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大夫端起面前的茶杯:“来,刘雀儿,来,兰妹儿,为我们的缘分,以茶代酒,干。”
薛大夫先喝干了。接着兰妹儿看一眼薛大夫,投去怨恨的眼光。又看刘雀儿,杯子往前一伸,一仰脖子,也喝干了。
刘雀儿看看薛大夫,也看一眼兰妹儿,像不懂他们的礼仪,平常一样慢慢地喝干了。
“有缘千里来相会,今天,我们不得不喝酒了。”薛大夫叫来服务员,“上酒。有啥好酒?上,尽管上。”
酒上来的时候,菜也上来了,果然是三个菜。刘雀儿正要感叹三个人就有三个菜的时候,薛大夫又要过原来那个硬皮大本子,再要了三样菜。“放开吃,放开喝,一醉方休,”他说,“刘雀儿,今天陪你的,可是老朋友我啊,可是你的未婚妻兰妹儿啊,我先给你斟三杯咋样?我晓得你是不会推辞的。好,真够朋友。”
薛大夫不由分说地斟酒,刘雀儿只是有些拘谨地把杯子往前推推。薛大夫端起杯子来,刘雀儿也就照着他的样子端起杯子,一口喝下去。在桑树垭,凡是找别人来家帮忙干活的时候,一般是少不了酒的。刘雀儿自己家里没事,经常帮别人家干活,慢慢地酒量也就大了。帮人家干活,只图一个吃喝,每逢喝酒的时候,就不推辞,只要别人斟,只要别人劝,就放开肚皮喝。刘雀儿没有酒瘾,却也不怕喝酒,觉得喝酒很好,喝得人晕晕乎乎的,一身的劳累就没有了,所有的烦恼也没有了,一觉睡下去啥事不管。第二天起来,好像是刚刚来到这个世上,啥都是新鲜的,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劲。
98.十五古墓(13)
( 这阵薛大夫斟酒,他就没有想到要推辞,习惯性地接了。ww接连喝了三杯,薛大夫停下,拿起箸子吃菜。刘雀儿也吃,觉得菜的味道实在是好,接连吃过了桌上的三样菜,才放下箸子。
这时刘雀儿看见兰妹儿正在看着他。兰妹儿刚进来的时候,刘雀儿没想到是她,所以弄得措手不及,一时找不到话说,也不好意思打招呼,只是红着脸,低着头,心跳得咚咚响。他看了兰妹儿一眼,见她比在桑树垭的时候白净了一些,瘦了一些,眼睛大了一些,嘴唇也红了一些,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身子都比以前直一些,挺一些,这样也就比原来显得标致好看一些。刘雀儿忍不住再看一眼,见兰妹儿的胸部比原来高出了许多,胸部的两边好像还在突突地跳动。刘雀儿的脸红了一下,把眼光放到桌子上。他想,也许她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变,只是衣裳太短了,太薄了,就显得那里高了许多。
刘雀儿正要拿箸子吃菜,薛大夫又开口了:“刘雀儿,敬酒已经喝过了,我们两个朋友碰三杯咋样?”
刘雀儿还没有说话,薛大夫就给他斟上了“来,一口干。”
刘雀儿喝过很多酒,大多数是桑树垭人自己煮的苞谷酒,有一种焦糊的味道,有一种粮食的香味。ww也有从商店里买来的瓶酒,没有焦煳味,隐隐约约的还有一股说不清楚的香味。这阵喝的酒,比以前喝的瓶酒味道好多了。城里人就是不一样,就是舍得花钱,就是会享受。刘雀儿感叹。
“兰妹儿,今天在羌氐市见到亲人,不要不好意思,应该大方一些才对,”薛大夫把酒瓶子推到兰妹儿面前,又开口了,“就不给未婚夫敬酒吗?”
兰妹儿瞪了薛大夫一眼,看刘雀儿:“还能喝吗?那就喝一杯吧。”
刘雀儿很感动,嗯嗯地答应着把杯子伸过去。
“我是咋样做榜样的?”薛大夫问,“我和刘雀儿非亲非故的,敬三杯碰三杯。你们这样的关系,倒显得生疏了,那哪行。”
“他的酒量没有你的大,就少喝一杯吧。”兰妹儿说,不准备再斟酒。
“心疼啊?应该心疼。”薛大夫说,“那就这样吧,你们共同碰三杯,就当是演练交杯酒吧。”
兰妹儿哧哧地笑起来,刘雀儿却又红了脸,显得局促不安起来。“那,我就再喝三杯吧,”刘雀儿说,“她不会喝酒的。”
刘雀儿就接了兰妹儿三杯酒。
“这不,亲密起来了嘛。”薛大夫一边招呼刘雀儿和兰妹儿吃菜,一边问,“准备啥时间办喜事啊?看样子,年龄也不小了,早些办了吧。”
刘雀儿喝了酒,胆量大了不少,顾忌也就少了,说话的勇气就来了。“是该办的时候了。”他说,咽下一口菜,“可办喜事是要花钱的啊。我的钱还没有凑够呢。”
刘雀儿说着,看看旁边的兰妹儿。意思是说,你的钱凑够了吗?
兰妹儿看着他,微微的一笑,红红的嘴唇慢慢地变厚了,变宽了,中间咧开了一道缝,露出雪白的一部分牙齿,像是一朵鲜艳的桃花慢慢地开了,露出了花心。
刘雀儿看见兰妹儿微微地点点头,眼睛里有了淡淡的哀伤,脸上也有了淡淡的哀愁。刘雀儿的心里也有了一层淡淡的云雾。他想,我要是早些凑够了钱,早些把她娶进门,她的眼里就不会有那种哀伤了,脸上就不会有那种哀愁了。就会像一朵花一样,无忧无虑地在桑树垭开放了。
“快了,”刘雀儿安慰她说,“我的桃园,再有两年就有收成了。再等两年吧。”
兰妹儿的脸上就灿烂起来,羞涩也就上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伸出尖尖
的手指,把腰间衣裳的襻儿解开又拴上,拴上又解开,左右肩膀还一前一后地摇晃着。
薛大夫一人独自喝下了一杯酒,咂咂嘴巴,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像是那酒是无穷的美味,不这样,就没办法感受它带来的痛快淋漓的享受。
“看着你们,我真羡慕,”薛大夫说,“我提议,我们三个人,共同干。”
刘雀儿端起杯子来,看看兰妹儿,心里怕她受不了。没想到兰妹儿爽快地和薛大夫碰了一下杯子,一仰脖子喝下去了,像喝了一杯香甜可口的蜂蜜。她伸出红艳艳的长舌头,沿着上嘴唇,从左到右舔了一下,然后两根指头捏住杯子。她的小指头高高地翘起来,像是闹意见,不愿意和其他的指头合作。她就这样把杯口朝向薛大夫。薛大夫就又给她斟上了。三个杯子都斟上了。
99.十五古墓(14)
( 三杯酒过后,薛大夫说:“有来有往,来而不往非礼也。刘雀儿,如果你对我没意见,你也斟一圈。”
