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璧微微一笑,撩袍坐下,一边闲闲道:“天下之事,不论如何周全,皆有破绽可寻。周守何等人也?说他八面玲珑精于投机钻营,本侯还算抬举他了。皇后出逃,许他财物几何?他要冒如此风险,还搭上自己一条性命?在内廷之中,他与谁往来甚密,一查便知。也不怕昭仪笑话,人人都道霍坊主艺比郭怀叙,貌胜朔阳侯……既然将他同我摆在一道,拿出来说事,我自然有兴趣好好查查。只是没想到……他竟姓王!”
乐歌心中一凛。
“侯爷既已查得清清楚楚,只须往淮西军营一送,我便死无葬身之地。”乐歌抬眸,一瞬不移地看着韦璧如玉般的面庞,淡淡笑了:“不过,侯爷可能要失望了,我并不怕。”
殿内置了炭盆,映出些红光来,更衬得韦璧穿的那身衣裳霜白如雪。他十分困难地蹲□,用火钳子拨了拨炭。炭是蕲州贡品,有一股天然的松香味。他凑近去嗅了嗅,随手将那扎手卷,丢进炭盆里,因火生的旺,瞬间就烧没了。
乐歌一愣:“你……”
“我死去的娘,曾教过我:管天管地,也莫要管旁人夫妻间的事。”韦璧也不看她,只咧嘴一笑:“本侯可不像宏远这般憨直,昭仪白担心了。”他搓手立起,动作十分缓慢:“皇上自小就与太后不甚亲近,可再不亲近,毕竟总是呣子!皇上是绝顶聪明之人,霍坊主之事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昭仪好自为之吧!”
“侯爷提醒,本宫受教了!”
韦璧也不看乐歌是什么表情,只拱手道:“今日奏事已毕,臣告退!”他虽瘸了条腿,走起路来竟也不难看,仍不掩身姿俊伟,一股倜傥之态。
乐歌望着他的背影越去越远,才缓步走到窗前,深深宫阙,挑檐层叠,遮住了明媚的阳光,显得有些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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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皇帝远征,太后重伤,可内廷妃嫔们还是为尚隐膝下惟一的小皇子过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满月礼。最开始,白美人是决意推辞的,后来还是乐歌发了话:“就当是冲冲喜吧,让母后也高兴高兴。”白美人才点头答应下来。
小皇子虎头虎脑,生得十分可爱,妃嫔们虽看着眼红,可到底都是喜欢孩子的,满月礼上欢声笑语不断,消弭了不少内廷的阴晦冷清。乐歌在宴上多喝了几杯酒,只觉头晕眼花,便提前退了出来。
今夜的月亮特别地圆,形如纺车轱辘,深深浅浅流泻了一地银辉。她几次三番地躺下,却总无睡意,便从绣枕下拿出一管笛子。笛呈黑紫,镶口灰白,飘穗残旧,是尚隐出征那次……临走时,放在她枕头底下的。
乐歌端详着,不自觉地举到唇边,笛声悠扬,婉转流出。
她并不擅长吹笛,但是《西州月》曲子倒是一调不差全都会了。这首曲子是她生辰那日,在乐家老宅,尚隐吹给她听的。曲调旷远,诗意朦胧,倒与今夜的月光相得益彰。她记得那日自己对他的品评,也记得他说过的话:年年岁岁,亦如今日。
夜来捧了薰炉进来,见乐歌勾起锦帐,靠在迎枕上淡淡微笑,便道:“昭仪又将这笛子拿出来吹,定是思念皇上了。”这本是一句打趣的话,可才一说出口,乐歌的脸色就变了。夜来知道自己定是说错话了,连忙垂头点起白檀,又收拾起铜镜前的箱匣来。
箱匣三层十屉,摆放着花钿、钗环等物,蓝幽幽,绿荧荧,都是稀罕的精品,只有一支牙簪花纹素朴,上镌飞龙腾云,竟是皇帝的。夜来拿在手中,乐歌自然也看到了,突就想起每日早起,自己为尚隐束发时的情景。
他不爱面对铜镜,总喜欢背窗而坐,日光好的时候,衣裳上会映出一大片淡淡的晕光。她不擅束发,手脚也很慢,他倒是耐心极好,从不催她。发束好了,她总会低头仔细瞧瞧才放心。很多时候正巧他也抬头,彼此相视一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安逸,平静,早起的时候,会有人冲着自己微笑。
夜来见她又发怔,唇角微微抿起,轻轻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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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小寒之后,天气越发冷了起来,雍州城遭遇了一场百年罕见的大风雪。雪是夜里开始下的,第二日起来,天与地皆被染成素色,白茫茫一片。两月来,韦璧日日进宫,将许多利好消息带给乐歌。
“谶书”事件发生后,藩王裘毅便开始变得态度暧昧,渐有割据之心,他趁管、葛二人疲于与邵林勇周旋之时,带领手下几万将士,转头攻下蜀地,在那沃野千里的膏腴之地,安营扎寨。葛洪看着眼热,也依样画葫芦,带兵据守安州以南的桃园古镇,以图扩张。
邵林勇奉楼望军令,从淮西奔赴晋州,对抗叛军。对他来讲,以己十万对抗对方二十万实属不易。管升木自贵陇之战后,早已天下闻名,最擅迂回曲折,作战山林,所以才以森林广袤地晋州为驻地。而裘、葛二位藩王多年镇守南越、滇南这类穷山恶水之地,在山林沟壑之间,也是穿行无阻,宛若平地。三人的优势扭成一股绳,实是不容小觑的力量,若打持久战,邵林勇几乎不可胜。可峰回路转,三人离心离德,这股绳突然就断了,“铜墙铁壁”轰然坍塌。
邵林勇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将,撇开裘、葛二人不管,集中兵力强攻晋州。晋州南下中原的各处道路皆被他占据,管升木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连北古底运粮之路,都被截断了,困守孤城,日渐不支,只能撤军,退保晋西。却不料在撤军路上,中了邵林勇的伏兵,被以图自保的贴身亲卫割下了脑袋。管升木死后,裘、葛二人便不敢妄动,只作壁上观,待价而沽。
