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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年前的那个傍晚。那是属于裴一弘个人的具有隐私意味的记忆,印象深刻无比,却又无法与 人言说,哪怕对自己的家人,至今回忆起来,一切还历历在目。

是的,就是二十一年前那个仲夏的傍晚,当他以省委机要秘书的身份第一次走在共和道 的树­阴­下,第一次鼓足勇气按响共和道十号院门门铃时,心情曾是何等的紧张啊!那时十号 院里住着德高望重的老省长,还使着历史久远的英国老式门铃,铃声单调而沉闷。他按过门 铃后在门前等待,等了好长时间,似乎有一个世纪,可看了手表才知道,其实不过三十几秒 钟。后来,当他准备再次按动门铃时,红漆大门上的小窗才打开了,门卫的脸孔出现在小窗 内,像一幅贴在证件上的标准照。那时谁认识他这个新分来的七七级大学生啊?省委办公厅 明明事先打过电话,门卫仍隔着大门上的小窗好生盘问了一通,还认真查验了他的工作证。 进得门来却又没见到老省长,老省长有外事活动刚出去,送交的文件是一位秘书签收的。那 天,走出共和道十号院,裴一弘发现自己刚换上的白衬衣全被胸前背后的汗水浸透了。

嗣后三年,他作为省委办公厅秘书、机要处副处长,成了共和道上的常客,经常来往于 一号至三十几号的深宅大院,给省长、省委书记、常委们送文件,送通知,处理职责范围内 的相关事务。那时的裴一弘在省委领导们面前太不起眼了,有些事说来好笑:一位省委副书 记直到他离开省委办公厅都没记住他姓啥,一直热情地喊他“小弘”。不过,最初的拘束和 紧张却渐渐消失了,共和道神秘的面纱也于不经意间在他面前一点点撕开了,他身不由己地 成了一幕幕历史的见证人。

印象最深的是一九八五年全省地市级­干­部大调整。那幕历史发生在共和道五号老书记刘 焕章家里。刘焕章是那年一月从北京调到汉江省做省委书记的,他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做了刘 焕章的秘书,一做三年,一九八八年才由刘焕章提名建议到省团委做了副书记。裴一弘清楚 地记得,在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在楼外沙沙作响的细雨声中,刘焕章大笔一挥,在省委一 份­干­部任免文件上签了字,一举决定了五十多名地市级和二百多名县处级­干­部的命运。一批 老同志下去了,许多年轻­干­部上来了,赵安邦就是其中的一位。当时,赵安邦还只是文山地 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党委书记,却在大胆启用四化­干­部的气氛中,进了省委三梯队­干­部名 单。嗣后,赵安邦于风风雨雨磕磕绊绊中一步步上来了,上得真不容易,不论在哪儿任职都 有争议。诚如刘焕章所言,是个异数,像这样的异数,在汉江省的­干­部队伍中并不多见。

刘焕章做了一届中央候补委员,两届中央委员,任职省委书记长达十二年。在宁川的班 子上做过一些错误决策。最终,宁川搞上去了,老人也退下来了,就是在退下来后的一次茶 话会上,刘焕章曾当众对赵安邦鞠躬致敬,给他和同志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临上手术 台,老人还拉着他的手说个不停,谈宁川,谈文山。文山是老人的又一块心病,老人家退下 来后不止一次和他、和赵安邦说过:以文山为中心的北部欠发达地区不搞上去,汉江这个经 济大省就是跛脚巨人,他就死不瞑目。

老领导总算命大,到底没倒在手术台上。但是,手术却并不成功,癌细胞已全面转移。 医疗小组的专家们悄悄告诉裴一弘,靠药物维持,患者最多还能支撑三个月左右。看着浑身 Сhā满管子的老书记,裴一弘强做笑脸,背转身却不禁潸然泪下。

知道老书记来日无多,裴一弘便想把老书记《汉江二十年改革论文集》早日整理出版, 并决定再为老书记做一回秘书,给论文集写个自序。不料,连着几晚都有外事活动,硬是坐 不下来。这日下班没事,刚把电脑打开,省委副书记于华北偏又来了电话,说是要过来汇报 一个案子,还说案子很敏感,涉及宁川的一位主要领导。

裴一弘马上想到:这个主要领导很可能是宁川市长钱惠人。前几天于华北和他提起过。 这真有点麻烦,人家汇报上来了,你不认真对待肯定不行,太认真了只怕也不行,负面影响 不会小了。老书记政治经验丰富,上手术台前就和他说了:在宁川升格的敏感时刻,什么事 情都可能发生,真真假假,让你很难判断。另外,处理不慎还会影响到他和赵安邦的关系, 钱惠人毕竟是赵安邦一手提起来的­干­部嘛!

因此,于华北来了以后,裴一弘客客气气让于华北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没等于华北 开口汇报,自己先笑呵呵说了起来,口气轻松,透着欣赏和赞许,“老于啊,这些年宁川搞 得挺不错啊,是全国为数不多的千亿俱乐部成员了,焕章同志临上手术台还一再和我夸宁川 呢,咱老书记高度评价宁川­干­部的开拓创新­精­神啊!”

于华北脸上挂着惯有的笑容,“是啊,是啊,省委和中央早就有评价嘛!”

裴一弘便又不动声­色­地说:“所以啊,对宁川­干­部我们一定要慎重!宁川要在我省未来 的经济大发展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要小心有人搞小动作,闹地震啊!”

于华北说:“一弘同志,这我都知道,可宁川市长钱惠人确实有问题哩!”

果然是钱惠人!裴一弘只得正视,“钱惠人现在出事,是不是太敏感了?”

于华北点了点头,“是的,这位同志还是安邦同志的老部下嘛!”

裴一弘手一摆,“哎,老于,怎么开口就是安邦啊?这和安邦有什么关系?!”略一沉 吟,问,“这种时候,你说会不会有人做钱惠人什么手脚呢?”

于华北思索着,“这我也在想,可看来不是这个情况!钱惠人的经济问题不是谁举报的 ,是宁川投资公司腐败案带出来的,对犯罪嫌疑人的审讯笔录我亲自看过!老秦到中央党校 学习,我临时兼管纪检工作,这发现了问题,就得汇报嘛!”

裴一弘想了想,问:“哎,这阵子,他们宁川班子团结上没出啥问题吧?”

于华北说:“应该没有吧?钱惠人对王汝成做市委书记有些不服气,但位置一直摆得很 正,他们都是安邦建议使用的­干­部嘛,这时候能不顾大局吗?安邦过去也和我说过,王汝成 和钱惠人是最佳搭档,宁川这个班子是团结­干­事的务实班子!”

裴一弘想想也是,苦苦一笑,“那好,那好,那你把掌握的情况说说吧!”

于华北摊开笔记本,正经汇报起来,“裴书记,省纪委的同志搞清楚了:钱惠人的受贿 不是空|­茓­来风,线索比较确凿,是宁川投资公司一位总经理交代的。这位总经理涉嫌贪污挪 用公款,已被正式立案审查。据此人交待,二↑∫荒晔月到十二月,他曾按钱惠人的要求 ,分三次共计打款四十二万元给深圳一家装饰公司,打款名目是项目工程合资,结果,钱一 到账,全被一个叫孙萍萍的女人提走了!”

裴一弘不安地看了于华北一眼,“哦?这个孙萍萍把四十二万元都提走了?”

于华北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是,都提走了,所谓合资只是借口罢了!”

裴一弘多少有些疑惑,甚至觉得于华北有些过分,这位资格很老的省委副书记对宁川和 宁川­干­部咋盯得那么紧?这让他不能不存一份戒心,“这么说来,案情也很简单嘛!让有关 部门去追那个孙萍萍,讨回那四十二万不就得了?就算款是钱惠人让打的,也不过是桩诈骗 案,犯不着这么兴师动众的,也用不着你老兄来抓嘛!”

于华北毫不松口,“一弘同志,事情没这么简单!其一,那位总经理曾向钱惠人行过贿 ,表面上看被钱惠人拒绝了,可不到半个月,钱惠人却指示他向深圳打款,钱惠人有受贿嫌 疑。其二,那个孙萍萍现在下落不明,据她呆过的深圳那家装饰公司老板和员工证实说,孙 萍萍是我们汉江人,颇有风韵,是钱惠人的情­妇­!”

裴一弘一下子警醒了:如果情况真像于华北说的那样,问题可能就严重了!现在的腐败 案中总有漂亮女人的影子,被金钱美女打倒的­干­部何止一个钱惠人!而且,钱惠人这次­干­得 好像还挺高明,腐败形式又与时俱进,发生了变化:明明是受贿,却制造假象搞成了个诈骗 ,于是,只得表示说:“那就实事求是查一查吧!”

于华北问:“一弘同志,你看是不是先走个程序,上常委会研究一下呢?”

裴一弘迟疑了一下,摇起了头,“现在就上常委会不合适吧?凭这个线索就能对钱惠人 立案审查了?证据在哪里?内部掌握一下吧,在党纪和法律许可的范围内调查,让有关部门 先找到那个孙萍萍再说吧,我个人意见现在只能当诈骗案办!”

于华北迟疑片刻,“一弘同志,你知道这位投资公司总经理是谁吗?”

裴一弘看着于华北,心里颇为不安,脸面上却尽量保持着平静,“谁啊?”

于华北道:“是白小亮,去世的省总工会副主席白天明同志的儿子!”

裴一弘一怔,“哦?白天明的儿子?白天明同志可是宁川老市委书记啊!”

于华北道:“是的!所以,一弘同志,这个案子比较复杂!安邦对白天明同志的感情在 我省­干­部群众中不是什么秘密,你清楚,我清楚,大家都清楚!本案涉及到安邦的老部下和 安邦老领导的儿子,为慎重起见,恐怕还是要上常委会啊!”

裴一弘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问题比他想像的还要严重:赵安邦对白天明的感情不是秘 密,于华北和白天明的不和也不是秘密啊!八十年代在文山时,于华北就和白天明发生过严 重冲突,曾让白天明第一次中箭落马。嗣后,白天明到宁川做市委书记,大上私营经济,于 华北又率领省委调查组敲定了宁川市委四大罪状,把白天明搞到总工会坐了冷板凳。现在, 纪委秦书记到中央党校学习,于华北临时兼管纪检,办得偏又是白天明的儿子和白天明当年 的爱将钱惠人,这事有些棘手!

于是,裴一弘明确指示说:“老于,钱惠人的问题现在还不能上常委会,我再强调一下 :我们处理宁川问题时一定要讲政治,讲大局,讲策略!现在的大局是什么?是宁川党政一 把手要升格,如果没有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受贿案,王汝成和钱惠人都要进副省级,这个情况 你很清楚,省委已准备向中央推荐这两个同志了嘛!”

于华北苦笑道:“一弘同志,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得负责任嘛,否则……”

裴一弘知道于华北要说什么,勉强笑着,打断了于华北的话头,“别说了,老于,你让 纪委先把情况搞清再说吧,现在任何态都不要随便表,好不好?”

于华北怔了一下,点点头,“好吧,一弘同志,反正该汇报的我都汇报过了!”他用征 询的目光看着裴一弘,又问,“你看,我是不是先和安邦通通气呢?”

裴一弘立即否决了,“别,别,这气还是我来通吧,别把问题搞复杂了!”

于华北心里似乎有数,没再说什么,放下省纪委的汇报材料,起身告辞。

裴一弘本来还想和于华北谈谈文山班子的事,可被钱惠人的事搞得没了情绪,只在门口 点了一句,“老于,文山市委书记刘壮夫最近有没有去找你汇报啊?”

于华北有些意外,“哦,一弘同志,原来是你让壮夫同志向我汇报的啊?!”

裴一弘没心思多说,“老于,对这个田封义,你和组织部门可要留点神啊!”

于华北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沉着脸点了点头,出门走了。

这一夜,裴一弘难以成眠了,吃了两次安眠药也没睡着,便又爬起来看于华北留下的那 份材料,越看心里越恼火。几次摸起红­色­保密机,想给在宁川开财富峰会的赵安邦打个电话 ,通报钱惠人的问题,可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放弃了。

滨海路的市委宿舍区还是过去的老样子,一切都那么眼熟。那一幢幢风格划一的联体小 楼,那一条条柳絮飘飞的曲径小道,哦,还有宿舍门口和小区内的那两个姹紫嫣红的花园, 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了赵安邦宁川岁月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生活场景。因此,车进宿舍区以后, 赵安邦便产生了错觉,恍惚中觉得自己从没离开过宁川,好像刚刚从牛山半岛哪个重点项目 工地上归来,正急急地往白天明家赶,向白天明做工作汇报。在二区五号楼前下了车,走到 白家门前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赵安邦甚至觉得,门一开,白天明就会微笑着从客厅

里走 出来迎接他和王汝成。

在当年那些风风火火的日子里,他和白天明,还有王汝成、钱惠人,在白家客厅里决定 过多少大事啊,用白天明富有诗意的话说,那是酝酿了一座城市的激|情。

现在,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激|情已不复存在。那个叫白天明的市委书记永远离开了宁川 ,离开了自己的朋友和同志们,变成了一幅遗照,只能在自家客厅的墙上向他微笑了。老领 导的微笑仍是那么自信,那么坦荡——这是一个倒在战场上的老战士的微笑,老战士倒下了 ,但永不死去!因为这个老战士决定了一座五百万人口的经济大市的历史­性­崛起,在这座城 市里获得了永生。老战士个人的悲剧演化成了一座城市改革进取的壮剧,构成了一个国家, 一个民族进步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可悲的是,这位老战士的儿子却这么不争气,这么不争气啊……

然而,面对客厅墙上白天明的遗像,和白天明夫人池雪春苦涩的笑脸,赵安邦却没主动 提起白小亮的事,觉得不便提,怕提起来让做母亲的池雪春伤心,更怕亵渎了白天明的在天 之灵。白天明任市委书记时,反腐倡廉抓得很紧,哪年不处理一些­干­部?赵安邦至今还记得 ,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只因为出国招商时收受了外商一套名牌西服,就被撤职罢官,谁说情 也没用,现在倒好,他自己的儿子陷进去了!