刘雀儿的心里热热的。那是酒烧的,如果再吃点儿饭菜,就没有那种感觉了。至于意见,他说不上来。有,是啥?说不清楚;没有,却又觉得心里有一点儿疙瘩。像是饭里面的一颗沙子,吃进肚里,也不碍事的,几天时间就过去了。刘雀儿想,我们桑树垭人消化力强,一点儿疙瘩,一颗沙子,算不了啥,不会计较的。
“没意见,感激还来不及呢,”刘雀儿说,“斟酒也是应该的,哪能就叫你一个人斟。”
刘雀儿拿过酒瓶子,给薛大夫斟上。在桑树垭斟酒,用的是酒罐子。酒罐子有一个嘴儿,斟出来的酒是一股儿,直直地就进了酒杯子。刘雀儿拿着酒瓶子,小心地给薛大夫斟酒,却斟满了,从杯子里淌出来了。刘雀儿遗憾地想,白浪费了,有半杯酒呢。在给兰妹儿斟的时候,刘雀儿就格外小心了。瓶子里的酒像是有意捣乱,起先不出来,最后却一齐往前冲,杯子还是满了。ww只是没有薛大夫的杯子里淌出来的多。
酒就这样斟完了。剩下来只是吃饭吃菜。薛大夫的饭量很小,兰妹儿的饭量也不大,他们只是劝他多吃。薛大夫还把盘子里的菜全都拨进他的碗里,说,快吃,吃完,不吃就浪费了。刘雀儿看得出,他们是在等自己,就努力地吃。努力,是他作出的样子,总不能显出能吃的样子吧。其实,全部吃完,刚够,不多不少。刘雀儿想,这个薛大夫,算得挺准。
“好日子总是过得这样快,”薛大夫说,“老朋友,今天到此结束,改天我们再好好喝。”
“好,好好,”刘雀儿说,“下一回,该我请客了,你把你的,把你的,家里人也带上吧,把娃儿也带上吧。”
薛大夫只是笑着点头,“你没问题吧?走吧。”他说,“兰妹儿,你把账结了。”
薛大夫从胸前掏出钱包,交给兰妹儿。
刘雀儿看一眼兰妹儿,见她朝自己看了一眼,显得有些慌乱,出门的时候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了。桑树垭的房子,门槛足有一尺高,出出进进的人,都要把腿跷起来,从来没有过叫门槛绊倒的事。城里的房子,刘雀儿已经看过了,大多数没有门槛,即使有,也只有一寸高,算不上门槛的,根本就不用跷腿,平常抬起的脚步,已经远远地高过它了,哪里能绊倒人。刘雀儿正在心里猜想兰妹儿看自己那一眼的意思,和同时出现的慌乱,起身的时候一个趔趄,薛大夫赶紧拉他一把。“还是喝高了。”薛大夫说,“我送你到住院部吧。”
兰妹儿出来,把钱包塞进薛大夫胸前的口袋里,顺便在他的脸上捏了一下。刘雀儿这时已经走下台阶,回头正看见兰妹儿缩回手,薛大夫正示意她不要这样做。刘雀儿想,兰妹儿真够泼的。她不该这样做。人家毕竟是大夫,是体面人,对人家要客气,要礼貌才行。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身后响起紧急刹车的声音,ρi股上就被碰了一下,差点儿把他撞个扑趴。他回过头,见一辆黑色的车停在身后,车窗里伸出司机的头,怒气冲冲地向他骂:“好狗不挡路。你找死啊?死别处去,别死在我的轮子下。”
“你咋骂人?”刘雀儿确定他骂的是自己,也来了气,“你才是瞎了狗眼,那边那么宽,偏走这里。”
薛大夫赶紧来到他的身边,兰妹儿也来了。刘雀儿看见他们的脸都白了,战战兢兢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刘雀儿很奇怪他们咋就这样了,他们是害怕那个司机吗?真是胆小。薛大夫没有说出话来,转身看自己的身后。兰妹儿要机灵一些,“撞伤了吗?”她大声问,“还能动吗?快叫救护车来。”
“没撞疼。”刘雀儿赶紧说,怕他们紧张。
兰妹儿不顾他,直往他身后的车奔去。刘雀儿转身看时,那辆车一溜烟儿跑了。“你不得好死,”兰妹儿跳着脚指指戳戳,“迟早你要栽崖。”
刘雀儿就好笑:这点事也大惊小怪,真是没长大的小女子。人家已经走了,何必还要咒人家。
100.十五古墓(15)
( 薛大夫过来,对兰妹儿说:“他高了,你陪他回去?”
兰妹儿站着不动,嘴巴撅起老高,鼻子里哼一声:“真是的,这么好的机会,白白叫他跑了。***”
刘雀儿不明白她说的是啥好机会,任凭薛大夫拉着他的手往前走。“走这面,”薛大夫说,“这面是人行道。看来,你的酒量还是有限的。”
刘雀儿摇摇头,觉得是有些轻飘飘的,但心里是明白的,没有醉。他又想起
了来羌氐市那天早上做的走路轻飘飘的梦。穿过马路,就是羌氐市医院了。刘雀儿靠近了薛大夫,压低了声音问:“薛大夫,我喝了酒,行吗?”
“行啊,酒壮色胆嘛,”薛大夫说,“酒能使人亢奋,是一种兴奋剂,能够保她满意的。”
薛大夫回头,看一眼身后面的兰妹儿。
刘雀儿明白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我是说,我的伤,喝了酒,不会受影响吧。”他说。
“哦,那地方的伤……你看我,差点忘了,没完全好之前,是不能同床的。”
刘雀儿急起来:“我是说,喝酒不会影响治疗吧?”
“不会不会,你放心吧。要是影响治疗,我能请你喝酒?”
刘雀儿放下心来,要薛大夫回家去。
“我晓得。”薛大夫说,“兰妹儿,你陪一阵刘雀儿。”
薛大夫伸手把兰妹儿拉过来,转身就走了。兰妹儿看一眼薛大夫的身影,又转身看站着不动的刘雀儿,满脸的怨气。“刚才你该拉住那车的。”她说,“那样,比你种十年桃子都强。”
刘雀儿不明白她说的意思,也不追问。只是想,你真是糊涂,一辆车,你能拉住?侧一下身子,从裤裆里掏出一卷钱来,抽出一张五十元的,想一下,又抽出一张十元的,卷在一起交给兰妹儿。
兰妹儿看着他,欲又止的样子,不接。
“莫嫌少,拿去……”
“干啥?”兰妹儿问。
“在外面挣钱不容易,能省就省,不能省的别省。看你穿的这衣裳,肚瓜子都露出来了……精大胯也露出来了……拿去,买一件大些的衣裳穿,再买一件长一些的裤子。”刘雀儿吞吞吐吐半晌,还是说明白了,“薛大夫是体面人。你能和他认得,是他看得起你。和他来往,也要体面一些,免得人家看不起。你穿的短,又襟襟索索的,人家要笑话。”
兰妹儿听完,推一把他的手,嗔怪一眼,忍不住笑起来,“你真老……不说这些了,”她说,有些着急的样子,“我忘了问你,你哪里不对劲?检查过了吗?治的咋样了?”
