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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年来的改革实践进行了深刻反思,故事惊心动魄,令人警醒,令人震撼。

毫无疑问,这是一部具有史诗品格的大气之作,是作者继《中国制造》、《至高利益》、《绝对权力》、《国家公诉》之后的又一次成功突破。

正文

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共和道都披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三十几座风格各异的欧式小洋楼历 经岁月风雨的侵蚀,至今仍静静地耸立在不足七百米的路道两旁,像一幅凝固了的异国风景 画。不知什么年代种下的法国梧桐早已根深叶茂,硕大的树冠几乎遮严了整个路面。绿­阴­下 的狭长街区永远那么幽静,一座座森严的院门在人们的印象中似乎永远关闭着,更增加了几 分令人敬畏的神秘。漫长的岁月,尤其是这二十五年的改革开放,早已改变了省城的一切, 共和道却风貌依旧,一副永恒不变的昔日模样。在玻璃幕墙和钢筋水泥构筑的一片片高楼大 厦面前,就像个锁进了岁月保险箱的雍容华贵的少­妇­,一直保持着自己独有的矜持和自信, 骄傲和尊严。

共和道矜持的尊严源自权力。这里历来是高官云集之中枢所在,每座小楼曾经的和现在 的主人均非等闲之辈,都在一定的历史阶段,一定的程度上主宰或决定过这个泱泱大省的历 史。今天,这里仍在决定历史,决定着那些玻璃幕墙和钢筋水泥的高度和速度,也决定着汉 江省八万平方公里土地上五千万人的政治经济命运。

赵安邦住在共和道八号,是一座修缮保养很好的法式小洋楼,前院大门正对着省政府南 偏门,后院濒临青泉公园的碧波湖。邻近的十号是座西班牙式小楼,住着现任省委书记裴一 弘。据资料记载,八号和十号这两座小洋楼都建于上世纪初,好像是一九一五年前后,是同 一位著名法国设计师设计建造的。曾住过北洋政府的两位督军、一位巡阅使;国民政府的立 法委员和新旧时代的七八任省部级高官。去年赵安邦出任省长以后,便被安排住到了八号院 里,尽管赵安邦心里不是太乐意。

三年前,赵安邦出任常务副省长后,就有了入住共和道的资格。机关事务管理局张局长 曾亲自出马,安排了十二号和十八号两处住所让赵安邦去看,赵安邦根本没看,就一口回绝 了,说自己住在原来城北的省委宿舍挺好,出门就是太平山,每天早上还能爬爬山,锻炼一 下身体。张局长见赵安邦说得挺真诚,也就没勉强。出任省长后,省委书记裴一弘亲自出面 了,做工作说,安邦啊,你不要想着再爬太平山了,你现在是一省之长,政府一把手,安全 保卫升格了,一天到晚身后都跟着警卫秘书,真不如在共和道网球场和我一起打打网球了, 你说呢?他有啥好说的?只好搬家,坚持了十几年的爬山也就此改成了打网球,家里还新添 了一台跑步机。

世事真是难以预料,二十年前在文山做乡党委书记时,他怎么也没想到,二十年后会以 省长的身份入住进共和道,更没想到裴一弘会成为省委书记,和他搭班子,还和他做邻居。 他一直不想入住共和道其实还有个原因,就是不想和裴一弘这么鼻子碰鼻子脸碰脸的,这于 双方都不方便,下面的­干­部汇报工作都不敢登门嘛!

却也没办法,规定就是规定,有些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地位高了,个人的自由 空间也就相对变小了,组织的安排并没错。赵安邦想想也是,在警卫人员前拥后呼的保卫下 ,山确实没法再爬了,安全不安全先不说,起码扰民嘛,还给警卫秘书增加了额外的工作负 担。搬入新居安心住下来后才发现,在自家后院草坪上练练剑,在跑步机上跑跑步倒也挺不 错的。碧波湖就在面前,垂柳依依,绿波荡漾,令人心旷神怡。对岸的青泉公园山清水秀, 空气质量并不比太平山一带差。共和道网球场也常去,不过,却从没和裴一弘打过网球,双 方心知肚明,这不合适。

当然,登门汇报工作的人少多了。和省委书记门挨门,没什么特别紧急的大事,谁敢轻 易往省长家跑啊?车往门前一停就是广告,各市县的小车号牌标明了车主的身份,想瞒都瞒 不了。有些同志挺­精­明,该跑照跑,只不过把小车换成了下属单位的大车。赵安邦便开玩笑 说,你们挺会与时俱进嘛,不坐小号车了?来的同志不好回答,惟有­干­笑。赵安邦却不笑, 挺不客气地教训说,都搞点光明正大好不好啊?真是汇报工作就大大方方来;要是有别的想 法,自己都心虚的事最好别来!

二00三年三月二日早上,一辆车牌号为汉D-0002号的黑­色­奥迪停到了共和道八号赵 家门前,时间是差十分八点。这时,赵安邦已吃罢早饭,准备出门上班。隔着打开的边门, 赵安邦首先注意到了奥迪的车牌号,马上判断出了车主的身份:来者应该是他的老部下,宁 川市市长兼市委副书记钱惠人。果不其然,这个判断刚做出,矮矮胖胖的钱惠人就喊着“赵 省长”,笑呵呵地从车里钻了出来。

赵安邦多少有些意外,“钱胖子,你怎么一大早找到我门上来了?!”

钱惠人笑道:“嘿,我这次来得急,没和办公厅打招呼,怕排不上号呀!”

赵安邦想想也是,这阵子省委、省政府正酝酿整合全省经济布局,调整部分地市领导班 子,日程安排比较紧,没约好,想见他的确会排不上号。在酝酿的整合中,宁川作为自费改 革而崛起的经济大市将历史­性­地升格,成为仅次于省城的第二大辐­射­型中心城市,和省城一 起构成支撑全省经济的双轮主轴。这么一来,宁川的­干­部配备也要享受副省级待遇,钱惠人 和市委书记王汝成都将会成为大赢家。

钱惠人心里显然也很清楚,“赵省长,我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你们领导都很忙,我只 占用你十分钟时间,澄清点小事,哦,就是省委裴书记的一个讲话……”

赵安邦没让钱惠人说下去,指了指身旁的边门,“哦,进去说吧!”

钱惠人进了门,在小楼客厅里坐下后,急忙说了起来:“赵省长,是王汝成让我找你的 ,汝成也不知道裴书记是什么意思?我们宁川的定位是不是又变了?”

赵安邦有些摸不着头脑,“变什么?这次布局调整是省委研究决定的,也是中央的­精­神 !哎,胖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裴书记都讲了些啥?”

钱惠人叹了口气,“赵省长,你可能也知道,裴书记这阵子在宁川搞调研,前天才走的 ,走之前在我们四套班子会上讲了次话,没提宁川作为辐­射­型经济中心城市的未来定位,反 批评宁川只长高楼不长树,是经济暴发户,要我们效仿平州和省城,在城市美化上好好下点 功夫!哦,对了,又提起了宁川机场,让我们别再跑了!裴书记这么一批评,大家心都有点 凉了,很担心省委对宁川的态度!”

赵安邦心里不悦,脸上面上却不动声­色­,“裴书记的批评讲话见报了?”

钱惠人说:“没有,见报的文章还好,对宁川超常规发展还是肯定的。”

赵安邦笑了笑,“就是嘛,从前年开始宁川的GDP就突破千亿大关了,比省城还多了十 几个亿,中央和省委一直充分肯定嘛!至于裴书记的批评,我看也很中肯,宁川的城市建设 是有许多先天不足,这也是事实嘛,你钱胖子敢不承认?”

钱惠人带上了情绪,“所以呀,我们要向平州学习,迈着方步奔小康嘛!”

赵安邦很警觉,拉下脸批评说:“老钱,你可给我注意点啊,别抱着尾巴当旗摇,也少 在我这里胡说八道!你们当然要向平州学习,平州是公认的花园城市,拿了联合国人居奖的 ,省里哪个市也比不了,裴书记和历届班子的贡献并不小!”