倒是池雪春寒暄过后,拉着赵安邦的手,眼泪汪汪说了起来,“……安邦,你今天来的 正好,你不来找我,我……我也打算到省城找你了!这几天,我……我真是寝食难安啊,你 说,这……这是不是报应啊?天明要活着该……该说啥好呀!”

赵安邦这才说:“池大姐,我听说了,小亮好像出了点事,是不是?”

池雪春抹起了眼泪,“安邦,不是出了点事,是出了大事啊!小亮挪用公款一千二百万 炒股票,案发时账面亏损五百四十多万,还有不少钱被划到了深圳!省委副书记于华北现在 不是兼管纪委了吗?听说他还做了个重要批示,要一查到底……”

尽管有思想准备,赵安邦仍多少有些吃惊:挪用公款一千二百多万,造成了五百多万的 经济损失,案子不算小了,别说是老领导的儿子,就是他儿子,只怕也保不了,只能让有关 部门去依法办事。身为省长,他身后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啊!

更让赵安邦吃惊的还是于华北,这位省委副书记想­干­什么呀?怎么对这桩普通经济案件 做起“重要批示”来了?当年搞了四大罪状,整得白天明到省总工会坐冷板凳,以致让白天 明郁闷而亡,难道还不够吗?就算坚持原则,也没必要这么做!

池雪春仍在说,泪眼〓⒌乜醋耪园舶睿语调中不无凄楚,“安邦,小亮是自作自受, 所以,我除了在你面前说说,决不会四处为他托人求情,我和天明都丢不起这个脸!可我毕 竟是小亮的母亲,天明又不在了,该做的事我还得做!安邦,我……我想好了,小亮造成的 损失我……我替他赔,希望将来法院能少判几年!”

赵安邦一阵心酸,“池大姐,五百多万啊,你怎么赔呀?你们又不是大款!”

池雪春一声长叹,“这你别管了,我……我尽量赔吧,能赔多少算多少!”

赵安邦摇了摇头,“池大姐,我劝你不要这么做!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么做太不 实际!你是个退休机关­干­部,每月退休金一千多元,赔到什么时候是个头?自己就不过日子 了?再说,小亮如果只是挪用公款的话,也判不了死刑!”

王汝成Сhā上来说:“是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嘛,池大姐,你真不必这么做!”

池雪春满眼是泪,“安邦,汝成,你们别劝我了!我这么做既是为小亮,也是为天明, 小亮是白天明的儿子,天明已经在责备我了,昨夜我还梦见了天明!”她抹去了脸上的泪, 又说,“如果单是一个小亮倒也罢了,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啊,我估计还牵涉到宁川其他领 导,所以,安邦,我才想到省城找你说说!”

“宁川其他领导?”赵安邦警觉了,颇为不安地问,“池大姐,是谁啊?”

池雪春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你们都不是外人,我就实事求是说吧!小亮的案子可 能会牵涉到钱惠人市长,钱市长从小亮那里拿过四十二万,是借的……”

这可是赵安邦和王汝成都没料到的,二人看着池雪春,一时间全怔住了。

怪不得于华北要做“重要批示”,怪不得人家要一查到底,看来是项庄舞剑啊,那么, 沛公是谁呢?仅仅是一个钱惠人吗?只怕还有他和宁川一批­干­部!

过了好半天,赵安邦才回过神来,喃喃道:“竟然有这种事?啊?”

王汝成也挺疑惑,“池大姐,这……这不太可能吧?会不会搞错了?”

池雪春苦苦一笑,“没搞错!你们知道的,小亮给钱市长当过秘书,小亮出事后,钱市 长很着急。昨天晚上突然到我这儿来了,给我送了八万五千元现金。钱市长亲口对我说,二 零零一年他在文山乡下老家盖房子,陆续从小亮手上借了四十二万,这八万五千元是他的第 一笔还款,余下的钱他想法在一个月内还清。”

王汝成看了看赵安邦,“赵省长,这下子可就麻烦了!”

赵安邦若有所思地应着,“是啊,是啊,麻烦看来还不小啊,这个钱胖子,怎么想起向 小亮借钱呢?啊?!”心里却想,这四十二万到底是借的,还是收受了小亮的贿赂呢?这个 问题必须尽快搞清楚,否则,钱惠人就完了,别说上不了副省级,只怕现在的位置也保不住 ,甚至有可能被送进大牢判上十至十五年徒刑!

池雪春却说:“我觉得钱市长不可能收我家小亮什么贿赂,就算小亮真找钱市长办什么 事,钱市长也不会收钱的,钱市长对天明的感情你们知道嘛!天明去世后,钱市长对我和小 亮可没少关照哩!你们看看这房子,就是钱市长亲自出面让市机关事务管理局替我装修的, 装修期间还安排我在市政府宾馆住了三个多月!”

王汝成道:“池大姐,你别说了,让人家听到,咱钱市长更说不清了……”

赵安邦听了这话很不舒服,恼火地打断了王汝成的话头,“有什么说不清的啊?白天明 书记对我们宁川是有大贡献的,是倒在宁川的,天明同志的家人难道就不该分享一下宁川的 改革成果吗?装修房子的事我知道,是我让钱惠人办的!”

池雪春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安邦,我得谢谢你的关心啊!”

赵安邦一声长叹,“池大姐,别谢了,只要不骂我就行了!对小亮,我和汝成没尽到责 任啊,让咱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老领导在天之灵都不得安宁!小亮根本就不该去­干­什么投资 公司总经理嘛,天明在世时曾和我说过:小亮能安分守己做个普通­干­部就行了,给老钱当秘 书就挺好嘛,看现在折腾的?连老钱也不利索了!”

池雪春道:“是的,安邦,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就怕有人做钱市长的文章,甚至做我们 宁川的文章!宁川有今天不容易啊,天明对钱市长的评价你也知道!”

赵安邦安慰说:“池大姐,你不要太担心了,事情总会搞清楚的,宁川的文章也没那么 好做!”他想了想,再次申明道,“池大姐,我今天可把话说清楚啊,你家装修房子可不是 老钱的个人行为,是我的指示,不管谁来问,你都这么说!”

池雪春点头道:“我明白,而且,我……我也相信钱市长不会是贪官!”

赵安邦心神不定地道:“池大姐,这话先不要说,现在说不清!钱惠人毕竟从小亮手上 借过四十二万嘛!是怎么借的啊?借款时打没打过借条啊?借条现在能不能找到啊?如果找 不到借条,不管我们怎么说,钱惠人都难逃受贿的嫌疑啊!”

池雪春一把拉住赵安邦,“安邦,老钱的为人你知道,你得保保老钱啊!不能让我家那 个混账儿子把一个经济大市的市长搞倒了,那样天明在天之灵都饶不了我!”

赵安邦心里一热,看着池雪春,恳切地道:“池大姐,不要这么说,一个人倒台总是自 己倒的,不是谁把他搞倒的!如果钱胖子真腐败掉了,谁保得了啊?”他指了指墙上白天明 的遗像,“我想,就是天明书记活着,也不会保他的!”

池雪春很吃惊,“安邦,老钱可是一步步跟着你上来的啊,从在文山就跟你了,你对他 就没有个基本判断吗?就相信老钱会腐败掉?就不能替他说说话?你现在是省长,还是省委 副书记,你只要有个明确态度,事情就坏不到哪里去!于华北当真就当得了省委的家?我不 信!你和裴书记保保钱市长,还不就保下来了?!”

赵安邦没表态,也没法表态,又和池雪春说了些生活上的事,起身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王汝成提醒说:“赵省长,你看这里面会不会有啥­阴­谋啊?”

赵安邦火了,“瞎想啥?能有啥­阴­谋?钱惠人涉及的这四十二万是事实!”

这期间,伟业国际老总白原崴又来了次电话,赵安邦没让秘书接。白原崴便又发了个短 信息过来,说是他不参加会议了,明天将由宁川飞香港,希望赵安邦今晚务必抽空见他一下 .赵安邦满脑子都是钱惠人惹下的麻烦事,对白原崴仍是不睬。

车过海滨路,肚子饿了,赵安邦才想起还没吃晚饭,便和王汝成及秘书小项一起,在望 海楼酒家吃了顿便饭。吃饭时,打开了包房内的电视机,赵安邦无意中注意到,当日深沪股 市再度收绿,伟业国际旗下的伟业控股巨量跌停,当日成交竟达两千多万股,他心里不由得 一惊,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头:白原崴和伟业的管理层该不是在配合某些庄家狂抛股票吧 ?伟业国际的产权争执是不是已传到股市上去了?伟业控股这几天的连续下跌,已造成了五 亿多的市值损失!赵安邦这才想起要和白原崴见面好好谈一谈,便让秘书小项给白原崴回了 个电话,要白原崴在宾馆等他。

小项回过电话后,赵安邦又吩咐说:“再给我了解一下境外信息,看看美国道琼斯指数 和香港恒生指数这两天的收盘情况,伟业的境外股票是不是也跌了?”

王汝成挺不理解,“哎,赵省长,你咋还有心思关心伟业国际的股票?!”他又说起了 钱惠人的事,“老领导,我看钱胖子是被人家盯上了!天明书记当年都被弄了个四大罪状, 何况钱胖子?人家能看着咱宁川好啊?枪口又瞄上来了……”

赵安邦心里本来就烦,见王汝成还这么叨唠,无名火冒了上来,筷子往桌上一放:“王 汝成,你让我吃顿安生饭好不好?什么枪口?哪来的枪口啊?当年处理天明书记的是汉江省 委,于华北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调查组组长!现在人家兼管纪检,对涉嫌腐败的­干­部不查行 吗?我要是在人家的位置上也得查,同样要一查到底!”

王汝成不敢做声了,赔着笑脸道:“好,好,不说了,赵省长,吃饭吃饭!”

赵安邦重又吃了起来,边吃边说,口气渐渐和缓下来,“伟业国际的股票我不关心不行 啊,那是一大笔国有资产啊,全划到省里来了,我这个省长就有让它保值增值的责任!”叹 了口气,“白总已经从股市上下手了,让我有点措手不及啊!”

果不其然,伟业国际的境外股票也在跌。美国道琼斯、纳斯达克和香港恒生指数这二日 都有不同程度的反弹,伟业旗下的三只中国概念股仍在逆市下跌,量放得还都挺大。尤其是 在纳斯达克市场上的“伟业中国”竟暴跌了42%,仅这一只股票的市值损失即达一亿多美元 .互联网上关于伟业国际产权争执的信息多达几千条,说是汉江省政府已强行接管伟业国际 ,冻结了公司全部国内资产,公司总部及海内外各上市公司的高管人员将大换血,甚至有消 息说,白原崴已被立案侦查……

伟业控股于数日­阴­跌之后,开始破位下行,连续来了三个跌停。前两个跌停量能没放出 来,属于无量空跌,今天这第三个跌停,量能突然放出来了,一日成交量竟达两千三百多万 股,似乎有机构资金接盘了。谁在接盘啊?是白原崴的证券投资公司自己在接,还是伟业的 战略伙伴在接?要不就是省国资委国字号资金进场护盘了?联系到纳斯达克市场伟业中国的 表现看,一场你死我活的大厮杀好像开始了。

作为白原崴的老师,汤必成老爷子太了解自己的学生了:不到最后时刻,这位刚愎自用 的学生不会轻言放弃,即使最终放弃,也会闹个石破天惊,给市场留下深刻记忆!这一点白 原崴已经在他面前公然流露出来了。那么,赵安邦和省政府就会让步了吗?决不可能。赵安 邦不是那种只会照本宣科的老官僚,是新派人物,懂经济,懂市场,又拥有国家赋予的权力 资本,明显占着上风。不过,在资本市场开战,倒也未必就一定拼得过白原崴,目前的体制 对这位省长有很大的束缚,不是他想咋­干­就能咋­干­的。白原崴却不同,是自由资本大鳄,海 内外关系多得惊人,融资能力极强,只要有充足的资金做后盾,就算丢掉伟业国际的控制权 ,也会在证券市场的这番血火大战中拿下伟业集团的国内旗舰伟业控股和海外旗舰伟业中国 .退一万步说,就算最后拿不下这两只旗舰,白原崴也必将赚个盘满满,席卷而去。

种种迹象表明,自己命令海天系一味做空伟业控股可能是个错误,他这个老超人怎么忘 记了中国股市的一个基本原则?消息不确定,就是投机机会嘛,在今天这个跌停板的价位上 ,似乎应该把抛出去的筹码捡回来了!可面对K线图,过细分析后,汤老爷子却又十分犹豫 :这么大的成交量,有人接不错,又是谁在抛呢?伟业控股做空动能到底还有多大?会不会 再来几个无量跌停?伟业控股流通盘一亿五千万,股权争执发生后的换手率尚不足40%,套 牢的风险还是有的,甚至很大。

漫漫熊途无尽期啊,海天系旗下三只基金全惨遭套牢了,尽套在绿­色­田园之类的秀珍小 盘股上,十二亿的基金净值,现在已不足八亿了。明明知道钢铁和汽车板块可能有好戏,他 硬是拿不出资金来做!好不容易高位抛空伟业控股,逃出来五千多万,如果再不小心套进去 ,可怎么得了?他怎么向基金持有人交待啊!