刘雀儿最害怕她问这个。这阵她还是问起了,他就红了脸。幸亏是夜里,虽然灯光明亮,还是看不清楚。刘雀儿定了神,支支吾吾,“你就不去我住的那里了。我没事的,薛大夫说过的,几天就好了,就能回去了。”他说,“你住在哪里?活路不累吧?要是累了,就回去。住的离这里不远吧?夜里一个人找得到路
吗?我不送你了。走远了,我找不到回来的路。”
兰妹儿又笑。这回笑得很好看。刘雀儿记得,在桑树垭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笑的,笑的就是这样好看,像是一朵花,人人都想多看一眼。
“也不算远,你就不去了。”兰妹儿说,“去了也不方便的,我和几个女子一起租的房,为的是少花钱。我明天来看你,再给薛大夫说一声,叫他关照你。我走了。”
兰妹儿每走一步,脚下都要往上弹一下,像是要往高长一截儿。看着兰妹儿一跳一跳地走远了,刘雀儿想起兔子。兔子走路就是一跳一跳的。兔子不停弹跳,却长不高,兰妹儿进城才开始弹跳的,身子却长高了。刘雀儿像兰妹儿那样脚下一弹,却没有弹跳起来,就懊丧地进了住院部。他想,我的身子定型了,幸亏原来就高。
一进门,隔床的病人就开口了。“哦呀,喝酒了?原来你不哼哼,是和薛大夫有关系啊。”他说,“看不出来,真人不露相啊。”
刘雀儿记得薛大夫说过,他叫何癞子。就说:“老何胡说,我和他没关系的,昨天刚认得的。”
101.十五古墓(16)
( “你哄我没益处,关系都是自己的,不像其他的东西,别人又拿不走。ww”老何说,“改天给我也说说。唉,那个薛大夫,可是个指甲子很深的人啊。”
刘雀儿对老何的话就很反感,咕哝说:“人家请我吃饭呢,挺大方的。”
“是你请他吧。”老何的嘴脸就变了,有些看不起刘雀儿,“那可不是一个一般的人能够请得动的主儿。”
“改天我才请他,”刘雀儿说,“连他家里人一起请。”
老何大笑起来:“他家里人?他家里有哪一个?你是喝醉了吧?”
刘雀儿觉得脑壳晕起来,就不理睬老何,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一阵比一阵紧的沉闷的雷声,震得刘雀儿头晕脑涨。一定是有人叫雷劈了,没有劈死,哼哼唧唧地呻吟声,刘雀儿听得很清楚。他想,去拉他一把,把他救活过来。可他根本就动不了身,像被绳子紧紧捆住了。刘雀儿在自己的身上看看,没有看见绳子。这就怪了,他想,看来这个人是不该救的,是他命该这样,还有折磨没有受尽。
又一声炸雷响过,刘雀儿能动了,赶紧往前冲去,救人要紧。没想到刚冲出
一步,把面前的护士吓得惊叫起来,手里端着的搪瓷盘子撂在地上,哐啷一声。刘雀儿就完全醒过来了。
醒过来的刘雀儿现自己是坐在床上的。被子被他蹬到床的那一头,有一半搭在护士的身上。护士把被子扯下来,使劲地往床上一甩,看一眼刘雀儿,眼睛越睁越大,眼珠子像是要从眼眶里鼓出来。刘雀儿想,晚上不该做梦的,不该做这样的梦,惊吓了护士,还摔打了盘子。不晓得盘子里面装的是啥仪器呢,要是她叫我赔,可就完了,那里赔得起啊。刘雀儿这样一想,又怨恨起隔床的老何来。要是他不打雷一样的哼哼唧唧,我哪里会做这样的梦呢。
老何却一刻也没有停歇,还是那样哼哼唧唧的,声音越地大了,一声比一声紧,喉咙里丝丝地响,像是一团棉花堵住了,眼见就要接不上气了。
刘雀儿正要起来给护士捡盘子和盘子里的东西,以便消解一下护士的气忿,也减少她对自己的气愤,一直站着不动的护士,身子往下一蹲,又猛地跳起来,双手在大胯上面使劲地一拍,同时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你们还活不活?你们不活了,还教人家活不活?”她叫道,声音比平时大出许多倍来,大得变了形。刘雀儿根本就不相信这是一个秀秀气气的女子叫出来的声音。他想,只有叫春的猫,才有那样难听的声音。“我可是受够了你们,我可是看透了你们,我可是,可是,我活不成了——”
护士号叫着跑出门去,刘雀儿赶紧捡起地上的东西放进盘子里,又把盘子放在床边上的小柜子上面,再去捋好铺盖。护士跑出门的时候,老何就不哼了。见刘雀儿捋好床,就叫他赶紧上床去,“睡好,不要说话。你啥也不晓得。”他说,“不要管她们。”
刘雀儿有些害怕,又无计可施,只好睡下。老何说完,接着就开始哼哼唧唧地呻唤。这时,门口就进来了四五个人,全都是穿着白大褂子的护士。她们都是跑着过来,跑着冲进来的。她们无一例外地先看床上的人,见他们都睁着眼睛,就放下心来,没有刚才那样紧张了,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接着互相看看,满脸的疑问。
一个年龄大一些的护士站在刘雀儿床边,伸出手来,在刘雀儿的额颅上面摸了一下,“刚才,生啥事了?”她问,声音不大,却充满了耐性,充满了希望,好像一定会从刘雀儿这里得到准确的答案,“刚才那个护士,她咋样了?”
刘雀儿看看老何,见他轻轻地摇头,也跟着摇一下头,“我不晓得,”他说,“我还没有睡醒呢,啥也不晓得。”
见刘雀儿满脸无辜的样子,那个护士又问老何:“你呢?你知道吗?”
“我当然晓得,”老何说,脸上有了嗤之以鼻的不屑模样,“你们人手紧,
可以找一些打工的女子帮忙嘛,咋净用一些有神经病的人?大呼小叫,惊惊乍乍,粗枝大叶,马马虎虎,把我们病人全都治死了,你们就清静了?”
102.十五古墓(17)
( 护士们得不到想要的结论,不再说话,一齐动手,把他们身上的被子盖好,把枕头放端正,又问了哼哼唧唧的老何的病,出去了。ww
“她们很快就会来给我用药,用最好的药,”老何说,脸上的笑纹像花朵一样绽开,“你信不信?老是那样拖下去,花了钱,耽误了时间,哪个受得了?我们是农民,没有那个福分躺在这里。”
果真就来了两个护士,一前一后地进来,一个给老何输液,另一个倒了开水,又把药片掰碎,把老何的头抱起来,把药给他喝下去。
“哎哟,咋这么疼啊,你把针头锥在骨头上了吧,”老何继续哼哼唧唧,“药咋这么苦啊,像是杀虫的敌敌畏,我可没有得罪你啊……”
输液的护士检查一遍针头,又调整了输液器的管子,“坚持一下,马上就不疼了。这可是我们医院最好的药了,”她说,“效果是最好的。”
给他服药的护士把他轻轻地放下去,把被子盖到下巴,“良药苦口利于病嘛,”她接着输液的护士说,“这是良药,真的,半个小时见效。”
老何疑惑地看着她们,“你们可要不停地来看着我啊,哎哟,”老何说,“要不,死在这里,我的煞气大,你们会害怕的。”
两个护士看也不看刘雀儿,端着盘子出去了。
“你咋不叫唤?”老何气得捶胸顿足,对刘雀儿的不配合很有些不满,“看见了吧,再两天,我就康复了,花别人一半的钱。”
刘雀儿还没有说话,薛大夫就进来了。薛大夫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放在柜子上,在刘雀儿的床上坐下来。刘雀儿看见那袋子里装着的,尽是一些他从没有吃过的水果。还有一些他从来也没有见过。
“起来吧,我们出去走走,”薛大夫说,看一眼隔床的老何,“外面的空气新鲜。”
刘雀儿心里明白,外面的空气新鲜不新鲜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薛大夫有话要说,这里有人不方便。刚才薛大夫看老何那一眼,刘雀儿就明白了。
刘雀儿揭开被子就起床了,昨晚他没有脱衣裳。在家里一个人睡觉,刘雀儿要脱得干干净净,哪里没有盖好,光身子容易感觉到,免得翻身的时候,身上的衣裳不顺溜,把被子卷走了,受了凉要感冒。出门在外,刘雀儿就不好意思脱光身子,怕人家看见了,不好意思。
刘雀儿去水管子下面洗了脸,薛大夫就站在他的身后了。
医院的后面是一个大大的空坝子。坝子里有伞一样撑着的水泥亭子,亭子下
面的水泥椅子上,三三两两地坐着一些人。刘雀儿看出,有些是病人,有些不是。刘雀儿跟着薛大夫在坝子的圆形和方形还有不方不圆形状的花园中间走了两个来回,薛大夫伸伸手臂,站在刘雀儿的面前,“你家里的经济状况不是太好吧?”薛大夫说,眼睛看别处,像是自自语,“主要的经济来源是啥?我是说,你主要靠啥挣钱养家糊口?”
