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还怕什么呢?就算赵安邦、钱惠人这帮从宁川上去的高官全倒了,他也能和裴一弘 、于华北直接谈判!那就尽快回去吧,就算火中取栗,也冒它一次险!
十九
由省城开赴文山的车队可谓浩浩荡荡。省公安厅负责全程警戒,主管副厅长亲率指挥警 车在前面开道。省委、省政府的五辆奥迪和两台面包车不即不离,居中依次排开。两台警车 断后,其中最后一辆警车上还有一位政保处的处长。车队在省城大街上行驶时是拉着警笛的 ,出城上了高速公路,警笛才关了,可警灯仍在闪烁。
警灯在五月的春雨中闪着红光。布满天地间的绵绵雨丝,使爆闪的红光变得不再那么具
有刺激性,甚至带上了几分温柔。石亚南坐在紧随开道指挥车的一号首长车内,凝望着前方 警车车顶上的警灯,心潮实在难以平静:这一切来得都太突然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 这样离开了平州市长的岗位,到文山做市委书记去了。从谈话到上任仅仅四天的时间,在此 之前没有任何迹象证明她的工作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动。赵安邦在平州时倒是吓唬过她一次, 说过什么“铁打的城市流水的官”的话,可她认定赵安邦是开玩笑。直到此刻,她仍然认为 是玩笑。如果当时省委真有把她调到文山主持工作的设想,估计赵安邦反倒不会这么说了, 这是原则。
对钱惠人的安排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全省第一经济大市宁川的市长竟成了文山 的新市长,做了她的副手,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裴一弘、赵安邦、于华北这些省委领导究 竟是怎么想的?当真像集体谈话时说的那样,是为了加强文山的工作力度,组织经济内阁? 就算如此,也可以安排钱惠人做市委书记嘛!更奇怪的是,赵安邦对这种安排处之泰然。这 位省长同志怎么不偏心眼了?就眼睁睁地看着身为宁川市长的老部下吃这种哑巴亏吗?这不 寻常啊,看来戏中似乎还有戏。
现在,这位省长就在身边坐着,神态平静,不时地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田原景色,沉 思着什么。赵安邦会想什么?是不是在想身后二号车里的钱惠人?钱惠人上了于华北的专车 ,是出发时于华北把他叫上去的。石亚南当时就注意到,钱惠人不太情愿,说是从宁川带了 车来。于华北还是把钱惠人叫上了自己的车,估计想和钱惠人谈点啥。根据常规判断,不外 乎是做钱惠人的工作,要钱惠人摆正位置。
正这么揣摩时,赵安邦的目光离开了窗外,看着她,开口说话了,“石市长,哦,现在应该是石书记了!石书记,你这会儿不怪我对文山偏心眼了吧?啊?”
石亚南开玩笑道:“赵省长,我可没想到,还真被你省委领导报复上了!”
赵安邦微笑着,半真不假说:“我当时就警告过你嘛,别把我逼得太狠,也给自己留条 后路!你倒好,就是不听!看看,现在平州没你的事了吧?平州港扩建也好,亚洲电缆厂的 投资也好,你做好的嫁衣得让别人穿了,你就后悔去吧!”
石亚南说:“赵省长,你别这么幸灾乐祸嘛!这我得汇报一下:前天你们几个省委领导 和我谈过话后,我连夜打了个电话给吴亚洲,建议他把电缆厂建到文山来!哎,赵省长,最 早还是你建议吴亚洲到文山投资的,该做的工作还得做呀!”
赵安邦说:“我做什么工作?我才不做呢!有本事你和吴亚洲谈,谈成了我不反对,谈 不成也是你活该,对你这种搞地方保护主义的同志,我不能怂恿!”
石亚南笑道:“好,好,赵省长,这事不说了,只要你领导不反对就成,你就等着哪天 来给亚洲电缆厂剪彩吧!吴亚洲在电话里和我说了,马达、田封义调走了,班子全换了,如 果政策跟得上,对文山的投资可以考虑了,起码建个分厂!”
赵安邦摇头苦笑起来,“石亚南啊,我算服你了!这刚离开平州,还没到文山上任啊, 就挖起平州的墙角了?你平州的那个搭档丁小明会怎么想?不骂你啊?”