至此,晋州三郡收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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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夏来,又过三月,皇帝与邢度舟又打数仗。大江之上樯桅如林,白帆蔽日,一个凭军资充裕,一个凭地势险要,难分胜负,竟成胶着之势。敌对的双方,无论是皇帝还是邢度舟都开始变得焦躁不安。
待到秋意渐浓,风向转变,“呼呼”刮起了西北风。这一日,从卯时起邢度舟的心就绷得紧紧,直到邢鉴遣人将密函送来,他才算有了些笑容。
午后有雾,江面犹如朦胧仙境,他按原定之计,将几艘楼船开出港口,停在江心之上。楼船有三层楼高,具体对仗时,失之轻捷,却可拿来震慑人。齐军探子日夜守着,眼神极亮,立刻挥舞红旗,朝军营示警。
邢度舟老谋深算,楼望不敢掉以轻心,马上派出船队迎敌。船队排出品字阵型,主舟率队指挥,两翼战船随时变阵策应。每一条船上有将士三百,船上开弩窗矛|茓,一边以强弓硬箭作掩护,一边飞快地朝楼船进发。
北风急旋,又是逆流而上,楼船船身上虽绷着两层厚厚的生牛皮,却已被齐军箭雨戳得千疮百孔,活脱脱像只大刺猬。眼见两军船队渐渐逼近,邢度舟苦等十月,只等这一刻,目中精芒乍现,扬声令道:“放开了,杀!”
江陵城头,令旗挥舞,刹那间,楼船帆坠篷散,庞然大物,轰然坍塌!
齐军万万没想到邢度舟竟会以这种自杀式的战术来进行攻击,因靠得太近,躲闪不及,两艘“鲤王”和船上将士被倾倒的楼船打翻,坠于江中。接着几艘楼船都以同样的方式倾倒,一下子就把齐军船队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齐军突遭变故,顿时乱作一团。
正在此时,邢度舟躲在楼船后面的的数十艘战船,犹如破水奇兵,直冲齐军船阵,将几艘鲤王团团围住。邢军小船灵巧,逼近鲤王后,鲤王船上的弓箭便无法射出了。叛军水性颇佳,一部分人跳入水中游近鲤王,与齐军近身肉搏,另一部分人则趁机在两船之间搭上木板登船。混战中叛军又用反把钩将齐军战船连成一串,火箭连弩,急射如雨。天干物燥,风助火势,齐军战船呼啦一下便烧成了一片火海。齐军进退不得,只能操刀硬拼。
双方都杀红了眼,抱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念头死命厮杀。战船之上,比战鼓还要响亮的,是将士们的嘶吼声、怒骂声、惨叫声,还有刀枪剑戟的碰撞声,声震动天。顷刻间,尸山血海,江波猩红一片。
叛军战船之中,有一艘简陋枋萆,载着熊熊燃烧的柴火,行速极快,在急流之中打了个旋,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冲向齐军帅船,竟是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态势!
楼望在副船上看得真切,急红了眼,大声吼道:“快!快升帆,救皇上!”情急之下,他张弓欲射,可手中沾满鲜血,只觉滑不溜手,怎么也瞄不住准心。他竭力镇定,连发数箭,全被叛军船上的盾阵挡住。楼望这一生,经历过大小战事无数,从未觉得如此害怕,双腿发虚,连站都站不稳了。
但帅船与枋萆离得太近,闪避不及,“砰”!发出一声惊天动地巨响,激起水花冲天,势若流瀑,铺天盖地地浇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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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子时三刻,乐歌突然从榻上坐起。
何嬷嬷值夜并未睡死,急忙披衣入内,点燃烛火:“昭仪,梦魇了吧?”伸手掀了帘帐,瞧见乐歌面色不好,便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梦,全是假的!不可信,莫当真。”
何嬷嬷的手很温暖,让乐歌渐渐回过神来。可她还是心魂不宁, 便屈起双腿,将脸颊贴在膝盖上,重重吁出口气。
梦中她又回到了奉先殿,只见墨鼓之下缚绑着一个男子,因离得远,不知道是谁。她缓缓地走过去,在离他五步之外的距离停住,想看个真切,却发现他整个人软塌塌地,像是乐坊的傀儡木偶,又像是祭祀时扎的纸人,胸前,头发上,全是血。她惊呼出声,转头就想跑,却突然瞧见他腰间系着一块璃龙美玉!她再熟悉不过的璃龙美玉。
他,他究竟是谁?!
想到此处,乐歌缩了缩身子,下意识地去摸枕头底下那把笛子,笛子许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怎么抽也抽不出来。她使了全力,拔出来后,才发现,笛管与镶口处,竟是可以套衔的,镶口拔出后,露出一截纸笺的边角,旋成秆状,严丝合缝地塞在笛中。
她从未想过,原来这把笛子,竟是暗藏玄机的。何嬷嬷见了,也大吃一惊,轻轻 “咦”了一声。
纸笺打开来,还是香的,清清淡淡贡墨的味道。凑着何嬷嬷捧近来的烛火,她以为会看到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却不想只是两句不成韵律的诗句:
世人尚浮名,君子隐南山。
长醉无哀乐,击缶起高歌。
一句是尚隐写的,一句是她写的,暗嵌着两人的名字。
刹那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夺眶而出,顺着眼角流下来,洇入鬓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