钱惠人嘴一咧,“好,好,老领导,我不说了,反正你心里有数就行!”

赵安邦当然有数,这些年来,宁川和平州的关系一直比较敏感,搞得他和裴一弘也不得 不跟着敏感起来。他在宁川工作时间比较长,是凭着在宁川的显赫政绩上来的,而裴一弘却 是从平州上来的。过去,平州在省里的地位仅次于省城,曾被定位为中心大城市,中央和省 里给了不少优惠政策,可二十多年搞下来,现在经济总量不及宁川一半,因此,今天由宁川 取代平州的历史地位也在情理之中了。裴一弘是承认这个现实的,不论在北京向中央汇报, 还是在公开场合讲话,都说过:宁川的经济搞上去了,就该理直气壮地在前排就座!现在是 怎么了?怎么突然看不上宁川了呢?还什么经济暴发户?能暴发肯定要有一定的本钱嘛!这 位在职大班长公开讲话怎么这么随便呢?能怪宁川的同志敏感吗?现在宁川升格,本来就是 敏感时刻嘛!

钱惠人却又说:“裴书记走后,我和汝成想,也……也许是机场引起的吧?”

赵安邦一怔,这才多少明白了一些,脸­色­益发难看了,“你们是不是还在暗地里跑机场 啊?风声是不是传到裴书记耳朵里去了?哎,我说你们是怎么回事啊?明知省里不主张上机 场,还这么乱来一气!你宁川西距平州不到一百公里,平州东郊的阳城已经有机场了,设计 超前,吞吐量四百万人次,没必要再建宁川机场嘛!”

钱惠人苦着脸道:“是的,是的,赵省长,原来也放弃了!可这回调整,宁川不是要升 格吗?基础设施也得跟上嘛,所以,我们心里又活动了。这阵子派人到北京做了点工作,看 来立项的希望比较大。国家计委和民航总局的同志都说……”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以城市升格的理由建机场,让裴一弘怎么想?何况这个机场又是过 去被否定的项目!因此,赵安邦没容钱惠人说完便道:“钱胖子,你不要再说了,也别怪裴 书记批评你们!我看你们就是头脑发昏,找不自在!你们这是建机场吗?要我说就是竖尾巴 !机场不要再去想了,过去不能上,今天还不能上,就算你和王汝成做通了国家计委和民航 总局的工作,我这里你们还是通不过!”

钱惠人仍心存幻想,“赵省长,这事是不是先不定?我们有机场建设资金!”

赵安邦不无讥讽地打量着钱惠人:“那是,那是,你们现在是千亿俱乐部成员了嘛,财 大气粗嘛!好啊,你们既然这么有钱,多得都花不完了,我和省政府就帮你们花吧!省里要 花钱的事多得很呢,等着吧,胖子,我会让有关部门找你的!”

钱惠人一下子傻了眼,“赵省长,那……那你也不能搞杀富济贫啊!”

赵安邦起身就向门外走,半真不假地道:“为富不仁该杀还得杀!”

钱惠人跟在赵安邦身后直叫苦,“赵省长,我……我们怎么为富不仁了?”

赵安邦却不说了,“好了,别搅了,平州石市长已经在办公室等我了!”

裴一弘出门上车时注意到了停在赵家门前的那辆汉D-0002号黑­色­奥迪车。

这就是说,宁川市长钱惠人已经找到赵安邦门上来了,而且很公开,没想对他或其他省 委领导隐瞒。如果想隐瞒的话,钱惠人完全可以换辆不惹眼的大牌号车来,也可以把自己的 车停到省政府院里去。很好,这位钱市长还算光明正大。

平心静气地想想,裴一弘觉得,钱惠人这种时候来找赵安邦也在情理之中。赵安邦毕竟 是一身泥水一身血汗从宁川上来的,在宁川­干­部中威望很高,宁川­干­部有啥事当然要找赵安 邦,就像平州的­干­部有事总要找他一样,这不好怪赵安邦。

离开平州六年多了,平州­干­部还忘不了他,不管以前做省委副书记,还是后来做省委书 记,那些市长、书记总来找,连新开条海滨大道,新建个风景点都请他起名题字。他也是的 ,尽管一次次提醒平州的同志,要他们该找谁找谁,可心里总也挣不脱对平州那深深眷恋的 情愫,该出的主意还是出了,该题的字还是题了。十二年的光­阴­和激|情耗在了平州嘛,平州 和他的生命已有了某种割舍不断的联系。因此,裴一弘曾根据自己的体会,在常委会上敲过 警钟:“现在风气不是太好,下面有些同志谋人不谋事,总在琢磨谁是谁的人,这个帮啊那 个派的,说得有鼻子有眼。我们对此要警惕,否则就会影响省委班子的团结和战斗力,甚至 会影响到我们的某些重大决策,许多正常工作就会变得复杂起来!”赵安邦和省委副书记于 华北心领神会,都在会上表示说,这是个重大原则问题,必须引起我们的警觉和重视。

今天,对一大早找上门来的这位钱惠人市长,赵安邦会不会有所警觉呢?

坐在车里,缓缓从汉D-0002号车前驶过时,裴一弘不能不想:钱惠人怎么在这种敏感 时候找到赵安邦家来了?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好的风声,到他老领导面前诉苦求情了?钱惠 人和赵安邦的关系很特殊啊,二人惺惺相惜,在政治上共过患难。这次宁川整体升格,赵安 邦又力主市委书记王汝成进省委常委班子,让钱惠人带上括号副省级,常委会已研究过了, 如果没意外的话,已准备这样向中央建议了。

然而,却出了点意外:对宁川两个一把手上这关键的一步,各方面反应比较大,尤其是 钱惠人,民意测验的情况不是太好。此前,裴一弘曾提醒过他们,要他们注意方方面面的关 系,他们倒好,没往心里去,仗着宁川进了千亿元俱乐部,尾巴翘到了天上,尤其是最近, 越来越不像话了。明明知道宁川机场是重复建设,却仍背着省委、省政府四处折腾,非要搞 什么立体大交通。总部设在宁川的伟业国际集团公司决定投资二十八亿元扩建平州港,本来 是件大好事,又是早就立项批过的,他们也不乐意,明里暗里一直阻挠。据平州市长石亚南 反映,他们还掇弄省政府利用伟业国际资产划拨的机会,把平州港扩建工程的资金冻结了, 赵安邦亲自做了批示。

当然,对宁川也得辩证地看,不能让­干­事的同志中箭落马。钱惠人、王汝成不论有什么 毛病,成就和政绩是主流。对他们该批评要批评,却要多一些保护,过去发生过的政治悲剧 不能再重演了。因此,当文山市的同志在他面前抱怨宁川­干­部翘尾巴时,裴一弘便挺不客气 地批评说,那你们也把尾巴翘给我看看啊?全市财政收入加在一起不如宁川的一个县区,下 岗失业工人三十几万,还说什么说?有资格说吗?!心里还想,就这样糟糕的政绩,还不服 气宁川,你们也真是自讨没趣了!