刘雀儿不明白薛大夫问这些的意思,想,既然我们是朋友了,啥也不需要隐瞒,如果不老实,哪里对得住朋友。
“我的地多,两个人的。还有兰妹儿家两个人的土地,我也种着,总不能叫它荒了吧。四个人的土地,我一个人种,收的粮食吃不完,能卖一些,够花费了。”刘雀儿说,看看薛大夫的脸,“剩余的时间嘛,除开挂面,就是给人家帮忙。邻里邻居的,都需要人帮忙。”
“这阵呢?”薛大夫问,眼睛还是看着别的地方。
“这阵,没事的时候,就在承包的桃花山上面开地,栽桃树。”刘雀儿接住刚才的话往下说,“两年了,开了快一半了,开出来的地方都栽上桃树了。明年就会有桃子了,我多给你送些来。”
薛大夫把脸转向刘雀儿,看看他的面容,“你今天的神色好多了。哦,桃花山是一个好名字。”薛大夫对桃花山来了兴趣,“那是一个啥样的山?我想,土地一定肥得流油吧。”
要是土地肥得流油,就不是我们刘家的了。刘雀儿懊丧地想,要是山上还有些土地,也不一定是我们刘家的。据说,当年分山林的时候,为了争土脚好的地,有好几家打得头破血流。
103.十五古墓(18)
( “你想错了,山上全是石头,全是乱葬坟。从原来的古山,到这阵的坟头,占了一半的地方。”
薛大夫停下来,也拉住了刘雀儿,在一个没人的亭子下面坐下。
“古山?坟?哪家的坟?”薛大夫显得很惊讶,“你去挖坟啊?人家不找你的麻烦吗?”
刘雀儿见薛大夫惊讶的样子,就认为这个城里人真是不晓得桑树垭的事,和我这个桑树垭的人进城里来一样,两眼一抹黑。
“都是一些荒坟野冢,不晓得多少年了,没主的了。”刘雀儿笑一下,给他解释,“连个碑也没有,哪个也不会去认的。”
“时间一定很久了。”薛大夫松了一口气。
“是很久了。听爸爸说过,那些古山,是古时候的羌戎留下来的。”刘雀儿把脸偏向薛大夫,“羌戎,你晓得吗?人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修古山,就是他们的
坟。ww那种古山和我们这阵的坟不一样,四面是石板,里面刚好能睡一个人。听爸爸说,羌戎人都有一个小尾巴,他们老了,就经常摸自己的尾巴。尾巴干了,就是要死了。这时候他们就带上一海子饮食,钻进修好的古山,等着咽气。他们的后人隔三岔五地来看一下,要是还没有咽气,就再给他送些饮食进去,直到他死了,就用一块石板把古山的门口堵上。”
薛大夫就生出无限的感叹来。“要是这阵的人还是那样,我们当医生的人,就要失业了,医院也要倒闭了。”他说,“幸亏后来他们不那样了,才有了我们医生的一口饭吃。朋友啊,你晓得他们后来咋就不那样葬了吗?”
“当然晓得,”刘雀儿觉得自己晓得的事很多,就感到很自豪,“有一回,羌戎人遇到了他们打不过的敌人,想要逃走,走得很远很远。有一个人是个孝子,在逃走的时候去给古山里面没有断气的爸爸送饭。爸爸见他流眼泪了,问他为啥哭,他就说了原因。爸爸笑了一下,叫儿子把他背回家去。爸爸想了一个办法,用这个办法打败了敌人。后来,羌戎人就不让老年人进古山了,在家里好好地伺候着,好吃好喝供养着他们,有了病痛,就给他们治疗。因为,他们老了,没法干体力上的活路了,可脑壳够用,年轻人在这一点上,比不过他们。”
“看来,我们的脑壳,是没有羌戎人的脑壳够用的。”薛大夫感慨地说,“老糊涂,老糊涂,老了糊涂。我有时候,是没有老,就糊涂了。”
“你说的是哪里话,你的脑壳灵得很。要不能当大夫?”
“哦,老兄夸奖了。”薛大夫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的样子,“我们这一行,原来还大有来头呢。可怜我干了几十年的医生,医生是咋样的来路都搞不明白。今天遇上老师了,刘老师,你可晓得,那些羌戎人装饮食的东西,和我们这阵用的东西,有啥不同啊?都有些啥东西啊?”
“那可多了,”刘雀儿想一下,伸出左手的指头来,右手按下去一根,说出一个名字来,“罐子,有耳的,没耳的;坛子,敞口的,罄口的;碗,大的,小的;杯子,有脚的,没脚的;盘子,有花的,没花的……”
“还有海子。”薛大夫打断了刘雀儿的话说。
薛大夫红光满面,眼睛也眯起来,像是刚刚喝过了酒一样。刘雀儿转过身子,要薛大夫也转过来。“我们背向着太阳吧,免得太阳晃眼睛。”刘雀儿说,他看薛大夫的眼睛被早晨刚刚起来的太阳晃得难受。刘雀儿转过身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趁这个机会岔开薛大夫的话,不回答薛大夫的问话。他刚才扳着指头往下数古山里面的东西,有意不说海子,就是怕薛大夫问起。一说到海子,薛大夫也就明白他装饭的那个海子,一定是从古山里面挖出来的东西了。
“我想,还有粮仓,”薛大夫说,“还有海子。”
刘雀儿见薛大夫的话岔不过去,就点点头,“有。”他说。
薛大夫想想又说:“每个古山里面都有吗?不是古山的坟墓里面,也有吗?”
“只要是古山的,都有。人的骨头都成了灰了,那些东西还在,不会烂。”刘雀儿说,“不是古山的,有些有,有些没有。”
104.十五古墓(19)
( 薛大夫又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里面有骨头呢。***那样,你就会害怕了。”他说,“没有骨头,你就不害怕了,我也就放心了。唉,你把那些东西都砸碎了吧?”
“没有,那是古人的衣禄家什,我坏了他们天长地久睡觉的地方,已经是遭罪了,人家的衣禄家什,总要留下来他们在阴间用吧。”刘雀儿真的就有了一种遭了大罪的感觉,心里过意不去,“就是不小心弄烂了的,也都放在一堆。不过,他们要淘神自己去找了,我不可能一个一个地给他们分开。”
“饿了吧?我们去吃饭,”薛大夫站起来,像是已经闻到饭菜的香味一样高兴,“我们边吃边说,好吗?我喜欢听这些山里的事,新鲜嘛,有趣嘛。”
“等一阵吧,太阳刚起来不久呢。”刘雀儿不好意思说就去吃饭。朋友之间,也不能老是花人家的钱,显得自己不仗义,“在桑树垭,这阵正在干活路呢。”
薛大夫就又坐下来。“那就等一阵吧,我也不太饿,就是怕你饿了。”他说,“老朋友,你猜我这阵心里想的是啥?”