石亚南乐了,“赵省长,你真是料事如神啊!已经骂过了,骂我携枪投敌!我马上予以 反驳了:枪是我的枪,我当然要带走嘛!投敌更谈不上,文山是敌人吗?是我省一个经济欠 发达地区,丁小明这话犯了原则性错误!你说是不是?”
赵安邦哈哈大笑,“厉害,厉害,石书记,看来,对你我是报复对了!”
石亚南努力保持着良好的气氛,继续开玩笑说:“丁小明还说要带着平州班子的同志给 我送行哩,这种鸿门宴我敢参加啊?我和丁小明说,免了免了,有那钱不如给我开张支票带 到文山去,也算是平州人民送给文山人民的一份深情厚谊嘛!”
赵安邦却没心思开玩笑了,收敛笑容,说起了正事,“亚南同志,也许你想到了,也许 你没想到,让你到文山任市委书记,是我向一弘同志和省委建议的!一弘同志开始有些担心 ,怕你压不住阵脚,担心你会哭两场,但想来想去,也只有你最合适!你是南部发达地区成 长起来的干部,工作思路开阔,有很强的责任心嘛!”
这倒是石亚南没想到的,她这个市委书记竟然是赵安邦推荐的!赵安邦没推荐手下大将 钱惠人,却推荐了她!那么,钱惠人这市长又是谁推荐的?是赵安邦,还是裴一弘?抑或是 于华北?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呢?话到嘴边,却没敢问。
赵安邦继续说:“省委对文山下了很大的决心,把你和钱惠人两个经济发达市的市长一 起派过去,还破例把两个分管经济的副市长扩大进了常委班子,这是过去安排任何一个地方 班子都没有过的!我和一弘同志原来还有个想法:新班子不急于上任,先去宁川、平州做做 学生,让发达地区的干部给新班子的同志洗洗脑子!现在看来不必了,你们五位同志全来自 南部发达地区,该怎么做心里应该有数!”
石亚南说:“赵省长,这我也想了,我认为该去学习还是要去!市级领导班子换了,下 面各部委局办还是老队伍,仍然需要一个学习过程。党政干部大会开过以后,我打算召开的 第一个常委会,就是落实您和省委的指示,好好学南方!我准备带个头,先领着一批同志去 平州,过些日子,再请钱惠人带一批同志去宁川!”
赵安邦赞许说:“好,不过,亚南同志,我提醒你注意:不能搞形式主义,文山的同志 搞形式主义是有传统的,什么形式都搞得轰轰烈烈,经验总结出一大堆,实效看不见。另外 ,这个学习过程应该是长期的,不是一阵风,吹过就算了!还要对口,部对部,局对局,结 对子,要卧薪尝胆,放下架子,长期学习!”
石亚南心头一热,多少有些激动,“赵省长,这也正是我想说的!我还有一个请求:省 委、省政府能不能对文山的支持力度再加大一些?让宁川、平州、省城各部委局办的干部和 我们文山各部委局办的干部互相之间进行一些换岗交流?我们派出去,他们走进来,分批轮 换,坚持三五年,整个文山的干部队伍就会大变样了!”
赵安邦应道:“这完全可以,省委发个文吧!”略一沉思,又说,“亚南同志,还有一 种学习不知你考虑过没有?能不能搞个措施,把一些年轻干部从办公室赶出去啊?赶到宁川 、平州、省城、甚至北京、上海,让他们呼吸些新鲜空气!”
石亚南不太明白,“赵省长,你的意思是——”
赵安邦说:“让他们去自谋出路,自己打工求职嘛!据我所知,文山的干部超编近八千 人,其他地市超编也很严重,到处人浮于事,我一直想解决这个问题!你有没有这个勇气, 帮我在文山搞个试点啊?试着赶走几千人,让他们开阔眼界换脑筋,同时也进行一下自我锻 炼,干得好,以后回来上岗任职,带一方致富;干不好,在外面连饭都吃不上的,请他卷铺 盖走人,我们不能养废物!”
石亚南吓了一跳,“赵省长,你……你能不能考虑在……在别的地市试呢?”
赵安邦脸上的笑容凝结了,“怎么,亚南同志,你这个新书记连这点改革的勇气都没有 啊?我还看错人了?我现在不要你回答,也不要求你马上试,给你一段时间考虑,就三个月 吧!三个月后,你想清楚了,熟悉了情况,再给我回个话吧!”