文山一直是个难题。汉江经济发展不平衡,宁川、省城、平州等南部发达地区已迈过小 康门槛,宁川城区甚至接近欧洲中等发达国家的水平了,可以文山为中心的北部地区却还在 温饱线上徘徊。赵安邦这届政府上台后,提出了一个整合全省经济的设想:一南一北抓两个 重点。南部是宁川,强化建设以宁川为经济辐­射­中心的现代化城市群,确保全省经济持续增 长的势头;北部则做好文山的文章,加大对文山的投入和扶持力度,使其成为带动北部经济 的发动机。裴一弘极表赞同,进一步提出,眼光应放长远一些,可以考虑把文山作为北部经 济辐­射­中心进行定位,用两个五年规划的十年时间逐渐扭转南北经济发展不平衡的状况。嗣 后,经省委扩大会议讨论后,形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决议,这就是拟实施的《汉江省十年发展 纲要》。

实施这个纲要,关键是用好­干­部,必须把一批能闯敢拼的­干­部派上去。在中国目前特定 的国情条件下,一把手就是环境,班子就是资源,有什么班子就有什么局面。现在机遇还是 不错的,这边省委下决心加大对文山的工作力度,那边市委书记刘壮夫也到龄要退休了,正 可以借此机会对文山的班子来一次不显山不露水的正常调整。

今天刘壮夫要来汇报工作,是昨天下午在电话里约的。裴一弘最初并不想听这个汇报: 这位老同志要汇报什么?该汇报的他不早就向省委副书记于华北和组织部章部长汇报过了吗 ?不是还推荐了现任市长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吗?后来想想,听听也好,决定一个穷市、大 市的班子,多听些意见没啥坏处,反正班子人选还没定。

估计刘壮夫的汇报和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有关,甚至和于华北有关。于华北是以文山为 基地一步步上来的,刘壮夫、田封义都是他的老部下,对文山的领导班子,于华北倾向于顺 序接班,说了很多理由,他很有策略,既没明确反对,也没表示同意。

赶到办公室时,刘壮夫已在小会客厅等着了。这位来自北部欠发达地区的市委书记看起 来显得那么苍老憔悴,从­精­神状态上和宁川、平州的­干­部就没法比。见了他,开口就中气不 足地说:“裴书记,我……我要向您和省委好好检讨啊!”

裴一弘以为是套话,没当回事,“壮夫同志,开口就检讨?又要检讨什么?”

刘壮夫叹息道:“裴书记,我马上要下了,这阵子想了很多,越想越觉得对不起省委, 对不起文山的­干­部群众!客观原因我不强调了,文山这些年没搞好是个事实,我当班长的有 不可推卸的责任!可为了文山的明天,为了五年、十年后文山真的能成为我省新的经济辐­射­ 中心,有些话我该说也得说了,不说心里不安啊!”

裴一弘估计刘壮夫要说的肯定是田封义顺序接班,强压着心中的不悦,“好啊,那就说 吧,有些情况我知道了,你和文山市委好像一直推荐田封义接班吧?”

刘壮夫苦苦一笑,“裴书记,我想说的就是这事:一把手一定要选准啊,起码不能像我 这样,身体不好,又缺乏开拓能力!田封义继任市委书记不是太合适!”

这可是裴一弘没想到的,“哎,壮夫同志,你态度怎么变了?咋回事啊?”

刘壮夫婉转地说:“对田封义我比较了解,这位同志没多少开拓­精­神嘛!”

裴一弘笑道:“壮夫同志啊,田封义没开拓­精­神你是今天才发现的吗?”

刘壮夫沉默了片刻,被迫把话挑明了,“裴书记,这并不是我才发现的,可田封义的人 品不好,私心太重,倒真是我最近才发现的!我和文山市委推荐田封义顺序接班,本是出于 ­干­部任用的惯例和新班子平稳过渡的考虑,没啥见不得人的私心。可推荐上来后,您和省委 一直没个肯定的话头,田封义就急了,啥都没心思­干­了,整天带着他的二号车省里、市里四 处跑官泡官,前天竟……竟泡到我家来了,一坐就是两小时,没原则、没立场的话说了一大 堆,让……让我很忧心啊……”

裴一弘心里有数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这个田封义都说了些什么?”

刘壮夫情绪有些激动,“他说呀,如果他做了市委书记,就等于我还没退,还是文山的 幕后大老板,文山仍然是我们俩的地盘!裴书记,你听听,这……这叫什么话?文山这么困 难,失业下岗人员几十万,他不放在心里,只想自己往上爬,在我家泡啊泡,非要我出面向 您和省委亲自汇报一次,把……把他推上去!”

裴一弘全明白了,“所以,你今天就到我这儿来撤梯子了?是不是?”

刘壮夫点点头,“是的,裴书记,不瞒您说,给您打电话约时间时,田封义就在我家坐 着!我放下电话就和田封义说了,省委我一定去,一弘同志我肯定见,只怕你这位同志还是 上不去!裴书记,田封义这种心态,是不能让他进这一步啊!”

裴一弘没明确表态,“壮夫同志,这个情况我知道了,省委会掌握的!”想了想,又说 ,“这件事,你最好也向华北同志汇报一下,让华北同志也有点数!”

刘壮夫迟疑道:“裴书记,田封义和于华北书记的关系不一般,这……”

裴一弘知道刘壮夫怕什么,“壮夫同志,你不要担心,华北同志你应该了解嘛,是有原 则、有立场的,而且,又有组织工作纪律,他不会透风给田封义的!”

刘壮夫大约觉得推不掉,叹了口气,“那好,那我今天就向于书记汇报去!”

裴一弘注意到墙上电子钟的时针已快指到了九字上,想着九点还要去医院看望省委老书 记刘焕章,便站了起来,“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咱们老书记焕章同志 得了癌症,马上要手术哩,我得到军区总医院看一看!”

刘壮夫有些意外,“刘老这把年纪还经得起这种大手术的折腾啊?”

裴一弘叹气道:“所以啊,焕老的手术,我得亲自安排一下嘛!”说罢,和刘壮夫握手 道别,“壮夫同志,不管怎么说,我和省委都要谢谢你的原则­性­啊!”

刘壮夫却又往后缩了,“裴书记,田封义这情况您和省委掌握一下就行了,我是不是别 向于书记汇报了?我……我估计于书记也不愿听我这种汇报……”

裴一弘不由地拉下了脸,“壮夫同志,于书记愿不愿听,你都必须汇报!”

刘壮夫不敢言声了,“那……那好,我去就是!”说罢,告辞走了。

送走刘壮夫,正准备去军区总医院,秘书小余又试探着汇报道:“裴书记,还有个事哩 :伟业国际老总白原崴刚才来电话说,他已经到省城了,希望……希望您能抽空听听他的汇 报,据白原崴说,平州市长石亚南今天也要向赵省长汇报的!”

裴一弘心里有数,白原崴和石亚南十有八九是为平州港项目来的。伟业国际的资金既然 是赵安邦批示冻结的,自己就不好多说什么,即便有想法,也只能背地溜提醒赵安邦,于是 ,摆摆手说:“这个白原崴我不能见啊,赵省长管经济嘛,我不好Сhā手具体项目的,你告诉 白原崴,让他也找赵省长去汇报好了,我就不听了!”

平州市长石亚南在省政府接待室焦虑不安地等着向省长赵安邦汇报工作。

这是一次事先约定的重要汇报,其意义怎么强调都不过分。既定的经济格局调整使平州 失去了昔日定位,邻近宁川的一个县级市和一个区也划归宁川了,省委搞大宁川的决心已不 容置疑。平州和宁川近二十年的全方位竞争尘埃落定,丧权失地的局面在她和市委书记丁小 明这届班子手上成了无可更改的现实。平州­干­部群众因此情绪浮动,有些同志私下里甚至

指 责她和丁小明卖市求荣,是一对草包饭桶。

这真是荒谬绝伦!他们这届班子组建不过一年多,丁小明从省委副秘书长调任平州市委 书记一年零三个月,她从省经委副主任调任平州市长兼市委副书记不过一年零一个月,平州 丧权失地的历史责任岂能让他们承担呢?他们又怎么卖市求荣了?在省委、省政府的几次会 议上,她和丁小明不是没争过,结果倒好,不但挨了赵安邦的训,还被裴一弘公开批评了一 通。汉江省两位党政一把手在这个问题上高度一致,明确告诉他们:不能搞地方主义,调整 全省经济格局,建立大宁川都市群,是今天改革开放的新形势决定的,是中央支持的,没什 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还是不甘心啊,揣摩着裴一弘是平州的老市委书记,对平州有很深的感情,石亚南和丁 小明又跑到共和道10号裴一弘家里去汇报。汇报过程中,石亚南和丁小明几次泪流满面,希 望省委给平州一点机会,也给他们这届班子一点机会。裴一弘虽没吐口,却也动了感情,安 慰说,平州未来发展的机会还是有的,这么一座美丽的滨海花园城市摆在那里,怎么会没机 会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就像宁川,当年省里和中央没给 什么优惠政策,也没做过中心大城市的定位,现在怎么样?自费改革,硬拼上来了,辉煌得 很嘛!所以,你们要好好学习宁川­精­神和宁川经验,要在招商引资上下大功夫,要想办法把 GDP搞上去!

