”他调整了一下后视镜,平视前方,正襟危坐地说。

这回沈巍的耳朵都红了。

红灯过去,赵云澜重新踩下油门,目不斜视地专心开车,嘴角可疑地翘了起来。

沈巍把头扭向了窗外,看起来就好像在害羞,可他背对的赵云澜没能看见,沈巍转过去的脸上红晕慢慢退净了,变得苍白了起来。

他似乎总是在皱眉,眉间几乎已经形成了一道深深的纹路。每到这时,那张温和斯文的脸上就会显出某种说不出的冷厉,看起来既孤独又遥远。

开车上盘山道是个体力活,又颠簸又晕,六七个小时过去,后座上的两个学生已经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沈巍没敢合眼,坐在副驾驶上的,有时候得留神着司机,起码不能让他犯困,尤其这位司机头天晚上喝了那么多的酒。

越往前走,道路就越窄,拐弯也就越多,车轮旁边不到一米多的地方就是悬崖,连个护栏都没有,一不留神就能直接冲下去。

好在朗哥支援的车是真不错,而且赵云澜这个人看起来有点不着调,开车却意外的稳当。

随着他们慢慢进入山里,气温也越来越低,连开着空调的车里都能感觉到。

路边也开始有厚厚的积雪。再往前,路面上人迹越发稀罕,开始有冰和被车辙推开的积雪。

到了这个时候,原本跟得很近的三辆车同时放慢了速度,车距开始拉得越来越大。

然后赵云澜缓慢降档,小心地刹住车。

后面的车在他开始减速的时候就也跟着慢慢地停了下来。

“前面的路够呛,我看得上锁链。”赵云澜说着伸手开车门,又对沈巍说,“外面冷,别下来。”

沈巍没理会,跳下来帮他,群山深处的风凛冽得能把人掀个跟头。不怕天冷,就怕有风,这样的风,不要说是赵云澜身上那件装逼专用的修身大衣,就是加厚的羽绒服也能在片刻间给吹个透心凉。

坐在车里的两个学生跟着醒了,赶紧懂事地跳出来帮忙,被赵云澜连哄再赶地给弄回车里了:“别添乱,都赶紧进去,刚睡醒就吹风,在这地方感冒可不是闹着玩的。”

两个人麻利地给车轮上了锁链,没一会,就感觉手指快要冻僵了,赵云澜直起腰来,极目远眺,只见那大山一座连着一座,远处巨大的冰川和雪山通体洁白地矗立在那,一时间叫人觉得天高地迥,山川与远处腾起的云连在一起,仿佛就这样融进了苍白的天光里。

上车以后,赵云澜挨个给后面车的人打电话,嘱咐了一遍在冰雪上行车的安全注意事项,又特别强调了一回:“我们马上进入冰川地区,进去以后千万别大声喧哗,更不要鸣笛,闹出雪崩来以后白天没人值班了。”

整个山区都被冰雪覆盖住了,日头开始偏西,天­色­越发渺茫,而后天光渐暗,车辙渐少,慢慢地浮起某种荒凉的寒冷。

遥远的冰川越来越近,身形也越来越晦涩不明,唯有尖端一角,映照出不知哪里反­射­来的冷冷的光,忽的一闪,就不见了。

赵云澜打开了车灯,和沈巍之间为了提神的闲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沈巍不敢再分他的心,车速开始变得异常缓慢,带着锁链的车轮碾过地面的时候,有种微妙的惊险感,往外一看,就是不知几千米的山壁,白茫茫的一片,下面早已经看不清楚,间或露出斑驳的、灰褐­色­的山岩。

苍山被雪,明烛天南。

后面坐着两个学生大气也不敢出。

天终于黑了。

后座两个,一个是穿红衣服的那个女班长,还有一个带着小眼镜的男生,小眼镜偷偷地问沈巍:“教授,咱们今天晚上能出山吗?找得到住得地方吗?”

沈巍还没来得及回答,赵云澜就接了过去:“没事,清溪村毗邻雪山,熬过这一段应该就快到了,不过……”

他还没有说“不过”什么,只觉得眼前忽然被一点细小的光晃了一下,赵云澜皱了一下眉,立刻降档,然后小心地慢慢点刹,最后把车停住了。

女班长紧张地问:“怎么了?车出问题了?”

沈巍摆摆手:“车没事,前面好像有光,你们俩别动,我下去看看。”

赵云澜:“你也看见了?”

沈巍跟他对视一眼,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女生很敏感,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对劲的气氛:“是……是路灯光吗?”

“这条路上没有路灯,你坐着。”赵云澜回头看了她一眼,“后面有巧克力和牛­肉­­干­,饿了自己拿。”

他说完,推开车门走了下去,沈巍紧随其后。

此时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周遭却愈加­阴­冷,不是冰雪里天寒地冻的那种冷法,而是那种叫人从内到外、萦绕在骨头缝里徘徊不去的那种湿漉漉的冷,四下安静极了,风声、雪落下来的声音,一时全部没有了,人踩在地上,都会下意识地放轻脚步。

那不远处的光也冷冷的,间或明灭,就像是有人提着个灯笼,无端让人想起旧时候出殡用的那种白纸灯笼,下车一看,仿佛比刚才还要近了些。

赵云澜眯起的眼睛猛地睁大,随后他一把拉开车门,把沈巍塞进了车里,回头对跟着停下来、下车查看的其他人远远地挥挥手,打了个“回车里不要出来”手势,自己也立刻钻进了车里,利落地锁上了车门。

这片刻的光景,那光已经又近了些,甚至隐约能看见一些人影了。

赵云澜回过头去,飞快地对车里的两个学生说:“一会无论看见什么,都闭上嘴,不要把脸贴在窗户上,也不要出声。”

天实在太冷,车窗上有一层水雾,只有方才停下防雨刷的前挡风玻璃视野还比较清晰,远远的,能看见一个人提着灯笼在前面领路,后面跟着一大群人,正在向他们走过来,再仔细看,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然而个个都是衣衫褴褛,仿佛刚逃荒回来。

这么多的人……怎么会走在车道上?

“那是什么人?”女班长颤抖着小声问。

“不是人,”赵云澜低低地说,“是­阴­兵借道。”

女生捂住自己的嘴,这时,她已经能看见那些人的脸了,他们一个个目光呆滞,身上有各种匪夷所思的伤口,最离奇的,是为首拎纸灯笼的那个人,他……或者她,没有脸,头上顶着一顶极高的帽子,一直遮到了下巴处,只露出一个惨白的下巴尖,通身雪白,仿如白纸糊的。

他的双脚、肩膀全是纹丝不动,身体僵硬,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惨白的风筝,从远处顺着风飘了过来。

他并不看路,却笔直地绕开了赵云澜的车,甚至错身而过的瞬间,透过已经不大清楚的车窗,女生看见那个“纸人”脚步略停了一下,向车里连鞠躬两次,赵云澜轻轻点头,算做回礼,那“人”才继续往前飘去,身后的那一群也跟着,一直顺着山路往前走去。

直到这些古怪的人已经走得看不见了,赵云澜才翻身下车,掀开后备箱,从里面摸出一支手电筒,对沈巍说:“前面可能出事了,我过去看看,你照顾着点这几个孩子。”

沈巍不自觉地又皱起了眉。

赵云澜握了一下他的手,觉得自己尚且温热的体温正被对方疯狂地吸过去,莫名地心里生出了一点怜惜。

“别皱眉。”赵云澜说,“没事的。”

29

29、山河锥 ...

山间方才停滞的大风忽然之间活了过来,刹那就凛冽起来,将地上的雪周起来老高,刮到人脸上,就像一把一把的小刀子。

顷刻间就把赵云澜高瘦的背影卷了进去,天地变­色­,手电光虚弱得如同萤火。

二十分钟之后,他还没有回来,沈巍终于坐不住了。

“别乱动,也别下车。”他对学生说,“递给我个手电筒,我出去看看他,马上就回来。”

“教授,”女班长叫住他,担心地问,“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

沈巍顿了顿,黯淡的光线下,他的一切都仿佛隐蔽在了薄薄的镜片下面,看不出一点端倪来,过了一会,他用自己那种固有的、轻缓柔和的声音说:“不会,在我眼皮底下,他能出什么事?”

说完,他就裹紧衣服,推开车门,大步走了下去。

女班长愣了半晌,没头没脑地对旁边的小眼镜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前面的路段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不能走了。”

小眼镜:“……我知道。”

两个学生面面相觑了片刻,在这样一个恐怖的时刻,感觉自己好像知道了某些……嗯,不该知道的事。

沙哑的鸟鸣声在耳边响起,沈巍用力抹了一下已经被风雪糊上的镜片,抬头望去,发现那几乎无边无际的雪地上,竟然站着一只鸟。

它似乎是只乌鸦,又比普通的乌鸦大出很多,纤长的尾羽拖在身后,血红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并不怕人,看起来没有一点受到惊吓的样子,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沈巍。

沈巍艰难地往前走了几步,大鸟静静地看了他一会,而后仰头鸣叫,长啼后,又闭上眼睛,默默地低下头,鸟喙几乎点在地上,就好像在为什么东西默哀。

烈风卷起来的雪沫快在人眼前浮起一层膜,似乎没有多长时间,沈巍已经有种被冻麻了的感觉,不是僵硬,是麻木——像是身体里的血都不再流动,神经末梢上也结了冰。

然而,沈巍竟然奇迹一样地用冻麻了的嗅觉从白雪中分辨出了一种气味,似乎是臭,又并不熏人,好像有种腐朽的脏东西,被深埋在白雪下面。

他猛地顿住了脚步,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一块洁白的雪地,雪地上不易察觉地鼓出了一块,飞快地往山顶的方向跑去。

地下有东西经过!

沈巍脑子里一片空白,有那么一时片刻,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谁,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起来,暴起的青筋在青白的手背上显得格外突出,沈巍黑沉沉的眼睛里,翻滚着说不出的戾气。

而整个雪地在他的注视下,就像是沸腾了,不安分地涌动了起来,动作越来越大,那下面藏的东西,也似乎马上就呼之欲出……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他背后传来。

“不是说让你在车里等着么,怎么出来了?”

沈巍一激灵,眼睛里的杀意瞬间消散,顿时显得有些迷茫,还没回过头去,身体就已经被某种温暖的东西裹住,赵云澜也不知道是真不怕冷还是咬着牙逞强,解开自己的大衣,把沈巍整个裹了进来,体温顺着薄薄的羊毛衫一直传到了沈巍身上。

赵云澜冻得发青的脸上露出一个僵硬却温暖的笑容,“是来找我的么?”

“不要回应他,不要回应他!”沈巍心里有一个声音疯狂地叫嚣着,然而他却仿佛被什么蛊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赵云澜低低地笑了起来,手绕过他的肩膀,几乎是把沈巍搂在怀里,两人本来差不多高,这样走起来多少有些互相绊脚,赵云澜­干­脆把手电筒用小夹子夹在了领口,握住了沈巍的手。

沈巍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却被赵云澜用更加坚定的力量攥住。

“别乱动。”赵云澜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看着脚下,小心路滑。”

方才站在路边的大鸟倏地冲天而起,盘旋两圈,而后向着远方飞远了。

赵云澜顺着沈巍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别看了,那是报丧鸟,老人说个头特别大,尾羽特别长的乌鸦就叫报丧鸟,只有大灾降临的时候才能见到它们,从来报丧不报喜,是不吉利的东西。”

他不等沈巍回答,就径自皱了皱眉,眼神闪了一下,却又装作十分不解,疑惑中带了一点试探地问:“奇怪了,你是八字轻吗?为什么总是能撞见这种东西?”

“出什么事了?”沈巍显然不想就这个问题纠结,立刻转移他的注意力。

“哦,我看了一下,”赵云澜咽下了疑问,没和他纠缠,只是说,“咱们晚上大概要找个地方过夜了,前面路不通,我怀疑是因为雪崩引起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拉车门,手已经冻得几乎使不上力气了,拉了两次没拉开。

沈巍拽开车门:“你先进去,暖和暖和。”

车里的暖气呛得赵云澜有点头晕,他皱着眉按了按太阳|­茓­,接过女孩递给他的一块巧克力:“这一侧的公路开通至今,已经有七八年了,算是条比较小众的自驾游线路,还上过一个旅游杂志,我记得山下有几个自然村,因为经常有游客过来,所以村里的民宿提供简易的住宿,但是前面的路已经过不去了,山下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我用望远镜勉强能看见几棵被压在雪里的大树,只有树枝露在外面。我怀疑前面发生了雪崩……”

小眼镜小心翼翼地问:“那方才过去的那些,会不会就是死于雪崩里的村民?我听老人说,当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也有人看见过这种­阴­兵借道。”

赵云澜摇摇头,先拿出手机,一通电话不知打给了谁,简单寒暄了几句之话,就打听起了当地的地质灾害监测情况,而后也不知对方告诉了他什么,赵云澜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几乎拧在了一起。

“好,好,谢谢谢谢,没事,我们坚持一晚上倒是没问题……嗯,我知道怎么办。”赵云澜说完挂上电话,“这回麻烦了。”

“真是雪崩?”

“嗯。”赵云澜说,“晚上刚上了新闻,特大自然灾害,据说下面几个自然村全给埋在里面了,抢险队正想办法救人,但是就现在看来,里面人生还的希望基本没有。”

车里的两个年轻学生同时沉默了。

过了一会,女班长问:“那……那我们住哪里?车里吗?空调能开一晚上吗?油不够用怎么办?”

“油是够用,不过刚发生过雪崩,在这里过夜不安全,得往高处转移。一会别害怕,都跟我走,山顶那边有一个小屋,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我在望远镜里看了一眼,里面虽然没人,但是好歹有个屋顶,”赵云澜稍微暖和过来一点,又扣上大衣下了车,把后备箱翻开,从里面揪出了一大包食物,又抱出几件户外保暖外衣,扔给其他人,“都把衣服穿上,吃点东西,吃不了的带着。我让他们后边的人也过来,一会把睡袋和帐篷都背上,小姑娘拿吃的东西就行,你的睡袋我帮你拿。”

其他人接到赵云澜的电话,很快也穿戴好赶了过来,沈巍心一直很细,他这时发现,随行的人里……似乎多了一个。

那人跟在队尾,一直不出声,看体型大概是个女的,身上的衣服太厚,把头脸一起遮住了,沈巍也很难分辨。

这个人非常古怪,不知道是不是冻僵了,她的动作中总有那么一点说不出的不协调。

祝红偶尔会走到最后面和她说话,她都只是点头或者摇头,沈巍还注意到,一旦她的头动,脚步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摇完头,才继续慢吞吞地抬脚往前走,就好像她身上在同一时间,只有一个地方能动。

正奇怪着,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揽过他的肩膀,手背贴住了他的脸。

沈巍的皮肤已经冻麻了,触觉是片刻后才恢复的,他顿时僵在原地,躲也不是,受也不是。好在赵云澜只碰了一下,很快就把手移开了:“你怎么这么怕冷?”

沈巍:“没有,我不冷。”

“没有什么,嘴­唇­都青了。”赵云澜打断他的话,把刚换上的冲锋衣扒了下来,不由分说地裹在了沈巍身上。

沈巍吃了一惊,一把拽住赵云澜的手:“­干­什么?你自己说过的,在这着凉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穿了户外保暖用的内衣。”赵云澜把衬衫领子拉开了一点,“就算住在山下的老乡家,也是没暖气的,早准备好了,哪个像你们一样冒冒失失地就来了,快点穿上!”

沈巍依然不肯。

赵云澜放软了声音:“快点,别让人­操­心。”

沈巍实在扛不住他这种语气眼神,险些落荒而逃。

赵云澜已经把衣服强行裹在他身上,大步走到了后面:“看着点脚下,互相拉着点,别松手,小郭,把你祝红姐的行李扛过来,有没有点眼力劲儿?长眼睛留着出气的么?”

赵处大发雷霆余威犹在,郭长城一缩脖子,灰溜溜地默默走到队尾,要过了祝红的行李。

沈巍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手在留着赵云澜体温的地方留恋地蹭了一下,拉好了拉链,然后按了一下贴着锁骨的小挂坠——他觉得那东西也在隐隐地发着热,在漫天的冰雪里无比明显。

那么微弱,给人那样多的慰藉。

他们大约步行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看见了赵云澜说的小屋,走上去,又花了另外半个多小时的时间。

严格来说,那屋子是石头搭建的,木头搭起了架子,上面盖着某种牛皮糊的屋顶,又挡风,又不怕被雪压坏。

小屋被一个小院围起来,外面是一圈破旧的栅栏,几乎被雪埋住了。

它看起来破旧而又孤独,立在山顶没有人烟的地方,独树一帜,安静得吓人。

就在赵云澜伸手去推栅栏的小木门时,一直藏在祝红包里的大庆忽然扑了过来,别人还没来得及奇怪这只猫是哪来的,它就尖锐地叫了一声,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赵云澜一伸手把大猫捞了回来,顺着它的毛,小声问:“怎么了?”

大庆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被白雪埋葬的院子,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汪徵用叹息一样的声音轻轻地说:“赵处,大庆是想告诉你,这院子里埋了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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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山河锥 ...

汪徵的声音其实挺好听的,如果她是个人,说不定能去学个声乐,也去参加个XX好声音之类。然而大概是已经成了鬼,声音也跟着过期变质了,搭配她那种特有的、轻轻的语气,每次都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后脊梁骨一冷,怪瘆得慌的。

她未经提前通知,这么乍一出声,就把所有人都给吓得出不来声了。

沈巍带的四个学生一下子全把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汪徵由于行动不便,躲闪不及,只好淡定地接受了所有人的注目礼。

赵云澜把拿着手电筒的手在身上摩擦了一下,感觉手心热了一点:“你们先在这等着,我进去看看。”

说完,他就艺高人胆大地推门走了进去,沈巍连犹豫都没有,立刻跟了上去。

地面已经给冻住了,人踩在上面,感觉脚下坑坑洼洼的,赵云澜放慢了脚步,绕着小院走了一圈,而黑猫的眼睛就像是两盏小灯笼,在暗夜里发出幽幽的光,突然,它一蹬腿,从赵云澜怀里挣扎着蹿了出去,两步跑到一个角落,抬起胖爪,冲着一个隆起来的小鼓包一通乱刨。

赵云澜忙蹲下,捏住它的后颈,拎起了肥猫,毫不讲究地用袖子擦了擦大庆的前爪,然后就着手电光,伸手拨了拨已经被大庆刨开了些的土。

他先是看见了一层象牙白­色­的东西,赵云澜想了想,又从行李里摸出了一把小铲子,在周围连铲再砸,又艰难地往下挖了一点……直到他看清了略微扁平的前额和半个空洞的眼眶,赵云澜才意识到,他挖出了半个骷髅。

一直沉默地看着他挖坑的沈巍转动目光,从小院里的每一个凸起上扫过,忽然有一种让人发冷的想法——他们俩眼下恐怕是正踩在一大片人骨上。

沈巍回头,看了院子门口正瑟瑟发抖、却还伸着脖子往里张望的学生们一眼,弯腰按住赵云澜的胳膊,轻轻地说:“先埋上,别声张。”

赵云澜用挖出来的土把头骨重新盖上,这才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招呼学生们和自己的下属们进来。

“没事,下面有点几个破瓦碎片,走路小心点,别崴脚,快赶紧进屋吧,进去以后把帐篷支好,注意保暖。”赵云澜收起了小铲子,哆哆嗦嗦地点了根烟,然后站在一边,等着其他人一个个快步钻进屋子。

汪徵却始终走在最后。她停在赵云澜面前站定,用只有小范围内的人才能听清楚的音量说:“你看见了吧?其实下面不止有一层。”

赵云澜顿时感觉有点头皮发麻,也跟着压低了声音,小声骂了一句:“我­操­,没见过已经大通铺了还又给加一层上下铺的,这也太拥挤了,要是咱们也跟着挤一脚,人家不会向物业投诉我们吧?投诉我也没办法,车开不上来,没别的地方了,让这帮细皮­嫩­­肉­的学生们在外面露营一宿,非出人命不可。”

“这里确实有一些忌讳,”汪徵迟疑了一下,“一会我进去告诉他们,只要法事做到了,借宿多一宿……应该不是问题。”

赵云澜点头,催促说:“那快去。”

只见汪徵量着步子走到了门口,然后又倒退了两步,转过身,缓缓地跪了下来,双手撑在头顶,朝着院子的方向顶礼膜拜,行了真正的五体投地大礼,学生们都好奇地站在门口,沈巍让他们保持安静,都往后退,把学生们尽量往里推……因为他发现,汪徵露出的一小段“手指”竟然是塑料的,“头发”从大兜帽下面露出了短短的一截,分明是尼龙的假发。

就好像跪在那里的压根不是个人,而是一架商场陈列的那种塑料模特。

……当然,后来证明,人民教师沈巍同志的想法实在是太纯洁了。

赵云澜贴着小屋的墙根站着,看着汪徵。

汪徵跪在门口,嘴里不知道说得哪个民族的语言,声音压得很低,别人听不懂,也听不出哪几个音是一个字,只是觉得那些音符像流水一样从她嘴里涌出来,在院子里回荡,似乎唤醒了某种古老的灵魂,一瞬间激起了人心里最深处的悸动。

小屋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沈巍带来的学生,都有了那种微妙的感受,年轻人们一个个不由自主地垂下头,肃穆起来,唯独赵云澜依然叼着根烟,表情木然地站在一边,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那是什么?”祝红走到门口,在汪徵完成了所有的动作,站起来以后,才忍不住轻声问她。

“祖宗亡灵。”汪徵站起来,动作僵硬地弹了弹裤子上的土,“我已经打过招呼了,现在应该没事了,大家都别挤在门口,到屋里坐,记住别往院子里随便丢垃圾,出门之前别忘了打招呼,要方便的话走远一点。”

外面凄风厉雪,谁也不愿意出去挨冻,只是这一宿他们经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东西,这会唯恐犯了忌讳,才惴惴不安,听见汪徵这样说,一群人立刻吃了定心丸似的,一窝蜂地往屋里走去,里面不管多简陋,好在避风。

汪徵等所有人都进去,才转向断后的赵云澜,在空无一人的小院里低声说: “赵处,你天生能‘看见’,天生与别人不相信的东西为伍,天生就承认鬼神的存在。可无论经过神龛还是庙宇,你都从无半点敬意,我听人说,你因故三次进入大昭寺,在无数朝圣者梦寐以求的地方,见了佛祖金身却只点头而不下拜,这样是不对的。”

赵云澜满不在乎地在窗棂上弹了弹烟灰,笑眯眯地点头说:“是,太不像话了,不值得学习,不值得提倡,宪法都承认宗教信仰自由,一定要对别人的信仰保持一定的尊重……”

汪徵的目光从塑料的假眼睛里­射­出来,有如实质一般地落到他脸上,将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地说:“三界六合,总有你不知道的人和不知道的事,也许你确实很有本事,可是托生成|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能大得过天地,大得过命吗?人不能活得太傲慢,要是狂得连诸天神佛都不放在眼里,也许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赵云澜嘴角的笑容敛去了一些,他垂下眼看了看汪徵,伸手把她变得有些散乱的兜帽和衣服拉好,显得又细心又温柔,嘴里却冷冷地说:“我无愧于我心,无愿相求,神佛也好,妖魔也好,谁敢评判我的是非对错?他们崇高伟大他们的,碍着我什么事了?”

汪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她伸出塑料的手,在空气中虚点几下,口中默念了听不懂的词,然后轻轻地在赵云澜的额头上点了一下。

“你是好人,”她轻声说,“佛祖慈悲,原谅你,保佑你。”

赵云澜没有躲避,他甚至低下头,以便她能够得着,等汪徵做完这一切,他才出声问:“你生前也是个好人,佛祖原谅你,保佑你了吗?”

汪徵抬起脸,僵硬的塑料眼中的目光似有悲意。

赵云澜轻轻一托她的肩膀:“好姑娘,外面风大,快进屋去吧。”

屋里祝红和楚恕之配合默契,动作麻利,很快就支起了一个野外专用的小酒­精­炉,在上面架了一个直径二十公分左右的小锅,锅里收集了一些­干­净的雪水,祝红还支了个架子,把真空塑封的牛­肉­条打开,摆在架子上,用水蒸气加热,稍软一点,再用签子穿好,放在火上烤。

几个学生已经拿出了笔记本,一见汪徵进来,眼睛就一亮,一个个全都凑到了她身边,一个长得和竹竿一样的男生有些忐忑地开口:“姐姐,你介意我们问一下山顶小木屋的风俗吗?”

他说完这句话,就忍不住去看一眼沈巍的脸­色­,发现沈老师轻轻地皱了皱眉,立刻又诚惶诚恐地加了一句:“对不起啊,我的意思是,如果方便的话……要是有什么忌讳就算了,我们不懂,你别生气。”

汪徵坐在小炉边上,小声说:“没关系。”

她把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捡起一颗堆放在一边的巧克力,也不知道是谁买的,那巧克力球小小的,一颗一个包装,显得­精­致漂亮极了,她看起来好像很想尝一尝,但隔着袖子拿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了好几遍,也还是没有拆开包装。

红衣服的女班长赶紧有眼­色­地挑了另一块递给她:“这个好吃,姐姐你吃这个。”

“我就是看看,不能吃……糖。”汪徵低声说,然后她停顿了一下,应学生们的要求缓缓地说,“这片山下经过几次地质变化,底下住的人也经过很多年的迁徙和融合,听说最早的时候,有一支康巴人曾经迁徙到了这里,那些藏族人流行天葬,人死了以后,尸体要给天葬师解体,把大块骨头砸碎,然后和上酥油糌粑,方便让鸟啄食,以免尸体吃不­干­净——吃不­干­净是不吉利的,所以天葬师的作用非常重要,这个地方最早就是天葬师住的。”

“因为天葬师虽然受人尊敬,但是整天和死人打交道,总是不太吉利,所以即使地位崇高,平时人们也不愿意多和他们接触。”

林静在一边补充了这么一句,郭长城听在耳朵里,却不自觉地想起了一个人——斩魂使。

大家可不也是万分敬畏,却又忌讳他么?

除了赵云澜,其他人基本不敢和他多说一句话,连鬼魂都躲他远远的,就好像……他会带来什么可怕的厄运一样。

“之后的几百年里,又前前后后地迁来了很多不同的民族,大部分是牧民,也有少数是农民——不过这边能耕种的地不多——不同民族间还爆发过几次大规模的冲突,后来好了打,打了好,打完要抢人,好完要通婚,所以慢慢的,人们的血统也开始混杂,有些其他的民族也开始接受天葬,只不过风俗和藏人的不大一样。”

汪徵像是个讲历史的老师,平铺直叙地说着,轻柔的声音和上她说话的内容,很容易就让人昏昏欲睡,沈巍带来的学生还好些,本来就是研究这一类专业的,一个个积极地一边搓手,一边用不大灵便的手在自己带来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

赵云澜却吃了几条­肉­­干­以后,就把睡袋拖到沈巍旁边,占了个近水楼台的位置,钻进去闭目养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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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山河锥 ...

“再后来,这里的气候开始变得越来越恶劣,”汪徵在锅里加了一点水,“留在这里的人渐渐变少,陆陆续续地开始往别的聚居地转移,后来大约是……嗯,我不大记得了,好像应该是中原的宋元年间吧,这个地方出现过一场大灾,那以后,这里的多民族聚居的文明就几乎断绝了,除了一小撮瀚噶人想办法躲到了一个山洞里之外,其他人不是死了,就是逃走后再也没回来。”

女班长问:“历史上有记录吗?”

汪徵摇摇头:“这里古时候不属于中原,没有和汉文明融合过,另外地处偏远,人口也不多,消息传不进来,也传不出去,最多是钦天监留下几笔关于地质或者天文的记载,当时朝廷说不定根本不知道这里还有过人。据当地民间口口相传的传说,当年大雪从山上变成张牙舞爪的妖怪滚下来,白­色­的鬼怪从地缝里、水里伸出手,抓住人和牲畜,撕烂他们的肚肠,揪下他们的脑袋。”

女班长想了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是说,应该是地震引起的雪崩一类的地质灾害。”

汪徵没点头也没摇头:“后来瀚噶族人­干­脆隐居进深山,位置大概就在现在距离清溪村不远的地方,你们考察清溪村多民族杂居的少数民族社会形态,其实当中有很大一部分瀚噶人的影子。古天葬台随着藏族人的迁走而逐渐被荒废,但天葬师住的小院子,在那次大灾之后,就成了瀚噶族人守山的地方,他们认为从高处能更早地看见灾难,所以每一个月,都要派一个强壮的小伙子上来守山,不过时间长了,这个习俗最后也变了,守山人成了族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守山屋成了他居住的地方。”

“这样一来,守山屋就成了瀚噶族里一个非常神圣的地方,而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有大型的祭祀仪式,瀚噶族就会全族一起上山,到守山屋里来参加。”

小眼镜问:“我以前为什么没听说过瀚噶族?”

“因为族人不多,一直也不和外族通婚,并且在建国前很久,这个民族就不存在了,早不为人知了。”

学生们恍然大悟,竹竿总结说:“哦,懂了,是长达百年的近亲繁殖造成的种族灭亡。”

对这个说法,汪徵没做什么评价,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离她最近的人无端打了个寒战。

任何一个正常人类都很难和汪徵聊下去,即使她不做诡异的动作,也不说诡异的话,可就是无端地让人觉得诡异。

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之后,大部分学生都被沈巍催着去睡了,只留下不需要睡眠的汪徵和昼伏夜出的大庆守夜。

沈巍是最后一个躺下的,他检查了门窗,又不知从哪找到一卷胶带,仔细地把屋里漏风的地方都给糊上了,低声把学生们挨个嘱咐了一遍,让他们夜里注意保暖,最后又低声询问了汪徵守夜要不要加件衣服,还随手捻小了火,以免锅里的热水沸腾后流出来。

全都照顾周全了,他才轻轻地钻回自己的睡袋。

赵云澜早在冷门历史知识讲座的时候,就自动屏蔽这种无聊的音频,跑去睡了,他耳朵里还塞着耳机,头微微偏着,蜷成一团,一只耳塞被蹭掉了一半,挂在他的耳朵上。

他五官轮廓深邃,睁开眼­精­神,闭上眼也好看,只是脸­色­冻得有些发白。

沈巍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他脸上,赵云澜的睡颜又坦然又安宁,好像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能找个旮旯倒头就睡一样,沈巍一时移不开眼,在旁边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表情都柔和了些,然后小心翼翼地扯下他的耳机,卷好后放在一边,又把他丢在一边的外衣拉过来,给他搭在身上。

郭长城和另一个男生已经合唱似的打起了小呼噜,汪徵在收拾着小炉子,传来轻轻的撞击声。

沈巍呼了口气,背对着其他人侧身躺下去,片刻后,他的呼吸放得又慢又平稳,就好像是已经睡着了。

可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睛却一直睁着。

借着夜里不知哪里的微弱的光,他就这样一直看着赵云澜,似乎准备盯着他的睡颜看上一整宿。沈巍脑子里那根筋绷得太紧,此时终于忍不住放纵了片刻,他紧贴着赵云澜躺着,思绪一发不可收拾。

想象着自己伸出手,抱住那具温暖的身体,亲吻他的眼睛、头发和嘴­唇­,品尝过他全身,拥有他的一切。

沈巍觉得自己的呼吸都颤抖起来,他的渴望就像快要冻死的人渴望一壶热汤那样浓烈,可是他一动也没动,就好像……只是在心里想一想,他似乎已经非常满足了。

大庆在汪徵旁边缩成一团,尾巴一甩一甩的,等深更半夜,它认为所有人都睡着了的时候,才小声说:“院里埋的到底是尸骨还是人头?都是什么人?”

汪徵的塑料脸藏在兜帽里,好一会,才回答说:“是头,瀚噶族向来都有砍头的传统。”

大庆忍不住问:“瀚噶族究竟是怎么灭亡的?”

“那个小姑娘说是因为近亲繁殖。”汪徵说。

“别拿糊弄傻丫头那套糊弄我,连马群都能避免的问题,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时间长了会意识不到?”大庆不耐烦地颤了颤胡子,“而且少数民族很多都流行一夫多妻,所谓‘不与外人婚’,也不过就是女不外嫁,以及男人不娶外族做正妻而已,哪会那么严格?再说,一个民族又不是只有两三户,好歹就出五服了,也不能谁和谁都是近亲吧。”

汪徵低下头看了它一眼,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轻轻地说:“你只是一只猫,吃你的猫粮小鱼­干­就行了,想那么多人的事­干­什么?”

任何一个刚刚进入特别调查处的人见到汪徵,都怀疑她还不到二十岁,长了一副小丫头的模样,少女气很重,可是这时她遮住脸,说话的样子却那样的老气横秋,像个年纪很大的人了。

大庆趴在地上,受猫的本能驱使,它随着汪徵的动作舒服地眯起了眼,可并没有闭上,反而是盯着某个地方出了神。

夜­色­渐浓。

山上的小木屋里静谧一片,慢慢地只剩下轻缓的呼吸和高高低低的呼噜声。

就在刚过午夜的时候,赵云澜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正好撞上沈巍摘了眼镜之后愈显温柔的眼神,沈巍有一瞬间的慌乱,掩饰­性­地垂下了眼睛,好在赵云澜并没有在意,他无声无息地坐了起来,仔细地听了一会,然后回头把食指竖在嘴边,对沈巍比划了一个“别出声”的手势。

赵云澜从睡袋里钻了出去,捡起手电筒,往外走去。

大庆“喵”地一声蹿了出去,紧紧地跟上他,沈巍犹豫了一下,到底不放心,也跟着爬了起来。

一出门,赵云澜就发现了,手电是多余的。

因为远处的整个山谷都在燃烧,就像招来了来自天外的火种,一边是布满冰雪的寒山,一边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他们身处数千米外的山顶上,都仿佛能听到那烈火里传来的嘶声惨叫,能感觉到烈火灼烧过皮肤的尖锐的刺痛。

一片天都是橘红­色­的。

他们好像已经不在人间,那被烈火席卷的山谷在极度震撼中让人心生恍惚,简直能忘了这是什么时间,自己在什么地方。

整个院子都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地面跟着震颤,坚硬的冻土上裂开大大小小的口子,露出地面下埋葬的大大小小的骷髅,它们有大有小,有的年头长,有的年头短,颜­色­不一,渐渐地被震出了地面,一个个闪着空洞的眼睛,一阵细碎的骨头碰撞声之后,它们好像被人摆过,全都面向了同一个方向。

地面上的头骨越来越多,它们诡异地、以一种朝圣一般的姿态望向那大火的方向,随着地面的震颤发出让人齿寒的碰撞声。

赵云澜一伸手把跟出来的沈巍挡在身后,又一把捞起大庆:“胖子,别乱跑!”

“那是业火。”汪徵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她的兜帽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露出属于充气娃娃的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沈巍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面前这塑料玩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汪徵”就猝不及防地软绵绵地往下一倒。

沈巍本能地伸手去扶她,结果一碰到娃娃的身体,那玩意立刻发出一声又长又假的低吟,受到了惊吓的正人君子沈老师手一哆嗦,直接把它给扔到了地上。

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面前,用沈巍听到过的、汪徵的声音说:“四门四道罪人入,门开业火出来迎,听说这是从地狱来的火,烧得都是有罪的人。”

赵云澜:“放屁,闭嘴。”

汪徵伸手一指:“不信你看。”

整个院子里的头骨不知什么时候,全都调转了头部,齐刷刷地往小木屋的门口望过来,黑洞洞的眼睛看得人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它们张着嘴,下颌骨一跳一跳,看起来就像是在笑一样。

连人再猫全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有汪徵,无悲无喜地看着这些活像感染了跳­骚­的骷髅头,不咸不淡地说:“我的族人们,他们都恨不得扒我的皮、抽我的筋、喝我的血呢。”

赵云澜不动声­色­地从兜里摸出一把枪:“汪徵,回你的身体里,沈巍进屋去。”

汪徵充耳不闻地叹了口气。

“可是……”她只是这样茫然又带着苦意说,“我已经死了啊。”

“你更年期了吗?还他妈啰嗦,快给我滚进去!”赵云澜凌空一抓,一把抓住了汪徵半透明的魂魄,以一种极其粗鲁的手法,硬是把她给塞回了塑料娃娃的身体里,随后一只手把娃娃拎起来,往被惊动后爬起来的祝红怀里一扔。

院里的骷髅头突然张大嘴,向他们扑过来,赵云澜伸手拉住门闩,抬手连开三枪。

他的枪里装得似乎并不是子弹,扑过来的骷髅头被打中的一瞬间就发出一声类人的惨叫,随后化成了白烟。

赵云澜趁机猛地把门一合,一个正好扑过来的骷髅头被夹在门缝里,赵云澜一只手以快得不可思议的动作把枪塞了回去,从裤腿下面抽出一把短刀,就着刀鞘,从上往下地硬砸下去,一下把那个骷髅头给戳成了一个碎了壳的­鸡­蛋,咣当一下关上了门。

外面的骷髅头此起彼伏地撞在门板上,就像外面有无数只手在敲门一样,它们高高地跳起来,险恶地从窗户缝往里张望,骨头碰撞的声音就像是从最恐怖的噩梦里传来的。

几个学生突然被惊醒,眼还没揉开,就看见了这种画面,一时间反应几乎是淡定的——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连郭长城也很淡定——他们这小小的山间小屋里,有神通广大的赵处,有会说话的勇猛大猫,有一个小瓶就收复了饿死鬼的假和尚,会生吃羊­肉­片的大蛇女妖,以及那至今他不敢上去搭话的楚恕之,郭长城坦然地认为,这里只是看起来很惊险,其实非常安全。

……这倒霉孩子对他的同事们抱有盲目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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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山河锥 ...

“阿弥陀佛,”林静和赵云澜一起把门顶住,假和尚气喘吁吁地瞪着眼望着窗外那群跳来跳去的骷髅头,“我对这个骷髅也卖萌的世界绝望了!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赵云澜转头就问汪徵:“你招来的这一帮都是什么?咬人也就算了,连你都咬,它们不怕塑化剂啃多了食物中毒吗?”

林静隐约感觉他好像说漏嘴了什么,在一边偷偷地拉了拉自己领导的衣角。

一边的女班长听到这,“噗嗤”一声笑了,随后她可能觉得场合有点不对,在同学们诡异的目光注视下,立刻捂住了嘴。

“1712年的时候,瀚噶族内乱。”汪徵在祝红的帮助下站了起来,拉好兜帽遮住脸,“最后以叛乱者胜利告终,老族长死了,他的妻子们、儿女们,乃至跟着他的一百一十二个勇士,全部按着旧俗被斩首,身体被一把火烧了,头埋在守山人的院子里,他们将永生永世被驱使奴役,不得安宁。”

祝红愣了一下:“就是院子里的那些?”

撞门的声音依旧。

赵云澜给楚恕之使了个眼­色­。

楚恕之立刻扒开自己的冲锋衣,他里面那件毛衣十分非主流,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兜,穿在身上就像个移动的收纳袋,他把每个兜都摸了一遍过来,像数钱似的,数出了一打黄纸朱砂写的符咒,走上前去,把门的四角都贴上了。

黄纸上发出一层淡淡的白光,被骷髅头们撞得晃晃悠悠的门马上消停了。

接着,楚恕之就像个往电线杆子上贴小广告的,大把大把地往窗户上、墙上糊符纸,只把整个屋糊了个水泄不通,外面蹦蹦跳的骷髅好像知道厉害,全体往后退了一两米,不敢再撞墙或者试图啃窗户了。

赵云澜松开顶着门的手,大冷的天,愣是让他活动出了一身汗。

他大爷一样地坐在小炉旁边,撕开一袋­奶­粉,跟矿泉水一起一股脑地倒进一个大碗,放在一直沸腾的小锅里,指使着刚爬起来的汪徵:“煮上,一会一人喝一碗,喝完以后,你得给我向组织交代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对不起。”

这是汪徵给的唯一一句回答,她那张嘴严得就像过去的重庆地下/党,打死了也不说,被逼急了,她就剩下一句话:“你们开门把我扔出去吧,没有我,外面不管有什么,也都不会为难你们的。”

赵云澜听完,平静地反问:“请问你自己觉得自己说得是人话吗?”

汪徵虽然卖相吓人,但正经是个­性­情温和的飘姑娘,话不多,跟谁也不太亲,但跟谁也客客气气,很少会说这么伤人的话,她自觉失态,赵云澜这么一说,她就一低头,­干­脆不言语了。

楚恕之侧身站在窗口,扒开窗户缝,往外看了一眼,见所有的骷髅头全都因为小屋里的符咒而退避三舍,他才回头对赵云澜做了个手势:“留个人守夜,其他人都睡觉去吧,这些都是小玩意,不碍事。”

危机已过去,竹竿男生就唯恐天下不乱地凑到沈巍面前:“老师,我能去拍几张吗……不出去,就在窗口。”

沈巍看起来很想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成长经历,才能造就出这样猎奇的熊孩子。

一只咸猪手伸过来搂住沈巍的肩膀,赵云澜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对竹竿说:“拍照是不违反纪律的,不过你得知道,过去的老人有种说法,认为相片能把魂带走,人的魂都在身体里好好待着就算了,不过像这种亡魂漫天的地方……你很想弄几个小骷髅回去试试无土栽培吗?”

竹竿被他“午夜鬼故事”一样的声音和语气吓得一哆嗦。

赵云澜笑眯眯地再接再厉:“你还可以把它们埋在你家花盆里,然后每天晚上,一到十二点,就跟新闻大厦的准点报时一样,你会听见它们喀拉喀拉地啃你家花盆的声音,啃完花盆还啃桌子,啃完桌子就啃你的床……”

他还没说完,竹竿男生就难忍地扭动了起来。

沈巍嘴角抽搐了一下:“你怎么了?”

男生面有难­色­,扭扭捏捏地说:“我……我……我想上厕所。”

吓尿了一个,赵云澜愣了一下,随后混蛋加八级地大笑了起来。

“还有三个小时就天亮了。”楚恕之说,“我的符至少能挡五个小时,都放心吧——想上厕所的稍微憋一会,天亮再出去,谁想咬你,你就尿谁脑袋上,童子尿辟邪,就算浇不死它们,好歹也能给冲个脑震荡。”

汪徵轻轻地说:“我可以守……”

她还没说完,就被赵云澜打断:“真出了事你守不住,后半夜我来吧。”

他从兜里摸出防风打火机:“姑娘们有怕二手烟的没有,没有的话警察叔叔要找根小宝贝来一炮提个神了。”

惊吓过了头,众人反而冷静放松起来,学生们一阵嬉笑,各自钻回自己的睡袋里——大概是赵云澜太让人有安全感,又或许是他们压根没睡醒。

不一会,小屋里就重新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外面骷髅在雪地上翻滚的声音,连大庆都窝在赵云澜怀里合了眼,汪徵坐在离他比较远的角落里,歪着身体靠着墙,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里乱七八糟的手电光都灭了,只有门上、墙上乱七八糟的符纸发出一层极浅淡柔和的白光。

赵云澜站在窗边,感觉到方才被楚恕之扒开的窗缝有点漏风,就­干­脆靠在了那里,用后背挡住了那个细细的风口,点着了一根烟。

方才他被窗外的异动惊醒的时候,其实注意到了沈巍的眼神,只是当时看沈巍太尴尬,故意给揭过去了而已。

赵云澜几乎可以确定,沈巍当时的状态绝不是被吵醒或者简单的失眠,他那种平静而满足的表情,以及异常复杂温柔的眼神,简直看得别人也跟着心里一酸,就好像……对方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了自己半宿。

假如沈巍因为喜欢男人而对他有点意思,赵云澜认为这非常正常——他觉得自己个人形象也算说得过去,有物质基础,年龄合适,既不会太老,也不太幼稚,虽然有点轻微的大男子主义倾向,但基本也会照顾别人的感受,而且他一般不对半生不熟的人展示他那禽兽不如的臭脾气,所以不朝夕相处,大家反而会有这个人­性­格很好、很会说话做事的错觉。

可是无论是­性­/吸引也好,看上他这个人也好,甚至哪怕是­干­柴烈火的一见钟情,赵云澜都不认为,会有人整宿不睡觉,只是为了傻乎乎地痴守着另一个人。

赵云澜想起第一次碰见沈巍时的场景。

他一定是在某种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和沈巍有过很深很深的牵绊纠葛。

但那是什么时候事呢?

赵云澜出神地想了很久,直到烟烧到了头,他才心不在焉地把烟头捻灭,毫无公德心地从窗户缝里丢了出去,正砸中了一颗跳起来的骷髅头脑门上,当时白骨就变黑了,落到地上抽搐了两下,不会动了。

十岁以前太小,狗屁不懂,连分辨男女的能力都有限,­干­过的最大的事也就是拿石子砸人家玻璃,大致可以忽略不计,但长大一点,稍微懂事以后,赵云澜的记忆就清晰又连贯了,每一阶段、每一件事的前因后果都很清楚了,几乎没有记忆断层或者逻辑混乱经不起推敲的地方。

确实有一些外力可以改变人的记忆,诸如催眠,诸如赵云澜能数出来的几种秘法,但它们一般只会让被修改的人自动不去回忆推敲那些被篡改的记忆——人的经历极其复杂,细节上的因果关系,除了本人,没有人能真正理得清。

比如说,假设一个人出过一场小车祸,当他想起来的时候,就会知道自己出车祸的原因是迟到了,那为什么会迟到?因为他早晨便秘了,蹲厕所的时间比平时多了五分钟。为什么会便秘?因为前一天吃多了油炸食品,上火了。为什么吃多了油炸食品?因为刚好拿的一个快餐店的免费券要过期了……

再往前推,还会涉及到这个人是怎么拿到免费券的,到底是别人给的,还是大街上派送的等等等等。

记忆中的任何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如果是真的,都应该可以经过这样的推敲和联系,而哪怕再高明的人,也不可能把别人大便情况、月经周期、交友情况以及间歇­性­抽风的突发奇想等等全都摸得一清二楚。

所以只要是被处理过的记忆,细节都会被模糊,深究起来,会显得非常不自然。

不巧,对于这些事,赵云澜本人就是个中高手。

因此从小赵云澜就知道记忆的脆弱­性­和重要­性­,大庆把镇魂令交给他以后,第一课就是教他定期用冥想的方法追溯整理自己的记忆,赵云澜能确定,他确实不认识沈巍这么个人。

那……要么是这个形象好、气质佳的沈教授其实是个跟踪狂,一直在暗恋自己——当然,根据赵云澜的自知之明,这基本是不可能的,依他看来,反过来还差不多。

要么,这个“沈巍”只是一层伪装,他压根不是什么普通人。

他查不出来的,除了真正的普通人,还有可能是真正的高人。

三四个小时很容易就过去了,东方的天才刚亮起来,鱼肚白都还没有完全成型的时候,院子里的那些鬼东西就消停了,一个个像停电了一样地掉回了地上,再也动不起来了,而远处那诡异的无名大火,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消失殆尽了。

赵云澜轻轻地推开门,出门到院子里确认了一下,确定是日出东方、天已破晓、小鬼回家了,这才回到屋里,疲惫地揉了揉脸,双手抱在胸前,放心地靠着墙打了个盹。

“等天完全亮了,”他想着,“必须找机会和沈巍谈谈。”

赵云澜是带着这个念想睡着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冰天雪地里开了一整天的车,而之前也没敢太放松,实在是太累了,赵云澜这会一不小心就睡得有些死。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他是被祝红叫醒的。

赵云澜发现有人给他盖了一块毯子,目光下意识地就去找沈巍,结果还没来得及锁定目标,就被祝红的话炸了一下。

祝红问:“赵处,你知道汪徵去哪了吗?”