石亚南心想,这位省长同志真敢下猛药,而且竟还选在文山这种欠发达地区下,也不怕 人家把她和钱惠人这届班子掀翻掉,于是,苦笑着应付道:“好吧,赵省长,那就三个月后 再说吧,也得看老钱的态度!”她这才说起了自己的担忧,“说真的,让我主持文山的工作 ,我根本没想到,如果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我更愿意协助老钱!宁川是经济大市,GDP上千 亿,钱惠人市长干得不错,贡献不小……”
赵安邦却没让她说下去,语气平和地道:“亚南同志,干得好,贡献大就一定要升官吗 ?凭政绩提干部不错,可也不一定这么绝对嘛!省委怎么用干部有省委的考虑,这个考虑是 很慎重的,综合了方方面面的因素!钱惠人这个同志我比较了解,强项就是搞经济工作,主 持一个欠发达地区的全面工作总还有些欠缺!”
石亚南不得要领,只得硬着头皮把话说明了,“赵省长,和钱惠人比起来,我不论资历 、贡献,都自愧不如,再说,钱惠人好像也有情绪,我有些担心啊!”
赵安邦不悦地挥挥手,流露出了些许不满,“亚南同志,你不必担心,这是中共汉江省 委的安排,不是哪个人说了算的,你我说了都不算!你谦虚让位,钱惠人也当不上这个市委 书记!老钱的情绪我也看出来了,回头我要和他好好谈的,请他摆正位置!如果他真敢在新 班子里耍什么老资格,我和省委对他决不会客气!”
石亚南想了想,又说:“不过,赵省长,就是有情绪,钱惠人也不是冲着我来的,再说 ,我的担心仅仅是担心,也许只是杞人忧天,您注意点方式方法!”
赵安邦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会的!”略一沉思,又说,“另一方面,你也要注意, 在重大经济决策问题上,不要武断,一定要多听听钱惠人的意见!”
石亚南连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您就是不交待,我也会这么做的!”
赵安邦似乎还要说什么,迟疑了一下,终于没说:“好了,不说了,路还长着哩,我们 打个盹吧!”说罢,身子往下滑了滑,在靠背上倚实了,闭上了眼睛。
石亚南也不好再说下去了,只得闭上眼,独自想起了心思:她这个市委书记看来并不好 当啊,长路尽头是什么不得而知,也许是地雷阵,也许是万丈深渊。
文山不是平州,平州只有五百万人口,历史上就是富裕地区,改革开放又搞了二十五年 ,虽说比不得省城和后来居上的宁川,却也早就进入了小康水平。文山呢?则是省内有名的 第三世界,传统的重工业城市,是一个人口多达八百万之巨的经济欠发达地区,今年公布出 来的失业下岗数字高达二十八万,真实的数字肯定不止二十八万!这副担子实在太沉重了! 她柔弱的肩头当真能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吗?
还有干部问题。市长钱惠人不去说了,身为省长的赵安邦能有这个态度就很不错了。更 大的阻力和麻烦恐怕将来自文山各部委局办的本地干部。想顺序接班做市委书记的田封义被 平调到省作家协会做了党组书记,正气得四处骂娘,肯定不会乐意看到她和她带来的这批南 方干部顺利接管文山。明着对抗估计不敢,暗地里使使绊子,摔你几个跟斗却在情理之中。 还有马达和其他三个调离的副市级,这些同志谁手下没一帮铁杆部下?这些同志能按她的指 挥棒转吗?能服他们这个新班子吗?据说文山干部已经在乱传了:说省委是搞了一次政治北 伐,派了一批南方占领军。
越想越不踏实,最初的兴奋和冲动渐渐被忧郁取代了,石亚南睁开眼,看着车窗外雨雾 迷蒙的景色,禁不住一阵阵发呆。从省城出发,一路都在下雨,绵绵雨丝不知不觉加重了心 情的忧郁。石亚南想,都说秋风秋雨愁煞人,谁知春风春雨也会愁煞人呢?也许她真不该来 文山,丁小明已经说了,她去文山是找死!
进文山地界以后,雨渐渐停了下来,到文山西一出口处时,已是一片晴朗了。
赵安邦这时也醒了,看着车窗外一片明媚灿烂的阳光,乐呵呵地说:“亚南同志啊,你 看看,这兆头不错嘛,啊?一路下雨,到了文山,天放晴了!好,好!”