从裴书记家汇报回来,丁小明和石亚南主持召开了一个研究经济工作的专题市委常委会 .会议在一种少见的悲壮气氛中开了三天,讨论新形势下平州的可持续发展战略。加快物流 中心的建设步伐,引资二十八亿元扩建平州港成了大家的共识,于是便有了平州市政府和白 原崴的伟业国际集团公司的历史­性­合作。因为此前双方就有强烈的合作意向,项目谈判进行 得非常顺利,一个月内伟业国际首期一亿元资金就到了账,上周一,石亚南和白原崴还一起 出席了平州港扩建工程的开工剪彩仪式。

然而,万万没想到,就在这时候,省国资委突然冻结了伟业国际的资产和所有投资,平 州港扩建工程刚上马就要停工,情况相当严峻。石亚南急了眼,当即跑到省国资委了解情况 ,磋商解决办法。国资委常务副主任孙鲁生却说,恐怕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伟业国际所 属国有资产已从北京划给省里,他们省国资委正组织有关人员全面接收,伟业国际集团名下 的所有资金和项目都要清理。石亚南问,这个接收清理过程会有多久呢?孙鲁生的回答是: 说不准,最快也要三五个月,甚至一两年,希望石亚南和平州市政府及早想办法,另外安排 港口扩建工程的建设资金。

这真是岂有此理,平州已经后排就座了,人家还公然撤了你的茶杯!

已经是八点半了,赵安邦还没进办公室,办公厅王主任解释说,宁川钱市长突然找到门 上,赵省长要晚些时候过来。这益发使石亚南郁愤难忍:人家宁川真是特殊啊,想什么时候 见省长就能见上,平州的同志事先约好时间汇报工作,却坐了半个多小时的冷板凳!平州就 这么不在这位省长同志眼里吗?她这个市长真是窝囊啊!

八时四十分,赵安邦终于到了,见面就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石市长,让你久等了 !”还解释了一句,“哦,这刚要出门就被宁川市长钱惠人缠住了!”

石亚南忍着怨气强扮笑脸,“那是,钱惠人是宁川市长嘛,你当然得重视!”

赵安邦往办公桌前一坐,“什么话啊?我对你们平州就不重视?说正事吧!”

石亚南便发着牢­骚­,汇报起了平州港扩建项目的事,最后,责问道:“……赵省长,您 说这叫什么事啊?怎么早不清理晚不清理,偏在我们平州港扩建工程开工时,突然冻结资金 ,全面清理起伟业国际的资产来了?这让我们怎么理解啊?”

赵安邦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口气轻松地说:“这很好理解嘛,北京的资产划拨文件是最 近刚下来的,在此之前,我们管不着白原崴和伟业国际集团。现在资产划归我们省里了,就 得接收清理嘛,不能一笔糊涂账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石亚南明知故问:“赵省长,这么说,冻结伟业国际的项目资金您知道啊?”

赵安邦匆匆批起了一份文件,头都没抬,“是的,省国资委向我请示过的!”

石亚南坐不住了,从对面的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赵安邦面前,“赵省长,那我们平州港 扩建工程还搞不搞?我怎么向平州的­干­部群众交待?这市长还怎么当?!”

赵安邦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放下批罢的文件,交给了等在一旁的秘书,和石亚 南一起坐到了沙发上,“你这个石亚南,情绪还不小嘛!你这市长怎么不好当啊?平州搞得 这么好,联合国的人居奖都得了,你们要把头昂起来嘛!”

石亚南控制不住情绪了,没好气地发泄道:“还把头昂起来?我们现在只能溜墙角!明 里暗里竞争二十年,GDP还不及宁川一半,有啥好说的!现在,我们啥也不说了,只能面对 现实,大­干­快上,平州港扩建非上不可!赵省长,你知道,这是早就立过项的,请您和省政 府高抬贵手,让省国资委别这么刁难我们好不好?”

赵安邦沉思片刻,苦笑起来,“石市长,你当真以为我和国资委刁难你们?那我就向你 介绍一些情况吧!——这些情况本来不想说,现在被你逼到这份上了,不能不说了,不过, 请你注意一下: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能给我泄露出去啊!”

石亚南多少冷静了些,不无疑惑地看着赵安邦,“怎么?伟业国际犯事了?”

赵安邦缓缓道:“犯事不犯事我不知道,不过,伟业国际的情况相当复杂,可以这么说 :是一个我们很难想像的资产迷宫,接收清理的难度很大!伟业国际最初是个境外注册的离 岸公司,嗣后登陆国内,包装了国内三家企业在海外上市,这期间又在香港、美国、欧洲和 国内注册了二十几家公司,相互之间交叉持股,股权关系非常复杂,只有白原崴几个核心人 物才搞得清楚。白原崴却拒不合作,接收事实上没法进行,为了防止国有资产的流失,只能 予以冻结,这是我批示同意的!”

这可是石亚南没想到的,“怪不得孙鲁生说,接收搞不好要折腾一两年!”

赵安邦“哼”了一声,“所以嘛,石市长,我劝你就不要指望这个伟业国际了,资产清 理接收是一方面,另外,我估计白原崴也拿不出这么多真金白银啊!”

石亚南仍对伟业国际的投资心存幻想,极力争取道:“赵省长,话不能这么说吧?不管 怎么说,伟业国际集团总是个财力雄厚的国际投资公司。白原崴不久前还对《财富》月刊发 表过谈话呢,说是他们旗下控股资产的规模高达三百多亿元人民币,在美国、香港、法兰克 福有七家上市公司,在国内也有三家上市公司!”

赵安邦手一挥,“这是事实,但另一个事实是:白原崴忽视了去年一年来全球股市的一 片熊气,他伟业旗下各上市公司的股票市值起码蒸发了四五十个亿!”

石亚南争辩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这样,投资平州也没问题!”

赵安邦明确回道:“我看有问题,退一步说,就算伟业国际资产解冻,白原崴一下子也 拿不出二十八个亿给你们!白原崴擅长资本运作,我怀疑此次投资平州港又是一次大规模的 资本运作!比如,抵押平州港向海外融资,或以国内旗下上市公司的名义增发配股,这么做 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现在他的摊子铺得太大了!”

尽管心里不满,石亚南却也不得不服:赵安邦这个省长可不是吃素的!

赵安邦沉默片刻,又说:“还有件更严重的事:这些年白原崴一直以国有资产经营者的 身份出现,北京的资产划拨文件一到,突然改口了,说国家从没投过资,伟业国际实际上是 个戴红帽子的私营企业,这么一来,又产生了产权界定问题啊!”

石亚南着实吓了一跳,一个资产规模高达三百亿元的跨国公司竟然会是戴红帽子的私营 企业?如此说来,一场严峻的产权大战即将爆发,省里决不会轻易让步的。

赵安邦似乎不想再说下去,可迟疑着还是说了,“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和国资委也觉得 很蹊跷:我们国内正在接收,伟业旗下的伟业中国就出事了,他们的总裁王正义突然死在巴 黎的一家酒店里,死因不明!伟业中国可是美国纳斯达克的上市公司啊,这位王正义呢,没 死在美国,却死在了巴黎,据说死前还卖光了手上的持股。面对这么多让人忧虑的问题,我 和省国资委不能不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嘛!”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石亚南只得苦笑道:“赵省长,我没想到会这么复杂!”

赵安邦和气地摆了摆手,“所以啊,你石市长就不要这么敏感嘛!宁川还想上那个飞机 场哩,我再一次明确否决了,今天很不客气地教训了钱胖子一通!”