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想的啥我咋能晓得。刘雀儿看看薛大夫,见他看着自己笑,一点儿猜不出他心里的事。
刘雀儿摇头:“猜不出来。”
“我原来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承包一座山。”
薛大夫有这样的想法?刘雀儿就觉得这人是一个怪人,在城里干着体面的工作,天干雨淋不少一分钱,有啥不好的,偏偏想到要去农村承包荒山,自讨苦吃,不是闲得没事干,就是钱多的没处用了。
“你……”
“承包一座山好啊,承包一座你那样的桃花山,”薛大夫很向往地说,“就是金山银山啊。”
刘雀儿糊涂了,不晓得薛大夫说的是啥意思,睁大眼睛看着他。
“当然,你那桃花山,在你手里,一文不值。你辛辛苦苦开山栽桃树,那样的荒山,能有几个收入?你还指望它的收入娶兰妹儿呢。要是你真的指望摘桃子凑钱娶她,她早就成了人家的老婆,早就儿孙满堂了。”
刘雀儿的脸色就变了,变得很难看,像大晴的天突然就乌云滚滚,看不出一点儿天空的颜色。
薛大夫看一眼刘雀儿的脸色,赶紧安慰他:“当然,兰妹儿不是那样的人。
我说的是其他的女子,兰妹儿对你很好的。”
刘雀儿脸上的乌云翻滚一阵,开始慢慢地消散。
“你得想一个办法赶紧弄钱,”薛大夫又开始说话,“不论是结婚,还是干其他的事,都是要用钱的。将来养儿育女,更是少不了钱。用钱的地方多得很。”
“就是。”刘雀儿附和着说,显得懒心无肠,“我没有文化,没有能力出门,出门找不到活路,只得待在家里挂面、做庄稼、开山栽树。”
“我很想帮你一把,朋友。”薛大夫叹一口气,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样子,“刚才我说了,我想承包一座你的桃花山那样的山,开采加工山上的青石板,拉进城里来卖。这几年城市建设展很快,那样的青石板,无论是铺街道还是贴墙面,都是上好的材料,销路大得很。”
看一眼刘雀儿眼里渐渐泛起来的光亮,薛大夫轻微地叹息一声,“可惜啊,你守着金山,却在受穷,”他无限惋惜地说,“我能把荒山变成金子,可又没有时间。不过。”
薛大夫看着刘雀儿脸上的变化,不失时机地接上话头,“不过,我总有一天会辞职,专门来开你的桃花山。”他说,“那时我们合作,你出山,我出钱。赚到的钱嘛,二一添作五。你不会反对吧朋友?”
刘雀儿当然不会反对。薛大夫的话像一阵风,吹走了刘雀儿脸上的乌云,脸上立刻阳光灿烂起来。“我挖出来的青石板,全都摞在那里,”刘雀儿简直欢喜得要跳起来,“你就早点儿来开吧朋友,不过,辞职,不会吃亏吧?”
“瞻前顾后的,哪里能干成大事,”薛大夫说,“也就三五年的时间吧。那时,我提前退休,不会影响啥的。”
105.十五古墓(20)
( 刘雀儿拉上薛大夫就走:“我今天请客,把你的家里人也叫来吧。***”
薛大夫跟上他走,却没有打电话叫家里人,“到了羌氐市,就该我做东,哪里有教你破费的道理,”薛大夫说,“到了你的桑树垭,就该你管饭了,少不了要给你添麻烦的。不过,那时候你已经和兰妹儿结婚了,说不定还有了儿女呢。”
饭菜还是在四溢香吃的,当然是薛大夫开的钱。自从薛大夫说刘雀儿和兰妹儿结婚并且有了儿女的话以后,刘雀儿的脸就一直红扑扑的。好在又喝了酒,别人看不出是因为啥红了。
从四溢香出来,薛大夫一只手搭在刘雀儿的肩膀上,“你晓得今早上我为啥来迟了吗?”他问。
刘雀儿想,昨天晚上薛大夫也没少喝酒,一定是醉了,今早睡过头了。“不是,”薛大夫说,“今早来了个朋友。我有很多的朋友,我好交朋友嘛。朋友多了,应酬就多了,有很多的朋友找不到我,就早上堵我家的门。其实他们也没啥
大事,就是来送送礼。哦,我给你拿的那些水果,就是他今早上送来的,我吃不完,就算是请你帮我的忙处理吧。”
“有朋友真好”,刘雀儿很羡慕地说。
“当然好。”薛大夫稍微停一下,“遗憾的是,他今天走的时候,顺手拿走了我的一样东西。”
见刘雀儿在看着他的脸,薛大夫就后悔地说:“其实,就是一样很普通的东西,就是你原来装饭的那个海子,是你在古山里面挖出来的东西。我拿回去,是预备栽花的。他拿去了,也是栽花。他说栽花正好。”
刘雀儿放下心来,还以为那人拿走了他值钱的东西呢。
“当时我根本就没有在意,一个海子嘛。”薛大夫说出他后悔的原因,“刚才听你说那是古山里面的东西,我就后悔了,可也没有办法了,我总不能去要回来嘛,那会叫他小看的,说我小家子气。”
“就是”,刘雀儿附和。他认为薛大夫说的在理。“就一个海子嘛,能值几个钱。”
“钱是小事,”薛大夫说,显出一些神秘来,“你晓得那个海子有啥好处?古山里面的东西,在地下埋了几千年,吸够了地气。地气,你是种庄稼的人,当然晓得地气的重要。没有地气,就会五谷不生,百草不,就会是一片荒芜,就会成为沙漠。”
“我晓得了,”刘雀儿赶紧说,“我晓得了,我那桃花山,山上尽是些青石板,没有一根树苗,没有一丛草,就是因为古山里面的那些东西,把地气都吸尽了。”
薛大夫感叹地拍着刘雀儿的肩膀。“聪明人就是不一样,一点就明白。你栽桃树的地方,是不是要把青石板揭起来,把下面的古山挖尽?要不它能长桃树?”他说,“我们城里人,和你们乡下不一样,住的都是高楼。高楼,看起来很好,你也一定很喜欢的。可你不晓得它的弊病。楼房都是钢筋水泥修建的,把地气隔断了。人住在里面,干燥得皮肤裂口子,就像是断了水分的包谷苗子一样,病恹恹的。你没见到医院里的病号,大多数都是城里人吗?原因就在这里啊。”
说了半天,到底和海子有啥关系呢,刘雀儿不明白,也不便就问。刚才薛大夫还说自己聪明呢,不能马上就显出愚蠢来,对不起他的夸奖,叫他失望。
薛大夫看一眼刘雀儿,接着往下说。“屋里放一个吸够了地气的海子,就会放出地气来,屋里就滋润了,人就有活力了,身体也健康了。”说到这里,薛大夫停住了,叹息一声,“有钱难买早晓得啊。”
就这事?刘雀儿心里一阵高兴,看来,我能为朋友帮忙了,终于有了报答朋友的机会了。
“这事,你就不用后悔了,包在我身上,”刘雀儿说,从腰间抬起手来,放在薛大夫的肩膀上,就像薛大夫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一样,“只要是对你有益处的,只要是你需要的,只要是我刘雀儿能办到的,我决不推辞,你也不要客气,尽管说就是。”
薛大夫转过身来,一把把刘雀儿抱在怀里,抱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真是好朋友,真是好兄弟,”薛大夫说,“叫我咋样感激你呢,我,我,唉,兄弟,我只能早些退休,和你一起开桃花山的青石板,把那荒山变成金山银山。不为别的,就为你,为你和兰妹儿,为你们的子孙后代。我有工资,我有退休金,不需要很多的钱,纯粹的为了你们,真的。”
106.十五古墓(21)
( 刘雀儿的眼里就有了闪闪的泪花。***
薛大夫又沉默了,不开腔。刘雀儿看出,薛大夫心里有话,不好对他说出来。
“还有啥,就说,”刘雀儿说,“我说过的话,算数。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决不含糊。”
“不是说你不能办到,你办起来太简单了,比撬起一块青石板还要简单,”薛大夫想了一下,看看刘雀儿,有些不好意思,有些顾虑,“刚才我也说过了,我有很多的朋友,不可能不教他们上门是吧。他们都是些有品位的人,眼光毒得很。你想,他们看见了我有那些东西,要拿走,我能不叫他拿?那就不是朋友了,我做不出来。也就是说,我家里,始终是不会有那吸够了地气的陶器,不会长期有。”
薛大夫说得有道理。“那咋办?”刘雀儿出主意,“藏起来?有地方藏吗?”