想来想去,汤老爷子给白原崴打了个电话,口气亲昵,透着师长的关切,“原崴啊,今 天的情况好像不妙哩,伟业控股已经第三个跌停了,跟风抛盘不少啊!”

白原崴情绪明显不佳,“老爷子,我哪还有心思看盘啊,正等赵安邦省长接见呢!我和 赵省长说了,今天要和他来个不见不散!怎么,你老那里都清仓了吧?”

汤老爷子信口开河道:“前两天出了些,今天一看这阵势,又帮你接了点!”

白原崴开起了玩笑,“老爷子,你真让我感动,关键的时候给我托盘了!”

汤老爷子很严肃,“哎,原崴,我不和你开玩笑啊,你那天走后,我认真想了想,觉得 你说的挺有道理!伟业控股本身就控股文山钢铁嘛,三个跌停下来,价值有些低估了,我当 然得进点!哦,产权界定怎么说啊?是不是有争取的余地?”

白原崴没细说,“不知道,谈着看吧,我相信赵省长和省政府总有解决难题的魄力和智 慧的!哦,不能说了,老爷子,赵省长好像回来了,我得过去了!”

通话匆匆开始,又匆匆结束了,一切都没展开。汤老爷子从电话里只得到一个清楚的信 息,那就是要明晰伟业国际的产权可能将有一个过程。是的,肯定会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 越长,越复杂,伟业控股的投机空间就越大,白原崴和省政府方面一定会有所动作,市场也 会跟风炒作。那么,在目前这种低位上,就算套住也是暂时的。于是,主意打定了:明天开 盘后,让小的们根据盘面情况,试探­性­吃进。

次日的­操­盘指令布置下去之后,绿­色­田园股票上的“同套”李成文过来了。

李成文不属于汤老爷子的海天系,是条独往独来的野狗,手上也有只时大时小的私募基 金,被人称做野狗基金。三年前股市走牛时,李成文的野狗基金有过一亿三千多万的规模。 现在不行了,和他们海天系联手坐庄绿­色­田园时吃了大亏,六千多万巨资套在了绿­色­田园上 .嗣后,海天系借助熊市中的一次次反弹,陆续割掉一百多万股,李成文却不愿割­肉­,硬攥 着两百多万股绿­色­田园死挺,搞得连吃饭都成了问题。目前,海天系仍持仓三百多万股,成 本二十四元一股,李成文的持仓成本更高,接近三十元一股。汤老爷子注意到,今天绿­色­田 园收盘价已不到十三元了。

虽说从心里看不起李成文,可汤老爷子对昔日做庄绿­色­田园的盟友仍是很亲切的,请李 成文在对面沙发上坐下后,不无幽默地说:“小老弟啊,我们不是同志同学,是同套啊,你 看看,啊,都套在这个绿­色­田园上了,得想法生产自救啊!”

李成文小眼睛里透出快乐的光芒,像个急待出狱的囚犯,“是的,是的,汤教授,我就 是为这事来的!盼星星,盼月亮,这解套的机会终于被咱们盼到了!”

汤老爷子心里一动,脸面上却保持着平静,“什么机会啊?你知道不知道?就在前几天 ,《汉江商报》上还发表了鲁之杰的一篇文章,质疑绿­色­田园的业绩!”

李成文道:“这我知道,绿­色­田园老总许克明亲口和我说了,他们正准备打官司起诉《 汉江商报》和那个鲁之杰呢,这是诬蔑、诽谤,他妈要负法律责任的!”

汤老爷子多少有些惊疑,“怎么?听你这口气,好像和许克明合谋过了?”

李成文益发快乐了,急急道:“那还用说!汤教授,咱们是战略伙伴关系,我瞒别人不 能瞒您老!是这么个事:绿­色­田园想搞增发,在股市上再圈点钱,决定改变原来的不分配方 案,来个十送十!你说说看,十送十啊,是不是空前利好?!”

汤老爷子听明白了,“什么空前利好?狗屁!增发消息一出就是大利空!”

李成文小眼睛一挤,狡黠地一笑,“利空不属于我们!送股之前,决不会有增发消息的 .许克明和我说得很清楚,就是希望我们借这个利好把股价做上去,以利于将来的增发!而 且,绿­色­田园增发也未必就完全是利空,知道他们增发圈钱­干­什么吗?在文山买十万亩地, 搞大豆基地!说到大豆基地,汤教授,我又得介绍一下了:这可是农业部和省政府支持的试 点啊,有优惠政策,有政府补贴!加上绿­色­田园本来就是生态农业概念,可炒作的余地真是 太大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汤老爷子想了想,眼睛也渐渐亮了进来,“哦,这确乎有点意思了,确乎!”

李成文叫道:“还有更有意思的呢:许克明透露说,大豆基地项目是钱市长亲自牵线安 排的,钱市长可是有话的,只准成功,不准失败!这又算个利好吧?!”

汤老爷子频频点头,“当然,当然!”趁势故弄玄虚说,“你知道吗?宁川投资公司老 总白小亮挪用公款炒股出事了,据我所知炒的就是这个绿­色­田园啊!”

杨成文有些不解,怔怔地看着汤老爷子,“哎,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汤老爷子意味深长道:“可能有关系!白小亮是什么人?前任宁川市委书记白天明的儿 子嘛!别看白天明去世了,他的部下可全上来了,赵安邦、钱惠人、王汝成,谁对白家没感 情?尤其是钱惠人!白小亮可是给钱惠人市长当过秘书的!”

李成文手一拍,“明白了!教授,你的意思是说,钱市长想帮白小亮解套?”

汤老爷子说:“起码有这个迹象嘛!你知道的,为了解套,我们过去不是没做过许克明 和绿­色­田园的工作,希望他们出点利好,给我们一些­操­作空间,让我们有个逃命机会,他们 一直无动于衷嘛!白小亮一出事,却突然来了这么多利好!”

李成文连连点头,“厉害,厉害,汤教授,您这不是做股票,是做政治啊!您老这么一 点|­茓­啊,我信心更足了:此役的目标不能只是逃命,得有所斩获呀!”

汤老爷子没再多说,微笑着点点头,“好吧,那我们坐庄该股的盟约继续有效,就在十 三元的底部对敲,先拉它几个涨停再说!另外告诉他们,大豆基地之类的利好尽快出,十送 十的消息先私下传,暂不发布,何时发布,听我们的招呼!”

李成文一点就透,“这我知道,发布这个空前利好时,我们就该出货了!”

这真是天赐良机啊,近三百万股绿­色­田园竟然奇迹般得救了!也仅是得救而已,再高的 目标,汤老爷子不敢多想,这种冷清的市道能在成本价附近出空就很不错了。当然,这种丧 气话不能和李成文说,他反倒故意借白小亮的事弄了些玄虚。

李成文走后,汤老爷子给绿­色­田园老总许克明打了个电话,证实了李成文的说法,这才 最后下定了­操­作决心。­操­作思路很清楚:今年的战略决战还在钢铁和汽车板块上,绿­色­田园 利好再多,也只属于短平快的资金突围。不过,既然决定打这场资金突围战,就得先把机动 部队拉上去。于是,便又­操­起电话,给手下的基金经理分别发布了最新命令:伟业控股暂时 不接了,准备吃进散户抛出来的绿­色­田园!

海虹基金经理方波不理解,“在这种市道炒绿­色­田园,有多大的把握啊?”

汤老爷子含蓄地道:“有多大的把握我也说不太准,但这是个解套机会嘛!”

方波争辩说:“可伟业控股是政治股啊,白原崴和省政府正较着劲呢!”

汤老爷子道:“这我能不知道?我们从绿­色­田园突围出来,再冲进去不迟!”

方波却不这样看,“老爷子,我劝你再冷静地想想,伟业控股不但是只政治股,还是钢 铁板块,今天已经是第三个跌停了,我担心日后很难捡到便宜货了!”

汤老爷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心横了下来,“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信就捡不到便宜 筹码了!据我所知,白原崴现在正和省政府谈产权界定,还不知谈成什么样呢!如果谈崩了 ,没准会再来一两个跌停板的!好了,你们就这么执行吧!”

请白原崴在套房会客室沙发上坐下,没说几句客套话,赵安邦的脸便挂了下来,“白总 ,你很厉害啊,怎么?和我们省政府不宣而战了?真想来个鱼死网破啊?”

白原崴赔着笑脸,“赵省长,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赵安邦“哼”了一声,讥讽地问:“你们伟业旗下的上市公司都是怎么回事啊?伟业控

股还要来几个跌停?纳斯达克市场上的伟业中国是不是再跌个42%?白总,咱们可是老朋友 了,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任何时候都不会接受谁的讹诈!“

白原崴并不害怕,竟笑了起来,“赵省长,看你,怎么扯到讹诈上去了?还说是老朋友 呢,你怎么对我这么不了解呢?我这边正和你们谈着产权问题,一心想等产权界定完成后再 创辉煌哩,我也不愿看着自家股票这么跌嘛!据我所知,这轮下跌是政府接收消息引起的。 赵省长,我这话你肯定又不愿听:海内外投资者相信我和我手下的团队,不太相信你们的接 收,伟业国际如果你们接收过来官办,前景莫测啊!怎么办呢?大家也只好抛售手上的股票 ,用脚投票了,这在意料之中嘛!”

赵安邦冷冷道:“这最大的一只脚该是你伸出来的吧?是不是还有国内外其他一些基金 、机构的脚啊?白总,你的那些招数我还不知道?该出脚时就出脚嘛,只要伟业国际的产权 不落到你手上,你就把股价往地板上踹嘛!不过,我劝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不要以为我和省 国资委会害怕,会因此向你让步!我提醒你一下:股价是靠企业业绩支撑的,只要这些上市 公司正常运转,继续盈利,股价就算一时跌下来,以后也会再上去!退一步说,就算伟业旗 下的中外企业全垮了,也吓不着我!”

白原崴连连点头,“是,是,赵省长,是吓不着你,汉江省这么大,垮掉一个伟业国际 根本伤不了汉江的元气,你照当你的省长,对此,我……我毫无疑义!”

赵安邦身子往沙发靠背上一倒,悠闲地呷起了茶,“白原崴,你还算明白!”

白原崴却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情绪激昂地道:“但是,赵省长,基于我对你的一贯 了解,我觉得你不会看着伟业国际就这么完了!你不是那种只会按章办事的领导,你有主见 ,有办法,敢担风险,敢负责任,所以,我对你抱有很大的希望。我相信,如果我们都能尊 重历史,就一定能找出个解决办法来!赵省长,你可能也知道,最近网上的消息和传闻不少 ,甚至说我已经被你们立案侦查了!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昨天我还在集团高管会议上说哩, 只要我们赵省长在任一天,汉江省政府就不会对我和伟业国际这么做!我还说了,我们的改 革搞到今天,如果仅仅因为我提出了产权界定问题,就要立案侦查,那就不是我一个人的悲 剧了!”

看得出来,白原崴为这场交锋做了充分的准备,话头一挑开,立即攻了上来。

赵安邦的准备也很充分,心里有数得很,便也没退让,“是啊,白总,你说得不错,这 的确不是你一个人的悲剧,而是一批人的悲剧!云南那个烟王就是个例子嘛!所以,当你提 出伟业国际是属于你和你们高管人员的私有资产时,已经涉嫌侵吞国有资产了,起码有这个 意图嘛,就算立案查一查也很正常,没什么不可以的!”

白原崴一下子怔住了,呆呆地看着赵安邦,“如果这样,我们就没必要谈了!”

赵安邦却笑了起来,“别紧张,目前还没到这一步,该谈我们还得谈嘛!我们是老朋友 了,你白总的情况我比较清楚:你起家之初就和国家部委下属京港开发公司签过一千万的投 资合同,对不对?虽然这一千万你后来还了,但这并不等于说现在伟业国际这三百多亿资产 就全是你们的了。我们在宁川打交道时,你不也一直说吗?你们伟业国际是大型国有企业, 否则,我和政府不会给你那么多优惠政策!按你坚持的说法,你们的出­色­经营算投入,那我 们政府的优惠政策算不算投入啊?”

白原崴思维敏捷,发现了讨价还价的机会,“赵省长,听你的意思,产权问题还是可以 商量的?是不是?那我回答你:政府的优惠政策可以算投入,至于该占多少比例,我们可以 心平气和地协商解决,不必搞得这么剑拔弩张!我们和省国资委合理分配产权行不行?我不 坚持全部股权了,只要求占到控股的51%就可以!”

赵安邦心里一动,对手让步了,现在把第一张底牌亮出来了,然而,这只是开始,他不 能以此为基准谈判,于是,便道:“你不坚持全部股权就好,事情就向好的方面转化了嘛! 但是,你们占51%合理吗?政策依据在哪里啊?”想了想,他提出了个反建议,“你们的胃 口不要太大好不好?考虑到你和高管人员的历史贡献,我个人的意见,可以奖励你们一些股 权,不切实际的东西就别想了!我知道,你们挂在国家部委名下时就搞了管理层持股,加上 这次奖励一些股权,也该满足了嘛!”