石亚南讥讽道:“这也正常,他们宁川现在财大气粗啊,这又要升格了!”

赵安邦说:“那也不能搞重复建设,这是有教训的!你们也再想想:平州港扩建工程是 不是马上搞?宁川有个深水大港嘛,目前的吞吐量应该能满足你们嘛!”

石亚南觉得气味不对,忙道:“赵省长,我们平州港扩建工程和宁川飞机场不是一回事 ,前年就立了项,从发展的眼光看,迟早要上,再说,现在已经上了!”

赵安邦想了想,不无忧虑地问:“伟业国际这么个情况,资金怎么解决啊?”

石亚南有些坐不住了,硬着头皮应付道:“我……我们再想办法吧!”

赵安邦也没再多说,只道:“石市长,你说得对,平州港扩建和宁川上飞机场不是一回 事,有条件当然可以上,但是,要量力而行,财力不能透支过度!”说到这里,看了看手表 ,“是不是先谈到这里?十点钟我还有个会,和农业部的同志研究文山大豆示范区的事,农 业部专家小组和文山市的同志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石亚南知道,文山市大豆示范区是农业部在我国加入WTO情况下扶植农业的举措,农业 专家提供技术支持,省里有补贴,平州下属的两个县曾经争取过,只是没争到手。于是,见 缝Сhā针道:“赵省长,农业示范区您和省里也得考虑我们平州嘛!”

赵安邦笑道:“你这个石亚南啊,又来了!该说的道理我早就和你们的同志说过了嘛! 你们平州的重心不是农业,你们要充分利用这座海滨历史名城的人文环境,搞深度开发,做 大旅游的文章嘛!当然,你们的物流中心也是很有基础的!”

石亚南仍是纠缠,“可赵省长,我们也有农业县嘛,生态农业一直在抓!”

赵安邦显然是在应付,“好,好,石市长,不说了,下一批再考虑吧!”

一次重要汇报就这么结束了。省长同志把该解释的全解释清楚了,让石亚南无话可说。 然而,目的却没达到,后排座席上的茶杯还是被撤了。出了省政府的大门,车过共和道时, 石亚南突然想到:是不是再向省委书记裴一弘做个汇报呢?在电话里和市委书记丁小明一商 量,丁小明马上否了,要她千万别给裴书记出难题!

石亚南想想也是:伟业国际既然是这么个情况,只怕裴书记也不好表什么态。

丁小明在电话里又说:“算了,我的市长妹妹,白原崴的伟业国际看来指望不上了!一 年一度的财富峰会又要开了,还在宁川开,咱想办法到会上做做工作吧!”

石亚南迟疑着问:“那我和白原崴咋说啊?他还在省城太平花园等我的消息呢!小明书 记,你看,我们是不是让白原崴再去试试?他说要找裴书记汇报的!”

丁小明道:“行了,你就别做梦了,这个汇报裴书记恐怕不会听!情况很清楚,伟业国 际肯定要换旗易主了,就算和他继续合作,那也不是白原崴的事了!”

“……原崴,你看看,是不是都让我老头子说中了?省委书记裴一弘高低不愿见你,石 亚南抬出平州港项目也没能让伟业国际的资金解冻,说明了什么啊?说明赵安邦、裴一弘和 汉江省高层这回动了真格的!”前财经大学教授,现海天系基金投资顾问汤必成时不时地看 着落地窗外的太平湖在阳光下波动的水面,语调平静地说,“因此,原崴,你和你的团队必 须做最坏的打算了,现在弃船逃生还来得及!”

白原崴心里一阵发冷,脸面上却挂着不无高傲的笑意,“老爷子,你当真以为伟业国际 就这么完了?一个拥有三百亿资产的经济帝国就算崩溃也将石破天惊!”

汤老爷子道:“是的,这我并不怀疑,可我们得下船啊,我不能让石头落到自己身上嘛 !你知道的,我老头子虽然崇尚美国股神巴菲特的价值投资理论,可骨子里不是巴菲特嘛, 不会像巴菲特那样几十年如一日的持有股票,中国目前也没有值得我们几十年如一日持有的 股票嘛,包括你们伟业国际旗下的那些上市公司!”

白原崴心里愕然一惊,“这就是说,你和你手下的控盘基金不支持我了?当真要做空伟 业控股了?”苦涩的一笑,开了句玩笑,“我过去说你是索罗斯式的人物,你老人家还不承 认哩!”

汤老爷子叹息说:“我倒想对你们伟业控股长期投资,可敢吗?这麻烦说来不就来了吗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这和巴菲特、索罗斯都没关系!你也别怪我太无情,这是资本趋 利避险的天­性­决定的嘛,我想,换个位置,你也会这么­干­!”

白原崴仍想说服昔日的老师,“老爷子,那你就不能再等一等,看一看?我是您的学生 ,伟业国际的发展过程您是很清楚的,它确实是戴红帽子的私企嘛,产权问题我和省里还在 交涉嘛!裴一弘书记不是让我找赵安邦和省政府直接谈吗?这未必没有争取的余地,您老为 什么不能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做决策呢?”

汤老爷子目光炯炯看着白原崴,感慨说:“白原崴啊白原崴,亏你还记得是我的学生, 你怎么连我当年在大学里教你的一些基本概念都忘了呢,啊?”

白原崴明知故问,“教授,我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些基本概念?”

汤老爷子语调铿锵道:“递延资产概念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们上大二时就学 过的!你和伟业国际起家的第一桶金是国家部委下属京港开发公司投资的一千万吧?虽说这 一千万你三年后还给京港开发了。但这并不等于说现在这三百多个亿的资产就是你的了。根 据递延资产理论你现在的资产都是当年一千万产生出来的递延资产,省里定为国有资产没大 错!”

白原崴摇起了头,“教授,我敬爱的汤教授,当您老大谈递延资产时,是不是忘记了中 国特有的国情啊?这一千万实际上是贷款嘛!那时的情况你知道,银行不可能给民营企业放 贷,我就不能不签下这么个投资合同,不能不戴一顶红帽子!”

汤老爷子笑道:“原崴啊,这话你别和我说,和赵安邦汇报时说好了!”

白原崴激动了,“我当然要说,而且已经公开说了!我还要请教他们:货币资本的投入 是投资,资本运作的智慧和经营者成功的经营算不算投资?我和我这支团队的巨大贡献算不 算投资?当年放款给我的京港开发公司如今在哪里啊?不是早破产了吗?!在这十几年里, 国家又给多少国营企业投下了多少个一千万?他们谁又像我和我的团队一样搞出个这么大型 的国际公司了?我是决不会接受这种打劫的!”

汤老爷子显然毫无信心,沉默片刻,平淡地道:“原崴,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我劝你不 要报任何幻想了,裴一弘也好,赵安邦也好,都不会接受你的说法。伟业国际这艘大船要编 入国有舰队了,你这个船长也该离开舵位了,这是命运!”

白原崴眼中浮出了〓⒌睦峁猓“老爷子,你是说我创业的梦想即将破灭?”

汤老爷子很坦率,“是的,嵌着金边的乌云已滚滚而来,你和伟业旗下各上市公司的高 管惟一能做的就是像我一样,利用资产接收的真空期,赶在股票价格跌下去之前抛光所有的 个人持股,另立山头!小伙子,你就听我老头子一句劝吧:世界大得很,机会多得是,你和 你的团队完全没必要在伟业国际这棵树上吊死,也没必要逞一时意气打这种股权官司,你打 不赢的!死在巴黎的王正义就比你有数!”

白原崴有些不解,“王正义比我有数?老爷子,你……你什么意思?”

汤老爷子道:“你应该清楚嘛!王正义自杀前不是把持股全卖光了吗?”

白原崴挥挥手,“这和省国资委的接收没关系!早在北京的资产划拨文件下达之前,我 和集团董事局就准备改组伟业中国的高管班子了!王正义身为美国上市公司伟业中国的总裁 ,涉嫌侵吞公司海外资产,数额高达上千万美金!”