薛大夫想了一阵,一拍手,“这样,你看这样行吗?”他说,“我把我那群朋友都介绍给你,我们都是朋友嘛,你给他们一人一个,不就行了吗?你有事,他们都会帮你一把的。ww我的那些朋友啊,都是两肋Сhā刀的,是靠得住的。”
刘雀儿不开腔,看着薛大夫。
“你要是为难,就算了,我就不要了吧。”薛大夫说,“我病病恹恹是小事,得罪了朋友就划不着了。多个朋友多条路。要是那样,我就无路可走了,还有啥意思。”
“不不,不是为难,”刘雀儿赶紧解释说,“我是想,那些东西,毕竟是先人的东西,先人跟朋友一样重要,也是不能得罪的。我把他们的东西拿来做了人交了朋友,先人是要怪罪的。”
“也是,道理是对的。”薛大夫想了想,“先人和朋友都要顾及,都不能得罪。这样吧,我让他们出点钱,你呢,给先人们买点香纸烧。你说那些先人早就断了香火,在阴司里面,不晓得咋样受穷呢,你给他们供了香火,他们一定会欢
天喜地的,一定会保佑你的。当然,他们给的钱,除开买香纸,还是有节余的,你可以凑起来……”
“嗯,这样行。”刘雀儿不等他说完,赶紧说。他怕薛大夫说把节余的钱凑起来,好娶兰妹儿。那可是把先人的衣禄家什变成的钱,不好那样使。
薛大夫在他的肩膀上拍着。拍得很重,拍得很慢。
这时已经到了医院的门口。“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薛大夫说,“要是都晓得了地气的作用,你糟蹋的就多了,说不定人家也会来挖,你真的就要遭罪了。”
“晓得,”刘雀儿答应,“我不会对外人说的,你放心。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回到住院部,一进门,刘雀儿就看见老何正在吃水果,床面前剥了一堆的皮。刘雀儿认得,那是薛大夫给他提来的水果。剩下的不到一半了。
“你,你吃的这不是我的水果吗?”刘雀儿很生气地说,伸手把塑料袋子拿过来,“这是上午薛大夫给我拿的,你招呼也不打一个。”
老何很冤枉。“给你的?给你一个人的吗?唉,”老何说,双手一摊,一脸无辜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给我们病房送的,就使劲地吃,饭也没有出去吃。那些剩下的,就全归你了。明天要是他再送来,我就不吃了。你不要怄我的气啊。”
刘雀儿哭笑不得。看着地上的一堆果皮,再看袋子里的水果,都是挑剩下的,心里就一阵揪心的疼。这可是朋友薛大夫送给我的礼。何况我还没有吃过呢。老何这人真是,白吃了人家的东西,还要找个理由不领。
这时候兰妹儿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子,鼓鼓囊囊的。
“调房,调房,”兰妹儿一进来就大声武气地说,“这样的房间,没病也憋出病来了,哪里还能治好病。”
刘雀儿没有调到房间。羌氐市医院这几天病人多,已经住满了。
兰妹儿很沮丧,坐在刘雀儿的床边,剥了一个香蕉往刘雀儿的嘴里喂。刘雀儿看看隔床的老何,不好意思,没有张口,伸出手去接。
兰妹儿不给他。“你说,这香蕉像啥?”兰妹儿说,“别不好意思,我伺候你,你还不愿意?”
107.十五古墓(22)
( “还没尝到味道,哪里晓得像啥。”刘雀儿左右摇着脑壳,躲避兰妹儿送到
嘴边上的香蕉。
“我说形状,”兰妹儿说,“形状像个啥?你说上了,我就不喂了。”
刘雀儿伸手捏住香蕉的根部,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阵。“像红苕。”他说。
“不,错了,”兰妹儿说,“吃。”
刘雀儿再看:“像,像一根黄瓜。”
“还是错。不过沾了一点儿边。”兰妹儿满意地笑着说,“谅你是说不上来的。不用费劲猜了,吃吧。”
刘雀儿再看一眼老何,见老何眯上眼睛假装睡着,就张开了嘴巴。
兰妹儿把香蕉伸进刘雀儿的嘴巴,在他的牙齿还没磕上的时候,又抽出来了。刘雀儿张开嘴巴不明白她的意思,兰妹儿又把香蕉塞进去。刘雀儿几次没有咬住,兰妹儿咯咯咯地笑起来。
刘雀儿抿一下嘴唇,“有些像野蜂蜜。”他说,“就是没有野蜂蜜甜,有点麻,有点涩。”
“以后你就晓得了,”兰妹儿把香蕉使劲塞进刘雀儿嘴里,“吃吧傻瓜。”
刘雀儿差点儿被香蕉哽住,又不好意思吐出来,只得半张着嘴,囫囵嚼一下就咽下去,喉咙咕噜一声响。
兰妹儿正要给刘雀儿喂第二根,薛大夫就进来了。“多恩爱的小两口啊,”薛大夫羡慕地说,“看来,生病,有时候是享福啊。刘雀儿兄弟,你的福分不小啊。”
刘雀儿不好意思地低了一下头,脸红起来,咧开嘴笑。
“他有福不会享,”兰妹儿抱怨起来,红红的嘴巴翘起,厚厚的嘴唇对准薛大夫,“他不会吃香蕉。”
薛大夫也笑起来,“你会,你教他嘛。”薛大夫说,“你咋会的?你聪明,他老实嘛。”
“要是我们两个都像他一样老实,那可咋办?”
“还有我嘛,”薛大夫说,“我天生就会。”
“你吃的多嘛,不仅是会,还吃出经验来了。”兰妹儿就不高兴起来,把剥好的香蕉往薛大夫嘴前晃一下,收回来交给了刘雀儿。
薛大夫在刘雀儿的床边上坐下来。“不说香蕉了,有你兰妹儿吃够的时候,”他把一个塑料袋子放在刘雀儿伸着腿的被子上面,“老兄这病呢,药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剩下来就是慢慢地将养了。我这里有些药……”
薛大夫看看隔床的老何,把头伸到兰妹儿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这是别人退下的,便宜得很。”
刘雀儿也听见了。他明白,薛大夫是有意要他听见的。
薛大夫又提高了声音:“这院呢,是没有住头了,枉花钱,枉耽搁时间。老兄你回去,吃好一点,休息好一点,把这些药吃完,就完全康复了。”
“我能出院了?”刘雀儿说,很高兴的样子。
“出院了,我已经把出院的手续给你办好了。”薛大夫从胸前的衣兜里掏出几张字条来,“住院简单,手续麻烦。我怕你费神,替你办好了。”
兰妹儿就更加不高兴起来:“你也不早点说,想叫他领你的啊?没门儿。”兰妹儿忸怩一下身子,“已经这个时候了,哪里还来得及。”
“有车啊,还有一趟去桑树垭的车,”薛大夫说,不明白兰妹儿忸怩的原因,“只是回家就要黑了。”
兰妹儿就着急起来:“我不是说没有车,我是说,我来不及收拾的。”
现在薛大夫明白了兰妹儿的意思:“你也要回去?”