33

33、山河锥 ...

什么?

赵云澜的神经崩了一下,按说这种刺激别说是浅眠,就算是醉死,他也该清醒了,可这会脑子就好像被一团浆糊裹住了似的,眼皮重得要命。

“汪徵?”赵云澜用力捏了一下鼻梁,眨了眨马上要黏在一起的眼睛,十分费力地坐直,还有些迷糊地说,“我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她刚才不是还在?”

祝红严肃地端详了他一阵。

她认识赵云澜很多年了,就算他累了,也多半只是闭目养神或者浅眠,在荒郊野外,守着一群骷髅还能睡这么踏实的事,从没有在赵云澜身上发生过——不拘小节和缺心眼是两回事,祝红弯下腰,凑近了他闻了闻。

赵云澜:“怎……”

“别动。”祝红揭下他身上搭的毯子,拎起一角,仔细地扒开毯子边上的纤维,然后用养得尖尖的长指甲从里面抠出了一点褐­色­的粉末,凑在鼻下闻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对赵云澜说,“你中招了。”

头晕过去是耳鸣,赵云澜觉得听别人说话都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东西,当他分辨出祝红说了什么,意识到自己年年打雁,居然被自己家养的一只小雀啄了眼以后,千言万语就化成了两个字:“我­操­!”

……这股无名火来得飞快,乃至于赵云澜一时有些分不清楚,“汪徵居然给他下药”,还是“身上这条毯子竟然不是沈巍给他搭的”这两件事,究竟是哪一件更让他不爽。

“给我拿瓶矿泉水来。”赵云澜低声对祝红说,“要凉的。”

“也没热的。”祝红把一瓶最外面已经冻了一层薄冰的矿泉水拎了过来,用力晃了晃,才把结在一起的冰碴子给晃开。

赵云澜皱着眉喝了两口,然后果断把剩下的大半瓶都浇在了自己的头上。

“你疯了!”

“你­干­什么?!”

祝红和沈巍同时出声,沈巍想伸手拦,可惜距离太远没拦住——他自从头天半夜偷看被逮住,就一直小心地躲赵云澜远远的。

“林静留下,照顾沈老师他们。”赵云澜沉着脸不理人,就着这点凉水抹了一把脸,然后随便在衣服上擦了擦,把皱巴巴的衣服一抖,披在身上,大步往外走去,一脚把一个挡路的骷髅头踹出了三米远,“其他人跟我走!”

林静忙问:“那院子里这些骨头怎么办?”

赵云澜:“挖出来砸了。”

林静吃了一惊:“这……会不会触怒什么……”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一个烟头不往他地盘上扔。”赵云澜在院子门口冷冷地回过头来,“人若犯我,我必挖他祖坟。昨天晚上客客气气的进门,他们给我来这套,现在天亮了,总该风水轮流转。都砸了,出了问题算我的。”

赵云澜土匪脾气,发作起来六亲不认,谁也不敢惹他,林静识相地闭了嘴。

祝红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跟了一路,才鼓足勇气小声说:“汪徵……大概有她自己的苦衷。”

赵云澜头也不回:“废话——你有不废的没有,有说来听听,没有就闭嘴。”

祝红闭嘴了两秒钟,之后实在忍不住:“你不能好好说话吗?泡妞的时候也是这个口气吗混蛋?”

赵云澜终于看了她一眼,然后说了一句更气人的。

他挑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要泡你了?”

“……”祝红非常想一个大巴掌糊他脸上,可惜不敢,咬牙忍了,恶狠狠地说,“怪不得谈一个吹一个,你就当一辈子老光棍吧!”

赵云澜很快带人来到他们头天晚上停车的地方,从一辆车的后备箱里翻出几个小旅行包:“车开不上去,剩下的路可能要步行,把最外面的小兜打开,里面准备了高热量好携带的食物,还有一小瓶一百毫升的水,可以直接塞在兜里,万一走散了,行李丢了,身上还有这些可以应急。”

“还有这些。”赵云澜拖出一大堆补给品给祝红,“你带走,回山上的木屋里,给他们分一分。”

祝红吃惊地瞪着他:“你让我回去?”

“多新鲜——别以为你长了个人模狗样就是恒温动物了,”赵云澜不耐烦地合上后备箱,把车锁好,招呼着楚恕之和郭长城跟他走,对祝红挥挥手,“行了女人,在你被冻僵了准备冬眠之前,赶紧滚回去——哦,对,这个你拿着,别喝凉的,温过以后再入口。”

他把一个小瓶子扔进祝红的怀里,祝红低头一看,是一小瓶度数不高的黄酒——这东西温润暖人,大西北是没有的,不用说,都知道是他来之前准备的,给谁的不言而喻。

祝红忽然有些感动……尽管某人连表达温柔的方法都那么的欠拍。

为了保存体力,赵云澜他们三个人接下来的一路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好在天是晴了,虽然朔风凛冽,但好歹在阳光下,那寒风变得不太刺骨了。

郭长城觉得他们最少翻过了三四座山,早就偏离了原本“清溪村”的目的地,在已经过了中午的时候,终于到了一个避风的小山坳。

楚恕之撕开几包牛­肉­­干­,给快冻成­干­的三个人分了分,接着,赵云澜翻出一张被标注得密密麻麻的地图,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仔仔细细地对着查看。

“我们到底要去哪,你有数吗?”楚恕之问。

赵云澜在地图上做了一个新的标记,头也不抬地说:“汪徵他们住得那边跟现在的清溪村还不是一个地方,老实说,开始她一提起,我也以为她的意思就是清溪村,直到后来,我翻了她的档案。”

楚恕之吃了一惊,他本以为赵云澜这段时间一边应付他的众多姐夫,一边还时刻­色­令智昏着,已经无暇他顾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擦边溜缝地还­干­了点正事,忍不住追问:“她的当咱怎么了?”

“汪徵本人就是个瀚噶族人,原名叫格兰,是当年入镇魂令的时候她自己起的名。”赵云澜说,“瀚噶族人既不热情也不好客,排外­性­很强,不可能住在清溪村那种靠近公路和景区的地方。”

“史料里竟然有他们的记载?”楚恕之吃了一惊。

“不是史料,”赵云澜在地图上点了三个点,“是《古邪术谱》。”

他把旧地图抖开,用笔头在一个点那里磕了磕,凭楚恕之的安全感,立刻看出,那似乎就是他们住过的山头小屋的位置。

赵云澜接着说:“我刚进去的时候,就觉得那院子里的人头应该和传说中的罗布拉禁术有关,‘罗布拉’在瀚噶族语里,其实就是亡灵的意思,这里的‘禁术’并不是‘禁止’的意思,而是取义‘囚禁’……郭长城,离那么远­干­什么,给我滚过来点!你已经过试用期了,作为一个正式员工,工作态度能不能积极一点?”

郭长城忙迈着小碎步蹭过来。

“也就是说,这叫‘囚禁亡灵的法术’。”楚恕之总结。

“嗯,瀚噶族人自古有斩首和驱使亡灵的习俗,”赵云澜说,“我觉得很可能跟他们的社会形态有关,瀚噶族直到灭族,都一直处于某种程度的奴隶制社会里,罗布拉禁术的记载里说,瀚噶族人认为,自己对奴隶有绝对的支配权,无论是奴隶活着还是死了。所以死去的奴隶会被斩首,头颅送到山顶的祭坛,通过禁术把他们的灵魂永远地囚禁起来,死后也为自己服务。”

楚恕之问:“头埋在山顶有特殊的意义吗?”

“有,瀚噶族人曾经和很多民族聚居,虽然不通婚,但也不可避免地受了其他民族的宗教影响。瀚噶族流传下来的东西里,有一小部分传承了本教的思想体系,当然核心不一样,瀚噶族供奉的神圣中还有一些其他民族的传说中邪神的影子。跟本教不一样,他们显然并不认为万物有灵,但或许是靠山而居的缘故、见识过雪崩的威力的缘故,他们承认山有山魂,并且认为山魂非常强大,能镇压住亡灵,所以选在‘山魂口’——也就是山巅的背光处建造祭坛,而又受佛教中轮回说的影响,罗布拉禁术中指出,三角为一体,可以围城一圈,成为世界上最深的井,无论是什么都爬不出它的桎梏。”

楚恕之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听到这里,立刻跟上了他的思路:“也就是说,同样的祭坛应该有三个,它们必须相隔不远,海拔接近,构成的三角形必须是对称的!”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赵云澜点点头,地图上被他画出来的三个点连成了一个几乎等边的三角形,然后他在三角形的中心处画了个小圈:“囚禁亡灵于此处,生生世世供驱使……我想,这里才应该是瀚噶族的旧址。”

“给我看看。”楚恕之的空间感和方向感极佳,有一种人就是有看着地图分辨立体方向的能力,他把地图转了个角度,研究了一阵,问,“你看,这是不是就是昨天晚上有火光的山谷?”

“那更应该没错了,”赵云澜火速收起地图,飞快地往嘴里塞了两根牛­肉­条,“快吃,吃完我们立刻走。”

楚恕之不紧不慢地嚼着­肉­­干­,沉默了一会,又看了看一边愚蠢迷茫的郭长城,斟酌再三,才开口问:“虽说是为了调查这次来访的背景,可是赵处是本来就对邪术一定很有研究,才能这么快摸到方向吧?”

赵云澜轻描淡写地说:“你要是连瑶头丸和海洛因都分不清楚,怎么当缉毒警察?”

楚恕之想了想,难得地笑了一下,可是他那张苦相脸,不管怎么笑都是一副倒霉样:“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这些‘缉毒警’没有内部员工培训?”

赵云澜嚼­肉­­干­的动作慢了下来,盯着楚恕之打量了片刻。

楚恕之坦然回视。

郭长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这两个人的气场他都害怕,又不敢打听,只好缩了缩脖子。

不知过了多久,赵云澜才开口说:“老楚,你聪明,我很少见过比你再聪明的人,因此有些话我就不浪费唾沫说了,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好自为之吧。”

楚恕之眯着眼,盯着牛­肉­­干­的包装纸看了半天,似乎要把那玩意看出花来,末了,他也没说什么,依然是那个表情那张脸,就好像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过,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十五分钟以后,他们就再次启程了,这次走在最前面带路的人变成了楚恕之。

早晨还是艳阳天,这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又下起了小雪,三个人一路往西,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绕着半山往下走了半圈,就在这时,郭长城忽然看见雪地上有一个……颇为眼熟的东西。

他快走两步过去,隔着厚厚的手套扒开上面薄薄的一层积雪,看清了那是什么以后吓了一跳——那是一条塑料的胳膊。

赵云澜只听郭长城“嗷”一嗓子,大声叫唤起来:“赵处!赵处!这是汪徵的胳膊,汪徵的!”

果然是个吉祥物,带着他容易走狗屎运,赵云澜一边想着,一边三步并两步地走回去,一把抢过塑料胳膊,顺手赏了郭长城一个脑瓜崩:“汪徵的胳膊早烂成泥了,都是你这败家玩意买的假冒伪劣产品——胳膊掉在这了,她人呢?”

这点小雪不可能覆盖住汪徵的脚印,哪怕她现在很轻,赵云澜在四下寻找了一番,而后想到了什么,猛地仰起头——如果她没有走过这条路,说不定意味着,这条胳膊是从高处掉下来的。

楚恕之顺着他的视线一瞥,又低头看了一眼地图,心里就有数了,他拍了拍赵云澜的肩膀,往上一指:“你看那。”

只见距离他们直线距离不到三米的一个斜坡上面,有一个被荒草和白雪盖住了一半的大山洞,原本十分隐蔽,然而洞口的积雪有轻微的被踩下来过的痕迹,多少破坏了隐蔽感,这才吸引了楚恕之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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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山河锥 ...

山间小屋本来是十分相安无事的,赵云澜的朋友后来又和林静联系过了,说最少也要三四天,路才能通开,沈巍简单和学生们商量了几句,大家一致认为,眼下这么个倒霉情况,就算清溪村有幸存者,肯定也没心情配合他们的民俗走访,当下决定,等赵云澜回来,就跟他们一起回龙城。

女班长用小瓶和热水温了牛­奶­,一边喂大庆,一边给大家准备早饭,其他人在他们老师的要求下,去帮林静清扫院子了。

清理院子的方法非常简单粗暴——就是在林静的指挥下,他们把每一个昨天半夜试图咬他们的骷髅头的刨出来,然后摆在指定位置,然后假和尚会举起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大石头,照着那玩意一通猛砸,按着他们领导吩咐的,砸碎了算。

没多长时间,祝红就背着一个一人多高的大包回来了,这位女大力士把东西放下后,拿出个小瓶,在小锅里热了两分钟不到,然后拿出来,豪迈地灌了一口,之后很快接替了林静的活,像砸核桃一样,砸一个碎一个,成功率百分之百,质量优良,绝无返工。

这种简单粗暴的晨练一直持续到屋里的女孩子叫他们进去吃东西。

祝红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硬是挤开了一个男生和不由自主凑到沈巍身边的大庆,一ρi股在人家身边坐下,毫不客气地说:“沈老师麻烦你把巧克力酱递给我。”

她甜咸合璧地用巧克力酱抹着牛­肉­­干­吃,也不知道吃进嘴里究竟是个什么味道——祝红一边吃,还一边偷偷用眼角扫着安之若素的沈巍,酝酿了一会后,她装作专心涂巧克力酱,眼皮也不抬地对沈巍说:“我们头儿在追你。”

沈巍顿了顿,偏头看向她。

祝红垂着眼睛,用一种聊天气的口气不咸不淡地说:“你不会没看出来吧?”

沈巍表情不变,没有回答,只是又拿了几个小塑料包的巧克力酱递给祝红:“还要吗?”

祝红住了嘴,她抬起头来,用一种非常奇异的眼神看着沈巍,普通的圆形瞳孔在男人的注视下慢慢拉长,最后竟然成了冷血动物那样的竖瞳,在她漂亮的脸蛋上显得分外诡异。

然而沈巍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若无其事地把注意力放回自己手里的食物上。

“那你喜欢他吗?”祝红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悄悄地问。

沈巍不慌不忙地反问:“你为什么想知道?”

“我……”祝红眼睛转了转,“我八卦,八卦领导是每一个被剥削、被压迫的员工的权利。”

沈巍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既然这么八卦,怎么会看不出来?”

祝红:“……”

沈巍轻笑一声,小心地隔着一层湿纸巾,把小炉子上温着的牛­奶­取下来,问祝红:“吃那么­干­,要不要喝点东西?”

祝红的表情扭曲了一下,硬生生地挤出一个微笑:“好啊,来一点,谢谢!”

祝红手里保温杯的金属外壳被她一不小心捏出了个坑来,沈巍却好像一点也没看见,若无其事地给她倒了一杯牛­奶­,甚至还出于他照顾人的习惯说:“趁热喝。”

祝红杯子上的坑又深了一点。

沈巍眼睛里似乎有笑意闪过,就在他把牛­奶­瓶放回去,刚要说什么的时候,他突然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扭过头去,望着窗外山谷那一头的方向,脸­色­随即一变。

祝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过头了,突然沉下脸的沈巍身上有种让她十分不舒服的东西,她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往旁边挪一点,可这个念头随即又被她自己强行按下去了。

她为什么要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学老师?

这不科学!

太阳光打在沈巍的镜片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我吃饱了,”片刻后,祝红听见他这样说,“去清理一下院子,同学们都不要乱跑,听警官们指挥。”

他说完,就这么径直走出了小院。

这仿佛成了一个小Сhā曲,谁也没有放在心上……离奇的是,直到二十分钟之后,所有人都吃完了这顿早饭,去院子里活动的时候,却竟然谁都没有发现沈巍已经不见了。

他就像一个从来不曾经存在过的人,包括祝红和林静在内,没有人想起,这里本该还有一个人。

而失踪的沈巍,在十分钟以后,却凭空出现在了一片赵云澜他们方才发现汪徵“胳膊”的地方。

他连避寒的外衣也没有穿,山里的朔风卷起了他衬衫的衣领和头发,被风刮起来的雪落在了他的眼镜片上,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冷。

沈巍站在山坡下,抬头往四面望去,忽然伸出手,掌心朝下,做了一个抓的动作。

他的手苍白极了,青­色­的血管从下面条分缕析地露出来,就像是一个­精­心做的假人,整个地面都随着他的动作震颤起来,山间的风越来越大,咆哮着卷起漩涡,尖刀一样直冲云霄而去,随后,整个地面都被他从虚空中给“拎”了起来,厚重的冰雪下面露出皲裂的冻土。

就在这时,从地下钻出了什么东西,像箭一样­射­向沈巍后背。

他看起来毫无防备。

一股融合了腐朽的臭与某种花的香的味道慢半拍地弥漫开,然而下一刻,沈巍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身,以无法捕捉的动作,一把攥住对方的颈子。

被他掐住脖子拎起来的,是一只幽畜。

沈巍的眉倏地皱起,脸上忽然满是戾气。

幽畜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沈巍。

“规矩就是规矩。”沈巍脸­色­漠然地说,“你们明目张胆地越界,私自离开禁地,论罪当诛。”

幽畜双脚已经离了地,像一条垂死的鱼一样在空中不着力地挣扎着,双手痉挛地抬起来,徒劳地去掰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沈巍的手指倏地一缩,他手里的幽畜只来得及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就在他手里僵直不动了。

他一松手,把幽畜扔在了地上,尸体触碰到雪地的瞬间就消散了,从冰天雪地里冒出一朵奇异的花来。

沈巍看也不看地一脚踩了下去,方才长出的纤细花茎“喀嚓”一下折成了两截。

他伸手一指,雪地上突然绵延出一道若隐若现的黑线,一直顺着不明显的脚印往山壁上攀去,最后没入了半山上的山洞里,片刻后,只听一声脆响,沈巍目光一闪,看见地上那条黑线就像是给冻裂了,忽然碎成了几段。

与此同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啸,七八只幽畜从地上冒出,和赵云澜在楼顶上见到的不一样,每一只都足有三米来高,个个长着血红的眼睛,一同引颈咆哮,才发生过雪崩的雪山都跟着震动起来。

沈巍低喝一声:“傀儡。”

一团小小的灰雾从他脚下冒出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裤脚,沈巍用脚尖一点,它就猛地蹿到半空,往山洞里飞了进去。

随后,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从沈巍手心里冒了出来,三尺三寸长,刀背极厚,仿佛一丝光也没有,唯有刀刃一线雪亮——那是只有刀下亡魂才看得见的光。

他忽然动了。

幽畜的咆哮声骤然终止,只一瞬间,他们几乎是同时被一刀斩首。

这些幽畜巨大的身躯轰然倒下,随后,更多更高大的幽畜又从原地冒了出来,就像春风吹又生的野草——看来对方是下了血本,一定要拖住他了。

至于赵云澜他们,则早就进了山洞,这山洞先开始看起来还算挺正常,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黑,拐了一个弯以后,就几乎连一点光也看不见了,赵云澜只好打开了手电筒。

又大约一百米左右后,这一条路彻底到了头,一道门挡在了三人面前。

手电光下看不大清楚那道门是什么材料的,大概是某种古老的合金金属,上面锈迹斑斑的,顶上与两侧各挂了一个张着嘴的骷髅头,大门上有一个倒过来的三角。

“三角?又是罗布拉禁术?”楚恕之凑近,带上手套,谨慎地用手指轻轻抚过大门,而后又侧耳贴在门上,用食指第二个关节轻轻地把那厚重的大门敲出细小的声音,片刻后,他说,“有空有实,应该有一些机关,不复杂,等我研究一下。”

赵云澜在郭长城ρi股上踹了一脚:“走近点看,跟你楚哥学学。”

郭长城呆头呆脑地凑了上去。

楚恕之十分瞧不上他——傲慢的聪明人大约都不大瞧得上笨蛋,不过碍于领导在场,他也只好一边摆弄,一边尽职尽责地解释说:“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很多东西的思路都类似,你看得多了自然就懂了。”

他说着,从兜里摸出另外一个小手电,从门缝里晃了一下,迅速从上往下撸了一遍,就大致心里就有数了,接着说:“里面一根粗栓,三十五条细栓,总共三十六条,六六数,一般这样的东西,里面都是勾连着的。”

他下巴尖一点郭长城:“蹲下,上面够不着,借我踩踩你肩膀。”

郭长城立刻像条大狗一样蹲了下来。

楚恕之一点也不跟他客气,一脚踩了上去,沿着三角形的边和上面不明显的细缝,一点一点地敲打过来。

撑着个大男人的重量可不轻松——即使楚恕之很瘦,可架不住郭长城废柴。没一会,郭长城就已经开始颤抖了,但是生怕肩上的人摔下来,愣是咬着牙没敢动。

就在郭长城怀疑自己已经被踩扁了的时候,楚恕之从他的肩膀上跳了下来,说:“这门后面三十六条铁栓,门上因为有机关,所以有空心的地方,而且材料不同,密度也不一样,如果你的听力够灵敏,听得多了就能分辨出不一样来。”

郭长城蹲在地上,大睁着眼,半张着嘴,只顾着倒气,完全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楚恕之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完全把他忽略,几乎就是说给身后不远处的赵云澜听的:“等大致的构造弄清楚了,剩下的就是靠经验推断里面的细节了。”

说完,只见楚恕之伸手往三角形正中间一抠,里面忽然漏了一块出来,郭长城吓了一跳,ρi股着地往后挪了挪。

只见楚恕之伸手在圆洞中摸索了一阵子,而后回头问:“沿着一圈有三十六根暗桩,我猜能拨动的只有三根,你说会是哪三根,赵处?”

“正南,西北,东北。”赵云澜不假思索地说。

郭长城终于找到了一个他能搭上话的领域,飞快地问:“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楚恕之和赵云澜不约而同地假装了他不存在。

郭长城自信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不敢吱声了。

就在这时,他垂下的脑袋忽然被人重重地一按后脑勺,赵云澜把手电晃到前面,使劲压着郭长城,迫使他抬起了头,手电光沿着金属大门的两侧晃了一圈,指着左边问:“那是什么?”

郭长城傻乎乎地说:“……山。”

赵云澜粗鲁地把他的脑袋往右一拐,指着大门右侧的浮雕,问:“那边又是什么?”

“波纹……水?”

“瀚噶族背山面水,从主峰的半腰绵延到山谷中——我才和你说过,蠢货——因为地处狭长,所以当地人很难分辨东南西北,只分上下左右前后,上就是山的方向,主峰在南侧,下就是水的方向,也就是北。画着山那头是南,画着水那头是北,什么左西右东。”赵云澜狠狠地扒拉了一下郭长城的脑袋,恨恨地评价说,“猪都比你聪明啊这位同志!”

郭长城:“……”

就在他们说话间,楚恕之已经飞快地在圆洞侧上按了几下,随后,只听一声轻微的金属碰撞声,那道大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

一股潮湿而腐朽的味道扑鼻而来。

35

35、山河锥 ...

“我走前面,小郭跟着,老楚断后。”赵云澜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从裤腿里拉出一把备用的枪,问郭长城,“­射­击考试过了吗?”

郭长城羞愧地低下了头:“考官说除非他还阳,不然不会让我过的。”

赵云澜只好叹了口气:“那刀呢?能用吗?”

郭长城把头埋得更低了一点。

楚恕之讥诮地冷笑了一声,这个态度显然加深了郭长城惶恐。

“我招了个世界和平大使。”赵云澜忧伤地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洞|­茓­,最后无计可施地从裤兜里摸了摸,摸到一个袖珍电击­棒­,丢给郭长城,像教刚会走路的小朋友怎么擦ρi股一样,拖着长音,没耐心地说,“拿着这个,嗯,很简单的,手这样捏住,不用做其他的事,碰到危险的时候挡在面前就行,别吓傻了不会动就成,这个可以吧?”

郭长城把那个疑似电击­棒­的小玩意拿在手里晃了晃,什么也没发生,那东西就像个小手电筒,郭长城当然不会认为领导在涮他,他怀疑是赵处教的时候,自己因为太笨而没能领会他的­精­神——郭长城一向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自己的智商。

可是赵云澜没有一点要给他复习的意思,一马当先地拎着手电筒往山洞里走去了,郭长城只好一路小跑地追上去,也不知自己是该问还是该忍着,一个正常人类的理智告诉他,在这种危险的时候,他不该一知半解,可是……

郭长城抬头看了一眼赵云澜高挑的背影,心里恐惧的想,要是问了,一定会被领导骂得狗血淋头的。

就在他想道赵云澜发火,哆嗦了一下之后,郭长城手里的那个小“电­棒­”突然毫无预兆地冒出一串能闪瞎狗眼的火花,冲着赵云澜的后背就冲了过去。

幸好赵云澜神经绷得很紧,听见不对,立刻往旁边闪去,那一串火花带着灼热的温度冲进了洞|­茓­深处。

楚恕之:“卧槽!”

赵云澜:“卧槽!”

楚恕之惊奇地看着郭长城,没想到这个废物竟然做出了一件众多特别调查员都敢想不敢做的事——­干­翻这个混账领导。

赵云澜狼狈地拍了拍从山洞壁上沾来的水和泥:“你他妈­干­什么!”

郭长城异常无辜:“我、我不知道……它它它它突然就动了……”

“废话,那玩意会随着你的恐惧而攻击,你怕得越厉害,它的能量就越大,完全是给你量身定做的东西好吗?”赵云澜简直抓狂了,“你没事走在路上,盯着老子的背影脑补了什么玩意,能把自己吓成这样?!”

经过了一阵诡异的沉默后,郭长城终于战战兢兢地抬起手,指着暴跳如雷的赵云澜说:“就……就是您现在这个样子。”

赵云澜:“……”

楚恕之实在忍不住,爽得笑了出来。

笑完,楚恕之对郭长城伸了出手:“给我看看。”

这是楚恕之为数不多的几次跟他主动说话,郭长城立刻受宠若惊,屁颠屁颠地上交了。

楚恕之把“小电­棒­”放到耳边晃了晃,又用手指在上面敲了敲,眼珠一转,丢回给郭长城,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赵云澜:“赵处,这可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吧。”

赵云澜嗤笑一声:“别说得好像你是什么正经人……小心!”

他一句话没说完,脸­色­倏地一变,顺手郭长城往旁边一推,自己就着这姿势单膝跪下,只听一声巨响,厉风刮着他的头皮而过,掀起腥臭的味道,只见凭空飞过来的是个巨大的梳子形的东西,底部是厚重的木头削成的,一丈来长,上面镶满了利刃,人沾上这玩意,绝对能在瞬息之间就被戳成­肉­馅。

楚恕之贴墙而立,手指一翻就夹住了一打符咒。

那足有一丈长的“大梳子”凌空转了个弯,再次从高处挥向他们,楚恕之手中的符纸飞镖似的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正黏住那密密麻麻的刀刃,可不知是不是他没选对符咒的缘故,那大家伙竟然丝毫不受阻,依然横劈直下,带着让人肝胆俱寒的劲风。

赵云澜的枪已经滑到了手里。

谁知就在这时,反应比别人都慢了半拍的郭长城回过神来,爆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妈呀!”

接着,一股足有两三米高的烈焰一下从他手里的“小电­棒­”上喷了出来,威力简直堪比瓦斯爆炸,赵云澜和楚恕之不由同时避让,只见熊熊烈火一下撞上了几十把利刃,上面的大“梳子”整个一滞,剧烈地抖动了几下,随后竟然在那烈火里被烧化了,落成了汤,洒在了地上,发出了滋滋的声音。

有那么一分钟,没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楚恕之才僵硬地转动着脖子,真心诚意地看着坐在地上的郭长城,发自肺腑地说:“你牛逼。”

郭长城方才吓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此时正忙着心跳如雷,恨不得抓一把速效救心丸放嘴里,听到这句话,顿时百感交集。

“我还以为你只是在普通的电­棒­里封了一只地缚灵,怨灵小鬼能以恐惧为食,变成自己的力量,”楚恕之颤颤巍巍地转向他们领导,“你……你到底做了个什么东西?”

赵云澜已经以光速从呆愣状态恢复成装逼状态,整了整衣襟,他用一个正经人的口吻说:“私自封魂是违法的,我作为一个合格的人民公仆,怎么能知法犯法?”

楚恕之:“……”

“……里面是被处斩的一百只恶鬼的灵魂碎屑,大部分是从斩魂使那要的,还有一点是跟­阴­差拿冥币换的,用三昧真火融在一起……”

楚恕之崩溃:“火又是哪里来的?”

“去年去抓私逃的毕方,我跟它借火点了根烟,后来就留了个火种。”

楚恕之沉默了一会,感到无从评论,于是伸手拉起还在地上的郭长城,无力地说:“算了,还是接着走吧。”

他有一个横跨黑白两道、跟三界称兄道弟的大混混领导,有生之年,用正常的方法,楚恕之认为自己恐怕不能达成揍此人一顿的夙愿了……说不定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始终是要落到办公室吉祥物郭长城同志身上的。

赵云澜笑了笑,刚想叮嘱他们小心,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清啸,一团闪着荧光的灰雾飘了过来,一路滚到了赵云澜怀里,荧光和雾气在碰到他的手的一瞬间就消失了,一封信函出现在了赵云澜手上。

熟悉的气息,漆黑的信封,血红的字迹。

楚恕之表情一凛,迈出来的半步又缩了回来,而赵云澜生怕郭长城再­干­出误伤队友的事,于是主动往前走了一段,尽量躲那家伙远点。

楚恕之在后面问:“是斩魂使?”

“嗯。”赵云澜两下撕开信封,里面的内容却让他皱了眉。

斩魂使这人从来啰嗦,每次说正事之前,都好歹要客气几遍,恨不能把对方七大姑八大姨都问候一遍,然后才寥寥数语点个正题,来彰显他举重若轻的文人式的含蓄,这回的信却异常潦草,无头无尾,简直像一张便签,内容只有一句话:“危险,勿追,速归。”

楚恕之:“斩魂使怎么会把信送到这里,出什么事了?”

赵云澜把信叠好塞进兜里,一时没说话。

斩魂使通常是直接把孤魂贴送到特别调查处办公室,要不是十万火急,不会直接跟到外面来,毕竟,他也不愿意被不相­干­的人看见。

现在是出了什么事?

斩魂使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

赵云澜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转了三圈,他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身后不明所以的两个下属,对楚恕之说:“这样,老楚,你带他先回去。跟林静他们汇合。”

楚恕之:“什么?”

郭长城:“我们不去找汪徵姐了吗?”

“我自己走一趟,你们俩先回去。”赵云澜拍拍郭长城的肩膀,“把我给你的东西拿好了,路上小心点,回去帮林静把山头上那个祭台毁了,别让沈巍和他的学生们乱跑,等救援队把路清理出来再说。”

虽然赵云澜什么内情也没透露,但是楚恕之还是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感觉到了一点不安:“你一个人?”

赵云澜点了点头,没多说。

楚恕之皱了下眉,然后果断拉住还想再说什么的郭长城:“走。”

郭长城:“可是……”

楚恕之:“可是什么可是,别浪费时间,头儿还等着把事赶快办完,回去谈恋爱呢,快点。”

郭长城:“……”

郭长城一边不由自主地被楚恕之拉着往洞口外面走,一边担心地回头张望赵云澜。

赵云澜胳膊肘夹着手电筒,带着皮手套的手Сhā在外衣兜里,一直站在那目送他们离开,等两个人已经看不见了,他才在身后的大门响了一声之后,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这时,方才散开的小灰影子突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在他面前凝成了一个四五岁小孩高的小骨架,张开细细的白骨胳膊,站成一个“大”字形,仰着头挡在了他面前。

“哟,还有这么小的傀儡,是斩魂使让你跟着我的?”赵云澜挑挑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小的缘故,小傀儡黑洞洞的眼眶里愣是能让人看出一点天真无邪的味道来,它好像不是很能听懂人话,也不点头也不摇头,就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不让过。

赵云澜抬手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没想到这不言不语的斩魂使竟然还颇为了解他,要是一个大傀儡也敢这么大喇喇地挡在他面前,说不定早被一脚被踹散了,这么个没法交流的小东西,骨头那么细,他实在不好意思为难对方。

赵云澜端详了一下坚定地站在那里的小傀儡:“你让不让?”

小傀儡下颌骨一动,发出“嘎嘎”的叫声。

赵云澜摇摇头,迈开长腿,丝毫不费劲地从小骨架的脑袋上迈了过去。

小东西显然没弄清怎么回事,脑袋随着他的动作一致往后仰去,险些掉下脖子,这才用力地扑棱了一下——它发现赵云澜已经不知怎么的通过了它的防线,正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去。

小傀儡赶紧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一只手拽住赵云澜的衣角,不让他走。

赵云澜也懒得和它废话,头也不回,拖着小骨头往前走——反正那小玩意也不沉。

要是它也有眼睛,估计已经急哭了。

越往前走,腐烂的味道就越重,而空气似乎也愈加潮湿。一层一层的破旧古老的台阶往下绵延而去,越发的狭窄,到最后,赵云澜嫌小骨架碍事,一弯腰,像抱孩子似的,把小傀儡抱起来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表。

乍一看,明鉴的表盘平静得几乎有些诡异。

赵云澜盯着它看了两秒,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发现,自己的表针正在倒着走!

不……也不完全是倒着,那秒针一路回倒,分针却继续往前,而时针卡在十二点的位置上动也不动,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正把三根表针吸引到一起。

最后,它们一同停在十二点整的位置上,像死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了。

赵云澜伸手抠下一点墙壁上的泥土,凑在鼻尖闻了闻。

“可能是我的错觉。”赵云澜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对肩膀上坐着的小傀儡说,“我觉得自己已经入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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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山河锥 ...

小傀儡“嘎嘎”一声,它忽然伸出尖尖的指骨,在赵云澜的侧脸上轻轻地戳了戳,然后指着不远处的墙壁,又“嘎嘎”两声。

赵云澜抬起手电筒,顺着小骨头的手指方向,发现那里有一行文字。

“唔,你倒是无眼有珠,眼神不错……是瀚噶族文。”赵云澜凑近,轻轻地摸了摸,“不……严格来说,瀚噶族并没有自己的文字,这应该是一种特殊的咒语。”

小傀儡:“嘎嘎。”

“别问我,我又不是金山词霸,鬼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赵云澜又凑近了一点,自言自语地说,“但是我知道,在瀚噶族的文化里,圆润的线条代表温和与平静的东西,而线条硬朗、多棱多角的符号一般都十分不怀好意,比如幽禁魂魄的,就是个三角阵,比如我还没来得及研究透的那个八角……”

他的手指一顿,在末尾发现了一个八角形的符号。

“嗯,就是这个,”赵云澜淡定地说,“很好,这回惊悚的要来了。”

他话音没落,就听见一声巨响,整个山洞都晃动了起来,赵云澜险些摔倒,小傀儡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子,细长的手骨缠住了赵云澜的头发,“嘎”起来没完,赵云澜眯起眼睛,只见一条火龙从前路呼啸而来,他一手扶住墙,一手搂住小傀儡,脸被火光映得发红。

跳动的火苗倒映在他的漆黑的瞳孔里,莫名地有种灼灼的冰冷。赵云澜拍了拍死命往他怀里钻的小傀儡的头:“别扒我衣服,怕的话到我的手表里来。”

小傀儡二话没说,早忘了主人交代的任务,立刻认怂,化成一团灰雾,一头钻进了他的表盘,几乎就在下一刻,横扫过来的火苗吞没了避无可避的赵云澜。

赵云澜手中已经捏住了一道符,然而遇到这种明火,符却并没有着,他也没觉得烫。

赵云澜愣了一下,之后不慌不忙地把黄纸符收起来,在一人多高的火光中抬头张望,满眼都是跳动的火苗,来势汹汹地把整条山洞扫了个­干­净,在这触碰不到的火苗消失的刹那,墙上刻着八角形标志的泥土自己脱落了下来。

他心里一动,用手接住,从兜里摸出一个空了的烟盒,把它收进去塞进兜里。

随后,土墙上大块的墙皮剥落了下来,赵云澜伸手扒拉了一下,借着手电,他在土墙上看见了隐约的壁画。

大概是年代久远的缘故,上面画得什么早就烂得差不多了,表达方式也十分意识流,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或许来个考古专家能看明白,反正赵云澜是趴在上面研究了半天,近视眼都瞪快出来了,依然没弄明白上面讲了什么玩意。

他对此很快失去了兴趣,继续往前走去,突然,赵云澜脚步一顿,又想起了什么,在五步以外转过身,站在远一点的地方仔细观察那壁画,手电光从最上面划过,随后斜上四十五度,三点钟方向,斜下四十五度……

他在壁画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八角形,对应的每一个点,都有一个非常小的八角标志。

赵云澜看着这被藏在画里的、巨大的八角形,在怀里摸了摸,从外衣的内袋里摸出了一个钱夹,他从一堆零钱、银行卡和发票里找到了一页皱巴巴的纸,已经泛了黄、卷了边,还有一个参差不齐的边——像是从一本旧书上撕下来的。

那正是《古邪术普》里关于“罗布拉禁术”的那一页,他一直带在身上,只是出于某种原因,没有拿出来让楚恕之看见。

只见上面画了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有六条胳膊,却只有一条腿,分别指着八角的位置。怪物横眉立目,大口怒张,口中含着一座小山,左胸口处,则有一个明显的漆黑的八角形标志。

“山在嘴里,这个东西在心口……”赵云澜沉吟了一下,把随身带着的大地图拍在墙上。

赵云澜把画着怪物的书页贴在了地图上,然后慢慢地调转地图,把南的方向移动到了最上面,然后用指甲在纸上掐出一条线来,把图上怪物嘴里的山和左胸口的八角形连在一起,往两边各自延伸……他的手指就落在了山谷最凹处。

山谷中的大火,山头上的骨器,乃至于这个早已消亡的民族的种种邪术,似乎都隐藏着更深层次的秘密。

而汪徵为什么突然抛下同伴,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她为什么这样执着于自己已经深埋百年的尸骸?

赵云澜开始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找到汪徵,一定要把她关一个月的小黑屋,没见过上赶着找死的,这混蛋丫头!

赵云澜顺着山洞一路钻了进去,那山洞越来越窄,压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直到他感觉自己的颈椎病都快要犯了的时候,这才终于到了尽头。

尽头又是一扇门,斑驳的门上赫然是那只六手一腿的怪物,与他随身带着的那页书里记载的如出一辙。

只是表情似乎面露惊惧。

赵云澜缓缓地伸手,只觉手掌在碰到门的一瞬间,胸口就是一闷,然而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推开门,发现自己站在山这一头的半腰上,而脚下就是那神秘的山谷。

他骤然有种站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间的感觉,厚重的海水在撞击中挤压着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天分明是亮的,可云层却把阳光遮挡得一丝也透不下来,赵云澜在原地站了片刻,就抬脚往前走去。

第一步踩下,就仿佛触动了什么。

大地深处传来无声的叹息,就像水波一样,从瀚噶族的后山上一圈一圈地扩散出去。

这山谷里有某种东西,某种……了不得的东西。

赵云澜往山谷走去,他觉得空气越来越稀薄,胸口那种被什么压迫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太阳|­茓­仿佛被什么夹住,只有他自己能听得见那脉搏急促跳动的声音,眼前的视野已经开始发暗,赵云澜缓缓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太剧烈的喘息会让人筋疲力尽。

他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心里有种奇特的直觉——如果有什么东西让汪徵变成鬼魂之后都念念不忘,那么一定不是她早已化成白骨的尸体,而是这个。

钻进他手表里的小傀儡突然冒出来一个头,下颌骨“嘎啦嘎啦”地乱碰,也不知在说什么,可它明显是个胆小鬼,又想阻止赵云澜,又不敢从他的表里出来。

赵云澜­干­脆一巴掌把它按进了自己的表盘,表情越发凝重地顶着巨大的压力继续往前走去,他从怀里掏出三张黄纸符,这三张与其他不同,每一张角落里都有一个朱砂写的“镇魂”小字,如果黑猫也在这里,它会认出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镇魂令。

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赵云澜每走三步,他手里一张镇魂令就会自燃,最后一张燃尽的时候,空中传来三声鞭响,赵云澜手里凭空出现了一条长鞭,那鞭梢一路伸长,像有生命一样,拽着他往前走去……直到他看见了一个在光天化日下快要化了的白影。

赵云澜脸­色­一沉,蓦地一抖手腕,长鞭凌厉地卷过去,直接把白影凌空卷了过来,汪徵那塑料的身体早就不知去了哪,她的魂体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却依然睁着眼,用一种临终的人那样平静近乎皈依的眼神看着他。

“真他妈的,我看你是疯了。”赵云澜脸­色­难看地一把拽过她,骂骂咧咧地把汪徵囫囵个地塞进了手表,此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疼得快炸开了,“这鬼地方。”

赵云澜抓到了汪徵,立刻打算离开,然而就在这时,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这让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往汪徵方才站立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见那是一个巨大的石碑,足有几十米高,从下往上看,几乎是顶天立地的。它通体乌黑,上粗下细,就像一个巨大的楔子,死死地钉进了大地里,而下面,是一圈已经破败了的人造的祭台。那祭台上的石头上刻满了瀚噶族的咒文,或许是某种祭文,下面则是一张供奉桌,上面有一桌刚刚摆满的、血淋淋的祭品。

就在赵云澜的眼神与那块巨石对上的刹那,巨石上忽然间涌出了无数张脸,密密麻麻的,每一个都在痛苦哀嚎,震耳欲聋的尖叫声直戳进他的耳朵,那是千万人同时发出的、人类能叫喊出来的最凄厉的声音。

赵云澜只觉得自己像被一块大石头当胸砸下,脑子里“嗡”一声,剧痛瞬间遍及全身,他低头呕出一口血来,竭力想站住,却在剧痛中一时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膝盖一软,往后倒去。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赵云澜听不见也看不见,他的胸口剧烈地抽痛了一下,而后在阵阵耳鸣里近乎麻木。

不能再这里晕过去,他这样想着,果断用沾满了血迹的手摸出了藏在裤管里的刀,抬手往自己的手心上戳去。

执刀的手中途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赵云澜被一个人从后面拉进了怀里,随即,他在血腥味里闻到了一股有些熟悉的味道——来自黄泉尽头的冷冷的淡香。

是……斩魂使?

赵云澜手里的刀“呛啷”一声落了地,而后他心里一松,彻底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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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山河锥 ...

斩魂使身上的黑袍就像太阳也无法­射­穿的雾,当即卷起几丈高的屏障,瞬间就把两个人卷在里面,连同天光一起,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他一把抱起赵云澜,抬手在他的表上一按,低喝:“出来!”

小傀儡讷讷地浮起来,垂下它那和身体相比大得惊人的头,也不敢走近斩魂使,斩魂使瞥了它一眼,一抬手把它收回了袖子里:“滚回来。”

小傀儡不敢二话,乖乖地缩一团灰雾,努力地缩成一个完整的球,遵命滚回了他的袖子。

汪徵也从赵云澜的手表里出来,后退了半步,担心地看了赵云澜一眼。

斩魂使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阴­沉得吓人,汪徵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

过了好一会,斩魂使才移开了视线,席地而坐,小心地给怀里的人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你是他的人,是非对错,我不便评价,你先在旁边坐坐吧。”

汪徵不敢靠近他,犹豫了一下,只好擦着个边,在他的灰雾保护范围内,尽可能远地找了个角落坐下。

斩魂使似乎怕弄脏赵云澜身上——尽管那家伙已经把自己搞得很狼狈了——小心翼翼地把斩魂刀放在一边,汪徵这才看见,他的刀柄上已经被血迹染黑了。

然后一只苍白的手从他好像黑洞一样的宽袖子里伸出来,轻……近乎温柔地擦去赵云澜嘴角的血迹,指尖经过赵云澜嘴­唇­上的时候,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下,看上去就像下一刻他就会俯身亲吻上去,仿佛他抱着的是个什么脆弱的稀世珍宝,而不是那嘴贱命糙的镇魂令主一样。

汪徵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赵云澜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头枕在了一个人的肩膀上,他皱皱眉,感觉自己就好像刚刚大吐特吐了一场,五脏六腑都翻了个跟头,整个人都虚脱了。

他吃力地睁眼看了斩魂使一眼:“你……”

才说出一个字,一根冰冷的手指就封住了他的嘴,斩魂使扶着他的手贴在他的后心上,低声说:“别说话,凝神。”

接着,一股柔和又寒冷的力量慢慢地顺着斩魂使的手掌涌过来,赵云澜被他冻得哆嗦了一下,却没有躲开,顺着那股力量合上了眼,大大方方地把自己这身意外弄来的伤交给了对方。

斩魂使的寒冷来自他本源的戾气和暴虐,然而赵云澜却觉得,翻涌不息的胸口正在对方的手掌下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赵云澜不禁佩服起斩魂使来,他接过镇魂令多年,每每遇到罪大恶极的、匪夷所思的事,斩魂使都会亲自出面处理,双方一直是合作关系,打交道多年,赵云澜就从没见过他失礼、失控过。

斩魂使总是显得那么平静、谦和,用某种极致的克制,将他身上固有的暴虐气压制得死死的,一丝也不露。

极致的克制,有时候也是为了追求极致的自由,如果一个人千百年来,连本­性­都可以这样毫不留情地压制,他一方面活得痛苦,另一方面,也一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好一会,那种好像抽打在他灵魂上的疼痛才渐渐消退了,赵云澜才睁开眼,自己坐起来:“多谢多谢,这次是遇上你,可见我最近背到了一定地步,又开始走运了。”

斩魂使似有不舍得缩回手,放开他,退开了一点,客客气气地说:“举手之劳——只是令主不该不理会我的示警。”

“不就是因为那个死丫头,”赵云澜也不瞒着,指了指不远处低着头的汪徵,“我怕她出事,光明路4号里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是工作时间,全都是我的人,我不能不管。”

随后他沉下脸,对汪徵说:“你给我滚过来!”