然而,赵安邦这好还没叫完,他们这支由三辆警车前后警戒的车队,竟在文山高速公路 西一收费站前,被上千号来自文山地区的群访农民堵住了。石亚南和赵安邦同时看到,省公 安厅副厅长老陈从前面指挥警车里出来,拿着报话机跑了过来。
赵安邦摇开车窗,恼火地问:“老陈,路面上咋聚着这么多人,怎么回事?”
陈厅长简洁地汇报说:“赵省长,是一些农民为合乡并镇闹事!据文山公安局的同志说 ,已经闹过多次了,还围堵过市政府,这次听说省里领导要来,就……”
赵安邦脸一拉,“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要来?消息是谁透露的?”
陈厅长喃喃说:“这个问题我也提出来了,哦,文山公安局的警力马上过来!”
这时,后面车内的于华北走了过来,怒冲冲地说:“老陈,不但是公安局,让刘壮夫和 田封义也一起过来!我倒要问问他们:这最后一班岗是怎么站的?!”
赵安邦见于华北站在车前,也从车内出来了,“老于,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全市 三千多党政干部还在那里等着呢,我们不能在这里纠缠,得尽快进城!”
石亚南只得挺身而出,“赵省长,于书记,你们都别等了,我留在这里和农民同志谈谈 吧!在平州时,合乡并镇发生的矛盾我就亲自处理过,比较有经验!”
赵安邦手一摆,“不行,党政干部大会没开,你还不是市委书记!”想了想,对于华北 道,“老于,你看这样好不好?逆行,把车倒回去,从后面出口下路!”
于华北迟疑着,“安邦,这是不是有点软弱啊?省委车队竟然进不了文山!”
陈厅长也说:“赵省长,这种先例不能开,不行就让文山公安局抓人!”
赵安邦指着收费站前黑压压的人群,“这么多人,抓谁啊?我们的党政干部大会还开不 开了?”再次对于华北道,“老于,我们就退回去吧,不要激化矛盾!”
于华北脸色很难看,“好吧,也只能这样了,等见了刘壮夫他们再说吧!”
围堵省委车队的恶性事件就这么发生了,这是中共汉江省党的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 省委三位主要领导同志送新班子到文山上任,竟然进不了文山城!竟然被迫在高速公路上逆 行了二十五公里,从不属文山市管辖的严县出口处下路绕行!
石亚南认为,这不是一起偶然事件,如果说省委对文山搞政治北伐,那么,面前就是一 场阻击战,有人已对她和以她为班长的这个新班子来了个下马威……
二十
省委车队在高速公路上被堵时,田封义正在市立医院高干病房打吊针。本来没打算打吊 针,只想躲开这场丢人现眼的党政干部大会,可听刘壮夫在电话里说,古龙和白山子两县不 少农民跑去堵高速公路了,心里一惊,这才吩咐医护人员把水赶紧吊上了。吊上水后,心里 还是有些忐忑,仍担心谁把这笔烂账算到他头上。
三天前,省委组织部章部长把他叫到省里谈了话,谈得他差点没当场吐血!市委书记没
当上不说,连市长也不让干了,竟被安排到省作家协会做什么狗屁党组书记!不错,这也算 是正厅级,可这正厅级能和市长、书记比吗?实际权力都不如个县处长,总共几十号人,七 八台车。就这你还管不了,作家们各忙各的,一个个不是大爷就是姑奶奶,谁把你这个正厅 级看在眼里啊?只怕连烟酒都没人给你送!