“你是大夫,不晓得病人要人伺候?”兰妹儿理直气壮起来,“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又远,回去收拾就赶不上车了,这可咋办。”
刘雀儿也着急起来。“你就不用送我了,”他说,“我能行,不要你伺候的。”
兰妹儿一根细长白嫩的指头就戳在刘雀儿的额颅上。“你把自己不当一回事,我还放不下心,”她说,“我心疼你嘛,哪个叫我们是……”
兰妹儿的话没说完,低下头,眼光挨着上眼皮看出去,看见刘雀儿在很满意地笑。
薛大夫受了委屈,又给他们出主意。“好心得不到好报,狗咬吕洞宾。”他说,“这样吧,既然出院手续已经办了,老兄嘛,跟我去挤一晚上,要是你不怕麻烦的话。怕麻烦嘛,我就给你找旅社。兰妹儿你的东西不是太多吧?赶紧回去收拾,明天一早坐车。”
108.十五古墓(23)
( “这才像个朋友,像个当大哥的。”兰妹儿高兴起来。
刘雀儿却着急起来。“我不给你添麻烦了,你也不去给我找旅社,”他说,“我自己去找地方住。”
薛大夫看一眼兰妹儿,又看看刘雀儿,有些为难。“那就这样吧,谁叫我们是兄弟呢。住的问题,你就不用操心了,”薛大夫说,“我是这里的主人,大小也是一个主治大夫,要一张床位的权利还是有的,你还是在这里住吧。”
看着刘雀儿感激的脸和兰妹儿满意的脸,薛大夫又说:“明早上我有事要耽搁,不能来送你们了。”
“你忙吧,我们能行。”刘雀儿说。
薛大夫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刘雀儿,“昨天你答应我的事,没忘记吧?
这个信封,是给你的,装好。ww这阵不能看。”
薛大夫看看隔床的老何,凑到刘雀儿的耳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一个人的时候再看,任何人也不能叫晓得,包括兰妹儿在内。”
刘雀儿点点头,把信封装进衣裳里面的衣兜里,像是受到重托一样,庄严神圣起来。
“啥秘密啊,鬼鬼祟祟的。”兰妹儿撇着嘴,不满地抱怨,“我走了。要回老家,总要找几件衣裳穿嘛,免得他又要说我。”
薛大夫也走了。“今天我就不陪你吃饭了,”他说,“你自己随便买一点吧。”
刘雀儿说了一些相烦的话,从窗子里看见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人群中,辨认不清了,就自自语地说,起来出去吃饭。话是说给隔床的老何听的,实际他是去厕所。薛大夫给他的信封厚厚的,又叮咛得神神秘秘,他就有些好奇,想找个地方看明白。羌氐市到处是人,没有个单独待的地方,刘雀儿就想到了厕所。
厕所真好,雪白雪白的,墙上和地上都贴着瓷砖,比医院里其他的房子好多了,只是臭气太大,熏得人喘不过气来。每回刘雀儿进厕所都这样想,医院可能是弄错了,厕所是拉屎撒尿的地方,不是吃饭的地方,咋能弄得比吃饭的地方还阔气,这不是颠倒了吗。这样想着,他就很长时间撒不出尿来,撒出来了,也觉得是糟蹋地方,有一种犯了罪的感觉,匆匆忙忙就跑出去了。这阵的刘雀儿进了厕所的门,关上门板,把里面的铁栓子Сhā上,站了一下,没有听见隔壁两边有声音,就确定了两边没人,放下心来。
放心了的刘雀儿,从胸前解开的两颗纽子处伸进手去,取出了那个厚厚的信封。
信封很重,没有封口。刘雀儿感觉得到里面折叠的纸张很厚,很整齐。到底写的是啥呢?他心里猜想着,把信封的底朝上,里面的东西就落出来,落在另一只手上。
落出来一半的时候,刘雀儿就一把抓住了,抓紧了,紧紧地按在胸前。他闭了一下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让心跳得太急。心跳得太急了,他就有些晕,浑身打站,有些站不稳。刘雀儿把身子靠在墙上,瓷砖的沁凉立刻传遍全身,心跳就不急了。他慢慢地睁开眼睛,慢慢地把手放开,看清了手里确实是绿莹莹的大票子。是崭新的钱票子。
天哪!这么多的钱啊。刘雀儿咬住嘴唇,在心里惊叫一声。他把信封装在怀里,在指头上抿了口水,一张一张地数。一五,一十……总共五百元。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钱啊。刘雀儿想,薛大夫给我这么多的钱干啥?嫌我穷,要帮助我?有可能。但他又觉得不对,一定还有其他的原因。刘雀儿想起来了,薛大夫在给
他钱的时候,提起我答应过他的事。就是这事了,刘雀儿想,就是要我给他弄吸够了地气的陶器这件事了。我答应了的事,就不会不办,要守信用。他给钱,是要买这些东西吗?还是不相信我呢?