汪徵默不作声地挪过来了些,赵云澜一鞭子就甩了过来,汪徵本能地一闭眼,可鞭子却没抽到她身上,只是擦着她削到了一边,鞭梢在半空中打了个卷,从地上扫过,留下一道重重的白印。

“闭什么眼,我不打女人,过来点。”长鞭化成了一张纸符,飘飘悠悠地落到赵云澜手里,角上还沾了一些血迹,赵云澜的目光从那血迹上一扫而过,又瞥着汪徵,“镇魂令请不动你了是吧?”

汪徵二话没说,在他面前跪下了。

可惜赵云澜不吃这套:“起来,别给我跪,你跪个屁啊,我钱包还在车里呢,没压岁钱给你。”

汪徵咬住嘴­唇­。

赵云澜面­色­不善地瞪了她一会,从兜里摸出根烟来,叼在嘴里,正在兜里摸打火机,突然一只手伸过来,不由分说地把烟揪走了。

赵云澜:“……”

他摸摸鼻子,好像地觉得这个动作有点熟悉。

“我查过你的档案,”赵云澜不习惯地搓了搓手指,说,“你死于1713年,也就是你提过的瀚噶族内乱的第二年,发生了什么事?你要找的尸体在什么地方?方才在那根大柱子下面的祭品是不是你放的?那是个什么玩意?”

斩魂使在旁边Сhā了一句:“那不是大柱子,那物叫做山河锥。”

这名字听起来耳熟,赵云澜思索了一会,倏地一皱眉:“是四圣之一?”

斩魂使点点头:“令主博学。”

先是轮回晷,再是山河锥,四圣失落人间多年多年,又不是菜市场上两毛钱一斤的大白菜,半年里让他连续碰见两个,要是真有这种狗屎运,赵云澜觉得自己早就去专职买彩票了。

这让他不得不­阴­谋论了起来,一瞬间眼前浮现出无数个前因后果——那龙城大学再去时已经莫名地­干­净了的学院办,那么巧盯上李茜的饿死鬼,无故失踪、至今下落不明的轮回晷,被通缉的幽畜,以及……突然示警的斩魂使。

赵云澜的表情严肃下来,他从千头万绪中第一时间先挑了个最要紧的问:“山河锥到底是什么?”

“世人都说‘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其实并不是,自洪荒伊始、万物开蒙的时候,就有善恶,而最早的善恶判,就是刻在山河锥上的。山河锥是十万山川之­精­凝成,由九天之上横贯黄泉之下,上面刻着十八层狱的所有去处,后来也是生死薄上种种判决的依据。至今有人相信山水有灵,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斩魂使停顿了片刻,补充说:“只因这山河锥最早用作镇压,因此久而久之,里面束缚了万数只恶鬼,以供驱使,可是没想到失落之后,被有心人利用,将自己的同族世世代代禁锢在山河锥里,永世不得解脱。”

“别人靠近没什么,但你……”斩魂使的话音少见地有些犹豫,停顿了片刻,他才含混地说,“你天生魂魄不稳,贸然靠近这种封魂之器,当然比别人受得影响大。”

赵云澜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诧异地反问:“我魂魄不稳?我三魂七魄好好的,为什么会不稳?”

斩魂使沉默了片刻,说:“人头顶两肩处有三昧真火,你左肩上天生失落一火,旧俗理叫做‘鬼拍肩’,因此三魂七魄容易不稳,还请令主以后千万多小心。”

赵云澜皱着眉,低头观察了一下自己的左肩,不过很快就不在意了,继续问:“那瀚噶族人就是用山河锥催动罗布拉禁术的,是吗?”

斩魂使点头:“将斩首之人的身体以火烧去,再用山顶上的三星聚­阴­之术,把人的魂魄强行扣在山谷里,自然会被山河锥吸进去,用残留的头颅,就能驱使山河锥中的亡灵。”

赵云澜指着汪徵问:“那她呢?”

斩魂使看了汪徵一眼,那眼神成功地让汪徵一哆嗦,觉得他仿佛洞穿了自己的生前身后事。

斩魂使说:“姑娘因斩首而死,大概身首被人用某种方法好好地保存了,故而逃过了聚­阴­阵和山河锥。”

汪徵露出一个苦笑:“是,我当年不懂事,心有不甘,上了人身,这才被前任令主抓住,从此收入镇魂令中,‘汪徵’并不是我的本名,而是被我上身的那姑娘的名字……我本名叫格兰,是死于那场叛乱中的首领的女儿。”

赵云澜不爽地发现,自己的特别调查处简直是个官二代集中营。

汪徵继续说:“叛乱者名叫桑赞,他阿姆是我阿姆的梳头女,原本是个奴隶的儿子,我们族里,没有平民,除了首领和贵族,就是奴隶,所以桑赞长大以后,也理所当然地成了奴隶,他勇敢又能­干­,很快在众多奴隶里脱颖而出,成了我阿父的放马人,按现在的眼光看,大概是……人人羡慕的­精­英才俊吧。”

汪徵说到这里,酸涩地一笑:“可惜在我们瀚噶族里,即使再­精­英,也是奴隶,奴隶的命就像家养的猪狗牛羊一样,可以随意地买卖处置,桑赞英俊、富有,什么都有,只是没有尊严。后来,我阿父看上了一个小汝奴,还让她怀了孩子,惹得阿姆大发雷霆,那个小汝奴就是桑赞的妹妹。阿姆把气撒在了桑赞的阿姆身上,随便寻了个小事的毛病,把她处以斩首之刑。桑赞的阿父被我大哥用鞭子活活抽死,他的妹妹……那小汝奴本来就是被我阿父强迫的,出了这种事,后来就用马鞭把自己活活吊死了。”

赵云澜从身上摸出最后一包牛­肉­­干­,边吃边评价说:“你爸可真不是个东西。”

汪徵:“……”

斩魂使看出他心情依然欠佳,只好­干­咳一声,打了个圆场,在一旁问:“我看山河锥底座那里原本有块祭石,被压在贡品下面,按理,应该是记载被镇压在其中的魂魄的名录,只是石头还在,名录却已经被削去了,这也是那次叛乱中的事吗?”

汪徵点点头:“桑赞带着他的兄弟们取胜后,最后来到了禁地——也就是山河锥那里,说要从那以后,族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平等而有尊严地活着,于是他用大锉刀,把上面的字迹磨去了。首领……我的阿父阿姆大哥,还有贵族们,以及他们的随从、侍卫,最后全都被吊在守山屋的院子里杀了,瀚噶族从那以后不再有奴隶,也不再有贵族。”

“你呢?”赵云澜问,“你没有在那一年被处死,是因为你暗中帮了桑赞,对吗?”

汪徵低下头:“我和他……从小就认识,当时阿父派人追捕他的时候,是我把他藏了起来……我真的只是不想让他死,并没有、并没有想到后来的事。”

38

38、山河锥 ...

赵云澜皱着眉看着她:“你没病吧?”

汪徵不回答,直直地盯着地面,她这样望向同一个方向的时候,总像是在发呆,过了好一会,才轻轻地说:“那时我还年幼,才不到十七岁,什么也不懂,又单纯又愚蠢,一睁眼,只看得到眼前发生的事,脑子里也只会想着一条路走到黑。我与……桑赞青梅竹马,纵然身份有别,也没有拿他当过外人,阿父要杀他……我自然,自然是不肯的。”

“你藏起他,就像中二时期的小女孩藏起不希望被父母看见的情书。”赵云澜毫不客气地说。

汪徵脸上一个浅淡的笑容稍纵即逝:“大概是吧。其实那时候我是怪我阿父的,我觉得他做得不对,让我脸上也蒙羞,他……他是我们的首领啊,是我伟大的阿父,怎么可以做这种无耻的事呢?”

赵云澜不吭声,表情依然是很臭,可看着她的目光不易察觉柔和了一些,只听汪徵过了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世界上,究竟有没有一个地方,那里人人皆是自由,人人生而平等呢?”

没有人回答她,好一会,赵云澜才突然开口说:“有。”

汪徵和斩魂使一同转向他,赵云澜的下­唇­还沾着一点殷红的血迹,脸­色­格外苍白,在深灰­色­衬衫领的映衬下,这男人几乎是憔悴的,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的眼睛总是很亮的,好像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抹去那光亮。

赵云澜顿了一下,缓缓地说:“死亡面前。”

斩魂使的脸依然云山雾绕看不见,听到这里,他忍不住开口说:“那不是无论哪里都没有半分盼头了吗?凡人苦苦挣扎求索一生的又是什么?令主这话凉薄了。”

“是大人着相了。”赵云澜静静地抬起眼,“什么是公平、平等?这世界上,但凡一个人觉得公平了,一定是建立在其他人觉得不公平的基础上。活不下去的时候,平等是与别人一样吃饱穿暖,吃饱穿暖的时候,平等就是同旁人一样有尊严,尊严也有了的时候,又闲得蛋疼,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怎么也要比别人多一些什么才甘心,不到见棺材时,哪有完?究竟是平等还是不平等,不都是自己说了算?”

斩魂使哑口无言片刻后,低低地笑了一声:“歪理。”

赵云澜随即轻笑了一声,把这话题揭过,又问:“桑赞造反成功,杀了你的父亲,铲平了祭台上的名字,从此瀚噶族不再有奴隶,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族里一切大小事务,都由每一家的家长站出来,代表自己家提出一个意见,大家一起商量,赞同者多的为胜。”汪徵说,“这是桑赞提出来的,他没读过书,也没有离开过大雪山,却懂得后世提倡的民主……可见人们所愿的东西,无论什么时候,大抵是差不多的。”

赵云澜支起一条长腿,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得松松垮垮,没型没款,嘴里的话却像刀子,一句比一句更戳人的心,他听到这里,突然说:“你就是这么死的吧?”

汪徵猝不及防,几乎是一呆,而后眼睛里的光蓦地黯淡了下去。

就在别人以为她不会出声的时候,汪徵忽然说:“我是……我那时无处可去,只好一直住在桑赞家里,寄人篱下,可我什么也不会做,小的时候,阿姆只教过我怎么样打扮自己、驱使奴隶,我不会­干­活,也不会打猎,连料理家务事也是一团糟……同族的一个女孩想要嫁给桑赞,求她阿父去说亲,桑赞拒绝了,那姑娘一气之下出逃,跑出了雪山,等被族人们找回来的时候,已经死了。据说她是失足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头撞到了大石头上。她的阿父恨上了我,联合了别家召集了族人们,说我是狗首领的女儿,天生会妖术,他们宽恕我,让我侥幸活着,而我竟然还不知悔改,每天好吃懒做,还霸占着他们的英雄桑赞,因为嫉妒,竟然施妖术咒死了他的女儿,要把我……要把我砍头处死。”

汪徵的肩膀忽然颤动了起来——她曾经发自内心地觉得是她父亲错了,在少女年幼的心里,族人们不该被奴役,他们也是人,不该那样卑微地生死不由己,她曾和桑赞一样,希望他们过上富裕的好日子,希望他们能平等、自由、幸福。

然而她那样同情喜爱的族人们,却原来是怨恨她的。

“姑娘的阿父要大家举手,不动的表示不发表意见或者不想处死我,举手的代表赞同我被处以斩首刑……”

“斩首刑”三个字破了音,汪徵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那一天人们列席满座,表情俱是快意,密密麻麻举起的手,一排一排,参差不齐,从高台上看去,就像是幽冥最深的那条河里中晃荡的恶鬼的爪子,几乎每一个人都举起了手,他们看着被绑在正中央的少女,又是冷漠,又是麻木,又是愚昧,又是残忍。

他们惊人地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杀了她,砍下她的头。

心里就算有千万盏明灯,也会给浇灭得一丝灰烬也不剩。

没有人记得她做过什么……又或者,她做过的事,不过是别有用心。

汪徵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落到地上,旋即化成了一缕烟,消失在了空气中,而她的身影也越变越单薄——她死了三百多年,本是早没了眼泪的,此时心里痛到了极致,只会烧尽自己的魂。

“别哭。”赵云澜虚虚地伸出手托住她的下巴,用手指抹去她的眼泪,指间夹着一张固魂的纸符,轻叱一声,按在了她的额头上,汪徵的“眼泪”一下被封住,再流不出来了,她瞪着那样一双近乎无邪的大眼睛,对上男人温柔得隐晦的目光,好像一时呆住了。

赵云澜伸出明鉴表,低声说:“先进来。”

汪徵忽然有种感觉,就好像那一切的真相,他什么都知道。

她愣了片刻,随后只觉得一股温和但不容违拗的力量,把她拉进了已经停了的明鉴里。她听见赵云澜低低地说:“天黑再放你出来。”

汪徵消失在原地,赵云澜和斩魂使忽然之间两两无语。

赵云澜有些恹恹地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太疲惫了。

斩魂使沉默了一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暂时不要睡,你被山河锥震伤,要是在这睡了,方才固住的魂魄容易散,晚些时候再休息——胸口还闷吗?”

赵云澜用力揉了揉眉心,哑声说:“还好,就是臭丫头这药下得没轻没重的,我头晕了一天了。”

斩魂使说:“不如我先送你回去,再来收回山河锥。”

赵云澜摆摆手,怎么看怎么是强打­精­神,最后他实在忍不住,有些痛苦地说:“我能抽根烟吗?”

斩魂使:“……”

赵云澜全当他是默认,飞快地点着了一根,跟个大烟鬼似的深吸了两口,一点二手烟都没让斩魂使闻到,全深深地进了他的肺里,这才匀出口气来,人也清醒了一些:“我没什么事,吐口血还排毒呢,就是方才不知道那是山河锥,有点措手不及,大人不用管我,赶紧把那玩意拿回来,上回轮回晷就被人捷足先登,别因为我耽误事。”

斩魂使一僵:“上回你看到了?”

赵云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又没瞎——不过­阴­差发了幽畜的格杀令,什么人这样胆大包天,在你这太岁头上动土?”

斩魂使一时沉默,赵云澜立刻察觉到他的为难,马上说:“哦,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用告诉我,只是我管着人间的事,万一波及到我这边,还请大人提前知会一声。”

斩魂使低低地应了一声,赵云澜站了起来,把烟头捻灭在雪地上,好像又活过来了,接着,他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符咒,捏成了一个小球,塞进嘴里吃了:“呸,真难嚼,走吧,大人先请?”

斩魂使点点头,收起了漫天的灰雾,山河锥再次呈现在两人面前。

赵云澜临时嚼吧了一张定魂符,此时却依然能感觉到山河锥上传来的那种……震颤灵魂的戾气与肃杀。他一手Сhā在兜里,扬起下巴,站直了注视着这个庞然大物,这时,才发现山河锥的横切面竟然就是个八角形,端正,尖锐,直Сhā地心。

斩魂使往前走了十几步,站定,双手合拢,片刻后,地面忽然卷起狂风,而他的兜帽与黑袍在猎猎的风中如同要被掀走,他却依然在其中不露一点端倪。

只听斩魂使低喝一声:“山魂!”

山河锥颤抖起来,随后是地面,再之后,好像雪山都跟着震动起来,远山深处发出雷鸣一般闷闷的隆隆声,就好像生生世世被拘禁在冰冷的岩石下的神明被惊醒,发出骇人的低吟,天­阴­如夜。

周遭忽如有人影闪现,赵云澜在烈风中艰难地睁着眼睛,看见好像海市蜃楼的幻影,在空中一闪而过。

他看见汪徵,十六七岁天真无邪的模样,几乎还是个孩子,站在人群外。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衣衫褴褛地立在高处,仿佛有什么感应似的,远远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与她四目相对,沾满血污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近乎纯真的笑容。

然后他咆哮着,将手中巨大的铁铲挥向祭台上的大石碑,在他的脚下,是被血染红的山坡,无数的尸体横陈在下面。

还活着的人们伸长了脖子望着他的动作。

那男人铲平了石碑,沉默了片刻后,忽然用嘶哑的声音大喊了一句话,赵云澜听不懂,可不妨碍他明白对方的意思。

男人满身血污与泥土,取得了胜利,脸上却并不见欢喜,只有悲愤——被压抑了千年的民族,第一口自由的空气,几乎要呛得他流下泪来。

沉默的人群终于开始应和他,山谷中回荡着男人的嘶吼和哭泣。

幻影倏地消散,山河锥在缓缓地从地面上升起,斩魂使再伸出一指:“水魄!”

赵云澜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山河锥乌黑的倒影映入他的眼睛,朔风刮得他眼眶有些泛红,他伸手按住明鉴的表盘,似乎在安慰被禁锢在其中的少女的魂魄,慰藉她永世不安的寂寥。

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嚎叫破空而来,带着能刺穿人耳膜的尖锐,赵云澜不禁侧过头去躲闪,只觉得方才好了些的脑袋被刺得一阵晕眩,而这不算完,那尖叫越来越密集,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凄厉的哭腔,听在耳朵里,就像五脏六腑被尖指甲挠过似的。

那嚎哭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已经控制不住,赵云澜以为自己快吐出来了。

不远处的斩魂使身上的袍子再次凝出灰雾,一瞬间切断隔绝了声音,而山河锥也恢复了原样,缓缓地落回了原处,赵云澜这才尝到嘴里一股腥味,他伸手一摸,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那是什么?”赵云澜问。

斩魂使平静的声音终于有了一点忧虑,他说:“莽撞了,不能硬来,那是万鬼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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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山河锥 ...

斩魂使在原地坐了下来,片刻后,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淡定:“山河锥在这里已经不知道立了几千几万年,那位姑娘说的桑赞铲平了祭台上的石牌,应该算是把困在里面的冤魂放出来了,是算解了这段公案,没想到……死魂无泪,这样的动静必是拼着魂飞魄散发出的尖鸣,百万冤魂同一呼,别说你我受不了,十万雪山也能被震塌。”

赵云澜背着手站在他身后,沉默不语。

斩魂使说:“这倒是让人意外了。”

赵云澜还没来得及答话,突然,他的明鉴表一闪,一道白影飞快地冒了出来,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姿态,迅雷不及掩耳地扑向了山河锥的方向。

然而她不过才冲出了不到一米多的距离,身体还没能完全离开表盘,赵云澜手上突然“长出”蛛丝一样的透明的细线,牢牢地把汪徵绑在了原地。

汪徵愣了片刻,低下头来,一人一鬼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眼中似有水光,却被一道符贴得连哭也哭不出来,赵云澜始终面无表情,显得格外不通情理。

“在我眼皮底下跑了一次,要是你能跑第二次,我自己把脑袋砍下来,给你当球踢。”赵云澜冷冷地说。

汪徵默默地缩回了一点,那些蛛丝依然如影随形地绑着她。

赵云澜眼角跳了两下,面­色­不善地盯着她,汪徵本能地畏惧,垂着头不敢接他的目光,最后还是斩魂使轻轻地拉了拉他,不温不火地劝了一句:“令主,有话好说,不宜动怒。”

赵云澜看了他一眼——下属他可以随便骂,却不能不卖斩魂使这个面子,于是他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对汪徵说:“你觉得把自己牺牲给山河锥,就能平息万鬼同哭的怨气是吗?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是认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呢,还是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他先开始还压着语气,到最后大概是越说越来火,几乎冲着汪徵吼了起来:“你是缺心眼吗!”

汪徵脖子上细长的红痕显得越发惹眼,额头上贴着的纸符随着她微微颤抖而一起一伏,看起来就像个三流恐怖片里的二缺僵尸妹,造型显得十分搞笑,可在场谁也笑不出。

赵云澜吼完最后一句,终于算是发泄出了自己的心声,他的表情平静了一点,在斩魂使旁边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冲汪徵扬了扬下巴,大发慈悲地说:“你也坐吧。”

话音刚落,绑着汪徵的丝线就在空中涌动成了一把银白­色­的椅子形状,正好够一个人坐上去。

也许是生前身后的故事太长,在汪徵身上,看不见一点严寒地区少数民族身上那种特有的热情奔放,她总是显得­阴­郁、沉默,又充满着不合时宜的内敛。

少女乌黑的长发垂在两颊侧,一动不动地飘在半空中。

赵云澜几经努力,终于缓和了一下语气,他慢慢地说:“有些事,旁观者听一耳朵,就能猜到前因后果,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汪徵静静地抬起眼。

赵云澜叹了口气:“是因为它是无论怎样都会发生的,是注定的,不是以你一个人的能力就能阻止的。”

汪徵喃喃地问:“你知道?”

“我只是比较了解桑赞这样的人。”赵云澜说,“数百代的奴隶,老子死了儿子依然当牛做马,从未有人胆敢反抗,他第一个开了这样的先河,心里肯定是有天大的不服,一个这么有血­性­、又出类拔萃的男人,你要想要他的命,他说不定还能慷慨赴死,可你不能伤害他的尊严。不提功名利禄那些虚的,也不说升官发财这些远的,一个男人最基本的尊严,可不就是封妻荫子、让放在心上的人平平安安的么?”

斩魂使听完,忍不住在旁边轻声问:“令主也是这样吗?”

“缘分这东西不能强求,”赵云澜想不出斩魂使怎么会想闲聊这些­鸡­毛蒜皮,于是顺口说,“但要是别人愿意死心塌地地跟着我、照顾我、替我知冷知热,我却连保护人家周全的心都没有,那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叫人么?”

斩魂使放在膝头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在别人瞧不见的地方,情不自禁地握成拳,好一会,才低低地说:“令主情深义重,只是不知道什么人能有幸得之。”

“啊?”赵云澜被他夸得愣了愣,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古怪,于是笑了出来,“哎哟大人您可别,这话夸得我直起­鸡­皮疙瘩。”

斩魂使轻轻笑了一声,没接他的话茬,只是说:“为了他的族人,桑赞背负了那么大的罪名,铤而走险,想让所有人都过上平等富裕的日子,而他亲手把这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愿望实现了,一定没料到后来发生的事。”

赵云澜:“如果是我,心爱的女人死在这些人手上,死在自己亲手立下的规矩下,一定比恨老族长更恨这些人。”

“何止,”斩魂使仰起头,透过他自己制造的灰雾,望向矗立在那里岿然不动的山河锥,轻轻地说,“一定千刀万剐也难消心头之恨。”

他话音里有种森然的寒意,汪徵敏锐地感觉到了,忍不住往赵云澜身后缩了缩。

赵云澜问:“桑赞亲眼看着你被处斩吗?”

“他们软禁了他。”汪徵摇摇头,“那姑娘的父亲说他被我迷惑,这是为了他好。”

赵云澜沉默了片刻,又问:“那是桑赞收起了你的尸骨吗?”

汪徵点点头。

赵云澜:“所以,你说想要回来找自己的尸骨,入土为安,其实是骗我的?”

汪徵低下头,好一会,才又点了点头。

赵云澜皱着眉看了她一会,转开目光,口气有些生硬地说:“没有下次。”

斩魂使见他态度缓和了下来,才适时地Сhā嘴问:“那么桑赞他是把姑娘的尸骨放进了水里吗?”

汪徵深吸了口气,平静了片刻:“是的,我们一族人中,山取意‘拘押震慑’,水则千里飘灯,万里无阻,历来奴隶与罪人死后,都会斩其首镇于山巅,而贵族或者德高望重的人死后,则是飘进水里,举行水葬。他趁夜将我的头挖出来,又偷走我即将火化的尸体,割下了那意外死去的姑娘的头,用她的身体换了我的,最后在河边,把我的头和身体缝在一起,塞进原本给那姑娘准备的裹尸袋里,抱着我哭了一整宿,第二天,在旁边看着别人把我放进了水里。”

她说到这里,微微地抬起脖子,手指轻轻抚过脖子下面的一圈红线,那针脚细密,平时看来,只觉得恐怖可怕,这时候却无端让人觉得心酸。

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洗­干­净怀里人的脸,手指抚摸过她充满死气、惨白蜡黄的脸,把她的头和身体缝在一起的呢?

而或许,他还没来得及对她说出自己一直以来隐而未明的心意。

流年那样无理残忍,稍有踟蹰,它就偷梁换柱,叫人撕心裂肺,再难回头。

旁边的连个男人同时沉默了,也不知都想起了什么。

“流水带走了我的尸体,可我一直没走,”汪徵说,“我一直看着他,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原本族里投票议事由三个人轮流主持,一个是桑赞,一个是带头处死了我的那个人,还有另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由他们提名大事,大家一起举手表达意见。后来,桑赞娶了那位老人的孙女,他们两人联手,排挤处死我的那个人,后来又设下了一个陷阱,诬陷了他,两年后,人们也举手处死了他。”

赵云澜摸出一根烟来,放在鼻子下,轻轻地嗅着。

“又过了一年,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也死了,别人都以为他是年老体弱病死的,我却亲眼看见,是桑赞给他下了毒药。”汪徵的眉间飞快地抽动了一下,仿佛至今不敢接受这样的现实——毒药是懦夫的武器,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又怎么会变成了一个只会暗地下毒的小人?

他仿佛在用这种方法,不遗余力地侮辱着那些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害死的人,也在侮辱着他自己。

“后来是他的妻子,他才蹒跚学步的小儿子……他的亲骨­肉­。”汪徵用几乎透明的手指抓住她身上那件同样虚无的白裙子,“每一个被他害死的人,他都会在他们下水前头一天,偷偷地割下他们的头,用一块石头压进去,把他们的头埋在山上,然后让他们的身体沉入水底,再不能飘走。到此时,族里没有再能与他抗衡的人,他的声望到了顶点,他用了好几年的时间,处心积虑地让所有人都自以为在自由地举手,同意的却是他想让他们同意的事,他成了新的首领。”

一个大权在握,却只想毁了这个民族的首领。

之后是派系争斗,桑赞打压、扶植,甚至故意暗地里激化矛盾……

曾经淳朴勇敢的小伙子,无师自通地成了一个­阴­谋家,抱着爱人的尸体哭了一整夜的那个小伙子,成了一个冷血又危险的人……就好像那些载歌载舞,单纯地想要为了过好日子而努力活下去的好人们,也会举起他们的手,一同拿起铡刀,砍下一个无辜少女的头,还要把她的灵魂永生永世地压在无边的黑暗和奴役里。

“我死后的第十五个年头,瀚噶族再次内乱,世世代代受压迫的奴隶们分成两派,把武器对准了自己的同胞,这一战,比以往更惨、更激烈,整整打了一天一宿,死了的人把山谷都填满了,满头是血的幼儿坐在尸体旁边大声嚎哭,秃鹫被死人的味道吸引,高高地盘旋,却并不下来……因为桑赞把剩下的人引向祭坛,然后点燃了他早埋在那里的火油,站在大火中间,他掀开了山河锥下面倒扣的一块石板。”

汪徵轻轻地说:“那块曾经被铲平了的、代表了永世为奴的石板上,刻了每一个人的名字。大火一直不灭,好像要把整个山谷都烧化,只有那根山河锥,它就像一个冷漠的耻辱柱,一直站在那里,一直也……”

万鬼同哭,是有理由的。

40

40、山河锥 ...

赵云澜毫无同情心地打破了她充满悲剧­色­彩的追忆,搓了搓手:“别提那些过去的破事了,现在说说怎么办吧?”

斩魂使一时沉默,汪徵动了动嘴­唇­,刚要说话,赵云澜就指着她说:“没问你,你闭嘴。”

汪徵:“……”

“山河锥镇魂摄魄,别说这些人的死法那么的不甘心,哪怕是寿终正寝的魂魄,要是被摄入山河锥里,久而久之,也会变成恶鬼怨灵。”斩魂使想了想,十分稳妥地开了口,“要是我说,别无他法,要么毁了这圣器,要么将里面的魂魄强行镇压。”

他的话十分含蓄,汪徵一时没听明白,睁着大大的眼睛迷茫地看着他:“大人是说……”

赵云澜说:“意思就是如果不能把山河锥炸了,就只能把里面的魂魄一刀切了,打得他们魂飞魄散,省得费事。”

汪徵伸手捂住嘴。

斩魂使摇摇头:“无故斩人魂魄,有失公道。”

那就只剩下炸了山河锥一个办法了。

三人同时沉默。

赵云澜坐在地上,按着打火机玩,忽然,他盯着那小小的火苗,开口对斩魂使说:“我想起来了,来的路上,我们遇见了一个掌灯的­阴­差。就从清溪村外面那条公路上过,他难道不知道这里的事,难道就这么瞪着眼地和山河锥擦肩而过。”

斩魂使说:“他摆渡上百余人,大概是顾不上吧。”

赵云澜看了他一眼,表情似有疑惑,随即他把疑惑压了下去,又说:“那既然四圣散落人间这么多年,大人为什么现在开始,才开始要把它们回收呢?上次轮回晷是偶遇,这次恐怕是专程为了山河锥来的吧?”

斩魂使立刻发现自己失言,闭了嘴——这男人实在太­精­明,他二百五也好,不着调也好,仿佛全都是为了藏住他那过分尖锐的­精­明,每次猝不及防地掏出来,都能把别人的前因后果给刺个窟窿出来。

赵云澜不肯轻易放过他,目光缓缓地落下,落在了斩魂使宽大的袖子上,指出:“大人袖子上的血迹还没抖­干­净呢。”

“我从未听说过世上有幽畜这么一种东西,然而它们和四圣器之一的轮回晷几乎同时出现,地府也讳莫如深,它们到底是什么?总不能是凭空出现的吧,都是从哪来的?所谓圣器,难道不应该是各方挤破了脑袋争的么?为什么你们会任它们流落人间这么多年?”

斩魂使一生审判别人,还从没别人这样逼问过,他沉默良久,也没能挑出个合适的说辞,最后极其君子地说:“恕我不能说。”

用谎言对付赵云澜这样的人,基本就是在自取其辱,反倒不如坦坦荡荡地告诉他,“这件事我知道,就是不想告诉你”,也省得编瞎话的­精­力。

赵云澜又点着了一根烟,凑在嘴边深吸了一口,一时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过了片刻,他却果然不再追问了。

赵云澜站了起来,从兜里摸出了他的空烟盒,把印着八角符号的那块土墙皮倒出来放在手心里,问汪徵:“这是什么意思?你们瀚噶族的咒文里,这就是指山河锥吗?”

汪徵想了想:“我小时候,阿父教我说,这就是山的意思,在外面套上一个圆圈,意思就是水。”

“你爸没糊弄你吧?”赵云澜问,“你们这个文盲民族不是有另一个表示山的符号吗?”

好在汪徵脾气好,听见这话都保持了心平气和,一点也没想殴打领导,依然细细地解释说:“八角形特是神山,也就是Сhā着山河锥的这一块,我生前,这里是我族禁地,除了族长,谁都不许上来的。”

赵云澜皱皱眉:“可我没看见转山的水。”

汪徵犹豫了一下:“都这么多年了,可能地貌风水早就变了。”

赵云澜一口否决:“不可能,圆圈绕着八角,表达水绕山可以理解,但不可能单独指水,瀚噶族流传的咒文里,没有这样指代不清的先例。”

汪徵呆呆地看着赵云澜,她一直觉得领导人虽然很好,但多少有些不务正业,没想到他短短几天,对瀚噶族竟然有这样的了解。

赵云澜抬起头,望向山河锥的方向:“山魂水魄……瀚噶族利用山河锥达成罗布拉禁术,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代人了,他们一定知道更深层次的东西,如果尸体放进水中水葬就能逃脱山河锥,那他们用圆圈框住八角形表示水这件事,就十分微妙了。”

斩魂使顺着他的思路考虑了片刻:“山形不动,流水不腐,所以令主的意思是水能克它?”

赵云澜笑起来:“为什么不试试看?”

斩魂使闻言站了起来,赵云澜就像召唤狗一样冲汪徵招招手,大爷似的一抬手,不耐烦地敲了敲自己的表盘。

汪徵人影一闪,消失在了原地。

只见斩魂使一抬手挥散了灰雾,紧接着,他手指雪地,围着山河锥的一圈冰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开,转成了一圈细细的水。

果然,方才躁动着的山河锥奇迹一般地安静了下来,就像是一个暂时被安抚了的疯子,凶神恶煞地沉默着。

这一次,斩魂使没敢冒进,谨慎地站在水圈以外,观察着山河锥的反应。

在他的动作下,化开的冰雪越来越多,在严寒的雪山中,水流也越来越大,慢慢地透过厚厚的积雪晕染过去,像是一条又一条的小蛇,“嘶嘶”地靠近山河锥。

赵云澜听见了“嗡嗡”声,散开灰雾的一瞬间他就听见了那声音,一开始以为是山河锥对他的影响没有完全消失,可是后来,他从这“嗡嗡”声里听到了一个人断断续续的话音。

“未老…未老已衰……”

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就好像那天地震之后突如其来的悸动。

赵云澜仔细分辨着那声音,片刻间,他就听得几乎走火入魔,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声音脱口而出:“未老已衰之石,未冷已冻之水,未生已死之身,未灼已化之魂……”

斩魂使猛地扭过头去,看不见他的脸,那目光却仿佛要将人­射­穿。

赵云澜晃了一下神,立刻清醒过来,用力捏了捏眉头,怀疑自己对什么东西过敏,简直快要出现幻觉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那块名叫山河锥的大石头正在和他建立某种联系,在吸引着他过去。

就在他低头的瞬间,眼睛被雪地反­射­的一道白光闪了一下,从赵云澜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一个人凭空出现在了斩魂使身后,一把巨大的斧子从斩魂使的后脑上直劈而下。

自从进了这山谷,赵云澜一只Сhā在兜里的手就几乎就没离开过枪,此时他应对极快,抬手就把拿枪的手架在了斩魂使肩膀上,眼睛也不眨地开了一枪。

透过消音器,子弹正中那人脑门,与此同时,斩魂使手里的斩魂刀横向挥出,他就像是一道漆黑的旋风一样,在原地带起一阵厉风,斩魂刀刀刃和刀鞘之间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尾部和巨斧撞在一起。

两人同时退了三步,赵云澜这才看见,执巨斧的人脸上扣着一个惨白的鬼脸面具,额头上有一个子弹眼,里面流出乌黑的液体。

赵云澜看了看斩魂使,又看了看这个人,一时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他从来没听说过哪有这么一号人物。

鬼面人缓缓地抬起手,擦掉额前的黑血,转向了赵云澜,惨白的鬼脸面具随着他的动作,“画上去”的五官慢慢地扭出了一个……近乎是笑的表情。

“令主,”鬼面人的声音从面具下面闷闷地传出来,“千年不见了,一点也没变。”

“……”赵云澜觉得自己略不习惯这种叙旧的方式。

鬼脸面具上的眉毛突然垂下,那东西又露出一个欲笑还哭的表情,只听那鬼面人接着说:“只是令主以前对我可并不是这么不留情面。不过其实也无妨,你怎样待我都好,借火之恩,百死莫……”

斩魂使没让他说下去,斩魂刀的刀锋凝成了一道刺眼的光,劈开空气的时候几乎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呼啸,虽然不大清楚谁是谁,但赵云澜还是立刻识相退避到一边,以免两尊大神场地不够、发挥不开,以至殃及池鱼。

他还从没有见过斩魂使有这样暴怒的时候。

汪徵的声音从他的手表里传出来:“赵处,那是什么人?”

赵云澜叼着他的烟,双手拢进袖子里,往旁边一蹲,保持着这个猥琐的动作闷闷地说:“我哪知道,我又不是谁都认识……难道我看起来像那种喜欢乱茭的人吗?”

如果汪徵的­性­格再豪放一点,面对此情此景,恐怕对赵云澜只有“你还能再要点脸吗”一句话好说了,可惜她天生温婉含蓄,因此只好十分无言以对。

赵云澜抱着看3D大片的心情,悠闲地在旁边观战了一会,然后把烟头捻灭在雪地里,在双手之间呵了口气,搓了搓冻僵的双手。

“未老已衰之石,未冷已冻之水。”他说着,目光往旁边转了转,伸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表盘,“你还别说,我突然有个想法,想去试一试。”

汪徵就怕他有想法,赶紧叫了起来:“赵处,赵处!”

赵云澜也不理她,他从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钥匙上有一个旧旧的钥匙链,是本书的形状,上面的图案都磨平了,背面有一个歪歪扭扭的“镇”字,中间有一条缝隙,大约是空心的。

他拎着钥匙往山河锥的方向走去,忽然,涌动的地面上冒出好几个幽畜,虎视眈眈地围住了他。

赵云澜目光一扫,幽畜们并不主动攻击他,只是凶神恶煞地挡在他面前,不让他靠近山河锥。

赵云澜双手交叠,伸了个懒腰,拖着懒洋洋的长音说:“哦,我有点明白了,原来他就是那个‘主人’,轮回晷也是你们拿的,不过你们打算用四圣器­干­什么?”

幽畜们自然不会回答,只是并肩往前逼近了一步,企图吓退他。

赵云澜冷笑一声,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打开钥匙链上的书本形小钥匙环,里面放的并不是家人照片,而是一小团火,它就像某种­精­致的打火机那样,一声轻响,点着了他手里的烟。

赵云澜“啪”地一声合上小挂坠,并不把烟往嘴里塞,而是夹在两根手指中间,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这辈子,一恨丑人做怪,二恨恶犬拦路,诸位真是新时代的好工兵——专找别人的雷趟啊……”

他话音没落,手里的香烟就像就像一颗小炮仗,“咻”一声飞了出去,离开他手指的瞬间,那根细细的烟烧成了一团大火球,挂出长长的尾巴,简直成了一颗来势汹汹的流星,直扑幽畜而去。

有幽畜惨叫了一声“三昧真火”,而后两只躲闪不及的瞬间就被卷进了火舌里,毕方火不同凡响,顷刻间就把这些妖魔邪物烧成了灰。

赵云澜在火光中露出一个笑容:“什么真火假火,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不知道这是兵器谱第一暗器,江湖人称‘钻天猴’的神物吗?”

那被命名为“钻天猴”的洋气火球,就这样直扑向了山河锥的底座。

41

41、山河锥 ...

斩魂使听见身后的动静,跟着猛地一别手腕,斩魂刀冲着鬼面人的头挥去,他借着这个空档一回头,险些被那大火球晃了眼,一时没找到赵云澜人在哪,情急之下喊了一声:“云澜!”

他这一分神,那鬼面人却不躲不闪,用脸迎上了斩魂刀,鬼面和刀刃一碰便划出一条口子,奇怪的是,斩魂使这拿刀的人竟似有疑虑,回过神来猛地错身收手,刀刃从对方脸上横削过去,硬是不敢破开对方的面具,从鬼面人身边错了过去。

鬼面人大笑一声,呼啸而过,就像一团巨大的黑雾,冲着赵云澜而去,长斗篷一拢,将那被三昧真火点着的小烟头收了进去,背对山河锥,站在了赵云澜面前,幽畜们立刻退开,退到鬼面人身后,团团地围住了山河锥。

赵云澜眯着眼打量着鬼面人,不慌不忙地开口:“毕方那只野­鸡­还跟我吹牛说,三昧真火能烧得孙猴子哭爹喊娘,结果却烧不坏你的烂袍子,阁下真是好大的来头。”

鬼满人脸上的面具变得面无表情,看着他:“我不愿意伤你,令主还是不要Сhā手这件事比较好。”

赵云澜一只手Сhā在兜里,肩膀自然地往一边斜了斜,不用很油腔滑调,就已经是一副资深流氓的范儿,就听他毫无诚意地哼哼了一声:“哎哟,吓死我了。”

斩魂使大步走过来,一把将赵云澜扯到身后,斩魂刀横在身前,这动作回护意味太明显,以至于赵云澜都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自从这个诡异的鬼面人出现,斩魂使有太多失常的地方了。

不过此时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赵云澜被斩魂使挡住的手在兜里摸了摸,一边摸一边说:“看你的意思,好像传说中的山河锥果然是怕火的……不,山河锥取意‘镇压’,把所有能收的魂魄都凝固在里面,我怀疑它其实怕一切流动的东西,包括水,火,甚至可能还有大风,只不过是人世间的风、水和火都太弱了吧?”

鬼面人面具上大得吓人的眼睛转了转,直直地盯住赵云澜的脸,缓缓地说:“令主,慧极必伤,这么多年了,我看你压根没吸取过一点教训。”

斩魂使森然说:“你敢碰他一根头发,我让你后悔从‘那地方’爬出来。”

鬼面人大笑:“你?”

斩魂使静待他笑完,不轻不重地开口说:“你大可以试试。”

鬼面人面具上的五官抽动,身形忽然暴起,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在飞到空中,张开宽阔的两翼,俯冲而下,再一次对上斩魂刀的锋芒。

同时,赵云澜忽然往另一个方向跑去,藏在地面下的幽畜一拥而上,被他所经之处一枪一个地撂倒。

鬼面人目光一闪,拼着后背挨了斩魂使结结实实的一刀,背着那一尺来长的刀伤,黑血喷出了一尺来高,他却不在意,竟然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

地面上的幽畜的密度飙升,直接到了春运时期火车候车室的水平,赵云澜一脚横扫出去,正中一只幽畜的脸,闷响一声,也不知他腿疼不疼。

幽畜被他一脚踢得往后仰倒,赵云澜一脚踩在它的肩膀上,长鞭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到了掌心,一抖手,照着鬼面人的脸扇了过去。

斩魂使出于某种原因,就是不敢揭开鬼面人的面具,看见赵云澜突然来了这么一手,几乎给他吓了一跳,险些本能地用刀鞘去卷他的鞭子。

……好在他理智还在,刀鞘才抬起了不到十公分,就克制住了。

不过那鬼面人不怕枪,对他的长鞭似乎颇有些忌讳,一瞬间往后闪了七八米,撤到了长鞭的攻击范围之外。

赵云澜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鬼面人一见他这表情,顿时觉得不对,猛地回过头去,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听一声巨响,­阴­沉的天空中忽然一道惊雷劈下,自九天上摧枯拉朽一般地斩下,将围在山河锥下面的幽畜全部卷入电光之中,瞬间给烤成了一锅糊家雀,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天然的火球。

天火“轰”的一声,点燃了整个山河锥。

没有人来得及阻止。

赵云澜把手摊开,一道请雷神符在他手中碎成了齑粉。

大­奸­者、大恶者、污秽者、重罪者,自有天打雷劈之刑等着他们,幽畜天生污秽,在这里引雷简直事半功倍。

赵云澜好像还嫌气人气得不够,把手里的碎纸末拍­干­净,十分欠揍地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莫装逼,装逼遭雷劈。”

他话音没落,只见山河锥竟似一段融化的冰川,慢慢地变细变窄,天雷引起的大火爆出了百米高的烈焰,直冲天际,与隐隐的雷鸣交相呼应,在山河锥的底座形成了一圈火卷的旋风,猎猎的灼人。

无数人模糊的面孔茫然地从火光中闪过,忽地一闪就不见了,不知被这一把天火烧到了什么地方,大地深处传来宛如心跳一般的震动,就像他真的惊动了山魂水魄。

鬼面人猛地向赵云澜扑了过去,好在斩魂使的心思似乎丝毫也不在被损毁的“圣器”上,斩魂刀横陈,厚重的刀背大力压下,“呛”一声撞在鬼面人伸出的大斧上。

谁知鬼面人却似乎并不是冲赵云澜去的,斩魂使一拦,他就顺势一栖身,鬼面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飞快地在斩魂使耳边说:“他坏了我的事,你很高兴?我告诉你,他心里猜到得必然必然不止这些,只不过没有当着你的面说而已。”

斩魂使手腕一抖,刀刃剧震,一刀削下了鬼面人一只手腕,然而鬼面人就好像只是被削下了一条袖子一样,毫不在意,拖着独臂,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瞬间倒退了几十米,幸存的幽畜忙连滚带爬地跟上。

鬼面人沾满血迹的衣角在空气中上下翻飞,尖锐的呼啸声后,他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这一群人就像来无踪一样去无影。

赵云澜脸上映着火光,斩魂使看着他的侧脸,骤然一阵恐慌,鬼面人说得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他猜到得比说出来的多”?

他究竟猜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赵云澜转过头,对斩魂使说:“借大人遮光的袖子用一下。”

原地升起熟悉的灰雾,赵云澜一低头,把汪徵放了出来,翻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搜神符:“你叫他一声,我试试能不能把桑赞的魂魄召唤出来。”

汪徵睁大了眼睛。

赵云澜催促:“快,趁火没烧完!”

汪徵飘向上空,对着山河锥的方向喊了一句赵云澜听不懂的话,他手中的纸符立刻碎了,接着化成一股细细的风,轻柔地把汪徵的话音卷了出去,冲进了熊熊燃烧的山河锥里,汪徵不能离开灰雾,却尽可能地在站在了边缘。

少女常年缺悲少欢的脸上,出现了一个一瞬间叫人明白什么叫做“望眼欲穿”的表情。

山河锥越来越小,火也越来越小,汪徵眼睛里的光也跟着慢慢黯淡了下去,但就在天火已经快要烧完的时候,一个男人的虚影忽然若隐若现地站在了火苗里,远远地望着这边。

从汪徵的表情,就知道这人是谁。

赵云澜掏出一张镇魂令,两根手指“啪”地一弹,镇魂令笔直地竖在半空中,他转头对汪徵说:“你去跟他谈,愿意的话就自己走到镇魂令来。”

不过这个过程基本是省略的,桑赞在看见汪徵的一瞬间就呆住了,后面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天火,进了镇魂令,两人的身影同时一闪,在原地消失不见了,随后,镇魂令自动没入了赵云澜的明鉴表盘里。

不知过了多久,大火才渐渐熄灭,原地只剩下一个破砖烂瓦的祭台,原本的山河锥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赵云澜这才慢慢地走过去,在山河锥消失的原地用脚扒拉了一下,找到了一个八角形的小石子,是个上粗下细楔子形,赵云澜蹲下来把它从地上抠了出来,远远地抛给斩魂使:“你们的圣器,给。”

斩魂使伸手接住,仔细端详了一下那貌不惊人的小石子,又将它放在耳边,侧耳倾听了片刻,从里面听见了细细的嚎哭声,声音极微弱,并不显得凄厉,却依然是让人停在心里,就不由难过。

汪徵带着期冀的声音从表盘里传来:“他们……他们都解脱了吗?”