白原崴没接赵安邦的话,却回顾起了历史,“赵省长,你说怪不怪?今天等你时,我一 直在回忆你的指示,真的。我记得,你在前年的财富峰会上做过一个总结,赢得了大家的热 烈掌声,你说:我们改革面对的无非是这几种情况:上面有说法没办法,那就试一下,试出 个办法来!上面既没有办法,也没有说法,碰到了新问题,怎么办?只能大胆闯,哪怕牺牲 了自己,也要杀出一条血路来。对不对?”

赵安邦笑道:“不错,这话我是说过,不但在前年的财富峰会上说过,也在许多公开场 合说过,这二十五年,我们不就是在风风雨雨中这么走过来的吗?!”

白原崴激动了,“所以,赵省长,我服你,这些年就是和你斗也服你!一九八六年,当 你和钱惠人在文山古龙县刘集乡冒险搞新土改,私下里把土地分给农民时,我就服你了!你 和钱惠人当年这么分地,有政策依据吗?你不也­干­了吗?”

赵安邦一怔,忙阻止,“哎,打住,白总,一九八六年的事你别提了!一九八六年分地 ,我严重违反了中央政策,犯了大错误,还搭上了钱惠人和一些基层­干­部!”

白原崴道:“什么错误不错误,不就是探索吗?我就敬佩你探索的勇气!”

赵安邦心里清楚,白原崴这是在用他的矛攻他的盾,挥了挥手说:“行了,行了,白总 ,时间不早了,你别替我回顾历史了,咱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吧!”

白原崴回到了正题,“伟业国际的产权界定算哪种情况?起码算‘有说法没办法’吧? 搞市场经济就是说法吧?就算是个新问题,也可以大胆闯一下吧?赵省长,我不相信你做了 省长就没这股闯劲了!刚才你也说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悲剧,是一批人的悲剧,这批人应 该说全是­精­英啊!如果我们仍然固守着以往递延资产概念,不承认资产经营者的出­色­贡献, 那么,不但是一个伟业国际,许多戴红帽子的企业都可能一蹶不振,国有资产保值增值只怕 也是一句空话!赵省长,你想想看,就拿这个伟业国际来说,即使国有股权占49%,也能实 现保值增值,而落在一些无能的国有资产管理人手上,你给他再多的股权和资产也能让他赔 ­干­净!”

赵安邦不得不承认,白原崴说得有道理,然而,他还是不能接受白原崴的方案。白原崴 他们的历史­性­贡献应该承认,递延资产的概念也必须坚持,有利于自己的谈判筹码为什么要 放弃呢?谈判的目的就是争取利益的最大化,况且,白原崴现在又在进攻,他这个省长岂能 轻易退让?便没松口,只道:“白总,你别套我,我过去不论说过什么,都和伟业国际的产 权界定无关!我还是那个话,可以奖励你们一些股权,份额不超过总资产的20%!我现在不 要你回答,你回去后和你们高管人员商量一下,如果同意,我就让国资委孙鲁生他们搞个奖 励方案,咱们再坐下来具体谈!白总啊,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给我一个肯定 的回答!”

白原崴长长地叹了口气,郁郁地问:“赵省长,这是你和省政府的最后决定吗?”

赵安邦起身送客,“谈不上什么决定,只是我的一个建议,请你考虑吧!”

白原崴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叹息道:“赵省长,你……你真让我失望!”

赵安邦拍了拍白原崴的肩头,颇为亲切,“白总,那是因为你野心太大!”

白原崴点点头,“也许吧!”又­阴­­阴­地说,“如此一来,一个经济奇迹恐怕要消失了, 也许我们都该记住这个日子!哦,赵省长,建议你有空时再看看《冰海沉船》,我觉得拍得 比《泰坦尼克号》好,那么一艘豪华巨轮,说沉就沉了!”

赵安邦仍是那么亲切,“白总,不要这么危言耸听嘛,伟业国际不是泰坦尼克号,汉江 省也不是什么冰海,伟业国际这艘船我看沉不了,不过是临时靠岸!”

白原崴像似刚想起来,“哦,对了,赵省长,你不说靠岸我还想不起来呢!还得向您汇 报个事啊:就在今天,伟业国际总部十八位高管人员,包括五位副总、财务总监、行政总监 已向我这个大权旁落的董事长提出集体辞职,要求立即下船!”

这是明目张胆的挑衅!赵安邦火了,怒道:“白原崴,你以为你是谁?!”

白原崴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我是谁你不知道吗?一个市场经济的创业者,一个为汉 江和宁川创造了巨额财富的­精­英,一只被剥光了的猪,难道不是吗?”

赵安邦心里一震,怔怔地看着白原崴,一时不知该说啥才好,过了好一会才道:“谈判 就是谈嘛,这么激动­干­什么?在汉江敢这么和我叫板的企业家还没有!”

白原崴多少冷静了些,“是的,赵省长,过去我也不敢和你这么叫板,可现在我真是被 逼急了,关系到伟业国际的生死存亡啊,所以,我豁出去了!”

赵安邦脸­色­缓和下来,“别说得这么悲壮,情况并没你想像的那么严重!”

白原崴道:“那好,赵省长,那我就不说气话了!既然你们还没对我这个董事局主席立 案侦查,我明天就正常飞香港,继续我的商业谈判!”

赵安邦想了想,以商量的口气说:“先不要走好不好?现在谣言四起,你白总还是应该 在这次财富峰会上露个面嘛,你一露面,一些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白原崴摇了摇头,“赵省长,恐怕不行!国内资产全冻结了,海外好多已订了合同的合 资项目怎么办?接受违约罚款吗?能做的补救工作不去做吗?!还有平州港,听说石亚南市 长亲自找了你,国内省内的正常资金流动,它国资委怕什么?”

赵安邦心平气和地说:“接收工作不是才开始吗?你那个资产迷宫总得先搞清楚吧?你 们注册了那么多公司,管理层又持股,股权关系如此复杂,国资委不怕资产流失吗?话既说 到这里,我也提个要求:为了顺利完成清产接收,你和你的团队一定要配合,将来的产权分 配或者股权奖励,也得在搞清存量的基础上进行嘛!”

白原崴眼睛一亮,试探地问:“赵省长,这么说,还存在产权分配的可能?”

赵安邦未置可否,只道:“白总,有一点你说对了:我是不会让伟业垮掉的!”

白原崴想了想,“既然如此,那我和我的团队就和这艘大船共存亡了!”

赵安邦意味深长道:“我希望这是你的真心话!另外,我也提醒你:别光盯着我和省政 府较劲,也小心证券市场上的那些大小鲨鱼,别让有些渔翁趁乱得利啊!”

白原崴怔了一下,笑了,“赵省长,你……你可真厉害,啥也瞒不了你!”

赵安邦进一步点拨道:“不过,我想,这些渔翁们也许不会得逞,伟业控股今天跌到五 元多了,这么便宜的筹码你能不捡回来?将来你们还得靠股权说话嘛!”

白原崴这才说了实话:“赵省长,不瞒你说,我已安排自有资金进场了!”

赵安邦笑道:“这就对了嘛,你再不进场,我可要安排资金进场了!我们都在伟业国际 这条船上,我便宜你白总这个盟友可以,不能便宜了其他机构啊!”

送走白原崴,钱惠人来了个电话,说是想过来汇报一下明天的会议安排。赵安邦很警觉 ,揣摩钱惠人也许要说些别的,就没让他过来,要他在电话里汇报。钱惠人便在电话里汇报 起来,赵安邦握着话筒只是听,不咸不淡地应着,没表什么态。

放下电话,赵安邦马上打了个长途给省城家里,和夫人刘艳说了说钱惠人的问题,要刘 艳抽时间悄悄回趟文山,看看这位钱胖子是不是在老家盖了座宫殿?到底花了多少钱?除了 收白小亮的这四十二万,是不是还向谁借过钱或者要过钱?

刘艳试探着问:“安邦,看你的意思,好像不是要对钱胖子公事公办吧?”

赵安邦气哼哼地说:“公事公办还让你查吗?那是人家于副书记的事!”

刘艳也在电话里叫了起来,“那我查个啥劲?你还嫌我不够忙啊?钱胖子是你的老部下 ,我的中学同学,他的为人谁不知道?清廉正派,会有啥问题?真是的!”

赵安邦火了,“叫什么叫?让你了解你就去了解,乱打什么保票!我把话撂在这里:搞 不好钱胖子就有问题!于华北批了的事一般不会错,这位同志你还不了解吗?既讲原则又稳 重,没十分把握,不会随便做批示的!”说罢,挂上了电话。

挂上电话后,赵安邦看着窗外宁川牛山半岛的万家灯火,陷入了深思:不管钱惠人有没 有问题,有多大的问题,这都像一场政治偷袭。白原崴呢?则是经济进攻,不给他51%的股 权,不满足他控股伟业国际的要求,他就要给你来个冰海沉船!可这51%的控股权能给吗? 法律和政策依据在哪里?这不仅是经济问题,也是个政治问题,搞不好于华北就会攻上来, 指责他造成了巨额国有资产的流失。

不过,必须承认,白原崴这场进攻组织得很有水平,煞费苦心啊,有些话也的确击中他 的要害了,尤其是重提他总结出的改革实践中必须面对的几种情况,还有一九八六年发生在 文山的分地风波。白原崴是在激他啊,看他身居省长高位以后还敢不敢像过去那样大胆试、 大胆闯了。真是的,过去人们总说改革者没好下场,他却不然,虽说不容易,终还是上来了 ,算是有了好下场,那么,他是不是也该学学明哲保身了?宦海沉浮,磕磕碰碰,几度风雨 ,几度春秋啊,他的心其实已经很疲惫了!再说,老部下钱惠人这回又撞到了于华北手上, 他当真要在省长的位置上不顾死活,和于华北再来一次不见硝烟的较量?他们难道还没较量 够吗?可不较量又怎么办呢?伟业国际的难题总要合理解决,钱惠人如果问题不大,没触犯 法律,也必须保,他不能让共过患难的同志伤心,让人家骂他只顾自己,不管别人的死活!

曾经的历史风雨飘然而至,赵安邦的思绪不禁回到了一九八六年的文山……

历史往往是在不经意中创造的,一九七八年,当安徽凤阳县小岗村的二十一户农民,为 了吃饱肚子,冒着莫大风险,将土地承包下去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这是在创造历史,更没想 到这些农民同志实际上已为一场前无古人的伟大改革破了题。

经过两年的争论和试点,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推行了,文山是一九八一年具体落 实的。当时的政策是,土地承包合同一签五年。赵安邦作为文山古龙县刘集公社党委书记,

参预了大包­干­的实施过程,深切体会到了一代农民心灵的颤动。钱惠人的父亲三老爹签过合 同后,蹲在自家承包的八亩六分地里,一夜没回家,回家后就对钱惠人说:“党的政策好哇 ,到底把地包给咱了,庄稼人看见亮了!”

钱惠人时任公社党委副书记,分管民兵训练和治安,工作一直­干­得很不错,可家里包了 八亩六分地后,立马变了个样,公社院里看不到他的影子了,白日黑夜和他父亲三老爹泡在 自家的承包地里,气得赵安邦几次在党委会上批小农思想。在赵安邦看来,钱惠人骨子里就 是个只注意眼前利益的农民,和那些农民们一样,都把这五年承包期当成了一个不可多得的 致富机遇,似乎这种机遇是天上掉馅饼,一旦抓不住,馅饼就没了。这种心态也不奇怪,当 时毕竟还是八十年代初,一切都在摸着石头过河,中国未来的路到底怎么走,谁心里也没有 数。但钱惠人毕竟不是一般农民,到底在自家的八亩六分地上发现了真理,他第一个提出: 把土地分给农民!

这是一九八五年发生的事。这年五月,赵安邦由时任县委书记,其后升任地委副书记的 白天明提名推荐,出任了古龙县主管农业的副县长,钱惠人继任刘集乡党委书记。也正是那 一年,土地的第一轮承包到期,第二轮承包即将开始。

就在这节骨眼上,钱惠人坐着乡政府的破吉普,跑到县城招待所,向主管副县长赵安邦 做了个汇报,先大谈了一通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怎么发生了巨大威力,乡里的农业形势如何 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继而,试探着提出,“赵县长,这……这地还继续包下去吗?咱…… 咱们能不能思想解放些,­干­脆把地分给农民算了!”

赵安邦大吃一惊,“把土地分给农民?钱胖子,你该不是喝多了吧?把土地承包给农民 和分给农民,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这连想都不能想,知道不?”

钱惠人不服气,“怎么就不能想呢?中央说了,现在就是要解放思想!”

赵安邦根本听不进去,手直摆,“这和解放思想无关,地委、县委都不会考虑的!你在 我这儿说说也就算了,和别人这么四处胡说,小心县委撸了你的乌纱帽!”

如果钱惠人就此被吓回去,如果没有一个多月后县委关于承包年限的争执,没有白天明 大胆解放思想的指示,也许就没有那场分地风波了,新来的省委书记刘焕章也不会注意到他 .可那天钱惠人没被吓回去,仍坚持要试着搞“二次土改”。

钱惠人说了许多理由,“赵县长,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吧?既然实践证明地在农民手 上年年大丰收,为啥就不能分呢?咱们党领导人民闹革命时,就是以打土豪分田地为号召的 !现在只把地包给农民,农民都不放心,担心政策会变!随着承包到期,都不往地上下力了 .刘集乡去年和今年虽然都丰收,产量可不如头三年了!不是自己的地,都不爱惜,连我爹 都不用农家肥,只用化肥。有些人家做得更绝,从去年开始就用盐水浇地了。这么下去不得 了啊,地力一年不如一年,全板结了,变成盐碱地了,咱们又是个农业大国,总得有个长远 的打算是不是?”