到这地步了,他还有啥可顾忌的呢?这官该要就得要了,当面向组织要!组织部不说是 干部之家吗?有什么话不能和家里人说啊?于是,谈话时便向章部长提出,能不能兼个省委 宣传部副部长?田封义记得,前任作协党组书记就兼过宣传部副部长的。章部长明确回绝了 ,说省委没这个考虑。他不死心,想着省作家协会马上要换届改选了,便退一步提出,能不 能让他在作家协会党政一肩挑,再挂个省作家协会主席?章部长又是一副为难的样子,说作 家协会是群众团体啊,不是行政部门,不存在党政一肩挑的问题,作家协会主席人选必须是 能代表本省文学界发言的著名作家。那意思实际上是告诉他,他田封义是没资格代表本省文 学界发言的。
从组织部谈话出来,他流泪了,这才明白了那句人们常说的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 没到伤心处!是谁让他这样伤心呢?这必须搞搞清楚!坐在返回文山的车里,田封义就开始 一一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老领导于华北。于华北似乎很同情,叹息说,封义啊,省委 决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多问了,我毕竟只有一票嘛!这等于告诉他,老领导并不赞成对他的 政治谋杀。第二个电话打给了赵安邦,赵安邦更绝,没听完就说,哎,老田,你咋跑来问我 ?我是省长,党群口不是我的分工范围啊!常委里分管党群的是宣传部白部长,他又打电话 给白部长。白部长十分意外:怎么?封义同志,去省作家协会不是你主动要求的吗?我听说 你要求去,就支持了一下!最后找的裴一弘,裴一弘态度很好,没等他开口,就乐呵呵地说 ,田封义同志,你这个电话来得正好!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打招呼的!你现在做作家协会 党组书记了,身上的担子很重啊,要出人才出作品啊!我们搞文化大省,硬件要上去,软件也要上去啊,文学方面就看你的了,别辜负了我和同志们的希望啊!他连连应着,想趁机问 一问内情,裴一弘却说来客人了,“啪”的挂上了电话。
这就是官场。从于华北、赵安邦、白部长,到省委书记裴一弘,在电话里一个个对他都 挺友好,裴一弘的意思似乎还是重用他,真让他有苦说不出!既然找不到冤头债主,那么, 汉江省委这帮头头脑脑就得承担集体责任,这没什么好说的!
于是,最后一班岗坚决不站了!从省城谈话回来后,整整三天,田封义就再没进过自己 的市长办公室,一场接一场喝送行酒,连市委书记刘壮夫也找不到他。表现上也有些失态, 在各种场合发了不少牢骚。尤其是前天,在古龙和几个县长、县委书记喝酒,谈到合乡并镇 中出现的矛盾时,牢骚发得有点过分,说省委领导马上要带石亚南、钱惠人这些南方北伐军 来占领了,让农民同志找他们解决问题去!
酒桌上说的这些话会不会传出去?会不会有哪个狗胆包天的家伙当真就组织手下的农民 同志去拦阻省委车队了?细想一下,这种可能性好像不大。据田封义所知,对合乡并镇不满 的不是县级干部,主要是乡镇干部。因为乡镇合并,部分乡镇下来一批乡镇长,这些乡镇长 就在暗中挑拨农民闹事。农民愿意跟着下台乡镇干部闹也有原因,撤乡并镇的地方不再是行 政中心了,盖的门面房卖不出去,租不出去,集镇贸易受了影响,你的政策触犯了这些人的 实际利益,他们当然不答应你。
想来想去,田封义认为,今天这事最大的可能还是农民自发闹的,就算哪个县长、书记 把他酒桌上说的话透露出去,影响了某些心怀不满的乡镇长,也不是他的责任!他现在是病 人啊,是个遭遇了谋杀的政治病人,打着吊针,心在滴血哩!
刘壮夫倒真是有病,血压经常高到很危险的程度,每年总要住几个月医院,现在面临到 龄下台,偏不敢住院了,硬挺着在那里忙活,两天前就在按省委的要求准备这次党政干部大 会了。据说,刘壮夫在几次会上再三强调对会场和市委门前的警戒保卫,可这仁兄却没想到 农民们会跑到公路上去打阻击,堵车队!刘壮夫让秘书把告急电话打过来时,田封义本想劝 刘壮夫几句,让他悠着点,不要着急,却终于没敢。刘壮夫正统而无能,你和他交底交心, 没准他会把你卖了。田封义接电话时预感就不太好,心想,搞不好党政干部大会开完,刘壮 夫也得上担架了。
没想到,党政干部大会还没开,刘壮夫就先一步被担架抬进了市立医院,是即将出任省 监察厅副厅长的原常务副市长马达亲自带人送过来的。躺在担架上的刘壮夫估计是突然中风 ,田封义注意到,从救护车上下来时,刘壮夫已陷入昏迷状态。
马达急得几乎要哭了,“田市长,这回可把脸丢大了!高速公路被堵,咱们还可以解释 说是意外的突发事件,市委大门被堵,就说不过去了吧?省委两天前就通知了,咱们竟还是 连大门都没守住!让省委领导怎么想?这是不是故意捣乱啊?”
田封义也有些吃惊,“公安局这帮人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会出这种事啊?!”
