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嬷嬷给皇帝行过礼,便缓缓退了出去。临到门口,她才注意到,皇帝手中拿着一只小漆盒,很是眼熟。她微微一愣后便恍然:这是内廷中人拿来放瓜脯凉果之物。她瞅了一眼案上放着乐歌饮罢还未收拢的药盏,心想:这帝妃之间的冷战,总算是到头了。连忙合拢殿门,喜滋滋地退了出去。
窗外时有鸟雀鸣啭,传到阁中,更显得份外寂静。皇帝慢慢走到乐歌面前,撩袍坐下,将手中漆盒搁在案上,轻声说:“你向来怕吃苦药,就着这个会好些。” 他边说,边打开漆盒,拿了一颗腌制好的梅子,送到她唇边。
乐歌既不张口,也不说话,连头都不曾抬起来。
皇帝碰了个软钉子,只是笑笑,倒也不恼,搁下梅子,搓了搓手,道:“不吃也罢,这东西酸得很。”他轻咳一声,紧紧盯着乐歌。只见她穿着一身红绸女衣,因面色苍白,对比之下,更显病态。他轻叹口气,倾身过去,一把搂住她。乐歌挣扎欲起,皇帝却不依,更加重了手中力道。乐歌敌不过他,只能被他搂着,整个身子僵硬如石。
皇帝将脸贴在她鬓边,轻声道:“平心而论,你我都有错。”他说罢,瞥见乐歌忽地变了脸色,立刻又道:“当然,我错的多一些……你气我怨我,都很应该。只是这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你我不可能一辈子都不讲话。”
是痛是悔,乐歌自知。尚隐像猫耍耗子一般将她骗得团团转,又送“难得糊涂”的字给她,无非是讽她太过清醒。他们之间横着那么多条人命,都是她至亲之人,岂能装聋作哑粉饰太平?“难得糊涂”的字笺,她一直搁在案上,垂头就能看到,一见便觉刺心。
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又揣摩着她的情绪,瞬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放开她,拿起那张纸笺,不禁苦笑:“这‘难得糊涂’四字并非讽你,更不是教训你,只是我觉得做人实该如此。这四个字,说是劝你,其实也是写给我自己看的。”
乐歌静静听着,双眼却瞅着案上的漆盒发怔,如同一尊凝固的木胎雕像。
“难怪老话说:憎其人者,恶其余胥。你心里恨我、防我,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会往好处想。”皇帝看着她,目光黝深:“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希望你能欢欢喜喜的……在我身边。”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似幽幽叹息。
心微微抽紧,乐歌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上一喜,连忙别开眼去。就算是同床共枕,她也不曾看透过他,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她不欲多想,起身走到窗前,不想与他面对面。
皇帝看着她的背影,道:“今日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乐歌一怔。她虽身在内廷,却也知道如今奏报朝进,诏旨夕发,朝臣们都在为“孝义皇帝”的事忧心。大战一触即发,雌雄未决,他居然还有心情,来同她说什么好消息?
“是关于申儿的。”皇帝的话稍稍一顿,接着说:“当日权宜之下,让申儿跟着宏远姓白。我同你说过,若有来日,他还能将姓改回去。他是姓乐的,一辈子都不会变……”
陡然提到乐申,乐歌心里不由得一跳,虽然没转过身来,但双肩的微微一颤早已被皇帝看在眼内。
皇帝接着道:“近日,河谷总兵邵林勇和朝中数十位大臣递折子上来,说的都是同一件事:“当年,王、乐两家同雍王谋反,实属冤案,乃是逆贼邢氏为铲除异己,刻意蒙蔽圣听,栽赃嫁祸,污蔑忠良。如今,逆贼当诛,冤案应反。我想着,申儿他,也是时候将姓改回来了。”
听到此处,乐歌猛地转过头来,只觉浑身发冷,双手不由得攥紧成拳。
“他改回原来姓名,会承袭你叔父爵位,封邑两千户。滇南之战,他表现突出,军中有目共睹,楼将军麾下如今尚缺个军前司马,这缺就由他去补吧。”皇帝轻抚衣袍,对她笑了笑。
“邢氏刻意蒙蔽圣听,栽赃嫁祸?!”乐歌紧紧地盯着他,只觉荒谬好笑,心中更是愤恨难言。她白着一张脸,浑身颤抖道:“申儿不过只是个孩子……连他,你都要盘算利用吗!”她红了眼眶,声音陡然拔高:“你想要的,无非是那件事的一个替罪羊而已!还有……邵林勇手中的十五万大军!”
“不错。”沉默片刻,皇帝抬头看着乐歌,沉声道:“眼下这个时刻,邵林勇至关重要,不仅对我,对大齐、对大齐的万千百姓更是如此。如今他只求一事:为王、乐两家平反,还有……寻找王、乐两家的后人。”
他这一说,乐歌才恍然记起,昔日在乐家书房曾见过一个瘦削谢顶的丑陋男子。兄长每每竖起拇指,大声同她赞道:“河谷将军邵公,赫赫有名的‘儒将’,侠肝义胆,真男儿是也!”
她当时年纪小,看人只看风度、外貌。从未将这位‘儒将’当成|人物。眼下想来,邵林勇凭十五万大军,本可以左右逢源,待价而沽,富贵荣华唾手可得,她深信,在这件事上,无论是尚隐还是邢鉴,都不会吝啬。可没想到,他的要求,竟是还王、乐两家一个公道!
乐歌神色变了变,双唇轻颤:“申儿不姓乐,他姓白。他是白瑾!”
皇帝微微皱眉:“与我怄气,也犯不着搭上申儿的前程。”他上前几步,拉着她的手,轻轻唤了声:“乐歌儿”,语气温软。
乐歌决然甩开他的手,怒目而视:“在你心里,除了利益,还有没有其他?”
皇帝冷下脸来:“若你以为我只图利益,那真是太小觑我了!”他专注于她的神情,见她泪光盈盈,终是不忍,强压下情绪,言语稍缓:“此事,对你,对我,于家,于国,皆有好处!你又何必如此执拗?”
乐歌心下哀凉,只斜眸看着他,无比坚决地说:“申儿他永远都是白瑾!永远都是!”
皇帝盯着她看了许久,轻声道:“其实这事,一道谕旨而已,我本无须同你商量。”乐歌料不到他会这样说,一股不可抑止的悲怆涌上心头,含泪与他对视:“那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你!”皇帝面色大变,眼看着就要动怒,可终究还是恢复如常,“像个孩子似的。”他朝乐歌伸出手来,像是要摸她的脸。乐歌一惊,低头闪避,他的手停在空中,半晌,垂了下去:“罢了,我说的话你听不进去,总有人的话你会愿意听!”
皇帝转身,不再看她,缓缓地走了出去。殿门开合,光影变幻,阁内恢复如初,寂静如幽山古寺一般。
有片刻工夫,乐歌趴在案上一动不动,将脸埋在臂弯里,思绪空茫。直到耳听到门又开了,有人走了进来,脚步略快,在她面前停下。她虽眼前模糊一片,却仍能看到,黑色的套靴,用生牛皮直缝而成,是军中常用的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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