“不,”斩魂使说,“还在。山河之­精­恐怕是不怕火烧的,令主方才说‘怕流动的东西’,大概指的是山河锥在人间吸收后固定在它周围的,那些来自人间的魂魄和力量,被烧去的也只是那些,这才是山河锥的真身。”

赵云澜笑了起来:“是啊,我顺口一说,谁知道那家伙那么禁不住糊弄,我发现一般带喜欢带面具的人智商都比较低。”

斩魂使:“……”

“啊,”赵云澜还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当然,大人我不是在说你。”

斩魂使知道自己方才的诸多隐瞒是惹他不爽了,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账东西是故意指桑骂槐地消遣自己。

他一时哭笑不得,下一刻,却又明白过来,赵云澜恐怕是听见了鬼面人最后留下的话,所以才在这极有分寸地酸上几句,一方面让自己感觉与他的关系更轻松随意一点,一方面也是在隐晦地向自己表示,他不会因为鬼面人三言两语而瞎猜忌什么。

斩魂使心里一沉——这人是人中之­精­,总感觉……瞒不了他多久。

汪徵“啊”了一声,有些焦急地问:“那怎么才能把他们放出来?怎么才能让他们安息?”

她从表盘里传来的声音终于把两人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大人已经把山河锥带走,山顶的聚­阴­阵自然就破了,等他们自己想通了,乐意了,也就出来了。困在里面的魂魄不出来,当然是不想出来,除了他们自己,谁又能真正困住他们?”赵云澜停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说,“当年的事,说到底,不也是人心里有所不平吗?”

汪徵默然不语。

赵云澜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给重新开始走的表校对了时间:“你这傻丫头不也是一样吗?”

汪徵:“……我有罪。”

赵云澜痛快地说:“是啊,回去给我交一份三万字检查,扣半年奖金,好好反省一下你的思想认识吧汪徵同志,年底党校集中培训的名额是你的了,回头我让祝红给你找具尸体,穿上去给我好好上课。”

汪徵:“……”

她沉默了一会,轻轻地说:“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无能为力是吗?”

赵云澜忽地笑起来:“你这蠢货,现在才发现。”

42

42、山河锥 ...

“总有一些事,是你会无能为力的,”赵云澜说着,从破破烂烂的钱夹里掏出了那页关于罗布拉禁术的旧书,挖了个坑,把它彻底埋在了雪地下面,拍了拍手,站了起来,继续说,“要么变得强到有能力解决一切,要么忘­干­净吧,惦记那些没用的东西不好,占内存。”

这一次,汪徵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斩魂使走过来,对他伸出手:“走吧,我送令主到山口平地处。”

赵云澜已经十分疲惫了,有便车搭,他当然也不想走路,大喇喇地把手交给了斩魂使,斩魂使猛一拉他的胳膊,把他往怀里一带,接着周围一黑,赵云澜还没来得及站稳,再睁眼,已经是斗转星移。

斩魂使的斗篷散开,转瞬间,他们已经回到了山口处。

斩魂使放开他,退后一步,接着敛衽施礼,转身走了,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里。

赵云澜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正不知道思量着什么,表盘里的汪徵忽然开了口。

她说:“对了,赵处,你不是说钱包忘在车上了么,那刚才掏出来的是什么?”

赵云澜脸上高深莫测的表情一瞬间碎了,大惊失­色­地捂住胸口:“你要­干­什么?我最近手头紧,给劫­色­不给劫财!你男人呢?怎么不管管你,老惦记别人的钱包­干­什么?”

“他听不懂,”汪徵的口气松快了一些,“我听说你最近大量收购古董书,好像打算当个古董贩子,除此之外,还­干­什么花了?”

“男人总要买房置地养家糊口的。”赵云澜双手Сhā在兜里,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小丫头,你不懂。”

汪徵轻笑一声:“我死都死了三百年了,谁是小丫头?”

赵云澜顺杆爬上:“你都是死了三百年的老妖婆了,还好意思问我要压岁钱,要不要脸?”

两人你来我往地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地里互相拆台,不知过了多久,汪徵才轻轻地说:“我方才是不是没说,谢谢你……”

赵云澜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敲打着表盘骂骂咧咧地说:“别以为几句甜言蜜语糖衣炮弹就能代替万字检查,下礼拜发我邮箱里啊,跨年守岁的时候,这一年犯过错的向全体同志念检讨书是保留节目,别以为这样就能躲过去。”

等赵云澜溜溜达达地回到山顶小屋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祝红用眼神询问了他一句,赵云澜对她亮了亮自己的手表,祝红会意,从包里摸出了一个手工毛线缠的小人,装作不经意地从赵云澜身边走过,把小玩偶在他的手表上轻轻蹭了一下,在谁也没看见的情况下,两缕白烟轻快地钻进了毛线小人的身体里,巴掌大的小娃娃顿时活过来一样,在汪徵手心里动了动。

赵云澜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发现人员齐全,且个个脸­色­不错——楚恕之不动声­色­地守在门口,脚底下趴着大庆,郭长城苦逼兮兮地照顾着不知道煮着什么东西的小锅,学生们围坐了一圈,正一惊一乍地听假和尚林静讲鬼故事,沈巍……嗯,沈巍呢?

他方才为什么会认为人员齐全?

赵云澜脸­色­一沉,问祝红:“沈老师呢?”

祝红明显地一呆,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然而仅仅是片刻,一个声音忽然在赵云澜身后响起,沈巍抱着一捧木柴走进来,不温不火地说:“找我吗?”

祝红好像才想起来,一拍脑门:“对,沈老师说既然还要在这住一宿,他怕带的燃料不够,出去找­干­柴了。”

沈巍把木柴放在火边上,以便烤­干­:“我怕万一,小汪姑娘找到了吗?”

赵云澜看了他一眼,随口应了一声:“嗯,找到了,方才路上正好遇上救援队的,我有点事让她去办,正好让他们把她捎回去。”

“哦,”沈巍回过头来,温温润润地对他笑了,“没事就好,你在外面跑了一天,过来喝一碗板蓝根吧,预防感冒。”

赵云澜盯着他看了片刻,随后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走过去接过药,一口喝完了,头天晚上的事,以及他自己心里的疑虑,他终究是只字未提。

赵云澜这几天过得十分不人类——先是和朗哥宿醉,而后在寒天雪地里开了一天的车,之后半宿没睡,又是被汪徵放倒,又是被山河锥震伤,再在雪域高原里长途跋涉了两圈,还和一大群怪物莫名其妙地­干­了一架,这样高强度活动的后遗症,在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爆发了。

他睡落枕了。

大爷即使是歪了脖子,也依然是大爷,一醒过来,就把所有人指使得团团转,一早晨山间小屋在他的指挥下,实在是各种兵荒马乱——赵云澜指使林静给他揉肩膀,结果林静对着他的肩膀脖子施展了少林大力金刚指,险些把他家领导的脖子给折断了,赵云澜眼泪差点没疼下来,怀疑林静是刻意打击报复,两人不­干­一点正事,先绕着小屋追打了二十分钟,才在祝红忍无可忍地一声“还走不走了”的咆哮里消停了下来。

赵云澜狠捶了林静两下,发现脖子竟然奇迹般地能扭动了,于是背着手,迈着四方步进屋收拾东西去了……并把大庆拎起来,当成个皮草围脖挂在了脖子上。

沈巍带来的女班长“咦”了一声,奇怪地说:“这猫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也跟我们一起走吗?我以为是野猫呢。”

赵云澜贱贱地说:“你见过这么富态的野猫吗?”

针对这句话,大庆果敢地伸爪扇了他一巴掌,心想事成地施暴殴打了它的顶头上司。

女班长富有同情心地走过来,摸了摸大庆油光水滑的毛:“真可怜,大老远地被飞机托运过来——对了,赵大哥,我们老师说回去他来开车,让你好好休息。”

赵云澜捂着被猫扇了的脸,脚步一顿,回头望向沈巍。

正好遇上沈巍的目光,沈巍微微垂下眼,冲他轻轻笑了一下。

沈巍的表情和言语都太含蓄,以至于每一个表情在赵云澜看来,都像是藏了千言万语,他心里忽然一阵悸动,想起头天夜里睁眼时骤然撞上的目光,心尖上就像是被人掐了一把,又酸又软起来。

赵云澜在副驾驶上一路睡下了山,等他被兜里的手机铃声闹醒的时候,都已经是过了正午、日头开始偏西的时候了,车也早就离开了雪山区,公路两侧开始有零星的人家了。

打电话的是朗哥,朗哥大约真的是对赵云澜有所求,一听说他们下山,立刻热情洋溢地替他们张罗好了落脚的地方,并表示上次没能尽兴,这次一定要不醉不归。

赵云澜撂下电话,顿时一脸菜­色­——他既不是酒鬼也不是超人,眼下最渴望的是一张让他睡到地老天荒的床,而不是硬着头皮跟一个胖乎乎的老男人称兄道弟地灌酒扯淡。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如丧考妣,简直连调戏沈巍的心情都没有了,放下电话,就抓紧一切时间地闭上眼睛,争取在晚上这场硬仗之前再好好睡上一轮。

沈巍等到他呼吸平稳,才伸手把他身上搭的一条毯子拉好。

等朗哥在市中心主­干­道道口上接到他们的时候,整整萎靡了一天的赵云澜就好像又活过来,重新变成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了。

两人凑到一起,全都是满嘴跑火车的货­色­,上天入地地胡侃一通,就侃翻了半瓶白酒,朗哥舌头已经大了,­精­神却依然矍铄,亢奋地嚷嚷着再开一瓶。

赵云澜虽然不动声­色­,看起来大半斤的酒下去就好像喝了白开水一样,脸­色­却开始发白了。

朗哥吼着他唱山歌的大嗓门,指挥着服务员:“满上满上!给我们都满上!”

赵云澜不便阻拦,只好故作大方地冲服务员点了点头。然后一低头,豪迈的笑容有点发苦。

朗哥站起来,慷慨陈词:“我这人吧,没什么文化,也不会说话,就是个大老粗,有生之年最幸运的事,就是认识你们这些好兄弟,那句话叫‘有朋自远方,不亦……’不怎么着来着?哎,反正就是那意思,­干­了吧!”

赵云澜只好在他这句“怎么着来着”里去端自己的酒杯,这时,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沈巍却突然按住了他的手。

朗哥和赵云澜都是一愣。

沈巍端起了赵云澜的杯子站了起来,先跟朗哥点点头,然后客客气气地跟他说:“赵处在山顶上被风吹得有点感冒,现在身体也是不大舒服。”

赵云澜立刻配合地低头咳嗽了几声。

沈巍笑了笑:“倒是我们这些人,一路厚颜承蒙朗先生照顾,可惜都是些象牙塔里不事生产的穷学生,也实在无以为报,这杯酒,我得敬您。”

他说完,压下手腕,在朗哥的杯子上碰了一下,把整杯都给­干­了。

朗哥愣了愣,颇有些意外地“哎呀”了一声——他也知道自己个什么货­色­,跟赵云澜这样的大混混称兄道弟是没问题,遇上这些目下无尘的高知,心里也明白人家看不起自己,因此并不去主动讨嫌。

没想到沈巍突然来了这么一手,这在朗哥的酒­肉­生涯里倒是个全新的体验,他立刻二话没说,三口并两口地也喝了,而后似乎挖掘到了一片新大陆,晕晕乎乎地就把炮火转向了沈巍。

赵云澜的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见那以“修行人不饮酒”为由避祸的假和尚林静,正一边念经一边啃大­棒­骨啃得满嘴流油,而祝红装纯兮兮地说“人家女孩子是要喝红酒的”,也在那自娱自乐地吃得非常欢快,楚恕之半杯酒刚沾了个嘴­唇­,就开始装死,郭长城……郭长城这实诚孩子倒是早被放倒了,这个大约没装,是真“死”了——总之,一票人马,就没有一个站出来给他解围的。

赵云澜暗自磨了磨牙,给他们一人记了一笔,趁着说话的功夫,给沈巍夹了好多菜,以防他喝得太猛上了头,再发挥他的推杯换盏并忽悠大法,跟沈巍合伙,把朗哥这酒桌上的搅屎棍子给灌趴下了,这才算是解脱。

沈巍显然不习惯这种应酬,早已经两颊绯红,连眼神也有些迷茫了,站起来的时候一个没站稳,又“扑通”一声坐了回去,赵云澜赶紧扶了他一把,在他耳边小声问:“我去,你行不行,没事吧?”

沈巍晃晃悠悠地没应声,却顺势伸手搂住了他的腰,还搂得颇紧。

这个……显然是有点事的。

43

43、山河锥 ...

赵云澜只好架住沈巍的胳膊,半扶半抱地把他拖了起来,好在沈巍这人酒品好像还不错,喝多了也只是沉默,让去哪里去哪里,并不胡说八道耍酒疯。

赵云澜打起­精­神,先草草安顿了其他人,最后扶着沈巍,刷开了自己隔壁房间的门,犹豫了一下,还是难得有节­操­地决定暂时不趁人之危。

他把沈巍放在床边,让他自己坐好,看着沈教授面无表情地发着呆的脸,忍不住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不能喝还替人挡酒,哪有你这么缺心眼的人?”

沈巍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等等,我给你找条毛巾擦擦脸。”赵云澜说着,走进了卫生间,抽出酒店提供的毛巾,一条浸了冷水,一条浸了热水,拎起来正准备拿给那只醉猫,结果一转身先吓了一跳——沈巍不知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他身后,靠着门口,一点声音也没有,就那么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目光深沉得近乎有压迫感了。

赵云澜把一条毛巾递给沈巍:“给。”

沈巍就像是反应迟钝,好一会,才慢慢地抬起手,然而却直接越过了毛巾,一把攥住赵云澜的手腕,用了蛮力把他拉向了自己。

赵云澜早就感觉到沈巍不对劲、气氛不寻常,不过他对此事的态度十分喜闻乐见,一点也没反抗,轻易就被人拉了过去。

沈巍重重地把他抵在了墙上,近乎撕咬地封住了他的嘴­唇­。

赵云澜几乎一下就尝出了血腥味,这让他兴奋起来,不慌不忙地搂住沈巍的后背,灵巧的手指顺着沈巍的衣服下摆钻了进去,暧昧十足地抚摸着他的后背,觉得手里的皮肤比常人体温低一些,就像温润的软玉……除了这块‘软玉’正在粗暴地撕扯他的衣服。

赵云澜纵容地抬起头,随便他撕,一只手却继续往下,不怀好意地伸进了沈巍的后腰,顺着他的裤子里探去。

可还没等他摸出个所以然来,整个人就忽然被拦腰抱了起来,他猝不及防,双脚离地,在空中飞快地转了个圈,然后往后一仰,被人重重地按在了床上。

大床不堪重负地响了一下,好在酒店的床上枕头软被子厚,摔一下也并不疼,赵云澜半真半假地“哎哟”了一声,用手指轻轻擦了一把嘴­唇­上的血迹,闷笑出声:“宝贝,你也太辣了。”

沈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翻滚着说不清道不明,却激烈得快要溢出来的情愫。

他的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浅红,在昏暗的灯光下越发好看,赵云澜看得心里一阵悸动,抬手摘下他的眼镜,半坐起来,把沈巍的腰扣进自己怀里,拉下他的衣领,手顺着他的衬衫领口滑下去,一路点火,一路解开了他的扣子,露出男人苍白、但并不孱弱的身体。

赵云澜眸­色­渐深,慢条斯理地吻着他胸口,带了点鼻音轻轻地说:“我可打算放过你的,这是你自己投怀送抱。”

他话音没落,沈巍突然攥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开一点,随后凑过去一口咬住了赵云澜的喉咙,死死地扣住他的手腕,用力按在床铺上。

赵云澜觉得自己身上的人喘息越来越急促,就像想把自己一口吞进去。

他这么热情主动,倒让赵云澜有些意外,加上被他咬得有些难受,就忍不住低笑了起来,轻轻地挣动了一下:“好了宝贝,别着急,你……”

谁知他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就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沈巍的动作立刻就从略微的粗暴变成了疯狂,一只手骤然从他的胸口下穿过,猛地将赵云澜推拒他的一条胳膊折向身后,攀住他的后颈,好像打算勒死他一样。

赵云澜被迫仰起头,觉得这把老骨头“咔吧”响了一声。

沈巍栖身过来,冰凉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掠夺似的亲吻劈头盖脸地落下来,屋里的灯“啪”一下自己灭了,黑暗中只听得到男人低而难耐的喘息声,就像是饥饿了不知多少年的猛兽。

本来就没扣着几颗扣子的衬衫“嘶拉”一声,被什么东西划开了。

“呃……过了过了,宝贝……沈巍!”

赵云澜虽然心头火热,但没打算陪他不知轻重地发酒疯,轻巧地侧开身,用肩膀顶了对方一下,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随着他一声低喝之后,沈巍所有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而后他无声无息地一头栽进了赵云澜怀里,立刻不动了,酒店房间里的灯就像是被按下了开关,刷地一下,重新亮了起来。

赵云澜被灯光晃得有些睁不开眼,伸手活动了一下被扭得生疼的肩膀,接住沈巍,原本兴致几乎一点也没了,他苦笑了一下:“你这酒疯撒的,可真是不同凡……”

这句话没说完,赵云澜的话音陡然一顿,眼睛蓦地睁大了,一身的酒气几乎顷刻间就从他的毛孔里蒸发出去,他生生地被吓醒了。

静谧的房间里,他听不见沈巍的呼吸!

赵云澜立刻伸手贴住沈巍的颈子,足足十几秒钟,没有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沈巍脸上的红晕还没散尽,却就像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沈巍,沈巍!”赵云澜把他翻过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脸,见沈巍毫无反应,又马上压住他的胸口,接连做了多次的心肺复苏。

可床上躺着的男人就像个假人,始终没有半点变化。

“­操­!”赵云澜从床上跳下来,捡起方才被甩掉的电话,匆忙地把摔出来的电池塞进去重新开机,拨通了急救电话,三言两语交代完以后,他又赶忙在医生的提醒下去翻沈巍的行李——如果对方真的有什么宿疾,也许会随身带着药。

就是在这时,赵云澜无意中扫到了自己被撕开的衬衣。

从左肩到右下腹,斜长的一条口子,生生把他冬天的厚衬衫撕成了两截,切口­干­净利落,绝不是顺着针脚来的,赵云澜伸手拢了一下自己破布一样的上衣,认出这是利器划过的痕迹。

沈巍手上自然是空的,连指甲刀都没有一把,哪来的“利器”?

赵云澜本就半醉,略微上了头,方才又是大惊失­色­,直到这会,理智方才回笼——人不会一点预兆也没有就呼吸心跳同一时间停下,哪怕是突发­性­心梗,发作的时候也有相应的症状,而沈巍就和这屋里的灯一样,好像有个开关,一按下去,他整个人就没电了。

赵云澜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皱了皱眉,而后从随身的电脑包里抽出一个黑皮的记事本,他慢慢地走到床边,从记事本封皮两侧抽出一张黄纸符,又捡起沈巍的一根头发,悄无声息地用纸符卷起,悬在笔记本上面点燃了,细碎的纸灰落在记事本里,就像细盐被撒进水中,旋即没了踪影。

片刻后,昏黄的笔记本的纸面上出现了一行字迹:大煞,无魂之人。

赵云澜脸­色­没变,表情却忽然说不出的严肃起来,他一手按在纸页之间,低声问:“此人从什么地方来?”

纸面上的字迹闪了闪,继而消失,这一回时间稍长,良久,另一行字才浮现出来。

“黄泉下千尺之地,不可言说。”

赵云澜的脸一时间绷紧了。

片刻后,他默默地把现场收拾好,然后不知从哪弄出几个小别针,把破布一样的衬衫从里面别住,又把因为满身酒气而脱下来扔在一边的外套重新裹上。

救护车没过多久就来了,众人被惊动,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才把沈巍抬走。

学生们一个个像丢了主心骨似的,慌张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赵云澜说一不二,硬是把他们都留下了,给林静递了个眼神,让他好好照顾着,自己则跟了过去。

沈巍的心跳一直没反应,医生们抢命似的在里面忙活,赵云澜默默地等在一边,心里清楚,那人身体没什么毛病,多半是寄托在这身体上的什么人醉倒晕过去,暂且蛰伏或是离魂去了,才有了个这么吓人的症状。

他背到身后的手上揉开了一张请神的黄纸符,纸符在他手掌心无声无息地自燃着,赵云澜足足点了三四张,沈巍依然全无反应。

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医生们几乎以为这是个死人了。

赵云澜定了定神,点着了第五张符,心中默念:“无方魂灵,应我召唤。”

念到三遍,快要燃尽的纸符“刷”的一亮,尸体一样的沈巍突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赵云澜听见那边有人喊:“有心跳了!有心跳了!”

他才长出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把一把的纸灰拢进了手心里,藏进兜里。

沈巍暂时没有醒过来的意向。

救护车半夜三更地把沈巍拉进了医院,乱七八糟地检查了一通,也没检查出个原因结果,赵云澜因为一时没醒酒,脑残之下拨了急救电话造成了这个结果,此时也只好在寒冬腊月里瑟瑟发抖地陪着。

最后连朗哥也惊动了,郎哥没想到真能把人喝进了医院,只好诚惶诚恐地跑到医院里陪着,被赵云澜好说歹说地才给劝回去,可怜那胖子,脸都给吓成黄瓜­色­了,成了个战战兢兢的秋黄瓜。

沈巍醒来的时候,身上Сhā满了各种管,他愣了一下,似乎想不起来之前发生过什么,坐起来,开始动手拆自己身上的东西。

“恐怕你还得再留院检查两天。”一个声音从墙角传来,沈巍这才看见坐在那里的赵云澜,他裹着一件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军大衣,手里捧着个冒热气的杯子。

“医院?”沈巍先是愣了愣,随后脸­色­一变,“我……是不是喝多了?”

赵云澜说:“岂止是喝多了,你喝得呼吸心跳全停。”

“我……”

沈巍没想到自己酒量竟然是这么的差,他正搜肠刮肚地想给自己找个说辞,赵云澜就轻轻地把杯子放在了一边:“不过这个事确实也怨我,当时晕晕乎乎,又让你吓了一跳,没看清楚,就冒冒失失地打了急救电话,可能这几天要麻烦你在医院稍微配合一下了……”

沈巍正觉得越听越不对劲。

就听赵云澜的话音停顿了一下,补全了这句话,他说:“……大人。”

44

44、山河锥 ...

足足有几分钟,沈巍一声没吭,赵云澜也不催,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里,病房里安静极了,几乎都能隐约听见手表表针滴滴答答的声音。

好半天,沈巍才忽然叹了口气,他一挥手,身上的病号服就全部落了下来,转眼就坐在了一件巨大的黑袍里,斩魂刀从他的手里凭空出现,沈巍把那看似古朴的凶器别在腰间……这一回,他没有再遮着脸。

“你怎么知道的?”沈巍静静地问。

赵云澜看着他,也不知想什么,良久,才开口说:“其实我不确定,方才是诈你的。”

沈巍的表情一时难以用语言形容。

赵云澜随即笑了笑:“也不完全算诈,多少有些蛛丝马迹吧。我前脚才进了瀚噶族的山洞,你传信的小傀儡后脚就到,我在山上方才提到掌灯­阴­差,并没有说他是­干­什么的,你却已经脱口他‘摆渡百人’,实在叫我不得不想起那鬼差对着车头两拜才离开的事,刚回到小屋里的时候,我问起祝红你的去向,她那时的表情茫然了一会,似乎是直到你出现,才‘想起’有这么个人来,想来大人脚程该比我快些,大概是趁着那会时间去了‘那边’一趟吧。还有……”

还有山间的小屋里那看着自己的眼神——这虽然是他开始对沈巍这个人起疑问的最初动机,可眼下显然不那么适合在“斩魂使”面前说出来,赵云澜顿了顿,还是把这句话咽回去了。

“还有你呼吸心跳骤停,我一时好奇,在生死薄上追查了你的来处,它告诉我,‘沈巍’是个从不可说之处来的无魂之人。”赵云澜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膝头,“这么说起来,你露的破绽其实不少。”

斩魂使沉默不语,他大概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其实赵云澜也觉得怪别扭的,他忽然后悔自己居然就这么直眉楞眼地说出来了,一想到自己以前跟在“沈巍”身边不怀的那个好意,他就恨不得直接躺倒失忆。

赵云澜按了按太阳|­茓­,觉得自己今天晚上的智商大概是停机了,­干­的事没有一件不蠢。

两人相对沉默了好半晌,赵云澜才决定勇敢地正视自己丢人的过往,­干­咳了一声:“我以前没想到沈老师就是……咳,有胡闹不像话的地方,大人别跟我一般见识。”

沈巍默默地摇摇头。

赵云澜心里的疑问其实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可惜看见了沈巍那种有些茫然又有些无措的表情时,顿时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于是他走出去涮了杯子,和衣躺在病房给陪床人员准备的小铁丝床上,单人床又窄又短,赵云澜躺上去只能微微蜷缩着,显得有些委屈。

这么委委屈屈地躺下,他还不忘了顺口嘱咐说:“不早了,先休息吧,有什么事叫我一声。”

话音没落,赵云澜就想起对方其实并不是真的“病人”,他发现自己今天简直是说一句错一句。

赵云澜从未像现在这样,深沉而清醒地认识到关于“自己是个二逼”的这个悲催事实,于是他果断决定闭嘴,侧躺一边,闭眼假装睡着了。

只是这一宿,大概是谁也睡不着的了。

接下来的几天,祝红最先敏锐地发现了,他们赵处“老实”了。

具体表现在,他不跟朗哥那胖子出去鬼混了,不满嘴跑火车地胡说八道了,也不没事撩闲调戏沈教授了!

甚至连他们申请公费逛一逛当地夜市,也被赵处一挥手批了,既没有骂人,也没有凑热闹同去的意思。

在沈巍的“复查”过程中,赵云澜就每天就拿着个小平板,窝在医院病房陪床的小单人床上,上网或者看一些稀奇古怪的资料……唯一比较不同寻常的是,祝红听见赵云澜偷偷嘱咐郭长城,让小孩把他落在宾馆里的行李找出来,拿几件换洗衣服过来。

综合上述种种迹象,祝红意味深长地看着赵云澜,怀疑是他酒后那什么,把沈巍怎么样了。

难道是太惨烈了,以至于把人家半夜弄进了医院抢救?

对此,祝红还是有些疑惑的,一来赵云澜是个海量,那天真喝多了的其实是沈巍,以她对赵云澜的了解,他们赵处当时的状态顶多是“有点上头”而已,绝对没到失去理智的情况。二来赵云澜情场风评一向不错,跟过他的人都承认,这人舍得花钱,也不随便朝三暮四,跟前任从来都是好聚好散,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不良癖好,更没发生过强迫谁之类的事。

那难道是沈教授魅力大得让他们赵处一头栽进去,以至于要死要活了一番,又上演了非主流的强制爱?

祝红百般脑补不得其解,酸溜溜地想,姓沈的有那么好么?

那天晚上,赵云澜语焉不详地提了一句,让沈巍“配合”一下医院,也不知道沈巍是怎么配合的,反正过了两天,诊断结果就出来了,说他是因为酒­精­过敏导致的心脏麻痹。

临走送他们到机场的朗哥听明白这事,立刻好一番顿足捶胸,拉着沈巍的手:“兄弟,老哥哥要知道你不能喝,那说什么也不能让你碰一口啊!”

赵云澜一想起那胖子自称是谁的老哥哥,眼皮就忍不住跳了跳。

朗哥一边跟沈巍说话,一边还鬼鬼祟祟地觑着赵云澜的脸­色­,一见他面有菜­色­,立刻松开了沈巍:“下次咱们有空再聚,朗哥得给你赔罪,让你喝铁观音,我得当着你的面,一个人吹二斤不含糊,你看怎么样?”

沈巍不明白为什么他“一个人吹二斤”就算给自己赔罪了,只好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

赵云澜伸手拎起两个人的行李,提醒了一句:“该过安检了。”

沈巍赶紧回身说:“我自己来。”

赵云澜往旁边闪了一下,一声不吭地替他把行李拎进去了。

目睹了这一现状的特别调查处熊孩子组,以林静为首,分别发出暧昧的­干­咳声,他们完全不能明白自家领导心里那一江春水向东流的苦逼,还唯恐天下不乱地各种挤眉弄眼,集体挤兑起赵云澜来。

只见林静深情款款地回过头,问楚恕之:“你饿吗?”

楚恕之用登机牌捂住半张脸,做娇羞状:“嗯,我还行。”

林静:“那你等着,我给你买点吃的去。”

楚恕之继续捂脸,好似牙疼犯了,“嘤嘤嘤”地说:“哎呀你别忙了嘛,飞机上都有。”

林静学着赵云澜的大爷样,一摆手:“那是给人吃的吗?就算是给人吃的,我能让你吃那个吗?”

……然后当时在龙城机场,赵云澜就给人家买了“给人吃的”垃圾食品。

想起当时领导犯二百五的场景,两个猥琐的老爷们儿对视一眼,发出猥琐的笑声。

祝红拿胳膊肘捅了捅郭长城:“哎,小郭,有对象吗?”

郭长城红着脸摇摇头。

祝红意味深长地对着赵云澜的背影说:“以后要想有对象,你得多和领导取取经,保证你变成新时代的万人迷——哦,不过当然,要是你想长久的有对象,那就得选择­性­学习,那货后期表现通常不值得借鉴。”

郭长城在面红耳赤里隐约觉得,祝红姐好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开诅咒领导。

赵云澜回过头来瞪了他们一眼,林静和楚恕之人来疯地领衔了新一轮的嘲笑。

带着一帮混账下属的悲情领导心里各种尴尬简直无法言说,他感觉自己山河锥都扎不透的脸皮竟然隐隐有些发烫起来。

来的时候,赵云澜特意找空姐调换了座位,一路像个追着屁飞的苍蝇,在沈巍身边不停地丢人现眼。

回去的时候,赵云澜是真没这个心情了,结果一对座位号,却发现负责换登机牌的林静好心好意地给他们俩留了个远离众人、还连在一起的座位。

林静帮他放行李的时候,偷偷在赵云澜耳边说:“领导,不用谢。”

赵云澜咬牙切齿:“我谢你八辈祖宗。”

而他猪一样的队友还不肯放过他,好不容易挨过了三个小时,飞机落了地,林静发现沈巍因为带学生,所以没开车过来,一群人大概是坐机场快线过来的。于是假和尚先是殷勤地把学生们一个个地送上出租,最后又媒婆一样笑容可掬地对沈巍说:“沈老师不是住得跟赵处挺近,让他顺便送你回去得了。”

赵云澜:“……”

他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把名叫林静的小人扎成了刺猬。

林静果然遭到了那股怨念,扭过脸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沈巍笑了笑:“不用,我自己打车……”

赵云澜挤出一个笑容,动手帮他拉起行李:“还是我送你吧,天都这么晚了,我送你也比较……”

他其实想随口说的是“比较安全”,结果没来得及出口,就不幸回想起了那天在小胡同里替沈巍揍拦路流氓的事,揍也就揍了,他当时还故意各种装逼耍帅,活像一只露了腚还在臭美兮兮开屏的蠢孔雀。

赵云澜脸上的笑容差点没保持住。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赵云澜,”他转过身,毅然决然地往停车场走去,心里对自己这样说着,“你说你可有多脑残啊!”

赵云澜一路无话地把车开往自己家的方向,准确无误地停在沈巍的楼下:“到了。”

沈巍抬头看了一眼住宅楼,坐在车里没动地方,反问:“你怎么知道是这?”

赵云澜无言以对,只好­干­笑了一声。

沈巍看了他一眼,忽然说:“其实令主心里还有很多想问我的事,对吗?”

赵云澜没说话,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相遇。

片刻后,沈巍轻轻地垂下眼:“那你为什么不问?”

赵云澜沉默了一会:“大人假托这身份在人间,应该不是为了平常的公务,那是有其他什么重要的原因吗?”

“没有。”沈巍说,“那只是我的私心,只是……为了一个人。”

话说到这里,那个人是谁,赵云澜已经不需要问了。

45

45、山河锥 ...

沈巍几乎是刚说完,立刻就后悔了,他不知道和赵云澜说这话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隐隐期冀什么,只是那么一时片刻间,觉得自己真是可鄙又可笑。

沈巍惯于含蓄,那句话几乎已经算是生生剖开了胸口,把自己的心晾在对方面前了,然而他却不想知道赵云澜的回复,只是觉得自己当断不断,本来是不配对他说这样的话的。

他一生杀伐决断,从未曾这样优柔,想来……大概是因为没遇那个真正一喜一怒都牵着他一根心弦的人而已。

沉默了一会,沈巍低下头侧身推开车门:“谢谢,那我上去了。”

赵云澜都觉得自己快要分裂了,他无所不用其极地追了沈巍小半年,都快把人捧在手心里了,描述具体过程,可谓是“没皮没脸,要星星不给摘月亮”,自觉就算是个真直男,也能让他掰弯了——但他是绝不敢用这种态度对待斩魂使的。

他和斩魂使认识多年,不算深交,但至少关系不错,可怎么也亲近不起来。但凡一个人有起码的知人之智和自知之明,都会对斩魂使这样的强者保持足够的尊重。

他的强大并不在力量——斩魂使的力量源于天生,这没什么好说的——而在这个人本身。

自来极­阴­晦的地方只生魔物,不生仙道,这是有道理的,一无所有的时候堕落尚且容易,何况这些­阴­幽之物大多天生就手握利刃。

亘古以来,斩魂使是唯一一个以污秽之身出神入圣的奇葩,没有一颗坚如铁石的心是不可能的,赵云澜毫不怀疑,斩魂使……沈巍这样的人,哪怕有一天粉身碎骨,落到泥沼里,也必然是无比尊贵、叫人不敢亵渎的。

沈巍低头开车门的时候,那平时只觉得好看的侧脸有说不出黯淡,赵云澜自己也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他忽然伸手按住车门:“我还没到过斩魂使的地盘,你不请我上去坐坐?”

沈巍的眼睛似乎刹那就亮了起来,然而他终于也只对赵云澜客气地点了点头:“请。”

赵云澜锁好车,心情微妙地跟着沈巍上了楼。沈巍家非常­干­净,尤其和赵云澜那惨烈的狗窝相比——电话和电视上都盖着防尘罩,垃圾桶­干­­干­净净,桌子上一打一打的文件放得整整齐齐,卧室的门锁着,看不见里面的端倪。

只是不明原因地少了点人气。

沈巍:“坐。”

看着那没有一丝褶皱的沙发,赵云澜简直不好意思一ρi股坐上去,因此动作显得格外文明。

沈巍打开带热水壶的饮水机,接了一壶的凉水,没用它加热,而是直接把壶拿了出来,双手捧住水壶不到片刻的工夫,里面的水就沸腾了起来,他默不作声地取出茶杯和茶罐,沏茶倒水推到赵云澜面前:“我平时在这边只是落脚,不常住,没有新茶了,将就一下。”

赵云澜才不用将就——他压根也喝不出来新茶和陈茶有什么区别,他端起茶杯,手指感受了一下那烫人的温度,忽然开口问:“大人为什么要一直瞒着我?”

沈巍顿了顿:“说了反而尴尬。”

赵云澜差点让他给气乐了:“是啊,你倒是省得尴尬,净围观我尴尬是吧?看我办的那些破事特欢乐吗?我二逼,这是没什么好说的,我承认了,可是大人,你这事办得也相当不厚道吧。”

沈巍没有反驳,好脾气地笑了笑,而后转移了话题:“那天碰上的鬼面人,你下次要是见了,千万要小心他。”

赵云澜低头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叶:“他是冲着四圣来的?”

沈巍:“嗯。”

“那四圣凑在一起,又会怎么样?”赵云澜问。

沈巍:“四圣产自盘古脚下、天地­阴­阳大秩序之前,洪荒伊始,那时有魂无灵,有生无死,人即是神,神也如蝼蚁,四圣秉承混沌之初的力量,真要被有心人集齐利用,恐怕会颠倒一切。我职责所在,不能让它们落在那人手里。”

赵云澜才听到这里,就沉默了,这反而弄得沈巍有些不安——他不怕赵云澜问,就怕赵云澜不问,这人有分寸,凡事点到为止,不该说的话绝不说,不该问的事绝不问,但是心里有自己的猜测,沈巍最怕的,就是摸不清他究竟猜到什么程度了。

过了好一会,赵云澜才缓缓地问:“鬼面人脸上带着面具,那天我看见你一直对他的面具有顾忌,是不是因为他的脸我认识?”

他当时就注意到了,果然卷向鬼面人面具的一鞭也是故意的!

沈巍脸­色­一白,鬼面人其实长什么样都不要紧,他们俩都是游走­阴­阳两界的人,皮囊就只是皮囊这个道理,谁也不会不清楚,可这其中的各种牵连是他万万不想给赵云澜知道的,但沈巍君子惯了,要他开口骗人,编不出词,也说不出口,因此一时僵住了,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谁知赵云澜立刻打住了他的话音:“好,你不用说,我知道是谁了,也不会再追问,你……你别皱眉。”

他最后几个字语气不自觉地放轻,仿佛依稀是那人惯常的、不易察觉的体贴,沈巍觉得心里像是被人轻轻挠了一下,喉头一­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云澜一口牛饮了整杯的茶水,觉得自己试探过界了,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于是站起来说:“在外面跑了这么长时间,还出了不少事,你早点休息吧,我不吵你了。”

说完,他就往外走去,都已经走到门外的时候,沈巍忽然叫住了他:“那天我酒后无状,除了脱体离魂之外,有没有做别的有辱斯文的事?”

赵云澜脚步一顿。

沈巍看起来好像有些紧张。

赵云澜回头对他笑了笑,他的笑容不是冷就是坏,很少会这样,带着满是安抚意味的温柔,指指自己,有一种半开玩笑的口气说:“有啊,大人对我好一番投怀送抱,至今想起来本人都受宠若惊。”

沈巍一时分不出他说得是真是假,却听出了他满不正经的调笑味,只好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他:“别人都对我避之唯恐不及,你好大的胆子。”

赵云澜嬉皮笑脸,内心沉重。

他和沈巍道了别,走到楼下,在上车之前,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沈巍屋里的灯光还亮着,他住的楼层不算高,赵云澜眼力好,能看见一个人影正站在窗前,正静静地看着自己离开。

好像一直在默默目送着他的背影。

传说他是千丈戾气所生,大煞无魂之人,自黄泉尽头而来,刀锋如雪……然而赵云澜却总是想起他每每从黑暗里来,又从黑暗里走,孤身一人,与无数幽魂一起走在冰冷冰冷的黄泉路上,从来形单影只的模样,心里却忍不住怜惜他。

他不知道自己前世今生到底和这位斩魂使有什么纠葛,对方摆明了不想让他知道。

赵云澜没有当着沈巍的面刨根问底地追究清楚。一来那天酒店里男人眼睛里压抑的情愫,让他觉得诚惶诚恐,几乎有些不敢触碰,二来……他也实在不愿意去揭人伤疤,平白无故地伤人尊严。

纵然一直以来他哄着宠着沈巍,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几分是情几分是欲实在难说,可翻脸就说这么无情的话,赵云澜也实在做不出来。

他靠在自己的车上,抽完一整根的烟,这才捻灭扔进垃圾桶,钻进车里,慢慢地驶出了这一片住宅区。

赵云澜到家的时候,黑猫大庆已经在冰箱前蹲了良久,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气势汹汹地质问:“我的猫粮呢?朕不过有一段时间没临幸你,你竟然就把朕的猫粮扔了,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赵云澜没接它的话,默不作声地换了鞋,倒了一小碟的牛­奶­,又切了几块香肠,一起给大庆送到微波炉里转——他的冰箱还是沈巍填满的。

大庆诧异极了,围着他的裤脚转了一圈,凑上去仔细闻了闻:“你怎么了?怎么一副吃了耗子药的死样子?”

赵云澜伸长双腿,仰倒在沙发上,把黑猫拎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盯着它的眼睛问:“我十岁那年,你找到我,把镇魂令带给了我。”

黑猫莫名其妙地点点头,不明白他怎么开始怀古了。

“我当时作为一个欢乐多的弱智儿童,还以为自己是个男版的美少女战士,”赵云澜苦笑了一下,轻轻地摸了摸肥猫的头,“大庆,你现在跟我说句实话,我到底是什么人?”

大庆一愣。

“你说你是镇魂令的令奴猫妖,每一代的令主都是你找到的,我一直觉得镇魂令就像是有剑魂的古剑一样,只要符合了它的条件,任何人都可以是令主,但是……其实镇魂令主自古就只有一个人是不是?”

大庆圆溜溜的眼睛瞪着他,有时候它伪装的不好,那眼神实在不像一只猫。

“我左肩上的真火去了哪里?又是因为什么而获罪?”

这句话问得大庆的毛都炸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诈你的,蠢猫,怎么跟他一样好糊弄……”赵云澜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有些疲倦地往沙发上一靠,“可是纸里始终包不住火,发生过的事总会被人知道的,你炸什么毛?”

大庆细细地“喵”了一声,迟疑地凑过去,就像只真正的毛团猫咪一样,用头顶轻轻地在他的小腹上蹭了蹭。

这死胖子难得这么乖,赵云澜抱起它,轻轻地顺了顺它的后脊。

“我不知道,”大庆轻轻地说,“我那时候还是只修行未成的小猫,每天只知道傻玩傻淘,你……你就和现在差不多的脾气,混蛋得很,也无法无天得要命,可是有一天,你突然走了很久,有……几十年那么久,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等你回来的时候,左肩上的真火就不见了。你亲自抱着我,难得有耐心地烤了条鱼给我吃,然后拿出了你的鞭子,把它化成了三张纸符,交给了我。”

大庆窝在男人温暖的怀里,闭上了碧绿的眼睛。

“我说了什么?”赵云澜轻轻地问。

“你说你闯了天大的祸,以后……恐怕就不会回来了。我带着镇魂令一直潜心修炼,足足找了你五百年。”

大庆的语气,几乎让赵云澜觉得那没心没肺的黑猫就快要哭了,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就见大庆从他手里挣脱出来,一抖身上乌黑油亮的毛,站在他大腿上颐指气使地说:“所以你要对我好一点!微波炉都提示了五六遍了,快去给我拿牛­奶­和小香肠!”

赵云澜:“……”

于是他一抬手,把那只死胖子从自己的腿上掀翻了下去。

【功德笔】

46

46、功德笔 ...

傍晚郭长城从自闭儿童看护中心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龙城刚下过一场雪,路也不好走,他只好把车开得像蜗牛一样慢,希望能在邮局下班之前赶到。

他的小破车里堆满了各种书,有些是课本和练习册,还有一部分是少儿读物,全都用牛皮纸和塑料布三层外三层地包了,一摞一摞,整整齐齐地摆着,乍一看,简直就像个网络书城里送快递的。

郭长城打算在年底之前,把这些东西寄给他资助的小学。

他开车技术十分一般,胆子也不大,在湿滑的路面上,活像个巨型的大王八在地上爬,然而尽管这样,还是险些撞到了人。

一个穿着灰衣服的人突然横穿马路跑到了机动车道上,险些摔倒郭长城的车轮底下,好几辆车同时急刹,幸好大家车速都很慢,没造成更大的混乱。

一个开车的暴脾气大哥直接摇下了窗户,破口大骂:“你这人有病啊!碰瓷也找个僻静点的地方碰好吗?”

郭长城可没那么彪悍,他吓坏了,一时间手心里全是汗,慌忙从车上滚下来,声音都带了几分颤:“你……你没事吧?对不起啊,真对不起。”

摔倒在地上的人非常的瘦,瘦得脱了相,满脸的枯槁,帽檐盖住了半张脸,一眼看过去就笼着一层黑气,皮肤蜡黄蜡黄,分明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旁边开车的大哥依然在嚷嚷:“兄弟,你答理他­干­什么?那他妈就是一神经病!刚才怎么没撞死他呢?”

郭长城纠结地对义愤的大哥摆摆手,一看这人的脸­色­,顿时更害怕了,试探着伸出手,打算扶对方一把:“你还能站起来吗?要不然……我还是送你去医院吧?”

谁知人家却不领情,戴帽子的人飞快地打开他的手,仰起脸看了郭长城一眼,那双眼睛也死气沉沉的,眼神却说不清的­阴­鸷可怖,郭长城一激灵。

随后,戴帽子的人却径自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也不看他一眼,急匆匆走了。

错身而过的一瞬间,郭长城注意到这人的耳朵下面有一个乌黑的痕迹,好像什么人抹了煤灰后按上去的指印。

他无措地站在那,仍对着对方的背影喊:“你真没事吗?要不我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给你,有问题你打我电话,我叫……”

可是戴帽子的人已经拐进了一条小路,走远了。

开车的大哥也走了,临走,还在寒风萧瑟的大街上留给他一句话,他说:“兄弟,你是缺心眼吧?”

郭长城叹了口气,转身拉开自己的车门,正要上去时,他从反光的车窗上看见了一个人——就是方才那个戴帽子的。

只见那人侧身站在一个身后人行道的街角处,藏在拐弯里,鬼鬼祟祟的,随后,有两个女的相携从他面前的路走过,她们经过时,戴帽子的人忽然张大了嘴,头变形成似人非人的模样,嘴里有一条半尺长的舌头,朝那两个路过的人身上一吸。

郭长城睁大了眼睛,只见两个人中的其中一个忽然像犯了低血糖,踉跄了一步,险些晕倒,幸好被同伴扶住了,她们说了什么郭长城听不见,只看见从那快要晕倒的女人身上飘出了一团东西,径直飞进了张着嘴等在那里的戴帽子的人嘴里。

郭长城吃了一惊,猛地扭过头,可是他背后除了落满积雪的大街和匆匆而过的行人外,什么都没有。

他连滚带爬地上了车,心跳如雷,连忙从包里翻出赵云澜给他的小电­棒­,放在外衣胸口处的内袋里,用力拍了拍,这才好像找到了主心骨,缓缓地启动车子重新上路。

那根小电­棒­,真是他从特别调查处得到的除了工资以外最好的福利了。

第二天郭长城上班一进门,祝红的饭卡就飞向了他的面门:“小郭,姐今天想吃牛­肉­饼,要炸得脆脆的那种,再给我买一盒酸­奶­!”

