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舟行过,两岸风物尽收眼底。沅水之汤汤,武陵之巍巍,乃天地鬼斧神工之作。此时云梦泽上雾气浓郁,淼漫若海,更显得周遭青山杳杳空谷幽幽,大有超凡脱俗之感。
皇帝做陈王时就爱四处观景,眼下更呆不住船舱这一射之地。忙吩咐大舟在云梦泽锦鸡渡停靠,招呼白子安相陪。君臣二人,一前一后,沿着水岸缓缓踱步。
白子安,字宏远,本是皇帝封陈留时,朝廷派去的国相白利天之子。他幼时是皇帝的伴读,与皇帝算是龙潜之交。此时尚隐正位,他便任光禄勋一职。光禄勋司宫廷警卫之事,他年纪轻轻,要职在身,又英气干练,被京畿女子所爱慕。皇帝曾多番打趣他,他总是面薄,堂堂大员,常有面红耳赤之态。
“宏远,乌铎何时到?”皇帝边走边问。
“今夜可至。”白子安应道。
“乌铎与朕相会,若是让太后知道……”皇帝言语一顿,没了下文。
白子安有果敢坚定之名,于仕路更是熟惯,他早料到皇帝会这么说,忙回道:“太后知道皇上爱各地风物,臣已放出风去,云梦泽乃昔日楚国名景,皇上颇为流连……”
“好,告知乌铎,今夜子时,朕与他在壶瓶口相会。”
“遵旨。”
御舟停下,转眼就到了夜间,黑暗中的云梦泽仅有一舟照明,全无白日的浩淼景象。
可皇帝突然兴致大发,要沿着水岸登临壶瓶山。众人一阵好忙,白子安职责在身,带暗卫数十人,在壶瓶山做好了防备。
壶瓶山乃武陵名山,跨荆、湘二地,地势四面高峻,其中低回,壶瓶二字因此得名。夜间登山,丛林深暗,没有丝毫光亮。白子安手持灯火,陪同皇帝,拾阶而上。
皇帝心情颇好,一路也不歇息,半个时辰后,已至壶瓶口。
壶瓶口乃壶瓶山中心位置,群山围绕之中,平地甚广,低头就可欣赏云梦大泽之景。可眼下大泽被一片黑暗笼罩,虽不见岛屿星罗棋布,却另有一番空渺尘寰之境界。
初春寒气颇重,群山之中,更是大风急灌。白子安拿大氅披在皇帝肩上,皇帝笑道:“宏远啊,这里倒是个登仙之境,好一番难得的自由自在。
白子安职责在身,没有心思想些别的,只低头称是。皇帝看了看他那慎重紧张的模样笑道:“如今你对朕恭敬有余,亲切不足,反不如在陈留随意自然,可见皇位这东西,孤单绝顶,可偏偏世人难有放下的……”皇帝话音未落,那边已有暗卫通知白子安,乌铎到了。白子安放眼望去,只见前方有二人风尘仆仆而来。
“你看,放不下的那人来了。”皇帝微微一笑,负手在后。话音还未落,只见那二人当首一名高大男子,已俯身将手按在胸前,行了燕国大礼,他道:“燕人乌铎,见过齐皇陛下。”
“晋王请了。”皇帝叫起,那乌铎抬起头来。灯火之下,观之伟岸堂堂,剑眉深目,容颜俊美。因是乔装,乌铎穿着齐朝贵族男子的服饰,外服微敞,里衣起伏。即使衣着温文,却自有一种雄阔气势,让人眼前一亮。
“常听人说,燕国晋王奇伟,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啊。”皇帝开口赞道,一旁的白子安也微微点头附和,心中暗想:这乌铎真非浪得虚名。
“齐皇夸赞,乌铎愧不敢当。”乌铎虽不便直面打量皇帝,却也看了个分明。他晓得齐国男子大多温文,可眼前这位齐国之主确是隽爽之极,高华之下深沉内敛,别有气韵。就像小时候子师教他的儒家诗句,虽是朴素淡雅,迂回婉转,却机锋暗藏,内有光华。
“晋王以特使身份来齐,又暗中呈书与朕。朕想,若晋王与朕拘着身份,还不如不要私下相见。今日朕选定云梦泽为你我相见之地,希望能与你抛开彼此身份,我不是齐主,你也不是晋王,仅以朋友相待,如何?”皇帝说罢,乌铎连声称好。他本是草原男子,虽是皇子身份,燕国晋王,也却极厌烦这些繁文缛节。齐皇如此说话,倒不禁让他刮目相看。
“请皇上与晋王,边饮酒边说话。”白子安料定两人有一番好讲,特备下了软席美酒,抬手让随人将所备之物呈上。
“美酒倒是可以留,软席撤走。这天地自然,朕与晋王也应该自然。来,上石吧。”皇帝指了指山崖边的大石,平滑宽大,可容十来人落脚。
“好!齐皇随性,我岂能不从。”乌铎转手一撑,身姿极是利落,转眼已在崖石之上。
因那崖石甚险,靠着万丈悬崖,白子安不免心中一惊。皇帝身旁的心腹内人王舟更是吓得心惊胆颤:“白大人,皇上他……也要上啊?”
皇帝见乌铎先行,双足一蹬,身形拔起,如孤鸿翱翔,上石与乌铎分席而坐。这一番行云流水之举,看得乌铎心生赞叹:人说齐皇文武双全,倒也不虚。
内人王舟惊魂未定,身子瘫软下来,靠着白子安道:“白大人,这事儿可一不可再,否则小人的命长不了。”
“彼此彼此。”白子安挥手示意几个随人下去,只留自己和王舟在崖石下守着。
“乌铎私自呈书,只想说一件事……我不甘只做晋王。”乌铎笑意收敛,坦言道。
“晋王开门见山,此话可真实在。不瞒晋王,从朕出生起,从没有人和朕说话说得那么实在。”皇帝含笑相对。
“我们燕人不闹虚的。千里而来,因敬齐皇睿智果敢,今日初见齐皇,齐皇爽利让乌铎更是敬仰。乌铎斗胆,心中已将齐皇引为知己,知己说话,不好这些个拐弯抹角,实话一句,方显得我男儿本色。”乌铎铿锵之音,挚诚之外倒也不觉一丝莽撞。
“晋王真汉子也!”皇帝赞道,眸中笑意萌动。
“今日来见齐皇,恳求齐国襄助,若依乌铎自身之力,怕是宏图无望了。”乌铎言语倒也没有寥落之意。
“哦,这样说来,朕倒有两处不解。其一,晋王为人自信,今日为何妄自菲薄?其二,世人都不做无利之买卖,晋王凭什么觉得,齐国会出手助你?”
“燕国形势,齐皇心知。我父皇多内宠,儿子也多,可众子当中惟有我与我兄乌留珠方堪称心。我兄乌留珠乃齐王你的妹婿,侧妃更是肇庆王掌珠,母妃乃蒙坦王长女,宗族势力庞大。相形之下,乌铎我可算干干净净,萧萧条条,与人斗,才智勇力罢了,可与势斗,人就变得渺小可笑,不知齐皇能否感同身受?”乌铎这话一出,听得崖石下的白子安和王舟险些要晕。
王舟嘟囔了一句:“这个晋王真是个蛮子。”
白子安却暗想:世人都知道的事,可皆不敢言。谁都知道皇上登基不易。相似的境地,相似的身份,这不是存心让人心生芥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