两层意思都有吧,刘雀儿想。他既想要陶器,又不白要,就想到了给钱。我当时答应的时候,他没有给钱,也没说过钱的事,一定是他早就想好了的。给了钱,又说明天不来送我,是故意不和我见面,怕我不要,怕我退他的钱。对,就是这样的。
109.十五古墓(24)
110.十五古墓(25)
( 刘雀儿明白了,这些人都是有眼光的人,都是走干净路的人,只有自己睁着两只眼,却看不见脚下的狗屎,和瞎子没有两样。ww这狗也真是,哪里不好屙,偏偏要屙在这医院的门口。
刘雀儿想到刚才站在狗屎边上,别人一定会用不一样的眼光看自己,脸一红,再往大门的边上靠靠,眼光继续看着前面。
前面是医院门口这条大街伸过去的地方。往远处,中间高一些,看起来就像
是那条路从中间断开了,那边陷下去了,对面过来的人,先冒出一个脑壳,接着是上身,像是从那里升起来的一样。
刘雀儿看着那些模模糊糊的升起来的人,就看见了一个像是薛大夫的人,身边上一个女的,像是兰妹儿。刘雀儿心里一阵痉挛,又打消了这想法。眼睛看得久了,看花了,他想。就使劲地眨眨眼再看。那里的人升起来的很慢很慢。刘雀儿的眼睛又看花了的时候,那两个人完全升起来了,不往前走了,站了好一阵,男的就不动,女的一跳一跳走过来。
路上的人多起来,刘雀儿的一双眼睛被乱七八糟的人群弄得不够用了,那个女的就混在人群中去,找不见了。刘雀儿心里有些不好受,又像是在炒米饭里面吃进了一颗小沙子一样。正在心里不好受的时候,胯骨被撞了一下。刘雀儿往旁边站一下,却又被撞了一下。他懒心无肠地转身,看见是兰妹儿,手里提着一个大包,正拿包撞他呢。刘雀儿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不得不相信面前的兰妹儿,就为刚才心里的难受不好意思起来。他看兰妹儿,衣裳和昨天完全不同,都长了一些。只是上衣太薄,也太宽松,胸脯高高地挺起来,看得见里面胸罩上面的花纹,那个部位的衣裳还没有纽扣,是开着的;裤子却太厚,足足短了一尺,也太紧,像是紧紧地绷上去的。
“等哪个呢?也不晓得帮我个忙,”兰妹儿嘟着红艳艳的嘴巴,粉嘟嘟的脸上满是不高兴,“说你是傻瓜,你还不承认。你见过哪个男人是这样对待女人的。”
刘雀儿赶忙接过兰妹儿手里的东西,“我在等你呢,一早就出来了,等了很久了,”他说,“走吧。走一阵,有饭馆了就吃饭。你要是不饿呢,我们就去车站……”
“就这样走过去啊?”兰妹儿张开了红红的嘴巴。刘雀儿看着兰妹儿那厚厚的嘴唇,没有昨天那样滋润,像是一朵花上面没有露水一样,有点儿干涩。上下的眼皮也有些泛青,像是熬了很长时间的夜。她昨晚上肯定收拾了很久,没有睡好觉。刘雀儿想。
“不远,我拿上你的行李,我们慢慢走吧。”
兰妹儿还是不高兴,嘟着嘴巴咕哝一句刘雀儿没听清的话,独自看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车辆。刘雀儿不明白她的意思,也就站着不动,不好一个人走。
兰妹儿向一辆出租车一招手,车就停在他们的面前了。兰妹儿坐在了司机的边上,见刘雀儿还站在那里傻看着,提高声音叫一声:“上车。”
刘雀儿见兰妹儿那里已经没有座位了,又关着车门,不晓得坐哪里,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正在着急,司机下来,从车后面绕过来给他开了门。
刘雀儿进去,把兰妹儿的提包抱在怀里。兰妹儿说“车站”,车就走了。
车窗外街道边上的树往车的后面倒过去,连成了一片模糊的移动的墙,也看不清那些人的模样。刘雀儿想,要是大班车有这样快,不到半天时间,就能回到桑树垭了。只是车跑得太快了,使人头晕,久了心里就会闷,兰妹儿能受得了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到了汽车站。刘雀儿很遗憾,还从来没有坐过这样快的车呢,一眨眼的时间就到了,就坐不成了。
刘雀儿开不开车门,是兰妹儿给他开的。他们在车站门口站着。兰妹儿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买票。”
“我去吧,我有钱。”刘雀儿说。
兰妹儿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转身就进了买票的地方。好一阵兰妹儿出来,“吃点饭吧,时间还早,”她说,“回去就下午了。”
111.十五古墓(26)
( 刘雀儿就跟了兰妹儿进了车站边上的一家饭馆。“吃啥?我要稀饭和面皮子,习惯了。”兰妹儿说。
饭馆里吃饭的人很多。刘雀儿不晓得这里有些啥,只看人家碗里的东西。听见身边桌子咚咚咚地响,转过身来,见是兰妹儿使劲地敲着桌子要他坐下来。刘雀儿就在兰妹儿的对面坐下,“你也要稀饭面皮子吧,早餐嘛,这样好,”兰妹儿说,“再给你买两个王家核桃馍带上吧。那可是慈禧太后吃过的东西呢,都成保护的了。”
刘雀儿拿不定主意,就说“你决定吧。”这几天刘雀儿已经看出,兰妹儿已经不是原来桑树垭的兰妹儿了,是一个很有见识很有主见的城里人了。就想,将来成了家,有很多话我要听她的,要靠她拿主意。还想,人还是要出门,在外面才能长见识,抱鸡母窝里老,只能看见桑树垭那么大的一块天。
这时面皮子上来了,兰妹儿把自己碗里有辣椒的部分挑起来,放进刘雀儿的碗里,“我不饿,你多吃点。”她说。
刘雀儿想,兰妹儿还是很好的,晓得心疼人,这就行了。女人没劲,干不了重活路,在家里洗衣煮饭,男人很累的,回到家里得到女人的心疼,就够了。
兰妹儿把钱交给刘雀儿,要刘雀儿付账。刘雀儿拿自己的钱付了,要把兰妹儿的钱还她。兰妹儿看也不看,直接往车站走去。刘雀儿只得在后面跟上。
车来了,人一齐往上挤。兰妹儿空手先挤上去了,刘雀儿提着包,被挡在了后面。刘雀儿上车,兰妹儿向他招手,喊:“哥,在这里,我在这里。”
刘雀儿确定兰妹儿是在叫他,就挤过去,按兰妹儿的指点,把包放在行李架上,在兰妹儿的边上坐下来。车刚开动,兰妹儿就打个呵欠,瞌睡起来,东倒西歪的。刘雀儿不敢睡,害怕兰妹儿的行李被别人拿混了,一直小心着。也没有瞌睡,他不习惯白天睡觉。一个拐弯处,车一摇晃,兰妹儿就倒在刘雀儿的肩上,
碰醒了,懵里懵懂看一眼,像是找到了睡觉的理想地方,侧了身子,把头放在刘雀儿的怀里,换了两次姿势,酣酣地睡去。刘雀儿一动也不动,生怕惊醒了她。
车到桑树垭已经是下午了。
兰妹儿一路睡着,这阵醒来,像是年轻了几岁,有了精神。伸个懒腰,就有些活蹦乱跳的样子,脚不停手不住,又是哼又是唱的。车上的人已经不是很多,桑树垭本地的人更少,除开兰妹儿和刘雀儿,只有三个。这些人都嫌恶地看着兰妹儿,显出一种不屑的样子来,却又忍不住要看。就一本正经地坐着,原来说着的话也中断了,竖着耳朵听着兰妹儿口中的哼唱,眼睛瞟着看兰妹儿嫩闪闪的脸儿,像是想看,又不敢正眼看。
刘雀儿就不好意思起来,用胳膊碰碰兰妹儿,示意她安静一些,不要太惹人眼目。
兰妹儿却抱住了刘雀儿的颈项,粉脸挨在他的脸上。“怕啥嘛,我都不怕呢,”她说,“我爱这样,有别人的啥相干。”
刘雀儿就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把脑壳低下去。幸好到了站,要下车了。
兰妹儿的家离刘雀儿的家很近,两家门对门。不论站在哪家的门口,对方家门上的锁子都看得一清二楚。兰妹儿出门在外,就是刘雀儿给她经管家的。
车站离家不远,很快就走回家了。到了兰妹儿家的门口,刘雀儿停下来。他想,兰妹儿该进自己家了。兰妹儿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径直走向了刘雀儿的家门口。刘雀儿赶紧走在前面去开锁。
家里冷冷冰冰的,一股凉气从门口冲出来。兰妹儿惊叫一声,“啊,这里太好了,凉爽极了。”她说,“天然空调啊,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在羌氐市待了几天的刘雀儿,明白桑树垭和羌氐市的区别,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他也明白自己的家和桑树垭其他人的家的区别,也是天上和地下的区别。兰妹儿和自己一样,都是属于地下的,远远不如人家。恐怕这一辈子也跟不上人家了。兰妹儿去羌氐市打工两年多了,已经成了一个城市人,已经过惯了城市的生活。这阵回到桑树垭,不嫌弃这里穷,已经是不错了,哪里还能看出桑树垭的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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