这些情况,赵安邦实际上都清楚,过去他是公社党委书记,如今是管农业的副县长,怎 么可能不知道这种情况呢?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在不久前省里召开的一次农业会议上提出, 希望第二轮承包的期限能适当延长。可话还没说完,就挨了主管副省长的好一顿批评。因此 ,他便把这情况如实和钱惠人说了:“……惠人,你想想,省里连延长承包期都不同意,怎 么能允许分地呢?你不想让我­干­这副县长了?”

钱惠人当即讥讽说:“赵县长,过去你还说我小农意识,你呢?什么意识?是当官意识 吧?就怕省委、地委撸了你的乌纱帽,你都不如安徽小岗村的农民!”

赵安邦火了,“钱胖子,你别说我,说你:你狗东西是不是想当地主了?”

钱惠人的回答不无­精­彩,“想当地主的不是我,是我老爹他们,是刘集乡的那些农民, 他们个个都想当地主,做自己土地的主人,不信,你们一个个去问吧!”

这次谈话虽说不欢而散,却给赵安邦很大的触动:钱惠人说得不错,几千年来,哪个中 国农民不想成为土地的主人?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农民革命,哪一次又和土地无关?如 果真能把地分下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谁敢这么做啊?

赵安邦再也没想到,地委副书记白天明就敢这么做,这个土改工作队队长的后代,竟和 钱惠人想到一起去了,于是,便有了震惊全省的那场古龙县分地风波。

分地风波肇始于春节前夕的一次县长、县委书记联合办公会。这个记忆应该不会错。那 时他只是农业副县长,还不是县委常委,如果开的是县委常委会,他就没有出席的资格了。 还有两个细节他也记得很清楚:其一,调任地委副书记没多久的白天明专程赶到县里参加了 这次会议,会前,大家还一人出了五块钱,集体请白天明吃了顿饭。其二,主持会议的不是 时任县委书记的刘壮夫,刘壮夫正在省委党校学习。主持会议的是县长于华北。于华北从地 委组织部副部长的位置上下来没多久,同志们私下里都在传,说于华北只是下来镀镀金,以 后还要回地委当组织部长的。

那天的议题是讨论落实第二轮土地承包,省里的文件规定得很明确,再续订五年承包合 同。然而,身为地委领导的白天明却在会议一开始就定调子说:“文件归文件,各县有各县 的情况,我看也不必拘泥于上面的规定,思想可以解放一点,只要有利于将来农业的发展, 有利于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能突破的东西可以突破嘛!”

白天明这么一说,赵安邦心里又活动了,只字不提省农业会议上那位副省长的批评,明 确提出了延长承包期,“白书记的意见我赞成,上面规定的承包期看来是短了点!为什么就 不能签个十年、二十年呢?这阵子我一直在下面跑,钱惠人和许多乡村­干­部向我反映,我们 农民同志普遍担心政策会变,都在搞短期行为!”

于华北证实说:“是的,是的,安邦说的这种担心是客观存在的,农民还是心有余悸啊 ,被过去的政治运动搞怕了,有人就当着我的面说,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 看来,我们还是要利用这次二轮承包多做解释工作哩!”

赵安邦冲着于华北摇头苦笑,“于县长,怎么解释?谁相信咱们的解释啊?农民是注重 实际的,最好的解释就是把一包十年、二十年的合同放在他面前!思想再解放一点,胆子大 一点,就搞个第二次土改,­干­脆把土地一次­性­地分给他们算了!”

分地的话头几乎没经过大脑的思索,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了。

于华北怔了一下,敲了敲桌子,郑重提醒说:“哎,哎,安邦,这种场合,你这同志别 胡说八道啊!搞大包­干­人家就说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了,什么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 前,一直吵到今天,你还想分地?这不是授人以柄吗?再说,把地分下去和包下去,­性­质完 全不同,分下去那可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应该说,于华北这番提醒是好心。一九八六年,赵安邦和于华北在文山头一次共事,二 人一个县长,一个副县长,住在同一个县委招待所,公私两方面的关系都很好,分地风波发 生前,赵安邦和于华北的关系远远超过和白天明的关系。多年过后,有件事赵安邦仍记忆犹 新:于华北那时烟瘾很大,一天要抽两盒烟,可却出于谨慎,从不收受下面送的烟。赵安邦 不抽烟,却老有人给他敬烟,赵安邦便收集起来,一次次集中送给于华北,什么牌子的都有 .搞到后来,­干­脆是赵安邦搞不正之风,每月收熟人两三条烟,送给于华北,让于华北既有 烟抽,又保持清廉形象。

于华北谨慎持重,却并不是思想僵化的人,提醒过赵安邦后,又说:“一包五年的政策 规定,按说不好随便突破,但是,白书记和安邦说得都有道理,我们的思想还是要解放一点 ,我个人的意见,可以考虑一包十年,我们也少一点折腾!”

白天明和与会的县长、书记、常委们都没再说啥。赵安邦也没再提分地的事,分地只是 发言时的一时冲动,谁都知道不可能实行,于是,就定下了十年的承包期。

不料,散会之后,白天明却把赵安邦悄悄叫到了县委招待所,绷着脸问:“我说安邦同 志啊,这分地是你的主意呢,还是刘集乡党委书记钱惠人的主意啊?”

赵安邦那当儿还不摸白天明的底,担心害了钱惠人,打哈哈说:“这事和钱惠人没啥关 系,我也就是在会上随便说说——白书记,你不说要解放思想嘛!”

白天明这才交了底:“行了,安邦,你别替钱惠人打掩护了,实话告诉你:钱惠人找过 我了,还给我拿来了个材料,我仔细看了,有些说服力啊!耕者有其田嘛,从安定民心和保 护耕地,以及将来农业的持续发展考虑,应该把土地还给农民!”他思索着,又说,“但是 ,有些问题钱惠人没想到,一个乡党委书记,总有自己的局限­性­嘛,比如说:把地分下去, 农田水利以后怎么办?谁还给你上河工搞水利啊?另外,会不会出现土地兼并的情况,重新 出现两极分化啊?还有,农业迟早有一天要进入现代化,使用大机械,搞产业化,这又怎么 办呢?要全面考虑啊!”

这是赵安邦再也没想到的,一九八六年的白天明竟然就有这么超前的思索!

白天明要赵安邦好好搞个调查,拿出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来,“搞方案时要实事求是,一 定不要有什么顾忌,小岗村的农民同志当年如果有顾忌,就不会有今天的大包­干­!第一关闯 过了,这第二关,我看也可以试着闯一下!当然,也得学学小岗村的农民同志,只做不说, 钱惠人积极­性­那么高,可以先在刘集乡搞个试点嘛!”

那次谈话无疑是历史­性­的,白天明作为一个押上身家­性­命闯关的改革者,就此如山一般 耸立在赵安邦面前,而且从那以后,就再没减低过高度。事过多年之后,赵安邦还认为,在 他从政生涯的初始阶段,是白天明让他的思想第一次冲破了牢笼。

自由的思想开始飞翔,作为主管农业的副县长,赵安邦开始了大胆的闯关。

事过多年之后,刘焕章提起这件事,还当面和赵安邦说过:“我和省委注意到你,就是 因为那年在文山分地!当时的文山地委瞻前顾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拖到最后才搞,怎么 冒出你这么个主?你胆子不小啊,连土地和生产资料归集体的前提都不坚持了?省委不处理 行吗?怎么向中央交待?当然,改革是探索,探索就允许失误,所以,处理归处理,该怎么 用还要怎么用,否则,以后谁还敢探索!”

钱惠人又怎能忘记生命历程中的一九八六年呢?一九八六年在中国改革的历史上也许是 个平常年头,而对文山地区的古龙县来说,却很不平常,刘集乡的分地事件石破天惊,把他 推到了一场政治风暴的中心。在风暴中心,赵安邦和白天明真正认识了一个叫钱惠人的乡党 委书记,他呢,也义无返顾地选择了这两位思想开明的好领导。后来的事实证明,正是一九 八六年他在文山的选择,决定了他嗣后的仕途。

事过多年之后,钱惠人还记得很清楚:一九八六年三月初的一个夜晚,赵安邦顶着早春 的寒风,骑着自行车,独自一人赶到刘集乡他家来了,说是找他喝酒。酒是好酒,泸州老窖 ,两瓶,是赵安邦装在挎包里带来的,挎包里还装着一份卖地试行方案。是卖地,不是他设 想的无偿分地,按方案设计,每亩地根据好坏,以三百至五百元的价,向签过承包合同的农 民出卖。钱惠人不太理解,就着花生米、炒­鸡­蛋和赵安邦对酌时,不满地向赵安邦抱怨说: “不是分地吗?咋搞成卖地了?”

赵安邦那天心情很好,有些兴奋,呷着酒,拍着他的手背,亲昵地说:“你这个笨胖子 ,也不想想,不收点钱行吗?以后你这个乡党委书记还怎么当?农田水利用什么钱搞?每亩 三五百元并不算多,从农民这方面说,应该能够负担得起。而从你们乡政府这边说呢,就是 笔大资金啊,十几万亩地卖了,就是五六千万元啊,可以考虑建立一个农业基金,存在银行 里有利息,搞投资滚动发展有利润,搞农田水利建设就有钱了,将来还可以作为农业产业化 的发展基金嘛!”

钱惠人一下子被说服了,“好,好,赵县长,你想得可真周到、真全面啊!”

赵安邦说:“这也不是我想到的,是天明书记想到的,天明书记出题目,我做作业嘛! 听着,还有呢!为防止出现土地兼并,造成新的两极分化,卖出的承包地五十年内不许转让 ,至于五十年后是不是能自由转让,我们五十年以后再说!”

钱惠人直笑,“行,五十年后还不知道怎么着呢,咱就这么先试起来吧!”

赵安邦笑道:“要我看,五十年后这些卖出去的地也许还得集中起来!小农经济肯定不 行嘛,大农业才是发展方向,但土地怎么个集中法可就不好说了。所以,你钱胖子心里要有 数,目光要放远点,别以为把地这么一分,就把农业问题解决了!这个方案你先好好看看, 和乡党委其他同志小范围地研究一下,有问题就提出来!”

钱惠人酒杯一放,当场就把问题提了出来,“赵县长,每亩地卖三至五百元不算多,可 很多农民还是买不起啊!就拿我家来说吧,八亩六分地,得三千多块!我一月的工资三十六 块,想结个婚都没钱,一下子哪拿得出三千多?更何况农民了!”

赵安邦说:“这个问题我和天明书记已经想到了,胖子,你看这样行不行?地款分三年 或者五年交清,另外,信用社也可以搞抵押贷款,把土地证押给信用社贷款!一次­性­茭款给 些优惠,再加上分期付款和贷款,我看完全能启动!”

钱惠人乐了,“赵县长,这么说,试点方案天明书记、地委县委批准了?”

赵安邦怔了一下,数落道:“胖子,你猪脑子啊?问这话!也不想想这是什么事?这是 违反政策的,只能悄悄试!你怕丢乌纱帽可以不试,要不怕就闯一下,你狗东西主持搞,我 负领导责任,天明书记和地委县委都不知道,听明白了吗?!”

钱惠人这才知道,地委副书记的白天明虽然暗中支持分地试点,却不能公开出面,也就 是说,真搞出问题,责任在他,最多赔上个管农业的副县长赵安邦。

要命的选择就这样摆在了面前,那晚,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对赵安邦严峻的面容,他不 是没有退路,他完全可以不冒这个风险。然而,作为一个对土地有着深厚感情的中国农民的 儿子,一个深知农村现状的基层党委书记,这个险他还是决定冒了。天理良心,做出这个决 定时,他真没想到日后会成为白天明、赵安邦的什么亲信骨­干­,会在仕途上得到这两位领导 的什么重用,后来那些风言风语均属无稽。

然而,事实证明,在中国有些高压线是不能碰的,有些关是不能胡乱闯的。

刘集乡的卖地方案试行了不到两个月,全乡十几万亩地只卖了一小半,风声便传到了县 长兼县委副书记于华北的耳朵里。于华北极为震惊,一边亲自出面,跑到刘集乡紧急叫停, 一边向文山地委书记陈同和汇报,把赵安邦和白天明都给卖了。

陈同和书记开始还不相信,以为于华北谎报军情,要管农业的赵安邦来汇报。

赵安邦去了,汇报说:“陈书记,刘集乡这只是个试点,不行就停下来……”

陈同和火透了,当场拍了桌子,“这种事能试吗?这不但违反目前的土地政策,还是犯 法,违犯了宪法!宪法上说得很清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归国家所有,刘集乡的那个姓 钱的乡党委书记不知道吗?你这个副县长还跟着掺和?是谁在后面支持你们?据说我们地委 也有个别领导卷进去了,是不是这个情况?!”

赵安邦当时就保了白天明,“陈书记,这我可得汇报清楚:卖地试点,和县委、地委任 何一个领导都没关系,是刘集乡的同志最先提出来,我同意搞的!”