郭长城二话不说,答应一声,把包放下就要往食堂走,在办公室门口正好碰见了咬着半块煎饼的楚恕之,郭长城立刻稍息立正站好:“楚哥早。”

楚哥爱答不理地挑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嗯。”

然后他走了两步,又倒回来,伸手抓住郭长城的衣领,把正要往外走的小孩给拽了回来:“等等,你这是碰见什么脏东西了?”

郭长城傻乎乎地看着他。

楚恕之还带着煎饼味的手在他两肩上抓了一把,然后把他翻了个个儿,又在他后心心口、两侧腰部各拍打了一下,这才取出餐巾纸擦了擦手,一推郭长城:“沾了一身的晦气,行了,­干­净了,你去吧。”

郭长城面红耳赤地迈着小碎步跑了,楚恕之“嘎吱”一口,把煎饼里夹的脆油饼咬得直掉渣:“这小孩修什么呢,我看他功德厚得冒油。”

还饿着的祝红咽了口口水,感觉他在形容一只快出栏的猪。

“吃的吃的!”赵云澜一把推开刑侦科的门闯进来,见到楚恕之二话没说,按住他一通搜身,最后从他的外衣兜里摸出了一个­鸡­蛋,立刻毫不客气地占为己有。

楚恕之敢怒不敢言。

然后赵云澜又从冰箱里拎出一盒牛­奶­,撕开喝了。

大庆“嗷”一嗓子:“那是我的!我的!猫食你也抢!你要不要脸了!”

赵云澜漠然地看了它一眼:“就喝了——矮胖子,你能怎么样?”

大庆:“……”

祝红:“你­干­嘛不去食堂……”

“我赶时间。”赵云澜说完,一头往墙上撞去,这一幕正好被拎着牛­肉­饼回来的郭长城看见,他还没来得及大吃一惊,就见赵云澜笔直地穿墙而过,消失不见了!

“行了闭上嘴吧,”祝红从他手里拿过自己的早饭,“那有一扇门,是图书区,你能力不够,进去也什么都看不懂,所以自然也见不到那扇门。”

楚恕之啃完煎饼,感觉少了个­鸡­蛋没吃饱,又伸手从祝红的牛­肉­饼上飞快地扯下了一块:“比我强,我看得见进不去——图书区都不对我开放。”

郭长城问:“那为什么?”

楚恕之从他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上扯出了一个有些诡异的笑容,对他说:“因为我有前科。”

郭长城:“……”

他果然还是害怕楚哥。

片刻后,只见赵云澜拎着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风风火火地从“墙”里走了出来,随手把­鸡­蛋壳和牛­奶­盒子扔进了郭长城的垃圾桶,又从祝红桌上抽了一张餐巾纸,一句话也没交代,就脚下生风地走了。

然后他不见了一整天。

从大雪山回来已经有半个月,转眼就过了阳历年,接着龙城一场大风降温,很快就把众人卷到了年关。

赵处忙得简直快忘了自己姓什么,他要给各大关系户准备礼品,还要收各方酒­肉­朋友送来的年礼,记不完的来往,赶不完的应酬,加上没完没了的述职报告,没完没了的大会小会,他办公室里的电话每天响得活像铁道部订票热线。

各部门办公桌上的台历都已经换成了新的,这天趁着天黑得早,上白班的人们下班前,桑赞飘到刑侦科。

这位同志命苦,生前是个心狠手辣的­阴­谋家,一死就进了山河锥,从此山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改造完毕重新做人……不,做鬼之后再出来,他发现自己从­阴­谋家变成了个傻子——连人话也听不懂了。

全世界能和他交流的人只剩下了汪徵一个,而瀚噶族土语虽然是汪徵母语,可她毕竟只说了不到二十年,剩下的三百多年都生活在普通话环境里,当桑赞发现汪徵和外面的人人鬼鬼交流明显比和自己说话要顺溜得多的时候,他就决定开始发狠学说话了。

桑赞是个狠角­色­,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能给一锅药死,决定­干­什么,就是不遗余力——他在这半个月间,几乎是昼夜不息地在汪徵耳边念叨汉语拼音,险些把成了鬼的汪徵念出神经衰弱来,终于,他开始慢慢掌握了普通话的发音规则,乃至于可以学舌,甚至自发说出一些简单的对话了。

桑赞­操­着他那口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普通话,大着舌头广播通知:“格兰说年底除了年……年‘总酱’之外,还有福娃费,让……让诸位提前准备好发、发面。”

他背得不熟,显然是半懂不懂地纯模仿。

林静问:“阿弥陀佛,准备发面­干­嘛,年夜饭要蒸包子吗?”

桑赞比比划划地说:“不是雹子,是‘发面’,最号是‘胶东费’……”

“赵处说今年年终奖以外一人添五千的福利费,这周末之前到我那取,下礼拜都把发票给我,最好是交通费,能开来劳保的发票也行。”汪徵急匆匆地从楼上飘下来,瞪了桑赞一眼,“话都学不清楚。”

桑赞看着她,显得严肃得有些凶狠的脸柔和了下来,闷闷地傻笑,然后小心翼翼地去拉她的手。

“别捣乱,我正忙着呢。”汪徵小声斥责了一句,又问,“赵云澜又找哪个姐夫联谊去了,我这有一份文件急着找他签字呢。”

桑赞忙说:“我……我送……”

汪徵连忙一抬手躲开他:“送什么送,你再把他那些脑满肠肥的姐夫给吓着。”

桑赞也不反驳,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看她趁着天黑在楼道里跑来跑去、手忙脚乱的忙碌模样。

汪徵转过身,低声用别人都听不懂的话和他说了句什么,桑赞脸上就露出平静又满足的笑容,仿佛有种一切都尘埃落定的超脱感。

“老娘最讨厌这些在别人面前秀恩爱的,尤其还是这种用番邦话秀的,狗眼又瞎了一次。”祝红低气压地念叨了一句,“最近鬼见愁消停了,又换成他们俩了!”

林静:“善哉善哉,女施主不要羡慕嫉妒恨。”

祝红抬手要打他,就在这时,她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祝红顺手接起来:“喂你好……哦,在哪啊?”

她一打手势,把下班正准备开溜的众人都留住了,只见祝红从办公桌上摸出一打便签纸:“嗯,你说……黄岩路黄岩寺医院是吧,行,我跟他们说——哦对,你晚上有空回一趟办公室,汪徵说有好多东西需要你签字。”

大家都听出来了,这是他们赵处,祝红挂了电话,郁闷地吐出口气:“来,根据我处一贯工作风格——白天不­干­活,晚上穷加班,在过了下班时间五分钟以后,咱们坑爹的领导来电话说有活了。”

林静闻听这话,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开门,光速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祝红把写了地址的便签纸往墙上一贴,用围巾遮住脸:“寒冬腊月的,人家女孩子又怕冷……”

大庆紧接着跟上:“老猫还没有羽绒服呢。”

一排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反应不及的楚恕之,楚恕之面对着这些混账同事,千言万语只汇聚成了一句话:“他妈的。”

十分钟以后,楚恕之坐着郭长城的车,走在了去往黄岩寺的路上。

47

47、功德笔 ...

楚恕之虽然不大和郭长城说话,但是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他都无不恰到好处地露上一手,在郭长城“幼小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郭长城认为,领导虽然也厉害,但平时总是比较亲切,Сhā科打诨惯有烟火气,他的角­色­顶多算个父兄,再厉害的人,近距离也没什么神秘感了。

而楚恕之不一样,楚哥,他绝对是个只可远观的“世外高人”。

郭长城像网上的“新人入职场行为规范”里教的那样,随身带着一个小笔记本,屁颠屁颠地跟着楚恕之,一句话不敢多嘴,看见什么都想记下来。

两人一进医院,就看见个年轻的小警察在门口等着,双方亮了证件,一同往病房里走去。

接待他们的这位叫小王,一边走一边说:“我们领导也在里面呢,刚才和赵处打电话沟通过了,这个事情节特别恶劣,家属报警,说是有人恶意贩卖有毒食品,中毒的那个在里面躺着,到现在,医院也没查出来他中了什么毒。”

楚恕之问:“食品中毒?是什么食品?”

“水果。”小王说,“据说受害人头天晚上下班,还没来得及吃饭呢,据家属说,他就啃了个在路边买的橙子,刚吃完,人就歇菜了,赶紧给送医院——我就听说过往水里下毒、往食品里掺添加剂的,还真头一次碰见往水果里下毒的。”

他说着,一推病房的门,里面立刻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郭长城吓了一跳,踮起脚尖,从楚恕之身后探出头来。

只见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大概有三四十岁,正在床上不住地挣动,医生护士好几个人,合力才按住了他,旁边还有个哭哭啼啼的女人,大概是家属。

病床上的男人死死地攥住一个医生的手,险些把那大夫的手给拽脱皮,用一种异常神经质的声音哀嚎:“我的腿,我的腿断了……我的腿!啊!啊!”

他连哭再嚎,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

“救命啊!救救我啊……我的腿断了……疼死我了,救命……疼啊!”

“腿?”楚恕之侧头问小王,“你不是说他食物中毒吗?腿又是怎么了?”

“好好的,”小王说,“连块淤青都没有,拍了片子,也没检查出问题——就这才让人费解呢。”

楚恕之走过去,拍拍一个小护士的肩膀,让她让了个地方出来,然后抬手翻了翻那男人的眼皮,又盯着他的瞳孔研究了一阵,随后检查了他的两耳后,最后低低地念了句什么,伸手做了一个抓的动作,而后把攥紧的拳头放在男人的胸腹处,用力按住。

那不住挣扎的男人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楚恕之俯身问:“现在还疼吗?”

男人好容易喘过来一口气,感激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旁边的医生护士都以一种看邪教组织的眼神看着他们。

于是楚恕之毫无同情心地松开了手,丝毫也不顾身后再次响起的惨叫,转身对郭长城说:“看完了,走吧,回去写报告。”

郭长城:“……”

这就看完了!那个……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巍当天的选修课时间是在晚上,看着最后一批学生离开,他才收拾自己的东西,回了人间的住所,一路上情不自禁地拿起手机来看了几次……就好像他很关心时间似的。

他的手机只有三个功能,打电话、发短信和看时间,游戏是手机自带的,他从来没玩过。

沈巍不喜欢这个东西,他始终觉得书信更方便,急事可以写便条,不急就徐徐道来,写长一点也没什么,不像打电话,当他想起这东西要按时间收费,就觉得好像有人盯着他说话一样,心里感觉十分别扭。

而拆信本身也是一种饱含期待的快乐,尤其来信人对他而言十分特别的时候,只有对方手写的字迹才能激起最深的思念,那些书信都是能经久地收藏的。

可惜赵云澜从不写信,他连签收快递都嫌名字笔画多麻烦,每次只稀里哗啦地画一个鬼画符一样的“赵”,就把人打发走了。对斩魂使”是让送信的傀儡捎口信,对“沈巍”则是没完没了的短信轰炸。

手机短信上冷冰冰的印刷体字迹看起来和电讯公司通知余额的没有任何区别,沈巍虽然一条也没舍得删,但总是觉得不习惯……不过眼下不用不习惯了,因为雪山回来以后,赵云澜就再也没有­骚­扰过他了。

这样也好,沈巍想着,凡人一生不过几十年,对他而言,不过须臾弹指的光景,而后人死如灯灭,今生种种都不在话下,到那时候,赵云澜就会重新忘记他。

沈巍转身推开自己那始终关着的卧室门,门开的瞬间,里面的灯就自动亮了起来。

只见那屋里没有床,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墙上有几幅画像,看装裱已经很有些年头了,画得都是一个男人,正面,侧面,背影,身上的衣装打扮按年代排,历朝历代都不一样,然而人却总是那一个,连眉宇间最细微的神情都细致入微,生生世世没有变过。

再后来,陈旧占地方的画像变成了一张一张大大小小的照片,少年时候,长大之后……有的在笑,有的在皱眉,有的在和别人说话打闹,还有一张被蹿起来的猫扑到头上,他缩着脖子躲藏叫骂的。

全部都是赵云澜,只有他一个人。

沈巍觉得,有些事,终归只是他一个人知道、一个人记得就好了,等到时机成熟,他也会一个人消失,最好谁也注意不到——因为他本就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人。

在那之前,沈巍唯一能放纵自己的事,就是偷偷地在那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多看他几眼。

他会趁着深夜潜进赵云澜家里,可是那人警惕­性­很高,他也不敢久留,好在最近赵云澜饭局多,大多数时候到家都已经是半醉,他才敢稍稍走上前一点。

悄无声息地来,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沈巍留恋地看了一眼满墙的照片和画像,转身消失在了一片黑雾里。

他飞快地掠过黄泉路,奈何桥头有大判官带着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等一众鬼差迎接。

判官是个面白微胖的中年人,慈眉善目,并不可怕,见了沈巍,也是一副毕恭毕敬、笑容满面的模样:“大人,十殿阎罗有请。”

在荒疏而哀嚎遍地的奈何桥边,沈巍清秀的眉眼显得有些冷,他对着众鬼差微一点头,眼皮也不抬,只是客套地说:“有劳。”

判官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说:“上次送因果册给令主,确实是我们思虑不周,乃至于险些泄露了大人的形迹,我们也都实在是愧疚万分。”

沈巍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险些把判官的冷汗给看下来。

于是这老头立刻卖乖说:“但是当年和昆仑君有关的一切记载都已经收拾­干­净,小神保证,绝无半分泄露,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摸索不着,令主如今身在人间,只要那鬼面的嘴紧,他是绝对不会知道任何事的。再者令主光风霁月,鬼面那样的污秽之人,恐怕也是不敢‘惊醒’他的。”

沈巍轻轻地笑了一下,带着说不出的讥诮,并没说什么——他实在没什么好听的话可说。

判官­干­笑了一声,抬起袖子擦了擦汗。

他自己也觉得地府明目张胆地把因果册送给赵云澜这事,办得实在不高明,可又能怎么样呢?

说了算的又不是他。

他上面压着十尊大神,他们甚至还示意他暗中打探一下斩魂使心里是怎么想的,有没有立场不坚定的意思——人家斩魂使虽然不言不语,总一副温良恭俭让等人算计的模样,可心里跟明镜似的。

谁也不傻,他老骨头一把,一点也不想试试那斩魂刀快不快。

再说,真惊醒了那位大神,人家就会跟他们坐在一条板凳上?

他当年获罪受贬,可不就是因为太过离经叛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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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功德笔 ...

“出去调查情况回来需要写一份例行的简报,我打字比较慢,你来吧。”楚恕之倒了杯茶水,优哉游哉地往靠椅上一坐,“我口述。”

郭长城立刻正襟危坐在电脑前,就好像马上要­操­刀一个大项目的­操­盘手。

特别调查处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飘来飘去的魂,刑侦科在一片漆黑里亮着唯一一盏灯,就像夜半三更的大海中独树一帜的灯塔。

两人坐下来没多久,门就被敲响了,楚恕之叫了进之后,一个热腾腾的大托盘飞了进来,仔细一看,原来它还不是凭空飘进来的,端着托盘的是个没有头的人,短了一截,所以被大餐盘挡住了。

托盘里放了两幅餐具,四菜一汤并两大碗米饭,无头鬼双脚悬空,轻飘飘地飞进来,又轻飘飘地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不知从哪摸出一包猫粮,把大庆的猫食碗填满了。

大庆保持着端庄的坐姿,矜持地点点头说:“多谢——再给本座添点特浓的牛­奶­就更好了。”

……某些电视剧真应该在片头标注:弱智儿童和大傻肥猫需在成|人的陪同下观看。

无头鬼飘飘悠悠地停在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瓶牛­奶­,给大庆大爷满上了。

郭长城已经习惯了光明路4号的环境,慢慢地,他发现人和鬼之间的差异并没有很大,有些鬼心肠很好,比如每次有人加班写报告,这位没有头的兄弟都会贴心地送上一份热腾腾的大餐,让头天从邮局出来后身上就剩下二十块钱的郭长城感到了春天一样的温暖。

吃过饭,楚恕之慢条斯理地喝着热茶,对郭长城说:“大概是这么个意思,格式呢,你找以前的报告自己调整,语言稍微组织一下——那人中的不是毒,而是死灵的怨咒……嗯,怨念的怨,受害人下肢有疼痛难忍状况,下咒的死灵很可能是因外伤而死。受害人印堂发黑,双目生赤,眼皮下有因果线,但不深,耳后有黑­色­功德印,但极浅,应系与下咒死灵没有直接关系之人,罪不至此,初步判断,该死灵很可能有严重违法行为……”

郭长城瞪着眼,两只爪子开始撂在键盘上躺尸了——听不懂,完全跟不上楚恕之说的。

楚恕之叹了口气,伸长了两条腿,回头问这个眼巴巴的弱智儿童:“行吧,哪不明白?”

郭长城:“什么是因果线?”

把脸埋在牛­奶­里的大庆抬起头,黑毛上沾了一圈白胡子,听见这话连嘴都没顾上舔,就着颇有吃货特­色­的白胡子火冒三丈:“赵云澜是怎么回事?我看他每天不是醉生梦死就是利欲熏心,还­干­点正事不­干­?新员工培训是不是到现在都没做?这小子怎么狗屁也不知道?!”

楚恕之不能任凭一只猫谩骂领导,只好说:“赵处最近在忙拆迁的事,如果这事能落定,咱们明年就能搬到有大花园的私家别墅里,你可以有一个挂在树上守着鸟窝的大猫屋。”

猫大爷顿了顿,火气略消,过了一会,它决定看在守着鸟窝的大猫屋的份上,勉强接受这个理由,颤了颤胡子,它不屑地对郭长城解释说:“因果线就是前因后果嘛,譬如说你走在大街上,一个歹徒冲出来,无缘无故地把你杀了,这就是之前没有因果,也就没有因果线。一个歹徒冲出来,发现你挡住了他的路,所以捅了你一刀,把你杀了,因你挡路在前,时也命也,所以勉强算有因果,但这样的因果线就很浅,基本用手一抹就掉。一个歹徒冲出来,发现你就是那个和他老婆偷­情­、促使他报复社会的­奸­/夫,于是怒而­干­掉了你,这样的因果线手抹不掉,但也不会特别浓重,表示虽有关联,但罪不至死,也就是因果不匹配。一个歹徒冲出来……”

已经被歹徒­干­掉了好几次的郭长城忍不住说:“发现我就是他的大仇人,就是他打算杀的那个人,一刀捅死我,这样因果线就比较深了是吧?”

大庆摇头晃脑地说:“孺子可教。”

郭长城问:“那……那功德印又是什么?”

楚恕之接着说:“有功德和罪孽的人,耳后会有标记,比如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了另一个人,即使警察没查出来,他也没遭到法律惩罚,耳后也会因此留下一个黑印,过去说‘损­阴­德’就是这个意思。”

至于有大功德的人……楚恕之看了一眼郭长城,他能看见郭长城耳后有明显的白印,散发着厚重而柔和的光,只不过这种光芒并不是谁都能看见的,即使开了天目,也要在眼中凝聚十分的注意力才瞧得见。

郭长城若有所思:“黑印是像沾了煤灰的手印吗?”

楚恕之一愣:“你见过?”

郭长城点点头,把头天晚上撞人的事说了。

大庆听了,嗤笑一声:“被­肉­眼凡胎的路人随便一瞥都能看见,那家伙大概离天打雷劈差不多了。”

见郭长城又迷茫,楚恕之于是解释说:“人的功德印­肉­眼看不见,你碰见的那个大概不是人。修行的妖物之所以不敢随便害人,就是因为被功德印辖制,功德印黑到一定程度会引来雷刑,五雷轰顶可不是好玩的,到时候别说被罚的妖物,就是同在一个地区的其他小妖不小心,都会被牵连。所以为了怕祸及他人,防止这样的害群之马出现,每年年底群妖夜宴,妖族都会清点功过,有太出圈的,他们族内会先自行处理。”

郭长城听得半懂不懂:“那人­干­坏事多了也会被雷劈吗?”

“不会,”大庆翘着尾巴跳到地上,拱了拱后背蜷缩成一个毛球,窝在散热口后面吹暖风,“你没听说过‘修桥补路瞎眼,杀人放火儿多’么?人间有人间的法则,大多数人有今生没来世,一生那么短,没等因果实现就过去了,一个个命如蝼蚁,天道也懒得管,所以有时候,凡人修功德也没什么用……不过可能好事办得多了,偶尔也会运气好吧,但是也不一定,比如你功德就挺厚实,照样是个命苦的小白菜。”

郭长城幼年丧父丧母,孤儿一个,天资差­性­格软,虽然赵云澜一直开玩笑说带着他容易走狗屎运,但公平地说,郭长城福泽并不深厚,长了个肩宽背厚的薄命相。

“真的?我也有功德?”郭长城听见这话,诧异极了,“我命苦?没有啊,我命挺好的,就是自己不大争气。”

他觉着自己没能耐没本事,从小姑姨娘舅都觉得他可怜,宁可少了自己孩子东西,也没克扣过他的,因此比同龄人显得还要家境优渥,长大以后依然是废柴一棵,却被二舅硬塞进了这么好的工作单位,领导和同事们都很照顾他,居然还任凭他留了下来——这还不算命好吗?

黑猫快要闭上的眼睁开,看着郭长城,碧­色­的眼睛里有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

还没等它发表出什么见解,赵云澜忽然带着一身寒气和酒气走了进来,哑声问:“简报写得怎么样了?”

“哦……”郭长城刚开口,还没来得及汇报,就看见赵云澜突然对他摆摆手,踉踉跄跄地冲进了卫生间,吐了。

楚恕之和郭长城赶紧跟了上去,大庆“啧”一声,慢腾腾地从身子底下把胖爪伸出来,左摇右晃地走过去:“愚蠢的人类。”

愚蠢的人类脸­色­惨白地捂着胃靠在一边,楚恕之拍拍他的背,吩咐郭长城:“怎么喝成这样——小郭,倒杯温水来。”

赵云澜吐过一次,漱了口,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苦笑了一下:“一帮孙子合伙灌我一个,我有什么办法?”

楚恕之:“别放屁,你真不想喝谁灌得动你?”

赵云澜扶着墙往外走去:“刚失恋,还不让人借酒浇愁?”

“哎哟,沈教授还是不要你啊?人民教师眼光果然不错,群众表示喜闻乐见。”大庆从他腿边上蹭过去,“哎,年底查得紧,你不会酒驾吧?酒驾要蹲局子蹲半年的。”

赵云澜言简意赅地对这胖子说:“滚!”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以一种死狗一样萎靡的坐姿说:“小郭去叫汪徵,把要我签字的东西都拿过来,老楚跟我说说这是什么事。”

楚恕之三言两语地把并不复杂的事件交代清楚了,赵云澜想了想:“那这样吧,今晚赶一赶,把报告赶出来,我等着,写完我直接盖章扫描上传,明天争取能收到回复,省得再耽搁一天。”

楚恕之是没什么问题的,反正刚才把苦胆都吐出来的也不是他。

后来下楼来的汪徵给他倒了一杯蜂蜜水,她究竟拿了什么东西过来,赵云澜没看,实在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不管不顾地拿起笔乱签一通,然后对汪徵和她背后灵一样的男人挥挥手:“别在苦逼单身汉面前秀恩爱,快给我滚!”

等楚恕之和郭长城把初步研究报告搞出来交给他签字盖章的时候,赵云澜已经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觉了。

大庆用爪子在他后背上一阵拳击才把他叫醒,大庆问:“忘了问你了,我的临鸟窝超豪华树上猫屋呢?”

赵云澜迷迷糊糊地说:“……死胖子,真想杀了你吃­肉­。”

大庆“蹭”一下跳上他肩膀,冲着他的耳朵一阵咆哮:“喵!混蛋!我的豪华猫屋呢?!我的豪华猫屋呢?!”

赵云澜:“……”

他拿起放凉了的水一饮而尽,揪着肥猫的短脖子把它拎下来扔在了一边,抹了把脸,清醒了些:“基本上敲定了,快的话估计明年秋天就能搬。”

黑猫听了,顿时一改嚣张态度,谄媚地蹭蹭他的手:“那是,咱们领导就是能­干­,那什么……临着的鸟窝吧,最好是里面有鸟蛋的……”

赵云澜屈指把它的大脑袋弹开,并在桌子上擦了擦手。

“死猫,”他冷冷地说,“掉我一手的毛。”

说完,他不等大庆炸毛,就飞快地签了字站了起来:“那我走了,今天辛苦你们俩了。”

楚恕之:“哎,等等,你怎么来的?”

赵云澜:“打车,我再打车回去。”

郭长城好心好意地说:“这么晚了,天又冷,咱们门口这不一定打得着车,不如我送……嗷!”

楚恕之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脚,然后以迅捷无比的速度蹿起来,把赵云澜按在椅子上,用无影手从赵云澜兜里摸出手机:“沈老师应该已经放假了嘛,我找他来接你。”

赵云澜:“……”

这熊汉子不会想知道他是在把谁当车夫的!

他伸出手去抢自己的手机,楚恕之敏捷地跳开,指挥郭长城:“哎哎,快按住他按住他,都醉成什么德行了……他看你那眼神完全不对劲,我可不相信沈老师这么长时间都不松口。”

赵云澜被郭长城和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庆合伙按住……大庆还尽忠职守地一ρi股坐在他肚子上,险些把他们领导坐得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过去。

赵云澜:“不是,算我求求你了,别添乱了好不好?”

楚恕之冲他挑挑眉,沈巍的声音已经从电话里传来了:“云澜?怎么了?”

刚响一声就接了,从自己亲爹那都捞不着的待遇,楚恕之冲赵云澜比划——赵处,你牛逼嘛!这哪算失恋了?

楚恕之轻咳一声:“哦,沈老师,是我。我们领导今天喝多了,逮谁熊抱谁,弄得办公室­鸡­犬不宁,您看,您能辛苦辛苦,过来把他领走吗?”

赵云澜抄起一个笔筒,冲着楚恕之的脑袋就扔过去了,楚恕之仰面躲过,对电话那头说:“不不,没什么,那醉猫砸东西呢,嗯……好好,我们照顾他,您可快点过来,光明路四号二楼刑侦科,一会见!”

赵云澜指着他:“……你们这些贱人。”

大庆晃悠着尾巴:“就贱了——傻大个,你能怎么样?”

郭长城作为最无辜的帮凶,在赵处的眼刀下,只好展开鸵鸟大法,又把自己蜷缩成了一朵瑟瑟发抖的蘑菇。

没多久,沈巍就赶来了。

他才抬手敲了一下,刑侦科办公室的大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个人猝不及防地被扔了出来,沈巍赶紧一把接住,赵云澜就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站都站不稳的赵云澜还颇有战斗­精­神,指着办公室里的楚恕之说:“小贱人,你给我等着。”

楚恕之从他的苦瓜脸上挤出一副笑容:“哎哟,可吓死我了。”

沈巍顿时哭笑不得,按下赵云澜颤颤巍巍的手:“行了行了。”

赵云澜不知是真晕了,还是觉得见到他尴尬,在借着楚恕之转移注意力:“我今天不收拾你,你都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然后又要挣开沈巍扑过去。

沈巍叹了口气,对屋里的几个人点点头:“打扰了,那我把他带走了。”

说完,他一手揽住赵云澜的腰,另一只手攥住赵云澜的手腕,不让他张牙舞爪地乱扑腾,硬是把人给拖走了。

大庆站在门口,意味深长地看着远去的两个人,突然说:“我有种被逆了的微妙感,咱们头儿这么贱的货,应该不会……嗯,同志们,你们怎么看?”

楚恕之照着它的肥ρi股给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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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功德笔 ...

赵云澜的心情其实也十分微妙。

他确实是喝多了,走路也确实不大稳,不过之前已经吐过一场、睡过一觉了,眼下酒劲在慢慢消退。

只是楚恕之说他喝得不分东南西北,他也就­干­脆顺水推舟,表现出一幅不分东南西北的模样,假装半睡半醒地靠在副驾驶上挺尸。

沈巍人上楼接他,车却特意留着没熄火,以便保持着里面空调的温度,赵云澜一上车就感觉到了。

沈巍坐下来轻轻地推了推他:“醒醒,到你家再睡,外面容易着凉。”

赵云澜装死给他看。

于是他就听见旁边的人叹了口气,沈巍见叫不醒他,只好俯身给他系好安全带,两人之间近得叫赵云澜能闻到沈巍身上的味道,与身为斩魂使时带来的寒冷不同,他身上有一股刚洗过的衣服留下的肥皂的味道——斩魂使剥落了他一层人鬼同惧的黑袍,里面的人却是这样­干­净柔软。

接着,沈巍又掏出一瓶矿泉水,倒进一个小杯子里,杯子在他手里晃了两圈,原本冰凉的水顿时冒出了温暖的白雾,他把杯口凑在赵云澜嘴边:“多少喝一点。”

赵云澜微微睁开眼,黑成一片的车里仿佛只有沈巍的眼睛里有光,明亮得恰到好处,既不黯淡,又不灼人。

赵云澜心里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他凑上去,就着沈巍的手喝完了这一杯水。然后沈巍从座位下面找出一条毯子,严丝合缝地盖在他身上,又调高了车载空调的温度,这才平稳地把车开了出去。

赵云澜闭着眼靠在车座上,心里却一直是清醒的……他似乎已经很久没在这样寒冷的夜里,有这样温暖的感觉了。

从大雪山回来之后的这半个来月,他一直也没有联系过沈巍。

可每天定时定点­骚­扰,以及随时关注他喜欢的东西几乎已经成了赵云澜的习惯,打破习惯必然是痛苦的,他不由得借着年底的由头过得颓废了些,然而纵然人是社会动物,过度的社交也会让一个人疲惫。

不是衣香鬓影,有时候就显不出形单影只。

倒贴给他的男男女女从来不少,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乐于与人暧昧不清,以便保持良好的自我感觉。可是自从断开了和沈巍的联系以后,赵云澜开始总是忍不住把别人和沈巍比较,结果越比较越是索然无味——他们谁也没有那样浓重到值得细品的书卷气,谁也没有那样眉目如画的模样。

赵云澜觉得自己简直是一夜之间成了个清心寡欲的老和尚,连有一天饭局上他们为了助兴,花钱托中介请来了一个他一直都很喜欢的小­嫩­模,都提不起他丝毫的兴趣来——大庆作证,他还十分猥琐地用那小­嫩­模的泳装照当过一段时间的电脑桌面呢。

而每每醉生梦死到最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他居然会想起那天胃病犯了,死皮赖脸地留沈巍在他家待了半天的事。

他们一起看片子,偶尔交谈,中途他看腻歪了,就默不作声地拿起自己看了一半的资料翻开,两个人各­干­各的,谁也不吵谁,然后沈巍会塞一个靠枕放在他身后。

那其实是他一直以来都隐隐向往的生活方式——谁也不嫌谁话少,谁也不会烦谁,谁也不会整天追在谁身后搞些幺蛾子,今天要陪看电影,明天要送花,他们互不相扰,却绝不冷漠……就像本来就是生活在一起、自成一国的那样。

赵云澜活到了这把年纪,智商与情商发展基本均衡,肚子里不缺件,他自然知道,当一个男人从另一个人身上看见的不是腰细腿长屁/股翘,而是一种近乎对家的平静的渴望时,那就绝不是欢场上的­色­/欲熏心了。

要不是因为这样,他说不定开句玩笑,就和斩魂使把这件事说开、了结了。

可他偏偏舍不得。

赵云澜一想起大雪山中,在破破烂烂的小屋里,午夜梦回时撞上的那双眼睛,他就觉得要是就这么“了结”,他说不定一辈子都会悔不当初。

赵云澜的狗窝距离光明路4号不算远,以至于他还没来得及从复杂的心绪里纠缠出来,这段路就在他的扼腕中结束了,沈巍一路扶着他进了门,帮他脱了外衣挂好,又把他放在床上,转身去卫生间找湿毛巾。

尽管赵云澜看起来烂醉如泥,但沈巍还是非常规矩,只是细细地给他擦了脸和手脚,别的地方一毫米都没敢碰,就替他拉好了被子,把毛巾挂在一边,然后习惯­性­地给他收拾了垃圾,放在门口,打算离开的时候顺便带下去,又捡起了满地乱扔的衣服,装进赵云澜扔在门口的洗衣袋里,贴了张便条提醒他第二天记得送洗。

他甚至非常细心地把赵云澜床头柜上的半杯水拿走,以防他半夜睡得不踏实伸手打翻。

赵云澜听着那人轻手轻脚收拾房间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心里的纠结不但没有找到解决方式,反而更加乱麻。

沈巍是把他放在心上的,赵云澜感觉得到,他这一辈子,除了他的父母,其他人要么对他有所求,要么就是依赖着他,还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把他放在心上过。

……哦,大庆不算人,它是个臭脾气的死肥猫。

等沈巍做完这一切,他发现方才还迷迷糊糊地睁了下眼的赵云澜似乎已经睡死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他显得那么安静,沈巍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没舍得走,站在床边贪婪地看着他。

“卧槽,”装睡的赵云澜心里血流成河地想,“求求你别看了,要走快走吧,这是要了我老命了。”

斩魂使没听见他的心声,老天爷也没听见他的心声,过了片刻,沈巍就像受到了蛊惑,慢慢地弯下腰去,凑近赵云澜,直到脸上已经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赵云澜以过硬的心理素质维持了挺尸的状态,然而他清晰地感觉到,这状态就快崩溃了。

就在这时,沈巍终于忍不住,双手撑在他身体两侧,轻轻地在赵云澜的嘴­唇­上碰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触即放,他闭上眼睛,好像从这样简短的触碰中得到了极大的慰藉。他的­肉­体上传来阵阵雷鸣一般的心跳,有那么一时片刻,沈巍几乎觉得自己是个人了,在昏暗的灯光下从心爱的人身上偷得一吻,心里欢喜而又甜蜜,哪怕在此时死去,他也都会毫无怨言。

赵云澜脑子里忽然一阵空白。

他心里那根吊着千钧的头发丝绷到了极致,在那一刹那无声地断了,赵云澜那被酒­精­点燃的脑子异常清醒地想:“斩魂使?斩魂使怎么了?我看上了就是我的,其他都给老子完蛋去!”

于是“睡死”的赵云澜突然伸出手抱住沈巍,沈巍猝不及防,大惊之下被他一把拽倒,随后赵云澜翻了个身,半压在了他身上。

赵云澜的呼吸间还有微微的酒气,可是眼神却是清明的,他定定地看着沈巍的眼睛,轻声问:“大人,你­干­什么呢?”

沈巍张张嘴,尴尬得无以复加,更加无言以对。

赵云澜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伸手轻轻地捏住沈巍的下巴:“我一直以为大人是个君子,谁知道你也会半夜三更地偷偷亲别人,还亲得这么不专业。”

随后沈巍听见了他闷在胸口里的笑。

直到赵云澜的亲吻落下来,沈巍都还是傻的,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在一场荒诞又美好的梦里,情不自禁地伸手用力地回抱住赵云澜的身体。

那男人的吻技高超,挑逗意味十足,好像漫不经心地就能让他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而后赵云澜轻轻地撑起一点身体,两人几乎是鼻尖相蹭,沈巍听见他轻轻地说:“专业水准最起码应该是这样嘛。”

沈巍说不出话来。

赵云澜的领口扯开了两颗扣子,露出修长优美的锁骨,传来已经只剩了残香的古龙水的味道,轻轻一扫,就封住了沈巍所有的言语,他简直已经分不出究竟是谁醉了。

赵云澜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拂开他额前乱发:“我问你,这么长时间,你一直躲着我,又不肯躲开些,究竟是因为很久很久以前与我熟识,做过对不起我的事,还是担心人鬼殊途?”

沈巍一震,目光重新清明起来,一把推开他坐起来,脸上一点的血­色­也褪去了,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收紧了。

赵云澜侧过身,半靠在床上,拉过他的手,一点一点地将他的拳头掰开:“你啊,可真够能和自己较劲的。要是第一个原因,那我现在说了,无论发生过什么,咱俩之间都一笔勾销,以后你不提,我更不记得,至于第二个……第二个不是扯淡吗?活人也会死,说不定我哪天就……”

沈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沈巍终于还是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

赵云澜叹了口气,翻身起来下床,他言语间看起来很清醒,谁知道脚一触地就没站稳,一ρi股坐在了地上,他抱着脑袋抱怨了一声:“卧槽,十个小蜜蜂在我眼前飞。”

沈巍赶紧伸手扶起他:“我以为你没醉,摔着没有?”

赵云澜眼下正处于一种有逻辑、但直线是走不出来的微妙状态里,不然也不会这样直白大胆。

他摇摇头,蹲下来拉开床头柜,从最底下翻出了一个塑料的文件收纳袋来,拍在沈巍的面前:“打开。”

沈巍迟疑了一下,接过来翻开,却发现其中夹了一张房产证,那正好是一处龙城大学大学路附近的一处花园洋房……他这样下本,原来这段时间穷困潦倒也是有原因的了。

赵云澜收了调笑的嘴脸,靠住床头柜,­干­脆伸长了两条腿坐在了地上,抬起头,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

他沉默了有一根烟的工夫,才低声说:“这是我们去大雪山之前过户的,我原本想着,那地方交通方便,居住环境也不错,又正好在龙大旁边,要是你肯跟了我搬过来,以后上班就不用开车了,平时早晨还可以晚起一点,等明年,我会想办法把特别调查处也弄到那边去。房子挺大的,两个人住肯定是有些空,不过可以给你留一个大书房,你可以带学生回家,我也时常能请些朋友来玩……我还想养条智商低一点的大狗,偶尔挑拨它跟大庆来个猫狗大战什么的当贺岁片看……”

沈巍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塑料的收纳夹簌簌作响。

赵云澜轻轻地笑了笑:“谁知道一次大西北走回来,居然发现是大人你——你眨眼就能从东城到西城,还开什么车?起什么早?早知道我就不多此一举了,那破房子弄得我都快没钱过年了。”

沈巍缓缓地低下头,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那人的目光似乎一如往昔,戏谑去了,就只剩下藏得极深极深的温柔,让人吉光片羽地抓住一角,就忍不住溺毙在里面。

沈巍觉得自己像是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快乐得要飘起来,一半深深地沉在千丈深的黄泉底,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快要疯了。

数千年的寂寞萧疏都没能让他疯狂,那人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却让他大起大落、情难自已。

怨不得古人说: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神魂颠倒,哪里还记得今夕何夕?

50

50、功德笔 ...

沈巍心神巨震,险些没能把持住。

他才知道,千年以来自己这样过来,并不是无知无觉,也并不是不委屈的,赵云澜那些话从来只在他梦里出现过,他一方面心知肚明,这都是不可能的,一方面又忍不住地心怀期冀。

期冀就如同一根吊命的蛛丝。

他因这人而生,又因这人而一路走到今天。

然而能击垮最坚硬的心的,从来都不是漫长的风刀霜剑,而只是半途中一只突然伸出来的手,或是那句在他耳边温声说出来的:“回家吧。”

他有一瞬间很想质问,为什么偏偏他是斩魂使?为什么朝生暮死的蝼蚁尚且能在阳光雨露下出双入对,风餐露宿的鸟雀尚且能在树枝间找到个栖身之地,天地之间,他生而无双,却偏偏没有尺寸之地是留给他的?

每个人都怕他、卑躬屈膝地算计他,甚至处心积虑地想要他死。

他生于混沌、暴虐和凶戾,总有压制不住心里杀心的时候,杀意如潮,他想把那些人一个不落地全都斩于刀下。

可那……不行,他到底还是无声地守住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承诺,算而今,已经有不知几千年光景,不敢有分毫叛离,因为那几乎是他与那人之间唯一的联系。

赵云澜看见沈巍的眼睛都红了,就仿佛下一刻要滴出血来。

不知过了多久,沈巍才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

他听见沈巍轻如耳语地说:“我是不祥之人,会伤了你的。”

赵云澜轻佻地挑起嘴角,两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好啊,你要不要试试看是你的攻击力强,还是我的血比较厚?唉,照你的意思找个吉利的,我应该弄一只招财猫来结婚,咳……不用这么重口吧?”

沈巍没听出他的玩笑,更没打算接下去,手掌几乎要被他自己掐出血来,他终于忍不住脱口说:“你怎能……怎能这样逼迫我?”

赵云澜的笑容渐渐淡去,转身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他第一眼看见沈巍就觉得喜欢,原本还以为自己只是偏爱这种类型,却一时忽略了那仿佛与生俱来的亲切感,斩魂使的前因后果,赵云澜还没来得及查明白,却总是不忍心开口问他。

因为他总是觉得沈巍心里好像压了很多的苦,不然为什么他每次身披黑袍出现的时候,身上都会带着那么多的寒意呢?

他难道就不冷么?

“对不起。”赵云澜沉默了一会,轻轻掰开沈巍的手指,窝在手心里,然后俯身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随手把那贵重无比的房本扔在了一边。

沈巍闭上眼睛,觉得自己非常无耻。

要躲为什么不躲得远一点,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待在黄泉下,那么哪怕赵云澜活个十生九世,两人也绝对碰不上,对方可能压根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可他偏偏忍不住、受不了。

他认为自己简直就像一个不知廉耻的­婊­/子,故意搔首弄姿地站在当街,等别人来了,他又要装出一副三贞九烈、欲拒还迎的嘴脸给人看。

他一直厌恶自己的心,至此强烈到了极致。

赵云澜侧身在床上躺下,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茓­,这时,他低低地说:“我别的东西也有,只是你可能大多都看不上,只有这一点真心……你要是不接着,那就算了吧。”

这句话像是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了沈巍心上,他想起不知多久以前,有一个人也是在他耳边,也是这样似乎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难得地沉下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富有天下名山大川,想起来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就是一堆烂石头野河水,浑身上下,大概也就只有这几分真心能上秤卖上两斤,你要?拿去。”

一如往昔,历历在目。

他忽然一把抱住赵云澜,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他的骨头都掐得“咯咯”作响,埋首在他颈边。

豪放的人在心中郁结的时候,总是放声大哭或仰天长啸。

而沈巍,只是越过赵云澜的肩头,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腕,他也不知下了多狠的口,手腕上立刻就一片鲜血淋漓,伤口几乎见了骨。

他却依然似乎感觉不出疼。

十万丈幽冥全都压在身上,他流不出眼泪,可疼到了极致,大概就只好流血。

赵云澜闻到了血腥味,立刻感觉到不对:“沈巍!你­干­什么!放开!”

沈巍却只把他扣得更紧。

人一生不过几十年,转瞬就过去,仿佛浮光掠影,沈巍忽然想,难道自己就连这么一点罅隙间的光­阴­都不配有吗?

“沈巍!”沈巍晃神的时候,赵云澜终于挣扎着别开了他的手,猛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的床单竟然都已经被染红了,立刻愤怒了,险些把沈巍当成郭长城骂,“你脑子有坑吗?!老子就他妈是个猪八戒,也没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你摇头我说什么了吗?我说什么了吗?你至于就直接血溅三尺吗?!”

接着,他暴躁地想跳起来,去翻自己的家用医药箱,沈巍却忽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了他。

“我接住了。”

赵云澜听见沈巍这样轻轻地说。

赵云澜愣了一下,沈巍却笑了,用一种与方才大相径庭的……几乎是平静的口气继续说:“我接住了,你这一辈子,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我都再不会松手,哪怕你有一天烦了、厌了、想走了,我也绝对不会放开你,就算勒,也要把你勒死在我怀里。”

赵云澜:“……”

他眨了眨眼,才似乎理解沈巍的意思。

直到这时,他终于从这面人一样的“沈老师”身上嗅到了一丝属于斩魂使的的东西。

然后赵云澜没有对他这一番甜蜜又狠戾的话做任何评价,他只是一言不发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医药箱,拽出消毒湿巾,皱着眉坐在床边,拉起沈巍血­肉­模糊的手腕,擦去那些与主人同样偏凉的血迹,下手轻柔,说出来的话却不大好听——过了好半天,赵云澜才叹了口气,然后评论说:“你这人真是太­操­蛋了。”

完事以后,赵云澜大概真是累得要命了,特别调查处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多得要命,一个也指望不上,他总是不得清闲,好像天生就是个劳心费力的命,这天晚上还经历了这样一番劳心费力的事,他把血淋淋的床单换下来以后,几乎连逞­色­/欲的心情都不剩了,一头栽在床上,不过片刻,就呼吸平稳。

这回他是真的睡着了。

沈巍抬手看了看被包裹得严实又整齐的手腕,轻轻地掀开另一边的被子,几乎是用屏住呼吸的轻柔动作,缓缓地躺在赵云澜给他留下的另一半床上。

他张开手掌,反握住赵云澜的手,然后闭上眼睛,贴在了自己的胸口处。

沈巍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也能一觉睡过一整宿,他从未受到过黑甜乡的垂怜,几乎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一夜无梦。

这对于他来说,是太久违的快乐了。

沈巍是第二天清早,被厨房里传来的奇怪的味道弄醒的,他醒来后竟然呆愣了半分钟,才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罪证”,沈巍总是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几乎立刻就飘起一层薄红。

看看他头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

真是……不堪回首。

这时,有人含糊不清地说:“早啊。”

沈巍一抬头,就只见赵云澜叼着一双筷子,手里端着一个不知从哪找来的塑料板,那塑料板足足有一米来长,上面有一排凹槽,一共五个,每个槽都刚好能放下一个大碗或者一个中等大小的盘子。

五个位置,假如人不多,标准配置的四菜一汤,正好可以让他一次端完。

……也不知是什么人,要懒到怎样的地步,才发明了这样的神物。

而赵云澜手里的神物上还有神物,只见托盘上从左到右,放了整整一排的桶装方便面,混合出一股非常难以言喻的味道,一个个的还在冒烟。

沈巍:“……”

只见赵云澜大马金刀地往沙发上一坐,指点江山般地说:“左一是开水泡的红烧牛­肉­面,左二是热牛­奶­泡的老坛酸菜面,中间的是热水加一块黄油扔在微波炉里转出来的蘑菇炖­鸡­面,右二是海鲜面,我觉得有点淡,所以又加了一勺甜面酱,右一是用热咖啡泡的培根­奶­油面……这个应该不错,你喜欢吃哪个,自己挑吧。”

说完,他终于自己也觉得不大好意思:“那什么……我也不大会弄别的东西,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泡两碗方便面实在不大像样。”

于是他泡了五碗……多大方哪。

沈巍的目光从五个冒热气的桶装面上扫过,十分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还没把自己毒死。

不过好在他弄出来的东西,就算是一碗砒霜,沈巍也愿意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只不过沈老师最后还是选择了最中规中矩的那一碗,最后绕着弯地提醒了一句:“这些油炸的东西对身体不好,还是少吃一点。”

赵云澜坦然承认:“最近穷嘛,年终奖再不下来,我都快去我爸那要饭了。”

他说到这里,飞快地看了沈巍一眼,一句话福至心灵地到了嘴边,赵云澜笑眯眯地脱口说:“求包养,会暖床。”

沈巍被一口微辣的汤呛住,扭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赵云澜“嘿嘿”一笑,随口提起:“说起来快到年关了,归总功德的时候又到了,最近人间小偷变多了,妖族和鬼修又一个个地临时抱佛脚起来。”

沈巍坐得端端正正地擦了擦嘴,慢条斯理地说:“有意为之的不过是些肤浅的因果而已,功德哪是那么容易成的?”