汤老爷坚持道:“这和接收还是有关系的,伟业国际集团在你手上,王正义的侵吞就是 经济纠纷,最多是个侵占公司和他人资产,而接收之后,就变成了侵吞国有资产,就可能面 临国家的追究嘛!所以,我说王正义的自杀没那么简单!”

白原崴看着汤老爷子,反问道:“你就敢断定姓王的是自杀?事情一出我就说了,此人 不可能自杀,如果不是暴病身亡,很可能是他杀!就算担心接收后的国家追究,王正义也没 必要自杀,他不是在国内,是在国外嘛,能逃的地方多的是!”

汤老爷子有些疑惑了:“那又是谁要杀他呢?”

白原崴心里也没底:“目前还说不清,我和省国资委已派人去调查处理了!”

汤老爷子是个敏感的政治动物,提醒道:“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啊,经验告诉我,更大的 变数还在后面,这种时候不但有外部压力,内部也很容易生变啊!”

白原崴点点头,“这我知道,十二年来,我已经对付过不下十起叛变了!”

汤老爷子没再说下去,踱步走到电脑桌前,突然调转了话头,“哎,原崴,今年股市上 的汽车和钢铁板块有点意思啊,我让小子们天南地北跑了跑,下一步准备动动了!怎么,你 是不是也跟进一点钢铁和汽车啊?我们的分析成果和你共享!”

白原崴没这心思,郁郁道:“老爷子,我现在不想分享谁的成果,只想保住自己十年来 的奋斗成果!”又说,“哎,该不是你旗下的海天系已经先吃饱了吧?”

汤老爷子笑了起来,“实话告诉你:吃了一些,还没吃饱,抛出你们的伟业控股后准备 继续吃!”他拉着白原崴的手,又亲切地说,“原崴啊,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你的老师, 就算下船,总是要先和你打个招呼的!今天这个招呼就算打到了啊!”

白原崴决不相信面前这位证券市场的老超人会讲什么师生之情,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 汤老爷子说:“老爷子,伟业控股你们当真还没抛?不对吧?这几天股票成交量这么大,有 两天都打到了跌停板上,你们海天系不动,哪会如此翻江倒海?”

汤老爷子拍打着白原崴的手背,一脸令人感动的真诚,“原崴,你看你,想到哪儿去了 ?就算抛了一些,那也是各基金­操­盘小子们的自作主张,我这里直到今天都没发话做空伟业 控股哩!哦,不说这个了,说点让人高兴的事!还有个成果我也准备和你分享哩:你当年进 驻过的绿­色­田园也开始有意思了,K线图形态很好啊!”

白原崴敷衍道:“打住吧,老爷子,你是知道的,我不是波浪理论的信徒!”

汤老爷子极其热情洋溢,“我知道,当然知道,你看基本面嘛,绿­色­田园的基本面不错 啊!生态农业概念,业绩良好,有成长­性­。更有意思的是,这么一只小盘股绩优股,竟也随 大市不断下调,而且还调得那么猛,一年内下跌了40%多……”

白原崴满腹心思,不愿和汤老爷子周旋下去了,遂起身向汤老爷子告辞。

汤老爷子也没再留,只问:“怎么?真要去找赵安邦省长?还不愿放弃啊?”

白原崴强忍着心中的抑郁,郑重道:“是的,我不会放弃,也不能放弃!老爷子,也许 你会为今天的选择后悔的,你不是不知道,伟业控股本身就控股文山钢铁公司,这可是省内 最大的钢铁企业,这二年业绩一直很好!你们分析得对,今年钢铁板块一定会启动,所以, 我这支伟业控股也会飞起来,起码不是现在的价!”

汤老爷子没再争辩,很绅士地笑了笑,“有可能,但前提是产权明晰后!”

然而,离开省城汤老爷子家,上了自己的车,白原崴打开手机,向宁川总部下达的命令 却是:立即行动,下午沪市开盘后,抛空管理层手上持有的近三千万伟业控股流通股,同时 ,指令海外持股基金同时做空美国纳斯达克市场上的伟业中国。

集团公司执行总裁陈光明大为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在电话里恳求说:“白总,您… …您能不能把刚才的指示再重复一遍?让我……我做个电话记录!”

白原崴很冷静地把指令又重复了一遍,“陈总现在该听明白了吧?”

陈光明仍没听明白,“白总,这么做的后果你想过没有?我们的巨量卖盘挂出来后,伟 业控股肯定会有几个跌停!伟业中国更要命,人家美国的纳斯达克市场可没有跌停限制啊, 很可能一天跌掉百分之四五十!你……你是不是再想想?”

白原崴道:“这就是我想过的结果!该跌就让它跌,跌透!安定民心的那个公告也不要 发了,马上给我追回来,就让海内外市场去猜测吧,谁爱说啥说啥!”

陈光明声音颤抖地问:“白总,这……这就是说,我……我们决定放弃了?”

白原崴吼了起来,“哪来这么多废话?谁能阻挡雪山的崩溃?既然要崩溃,就让这种崩 溃来得快一些、猛一些!我们只能顺势而为,置之死地而后生!”缓和了一下口气,又透露 说,“这是汤老爷子今天给我的启示!他们海天系已经把第一脚踹下去了,我们既然拦不住 ,为什么不就势再踹它几脚?­干­脆把股价踹到地板上去?!我想,咱们的赵安邦省长和省国 资委的官僚们大概都不愿看到这个局面吧?”

陈光明多少明白了些:“白总,那您看是不是和赵安邦省长谈过后再行动?”

白原崴道:“不必了,谈判以实力为后盾,你不连下几城,造成既定事实,说话就不会 有分量!不过,前门拒狼,也不要忘了后门防虎,要警惕汤老爷子的海天系。股价打下去后 ,一定要在合适的低位接回来,不能让姓汤的老狐狸趁乱捡便宜,老狐狸和海天系现在正盯 着钢铁和汽车啊,很有可能在地板价上收集筹码!”

陈光明这下子全明白了,“好,白总,那我下午动手,现在就安排一下!”

白原崴最后交待说:“还有,再想法融点资,将来在地板价接盘需要充足的资金,另外 ,平州港项目我也不愿放弃,这个项目的资本­操­作空间很大。我想,既便我们离开了伟业国 际,这个项目仍要做下去,可以考虑换我们的独资公司来做!”

陈光明问:“那你估计我们集体弃船,离开伟业国际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白原崴道:“不好估计,赵安邦这位省长不是吃素的,如果逼宫不成,我们也许就要另 起炉灶了!过几天,财富峰会不就要在宁川召开了吗?那时再看吧!”

如果说共和道是汉江省权力中心的话,宁川的海沧金融区就是汉江省的财富中心了。这 个著名的金融街区位于牛山半岛东北部,背依牛首山,面向大海,如今已颇有些香港维多利 亚湾的气象了。站在汉江入海口的观光电视塔上眺望,整个牛山半岛像条伸展到大海里的巨 龙,牛首山坡上的海沧金融区恰似高高鼓起的龙背。龙背上耸立着的玻璃幕墙和摩天大楼蔚 为壮观,构成了宁川新的标志­性­景致。

这些玻璃幕墙和摩天大楼全崛起于最近十几年,是宁川改革开放成就和成功的象征,也 是财富的象征。伟业国际集团总部也在这里,是一座22层的­奶­白­色­大厦,曾是宁川最高最气 派的一座建筑物。现在不行了,38层的海天大厦和42层的世贸大楼已取代了伟业大厦的高度 .论气派更数不上伟业了,国际会展中心和近年建成的许多现代物业远远超过了它,这些物 业就是摆在港岛和纽约也毫不逊­色­。