陈同和根本不相信,当天就发文停了赵安邦的职,并亲自带着调查组下来了。

赵安邦在劫难逃,他钱惠人也大难临头了,地委调查组下来的第三天,陈同和书记出面 和他谈了话,还带着两个年轻人做记录。陈同和冲着赵安邦拍桌子,却没冲他拍桌子,态度 挺和气,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不断地给他递烟,是云烟。那时的云烟叫得挺响。还有个细节 ,钱惠人也记得很清楚,就是陈同和书记老上厕所,谈话进行了三个小时,他老人家最少上 了七八趟厕所。后来才知道,陈同和书记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前列腺有毛病,毛病还不小, 退休后终于因为前列腺癌去世。钱惠人那时已在宁川做了副市长,听说这一消息后,还托人 给陈同和送了个花圈。

地委书记对他态度很好,并不说明就会对这事网开一面,一九八六年不是一九九六年, 一九八六年的­干­部作风,尤其是老­干­部们的作风是令人敬佩的。地方保护主义没那么盛行, 像陈同和这种观念正统的领导还没学会对上应付、对下死保的那一套。分地事件一出,陈同 和就以地委的名义及时向省委做了汇报,自己还主动做了检讨,承担了领导责任。接下来, 陈同和和文山地委按省委的指示­精­神查明事实真相,抓住白天明和赵安邦这两个领导不放也 在情理之中,绝不存在别的意思。

因此,陈同和在谈话一开始就说:“钱惠人同志啊,我和文山地委决不相信刘集乡分地 只是你们乡党委研究决定的!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要讲纪律,要对组织忠诚老实, 今天我是代表地委和你谈话,希望你实事求是!请你说清楚,地委副书记白天明同志和副县 长赵安邦同志在这件事上到底参与到了什么程度?”

钱惠人心里一片灰暗,觉得反正自己完了,没必要把白天明和赵安邦再搭进去,再说, 赵安邦也打过招呼,不能牵涉县委、地委,于是,便说:“陈书记,这事和白书记、赵县长 可真没关系,就是我自作主张嘛!第一轮土地承包中出现了一些新情况,我是向白书记、赵 县长汇报过,但分地的事我提都没敢提,真的!”

陈同和拉下了脸,“你在赵安邦面前也没提过吗?不但提了,还得到了赵安邦的支持, 连那个分地试行方案都是赵安邦搞出来的,赵安邦同志自己都承认了!”

钱惠人知道,赵安邦已被停了职,所以,听了这话并不意外,明知保不下赵安邦,却还 硬挺着,“陈书记,你这么一说,我倒记起来了:分地的事我好像和赵县长提过一次,当时 就挨了赵县长的批评,赵县长说我喝多了,让我想都不要想!哦,对了,对了,我全想起来 了:赵县长还骂我小农意识,说我想当地主……”

这场谈话把陈同和气得够呛,据调查组的同志后来告诉钱惠人,陈同和对他有个评价, 说他睁着眼睛说瞎话,政治品质恶劣,要开除他的党籍。钱惠人当时也觉得党籍可能保不住 了,甚至连公职都保不住,就更不怕了,在嗣后和调查组成员的一次次谈话中,竟然坚持错 误立场,继续大谈把承包地分给农民的种种好处。赵安邦得知这一情况后,既感动,又着急 ,让新婚的老婆刘艳带了句话过来,“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一听就明白了,这才 开始转弯子,写起了“深刻检查”。

没想到,搞到后来,党籍还是保住了,省委书记刘焕章亲自做了批示,对他“留党察看 ,以观后效”。公职也保住了,虽说刘集乡的党委书记不让当了,粥还是给喝的,当年九月 ,便到县计划生育办公室做了喝茶看报的副主任。两位领导也调离了,白天明带着个严重警 告处分,离开文山,到宁川做了地委副书记。那时的宁川和文山不好比,文山是北部重镇, 宁川是南部不起眼的小市,­干­部使用上一直比文山低半格。赵安邦则给了个行政记大过处分 ,安排到文山最穷的白山子县做了分管工业的副县长。当时白山子的工业只有一个编织厂、 三家小饭店和十几个乡村合作社。白山子乡镇企业的崛起还是后来的事,也是在赵安邦手上 起来的。

对钱惠人来说,分地风波的最大打击,还不是组织处理,组织上已经够宽大的了,真是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啊,虽说不用你了,总还给你碗粥喝。最大的打击来自生活方面:谈了 好几年,已要谈婚论嫁的未婚妻孙萍萍离他而去了。这倒不怪孙萍萍,得怪孙萍萍在县里当 组织部长的爹。人家部长同志高瞻远瞩,有政治眼光啊,和自己的女儿说了,小钱这辈子算 是死定了,仕途上根本没希望了,对犯这种政治错误的人,组织上永远不会重用了,当然, 这位部长同志后来悔清了肠子……

到计划生育办公室喝茶看报,和于华北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这场风波让于华北成了最大 的赢家,人家于县长政治上坚定啊,成了地委陈同和书记欣赏的­干­部,后来就一步步上去了 ,从于县长变成了于副市长,又变成了于市长。未来的于市长对他挺关心,在县委大院见了 面,有时会拍拍他的肩头说:“小钱哪,不要发牢­骚­,不要埋怨组织,还得好好­干­啊,你还 是有希望的!”他脸上笑着,嘴上应着,心里却骂,“日你妈,有你这样的组织,老子还有 啥希望?不是你向上打小报告,白书记、赵县长能被处理吗?我一个没结婚的大龄青年能来 到这里发避孕药具吗!”

那当儿,钱惠人就看清楚了:所谓组织都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组成的,他的组织就是白 天明、赵安邦,只有跟着这两位领导­干­,他才会有出路。于是,次年三月,通过赵安邦的协 调,他调到了白山子县的工业办公室,又追随赵安邦振兴乡镇企业去了……

于华北很喜欢共和道上的恬淡和幽静。当玻璃幕墙和钢筋水泥构筑的林立高楼成为省城 主要景致时,共和道上这一幅幅凝固的异国风景画就显得异常珍贵,远离嘈杂闹市的这份恬 淡幽静也变得比较难得了。因此,不论春夏秋冬,只要不是雨雪天气,不到外地出差,于华 北就不让司机接,总爱自己散着步去省委大院上班。背着手,安步当车走在根深叶茂的梧桐 树下,看着道路两旁一座座风格各异的欧式小楼,于华北会觉得自己也成了历史的一部分, 正融入一座古老城市的传说之中。

毫无疑问,他必将走进历史,就像那些已走进历史的旧时代的达官显贵和新中国的历任 省长、省委书记一样。后人写起汉江省这段改革历史时肯定会提到他,尽管他只是省委副书 记。说起来还真是有些遗憾,凭他的资历和能力,仕途不应该到此为止,他是有可能在政治 人生的最后一站成为省长的,中央已经考察了嘛,民意测验的得票和赵安邦比也没差几票。 可刘焕章和几个老同志拼命推荐赵安邦,说是赵安邦年轻,让他顾全大局!这真是岂有此理 ,刘焕章他们怎么会这么考虑问题呢?怎么就不想想:既然赵安邦年轻,为什么不能让赵安 邦再等几年呢!真是没办法,这种事不能硬争,硬争也争不来,再不情愿也得顾全大局。那 阵子他总想,若是文山分地事件发生后,赵安邦被开除党籍就好了,就没这么一个竞争对手 了。

省委书记裴一弘还不错,打招呼给赵安邦安排省长“官邸”时,也把他的住房调了一下 ,从21号调到4号。那是六十年代一位省委书记住过的英式小楼,建筑面积和院内占地面积 比赵安邦和裴一弘的“官邸”都大了许多,是共和道上最好的一座洋楼,曾做过美国利益代 办处。这座楼门牌编号虽说是4号,但却长期被人们称做一号楼。夫人觉得不合适,劝他不 要去住。他没理睬,等机关事务管理局把房子一拾掇好,便马上搬了进去,这才在心态上取 得到了些许平衡。

现在,平衡又被钱惠人受贿的事打破了。说良心话,他真不是想故意和谁作对,更不会 去和钱惠人、赵安邦算过去那些扯不清的旧账,是白小亮和钱惠人撞到了他的枪口上。昨晚 去向裴一弘汇报时,他就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裴一弘的谨慎也在意料之中。这次毕竟涉及 到宁川和宁川市长,这位市长又是赵安邦和白天明的铁杆部下,裴一弘不可能没顾虑。再说 ,裴一弘也清楚他和赵安邦、钱惠人历史上的是是非非,心理上对他会有所设防,这可以理 解。那就让将来的事实说话吧,只要纪检部门拿出钱惠人受贿的铁证,看谁敢站出来保?经 济问题可又是高压线啊!

就这么在共和道上走着,想着,一辆轿车悄无声息地在于华北身边停下了。

是省委书记裴一弘的专车。裴一弘打开后车门,从车内伸出头,打趣说:“老于啊,怎 么还开着你的廉政11号啊?来,来,上车吧,你这11号太慢了!”

于华北笑着摆摆手,“一弘,你走,你走,我习惯了,就是想散散步!”

裴一弘没走,仍在车上招手,“上来吧,老于,我得和你说点事哩!”

于华北只好上了车,上车就和气地打哈哈说:“昨晚不才见过面嘛,你大当家的又有啥 最新指示了?我到办公室处理点事,今天还得赶去文山搞调研呢!”

裴一弘笑道:“我哪来这么多指示啊,就想和你说说文山哩!老于,文山那个市长田封 义挺有能耐啊,不但在刘壮夫面前软磨硬缠,还跑到安邦那里去泡了,又是汇报工作,又是 送简历,安邦省长和我说啊,这位同志好像有点急不可待了!”

于华北多少有些吃惊:这个田封义也真是太过分了,先在文山市委书记刘壮夫家泡,泡 得刘壮夫恼火透顶,跑到裴一弘和他面前撤梯子,现在又跑到赵安邦面前泡了!田封义可是 他做文山市委书记时重用过的副市长啊,这个同志不是不知道他和赵安邦的历史关系,竟还 到赵安邦面前这么乱来,真不知哪股神经搭错了!

裴一弘又说:“安邦知道田封义曾经和你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对他还是比较客气的, 既没当面批评,也没表什么态,但却和我说,像田封义这种只会跑不会­干­的­干­部最好不要重 用。也是的,田封义在文山当了五年市长,都­干­了些啥?文件发了不少,经验总结了不少, 文山经济增长率还是全省倒数第一,问题多多!”

于华北沉着脸问:“一弘同志,田封义是啥时候找的安邦同志啊?”

裴一弘说:“就是前几天的事吧?反正在安邦去宁川开财富峰会之前!”

如此说来,这不是一次刻意的反击,钱惠人的问题省纪委昨天才向他正式汇报,他当晚 找的裴一弘,估计赵安邦不会这么快知道,因此,也就不会打出这张围魏救赵的政治牌。但 裴一弘会不会打这种政治牌呢?这可说不准。尽管做平州市委书记时,裴一弘对赵安邦时有 微词,现在不同了,人家是省委书记了,立足点变了,对赵安邦的看法也就变了。根据官场 经验推测:裴一弘如今的政治视野里不会再是哪一个市、哪一个县,而是整个汉江省。哪里 搞好了都是他的政绩,哪里搞砸了他都要负责任,任何地方出乱子都是他不愿看到的,包括 宁川和钱惠人的乱子。

裴一弘抓住手上的好牌不放,到了办公室,又对他说:“老于,田封义这么跑也不奇怪 ,刘壮夫到龄了,我们又把文山班子的调整列入了议程,田封义就看到机会了!所以,我前 几天和安邦通了通气,今天也和你正式通通气:文山这个班子要尽快定,不要搞顺序接班了 ,田封义同志接不了这个班。现有成员也要调整,该调离的坚决调离。从宁川、平州这些经 济发达地区和条条上调配一些懂经济、能­干­事的得力­干­部过去,落实省委的十年发展纲要, 彻底扭转文山的被动局面!”

于华北苦笑道:“可一弘同志啊,有些情况你也知道,文山班子的人选组织部早就在酝 酿了,我今天去文山调研,本来还准备听听刘壮夫和文山同志的意见……”

裴一弘挥挥手说:“老于,这我正想说,那个酝酿名单我反复想过了,调整力度太小, 传统的用人思路没打破,还是排排座吃果果那一套,这不行!我的意见是:党政一把手都不 要在现有的班子中选,田封义顺序接班的理由根本不成立!”

于华北想了想,问:“一弘同志,这是你的意见,还是安邦同志的意见?”

裴一弘怔了一下,笑了,“老于,你想啥了?告诉你:是我的意见,不过,安邦省长基 本赞成!安邦告诉我,田封义到他那里跑官时还带了幅古字画去,据说是他们老田家祖传的 ,说起字画来,田封义很有一套哩!我也了解了一下,这位田市长上大学就是学中文的,去 年还兼职带过两个研究生,所以,得人尽其用,我意­干­脆调他到省作家协会做党组书记吧, 让他发挥特长,好好建设咱们的文化大省!”

这简直是政治谋杀!地级市的市长和省作家协会的党组书记虽说平级,可在权力平台上 却决不是一回事!田封义这官跑得真是空前悲惨,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不过,田封义是 活该,现在别说他要避嫌,就是不避嫌也不能救他。于是,于华北故做轻松地说:“一弘同 志,你可真是有心人啊,想得这么周到,这个安排我看挺合适!”