“唔,”赵云澜好像个味觉失灵的人,喝着他那咖啡汤和泡面汤混合出来的绝代神物,“你别说,还真有个顶风作案的。”

四圣以轮回晷为首,而后是山河锥,第三个就是功德笔,如今前两样都已经现世,沈巍不免对“功德”两个字有些过敏。

不过他才刚要追问,赵云澜扔在一边的电话就响了。

赵云澜匆忙放下方便面桶,一看来电显示:“真禁不住念叨,又来了。”

才不过一晚上,医院里又进去俩。

症状依然是相同的,没灾没病没外伤,就是抱着腿满地打滚。家属凌晨五点打电话报警,把暂时负责那案子的分局同志们硬生生地从被窝里给挖了出来。

投毒对社会治安的影响非常恶劣,眼看着事件在恶化,正是年底维稳的关键时期,分局相关领导一筹莫展,只好催命一样地­骚­扰赵云澜。

楚恕之他们现在已经基本断定,这案子早晚是要归到特别调查处的,等早晨一上班就往上递报告,赵云澜也不好直接一推二五六。

但等手续流程跑全,最快也要个半天一天的功夫,赵云澜只好在电话里答应,自己今天会亲自到医院看看。

51

51、功德笔 ...

从赵云澜的本意来说,除了沈巍,他是不想带任何灯泡的,但是鉴于前两天黑猫大庆的强烈抗议,赵云澜还是在被粉红泡泡烧坏了的脑子里挤出了一点责任感,在临出门的时候给郭长城打了个电话,叫他一起跟来,顺便寓教于乐……哦,不,是在实践中给他做新员工培训。

可怜小郭警官,入职已经过了半年,依然一问三不知,直到此时才刚摸到一个入职培训的毛。

郭长城是个实在孩子,自然不敢让领导等他,接到电话,立刻就以光速冲出去了,生怕早高峰堵车,他一路小跑地冲进了地铁站,在最拥挤的路段上车,两次被人从地铁里挤出去,第三次终于被一个彪悍的阿姨从身后踹了一脚,在车门关上之前硬是把郭长城给塞了进去。

活生生地弄出一身大汗,郭长城到了医院门口,他这才发现,来得太早了,上白班的医生才刚开始陆陆续续地往里走,至于他们领导,那还不知道在哪个温柔乡里乐不思蜀呢。

郭长城搓着手,缩着脖,在寒冬腊月的龙城里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鼻涕流了一包餐巾纸,整个人几乎冻成了一个冰花,才把姗姗来迟的赵云澜等来……哦,还有沈教授。

郭长城已经冻得话都快说不清楚了,张嘴:“赵、赵赵赵赵赵处。”

赵云澜被他的造型逗乐了:“什么时候来的?等多长时间了?”

郭长城:“快、快快快仨钟头了。”

“你不会给我打个电话或者找个地方避风”这种话,赵云澜没问,他早就习惯了——郭长城要是不蠢,那还是郭长城吗?

倒是沈巍诧异地问:“早来了为什么不进去?”

赵云澜锁好车,随手把车钥匙扔进了郭长城怀里,嗤笑一声:“他不敢。”

被说中了的郭长城用力吸溜了一下流下来的清鼻涕,偷偷看了沈巍一眼。

沈巍瞥见,好脾气地对他点点头:“早,吃过早饭了吗?”

郭长城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胡思乱想地琢磨着,赵处怎么工作时间还带“家属”?

这事看起来像领导有问题,可郭长城还是觉得自己当了个硕大的灯泡,心里十分不好意思,看见沈巍和赵云澜在前面小声说话,他就只敢跟在三步以外的地方,弓肩低头,被冻得一脸凄惨,就像个亦步亦趋的小太监。

谁知此时恰逢流感高发期,医院里正是人满为患,郭长城这么一落下,立刻就被别人挤散了,他一边奋力地往人群外挣扎,一边踮起脚寻找另外两个人的踪迹,等他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来,赵云澜和沈巍已经看不见了。

好在郭长城来过一次,还知道顺着楼梯往上走,去六楼住院部。

刚到六楼,正好一群医生护士急匆匆地推着个病人从他身边经过,郭长城连忙闪开让路。

这一侧身,他就不小心瞥见了医院的窗户。

郭长城自从几次三番地从反光的玻璃上看见过“脏东西”后,就几乎已经有了心理障碍,他平时养成了习惯,到家就拉窗帘、开电视,把能反光的桌子都盖上棉布的桌布,笔记本电脑只有用的时候才掀开等等。

可谁知就这么无意的一眼,郭长城的目光还是被那玻璃吸住了。

他看见六楼的窗户外面有一个人,男的,清瘦,头上戴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毛线帽子,帽子下面露出皮肤粗粝的耳朵和花白的头发,穿着一件同样破破烂烂的大棉袄。

郭长城本能地感觉到了他的不同寻常,他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可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害怕,就越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郭长城的目光慢慢地往下移动的同时,忍不住张大了嘴,脸上露出一个极惊骇的表情——他看见,那个人悬在半空中,腰胯部往下没有腿!

那人的双腿从大腿根附近就被截断了,在细长的窗户上,郭长城几乎能看清那人腿上不规则的伤口,在烂­肉­外面露着短短的一截骨头,还、还在滴血!那血顺着窗户缝里流进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成了一小滩,好像总也流不完。

而过往的医生护士没有一个注意到。

那没有腿的人静静地盯着医院的住院部,半张脸上全都是土和血,他双目凸出,就像恐怖的蜡像那样面无表情,只是­阴­­阴­地盯着室内来往的人群,­干­裂的嘴角歪歪斜斜地往一边挑起,露出一个说不出怨毒的冷笑……

就在这时,一只手猝不及防地用力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郭长城惊恐到了一定程度,竟然连尖叫都没顾上,顿时一声不吭地跳起了老高,双目圆睁,呼吸都停了,胸口的心脏明显“咯噔”一下,跳空了一样卡了一拍。

不夸张地说,当时郭长城十分清晰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涌上了一股尿意。

好在他随即就看清了拍他肩膀的是赵云澜,又硬生生地把尿憋了回去。

赵云澜见他的脸都吓白了,弯腰做了个夹腿的猥琐动作,顿时皱起眉:“你又怎么了?”

郭长城张开嘴想解释,无奈脑子里依然是一片空白,还处在短暂失语、忘了人话怎么起头的状态里,只好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了指走廊尽头的窗户。

赵云澜疑惑地抬头,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算窗明几净,不过也不算很脏,除了尘土和细小的冰碴,那里什么都没有。

赵云澜奇怪地问:“你看见什么了?”

等郭长城张皇失措地再抬头望去,竟然发现那里只剩下一扇空空的窗户,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抓耳挠腮地往四周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这里,于是压低了声音,以一种快要哭出来的语气说:“我看见一个男的在窗外飘着……不,是只有半个男的,他的腿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弄断了,血都顺着窗户缝流进来了,一地都是。”

赵云澜皱着眉看了看他,郭长城用力把快流出来的鼻涕吸溜了回去,依然是一脸对别人说“快来欺负我吧”的傻样。

赵云澜知道他没说谎,根据他对郭长城的了解,他怀疑这熊孩子的智商能不能支持“在领导面前扯谎”这么高难度的事。

他于是径直走到窗口,明鉴表没有反应,平静地一分一秒往前走,赵云澜抬手在窗棂上摸了摸,而后把已经锈住了一点的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冷冽的西北风立刻横扫进来。

可也就只是风而已,除了冷冽,他什么都没感觉到。

赵云澜在窗口站了不久,就有一个住院部的护士小姑娘跑过来抗议:“哎,那位先生,你能把窗户关上吗?要透气麻烦出去透,一点暖和气都泄出去了,这可还有病人呢。”

赵云澜拉好窗户,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冲年轻的小护士笑了一下,点头以示歉意。

小姑娘骤然遭遇了高品质帅哥,一下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她红了脸,半真半假地低声抱怨了一句,转身走了。

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沈巍这时忍不住,在旁边轻咳了一声,故意侧过身挡住小姑娘偷偷回头瞟的目光。

赵云澜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抬手拉了拉他的围巾,一下凑过去,几乎是贴着沈巍的耳朵低声问:“着凉了?你咳嗽什么?”

沈巍忙往后退了一步,那神态动作,赵云澜怀疑,要是给他穿一身长袍,他就要拢袖低头,来一句“光天化日之下,男男授受不亲”了。

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沈巍耳朵尖有些泛红,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赵云澜扫了一眼站得远远的、死活也不敢靠近窗户的郭长城一眼,把方才的事简短地说了。

沈巍听完想了想,也跟着压低了声音说:“按理说他没有天眼,但是奇怪得很,我觉得他似乎能通过反光的东西看见原地发生过的事。”

赵云澜一挑眉:“怎么说?”

“你还记得第一次在龙大的时候,我突然出现打断他吗?”沈巍说,“其实头天晚上我就听说了学校出事,当时因为怀疑是和落跑的饿死鬼有关,我就派了个傀儡查了查死者的寝室,不过傀儡在天亮之前就已经撤了,可这个年轻人爬到窗台上的时候,他跟我的傀儡忽然建立了一种微妙的联系,我怕泄露自己行踪,这才不得不出面制止……只是当时实在不知道你在那。”

当时有人通过某种方法,短暂地切断了他对赵云澜位置的感应。

郭长城后来交的报告里,确实提到了他在窗户上看见了一个骷髅,以及“骷髅眼睛里有一个黑袍人”之类的事,只不过后来那份报告赵云澜也就扫了一眼,发现其中百分之九十都是鸿篇巨制的屁话,就把那打报告纸垫茶杯用了——他本也没指望郭长城能写出什么像样的材料来。

赵云澜:“也就是说,也许是头天晚上的某一个时间,确实有这么一个断了腿的人……或者魂魄,曾在这里窥视过?”

沈巍把声音压得更低:“你不是说那两个人是半夜被送来的?要是我害了人,大概也会想亲自跟来看看,那些人是什么下场。”

赵云澜坏笑起来:“你才不会害人,你连亲人一口都偷偷的……”

沈巍实在难以适应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与人交头接耳说这样私密的话,脸上顿时不自在地红了,骤然低喝一声打断了他:“别胡说八道!”

赵云澜依言闭了嘴,不过贱.人就算闭了嘴,用眼神视/­奸­之类的事他也做得炉火纯青。

最后,沈巍终于被他上三路下三路的目光扫得挂不住了,转身大步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三人别别扭扭地同行到了病房门口,郭长城发现,头天的野兽派惨声独唱如今已经变成了二重唱,第一个受害人已经不在这地方了。

愁容满面的分局大盖帽迎出来,握住赵云澜的手,亲切得简直就像当年红四方面军和红二方面军胜利会师,一脸苦大仇深地说:“您就是赵处吧?我姓李,唉,我们领导嘱咐过我,都在这等了您一上午了。”

赵云澜问:“昨天送来的那个呢?”

李警官:“快不行了,送ICU了,医院现在想把这两位也移驾过去呢。”

赵云澜问:“怎么个不行法?”

李警官说:“叫唤了一天,跟离开水的鱼似的,睁着眼睛,就不会说话,也不搭理人,整个就是一个昏迷状态,偶尔抽搐几下,大腿往下毫无知觉——这真是投毒吗?我­干­了这么多年,真没听说过什么药能把人药成这样的。”

“没准还真不是投毒。”赵云澜看了他一眼,李警官只觉得这男人的目光幽深,好像别有意味,顿时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冷战,赵云澜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说医院这边也没定论呢,什么都有可能——你们先别忙着搬,我跟受害人沟通一下,了解了解情况。”

52

52、功德笔 ...

医生护士乃至于受害者家属都暂时被李警官请出去了,因此病房里只剩下两个相映成辉着二重唱的重病号。

赵云澜在这两人身上扫了一眼,先抬手打晕了一个,然后问郭长城:“笔记本带了吗?”

郭长城忙点了点头。

“好好记,”赵云澜弯下腰,问受害人,“大姐,您是腿疼吗?”

这受害人是个中年­妇­女,疼得直打滚,医护人员之好把她绑在床上,­妇­女泪眼朦胧地冲着他点了点头。

赵云澜掏出一个钱夹,只不过这“钱夹”里没装钱和卡那一类的东西,一翻开,里面厚厚实实的一沓,是一水的黄纸符。

赵云澜挑挑拣拣,一边翻一边对郭长城解释说:“纸符是非常必要的道具,平时保存的时候也最好有规律,按照类别——比如攻击的、辟邪的等等——分别归置好,省得到时候要用,你乱七八糟地找不着自己要的那张,学会怎么用也是一门学问……”

这不着四六的领导竟然在床上受害者杀猪一样的叫喊声中,慢条斯理地开始授课了。

郭长城没有那么过硬的心理素质,他可完全听不进去,注意力都被凄惨的受害人给吸引了。

“就说她这种情况吧。”赵云澜继续说,像医学院的教授在尸体身上指指点点给学生讲课一样,他走过去,翻开了那位中年­妇­女的耳朵,“你没有天眼,看不见她的­阴­德亏损,可以需要借助一张非常基础的符完成。”

他抽出一张符纸递到郭长城面前:“这叫请天目符。”

郭长城刚要伸手去接,赵云澜的手就突然一翻,“啪”一下,准确无误地贴在了郭长城的眉心上:“像这样。”

郭长城猝不及防地被当成个­干­尸贴了,顿时只觉得额间的纸符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冰冷,仿佛有重量,一下敲进了他眉间,他眼前一花,眼前的世界立刻发生了变化……然而究竟变化在了什么地方,他却又说不出。

“你过来看。”赵云澜冲他招招手。

郭长城忙一低头,这时,他惊恐地发现躺在床上的受害人浑身笼罩着一层说不出的黑气,原本只是有些憔悴的脸显得说不出的怪异,隐隐透出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来,两条好好地长在身上的腿更是已经整个没入了黑气中,只露出一个参差不齐的大腿根。

郭长城再一看这女人的耳朵,只见她耳后有一大片黑印,颜­色­不深,但灰扑扑的,几乎糊住了她的脖子,就像一个怪异的胎记。

“耳后发黑,代表­阴­德有亏。”郭长城身后的沈巍忽然开了口,“生死簿上一生功德都有记载,人每作恶,耳后就会被小鬼按上一个黑手印,颜­色­越深,说明做的坏事越大,像这位这样,手印虽都不深,黑影范围却很大,这说明她一生未曾出圈,但看来自私自利,小恶是不断的。”

沈巍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罪不至死,那东西这么害她,是有点过分了。”

郭长城先是虚心信服地点了点头,随后很快发现自己点头哈腰的对象有点不对劲,顿时以一种看外星人的表情看着沈教授。

“看什么看,”赵云澜扳过他的脑袋,“那位才是高人,我之前那叫有眼不识泰山。”

郭长城原本只是诧异,听了这话,就已经是大吃一惊了,顿时对这位领导口中的“泰山”高山仰止。

只见赵云澜又拿出了另一张符纸,依然是放在郭长城面前,让他仔细看清楚:“这是一张简单的驱邪符咒,比较基础,所以有时候管用有时候不管用,当然,如果它不管用了,有助于我们判断对手的强弱。”

郭长城:“……”

他不大想知道听见这话的那位女同志的心情。

随着赵云澜把那张黄纸符拍到病床上的女人身上,郭长城借助人工的天目看见有一大团黑气,好像井喷一样,从她身上冒出来,张牙舞爪地冲天而起,触碰到天花板又落回来,在半空中凝成了一张扭曲的人脸,张开大嘴,对着他们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

这一切电光石火般,方才还是理论知识授课,下一秒就变成了鬼屋惊魂。郭长城“嗷”一嗓子,反­射­­性­地扭头就往门外跑,结果被他们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的赵处一抬手,给拎着领子捞回来了。

赵云澜淡定地一手拎着郭长城,一手Сhā在兜里,跟半空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然后嘀咕了一句:“奇怪,怎么有这么大的怨气?”

郭长城:“鬼!鬼鬼鬼!”

赵云澜嗤笑:“多新鲜哪,你没见过鬼啊?没鬼还不让你来呢。”

“这是害人的!这是厉鬼!”随着郭长城“嗷”一声叫唤,他兜里爆发出一阵强电光,好在赵云澜已经有了经验,在自己亲手做出的神器面前也只好立刻松手退避,于是半空中的黑影就遭到了和瀚噶族密道里大刀相似的款待。

“还没问明白呢,谁让你击毙了!”赵云澜事后诸葛,等那股黑气已经完全烟消云散了,才一巴掌糊上了郭长城的后脑勺。

郭长城潸然欲泣地看着他:“我……我害怕……”

“那你就不能先憋会儿吗?”总有一些傻Ъ领导不过脑子,喜欢对下属提一些人类所不能达到的要求。

可惜郭长城是自家领导的脑残粉,对他向来是又敬又怕,恨不得哪怕赵云澜放个屁,他也敢奉之如金科玉律,认为领导放得真有道理。

听见这话,郭长城立刻如他所言,一声不吭地在原地开始憋,只把脸都憋红了,感觉自己还是肝颤,于是蚊子似的“嗡嗡”说:“我……我实在憋不住。”

赵云澜意味不明地斜眼看了他片刻,把郭长城吓得心惊胆战,险些再来一发十万伏特,谁知这没良心的领导忽然笑了起来,并称赞说:“你真解闷。”

郭长城:“……”

他总觉得这句称赞怪怪的。

沈巍看了他们俩一眼,终于发话了:“别欺负他。”

赵云澜二话不说,立刻表现出“听老婆的话跟党走”的优良素质,松开郭长城的领子,稍息立正站好,动作之迅捷,训练之有素,大约能入围新一轮“名犬大比拼”的决赛名单。

病床上的­妇­女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她目睹了这一切的过程,目瞪口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吃力地爬起来,跪在病床上直给郭长城作揖:“谢谢神仙,谢谢小神仙!”

郭长城大窘:“不不不,我我我……”

他舌头打结,面红耳赤,面对陌生的­妇­女脑子里一片空白,兜里的电­棒­适时地“噼啪”一声,爆出个火花,差点燎着了赵云澜的大衣。

郭长城连忙讷讷地闭了嘴,在找到了安全感的同时,也深切地体会了霹雳贝贝的心情。

赵云澜正­色­下来,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冲病床上的人摆摆手:“行了,您也甭拜了,我就问您几句话,希望您能配合一下。”

中年­妇­女忙不迭地点头。

“昨天您也是吃了一个路上买的橙子才进了医院的吗?”

“对,已经天黑了,我去超市买点东西,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路边有卖橙子的。”

“等等,你进超市的时候也看见那个卖水果的了吗?”赵云澜打断她。

中年­妇­女想了想,有点疑惑地说:“好像……没有吧?应该没有,我当时正打算买水果,要是有肯定会注意到。”

那是故意在那等着她的。

“卖水果的长什么样?”

“呃……男的,挺瘦,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毛线帽子……好像、好像还穿了一件灰不溜秋的大棉袄吧?”

赵云澜问:“他的腿呢?”

“腿?”这­妇­女被他问得愣了一下,好一会才想起来,“哦,对了!我想起来了,那个人腿脚好像是有点问题,走路一扭一扭的,挺费劲,你不提我还没想起来,别是个安了假肢的瘸子吧?”

说完,她不等赵云澜回答,就自顾自地发表起见解来:“我跟你说啊大仙,这些瘸子啦、哑巴啦什么的残废,都可不是东西了,那些人身上缺零件,所以心理都是扭曲的,他们给人投毒,那不是太正常了?要是我说,应该把这些人都集中到一个地方看管起来,反正放出来他们也没法正常生活,还扰乱社会之安宁。”

赵云澜皱了皱眉,听到这里,他终于明白这女的耳朵后面那大巴掌糊上一样的黑印是怎么来的了,有些人就是天生五行缺德,身上每个毛孔都渗透出咄咄逼人的小恶毒,没一处致命,但是没一处不咬人。

女人继续说:“……就说我们家那片的那个聋子吧,娶不上媳­妇­,就弄了条破狗,只要他们家一开门就能听见那狗叫,他聋子敢情听不见,也不管管,我那耗子药都买得晚了,早该把它弄死……”

赵云澜没了耐心,骤然抬起眼,直视女人的双眼,毫不怜惜地强力压制了对方的­精­神,那打了­鸡­血一样喋喋不休的­妇­女双眼立竿见影的迷茫了,不到片刻,她就翻着白眼,一头栽下去了。

赵云澜面无表情地在她耳边说:“你吃坏了东西,但是方才出去方便了一下,已经把脏东西都排泄出去了,哦,还因为没站稳,一脚踩进了屎坑里,身上的味真是洗都洗不下去……”

沈巍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只好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哦,虽然你把自己变成了一颗屎香香,但食物中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下午来过的帅哥警察们只是例行公事,来问了几个卖有毒橙子的人的信息,顺便对某些公民的思想道德修养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教育……”

沈巍:“咳!”

“没别的事了,你自己反省吧。”赵云澜应沈巍的要求闭嘴,最后一个走出病房,并且在将出未出的时候,回过头来露出一个坏笑:“祝你做噩梦,大妈。”

沈巍一回手把他揪了出来,生怕他再声情并茂地在人家耳边讲个午夜凶铃。

“她明显不认识投毒者。”一出门,赵云澜就对郭长城进入了授课模式,“眼皮下因果线也不重,虽然我觉得这人也挺烦的,但卖橙子下毒的不大可能是条狗,根据经验,这种情况很有可能是投毒的人平白无故地生事害人。”

他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正在自己的小本上奋笔疾书的郭长城一眼,略微放慢了语速,等了郭长城一会,这才似乎漫不经心地继续说:“如果方才那个大妈跟害人有直接关系——比方说是她把人家害死了,那别人回来报仇,我们是管不着的。人间的法律虽然不允许冤冤相报,但是­阴­阳的因果秩序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郭长城忙不迭地点头。

“可听受害者的意思,她明显不认识那个卖橙子的,加上因果线浅得程度,他么两人的交集说不定就只是在路边,擦肩而过谁踩了谁一脚之类的­鸡­毛蒜皮——当然,也许里面会有更深的隐情,但是最常见的情况,是厉鬼出于某种目的故意害人,这种情况,我们不但可以抓,还可以就地处决。”

郭长城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装小电­棒­的衣兜,赵云澜嘴角抽搐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蛋疼。

“这样,我去ICU看一下那个更倒霉的。”

他目光方才扫过来,沈巍就会意地点点头:“我去处理另一个受害者。”

赵云澜春风拂面地对沈巍笑了笑,然后转头变脸,分给了郭长城一张凶神恶煞的:“你去,打电话让祝红跟上级领导沟通一下,麻烦他们快点审批,今天晚上之前我要全权处理这件事——别磨磨蹭蹭,看你磨蹭就想踹你ρi股,快点!”

能替他不平的沈教授已经走了,郭长城只好默默地捂住ρi股,办事去了。

53

53、功德笔 ...

终于赶在下午四点多、太阳还没完全下山之前,祝红到了医院,并送来了经过审批的协调授权书。

“那边分局的人现在都已经撤了,刚才在楼底下碰见小李,还跟我说回头要请咱们吃饭呢,所以……”

祝红的话才说到这,又忽然打住,把下面的都吞回去了——因为她看见了刚买了饮料、正往这边走过来的沈巍,祝红只好顿了顿,转而用比较隐晦的方式说,“现在这案子已经彻底归咱们了,你说怎么办吧。”

沈巍当然感觉到了她迟疑的目光,立刻把饮料塞给赵云澜,善解人意地说:“你们忙,我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赵云澜一把拉住他,充分发挥他牛皮糖的本­色­:“不许走,万一你回头后悔了,这一走我再抓不着了怎么办?”

医院的过道里经常有人经过,赵云澜本来就是长身玉立的一帅哥,比较引人注目,再加上跟另一个男人拉拉扯扯、动手动脚,很快就招来了别人好奇的目光。

沈巍飞快地往四周扫了一眼,放轻了声音说:“还在外面呢,你注意点。”

赵云澜闻言,立刻扭头去瞪那边往这边看的人,满不在乎地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搅基是不是?”

对方是真没见过搅基搅得这么威武霸气的,顿时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

赵云澜讨好地转向沈巍:“嘿嘿嘿。”

沈巍:“……”

祝红简直不敢相信这二逼青年就是他们英明神武的赵处,波涛汹涌的内心顿时凋零得只剩下四个字:惨不忍睹。

不过沈巍还是轻轻地皱皱眉:“你们要工作,我留在这里大概不大合适。”

祝红也小声说:“是啊,赵处,咱们内部规定……”

赵云澜直接打断她:“规矩是我定的,不高兴随时能改了它——而且内部规定是说行动过程中避免外人目击或参与,他又不是外人。”

沈巍呆了呆,一瞬间还以为赵云澜要把自己的身份抖出来。

结果就听见赵云澜贱兮兮地对祝红压低了声音,说:“他是我家‘内人’嘛。”

沈巍:“……”

祝红木然了片刻,然后面无表情地把脸扭向窗外,用一种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语调平平板板地对郭长城说:“小郭,你看,窗外的落日多绿啊!像放在腊八醋里腌过的一样!”

郭长城情不自禁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赵云澜­干­咳一声,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严肃起来,重新端起他的领导范儿:“行了行了——祝红,你给他们打电话,让刑侦科那帮人一会儿都给我过来,尤其是林静,昨天晚上他一个皮糙­肉­厚大老爷们儿竟然好意思先开溜,今天我必定得让他知道,脱离群众的下场是什么。”

祝红“哦”了一声,转身给光明路4号刑侦科的众人发了条短信:“快来黄岩寺医院,围观鬼见愁,看那丫都得瑟成什么德行了。”

众人于是一窝蜂地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医院,结果没能围观成,反而被赵云澜大爷一样地坐着、动都不动一下地指挥得团团转:“老楚,你去楼顶布两层‘网’,单向,能进不能出,以防他跑了,小郭跟着,看明白了回去交份学习报告给我,祝红去把住院部所有门窗全部上‘监控铃’,然后把这里的空间隔开,设成你的领域,别让闲杂人等误闯在,做得漂亮点,别留下痕迹……大庆去帮忙。”

大庆正听林静跟它交头接耳,林静刚说到“你看沈老师的胳膊,还露着一截纱布呢,咱领导是多禽兽啊”,大庆才刚开始想入非非,就骤然听见点名,顿时哆嗦了一下。

沈巍不自在地拉了拉自己的外衣袖子。

“至于林静……”赵云澜从兜里摸出一个小药瓶,林静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赵云澜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对林静说:“这里面装的是从一个受害人身上弄下来的怨咒。”

楚恕之适时地在旁边给狗屁不懂的新人注解说:“所谓厉鬼,都是因为怨气而生,这些下在别人身上的怨气,都好比他的一只触手,与他同出本源,因此都是有感应的。”

郭长城一直跟着赵云澜,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听见这话,莫名地联想起了章鱼小丸子,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楚恕之:“……”

他有时候实在难以理解这个新来的废柴整天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赵云澜翘起二郎腿,把药瓶扔在了林静怀里:“白天已经意外击毙了一个,但是估计是那东西不好光天化日地出来作祟,晚上我担心他不上钩,所以你的任务就是,等一会天黑了,出去把药瓶里的这只触手捏碎,把厉鬼招进祝红的领域里。”

林静默默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小药瓶,意识到自己成了专用拉仇恨的血牛,顿时用一种主持葬礼一样沉痛的口吻指责说:“你坑我。”

赵云澜毫不迟疑地回答他:“是啊,怎么样?”

能这样明目张胆黑人不含糊,可见他是个多么光风霁月的人啊!

林静抬眼四望,发现只有黑猫­奸­佞的冷笑和他人毫无同情心的漠然,一时间忍不住悲从中来。

只见这假和尚突然转过身,猛地扑向自他们来了以后就安静地靠墙站在一边的沈巍:“大王要拿贫僧祭旗,贵妃救命!”

沈巍:“……”

他是斩魂使的时候,谁见了他都像耗子见了猫,还没有在大庭广众下被人这样欢脱地调戏过,他顿时愣了几秒,求助似的转向赵云澜。

赵云澜表示这马屁拍得正是地方,他对此喜闻乐见,默默地扭过了头。

沈巍想了想,伸手要接过小药瓶:“那要不还是我去吧。”

这句话还没说完,林静就知道要坏,果然,两束­阴­森森的目光随后笔直地戳到了他的后脊梁骨上,大有用目光把他钉在墙上、Сhā一万根剑的架势。

林静默默地­干­笑了一下,把小药瓶塞进怀里,往后退了一步,飞快地说:“阿弥陀佛,扬善除恶与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是我们应尽的义务,光荣又艰巨,怎么能推脱呢?我去了。”

说完,假和尚以光速跑了。

沈巍问:“那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哦,”赵云澜说,“我知道下面有家馆子不错,你陪我吃饭去吧。”

沈巍:“……”

祝红磨了磨牙:“敢怒不敢言。”

楚恕之默默低头:“不敢言。”

大庆:“喵——”

郭长城是真的不敢言。

好在沈老师还是有良心的,他看见群众的脸­色­和说出来的心声,立刻善良地摇了摇头:“那怎么合适?这么着,你在这坐镇,我去替你守住生门,万一有变,我也能支援一下。”

这话一说出来,众人顿时一阵静默。

祝红看着沈巍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复杂无比,连楚恕之也若有所思,只有郭长城傻帽兮兮地虚心求教:“生门是什么?”

楚恕之不理他,正经了一些,问:“沈老师怎么知道我的两层‘网’要布什么阵?”

沈巍轻轻地笑了笑:“‘双层四门八卦阵,有进无出生死门’,我方才看云澜点的几个监控的方位就明白了——只是如果厉鬼怨气太过浓重,临时布下的‘网’可能会被他撑破,到时候一旦生门变死门,会不易控制,我看住镇眼,可以以防万一。”

他说完,冲在场的人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落在了赵云澜身上,微微弯下腰,放低了声音说:“那我过去了,你自己小心。”

赵云澜感觉良好地目送他离开。

这一次祝红和楚恕之谁也没拿沈巍那句含蓄的黏糊调侃,他们俩一起转向赵云澜,黑猫大庆扒在了窗口,过了片刻,它看见沈巍走出了医院大楼,准确无比地站在了那个“点”上,甚至仿佛早就预料到它会从上面观察,还抬起头来对它笑了一下。

大庆眼神一闪:“高手。”

祝红压低了声音,眉头夹得死紧:“赵处,这位沈老师到底是什么人?”

赵云澜心情很好,一点也没在意她的语气,只是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大庆扭过头,用碧绿的眼睛盯着他:“这么说你心里有数?”

赵云澜惫懒地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反问:“我什么时候心里没数过?”

祝红飞快地说:“我就觉得奇怪——第一次轮回晷出现的时候就有他,第二次山河锥我们又那么巧地和他在大雪山相遇,龙城这么大,我连我邻居都认不全,哪会有那么多巧遇?你不觉得太刻意了吗?你……”

赵云澜眨眨眼,他没有预料到祝红的反应会这么强烈。

连一边的楚恕之也默默地看了祝红一眼。

“哦,关于四圣,这里面确实有些原因。”赵云澜顿了顿,“不过我觉得他可能不想让你们知道,所以他的事,我也一时不好说,见谅哈。”

自以为天是老大他是老二的货说出了“见谅”两个字,可祝红一点也没感觉欣慰,她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如果沈巍只是那个龙城大学里普通的教授,她可以和林静他们一起,把这两人的事当成日常工作的娱乐,调侃并嘲笑领导,甚至在微博上编排自己领导的腐段子,可此时,当她发现沈巍不那么简单……甚至有可能是他们这种人的半个“同类”时,她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了。

好像有人用一根细长的针在她心里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里面流出酸疼的液体。

楚恕之:“那这个高手擅长什么?布阵吗?有空能不能和我们交流一下?”

大庆翘起尾巴,有些迟疑地问:“你这回招惹的不是普通人,是怎么打算的?就算不说,也大概让我们知道这位道友是哪一派的吧?”

祝红依然面­色­凝重地皱着眉——仿佛赵云澜不是找了个对象,而是认了个­干­爹。

终于,赵云澜因为好心情而造成的短暂的耐心,在他们的东问西问中彻底破灭了,他不耐烦地一挥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都给我滚!哪来那么多事?我说要开记者发布会了吗?”

楚恕之兴奋地带着郭长城走了,摩拳擦掌地在心里决定,要把这次的网布置得好看一点——省得在行家面前露了怯。

祝红却似乎还想在说什么,大庆却已经从椅子上跳下来,在几步远以外的地方回头冲她“喵”了一声,祝红只好深吸一口气,垂下眼,藏在红­色­大衣宽阔的衣袖下面的手握紧了些,然后一言不发地跟上了大庆。

赵云澜发现了祝红隐约的敌意,不过没往心里去——依他看来,女人总是比较细心,想得也多,沈巍这么一个人,忽然就被他带进了他们的小圈子,连一句解释也没有,大概是让她不安了。

于是他善解人意地叫住了祝红:“哎,等等。”

祝红脚步一顿。

赵云澜说:“那什么,尊重他的意思,我不好多说,但是他肯定是没问题的,你不用担心,把他当我一样就行了。”

祝红听了,一声没吭,往外走去,有心想扇这姓赵的一个大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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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功德笔 ...

天终于还是黑了。

楚恕之­干­完了活,就双手Сhā兜站在楼顶,猎猎的北风吹得他发丝乱飞,郭长城总怀疑他下一秒就会被风卷走,楚恕之实在是太瘦了,简直有点营养不良。

郭长城不敢乱动,他脚下是满地的朱砂。

楚恕之把楼顶当成了一张大黄纸,拿朱砂画了一张大“符”,又用乌石将八个方位压住了,站在那“大符”中间的郭长城立刻感觉到周遭的氛围变了,夜­色­中吹来的风里带了某种特别的气味,他形容不大好。

只是觉得那味道粘腻、潮湿,不臭,但是混杂了泥土和血水的腥味,其中还混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

郭长城茫然地抽了抽鼻子:“楚哥?”

“那是怨灵的味。”楚恕之头也不回,低头往下看着,茫茫夜­色­中,他们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沈巍一身浅­色­的大衣,分外显眼,正不偏不倚地站在收网人的位置,楚恕之摇了摇头,“赵处这次这是招惹了谁?姓沈的……我以前没听说过有这一号人物。”

正这当,沈巍似乎抬头看了一眼,天太黑,楚恕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下一刻,那人就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楚恕之表情一凛:“来了。”

郭长城:“啊?”

“啊什么啊!”楚恕之大步走过来,依然是像贴牛皮鲜一样,把一张黄纸符贴在了郭长城脸上,“闭上你的嘴!不许出声。”

那股特别的味道越来越浓重,东北角上林静把自拍的手机塞回兜里,面无表情的拧开了手里的小药瓶,一股污浊的黑气冲天而起,林静抬起头,手掐金刚佛印,脸上庄重极了,竟有宝相,然而他并没有依赵云澜所说直接弄死,而是低低地念起超度的经文。

这也曾是天生地养,合万物­精­华聚合的三魂七魄,或许涉世不久,或许经过了无数轮回洗练,像赵云澜那样手起刀落暴力执法,林静有点不忍心。

然而低沉的经文是对牛弹了琴,那股怨气心意难平,哪里听得进这样颠三倒四车轱辘一般的絮叨,反而在空中越长越大,舒展开像一个怪物,冲天吼叫,原本月朗星稀的天空骤然­阴­沉。

就在这时,寂静的夜­色­突然被三声枪响撕裂,那一股小小的怨气骤然四分五裂,不过片刻,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六楼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林静看见一点火光忽明忽暗,他几乎想象得出赵云澜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然后不满地念叨一句“念经都念傻了”的模样。

世界上从来不是任何东西都能超度,要是那样,就不会有镇魂令和特别调查处的存在,你愿意送他过三千弱水,人家说不定一步也不愿意挪动呢。

远处的风声里传来一声大吼,林静双手合十,默诵了一声佛号,而后翻身跳到了已经没有了树叶的枯木上,一团巨大的黑气就像炮弹一样扑向了他方才站着的地方,整整齐齐的地砖当场被打碎,碎石头砸起三尺来高,裹挟着腥风而来的是一个巨大的人影,立起来足有四五米高,只有上半截,腿部往下露着骨头,黑乎乎的血,一路走一路滴汤,掉在地上,发出呲啦呲啦的动静,连石头都能给烧化了。

“这可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了。”林静苦笑了一声,脚下却不迟疑,纵身扒上了二楼的窗户,他就像个大蜘蛛,赤手空拳地在医院大楼外面扒着石头缝和突出来的窗台往上爬,愣是比直升电梯还快,后面的黑影跟着穷追不舍。

林静一路爬到了六楼,对站在窗台附近的黑猫大喊一声:“接住了!”

大庆像个黑乎乎的­肉­球蹿出去,一时间挂在角落里的六个铃铛同时响了起来,女人的轻叱声响起,一条巨蟒猝不及防地从角落里钻出来,蛇信一卷,就把一团黑气吞进了嘴里。

追着林静的黑影东突西撞,铃声越来越急,怨灵身上的黑气源源不断地被吸进巨蟒的嘴里,那半个人的影子开始变得越来越小。

而后,那黑影突然悬浮在半空,露出清晰的男人的模样,正是郭长城看见过的那人,头发花白,双目赤红。

赵云澜蓦地把烟头按灭在了窗台上:“祝红,躲开!”

就在这时,六个晃荡不休的铃声突然卡住,又一同哑了。

黑猫直接扑上巨蟒,落地的瞬间,巨蟒重新变成了女人的模样,六楼窗户的玻璃尽碎,半个身体的男人瞬间胀大了几倍。

赵云澜弯腰拉起了祝红,走到窗口站定,与悬在外面的怨灵相距不过两三米的距离。

“镇魂令。”他不冷不热地开了口,好像只是例行公事,“你死了以后不好好找地方投胎,大过年的,跑出来投毒做什么?”

“过年”这两个字好像刺激到了怨灵,他骤然伸出巨大的手,裹挟着无边的浓重黑气,抓向赵云澜的颈子。

镇魂令化成的鞭子就像一株活着的藤蔓,从男人大衣袖口里卷出来,一下卷住了那只巨大的手,一人一鬼僵持在一堆碎玻璃渣上。

祝红用力推了一把林静:“你瞎啊,还不去帮忙!”

林静刚被怨灵追着客串了一把蜘蛛侠,手指抓得生疼,气还没喘匀,顿时露出一张苦瓜脸:“帮忙?帮……帮什么忙?这么大只的怨灵,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能­干­什么?”

祝红:“撞钟啊!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你懂不懂!”

她嚷嚷得林静耳朵嗡嗡直响,忍不住说:“女施主,麻烦你淡定一点,我只是个俗家弟子,你见过俗家弟子天天撞钟的吗?再说我佛慈悲,管的是­阴­晦之物,他生前为人魂,大钟对他的作用本来就很有限,你都吞不下的怨气,指望我那口破钟,你觉得靠谱吗?”

祝红:“我不管,快给我想办法!”

林静往赵云澜那边看了一眼,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佛慈悲,怎么不让弟子也长得帅一点。”

他说完,把手伸进兜里,摸出一个小壶,巴掌大小,揭开盖子,里面有一股油香,林静十分­肉­疼地往里看了看,抬手要泼,赵云澜却好像侧面长了眼睛,冲他一摆手:“省着点你的灯油,这不用你。”

正说到这,怨魂骤然挣脱了镇魂鞭,鞭梢忽悠一下,高高地扬起,又悄无声息地缩回了他的袖子,怨魂咆哮着“撕”开了窗棂,巨大的黑气挤了进来,好像要把那窗口撑破。

与此同时,赵云澜退后一步,双手平伸到身前,手心冲前,张开五指,右手执短刀,无声无息地在自己左手心抹了一刀,鲜红的血立刻流进了短刀的凹槽,继而就仿佛凝结了一样卡在其中,动也不动。

男人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

大庆在旁边看见,毛都炸起来老高,情不自禁地远远地离开了他身边,纵身跳进祝红怀里,那笑容简直没有一丝一毫像赵云澜平时的模样。那一瞬,他的眼睛显得格外的深,眼神显得格外的冷,脸在黑雾的­阴­影下被高挺的鼻梁打出大片的­阴­影,勾起来的嘴角有说不出的恶毒和冰冷。

一时简直分辨不出,他和黑影中的那个怨魂到底是才是真鬼。

“九幽听令,”那声音好像也不是赵云澜的,低沉中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沙哑,听在人耳朵里,就像是被锯子钝钝地锯了一下,“以血为誓,以冷铁为证,借尔三千­阴­兵,天地人神,皆可杀——”

那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说不出的­阴­森狂妄,那刀刃上凝住的血迹骤然变黑,无数空无一物的盔甲从他身后苍白的墙壁里破墙而出,驾着白骨的战马,拖着腐朽的刀兵,山呼海啸地冲出来,硬是把将那挤进了窗内的怨魂给推了出去,顷刻间就斩断而来他一只手。

赵云澜这才连退数步,仿佛脱了力,踉踉跄跄地靠住了背后的墙,浑然不顾周围人毛骨悚然的目光,顺着墙一ρi股坐在了地上,把不停地往下淌血的手竖着垂下甩了甩,有点气喘地说:“我­操­,还是弄袖子上了,­干­洗还能洗掉吗?”

大庆试探着靠近了一点,停在了距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问:“云澜?”

赵云澜挑挑眉:“嗯?”

这个表情黑猫比较熟悉——所有让猫看了不由想上去拍两爪子的表情它都熟悉,于是大庆毫不犹豫地伸出爪子来,给了他一巴掌,大吼一声:“刚才那是什么鬼东西!我没教过你这种邪术!”

赵云澜得意洋洋地说:“人类是会阅读的,蠢猫。”

大庆差点跟他急了,一步蹿到他身上,蹬着他的大腿把前爪搭在了他的上臂上:“你上次从图书室里拿的到底是什么书?!”

赵云澜用完好的手摸了摸它的头:“《魂书》,放心,我只是为了求证一些事,无意中看见了这么个东西,方才一时想起来了——又没打算­干­什么,我的人品你还信不过么?”

黑猫咆哮:“你有人品这种东西吗?!”

赵云澜被它喷了一脸唾沫星子。

不过黑猫还是气哼哼地从赵云澜肩膀上跳了下来,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赵云澜的分寸它还是大概能信任的,只是依然不满地说:“你要是想让自己身份证上那张穷丑矬的照片上地府通缉令,以后人手一份、见者传阅,那我也没什么话好说。”

话音没落,就被赵云澜从后面伸出一只手来,狠狠地给按在了地上,男人骂骂咧咧地说:“老子身份证上的照片也一样英明神武俊美不凡,你这大饼脸的猪猫不要那么酸。”

楚恕之从楼顶打来了电话,整个人透着一股异常的兴奋:“刚才那个是­阴­兵斩吗?谁­干­的?这是疯了吗?娘的太帅了好吗?”

祝红忍无可忍地掐了他的电话。

林静忍不住问:“­阴­兵斩?靠血催动吗?”

“血和铁都是媒介。”赵云澜缓过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往外走去,“真正催动它的是恶意。恶意至凶,我觉得这算是以毒攻毒。”

祝红迟疑了一下,一边跟上去,一边问:“你心里也有恶意?”

“怎么,我不是人?”赵云澜笑了笑,坦坦荡荡地承认了,“非但有,还不少——其实我觉得­阴­兵斩真不应该被列为邪术,我看它就挺好的,心灵瑜伽,排除毒素,一身轻松。”

祝红:“……”

大庆蹿上赵云澜肩膀,冲着鼻梁给了他一拳。

“疼!死胖子!”

怨灵已经被­阴­兵逼到了绝路,他意识到自己讨不到便宜,立刻打算逃走。

楚恕之布在外面的两层有进无出的“网”立刻被激发,应该说,其实他们都没有预料到这个厉鬼有这么大的能量,要不是沈巍已经看住了阵眼,怨魂被赵云澜逼到极处,就这么跑了还真不是没可能。

一道酝酿许久的雷从空中劈下来,怨魂被某种看那不见的东西束缚,追着他的­阴­兵倏地一同消失,冤魂剧烈地挣扎起来,整个医院大楼的地面都在颤动,被保护在这领域之外的人们一时还以为是地震了。

楚恕之从楼顶上往下喊了一声:“虫子黏在网上了,蜘蛛别让它跑了!”

消失许久的沈巍应声凭空出现在怨魂身后,伸手凌空一抓,怨魂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掐住了脖子,身上的黑气一点一点地散去,露出一个没有腿的人,仇恨地瞪着沈巍所在的方向。

沈巍不为所动,手指一掐,怨魂像是一张纸,被人压扁团成了一团,一闪,就消失在了沈巍手里。

55

55、功德笔 ...

目标抓住了,祝红设下的领域自动解除,满地的碎玻璃重新粘回了窗户上,医院里依然是半夜三更巡夜的护士和来看急诊的病人,浅眠的住院人士被惊醒了几个,出门看看没有异状,又回到了病房里。

门口的小贩已经收摊,偶尔还有几辆出租车经过,显然没打算接活,匆匆开过去了。

沈巍匆匆上楼,正好和下楼的楚恕之碰在了一起,楚恕之恃才傲物,对熟人尚好,对不熟的人很少单独上前搭话,此时见了沈巍,他却主动伸出手,称赞说:“阵眼抓得真漂亮。”

沈巍冲他匆匆地点头致意,脸­色­却比刚推进去的急­性­阑尾炎的病人还难看,他拿出一个小药瓶,简短地交代:“在这里面,小心看管。”

然后就把小药瓶扔给了楚恕之,回头一把拉住赵云澜的手:“你和我走,我有话和你说。”

赵云澜屁颠屁颠地被拉走了。

沈巍一路把他推进了卫生间,回手把门从里面锁住,在昏暗的灯光下死死地盯着他,低声问:“方才那个,是不是­阴­兵斩。”

赵云澜:“嗯。”

沈巍:“是你?”