这是一部写在大地上的交响乐,一首激|情年代的物质史诗。思想的坚冰被击碎之后,林 立的塔吊和打桩机唤醒了这片沉睡的土地,来自全国和世界各地的商界­精­英和巨额财富奇迹 般地聚集到了这里。他们构筑了这部交响乐凝固的音符,创造了不断增值的财富,让这个不 起眼的半岛发生了如此惊人的巨变。现在这里不但支撑起了宁川的经济天空,也构成了全省 乃至全国经济的重要中枢神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把海沧称做汉江省的曼哈顿。 赵安邦想想,觉得很有意思:汉江的曼哈顿不在省城,而在宁川,这有点像美国首都华盛顿 和纽约的区别了。

和省城幽静的共和道比起来,赵安邦更喜欢海风沐浴中的宁川牛山半岛。共和道好像从 来不属于他,就是住进了共和道八号,他也仍有一种客居的感觉。个中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共和道属于既往的历史,而他和他的同志们却在宁川创造了历史。

今天,身为省长的他又回来了,来宁川国际会展中心参加一年一度的政府吹风会。吹风 会是内部的说法,对外的正式名目叫“著名企业座谈会”。因为到会的中外企业和企业家个 个大名鼎鼎,人们又把它称做“财富峰会”。这种财富峰会是他在宁川主持工作时搞起来的 ,最初只限于宁川,当了常务副省长后才扩大到了全省,目的就是和企业界进行沟通交流, 在一种和谐宽松的气氛中,说说政府的想法和打算,听听企业界的意见,吹吹风,引导一下 投资方向,一般开得都很轻松。

这次估计不会太轻松。经济布局调整带来了不少矛盾,有些矛盾还很激烈,他和省政府 回避不了,必须面对。二十五年的改革开放打破了以往大一统的体制格局,地方诸侯们越来 越不好对付了,几乎没有谁不搞地方保护主义,涉及到谁的利益,谁就和你纠缠不休。平州 港扩建,平州市政府决心很大,看来是非上不可,可资金却不知在哪里?石亚南想得倒好, 希望省政府能开个口子。这口子怎么开?在哪里开啊?汉江说起来是中国屈指可数的经济大 省之一,可发展并不平衡,南部三千万人口进入了中国最发达地区,北部近两千万人口还远 没进入小康范围呢,省政府要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仅文山地区的下岗失业和低保解困 就够让人头疼的。

伟业国际集团的矛盾也绕不过去。白原崴是财富峰会的常客了,年年开会年年来,总是 一副胜利者的姿势,总是那么引人注目。资本市场的非线­性­迷乱和经济舞台上的大浪淘沙, 让一个个企业和企业家迅速崛起,又迅速垮落,财富峰会上的面孔因此常换常新。许多激动 人心的资本和商业神话也许在这次会上还被人们当成经典津津乐道,但来年回首时已云烟般 随风消逝。惟有伟业国际像个不倒翁,长久地保持着峰会上的席位,而且每年都有新景象。 这个白原崴也太诡了,既熟悉市场游戏规则,又会钻法律和体制的空子,既是政府权力经济 的合作者,又是反抗者。这次看来还得和白原崴较量一番,在资本面前只有永恒的利益,没 有永恒的朋友和敌人。对伟业国际的产权归属,他和省政府不会轻易让步,白原崴肯定也不 会轻易让步,那么,该打就打,该谈就谈,再来点国共谈判期间的打打谈谈,谈谈打打吧!

果不其然,到宁川国宾馆刚安顿下来,市委书记王汝成便过来汇报说:“赵省长,向你 反映个情况:白原崴这几天一直在等你哩,听说还到省委找过裴书记!”

赵安邦说:“他找裴书记­干­什么?伟业的资产又不是裴书记让冻结的!”想了想,又说 ,“汝成,你帮我安排一下吧,找个合适的地方,我抽空和他谈谈!”

王汝成笑道:“我也这样想,让这位白总在会上叫起来就不好了!”略一停顿,又说, “哦,对了,平州石亚南也来了,刚才还找我商量,说是要请到会的企业家们去他们平州看 看,休息一下,我说了,这事我做不了主,得您赵省长定!”

赵安邦一听,马上明白了:这个女市长真­精­明,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宁川花钱开会,她 搭顺风船!好在石亚南直接找了王汝成,自己正可躲一躲,便道:“汝成,人家石市长既然 找了你,就由你来定嘛,你们别拿我当挡箭牌!”

王汝成说:“什么挡箭牌?这事就得您发话嘛,宁川是您的根据地啊!”

赵安邦心里很受用,嘴上却说:“汝成,你别捧我,这事让我定,我就同意石亚南的建 议,让到会的中外企业家们到平州好好看看,看看那里的好风光!”

王汝成立即现了原形,“赵省长,那……那你还不如把会弄到平州开呢!”

赵安邦也不客气,“本来是想到平州开,是你和钱惠人非要往这里拉嘛!”

王汝成不做声了,试探道:“要不,就让大家到平州的黄金海岸去游游泳?”

赵安邦手一摆,“游什么泳?现在才三月,能下水吗?你就给石亚南一天的时间吧,怎 么活动听平州安排,我也去散散心!”顿了一下,又告诫道,“汝成,你和钱胖子一定要注 意,别老给我帮倒忙好不好?这宁川怎么成了我的根据地了?再申明一次:我现在是省长, 不是宁川市委书记,也不是你们的班长了!”

王汝成赔起了笑脸,“我知道,我知道,可班子里的同志就是忘不了您啊!”

赵安邦讥讽道:“那是,因为我当着省长嘛,你们好钻我的空子嘛!”随即话头一转, 脸上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不过,有一个人倒是不能忘记的,就是去世的白天明书记!不 是白书记当年一锤定音,眼光超前,就没有今天这个大宁川嘛!”

王汝成便也肃然起来,“是的,是的,赵省长,天明书记我们不敢忘!”

赵安邦点点头,“那就好,会议期间陪我去看看天明书记的夫人池大姐!”

王汝成连声应着:“好,好!”应罢,又支支吾吾说,“赵省长,有个事,我正要向您 汇报,可……可又不知该怎么说?池大姐前天还……还来找过我……”

赵安邦当时没想到一颗政治地雷即将引爆,不在意地道:“怎么这么吞吞吐吐的?有什 么不好说的?是不是天明书记家有什么困难了?你们该解决就解决嘛!”

王汝成这才赔着小心道:“赵省长,这困难只怕我解决不了哩,天明同志的儿子小亮在 经济上出问题了,挪用上千万元公款到股市上炒股票,造成了重大损失,好像……好像还有 点贪污情节啥的,省里已……已经正式立案审查了!”

赵安邦心里一惊,怔怔地看着王汝成,一时间有些失态,“什么?什么?白……白小亮 出事了?啊?竟然……竟然在你们宁川出事了?”

王汝成急忙解释,“不,不,不是在我们宁川出的事!赵省长,你可能不了解情况:白 小亮早就不在我们宁川市政府当秘书了,前年就调到了省投资公司下属的宁川投资公司做了 老总,当时,钱市长还劝过小亮,让他慎重考虑,所以……”

赵安邦很恼火,“所以,省纪委找上门你们还不知道?王汝成,你说说看,这叫什么事 ?你们对得起去世的白天明书记吗?让我和池大姐怎么说?说什么?!”

王汝成喃喃道:“就是,就是,要是小亮不调走,本来可以保一保……”

赵安邦这才发现自己有些感情用事了,缓和了一下口气,尽量平静地说:“汝成,你不 要误解了我的意思啊!我并不是怪你没保白小亮,白小亮真犯了事,谁保得了啊?我是说你 们的责任,你,还有钱惠人!你们怎么眼睁睁地看着白天明书记的独生儿子走到这一步?你 们­干­什么吃的?把天明同志的嘱托放在心上了吗?!”

王汝成检讨道:“怪我,怪我们,看来,政治上还是关心不够啊!”

赵安邦想了起来,“哦,你刚才说池大姐找你,怎么?大姐找你求情了?”

王汝成摇摇头,“这倒也不是,大姐就是想了解情况,可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赵安邦注意地看着王汝成,“你是真不清楚,还是不好和池大姐说?”