裴一弘会意地笑了起来,笑罢,拉着于华北的手,亲昵地说:“那好,这么一来,文山 的事不就好办了吗?壮夫同志退了,田封义有去处了,咱们就把能人派过去嘛!当然,现有 班子成员也不是一个不用,谁走谁留,你和组织部门先拿出个研究方案。这次去文山调研, 我看你可以考虑多呆几天,摸摸底,看看文山上不去的症结究竟在哪里?你是文山的老土地 了,熟悉那里的情况,要给我出点高招啊!”

这话不无讽刺,却又不能回避,看来这位省委书记有些围魏救赵的意思,人家毕竟要和 赵安邦­精­诚合作,在现在的高位上大展宏图,哪会看着他反钱惠人的腐败,闹出一场大地震 ?便叹息说:“我的裴大书记啊,你说我能有什么高招呢?文山历史上就欠发达,建国后又 成了重工业集中地区,发展包袱的确很沉重啊!”

裴一弘脸上笑着,手却直摆,“哎,哎,老于,这话我不太赞成!改革开放初期,宁川 不如文山,不如平州,更不如省城,现在怎么样?全省第一!所以,不能用自然经济的眼光 看问题,这么看问题,不利条件永远改变不了!一定要解放思想,这要从我们省委开始。文 山也要放下架子,向宁川学习,学会用市场经济的眼光看问题!我已想好了,文山的新班子 一旦定下来,省委就号召一下,让他们先不要急于到文山上任,先去宁川做几个月的实习生 ,让宁川­干­部给他们洗洗脑子!”

于华北故意开了句意味深长的玩笑,“洗脑时只怕钱市长到不了场了吧?”

裴一弘笑不下去了,略一沉思,问起了钱惠人,也是开玩笑的口气,“怎么?只一夜的 工夫,钱惠人的问题又有进展了?你们不至于这么挑灯夜战吧?”

于华北心里透着些许快意,脸上却正经起来,“怎么可能呢?昨晚从你府上回去,我在 电话里向省纪委办案的同志传达完你的指示,倒头就睡了!”笑了笑,又说,“一弘,我正 想说呢:你看钱惠人的事,我是不是就不要Сhā手了?让纪委直接向你汇报好不好?反正纪检 工作我也是临时兼管,别在安邦那里闹出啥误会嘛!”

裴一弘想都没想便摆起了手,“哎,老于,这你不要有顾虑!让你兼管纪检工作是常委 会研究定的,那时谁知道钱惠人会出问题呢?安邦同志能误会啥?你让省纪委的同志悄悄查 查看吧,真碰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你只管来找我好了!”

于华北起身告辞,“那好,这事就让纪委的同志具体办吧,我得去文山了,和文山那边 说好的!”向门口走着,他又和裴一弘开起了玩笑,“安邦同志舒服啊,在宁川国宾馆开财 富会议,傍着一群大款,我可苦死喽,又得去文山访贫问苦了!”

裴一弘把于华北送到门口,“老于,别看人挑担不吃力啊,宁川国宾馆的那群大款没那 么好傍的,南部经济格局大调整,安邦手头的麻烦事也不少哇!”

谈话就这么结束了,不知这是对手之间的谈话,还是盟友之间的谈话?在这场涉及到宁 川的反腐败斗争中,裴一弘究竟是对手还是盟友,目前还无法判断。文山牌经裴一弘的手明 白打出来了,可对钱惠人,这位一把手好像还挺有立场。裴一弘这到底是按原则办事,还是 搞了一场制约他和赵安邦的政治平衡术呢?不得而知。

早上起来,在宾馆餐厅吃饭时,钱惠人过来陪同了。赵安邦想到钱惠人的问题,和钱惠 人带来的麻烦,脸­色­自然不太好看,态度不冷不热,有点待理不理的。

赵安邦当时就想了,如果钱惠人不识趣,谈自己的问题,他一定让钱惠人闭嘴。在情况 搞清楚之前,他不打算在任何人面前表任何态,包括在钱惠人面前。

钱惠人还不错,不知是因为麻木,还是真的不愿给他添堵,只字未提自己的麻烦事,只 谈工作,还带来了一个叫许克明的年轻人。据钱惠人介绍,许克明是绿­色­田园的老总,具有 全球眼光和超前意识。早在五年前,小伙子就想到了加入WTO之后的农业问题,就在生态农 业上大做文章,做大文章。一九九八年年初,将一个已被ST的壳公司兼并收购后予以实质­性­ 重组,将绿­色­田园推向股市,成了有名的绩优股。

钱惠人坐在餐桌前,却顾不上吃饭,说得极是兴奋“……赵省长,绿­色­田园搞得真不赖 啊,充分利用资本市场上的资金,把不少地方的农业都给盘活了!现在,他们公司在宁川、 平州搞了几个生态农业和水产养殖业基地,红红火火哩!”

赵安邦听说过这个上市公司,只是不知道这个公司搞得竟是生态农业,而且搞得这么好 ,便也有些兴奋了,用筷头指点着许克明问:“许总,你这个绿­色­田园究竟怎么个绩优法啊 ?每股净资产多少?每股利润多少?给不给人家股民分红啊?”

许克明微笑着回答说:“赵省长,那我就汇报一下:我们绿­色­田园每股净资产五元三角 二分,去年每股利润八角八分,今年估计可以突破每股一元大关!分红的情况是这样的:前 些年没怎么分配,今年中期准备好好分配一次,十股送十股!”

赵安邦频频点头,“不错,不错,一支农业股能有这样的业绩很了不起啊!不过,许总 啊,我也提醒你一下:送股归送股,也要拿出点真金白银,实实在在地给投资者一些回报, 不能光想着在股市上圈钱!在这一点上,你们要学学广东的佛山照明,这家公司就年年分红 ,十年募资十几个亿,分红派现也是十好几个亿啊!”

许克明忙道:“是的,是的!我们这几年暂时不分红,也是为了今后公司的长期发展。 赵省长,我再向您汇报一下:今年年初,我们公司和文山古龙县刘集镇签了个合同,准备分 批收购农民手上的承包地,总计十万亩,建大豆基地!”

赵安邦一怔,看了钱惠人一眼,问:“钱市长,这是不是你牵的线啊?”

钱惠人笑着承认了,“赵省长,你知道,我是刘集人嘛,官当得再大也不能忘了家乡啊 !文山现在是大豆示范区,专家提供技术支持,省里有补贴,这种好事为啥不争取一下?再 说,这对他们绿­色­田园公司也很有利,双赢的买卖嘛!”

赵安邦多少有些激动,“好,好啊,这才是发展方向嘛!惠人,昨夜我睡不着时还在想 :当年我们在刘集乡分地到底好不好?现在看来还是不好,在加入WTO的情况下,小农经济 只能是一条死路!前阵子我看到一个资料,现在的小岗村就没搞好嘛!和资本市场结合,利 用先进的农业技术搞农工商一体化大生产才是出路嘛!”

钱惠人说:“赵省长,这话你当年就说了,在我家喝酒时说的,我记得很清楚!你说, 五十年后这些分下去的地也许还得集中起来,但咋集中就不知道了!”

赵安邦很感慨,“可这还没五十年嘛,想不到土地竟以这种形式集中了!”

许克明很会趁热打铁,“赵省长,那您看:能不能考虑把刘集镇列入农业部的大豆示范 区的范围?能否考虑和其他同类示范区一样,享受相关优惠和扶植政策?”

赵安邦当即表态说:“完全可以,另外,我和省政府也欢迎你继续利用资本市场的力量 加大农业的投入,把别的示范基地也买下来!碰到麻烦可以直接找我!”

许克明马上反映说:“赵省长,见您一次不容易,有些事我还真想和您说一说:您说咱 们《汉江商报》­干­的叫什么事啊?外战外行,内战内行,专和我们省内的上市公司过不去, 最近公开诽谤我们,我公司正准备和商报打官司哩!”

赵安邦“哦”了一声,“有这种事?许总,商报怎么诽谤你们了?”

许克明说:“前几天《汉江商报》上发表了一篇署名文章,文章的作者叫鲁之杰,毫无 根据地对我们绿­色­田园的年报进行所谓的科学论证,怀疑我们的业绩!”

赵安邦有些恼火,“你让那个作者拿出证据来,拿不出证据就连他一起告!”

钱惠人却Сhā上来道:“赵省长,也不一定打官司嘛!这事小许和我一说,我就劝了,还 是不要这么做,能协商解决最好协商解决,让那位作者和商报公开道个歉,挽回影响就算了 !把宝贵的­精­力和时间用在打官司上,不如用在经营上了!”

赵安邦想想也是,“好吧,商报的王总不也到会了吗?”随即对秘书交待说,“小项, 你处理吧,让那位王总主动点,和许克明同志协商一下,把这件事解决好!”

因为许克明和绿­色­田园的原因,这顿早餐吃得比较漫长,吃罢饭已快到开会的时间了。 赵安邦便在钱惠人的陪同下,直接从一楼餐厅去了四楼的多功能会议厅。

在陪同过程中,钱惠人是有机会和他悄悄说点什么的,可钱惠人啥也没说,谈的仍是工 作。赵安邦心里有了些歉意,觉得自己似乎太爱惜羽毛,不免有些渺小,便含蓄地问钱惠人 :“胖子,你那天一大早到家找我,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啊?”

钱惠人憨憨地一笑,“没别的事!那天我也不是专程去的,到省城还有其他事,顺便说 点情况。赵省长,我不说了吗?这种时候,汝成对省委的态度很敏感!”

赵安邦略一沉思,“胖子,你说实话,是王汝成敏感,还是你敏感啊?”

钱惠人郁郁说:“我敏感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道理我又不是不知道!”

赵安邦听出了话中的抱怨:论能力,论贡献,钱惠人都不该在目前这个位置上。当初定 宁川的班子时,他曾建议由钱惠人出任市委书记,裴一弘和多数常委却看中了老成持重的王 汝成,钱惠人心里是不太服气的。这次副省级的考察,王汝成的问题不大,钱惠人竟又生出 许多意外,连他心里都不舒服,何况钱惠人了!可正因为是钱惠人,有些话才不好说,再说 ,钱惠人也真不让人省心,关键时刻又出了麻烦。

钱惠人心里也有数,又说:“我知道,我上这一步也难啊,听天由命吧!”

赵安邦这才轻点了一句,“胖子,你知道不知道,白小亮出问题了?”

钱惠人点了点头,“不瞒你老领导说,我还从小亮那里借过一笔钱!”

赵安邦意味深长地看了钱惠人一眼,“既然是借的,那可得赶快还啊!”

钱惠人郁郁说:“已经还了一部分了,其余的还在筹,也筹得差不多了!”

这时,宁川亚洲集团老总吴亚洲等与会企业老总从另一侧楼梯口走上来。

二人没再说下去,和吴亚洲等人一起,说笑着,走进了多功能会议厅。

多功能会议厅金碧辉煌,高朋满座,市委书记王汝成他们已经等在那里了。

赵安邦按往年的惯例,先代表省政府讲话,没用稿子,是朋友式的聊天,“又和大家见 面了,真是很高兴啊!不瞒同志们说,一年到头这会那会开得没个完,提起开会就头痛,可 开这个会我挺兴奋!为什么?这是财富会议嘛,大款云集嘛,集中见到了你们这些老朋友、 新朋友,又听到银子的响声,岂有不兴奋的道理?!”

会场上顿时发出一片会心的笑声,笑声中夹杂着七零八落的掌声。

赵安邦也笑了起来,“政府创造环境,你们创造财富,这一年来的情况总得说不错,在 座各位继续发财,有的还发了大财,真是财源滚滚啊!我省经济呢,继续保持高速增长的势 头,超过全国平均增长率一大截,达到了11%还多。今年计划增长率是13%,这个目标能不 能实现啊?大家都有一份责任!要帮政府献计献策,多出点好主意:比如,我省的投资环境 怎么进一步改善?还有什么政策没用足?又有哪些政策束缚了经济的发展?老规矩,请大家 在这个会上畅所欲言!”

会场上的气氛严肃起来,吴亚洲和不少与会老总都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赵安邦迅速切入正题,开始谈省委、省政府今年的工作重点,“大家知道,我省经济发 展很不平衡,宁川、平州、省城等南部六个发达市对全省GDP的贡献达到了73%,财政税收 贡献达到近85%。而北部文山等四个市却难尽如人意,发展仍然缓慢,尤其是文山,报上来 的增长率是2%,我不太相信,有可能是负增长!所以,省委慎重研究后,就全省的经济布 局和今年的工作做了个决定:一是以宁川为我省二次起飞的经济火车头,继续加压加速;二 是加大对北部地区,主要是文山的工作力度和扶持力度,苦­干­三五年,争取在本届政府任期 内初步解决文山问题!因此,我在这里提个希望,希望在座诸位多注意一下文山,不要总把 眼睛盯在宁川、省城、平州这些发达地区,做投资决策时也考虑考虑文山!文山目前欠发达 是事实,可也是机会啊,就像一只在底部的股票,一旦涨起来就不得了!我这个省长和省委 、省政府有决心,有信心,你们呢,也得有点气魄,有点战略眼光嘛!”

这时,一位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站了起来,“赵省长,我……我想说几句!”

赵安邦认识这位中年人,知道他是海外某著名百货连锁店在汉江的总代理,便笑道:“ 好啊,秦总首先响应我的号召了!”他指着秦总介绍说,“大家知道不知道啊?秦总就很有 眼光哩,最早在文山投资建了十个连锁超市!秦总,你说吧!”