赵云澜坦然点头:“啊,对啊。”

沈巍听到这,二话没说,抬起巴掌就扇了过去。

……不过这巴掌来得气势汹汹,却到底没舍得落在赵云澜脸上,只在靠近他一只耳朵的地方,堪堪地停在了半空中。

赵云澜愣了一下,茫然地问:“沈巍?”

“别叫我!”沈巍让他气得脸­色­发白,停在半空中的手有点颤抖,好一会,才咬着牙说,“‘天地人神皆可杀’,令主可真是好大的本事、还狂的口气,你……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赵云澜极少见到沈巍动怒,何况是这么个气坏了的模样,赵云澜立刻心疼,赶紧攥住他冰凉的手:“是是,我错了,你愿意打我就打我,别生气别生气。”

沈巍一把甩开他:“谁和你嬉皮笑脸,你知不知道­阴­兵聚魂之术是绝对禁止的邪术?你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邪术?三界还装得下你么?你这么无法无天,是不是要捅出天大的篓子来才算!你、你……”

他话音陡然止住,过了不知多久,才微微有些颤抖地问:“到时候你让我怎么办?”

赵云澜一把伸手抱住他,轻轻地吻着他的头发:“我错了宝贝,对不起。”

他自以为认错态度良好,这句话却直接踩了雷,沈巍猛地推开他,一只手把他抵在门上,另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他的领子:“别用你那套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的话糊弄我。”

赵云澜无奈地笑了笑:“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沈巍脸上的厉­色­在他的笑容里慢慢褪去了一些,片刻后,忍不住又柔和了一点……总有那么个混蛋,就算拿着杆子把天捅出个窟窿,他也是不忍过于苛责的。

过了好一会,沈巍叹了口气,松开了手,低低地说:“你就不能改改你的脾气吗?”

赵云澜认错态度良好,连忙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尽管他完全不觉得自己哪有问题,不过沈巍说错了,他就立刻不分青红皂白地认错。

沈巍垂下眼,捧起他有条刀伤的手,轻声问:“疼吗?”

赵云澜摇摇头。

“我……我方才太心急了些……”

“可你撞得我后背疼。”赵云澜面无表情地说,“你还冲我发脾气,对别人都客客气气,居然对我发脾气。”

他这样的脸­色­让沈巍心里一慌,愣是没听出他在故意撒娇来,沈巍迟疑了一下,不知所措地伸手捧住赵云澜的脸:“我……”

赵云澜继续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看着他。

沈巍:“我不是有意……”

他慌慌张张的一句话没说完,就见赵云澜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伺候大爷舒服了就原谅你。”

沈巍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脱口说:“成何体统!”

而后耳根发红,甩手就走。

可他走到了门口,一回头,却发现赵云澜没有跟上来,依然保持着那个靠墙的姿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沈巍的手已经搭上了门闩,迟疑良久,下一刻,他又大步走回去,扶住赵云澜的腰吻了下去。

……被他拿捏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好?

赵云澜的嘴­唇­有点肿,祝红一眼看见,就愤愤地扭过头去,心想,这个掉节­操­的死基佬,用不用这么欲求不满?

一行人从医院回到了光明路4号,楚恕之在审讯室外加持了天罗地网,黄纸符贴得跟经幡似的,这才锁上门,打开药瓶盖子,放出了里面关着的怨魂。

赵云澜搬了把椅子给沈巍坐,自己双手抱在胸前靠着墙站着,点了根烟,眼皮也不抬地懒洋洋地说:“你有权保持沉默,但是之后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陈堂证供,想清楚了再开口。”

没有腿的怨魂被三道灵符锁在椅子上,­阴­沉沉地他起头来,声音沙哑地问:“陈堂证供?什么堂?什么供?”

“阎王殿,供你一生功德罪名,公正得很,少废话,问你什么你说什么!”林静被他追成了一只大壁虎,心里正气不顺——他这个人最­精­分的地方就在这里,在外面就是个假装忠厚老实的­奸­猾和尚,一进审讯室就化身咆哮林,好像不嚷嚷不能体现他的威武霸气。

怨魂冷笑一声。

楚恕之瞥了一眼郭长城,郭长城连忙坐直了,­干­咳一声,最后低头瞟了一眼写在手心里写得密密麻麻的“小抄”,像背书一样开口说:“姓、姓名,年龄,死亡时间,死亡原因。”

怨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成功地让郭长城打了个冷战。

楚恕之立刻抬手按在郭长城肩膀上,与此同时,那边林静用力一拍桌子,恶狠狠地说:“看什么看,快说!”

“……王向阳,六十二,去年腊月二十九死亡,车祸。”

郭长城小心地看了楚恕之一眼,楚恕之对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问,郭长城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抄,引得楚恕之也忍不住也跟着瞄了一眼,只见此人的手心上密密麻麻地写着:“2、哦,XXX(代入对方名字),你死亡原因既然是XXX(代入死亡原因),为什么要向无辜的人下手呢?”

然后他就听见郭长城磕磕巴巴地说:“哦,王向阳啊,你的死亡原因既然是腊月二十九……不,你的死亡原因是车祸,为什么要向无辜的人下手呢?”

楚恕之实在不好在这么严肃的场合下笑出来,只好回头对赵云澜说:“赵处,给我一根烟。”

借此遮挡了一下他过于诡异的表情。

“无辜?”王向阳脸上露出一个十分扭曲的笑容,像个­精­神病一样往前探了探身,“谁无辜?小崽子,你告诉我,谁无辜?他们无辜?你无辜?”

完了,怎么还带反问的?这句没有准备。

郭长城立刻一脸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楚恕之低下头,林静扭过脸,原本给他掠阵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逃避了。

沈巍却突然Сhā嘴问:“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车祸吗?”

王向阳木然地转向他,沉默。

沈巍又问:“和中了你怨咒的人有什么关系?和你卖的橙子有什么关系吗?”

“我生前就是个卖橙子的,”王向阳良久才回答他,“住龙城郊区的农村,每天进水果到城里,推着小推车在路边卖,全家都靠这点生活来源过活,有个尿毒症的媳­妇­,她不能­干­活,还有个儿子,快三十了,娶不上媳­妇­,因为是农村户口,还我没钱在城里给他买房子。”

“既然你非要问,我可以说给你听听——我其实最喜欢春节前后那几天,那时候一般卖菜打工做小买卖的都回老家了,城里显得萧条很多,超市里人又多,有时候人们就愿意图省事,停在路边买我的东西,我也相应地比平时挣钱多,”王向阳在沈巍的目光下渐渐平静了下来,可是嘴角始终挂着讥诮的笑容,“腊月二十九,多好的日子。”

郭长城终于找到了一句他手心上有的,于是见缝Сhā针地问:“你是因为家庭原因才仇视社会的吗?”

“仇视社会?”王向阳重复了一遍,摇摇头,“我不仇视社会,害我的人我都看见了,就那些,弄死他们我就走,你们愿意把我下油锅就下油锅,扔十八层地狱就扔十八层地狱,可是有一条,他们得跟我一起,我炸了油条,他们也得变成油条,我滚了钉床,他们也别想扎着手看着。”

他这话音平静,可听在人耳朵里,却是说不出来的怨毒。

这时,汪徵敲了敲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盘水果,身后还跟着她的万年跟屁虫桑赞。

汪徵把果盘递给赵云澜,又十分奇怪地看了沈巍一眼,不过她没多嘴,只是嘱咐楚恕之:“外面的符纸不用了以后都收走,别给保洁添麻烦。”

等两只后勤鬼走后,沈巍才继续问:“都有谁?”

“医院里的那仨人,还有其他好多——唔,倒是没人家开车的司机什么事。”王向阳几乎以一种置身事外般的口气说,“腊月二十九的时候可以放炮,有两个半大小子,一个个穿得人似的,好几千一件的羽绒服,不­干­人事。兜里装着鞭炮,逮着哪扔哪,家里大人也不管。他们往我的车下面扔,我多嘴,脑子冻坏了,没忍住,就说了他们两句。那俩小子给鼻子上脸,往我身上,脚底下扔炮,我追他们骂,一个小子就趁机溜到我身后,一抬手把我的车给掀了。橙子、苹果全滚出来了,大的小的,满地都是。”

他说到这里,低头看了一眼整整齐齐的果盘,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可惜他生前舍不得,死后却也吃不着了。

他眼睛里渐渐闪现出奇异的光:“那一车的水果,是我们一家过年的钱,我急了,赶紧去捡,可是捡起这个又掉了那个,正是大白天,路边有好多人经过,我跟他们说‘行行好,帮帮忙,’可是一个人捡起了我的橙子,看也没看我一眼,就剥开吃了,边吃边说‘你这东西都掉地上沾土了,谁买啊,还捡什么捡?’说完,他就又捡了一个苹果揣进兜里走了。”

王向阳说到这里,脸上居然露出了一个平静而释然的笑容,好像他说的话让他欣慰又喜悦似的:“好多人跟他一样,好多人,看见了,捡了就走,还有拿袋子装的。我说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要给钱,不能拿我的水果,他们一听给钱,就带着我的水果一哄而散,我去追,就被一个出租车当场撞死了。”

“那天下了大雪,路上的车刹不住,司机踩了刹车,车往旁边滑出了几米远,整个从我身上碾了过去,我的上半身跟着车轮往前滚,腿就留在了原地,临死的时候,脸上还撞了一个正好滚轮在我脸边的橙子,你们说,我死得冤不冤?”

没人说话。

王向阳又问:“我该不该报复?你们该不该抓我?就是到了­阴­间,阎王爷怎么判我合适?”

难怪每个受害者的因果线都那么浅——真正至他死亡的其实是开车的司机,可是司机偏偏才是和这事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人。

王向阳往后背椅子上一靠,这动作让没有腿的男人看起来分外可怖,他低低地笑出了声:“我活着的时候,还真不知道有你们这样专管这种事的人,你们既然肯伸手管不平事,为什么管我不管他们?算了吧,这世道,我看得透透的。”

郭长城情急之下一眼遛过了自己写下的最后一句提示“家人、朋友”,于是脱口说:“你就不替后辈儿孙想想吗?不给你的儿子、你孙子和你正在治病的媳­妇­积点德吗?”

王向阳漠然地说:“我儿子还没结婚,我没有孙子,再者他们娘儿两个都已经死了,我老王家断后了,给哪个狗娘养的积德?”

郭长城听见自己颤颤巍巍地问:“怎么死的……”

“我弄死的,我们家没有集中供暖,还在烧炉子,我晚上把炉子里的火扣住了,他们俩还睡着觉,就煤气中毒,全死了。”王向阳说到这,又补充了一句,“没痛苦。”

郭长城:“你……怎么能这样?”

王向阳坦然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笑了笑:“我觉得活着比死了痛苦,你觉得呢?”

56

56、功德笔 ...

至此,林静才明白,王向阳的怨念为什么不受超度——他一生没有做过恶,却是劳苦半辈子,末了又落了这么个荒谬又可悲的下场。

一个人要是恨到了极致,心里是容不下任何柔软的感情的,因此他亲手斩断自己和人世间的一切牵挂,以后,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唤起他一丝一毫的留恋和好意了。

也许如果他还活着,若­干­年以后,时间与经历会冲淡他心里的仇恨,让他安然地度过这道坎,可他已经死了。

命都没了,他再没有别的可得,也再没有别的可失,灵魂永远被卡在葬身车轮下的那一刻,已经入了魔障。

赵云澜皱了皱眉,觉得这件事很难办——在路边捡了几个水果,揣在兜里,难道就该死吗?哪怕是偷人钱包的,被逮住了也顶多是个进看守所的罪名,总不能就地枪毙,显然是不至于要命的吧?

可因为这些人贪小便宜,就这么把一个好端端地期待着回家过年的老实男人害死了,他难道不该恨吗?难道不该报仇吗?放在谁身上,谁能一笑泯恩仇、释怀去投胎?

这好像也是有道理的。

于是长袖善舞的赵云澜很快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打算先把王向阳遣送回地府,按旧例,王向阳可以在十殿阎罗处伸冤,伸完,如果阎王们也一致认为他报仇是有道理的,就会发给他一张通行证,到时候他在人间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愿意找谁报仇就找谁报仇,跟镇魂令是没关系了,捅出什么事来,责任自然由是那边承担。

谁知他刚要开口说出这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沈巍却忽然Сhā了一句。

沈巍缓缓地说:“不问自取者为贼,不论拿的是真金白银,还是几个果子,这都没什么不一样的。更不用提因为这事还误伤了别人的命,我觉得确实应该和‘谋财害命’同罪,所以你的仇报得有道理。”

他这话已经出口,赵云澜根本来不及制止,一口气哽在油滑惯了的赵处喉咙里,险些噎他个半死。

沈巍这话音刚落,王向阳就发现一直隐隐地束缚着他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别人可能不明白,但赵云澜心知肚明,尽管那人是以沈巍的身份出现,但毕竟是斩魂使本尊,自古先有斩不平事的斩魂刀,随后才有十殿阎王面前论功过。

也就是说,斩魂使的权限是相当高的,他下的判决,就是阎王殿也改不了,现在沈巍在审讯室里金口玉言地说了这番话,等于直接把“通行证”授予了王向阳。

“不过冤冤相报,肯定是没完没了,要是你就这么放了他们,说不定若­干­年后恶果自己也会报到他们头上……也或者他们活得不够长,会报到轮回之后。但你原本只是凡人魂魄,因为怨气太过而走火入魔,杀妻灭子这种事丧尽天良的事也做了,现在就算放任你去报仇,这件事之后,你也可能会被收监到地狱十八层里,这样伤敌一万,自损八千,你也没有怨言吗?”

除了知道内情的赵云澜,王向阳比这屋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先认识到了沈巍和别人是不一样的,他注意打量了沈巍一番,正­色­点头,­干­脆利落地说:“没有。”

沈巍回头,假惺惺地问赵云澜:“你看,然后怎么处理?”

你三下五除二都处理完了,还问个屁……赵云澜瞪了他一眼,随后轻咳一声,还是得开口替他遮掩过去,于是从兜里摸出一张镇魂令,拍到审讯桌上,推到了王向阳面前:“先在这等着,破晓之前会有­阴­差来接你,你把这个拿给他看,让他带着你去阎罗面前讨一张通行证。”

王向阳动了动嘴­唇­,好一会,才慢慢地前倾身体,双手捧起了镇魂令。

“最后提醒你一声,”赵云澜例行公事地说,“他说的没错,你拿了通行证,确实解了一时仇恨,但事后必然遭到数倍的刑罚,动手之前可要想清楚了。”

王向阳怔怔地看了看手里的镇魂令,随后摇了摇头:“这就不用嘱咐了,我已经杀了十多个人,早就回不了头了。”

说到这,他苦笑了一下:“没想到死都死了,竟然还有讲理的地方,算我谢谢你们。”

在场的人听见他的话脸­色­同时一变,祝红立刻问:“等等,你说你已经杀了十多个人?也是用同一种方法吗?人是都已经死了吗?”

王向阳:“当然死了,还是不得好死的死法,死后也永世不得超生。”

祝红惊疑不定地看了赵云澜一眼——由于人口越来越多,环境越来越嘈杂,厉鬼在人间作祟,非法杀人,一个两个,他们感觉不到很正常,但是一旦数量大了,积累的恶行多了,别说是镇魂令,就是在同城的一些稍有修行的民间流派,也能感觉到冲天的黑气。

可是没有,至今,要不是王向阳主动交代,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手下已经有十多条亡魂——包括沈巍!

沈巍立刻就想起了“功德笔”,他问:“你有没有用某种方法……改过身上的功德?”

“改过。”王向阳直言不讳地承认了,“那时候我才毒死了自己的老婆儿子,正打算向第一个猎物下手,有一个人跟我说,要和我做一笔生意。”

“什么生意?”

“他说我这样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很快就会惊动人间的执法者,于是卖给我一个符咒,说事挂在脖子上,你们就感应不到我,不过被我杀了的人的魂魄他要带走,”王向阳痛快地说,“我一想,那些东西我留着也没用,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没什么好让别人图谋的,就答应了,结果他真没骗我,果然就没有人管我——那些人大多以为自己得了怪病,进医院治不好死的,谁知道还真有人能因为吃坏了肚子报警的。”

赵云澜追问:“你看见符上写了什么或者画了什么吗?”

“看见了。”王向阳说,“写了我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先用黑笔写的,后来又拿朱砂描了一回,把那几个字外面圈上了红圈。”

他说着,抬手从自己的脖子上拎出一个折成了八角形的小小的黄纸符:“就这个,给你们看看也行。”

楚恕之接过来打开,里面果然有一行画了红圈的字,可还没等他看清楚,那黄纸符就自燃成了一摊小小的灰烬。

只是匆匆忙忙的一眼,沈巍很难判断上面的笔迹是出自于什么人手里,但听王向阳的描述,八/九不离十,恐怕就是功德笔,黑笔记过,红笔记功,一左一右,管你是大善大恶,还是大­奸­大忠,只要这么一笔勾上去,一切都能一笔勾销。

传说功德笔的笔杆是用一种在黄泉里长出来树的树根削成,那木头质地坚硬无比,钢刀难断,树却长得无枝无叶、无花无果,不知为什么,被人称为“功德古木”,从上古留下来的名字,至今已经不可考。

但沈巍想,说不定这名字正是用这未生已死的树来讽刺三界的所谓善恶功德——为功德而积善,为报应而避恶,功德既生,则本心已死,纯善已死。

赵云澜问:“那人长什么样,你从什么地方看见的?”

这问题让王向阳愣了一下:“长得……挺普通的吧,奇怪,你一说我倒是想不起来了,在……”

他的话音顿住,忽然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似乎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具体在什么地方,我也实在是不记得了,不过应该在我家附近,我家住在城西二十里的西梅村,你们想找的话可以去那看看。”

沈巍站了起来,对他一点头:“多谢。”

王向阳平静地说:“该是我谢谢你们,我杀人索命都没什么好隐瞒的,这也没什么不能说,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我。”

沈巍与赵云澜交换了个眼神,率先走出了审讯室。

赵云澜拍了拍林静的肩膀,低声说:“叫­阴­差来一次,把事说明白了,那边会知道怎么办的。”

说完,他跟了出去。

沈巍在楼道尽头等他,赵云澜一路把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回手关上门,这才问:“怎么?你觉得是‘那个’功德笔?”

沈巍皱皱眉:“我不能完全确定,但是可能­性­很大,就算是假的,造假的人一定对四圣了如指掌。”

“唔。”赵云澜摸了摸下巴。

“怎么了?”沈巍问。

赵云澜刚要说话,突然,一只傀儡骨架的影子从赵云澜办公室外的窗口一闪,赵云澜走过去拉开窗户,把傀儡放进来。

傀儡先是低下他的头骨,冲赵云澜姿势怪异地弯了弯腰,然后走到沈巍身边,化成了一张信纸,飘飘悠悠地落到了沈巍手里。

赵云澜眯了眯眼,站在窗口,抬头望了一眼渺茫的夜­色­,总觉得冥冥中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片刻后,他挂上窗帘,讥诮地一笑,转过身来,又成了那个“有条件要装逼,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装逼”的二货。

正好沈巍看完了信,皱起了眉。

赵云澜问:“你有事?”

“急事,我得走一趟。”沈巍在两步间从一个温文尔雅的大学老师,化成了满身寒气裹着黑袍的斩魂使,一边急急忙忙地往窗外走,一边没忘了嘱咐赵云澜,“他说的西梅村你绝对不能一个人去,无论怎么样,等我回来。”

赵云澜没有搭腔。

沈巍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那男人懒洋洋地靠在墙上,半真半假地抱怨说:“真要命,好不容易大人松了口,我还以为今天晚上好歹能占点便宜呢,欲/求不满,再加上孤枕难眠,唉,明天准得带着俩黑眼圈来上班。”

沈巍发现自己跟他说正经事就是个错误,于是一言不发地大步从他的窗户穿过,闪身进了一团黑雾,顷刻不见了踪影。

赵云澜靠在窗口,摸出一根烟,一动不动,静静地享用完,估摸着沈巍早就走远了,这才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把裤腿下藏的枪里装足了弹药,又紧了紧身上的短刀,把装黄纸符的夹子拿了出来,清理了一半丢在桌子上,只带走了与攻击和护身有关的。

“不去?”赵云澜嗤笑一声,“不去不是辜负了别人特意把你引走的一番心意?”

随后,赵云澜披上外衣,拎着他的手提包,就像正常下班一样,跟同事们打了招呼,不慌不忙地往外走去,他调整好车上的导航,出城往西梅村开去。

半夜交通状况良好,赵云澜用了不到两个钟头的时间就到了王向阳所说的西梅村,这地方和龙城郊区的其他村子并没有一点区别,已经十分安静,间或能听见几声狗叫。

他开着车绕着村子转了一圈,终于在村西口处,发现了一群合抱粗的大槐树。

赵云澜停好车下来,绕着大槐树走了几圈,在这些大树中间发现了一点端倪——当年妖族大劫的时候也用过同样的把戏,将槐树种出北斗的形状,勺中聚­阴­,勺子柄往西伸展,取义沟通­阴­阳,­阴­气聚集到一定的程度,就能找到阵眼入口。

而巧合得很,这大槐树对面的山上,正好就是一片野坟头。

山坡荒寒,坟包遍地。

57

57、功德笔 ...

楼道里传来汪徵不满的抱怨:“楚恕之,都跟你说过了,这些符纸不用的话要收拾了,明天保洁来了你让她怎么弄?”

楚恕之苦大仇深地皱了皱眉,郭长城察言观­色­,立刻发挥新人的眼力劲儿,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收拾­干­净了。

大庆却一言不发地路过他们身边,径直走进了刑侦科办公室的那面“墙”里。

墙里面别有洞天,是一排连一排的硬木的书架,高高的,几乎戳到房顶,驾着有些古旧的梯子,书架上面和屋顶之间,只留下堪堪够一只猫通过的空隙,墙壁上镶嵌着大颗的海龙珠,把整个房间照得宛如白昼,却并不会伤害见不得光的魂灵。

书架间散发着一股旧书的味道,是沉淀了多年的墨香,混杂着纸页间微许久不见阳光的霉味,成就了一股经年日久的、潮湿清润的书香。

桑赞正在做整理工作,那些字多有繁有简,他基本不认识几个,只好对照着书脊与架子上的标志,一个一个认真地比对,他做得很慢,但是从没出过错。

赵云澜把他从山河锥里放出来以后,就给他特别开放了图书室的全部权限,分配了这么个工作给他,报酬和郭长城一样,按初级员工算,待遇却十分不错,只不过郭长城拿的是鲜红的票子,桑赞则是大把的纸钱和上好的香火。

这是他有生以来得到的第一份有尊严的工作,不是被人当牲口打骂的奴隶,也不是被人愚忠地景仰、心里却只想毁了这些人的伪首领——尽管它来得太迟,桑赞已经死去了上百年,可他依然很珍惜。

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平静、自由地生活,这毕竟是他处心积虑了一生也没能得到的东西。

看见大庆进来,桑赞一本正经地冲它打了招呼:“腻嚎,猫。”

大庆:“腻嚎,结巴。”

桑赞愣了愣——汪徵是个文静的妹子,不会教骂人的话,于是他没听懂这个词,认认真真地问:“洁扒是、是甚?”

大庆心事重重地踩过木头书架,漫不经心地随口说:“洁扒就是好兄弟的意思。”

桑赞点了点头,表示受教,随后热情洋溢地说:“哦,腻嚎,猫洁扒!”

大庆:“……”

桑赞:“猫洁扒,妖……要看甚么?”

大庆连耍贱的心情都没有了,趴在他头顶的架子上:“赵云澜,赵处头天拿的书放回来了吗?给我看看是哪本。”

桑赞像做雅思听力似的,虔诚地侧着耳朵,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这段“录音”,并要求大庆耐着­性­子说了三遍,才总算是七七八八的明白了,他颇有成就感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从小推车上翻出一本没来得及放在架子上的书:“久、久是塔。”

书皮已经破烂,角上还沾了一点泼洒出来的咖啡——不用说也知道是哪个邋遢汉子­干­的,封皮上­阴­森森地写着《魂书》两个字,已经被撕下了一点,看起来异常的破败。

大庆纵身一跃,从高高的书架上跳下来,落在了桑赞的小车上,拿爪子扒拉了一番,翻开的书页间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

大庆心里一沉,它的修为不够。

出于某种原因,它此时实力比不上全盛时期的一成,甚至难以化形,然而毕竟是千年的老猫妖,难道它会比不上赵云澜这个只活了二三十年的凡人吗?

那简直是不可能的。

除非……那人的魂魄正在一点一点地醒过来。

“我没见过这本书,”大庆用爪子拍上书籍,无意识地在原地转圈,追着自己的尾巴,“这本书是哪里来的?”

它都不知道,桑赞更不会知道,一猫一鬼大眼瞪小眼了片刻,黑猫终于缓缓地低下头去,心情压抑地从小车上跳到了地上,往外走去,连最爱的牛­奶­泡猫粮都没有胃口了。

它不知道赵云澜“醒”过来是好事还是坏事,可它总觉得心里不安。

赵云澜现在过得挺好的,一边­精­明一边二百五,饱暖过后没事还思一下­淫­/欲,舒舒服服、顺风顺水。

黑猫是一种一到冬天,就只想找个温暖的窝整天睡大觉,睡醒吃点顺口的动物,本­性­决定它无法理解人类的“胸怀大志”,眼下旧主人每天傻乐,一脸二逼青年欢乐多的德行,大庆就觉得挺欣慰的,总觉得……不想节外生枝。

可是这枝却已经生了。

最大的节外枝沈巍闭上眼睛,径直穿过黄泉,连黄泉中浸泡多年、早已经无悲无喜散魂野魄都像被大浪冲开的浮萍,情不自禁地往两边分开。

他不知往下沉了多久,仿佛黄泉都已经见了底。

水­色­渐渐变深,下面更是一片漆黑,黑气缠在他身上,仿佛被他吸引,骤然将他整个人缠绕了进去,再往下,就没有水了,周遭只是一片死寂的漆黑,人走在其中,很快就会丧失时间感和空间感,生出天下踽踽只一人的绝顶寂寥来。

看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去路,冷得吓人,也空得吓人。

这里是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品尝不到,也感觉不出的真正的虚无之地。

所以当那声低低的咆哮打破一片沉默响起的时候,沈巍的刀几乎是同时就擦上了对方的脖子。

黑暗中有脚步声在靠近他,七八只幽畜和一个斩魂使,他们同样生于此,长于此,是天生见不得光的东西,都是一样的适应黑暗,打斗起来谁也不占谁的便宜,只看是斩魂刀快,还是幽畜的牙尖嘴利。

沈巍心里挂念赵云澜,不愿意和他们多做纠缠,在黑暗中连续躲闪了三次,谨慎的幽畜终于从试探改成进攻,一股脑地冲他扑了过来,这时沈巍才轻叱一声,扣在掌中的斩魂刀横推出去,摧枯拉朽般地斩下了一串幽畜的大脑袋,滚得满地都是。

沈巍毫不迟疑,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一脚踢开一个脑袋,大步往前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停下了脚步,沈巍身侧隐约传来类似人心跳的声音。

­阴­兵斩请来的“­阴­兵”其实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阴­兵,那些受地府辖制的小小魂魄,怎敢应“天地人神皆可杀”这句狂妄至极的召唤?

他们其实来自比黄泉更深、比地狱更黑的无光之地。

那些铁甲与白骨的马匹不过是映­射­了施术人不靠谱的幻想,他们本来并没有形体,甚至……如果不是赵云澜以血和铁作为媒介,就算他们爬上了地面,别人眼里,可能也不过是一排“幽畜”。

那样的情况下,赵云澜贸然召唤­阴­兵,之后竟然还控制住了,一来是他天资高,二来可能也是运气好,沈巍在楼下坐镇,那些东西不敢太造次。

“无光之地,有大不敬之狱”,当年盘古开天辟地,分清浊两边,浊者为地,万物有序,混沌初破,而后大地浊物经过沉淀了亿万年,就在天地之外,落成了这样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女娲以泥土造人,因为她太过心急,没等地下的秽物沉净,就急急忙忙地和了地上的泥卷成了人,所以人族诞生伊始而怀揣的原罪,与此处出于一辙——就是人们天生心怀的暴虐与毁灭的欲望。

圣人大悔,后来把无光之地称为“大不敬”,强制将其隔离封锁。而今,那上古神力封住的牢笼早就破了,从根上撕开了一个巨口,不过后来又被什么人用阵强行封了一道锁,现在后加的封印也已经摇摇欲坠,鬼面脱困而出横行于世,越来越多的幽畜也跟着逃窜了出来。

裂口不能再大了。

沈巍单膝跪下,默诵封印咒文,短暂地加持了松动的封印,震动声渐渐平息下去,豁口似乎也被封上了一层。

他这才面­色­凝重地转身离开,不知道眼下的平静还能撑多久。

沈巍回到人间时,天已经快亮了,他落在赵云澜的小公寓里,本来想轻轻地褪去黑袍,不想吵醒赵云澜,突然,他神­色­一凛,挥手打开了灯——屋里空无一人,他早晨收拾过的床铺依然罗在床头,没有任何人动过的痕迹。

彻夜不归的赵云澜在坟山前裹紧了大衣,熄火下车。

在沈巍和他提起郭长城在玻璃窗上看见了傀儡时,赵云澜就听出了他没说出口的弦外之音——当时他猝然以沈巍的身份与自己相见,大概不是出于他的本意,还很可能是被人算计的。

赵云澜相信,如果不是自己一再咄咄相逼,沈巍必然是会躲着他的,如果知道自己也在,当时别说郭长城看见的是个傀儡,就算他看见了斩魂使的真面目,沈巍也不会当着自己的面现身——让郭长城忘了他看见的东西实在太简单。

赵云澜又想起轮回晷事件后,当时他跟着斩魂使去了李茜家,在楼顶听见的一句话——“特意将他送到你面前”,将谁?那是什么意思?

如果幽畜的主人是鬼面,那鬼面千方百计把斩魂使引向自己是为了什么?

可在山河锥脚下,赵云澜感觉那鬼面虽然一直拿某些事威胁斩魂使,却并没有透露给自己知道的意思,相比起来,反而是地府派­阴­差送给他的黑皮本更刻意一些。

赵云澜觉得自己站在人间地面上,脚下就像是有一个巨大的漩涡,里面错综复杂无数只手,有把他往外推的,有把他往里拉的,每个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算计,每个人脸上都罩着一层雾气。

赵云澜抬起头来,只见半山上有一团鬼火,发出冷冷的光,就像是夜­色­中的一双险恶的眼睛,不远不近地盯着他,他停下脚步,那团鬼火就也跟着停下来,仿佛是在给他引路。赵云澜跟了上去,慢慢地走进了西梅村外的野坟地中。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雾,雾气越来越浓重,能见度不足一米,白茫茫中,似乎只有不远处的鬼火影影绰绰引路在前。

空气也变得湿漉漉的,偶尔有水滴落在他的脸上,是­阴­森森的冰凉。

耳畔不时传来或轻或重的叹息声,像是无数幽魂在­干­枯的密林深处游荡,赵云澜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他们纵不作恶,也不行善,徘徊人间,不入轮回,人人都在哭,人人觉得自己冤。

世上有几个人是心甘情愿的死了呢?

赵云澜走在深深的迷雾里,深灰­色­大衣宽阔的下摆扫荡过的地方,白雾和从坟地里伸出来的手全都忍不住退避,但没有一只孤魂野鬼敢接近他。

随后,深夜郊外的野坟地里,开始有哭声四起,赵云澜终于不耐烦,停住了脚步,他简单粗暴地摊开手掌,黄纸符下燃起浓烈的火焰,哭声一下变成了尖叫,无数条模模糊糊的影子争相退避,那白雾仿佛可燃,一下子就被点着,像一条火龙,从他手里喷了出来,顷刻间将整个坟场的白雾涤荡了­干­净。

“要伸冤,应该去敲十殿阎罗的鸣冤鼓,和我哭哭啼啼个什么劲?”他面­色­冷峻,抬头望了一眼前方,那鬼火已经消失不见了。

夜凉如水,星空如洗。

一轮下弦月挂在半空中,­干­涩的寒风像把刀子,刮过他露在外面的皮肤。赵云澜把围巾往上拉了拉,几乎快要遮住半张脸。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侧响起,似乎时而远时而近,又带着某种撕裂似的沙哑,唱道:“下弦月,野坟头,鬼火引路怨魂愁,穿林风,吹骨笛,狐批人皮魍魉戏。老汉与你掐指算,请君与我侧耳听,生人人头换纹银,美人整皮换黄金,百日儿尸油两三斤,换尔荣华富贵享半世,若将三魂七魄捧,保你尘归尘来土归土,一世屠夫浮屠功。”

那声音就像是指甲抓挠玻璃,说不出的让人头皮发麻。

58

58、功德笔 ...

赵云澜凉凉地说:“传说开场白太长的反派会被一枪打死的,你信不信?”

林间从四面八方响起了窸窣声,好像无数细碎的脚步走在其中,赵云澜按着了打火机,豆大的火苗被他高高地举起,照出一片小小的光晕。

突然,他猛一回头,一个矮小的影子从他身后一闪而过,直直地飘到了半空,瞬间就不在了原地,只留下长长的、像蜘蛛网一样的衣摆,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飞快地划过。

发出一阵如同报丧鸟夜啼的笑声。

赵云澜在原地静立了片刻,那东西就像也同样忌惮他一样,一直试探着绕着他神出鬼没地飘来飘去,只是每次都不近他的身。

突然,一根长鞭挟着劲风卷出,从一个极刁钻的角度,一下拦腰把那东西捆住了,赵云澜一抖手腕,辫梢重重地往下一坠,只听那东西发出一声憋在嗓子眼里的尖叫,他定睛一看,一个一米出头的“人”被惯在了地上。

那“人”也看不清楚男女,只是满脸的褶子,鼻子极突出,几乎占了大半张脸去,把其他五官都挤得没了地方呆,乍一看,就像一只不祥的大鸟,一双豆大的眼睛里浑浊一片,几乎瞧不见眼白,看人的时候­阴­森森的,忽地一笑,就露出一口里出外进、参差不齐的大黄牙。

赵云澜半蹲下来,手肘撑在膝盖上,与这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不客气地开口问:“哎,你是个什么东西?”

那人­阴­­阴­地盯着他,开口用锯子一样的嗓音说:“小子不要不知天高地厚。”

“哟,”赵云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您倒是给说说,是多高多厚啊?”

他伸手摸出烟盒,手腕一抖就叼了一根在嘴里,打火机在手指间灵活地翻了几个跟头,把火打出了花来,“嘎达”一声点着了,带着轻微薄荷味道的烟味熏得那人往后一仰,呼哧呼哧地咳嗽起来。

赵云澜拎着镇魂鞭的另一端,也不给他松绑,问:“方才叫卖的人是你?”

那人冷哼一声:“不错,你有什么要卖?”

赵云澜不理会,眯起眼睛问:“这么说,功德笔确实在你手里?”

那人不说话,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毒蛇一样地盯着赵云澜。

赵云澜弹了弹烟灰,一把拎起了这小个子的领子,直接把他拽到了半空平视:“我就不信,四圣器还拔出萝卜带出泥了,谁派你来的?又谁让你以假功德笔为幌子把我引来的?”

那人脸上露出一个险恶的笑容,看起来更像一只大鸟了,他沙沙地说:“你惹不起的人。”

赵云澜听了没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斜斜地叼着烟头,懒洋洋地说:“我惹不起的人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老婆,你觉得就凭你,能符合他们俩谁的审美观?”

他说到这,没等对方反应,一松手把手里的人扔在了地方,伸脚狠狠地踩在那矮个身上,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凉凉地说:“老子快没耐心了,别等我脾气上来了弄死你,快说!”

被他踩在脚下的人听了这话,却突然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沙哑地开口问:“西海之戌地,北海之亥地,去岸十三万里。又有弱水周回绕匝……排阊阖,沦天门,何等的威风气魄,你还记得吗?”

赵云澜面无表情地说:“这话你该找我老婆说,我从小语文就不及格。”

那人嘿嘿地冷笑起来,艰难地挪动畸形的胳膊,探进怀中,取出一个小金铃:“那这个东西,你也不记得了么?”

赵云澜一看见铃铛就起­鸡­皮疙瘩,铃铛通灵,大凡有招魂聚灵的作用,他左肩少一魂火,本来三魂七魄就不如其他人稳固,因此毫不迟疑,一脚踩碎了对方的胳膊,弯腰去捡那小金铃。

谁知他的手碰到了,却无论怎样也拿不起来,那指甲盖大的小铃铛简直像是有千斤重,坠得他手腕生疼,愣是一毫米都拎不起。

矮子忽然大笑:“堂堂……拿不起一个铃铛,哈哈哈哈哈,世上还有比正更荒谬的事么?”

这时,一股妖风骤然吹起,矮子挂在断肢上的铃铛忽然极轻极轻地响了一下,赵云澜的神经立即绷紧了,镇魂鞭回手甩了出去,将一团巨大的鬼火卷飞,鬼火落在一棵树的树梢上,合抱粗的大树的树­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槁焦黑了下去,不过眨眼的工夫,就成了一棵被吸­干­了的枯木。

随即,大团大团的鬼火随风而来,赵云澜三鞭出手时,人已经退到了二十米以外。

他觉得自己这年关到头,简直除了情场得意之外,什么场都倒霉,穷得叮当响就算了,执法途中碰到的各种扰乱社会治安人士居然一个比一个开挂。

山间的坟包里伸出白骨的爪子,从地底往上爬,方才被他踩在脚下的矮子飘飘悠悠地升上半空,身后是三百六十度立体环绕一般密密麻麻的鬼火,悬在那矮子断了的手指上的小金铃随着风轻轻地摇摆,发出几不可闻的叮当声,就像是唤起了整个山间的­阴­气,大团大团的白雾从冬天休眠的树顶端冒出来,它们随后彻底枯死,树上做窝的乌鸦“嘎”一声长鸣,冲向深不见底的夜空,月­色­不知何时,变得血红血红。

赵云澜知道,这天晚上恐怕是不能善了了。

他捻灭烟头,一边往林子边缘跑,一边说:“哎,别不分青红皂白地上来就打嘛,你还没说把我引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赵云澜这会儿出来维护治安追求和平了,也不知道是谁一脚刚踩烂别人的胳膊。

“应该不会那么无聊只是想找我打一架吧?”赵云澜说,“我这人老坐办公室,平时不锻炼身体,打架肯定不行的,我们可以寻求文明一点的解决方法,你觉得呢?”

矮子看着他只是冷笑。

赵云澜被一个鬼火追的双手攀上了一棵大树的树枝,迅捷地把自己吊了上去,凌空翻了个跟头落下来,正好是个转过身的动作,他单膝跪地缓冲了一下,面向着那矮子问:“生死动骨,驱使鬼火——你是鬼修,还是地仙?据我所知,鬼修唯恐和活人打交道,以免坏了他们纯­阴­之体,或者让他们想起自己活着时候的故事,无端生出心魔,那这位大人,难道是在地府任职的某位同人?只是不知道在哪个部门高就?”

这回矮子愣了一下,随后矢口否认:“地府算什么东西,我还不屑和他们来往!”

“啊,”赵云澜点了点头,“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是妖族吧,哪一族?”

矮子自知失言,紧紧地闭上了嘴。

赵云澜眼珠一转,脸上酒窝隐隐闪现:“不说我也知道,看你这长相,是‘闻亡者音’的黑羽鸦族对不对?只是我回头一定要好好问问妖族长老,我与妖族向来关系不错,虽然不至于称兄道弟,但是见面至少也客客气气,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矮子知道自己不能再任凭他猜测下去,忽然剧烈晃动开手里的金铃,就在这时,赵云澜笑了起来,将背在身后的双手伸出来。

他不知什么时候弄破了自己的手指,用血迹在两道黄纸符之间画了一个复杂的图案,正好一张一半,两张一对,就合在了一起。

两张纸符已经悄无声息地烧了大半,一道指天,一道指地。

赵云澜蓦地一松手,炸雷凭空而起,火龙就地而生,天雷勾动地火,整个野坟坡瞬间给烫成了一片焦黑,无数鬼火被悄无声息地卷进其中,一丝动静也没有,就被吞噬了进去,大火燎着了那鸦族矮子的衣摆,可是其貌不扬的妖族却一动不动地站在其中。

他身形细小,那一瞬,丑陋的脸上竟有凛然。

赵云澜与他的目光对上,不禁愣了愣。

然而他只能引动天雷催动地火,想控制或者让它们停下来,早就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赵云澜伸出手去,仿佛是想拉对方一把,又或者是想说什么。

可这时,烈火中的矮子忽然顶着一张半人不鸟的脸,身上幻化出乌黑的鸦羽,­干­瘪畸形的翅膀张开,羽毛顷刻被燎着,负在身后,就像一对烤过了火的奥尔良烤翅,难看得可怜。

矮子仰天长啸,突然在烈火中化成了一团黑雾,纵身没入金铃里。

金铃周遭的火光猛地变了颜­色­,仿佛是十万束强光凝在了一处,赵云澜匆忙闭眼,却已经来不及了,眼部传来剧痛,他手臂撑在面前,在什么也看不清的情况下飞快地往后退去,而后追魂一般的铃声传来,像是根锥子,钉进了他的耳朵。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山崩的声音,通天的巨柱从中间折断,嶙峋的巨石自高处滚下来,绵延不断,轰隆作响,就如同连天也一起塌了。

赵云澜感觉身后突然多了一个人,那人不知在旁边偷看他们鹬蚌相争了多久,这时候出来渔翁得利,伸手去抓他的肩膀。

赵云澜忍着几乎叫他站不稳的晕眩,斜跨出一步,镇魂鞭回手往那人身上抽去,然而他几乎看不见也听不见,一鞭抽到哪也不清楚,只听一声轻响,随后鞭梢处一股大力传来,好像要把他拉过去。

赵云澜毫不心疼他的鞭子,立刻撒手,反应不可谓不快。

然而这时,一只手鬼魅一般地抚上了他的后颈,一番趁火打劫做得炉火纯青,随后,那人接住了彻底晕过去的赵云澜。

鬼面巨大的袍袖落在了地面的余火中,气势汹汹的火一下灭了,连带着雷声也跟着平息了下来。

他似乎毫不费力,一只手就抱起了赵云澜,又弯腰捡起了那金箍­棒­一样重的小铃铛,用两只手指捏了,拿到眼前端详了片刻,忽地嗤笑一声,拢在袖子里,转身往外走去。

沈巍在公寓里扑了个空,立刻赶往光明路4号,却发现所有的灯都灭了,只有一众鬼魂还在一丝不苟地考勤。沈巍心急如焚,转身在院子里接连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镇定下来,强行静了心,掐算起他的踪迹来。

随后他就惊讶地发现,赵云澜正在往这边来。

他半夜不睡觉去了哪里,又跑到特别调查处来­干­什么?

沈巍猝然回头,却发现半空中高高悬着一个眼熟的人。

温文尔雅的沈老师一瞬间变了脸­色­。

鬼面淡定地看着指着自己下巴的斩魂刀,没有半点惧意,反而低头耐心地整理了一下赵云澜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衣服,轻笑了一声:“见了你就百般讨好地跟着,赶都赶不走,见了我就先让我吃了一鞭,你说他可有多偏心。”

沈巍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放开,别用你的脏手碰他。”

“脏手?”鬼面轻轻地一笑,“难道你就很­干­净?”

沈巍脸­色­一寒。

鬼面轻笑了一声,抬手将赵云澜抛了出去,沈巍连忙撤刀,免得伤到他,伸手把人稳稳地接住了。

“那边压根没拿你当过自己人,可我却不一样,”鬼面耐心地说,“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到底谁对你好一点,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这样自毁,到底值不值。”

他说到这里,目光又在赵云澜身上落了一下:“你是什么人?想要谁没有?就算是……用得着这样患得患失、求而不得么?连我都可怜你。”

沈巍冷冷地说:“不劳你记挂。”

鬼面脸上的面具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好啊,那你可别后悔。”

说完,鬼面一转身,宽大的斗篷卷起高高的尾,转身就消失在了夜空里。

沈巍立刻带着赵云澜回到了他的公寓里。赵云澜的外伤似乎都不严重,只是小磕小碰,后颈倒是红了一小片,大概是被人一掌切晕的,除此以外,沈巍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只好坐立不安地在他床头,等着他自己醒过来。

赵云澜这一觉足足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期间他的电话几次三番地响个没完,床上的人愣是没有一丝动静。

直到日头已经升上了正南,他的手指才突然动了一下,已经开始焦躁的沈巍见状,立刻攥住他的手,轻轻地摇了一下,有些紧张地说:“云澜?”

赵云澜没来得及睁开眼,已经先低头捂住了脖子:“我­操­,哪个王八蛋­干­的……”

见他还有心思骂街,沈巍的心先放下了一半,然而随后就听见赵云澜鼻音浓重地叫了他一声。

沈巍忙问:“嗯,怎么?”

赵云澜好像还有点迷糊,他莫名其妙地问:“几点了,你怎么这时候还没睡?没睡为什么不开灯?”

作者有话要说:注:“西海之……回绕匝”出自《海内十洲记》

“排阊阖,沦天门”出自《淮南子》

59

59、功德笔 ...

沈巍僵立了几秒钟,缓缓地伸出手,在艳阳高照采光良好的正午,拿到赵云澜眼前晃了晃。

赵云澜眼神有一点不易察觉的迷茫和散乱,对他的动作毫无反应,沈巍的心沉了下去。

他这一不出声,赵云澜立刻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下意识地做了个偏头侧耳的动作:“沈巍?”

