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松开相拥的胳膊,改为两双手紧紧交握。尚安柔抬眸望着乐歌,竟一时间看得出了神。
“嫂嫂……可是想起兄长了?”
“嗯,妹妹和夫君的容貌颇有些相像。”尚安柔说完,只觉眼中酸涩,她侧过头去泪水肆无忌惮溢出眼眶。
乐歌凝噎难语,许久才说话:“是,我和兄长都长得像母亲。”
两人一时沉默,只觉得回忆纷至沓来,不堪回首。
“我记得妹妹曾说过,夫君爱吃旧地庆泽的小青鱼,爱喝醇味绵绵的越酒,爱看大儒曹公的《安德广记》、《陈史杂记》,还精通琴瑟鼓乐。”
“嫂嫂还记得?”
尚安柔黯然摇首,苦笑着喃喃而语:“……忘不了,只可惜我和夫君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
乐歌踌躇了许久才道:“兄长纳青苹为妾,羞辱嫂嫂,嫂嫂怎么反倒……”
“他对青苹并非真心。”
“你竟知道?”乐歌惊讶。
“我不知道夫君到底想要做什么,只是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对我说过的话。”尚安柔遥思以往,说话间眉梢眼角涌动着笑意,那笑意竟能让这暗沉的宫室都生出了光彩。
“有一日,他带我去南山春游,我们一同登上了高高的凌云顶,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曾一直想找寻天底下最美丽的风景,却不料这风景竟就在自己身边……他让我等着他,他说我们还有长长久久的未来,他说他还要带我去游遍天下……他叫我安柔,称为我夫人……先前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乐歌儿,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只是……我们再也没有未来了!再也没有了!”
尚安柔的眼泪似总也流不尽,滑过鬓角,洇入发间。乐歌见她眼神哀伤欲绝,脸上却一片决绝之意,不由心下一凛。
“乐歌儿,如今你在九哥身边我就安心了……我绝不会嫁去邢家!绝不会!”尚安柔说着,脸上忽然露出欢喜的笑意。
乐歌不由暗暗心惊,她拽着尚安柔的衣裳,嘴里不停说着:“嫂嫂、嫂嫂,你可别做傻事。”
尚安柔看着她,嘴角含笑,目光一片温柔:“乐歌儿,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和夫君见面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很高兴。以后九哥会照顾你的,你记住,千万千万别离开他身边。”
乐歌泪流满面,她紧紧抱着尚安柔喊道:“嫂嫂,你千万别胡思乱想。乐家活下来的人不多了,你要是也走了,兄长在天之灵会责怪我的。为了我,为了兄长,你也得好好活下去啊!还有……你知道兄长是怎么死的吗?听说他是被万箭穿心而死,是谁下的令?是邢家人!你的仇人还活得好好的,你怎么能死呢?”她忍不住放声大哭,抱着尚安柔一起滑落地上。
尚安柔恍似如梦方醒,她容颜惨白,攥紧了拳头捶打着冷凉的金砖,大声泣道:“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乐歌见她似乎死志已泯,便握着她的手道:“我们……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安柔眼神迷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乐歌用力抱住她,有心给她以活下去的勇气:“会的,相信我,我们一定会有希望的!嫂嫂,我还有一事,想拜托你……”她俯□,在尚安柔耳边轻轻低语,咫尺之间,声音却恍惚遥远。
退朝之后,邢鉴去市集办了几件差事,便和往常一样徒步沿着兰亭大街回府。
街市繁华,摩肩接踵,川流不息,茶坊、酒肆、书局、肉铺鳞次栉比。看着这些鲜活而自然的市井之态,有时候竟成为他填补内心虚空的良药,攘攘人群之中,没有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任何人。
他走着走着,突然看见有许多总角小童围绕着捏面人、卖糖画的铺子跑来跑去,嬉闹欢笑。他驻足凝视,再也挪不动脚步,记忆中那些画面,重叠交错,浮现在他眼前。
乐歌每次总会坐在奉先殿墨鼓下的长廊上,欢欢喜喜地等着他,除了盼望他以外,还会盼着他从宫外为她带去的一支糖画。
他每次都嫌恶地将糖画递给她:“堂堂太傅之女,竟爱吃这黏糊糊的东西?”
她睁大了双眼反驳他:“爱吃这东西怎么了?书法名家王敏也最爱吃糖画……他还将这糖画写到书里,称其细若游丝、风骨棱棱,你看……多漂亮!”
他忍不住笑了:“贪嘴就贪嘴,还扯出些名人来。”
她靠在他肩头,摆弄着手中的糖画,巧笑倩兮:“二哥哥,若是以后你惹我生气了,就给我买枝糖画吧,它那么甜……我一定会将你气我的事全忘了,这样子我就原谅你了。”
“……好。”他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邢鉴想着想着掏出铜板来,买了一支袍笏轩昂的“糖丞相”拿在手上,笑容微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