秦总却又坐下了,“算了,赵省长,我……我不说了,您继续指示吧!”

赵安邦笑道:“指示什么?我就是代表省政府吹吹风嘛,你说,你说!”

秦总迟疑了一下,说了起来,不无激愤,“赵省长,文山的投资环境实在是太糟糕了, 和宁川、平州、省城没法比!我们的连锁超市在宁川、平州、省城开了二十八家,从没出过 什么意料之外的麻烦。在文山倒好,换一个门面,七八个单位来收费罚款!十个连锁店开了 两年,亏损一千五百多万!昨天接到美国总部的一个电传,要求我们逐步撤出文山!据我所 知,早在去年文山就上了黑名单,被海外一家有影响的著名投资机构宣布为中国大陆六个不 宜投资的城市,名列第三!”

赵安邦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这位秦总太煞风景了,可却又不能不正视,“秦总,你说 的这个情况我心里有数,文山这些年上不去,投资环境不尽如人意是个很重要的原因!也正 因为如此,省委、省政府才要加大对文山的工作力度,包括对文山的领导班子,准备做较大 的调整!所以,秦总,我建议你先做做总部的工作,再看一看,如果明年的这个时候文山还 是这个情况,你们再撤走好不好啊?”

秦总苦苦一笑,坐下了,“好,好,赵省长,反正我已经被文山套住了!”

赵安邦又说了起来,努力挽回秦总造成的不良影响,“文山有文山的问题,文山也有文 山的优势!比如说农业,农业部就选在文山定了点。农业部的领导和我说,他们打算用五年 时间,扶植专用小麦、高油大豆、专用玉米、双低菜油等在国际市场上有竞争力的农产品, 我说好啊,我们省里也配合扶植嘛!也是巧了,今天早上吃饭时,碰到了一位上市公司的老 总,大名许克明,公司名号绿­色­田园,人家那叫有眼光啊,一下子在文山买了十万亩地!还 有国企包袱问题,我的意见是,不要一提起文山的国企就想到包袱!你们在座的诸位是什么 人啊?是事业有成的企业家,你就没看到包袱里面的好东西啊?你们去收购兼并嘛!”他突 然想起了吴亚洲,“亚洲同志,你不是和国家电力装备公司上了个大电缆厂吗?可以考虑摆 在文山嘛,土地厂房现成的,劳动力价格比宁川、平州、省城低了一倍都不止,为什么不去 ?!”

吴亚洲看着赵安邦,笑了笑,支吾道:“赵省长,可以考虑,可以考虑……”

赵安邦谈笑风生为文山大做招商广告时,石亚南包里的手机突然震颤起来。取出手机一 看,号码是白原崴的,石亚南便悄悄退出会场,和白原崴通了个电话。尽管伟业国际资金冻 结,平州港的项目一时做不了,该维持的关系还是要维持的。

通话时,石亚南保持着以往的热情,“白总,你在哪里啊?咋不来开会?我刚才还在会 上找你呢!老弟,听姐姐一句劝,别生气了,风物长宜放眼量嘛!”

白原崴道:“不过,主席还说了啊,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石市长,咱们平州港项目, 我的意见还得上啊,伟业国际动不了,我可以给你换个合资方嘛!”

石亚南大为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白总,你说什么?换合资方?继续上平州港工程 ?老弟,你可别和我开玩笑,这么大个项目哪个合资方能招手即来?”

白原崴在电话里笑了起来,“我敢拿姐姐你的政绩开玩笑啊?石市长,你一定要弄明白 ,你们平州市政府到底在和谁打交道?你们并不是和什么伟业国际打交道,是和我白原崴打 交道嘛!我打着伟业国际的旗帜来,合资方就是伟业国际,我抱着另一家公司的执照来,合 资方就是另一家公司了,我是不是说清楚了?”

石亚南大喜过望,“清楚了,清楚了!白总,你看我们是不是尽快见个面?”

白原崴道:“好,我马上派车去会场接你,中午请你吃饭!不过,你也要有个思想准备 啊,你们政府恐怕还要多少做点让步!新合资方新伟投资并不是我能完全掌控的,人家希望 在原合同投资总额不变的前提下,股权份额能增加5%左右。”

石亚南本能地警觉了,“这不太好办吧?股权份额变更不是小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的!再说,我们本来就做了很大的让步,已经让你们绝对控股了嘛!你可别得寸进尺,给我 出难题啊!”沉吟了一下,又说,“新的合资方我们也在联系,安邦省长很关心哩,和我说 了,要在会议期间组织一些企业家到平州考察!”

白原崴呵呵笑道:“好,那好啊,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石市长,和你交个底吧:对 平州港这个项目,我个人并不怎么看好,我做工作,拉着新伟投资来接盘,完全是为了你, 为了你们平州市政府嘛!当然了,我也想和赵省长赌口气!”

石亚南没了底气,“是的,是的,我知道!白总,咱们是不是见面细谈呢?”

白原崴说:“也好,反正这事今天必须定,我晚上八点要飞香港!”

合上手机,再进会场时,会议已近尾声,赵安邦仍在为文山大做免费广告,号召有实力 的企业收购重组文山几家被ST的垃圾上市公司。赵安邦讲话结束后,王汝成和钱惠人把话题 拉到了宁川,又声情并茂地自我宣传了一通,这才散了会。

一散会,石亚南便把赵安邦拉到休息室,把和白原崴通话的情况说了说。

赵安邦有些意外,“哦?白原崴还没去香港?昨夜他和我说要去香港的嘛!”

石亚南道:“他还是要去的,说是晚上的飞机!哎,赵省长,你看这事怎么办?我们平 州方面是不是应该做点让步,接受白原崴的这种城下之盟啊?”

赵安邦一时没回答,抱臂想了想,笑着反问道:“亚南同志,你的意思呢?”

石亚南的情绪又上来了,“我的意思你知道,想请你和省政府支持嘛!可你省长大人倒 好,一毛不拔不说,还把伟业国际的资金冻结了,弄得我欲哭无泪!”

赵安邦道:“哎,亚南同志啊,伟业国际的情况我说清楚了嘛,你怎么又来了呢!回答 你的问题:我的意见是,和白原崴可以继续合作,但不必让步,寸步不让!”略一沉思,又 说,“如果我判断不错的话,你不让步白原崴也会­干­的!”

石亚南不知道赵安邦何以做出如此判断,“赵省长,你判断的依据在哪里?”

赵安邦微笑着,缓缓道:“上次谈话时我不就和你说了吗?伟业国际账上并没有多少钱 ,拿不出二十八亿真金白银来做你这个项目,白原崴是要搞资本运作!根据你刚才说的情况 看,资金我估计他已经落实了,资金投向也很难轻易改变了!”

石亚南疑惑地看着赵安邦,“你敢这么肯定?万一人家资金投向改变了呢?”

赵安邦摇摇头,“没这么简单,平州港扩建工程不是个小项目,决定投资不容易,改变 它也没那么容易!请你冷静回忆一下:在此之前,你们和白原崴对平州港扩建工程的考察论 证进行了多久?前后好像有两年吧?合作协议是轻易签的吗?”

石亚南多少明白了一些,“这倒是!不过,如果白原崴赌气不­干­了呢?!”

赵安邦呵呵大笑起来,“赌气?白原崴会在这种事上赌气啊?真是笑话!石亚南,我告 诉你:如果白原崴真不­干­了,那就是资金有问题,你们就别指望了!”

石亚南又产生了另一种怀疑,“赵省长,你说白原崴的资金会不会有问题?二十八个亿 啊,万一工程搞到半截,资金链断了,来个烂尾,我找谁喊冤去?!”

赵安邦道:“这你倒不必怕,就算烂尾,损失最大的也是白原崴,他的钱投在了你平州 的地盘上,会比你更着急的!”随即又半开玩笑半认真说,“这一来,我倒觉得有些可惜呀 ,白原崴的这番­操­作和平州港将来的利润,都和伟业国际无关喽!”

石亚南趁机攻了上来,“哎,赵省长,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这话我正想说:省国资委 做得也太过分了,不但伤害了白原崴,也阻碍了平州的经济建设嘛!”

赵安邦摆了摆手,“石亚南,这你别怪国资委,冻结令是我批示下的!”

石亚南讥讽道:“赵省长,那你就别可惜了!我要是白原崴也不会再打着伟业国际的旗 号为你们卖命的!”她不由得发起了牢­骚­,“赵省长,你说说看,来开财富会议的大款们一 个个当真都这么清白吗?起家时谁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多多少少总有一些吧?你们怎么只 抓住一个白原崴不放呢?杀­鸡­儆猴啊?真让我难以理解!”

赵安邦一脸的无奈,“石市长,照你的意思说,那我和省政府就该承认伟业国际是白原 崴他们的私有资产啊?也不想想,这可能吗?北京的资产划拨文件是随便下的吗?我和省政 府敢乱来一气吗?敢一手造成三百多亿国有资产流失啊?!”

石亚南赌气说:“那好,那好,既然是国有资产,你省长大人就让咱们省政府的国有大 员接过来好好搞吧,再把它变成无主资产,看能给你们搞出啥名堂!”

赵安邦看着石亚南,笑了,“哎,我说过省政府接过来搞吗?现有的国企要改制,我会 对伟业国际这么­干­吗?当真这么愚蠢吗?”他略一沉思,透了点口风,“我个人的意见,这 个伟业国际还得让白原崴搞下去,但用什么形式实现得慎重!”

石亚南一下子乐了,“赵省长,这就对了嘛!哎,你看,我今天见面时,能不能把你这 个意思和白原崴说说,让他继续以伟业国际的名义执行这个合同?”

赵安邦想都没想,便摇起了头,“不行!中国的事没那么好办的,我这设想能不能实现 还不知道呢,现在不能和任何人说,你别给我添乱嘛!”最后又说,“平州港就让新伟投资 先接盘吧,亚南同志,你只掌握一点:不要让步!另外,也替我代个话给白原崴,有关伟业 国际的产权问题,请他在海外期间少胡说!”

这时,钱惠人和王汝成双双找来了,促请赵安邦去餐厅主持午餐酒会。

石亚南匆匆和大家告了别,准备赶往海沧街12号伟业国际总部大厦。

王汝成有些惊奇,“哎,我说石市长,你这时候去伟业大厦­干­什么?”

钱惠人也说:“就是,就是,石市长,先参加酒会嘛,我还要敬你两杯呢!”

石亚南抬腿就走,边走边说:“行了,省着你们的酒吧,我没喝就醉了!”

钱惠人叫道:“哎,妹妹,你这叫什么话?在赵省长面前将我们的军啊?!”

赵安邦笑着阻止了,“你们别留了,人家有大买卖,白总请她喝人头马!”

赶到伟业大厦顶层宴会厅一看,白原崴和伟业国际的几个副总已等在那里,赵安邦说的 人头马没有,名贵的波尔图红酒倒打开了两瓶,谈判遂在杯盏交错中开始了。白原崴显然做 了充分准备,连合资合同的新文本都事先打印好了。石亚南接过新文本一看,乙方已换成了 新伟国际企业投资公司,乙方的股权赫然改为56%,似乎一切已成定局,就等她代表平州市 政府签字了,这让石亚南心里很不舒服。

白原崴很热情,举杯祝酒时说:“石市长,总有一种­精­神让我们感动,什么­精­神呢?就 是锲而不舍执著追求的­精­神,就是合作伙伴之间决不轻易放弃的承诺!”

石亚南笑道:“是啊,白总,这的确让我感动,所以,今天我带着真诚的感动来了!但 是,对股权的变更,我和平州市政府不能接受,除非你有充分的理由!”

没想到,白原崴还真有理由,尽管并不充分,“股权变更一事,我在电话里和你说过, 新伟公司为什么要增持这5%呢?是出于投资安全的考虑。石市长,你很清楚,平州港项目 伟业国际先期投入了一个亿,这一个亿将来算谁的?不得而知。如果省政府坚持认定其为国 有资产的话,我方绝对控股就无从谈起了!”

石亚南想了想,提出了一个妥协方案,“这倒也是!那么,我们能不能在原合同的基础 上做个补充协议呢?可以这样表述:伟业国际这一个亿如果将来被确定为省国资委的国有投 资,则我方让出相应股权,绝对保证你们的控股地位。”

白原崴大概没想到这一点,怔了一下,抬眼看了看身边的副总,一时没做声。

石亚南呷着酒,又含蓄地说:“另外,白总啊,你也别把安邦省长和省政府想像得那么 僵化保守,安邦省长是什么人,你多少应该有点数嘛,也许将来伟业国际老总还是你白原崴 哩!果真如此的话,今天投资方变更其实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白原崴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石市长,你来见我之前,向赵省长汇报了?”

石亚南道:“这么大的事,又涉及伟业国际的先期投入,我能不汇报吗?!”

白原崴连连点头,“是的,是的!那姐姐你能不能具体传达一下:赵省长都向你指示了 些啥?在伟业国际的产权界定上,省政府是不是有什么新思路了?”

石亚南却不敢多说了,“还是说咱们的事吧!白总,你看做这么个补充协议行不行?你 们没意见,就这么定了,如果有疑异,非增加5%,那就没法谈了!”

白原崴思索片刻,同意了,“好吧,石市长,就按你的意见办!不过,这个补充协议和 更换投资方的正式合同书,要在今天完成,我在飞离宁川前要拿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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