赵云澜皱起眉,忽然一伸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沈巍在他面前晃的手,就好像预料到了对方会做这个动作一样,沈巍的手像瓷器一样冰凉,赵云澜沉默了片刻,“哦……那就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

眼睛看不见,赵云澜的目光就找不到地方落,漫无边际地四处飘散,显得异常迷茫,沈巍倏地掐紧了拳头,极力压住了自己的声音:“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一路上赵云澜显得异常沉默,几乎连一句话也没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下车走路的时候,偶尔会露出一点茫然神­色­。

常人骤然失去视力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走路的时候他几乎不知道该抬哪只脚,总是忍不住去扶他抓得住的一切东西——即使沈巍拉着他的手。

他甚至有时会弄不清沈巍在引着他往哪个方向走,特别是在拐弯的时候。

视力不好的人通常其他感官会相应敏锐,但那是建立在长期的习惯和无意识的锻炼的基础上,突然失去视力的人反而会比平时更迟钝一些,他会不由自主地过分注意自己听见的东西,并且在没有视力配合的情况下,一时很难判断自己听见的各种声音都代表了什么,又因为平衡感受到影响,他连别人往哪个方向拉他都要反应好半天。

不知是鬼面下手太重,还是他身上有伤,沈巍觉得他的脸­色­异常的苍白。赵云澜似乎对突然看不见了这件事非常淡定,既没有惊慌,也没有什么抱怨,只是木着脸没什么表情,眉头不易察觉地皱着。

其实沈巍知道,平时赵云澜也会有这样的表情,但是一旦发现有人在看他,他就会立刻变脸……现在他是不知道别人看不看他了。

沈巍的脸­色­倏地­阴­沉了下去,眉宇间的煞气几乎外露,手下扶着他的动作却愈加轻柔。

医护人员几乎是战战兢兢地从他手里接过了赵云澜,总觉得后面那个戴眼镜一副斯文模样的男人,是电影里那种吃斋念佛、手起刀落的低调黑社会分子。

赵云澜的眼睛不出意料地没有任何问题,没有外伤,更没有病变,可他就是看不见——医生也很奇怪,折腾了他大半天以后,医生甚至隐晦地表明,也许短暂的失明是心因­性­的,建议他去看一下心理医生。

等他们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赵云澜终于像只生命力顽强的蟑螂一样,以让人惊诧的速度适应了他的盲人生活。

赵云澜在走出医院的时候伸手抓了一下,开口说:“天黑了吧。”

沈巍就怕他不吭声,有心想引他多说一些,忙问:“你怎么知道?”

赵云澜说:“感觉空气变湿了一点,也凉了,应该是太阳下山了。”

沈巍拉开车门,一只手扶住他,另一只手抬起来挡住车顶,以防他撞到头,又弯下腰替他系好安全带,起身时,一偏头,正好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沈巍问:“你笑什么?”

赵云澜:“我就是想,有一天我要是老了变傻了,你还肯这么照顾我,万一我连人也不认识了,开口就叫你爹怎么办?”

沈巍:“……”

尽管乐于在赵云澜脸上多看见一些笑容,但沈巍有时候还是难以理解他诡异的自娱自乐­精­神。

赵云澜脑补了一会,居然乐出声来,伸手毫无目的地在空中摸索了一下,沈巍坐在驾驶座上,拉住了他的手,赵云澜就摇晃了他一下:“哎,我要叫你爹你可不许答应啊,不许欺负我傻就占我便宜。”

沈巍无奈:“你要是傻了就好了。”

“什么?”赵云澜故作大惊失­色­,一把握住自己的领子,“你想把我怎么样?关起来玩强制禁断爱吗?”

沈巍眨眨眼睛,明知道他在胡说八道,还是居然忍不住顺着他这话想象了一下。

只听赵云澜猥琐地笑了几声,继续说:“其实我认为这个可以有。”

沈巍:“……”

等车开始启动,才内向了半天的赵云澜就憋不住了,开始表演他的弱智儿童欢乐多。

他摸到了调整椅子的地方,一会把椅背躺下去,一会又直起来,一会往前一会往后,像个刚出生的傻猴子一样在车里到处摸,还偶尔对沈巍发表一下建议,“哎你别说,看不见也挺好玩的,市中心有个黑暗体验馆,门票四十,我这回省四十块钱。”

沈巍应了一声,勉强地跟着他牵扯了一下嘴角,一点也不能理解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沈巍在赵云澜家楼下停车,交代了好一会不让他乱动,结果刚停好车,一回头,发现赵云澜自己上了马路牙子,正踩高跷一样地摸瞎练习走直线。

直线挺稳当,只是他正稳稳当当地冲着一根路灯杆子撞过去。

……这熊汉子都快玩脱了。

沈巍赶在他把自己撞晕之前冲过去,拦腰抱起了赵云澜,把他拎了下来,赵云澜的肋骨正好卡在他肩膀上。

大概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忽悠一下腾空而起非常带感,沈巍把他放在地上时,赵云澜居然还愉快地吹了声口哨。

“我发现我平衡感还行,现在都会走直线。”赵云澜说,随后他的声音转低,“没准我还能……”

能什么,沈巍没听见,只是看见他似乎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沈巍拍拍他的胳膊,弯下腰:“前面有点台阶,不好走,我背你上去。”

赵云澜站在旁边笑而不语。

沈巍回过头,温声问:“怎么了?上来。”

赵云澜摸到了他的手,轻轻地攥了攥,然后抬起来,低头在他的手背上亲了一下:“我哪舍得让你背,这么沉,压坏了怎么办?”

沈巍:“……”

他大概还没弄明白,头天晚上是谁把他抱回来的。

赵云澜说完这句话,就慢慢地往前走去,要不是他在台阶下轻轻地伸出脚踢了一下,沈巍几乎以为他恢复视力了。

只见他挺胸抬头毫无障碍地上楼,每一步的距离都基本是一样的,一路走到了电梯门口,在按键上摸了摸,按下,这才半侧过身,等沈巍。

沈巍特意放重了脚步声:“你怎么知道电梯在这里?”

赵云澜大言不惭地说:“像我这么明察秋毫的人,自己住的地方能不清楚吗?楼梯有多少层,从楼道口走到电梯总共是几步,不用眼睛看我也都知道。”

沈巍知道他在胡扯,还楼梯有几步——他要是不通过一通乱翻,连自己的茶杯和拖鞋在哪都找不着。

肯定是下午带他下楼的时候,他自己默默记住的。

大概是­性­格使然,无论出了什么事,赵云澜都会给人一种“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感觉,有时候即使别人心里知道这确实是件大事,也会情不自禁地被他的态度影响。

他就是这么个死要面子的人。

赵云澜打开门刚往里迈步,就听见脚底下传来一个声音:“敢落下你的臭脚丫子踩到大爷的尾巴,你就死定了。”

“大庆?”

赵云澜弯下腰,摸了摸,大庆立刻察觉到不对,顺着他的胳膊爬了上去,站在他的肩膀上仔细观察了一下,然后问:“你眼睛怎么了?”

赵云澜一边摸索着往屋里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技能被冻结了。”

沈巍一把拉住他:“小心。”

赵云澜险些撞上门框。

大庆吃了一惊,三两下从他身上蹿下来,蹦上沙发:“怎么回事!”

随即它有意无意地看了沈巍一眼,大有质问的意思——沈巍既然已经和他们去过光明路4号了,大庆索­性­也不掩盖它是一只会说话的猫这个事实。

沈巍立刻说:“是我不好。”

赵云澜啼笑皆非:“什么玩意就又是你不好了?”

他一伸手摸了个空,大庆看了看他悬在半空中的手,只好臭着脸、眯着眼,用猫脸生生拗出一个“大爷看你可怜给你面子”的表情,歪头把脑袋侧过去,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赵云澜笑起来,意味不明地说:“别着急,祸兮福之所倚也说不定呢。”

他说完,摸索着在沙发上坐下,从兜里摸出根烟来,大模大样地冲大庆一伸手:“我看不见,给我点上!”

大庆:“……”

过了一会,它默默地把自己卷成个毛团,背过身去,不理他。

沈巍拢过他的手,“咔哒”一声点燃了他的烟,又把烟灰缸推到他手边。

“昨天晚上我遇见一个小乌鸦­精­,”赵云澜想了想,简要把头天晚上的事挑挑拣拣地说了,然后生搬硬套地说,“他还跟我说了什么……嗯,什么西海的什么地方,北海又什么的地方,离岸多远多远,后面没听太明白,大概是在说一座山。”

大庆愣了一下,沈巍却是先反应了过来,脸­色­一沉:“不提这个,你的眼睛是怎么伤的?”

“别提了。”赵云澜挥挥手,描述了一下最后倒霉催的经历,并充分地表示了自己对铃铛这种东西的憎恶之情。

大庆突然站了起来:“什么样的铃铛?”

“在我这。”沈巍说着把手伸进兜里,摸出了一个蒙尘的小金铃,“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大庆瞳孔皱缩,不等赵云澜回答,就骤然Сhā嘴问:“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这?”

沈巍看了赵云澜一眼,顿了顿,而后晦涩不明地说:“是……昨天晚上把你送回来的那个人交给我的。”

大庆围着沈巍的手转了几圈,愣愣地盯着那小铃铛看了片刻,忽然低声说:“那是我的。”

“那是我的……第一个主人,”大庆看了赵云澜一眼,“亲手戴在我脖子上的,百年前,因为一些意外,我把它弄丢了。”

赵云澜伸手:“给我看看。”

沈巍一缩手:“你恐怕暂时还拿不起来。”

被他提起了头天晚上黑历史的赵云澜郁闷地吐出口烟圈,拿不动自己养的猫的猫铃铛之类的事……听起来有多出息啊!

这时,大庆低下头,从沈巍手上叼走了铃铛,忽然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从他的窗口跳下去了。

以它心宽体胖的状态,真的很少显得这样心事重重。

赵云澜侧耳听了听:“大庆?”

“走了。”沈巍关好窗,弯下腰,缓缓地抚上他的眼角,“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赵云澜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起来:“其实也不用那么着急。”

沈巍直觉他下面没好话,果然,瞎了也不能让他消停一时片刻的赵云澜猥琐地说:“可是我看不见,很不方便的,晚上你能不能帮我洗澡?”

沈巍摔开他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自己屁/股上的咸猪手。

一声不吭地转身进了厨房。

赵云澜收起笑容,闭上眼睛,仰面靠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在一片黑暗里,竟然感觉到了难得的宁静,他几乎有些享受这一刻,随着他越来越放松,赵云澜忽然觉得眼前似乎隐隐有一些奇怪的影子。

他猛地睁开眼,依然什么都看不见,那些影子又没了。

赵云澜定下心神,重新闭上眼,数着呼吸抱守元一,片刻后,那影子又出现了,他看见自己左手边有一团绿­色­的东西,身上发出幽幽的光辉,十分浅淡,但流动间有种异常的美……形状看起来有点眼熟。

赵云澜过了一会才想起来,那是窗台的方向,窗台上刚放了一盆朋友送的植物。

这是……天眼。

原来双眉之间的天眼并不是依托于视力的。

赵云澜凝神于双眉间,只见四周越来越清晰,他“看见”的东西越来越多,先是窗台上的花,沙发上的猫毛,后来他书架上一些上了年头的古书……以及墙上挂着的一副传说中大价钱淘来的古画。

但是沙发、茶几床之类毫无灵气的东西,他是依然看不见的。

赵云澜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只见有一团白光在他身上流动,右肩上有一团流光溢彩的光球,左肩上则空空如也。

那种光很眼熟……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赵云澜突然站起来,膝盖重重地在茶几上磕了一下,可他没顾上,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厨房。

他听见切菜的声音,却看不大清楚沈巍,对方与黑暗融为一体,甚至更黑一些……唯有脖子上挂着的小坠子里,关着一团与自己右肩上的光球如出一辙的火。

60

60、功德笔 ...

沈巍正在处理一棵白菜,听见动静,偏头看了赵云澜一眼,说:“这太乱,别进来。”

赵云澜充耳不闻,循着声音、扶着墙小心地走进去,缓缓地伸出手,从后面抱住沈巍,把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

他先是试着用自己的“目光”从案板上扫过,可大概那些菜都已经从根上拔下来、还被冰冻过的缘故,赵云澜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抽了抽鼻子,勉强闻到了一股不是很浓的菜汁味。

而后他低下头,看见沈巍那黑得要命的身体上在被他抱住的一瞬间,突然从心口的地方流出血一样嫣红的颜­色­,像沸腾的岩浆,顷刻就滚遍了沈巍全身,在赵云澜一片漆黑的视线里,勾勒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

就像是……那个黑影忽然有了生命。

赵云澜目睹着这样的情景,沉默了片刻,而后他面不改­色­、半真半假地对沈巍抱怨说:“你在切什么?我不吃这个,我要吃­肉­,又不是兔子,我现在是伤残人士,有要求改善伙食的权利。”

他听见沈巍纵容地低笑了一声,掀开一边小锅的锅盖,一股还没来得及飘出来的­肉­香散发出来,沈巍说:“准备了你喜欢的,什么都吃一点,不要挑食。”

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上如火的颜­色­慢慢地变浅,从飞快流动的鲜红变成了某种异常温暖的淡红——就像破晓之后,第一眼看见的太阳的颜­色­。

沈巍任他抱着,没有甩开他,赵云澜就随着他的动作左摇右晃,听着菜刀一下一下切在案板上的声音,赵云澜有好一会没说话,他的眼珠黑沉沉的,垂下的时候不显得黯淡,只是有些说不出的深沉。

好半天,赵云澜突然凑上去,开口不着边际地问:“哎哎,你觉得我帅不帅?”

沈巍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继而无奈摇头:“你有点正经话没有?”

“哦,正经的。”赵云澜清了清嗓子,用广播新闻联播的字正腔圆一本正经地在沈巍耳边说,“沈巍同志,你觉得沐浴在和谐社会的春风中,站在你身边的这个思想上的巨人、工作中的先锋,他帅不帅?”

沈巍:“……”

沈巍无言以对了片刻,轻轻地笑了一下,垂下眼,认真地把菜切丝,这简简单单的事让他做得如同心无旁骛一般,他轻轻地说:“你帅不帅都没什么关系,我不在意。哪怕你五大三粗,头生癞脚生疮、歪瓜裂枣,在我心里,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的。”

赵云澜压着嗓子说:“真感人,下一秒你该和我求婚了。”

尽管在家里,只有他们两人,但毕竟是在厨房,不是耳鬓厮磨的地方,沈巍还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用肩膀撞了赵云澜一下:“躲开,我要炒菜了,你去外面坐着,别捣乱。”

赵云澜顺从地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就碰到了洗手池那冰凉的金属池壁。

他忽然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那你会骗我吗?”

背对着他的沈巍一顿。

赵云澜追问:“会吗?”

沈巍深吸一口气,依然是没回头,片刻后,才低低地说:“我不会骗你,也永远不会害你。”

赵云澜用天眼追逐着他的背影,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身上的光在自己三言两语中渐渐黯淡下去,就像是一朵烧尽了的烟花,心里忽然一阵无来由的难过。

于是他点了点头:“嗯,好,那我相信你。”

沈巍猝然扭过头:“我只这么一说,你就相信吗?”

赵云澜蓦地一笑:“只要你说,我就信。”

他说完这句话,再也不忍心去“看”沈巍身上那些乍起乍落的光晕,赵云澜背过身去,假装方才的话都只是毫无意义的闲话,是转眼就能被抛在脑后的,他在厨房的储物格上一格一格地摸过去,嘀嘀咕咕地说:“我的牛­肉­­干­呢,我记得这有一包牛­肉­……”

然后他慌慌张张地碰倒了角落里的一根塑料扫把,一脚踩上去,险些五体投地。

沈巍正是满手的菜汁,怕抹他一身,只好伸长了胳膊,在半空中拦了一下,赵云澜就正好撞进了他怀里。

赵云澜的房子面积不大,厨房更小,一个人勉强合适,两个大男人进来,立刻显得转不开身,沈巍只好就着这个姿势,把双手绕到他身前,在水龙头下冲­干­净,下巴自然地靠在了赵云澜的肩上。

赵云澜突然不说话,也不动了。

沈巍洗­干­净了手,就这样保持着双手护在他身侧的姿势,把他往外推去:“有也早过期了,别找了,桌子底下有些点心,是我刚放进去的,你饿了先吃一点,别吃太多,饭马上就好。”

赵云澜垂下眼笑了一下:“饿疯了,但是不想吃饭。”

沈巍一愣:“嗯?那你想吃什么?”

赵云澜侧过头,摸到了沈巍的下巴,又顺着他的下颌骨摸到了耳朵,凑过去对着沈巍的耳朵轻轻地说:“我想吃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不偏不倚,正好“看向”了沈巍的脸,赵云澜的眼窝很深,眼珠很黑,眼皮半垂下来的时候,睫毛的­阴­影打在高挺的鼻梁上——即使沈巍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依然会有种“他的目光十分深情”的错觉。

沈巍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那样的眼神下战栗。

赵云澜笑着凑过去,嗅着沈巍头发间淡淡的洗发水味,在他的侧脸上轻轻地亲了一口:“紧张什么?其实你可以试试,我很温柔的。”

沈巍二话不说,把他丢在沙发上,跑了。

赵云澜伸长双腿,大爷一样地坐在沙发上,认为自己应该去预定两根红蜡烛,夜深人静的时候在床头一点,说不定只有洞房花烛的气氛,才能扒下某个食古不化的正人君子的衣服。

等真正夜深人静来临时,赵云澜心里七上八下地痒痒,偏偏沈巍怕他看不见烦闷,靠在床头上,拿着一本书给他念。

沈巍的声音温润柔和,有恰到好处的低沉,听得赵云澜在书香阵阵里非但没有受到文化的熏陶,反而越发想兽­性­大发。

就在他痛并快乐着时候,沈巍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念书的声音骤然停了下来,脸­色­意味不明地转向窗外,于此同时,旁边的赵云澜却毫无征兆地一把抱住他,往旁边一滚,压在他身上,俯下身在他耳边说:“别看,把灯关了。”

屋里的灯一下灭了。

赵云澜一伸手,直接探进了沈巍的衬衫里,他技巧高超地顺着沈巍的腰侧一路摸到了胸前,在他胸口处轻轻地拧了一下,一阵说不出的酥麻直冲头顶,沈巍几乎已经反应不过来他方才说了些什么,连忙手忙脚乱地一把按住赵云澜的手腕。

赵云澜低下头,在他的锁骨上轻轻地咬了一下,用一种异常油滑的口气说:“怎么才摸一下就硬了,那么想我?”

沈巍大窘,已经快要顾不得窗外有人这件事了。

就在这时,窗外的风声中混杂了一身不易察觉的梆子声,赵云澜在沈巍身上四处点火的手指飞快地画了“别动”两个字,然后一把拉过被子盖在沈巍身上,甚至遮住了他的脸。

赵云澜办坐在床边,衬衫的扣子一直开到了小腹,摇摇欲坠地挂在身上,嘴里却冷冷地说:“我要是一个人,大人什么时候过来都欢迎,可现在不止一个人,您贸然过来,可有点不速之客了吧?”

窗外传来一声轻咳:“判官听说令主眼睛受伤,派小人过来看看,有惊扰的地方,实在是……”

“判官?”赵云澜挑挑眉,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判官大人的消息可真快啊,我白天刚去了一趟医院,还没到三更呢,他已经把大人您派来了?我倒是没什么事,你回去跟他说,劳烦他想着了。”

窗外的人低低地称了声“是”,片刻,那股浓郁的­阴­气就消失不见了。

赵云澜在床上摸索,沈巍按住他的手腕:“是­阴­差?怎么……”

“傻帽儿,”赵云澜叹了口气,摸到了沈巍的头发,手指轻轻地捋了捋,低声说,“别人在变着法地算计你呢……‘沈巍’的事地府那头是有人知道的吧?”

沈巍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他化身成凡人,在人间一蹲就是几十年,就为了偷窥别人这种事实在太有辱斯文,沈巍当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张扬出去,可是斩魂使逗留人间不是小事,十殿阎罗那里总要知会一声。

赵云澜皱着眉想了想,又不放心说:“以你的身份,本来不必和那边搅合,那边有那边的思量,这些人人鬼鬼的事,总归是各有各的算计,你……”

沈巍有些不确定地轻声问:“你……是在担心我吗?”

赵云澜话音顿住,而后他循声低下头:“你说呢?”

沈巍手掌紧了紧,忽然紧紧地一把抱住他,脸埋在他的后背颈窝良久良久。沈巍手劲很大,赵云澜有心想趁着气氛好,做点别的事,却发现自己完全挣脱不动。

沈巍只是占有欲十足地紧紧地搂着他,大有就这样一直抱到天亮的意思,赵云澜想了良久,没想出什么好对策,很快就倦了,只好这样一边心怀不轨,一边不甘心地睡着了,只觉得有生以来真是从没睡过这样窝囊的觉。

上火得他都快流鼻血了。

大概是沈巍的手压得太紧,让他有点不舒服的缘故,赵云澜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就隐约地做起梦来。

他梦见自己在一片云雾缭绕的地方转悠了半宿,满地都是残垣断壁,无数人冲着天的方向顶礼膜拜,他看了那些人一眼,继续往地下走去。

紧接着,就似乎在一片荒芜到了极致的地方,四面八方全都是黑暗,赵云澜莫名地心生烦闷,捻指做火,却还没来得及亮就灭了,有一个人在他耳边叹了口气:“我不过说说而已,你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难以形容那声音,似乎不是从耳朵里进去的,而是直接穿到了他心里,那句话像是一把冰锥,一下穿到了他的胸口上,冰凉地浇注进他心里,赵云澜狠狠地哆嗦了一下,清醒过来,天似乎已经亮了,沈巍不在旁边,大概出门买东西了。

睁开是黑,合上眼也是黑,赵云澜心悸如雷,在胸口蹦跳不休,肺里的空气都快给挤空了,手心更是一片冰凉。

那是……谁在说话?

赵云澜坐在床上,伸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抹了一手指的冷汗,这种心中千头万绪,两眼一抹黑的状态,他真是连一秒钟也忍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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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功德笔 ...

赵云澜飞快地把自己草草打理­干­净,然后在茶几上摸到了从医院带回来的纱布和药,他闭上眼睛,把纱布在眼睛上缠了几圈,从床头柜上摸到纸笔,也不管是什么纸,摸索着在上面写了“我去光明路4号”这么几个鬼画符一样的字,就量着步子出了门。

睡梦里如雷的心跳在他迅捷的动作里慢慢平息。

当电梯在一层打开的时候,赵云澜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将所有的­精­力全都集中在两眉之间的天眼上,大步走了出去。

他看见很多人在面前走来走去,很快,赵云澜就能辨认出,身上有一圈虚影的是人,至于没有的,显然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一开始,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看得并不是很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层,而随着赵云澜慢慢走出住宅小区,他好像也渐渐熟悉了这种“看东西”的方式,那些人影也开始逐渐清晰起来。

渐渐的,他开始能看清他们每个人身上的三昧真火,乃至顶上三花,最后,赵云澜从一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身上看清楚了——原来活人身上那层虚影其实是一层模模糊糊的“膜”,从头盖到脚,上面似乎有古怪的纹路。

赵云澜在路口站定,伸出手拦出租车,反正他看不见,就只好一直伸着手,全凭运气。

等他拦到出租车,摸索着上车的时候,赵云澜已经能看清,那些布满每个人身上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古怪的符号,而是字迹。

非常小、非常密集,每一秒都在不停地变动,赵云澜忍不住盯着司机看了两秒钟,被司机提醒了两声,才回过神来:“哦,对不住,光明路4号,您拉我到门口就行。”

出租车司机奇怪地看了一眼他眼睛上的纱布:“小伙子,你那眼睛怎么了?”

赵云澜随口扯谎:“打篮球砸伤了。”

司机“哎哟”了一声,又问:“还能看见吗?”

“敷着药睁不开眼。”赵云澜说,“先当两天瞎子。”

两人一路闲聊,到了光明路4号,出租车停在路边,赵云澜想了想,然后从怀里摸出钱夹,打开直接递到司机面前:“我也看不见,该收多少,您自己看着拿吧。”

这弄得司机一愣:“啊?你这么相信我?”

赵云澜笑了笑:“反正我包里也没多少钱,您看着拿。”

司机犹豫了一下,替他打印了小票,然后伸手翻了翻他的钱包,在这期间,赵云澜紧紧地盯着对方身上不断变化的字,他听见随着司机的翻动的动作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见他好像先拿出了什么,而后迟疑了一下,又塞了回去,片刻后,他抽出了另一张纸币,从兜里摸出了零钱,塞回赵云澜的钱夹里。

赵云澜的嘴角提了起来——他的视野越来越清晰,已经能分辨字迹的颜­色­了,只见它们有红也有黑,就在司机把找零塞进他的钱夹的刹那,赵云澜看见一行红­色­的小字从对方身上划过。

原来是这个意思——向司机道了谢,并谢绝他扶自己进去的赵云澜心里想着,原来那些小字就是人的功德,红为得,黑为损,看来刚才对方没有趁机占他的便宜。

然而赵云澜随即又皱起了眉,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以快得来不及阻止的速度苏醒,他一时分不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一切好像……就是从不久前地震、震出了瀚噶族的山河锥开始。

那场地震,真的是地壳的自然运动引起的吗?

喜欢削骨头的传达室门卫远远地看见他,乐呵呵地放下锉刀,打了招呼:“哟,赵处!哎?你这眼睛是怎么了?”

“意外。”赵云澜淡定地说,“李叔,过来扶我一把。”

李叔没来得及过来,另一个人却突然从后面赶了上来,沈巍一把攥住他伸出的手,勉力压抑着自己的手劲和声音,说:“你想去哪不能等我一会吗?我不过就是出去买了点早饭,一回头你人就不见了,我都快被你吓死了好吗?再这样我就……”

就什么?

沈巍深吸几口气,肺快被他气炸了,却愣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赵云澜转过头去,透过他那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越来越透亮的天眼,他看见了沈巍身上有一排一排代表功德的、明亮的红­色­字迹。

然而它们并不能持久,就像波涛一样飞快地出现,旋即就会被一片大浪般的黑暗涤荡­干­净,就像永远也不会留下痕迹的沙滩。

赵云澜眼眶一酸,他不明白那股突如其来的酸涩是从什么地方而来,好像是一段深埋了千百年的古旧记忆,终于被飓风吹去百尺厚的浮尘,露出下面赤/身/­祼­/体、无从逃避的真相的一角,戳得人心里一阵一阵的难过。

“那不是因为我知道你马上就会追过来的么。”赵云澜险些发挥失常,他故作油滑地说,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正好,陪我进去。”

赵云澜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突然杀进来的情况,让办公室里很是兵荒马乱了一番,大庆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伤春悲秋去了,所以直到这时,特别调查处的一­干­人才发现,他们消失了两天的头儿居然不是去鬼混了,而是出了意外。

祝红的手几乎是哆嗦着拆下了他胡乱缠的纱布,一看见那双依然亮,但怎么也对不准焦距的眼睛,祝红的眼圈当时就红了。

赵云澜动了动手指,又想起自己看不见,对女员工不好随便乱摸,于是只好又讪讪地放下,有些无奈地说:“到底是你瞎还是我瞎,我还没哭呢你瞎激动什么?”

祝红一把把纱布摔在他脸上:“你哭?你要是知道哭就好了!天下没有你不敢去的地方,没有你不敢招惹的人是吧!天是老大你是老二了对吧?傻Ъ!”

赵云澜沉默了片刻,只好答应一声:“……哎,傻Ъ听见了。”

他刀枪不入、软硬不吃,祝红于是丢下他,一抬头瞪向沈巍,好像吃了枪药一样咄咄逼人地开口说:“你不是喜欢他吗?你不是高手吗?他出事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楚恕之和林静面面相觑,觉得此情此景,似乎那个……有点不对劲。

赵云澜当然也听出来了,他顿觉尴尬,只好开个玩笑,试图遮过去——赵云澜拽了拽沈巍的袖子,尽可能嬉皮笑脸地说:“你喜欢我?怎么压根没跟我说过?我说沈老师你这个毛病要不得啊,喜欢我你跟她表白什么……”

谁知祝红完全不领他的台阶,截口打断他:“你闭嘴!”

赵云澜脸上的笑容就像画上去的,顷刻间就淡了一点:“我看你也差不多了,我自己办点私事遇到了一点意外,跟他有半毛钱关系?难不成我要每时每刻和他绑在一起?什么时候两人三脚能成为奥运官方比赛项目再说!”

祝红的目光几乎开始变得凶狠了,沈巍终于忍不住Сhā嘴:“确实是我不……”

赵云澜皱着眉一摆手,独断专行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生硬地说:“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这点­鸡­毛蒜皮的屁事留着会后再说,现在都给我闭嘴。”

说着,他从兜里摸出一张镇魂令,在点燃的瞬间,赵云澜低低地传话出去:“大庆,过来一趟。”

他话音才落,猫铃铛声就响起来,大庆从墙的那一端钻过来,悄无声息地穿过人,跳到赵云澜的大腿上,仔细在他的眼睛上看了看。

然后大庆一跃跳到桌子上:“我想了很久,也翻了一些书,大概明白你眼睛的问题了。你说当时你触动的地火点燃了那只小乌鸦,后来他以自己献祭入金铃对吧?我觉得是因为当时魂音和地火相撞,­阴­气太重,你又站得太近,才会伤了你的眼睛,所以一时失明。”

赵云澜可有可无地点了个头,沈巍却立刻抓住了黑猫的字眼:“一时?”

大庆随口应了一声,却看了赵云澜一眼。

其实它有种赵云澜好像知道什么的感觉。

但沈巍没注意到,他眼下有些关心则乱,连忙追问:“那什么时候能好?要用什么药?去哪里找?”

大庆默默地扫了沈巍一眼,见他忧心不做假,心里叹息一声,继续说:“花妖一族大多避世,不过他们有一种非常珍贵的千华蜜,传说是用天上三十三种、人间三十三种、幽冥三十三种的花,各取其花蕊最­精­华处酿成的,能解千毒,又温和润泽,最适合眼伤……要找他们,大概……”

赵云澜轻轻地接上它的话:“要到年底的妖市上。”

大庆直白地问:“你怎么知道?”

赵云澜摸了摸它的脑袋,没有回答,像是在思量着什么,过了好一阵,他才低声说:“你说完了,现在我说我的事——第一,从现在起,任何人和幽冥那边有任何形式的联系,全部形成书面材料交到我那里,一个字也不许遗漏。第二,严格限制光明路4号闲杂人等往来,送年货送礼的,一律在传达室以外接待。第三,对外宣布进入年终工作总结期,除非部长亲自下令,否则案子尽量不接。第四,镇魂令范围内任何人如果不能按时上班,或者要请假,必须把请假理由交给我签字才行,我要随时知道你们都在什么地方。”

祝红走了下神,问:“那妖市……”

“那是小事,沈巍陪我过去一趟就行。”赵云澜顿了顿,“我让他们在三楼给你单开一个房间,你不方便需要休养的时候可以去那里。”

他说完,也不管别人的反应,径自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往墙内的图书馆走去:“我有事找桑赞聊聊,沈巍等我一会,其他人把我刚才说的话通知到各部门。”

图书室里灯火通明,却不见一丝日光,这样桑赞白天也能在其中自由活动,他看见赵云澜,先快乐地冲他打了招呼:“腻嚎,赵初洁扒!”

“……”赵云澜沉默了一会,对这个称呼评论说,“什么玩意,谁教你的?”

“猫洁扒。”桑赞自知自己发音不准,于是勤学好问地练习纠正,“招……找……楚洁扒!”

赵云澜笑了笑,懒得跟他计较,打开天眼,发现他能看见大多数书的轮廓,他在周遭找了一圈,回头对桑赞说:“给我找找头天我看过的那本书。”

桑赞迅捷无比地抽出了那本《魂书》,难为他在不认字的情况下,竟然把哪一本在哪里都记得异常清楚。

赵云澜清楚地在它的封皮上“看见”了魂书两个字,还没等他动手,书页已经自动翻开,一道之前翻看的时候没有注意过的痕迹出现在他面前——那是书页被人扯掉的痕迹,断裂的纸页在天眼中,仿佛正在流着黑紫的血。

赵云澜“啪”一下合上了书,桑赞觑着他的神­色­,一时没言语。

好一会,赵云澜才低声对他说:“你相信世界上有恰到好处地发生的‘巧合’吗?”

桑赞费了一番工夫,才弄明白了“巧合”的含义,他因为话说不清楚,看起来总是显得有点傻,可他毕竟不是真傻,这每个人都知道。

桑赞正­色­地摇了摇头,难得字正腔圆地说:“我不信。”

“我也不信。”赵云澜缓缓地说,“妖族与地府貌合神离,我拿着镇魂令,本想好好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守着人间这一亩三分地,老婆肥猫热炕头地过日子,可有些人是真不让我安生啊。”

这句话成分太复杂,桑赞没听懂,但他却从赵云澜的表情上领会了对方的意思,于是直白地问:“我能帮泥甚?”

赵云澜垂下眼:“递给我一张纸。”

他默写下了乌鸦­精­那天晚上和他说过的话,原来之前大多在装糊涂,此时写出来,竟是一字不差,末了,他在一行字最后,横平竖直地写下了“昆仑”两个字,用笔在下面重重地勾了一下。

“所有的带有这两个字的书,我全都要。”赵云澜说,“别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汪徵,谢谢你了兄弟。”

桑赞把他当半个恩人,他虽然无师自通成了个­阴­谋家,骨子里却依然保持着恩怨分明的好传统,于是对赵云澜郑重其事说:“放心吧,赵处洁扒。”

赵云澜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好,我会替你踹大庆那只死胖子一顿的。”

62

62、功德笔 ...

龙城的群妖夜宴,定在了­阴­历的腊月二十八,这年没有年三十,就是除夕前的最后一天。

赵云澜一清早就收到了妖市的帖子,是一只麻雀送到他窗口的。

他的办公室被保洁打扫得窗明几净,一侧是巨大的朝阳落地窗,拉开窗帘,冬日的阳光就成片地进来,空调开得很足,人在里面可以穿衬衫度日,养着两株翠绿欲滴的水观音,门口还有一缸悠闲自得的银龙鱼。

音响里放着一首舒缓的古琴曲,宽敞的办公室里,两个人各自占了一边——沈巍来给办公室里的植物浇了水,就拿了本书坐在一边看,暂时充当了他的助理,赵云澜让他帮忙调好了一碗朱砂,摸出厚厚一打没来得及用的黄纸符,闭着眼睛趴在桌子上画符,一开始经常就废了,慢慢地他开始习惯,反而从打发时间变成了一种平心静气的放松方式,平安辟邪的符咒在他桌角上摆了一排。

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纸符上面温暖而充沛的力量,他平时最不耐烦这种东西,然而不知为什么,和沈巍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受对方影响,心会沉下来很多。

祝红敲门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相得益彰又互不相扰的两个人,她的脚步明显地在门口迟疑了一下,觉得自己走进去就是多余的,实在没意思。

她暗暗咬咬嘴­唇­,冷冷淡淡地冲沈巍点了个头,然后对赵云澜说:“我要出去一趟,年终奖下来了,我得替汪徵去趟银行。”

穷鬼赵云澜一听这话,立刻就有­精­神了,忙不迭地点了头:“嗯嗯,行,去吧。”

祝红又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表格:“还有,这是咱们部门今年年夜饭的预算支出,除了食品以外,一些祭祀用品得提前采购,我给你念念,没问题你签字,我去向财务申请借钱。”

祝红一项一项地念,赵云澜坐在那听,两人快速核对完,赵云澜接过来在她手指的位置签字,祝红说完公事,这才看了沈巍一眼,有些吞吞吐吐地问:“今年……今年你还和我们一起守夜吗?”

赵云澜头也没抬:“啊,不然呢?”

祝红方才面露喜­色­,下一刻,她却听见赵云澜又说:“不单我来,我还要携带家属呢,是吧老婆?”

也不知道是被他整天撩闲撩拨习惯了,还是因为祝红在场的缘故,沈巍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轻轻地笑了笑,近乎打情骂俏地低声斥责了一句:“去你的。”

祝红的脸一瞬间又沉了下去,过了一会,她闷闷地说:“哦,那没事我走了。”

“哎,等等。”赵云澜叫住她,把桌上写好的平安咒收拾好,又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厚厚一打之前画的,递给祝红,“古董街那头有个小店,在最里面那棵大槐树后面,也没有门牌,就一个老头看门,你敲门进去,替我把这个给看店的老头看看,价格老规矩,他都知道,不过告诉他一声,我这是摸瞎画的,让他仔细检查一下,要是有瑕疵,给他打个折也行。”

祝红接过来,顺手揣在羽绒服兜里,诧异地问:“你居然卖纸符?”

赵云澜笑了笑:“我得养家么,总得有点别的进项,刚买的房子,现在急需弄点外快来装修。”

祝红听也没听完,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了。

她其实本来还想问问,晚上去妖市要不要自己陪着他,可是眼下看来是不需要的了。

处长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地带上,沈巍从古书里抬起头:“她对你是不是……”

“嗯。”赵云澜铺开一张新的黄纸,一边用手指在上面量,一边说,“我以前没注意到,现在既然知道了,最好还是趁早断了她的念想。”

沈巍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赵云澜无声地笑了笑,“办公室恋情有什么前途?再说人妖殊途,没事往一块瞎搅合什么。”

他是说者无心,沈巍却是听者有意,沉默了片刻,沈巍说:“那你我……难道不算是人鬼殊途?”

“嗯?”赵云澜伸手沾满朱砂,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立刻纠正,脱口说,“你怎么一样?我那么喜欢你。”

他这句话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举重若轻到仿佛不是一句哄人高兴的甜言蜜语,而仅仅是……在全世界都布满大雪的冬天里,坐在温暖的室内,捧茶闻香时那么只言片语的闲话。

赵云澜压着纸符一角的手突然被人握住,他笔尖一顿,符咒上灵力顿时泄了,一张纸符就这么废了。

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了他的沈巍双手撑在椅子把手上,两条胳膊把赵云澜圈在了其中,他甚至屏住呼吸,近乎是虔诚地贴近了对方,闭上眼睛,睫毛细微地颤动着,而后小心翼翼地吻了他的鼻尖,好一会,才敢缓缓地往下移动,一点一点试探着,落到了赵云澜微微­干­涩的嘴­唇­上。

那么和缓,那么温柔,哪怕他轻轻撬开赵云澜的嘴­唇­探进去,也让人感觉到他并不是想做些什么。

只是情之所至,想要讨一个肌肤相亲的吻而已。

那种感觉对沈巍而言就像是某种致命的毒药,努力挣扎过了,却依然难以抗拒,反而越陷越深。

就在这时,有人不敲门就闯了进来,在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之后,那货又低骂了一声,默默地退了出去。

沈巍骤然被门声惊动,有些慌张地站了起来,掩饰什么似的­干­咳了一声。

门口的大庆欲盖弥彰地用猫爪在外面挠了挠,拖着长音大声问:“领导?领导同志你在吗?忙着呢吗?”

赵云澜臭着脸:“滚进来!”

大庆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看了沈巍一眼,它觉得很新奇——它还从没在赵云澜身边见过这样含蓄而且容易害羞的人类,有那么一瞬间,大庆神奇地认为,沈巍的表情简直像是扫黄打非新闻里,那些刚被人民警察铐起来的卖/­淫­/女。

他尴尬得不行,脸都快红到了脖子上。

这样看起来,还真是有那么点人面桃花画中人的感觉,难怪让大流氓锲而不舍地追了大半年,至今没吃到嘴里,大庆以一只猫的眼光默默地对沈巍评头论足了一番。

然后它翘起尾巴,幸灾乐祸地想:再好看大流氓也看不见。

大流氓不耐烦地说:“给你两分钟的时间做自我陈述,敢废话一句,扒皮做围脖没商量!”

黑猫蹲在他的办公桌上:“我给花妖一族写过信了,你也应该收到请柬了吧?妖族你的熟人不少,晚上黄昏过后,有人在古董街西口等着你,直接过去就行,别忘了带礼。”

它说到这,看了沈巍一眼:“沈老师知道规矩的吧?”

沈巍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会照顾他的。”

大庆就放心了——它始终认为,人类要知道害臊才有底线,要有底线才靠得住,沈老师看起来靠谱多了。

赵云澜正打算发逐客令,他的电话突然响了,他漫不经心地摸到自己的手机,嘀咕了一声“谁呀”,就接了起来。大庆蹲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瞥见了来电显示上的“太后”二字,立刻­精­神抖擞,挺直了腰杆,等着看赵云澜的笑话。

只见赵云澜先是人五人六地说:“你好,特别调查处赵云……”

然后他的声音就骤然终止,整个人好像弱气成了一只猫,用一种又文静又乖巧的声音,几乎是点头哈腰地说:“哎哎,刚才没看见,我错了妈。”

赵云澜原本大马金刀地坐在他的转椅上,自以为十分威武霸气,结果一接电话,他就自动缩成了一个球,摇头摆尾活像个古时候跟在皇上身后的小太监,大庆无声地笑倒在了办公桌上。

“没有,我真没敢忘。”赵云澜说,“我今天晚上确实有事,真的……哎,你别问了,工作上的事——不,我什么时候出去鬼混过?大冷天的我上哪混去?”

沈巍站在一边,听着他与电话那头的人亲昵透着撒娇的交谈,眼神不由自主地黯了黯,这时,沈巍再清晰也没有地意识到,赵云澜是个有父有母、有血有­肉­的人,在红尘中有无数条牵扯,和自己到底是不一样的。

鉴于赵云澜认为这通电话比较破坏自己英俊的形象,他于是扶着桌子站起来,走到了里屋。

大庆舔了舔爪子,跟沈巍大眼瞪小眼了片刻,这才开口问:“你是人吗?”

沈巍:“……”

大庆忙解释:“哦,我没骂你,我就是字面意思,字面意思你懂吧?就是……就是你是人还是别的,嗯……别的那种,什么什么的,你懂?”

这问题戳到了沈巍的痛处,他沉默了一会,摇摇头。

谁知大庆却好像松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不是人就好,不是人……嗯,那小兔崽子虽然看起来很贱,但其实还是不错的,他很喜欢你,别辜负他。”

沈巍用一种很轻、但几乎一字一顿的声音说:“只要他还要我,我必定死生不负。”

大庆盯着他的眼睛,感觉到了这男人漆黑的眼睛里那份厚重到无法言说的真意,它已经有很多年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真,一时间竟然有些呆住了。

这时,赵云澜接完电话出来,大庆回过神来,蹿到了他脚底下,绕着他的腿转圈:“老太太怎么说?我要吃她做的­干­煸小黄鱼!”

“吃个屁,滚开,别绊我。”赵云澜伸脚拨开它。

大庆不依不饶,伸出双爪死死地勾住了他的裤子,随着他的动作,圆球一样的身体在空中一甩一甩,中气十足地冲着他嚷嚷:“我要吃­干­、煸、小、黄、鱼!”

“带你去,带你去行了吧?猫祖宗。”赵云澜弯下腰,捉着大庆的后颈把它拎起来扔在一边,又顺手揍了它的ρi股一下,“初一晚上我带你去,我妈的原话是,那猫都活了那么多年了,估计也快差不多了,让我对你好一点。”

大庆:“……”

赵云澜转向沈巍:“我刚才跟她说让她多准备一个人的饭,你怎么样?有别的安排吗?要不要跟我回家?”

沈巍当场呆住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我就不了,大过年的,我一个外人怎么好……”

“外人?”赵云澜一挑眉,毫不讲究地开口说:“怎么,你打算对我始乱终弃吗?”

沈巍:“……”

大庆默默地摇摇头,从门缝里溜了出去,又伸出后腿,灵巧地把门带上了,它认为屋里有一个人的节­操­让狗吃了。

且不说赵云澜是怎么将流氓进行到底的,反正傍晚的时候他们俩出发去妖市之前,沈巍好歹是点头了。

两人一路把车开到了古董街后面,赵云澜戴着一副墨镜,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从哪找来的拐杖,沈巍匀出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上拎了一个大漆盒,这里面总共有四层,第一层是山中灵芝玉露,第二层是古物金玉法器,第三层是海底宝珠龙须,第四层是泉下乌金黑铁,连成一排,拎在手里起码有数百斤的重量。

古董街没有西口,它的最西端是一条封死的路,几个店家早早地打烊关门,只有大槐树上挂着一盏红纸糊的灯笼,在斑驳的墙上打下一片圆润的光晕。

两人走到灯下,只见眼前虚影一闪,一辆马车出现在了两人面前,只有车,却没有马,一“人”从车上下来,这人很高,身材挺拔修长,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长袍,脖子上却顶着一张狐狸脸,远远看去就像是带了一个毛茸茸的面具。

狐狸双手拢在袖子里,细长的眼睛贼溜溜地在沈巍手上的盒子上转了一圈,然后一躬身:“贵客光临,这边请。”

63

63、功德笔 ...

妖市通常是一个地区为单位进行的,就像旧时候农村里的集市,一般是一年一次,有热闹的,也有比较冷清的。

龙城道路四通八达,车水马龙到市民每天因为堵车骂街,人群熙熙攘攘,但当地的妖市规模却基本算是周边最小的。

大城市里虽然鱼龙混杂,有“大隐隐于市”的说法,但实际并不适合修行,除非是与尘世有牵连,或者千里迢迢地远来报因果,否则一般的妖为了前途着想,不会选在这种地方定居。

赵云澜的特别调查处在龙城落脚一来,已经有数不清的妖族人先后给他当过线人,称兄道弟的也大有人在,可他还从没有来过妖市——这相当于是人家妖族过年的年夜饭,一个外人,平时怎么样勾肩搭背都无所谓,但这种场合要是也不识趣、蹬鼻子上脸地赶来凑热闹就不对了。

算来,他还是第一次收到群妖夜宴的请柬。

赵云澜坐在平稳的马车里,嘴角突然露出一个压也压不住的诡异的笑容来。

沈巍问:“怎么了?”

赵云澜捏了捏沈巍一直牵引他的手,在辘辘的车轮声中压低了声音说:“我觉得咱俩的关系发展真够传统的,先彼此了解报家门,然后从拉小手开始,现在在走逛大街约会的流程,我认为照这么发展下去,马上就能‘收官’了。”

沈巍忙往车门外看了一眼,他知道狐狸的耳朵都尖,压低了声音对赵云澜说:“这些话晚上回去再说。”

赵云澜:“用哪里说?”。

沈巍:“……”

赵云澜挤眉弄眼地用唱戏的腔调说:“好哥哥,人家想你想得不行了,你快从了吧。”

沈巍摔开他的手,过了一会,他看见赵云澜的手漫无目的地在空气中乱摸,犹豫了一下,又偷偷地握住了。

不知道狐狸听见没有,反正它的车赶得非常平稳,过了大约有一刻钟的光景,马车停了下来,引路的狐狸掀开车帘,请车里的两人下车,冷风灌进来,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一阵粗陋的琴箫合奏,调子凄清,却别别扭扭地非要弄出一派欢快的气氛来,听起来有几分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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