王汝成苦笑道:“赵省长,我是真不清楚!白小亮被弄走后我才知道。我当时就把市纪 委的同志叫来问了,这才弄明白,原来不是我们市里的事。”说罢,看了看手表,赔着小心 道,“赵省长,这事是不是先别说了?钱市长马上过来了,晚上我们市委、市政府要给您接 接风,哦,对了,还请了平州石亚南市长作陪……”

赵安邦手一挥,没好气地道:“还接什么风?走,先去看看池大姐吧!”

从宁川国宾馆出发,一路赶往白家时,已是晚上六点钟了,大街上的白兰花路灯和一座 座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全亮了,生机勃勃的大宁川呈现出入夜的辉煌。

然而,这日晚上,宁川辉煌的万家灯火,在赵安邦眼里却一点点暗淡下来。

老领导的儿子竟然出事了,不但挪用公款,也许还贪污,让一身正气的老领导在天之灵 都不得安宁!王汝成和钱惠人是怎么搞的?怎么就看着白小亮去­干­什么投资公司总经理了? 白小亮懂什么投资!资本和投资的生态圈竞争残酷,连白原崴这种资本运作高手都有失手的 时候,何况他白小亮?!白小亮就算能廉洁自守,不违法犯罪,只怕也会在市场运作上栽跟 斗。白天明在世时就曾和他说过,——决不是客气话:小亮这孩子能安分守已做个普通机关 ­干­部,­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就行了……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摆在警卫秘书小项那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小项从前排座位上回过头,“赵省长,是伟业国际白原崴的电话,接不接?”

赵安邦一怔,这个白原崴,追得可真紧啊!忙冲着小项摆手道:“告诉他,就说我正在 会见外宾,现在没时间和他烦,该找他时我会找他的,让他等着好了!”

白原崴不知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说了好一会儿,小项一直打哈哈应付。

合上手机后,小项汇报说:“赵省长,白原崴希望您能尽快接见他一下,说……说是今 夜就在国宾馆候着您了,要……要和您来个不见不散哩!”

赵安邦挂着脸,“哼”了一声,“愿意等就让他等吧,他来开会,本来就住在国宾馆嘛 !”说罢,往靠背上一倒,看着车窗外不断流逝的灯火,又想开了心思。

自从做了省委书记,住进共和道十号这座西式小楼以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时常 会袭上裴一弘的心头。这其中有显而易见的孤独,有时断时续的忧郁,间或也还有些莫名的 兴奋。这让裴一弘觉得很奇怪,他还有什么好兴奋的呢?难道他这个经济大省的省委书记, 现在还需要用共和道上一座旧时代遗留的小洋楼来证明自身的价值吗?后来才发现,这莫名 的兴奋竟来源于溶在血液中的某种深刻记忆。

在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有些记忆是难以忘却的,包括那些毛绒绒的细节,比如二十一 年前的那个傍晚。那是属于裴一弘个人的具有隐私意味的记忆,印象深刻无比,却又无法与 人言说,哪怕对自己的家人,至今回忆起来,一切还历历在目。

是的,就是二十一年前那个仲夏的傍晚,当他以省委机要秘书的身份第一次走在共和道 的树­阴­下,第一次鼓足勇气按响共和道十号院门门铃时,心情曾是何等的紧张啊!那时十号 院里住着德高望重的老省长,还使着历史久远的英国老式门铃,铃声单调而沉闷。他按过门 铃后在门前等待,等了好长时间,似乎有一个世纪,可看了手表才知道,其实不过三十几秒 钟。后来,当他准备再次按动门铃时,红漆大门上的小窗才打开了,门卫的脸孔出现在小窗 内,像一幅贴在证件上的标准照。那时谁认识他这个新分来的七七级大学生啊?省委办公厅 明明事先打过电话,门卫仍隔着大门上的小窗好生盘问了一通,还认真查验了他的工作证。 进得门来却又没见到老省长,老省长有外事活动刚出去,送交的文件是一位秘书签收的。那 天,走出共和道十号院,裴一弘发现自己刚换上的白衬衣全被胸前背后的汗水浸透了。

嗣后三年,他作为省委办公厅秘书、机要处副处长,成了共和道上的常客,经常来往于 一号至三十几号的深宅大院,给省长、省委书记、常委们送文件,送通知,处理职责范围内 的相关事务。那时的裴一弘在省委领导们面前太不起眼了,有些事说来好笑:一位省委副书 记直到他离开省委办公厅都没记住他姓啥,一直热情地喊他“小弘”。不过,最初的拘束和 紧张却渐渐消失了,共和道神秘的面纱也于不经意间在他面前一点点撕开了,他身不由己地 成了一幕幕历史的见证人。

印象最深的是一九八五年全省地市级­干­部大调整。那幕历史发生在共和道五号老书记刘 焕章家里。刘焕章是那年一月从北京调到汉江省做省委书记的,他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做了刘 焕章的秘书,一做三年,一九八八年才由刘焕章提名建议到省团委做了副书记。裴一弘清楚 地记得,在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在楼外沙沙作响的细雨声中,刘焕章大笔一挥,在省委一 份­干­部任免文件上签了字,一举决定了五十多名地市级和二百多名县处级­干­部的命运。一批 老同志下去了,许多年轻­干­部上来了,赵安邦就是其中的一位。当时,赵安邦还只是文山地 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党委书记,却在大胆启用四化­干­部的气氛中,进了省委三梯队­干­部名 单。嗣后,赵安邦于风风雨雨磕磕绊绊中一步步上来了,上得真不容易,不论在哪儿任职都 有争议。诚如刘焕章所言,是个异数,像这样的异数,在汉江省的­干­部队伍中并不多见。

刘焕章做了一届中央候补委员,两届中央委员,任职省委书记长达十二年。在宁川的班 子上做过一些错误决策。最终,宁川搞上去了,老人也退下来了,就是在退下来后的一次茶 话会上,刘焕章曾当众对赵安邦鞠躬致敬,给他和同志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临上手术 台,老人还拉着他的手说个不停,谈宁川,谈文山。文山是老人的又一块心病,老人家退下 来后不止一次和他、和赵安邦说过:以文山为中心的北部欠发达地区不搞上去,汉江这个经 济大省就是跛脚巨人,他就死不瞑目。

老领导总算命大,到底没倒在手术台上。但是,手术却并不成功,癌细胞已全面转移。 医疗小组的专家们悄悄告诉裴一弘,靠药物维持,患者最多还能支撑三个月左右。看着浑身 Сhā满管子的老书记,裴一弘强做笑脸,背转身却不禁潸然泪下。

知道老书记来日无多,裴一弘便想把老书记《汉江二十年改革论文集》早日整理出版, 并决定再为老书记做一回秘书,给论文集写个自序。不料,连着几晚都有外事活动,硬是坐 不下来。这日下班没事,刚把电脑打开,省委副书记于华北偏又来了电话,说是要过来汇报 一个案子,还说案子很敏感,涉及宁川的一位主要领导。

裴一弘马上想到:这个主要领导很可能是宁川市长钱惠人。前几天于华北和他提起过。 这真有点麻烦,人家汇报上来了,你不认真对待肯定不行,太认真了只怕也不行,负面影响 不会小了。老书记政治经验丰富,上手术台前就和他说了:在宁川升格的敏感时刻,什么事 情都可能发生,真真假假,让你很难判断。另外,处理不慎还会影响到他和赵安邦的关系, 钱惠人毕竟是赵安邦一手提起来的­干­部嘛!

因此,于华北来了以后,裴一弘客客气气让于华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没等于华北 开口汇报,自己先笑呵呵说了起来,口气轻松,透着欣赏和赞许,“老于啊,这些年宁川搞 得挺不错啊,是全国为数不多的千亿俱乐部成员了,焕章同志临上手术台还一再和我夸宁川 呢,咱老书记高度评价宁川­干­部的开拓创新­精­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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