马达道:“这不能怪公安局!王局长倒是提出过封路,壮夫书记想来想去没敢让封!市 委门口的路是城区主路,封掉全城交通就乱套了!结果倒好,就在省委车队逆行绕道的时候 ,六家国企一千多号下岗人员突然涌来了!壮夫书记在楼上一看这情况,又气又急,当场栽 倒在窗前,幸亏我和赵副秘书长在场,及时送了过来!”
田封义询问道:“会场那边情况怎么样?会不会也被群访人员围住啊?”
马达说:“会场那边我问过了,没什么问题,一大早就设置了警戒线!”
直到这时,田封义仍不想过去收拾局面。今天这个局面既不是他造成的,也不该由他负 责,该负责任的是刘壮夫。可刘壮夫已经倒下了,赵安邦和于华北有什么好说的?!还丢脸 ?该丢的脸就丢吧,反正文山没搞好,他马上要到省作家协会当党组书记去了!于是,挥挥 手,对马达道:“好吧,马市长,情况我都知道了!咱们分分工吧,我一边打吊针,一边看 护壮夫书记,你们赶快回去,接待好领导!”
马达不干,“田市长,壮夫书记有办公厅的同志守着,你还是一起过去吧!”
田封义心想,他过去干什么?看赵安邦、于华北的白眼吗?嘴上却道:“马市长,你看 看,你看看,我这个样子,能去见省委领导吗?你就不怕我也倒下吗?”
马达真做得出来,大大咧咧地抓起吊瓶看了看,“嘿,田市长,你这挂的不都是些营养 药吗?你真不过去,那我可如实向省委领导汇报了?!”
田封义突然来了火,“马副市长,你威胁我是不是?要汇报就去汇报吧!不错,我就是 在挂营养药,就是没病装病,闹情绪,看省委能把我怎么了?!省委不是已经把我安排到省 作家协会去做党组书记了吗?还能再把我往哪里贬啊?”
马达心里也有数,“田市长,你有情绪可以理解,可现在是什么情况啊?就算闹情绪也 得有节制嘛!壮夫书记如果今天不倒下,有他顶在第一线,你在这里吊吊水倒也罢了,现在 壮夫书记在抢救,你这个市长兼市委副书记不出面行吗?咱不说党性原则了,就是做人也不 能这么做吧?省委认真追究下来,你当真就一点不怕吗?”
田封义想想也是,不敢再坚持了,苦着脸道:“好,好,那走,那就走!”
向门外走时仍吊着水,水瓶在秘书手上举着,只不过瓶上的用药单撕去了。
马达看着不顺眼,直截了当道:“田市长,这种时候,你能不能把针拔了?”
田封义恨得直咬牙:马达算他妈什么东西?竟敢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脸上却没表现出 来,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马市长,你要觉得心理不平衡也挂瓶水嘛!”
马达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后来见到赵安邦、于华北,也没当面揭穿。
省委车队是从后门进的市委大院,刘壮夫装潢门面的所有努力全落了空。赵安邦、于华 北和石亚南、钱惠人这帮新班子成员从各自的车上走下来时,个个吊着脸,连和他们原班子 成员握手都冷冰冰的。尤其是赵安邦,明明看到秘书站在身后举着吊瓶,仍没说句安慰的话 ,反讥讽道:“我看你们一个个病得都不轻啊!”
田封义扮着笑脸,壮着胆气说:“是啊,壮夫同志这会儿正在抢救呢!”
赵安邦像没听见,走到马达面前,厉声交待说:“马达,你不是要到省监察厅去了吗? 上任后给我查查今天围堵高速公路的事!看看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啊?有没有策划者啊?有 没有特殊背景啊?好好查,查处结果直接向我和省政府汇报!”
马达不敢辩解,抹着头上的冷汗,连连应着:“好,好,赵省长!”
也在这时,于华北过来了,没和他握手,却从秘书手上要过水瓶看了看,看罢,只冷冰 冰摔下一句话,声音不大,口气却不容置疑,“给我把针拔下来!”
田封义略一迟疑,只好把吊针拔了下来,这时再坚持不拔,肯定要出洋相。
于华北身后是组织部章部长,章部长象征性地碰了碰他的手,算是尽了礼仪。
接下就是南方占领军的一把手石亚南了,石亚南倒是比较正规地和他握了次手,还面无 表情地随口说了句:“田市长,辛苦了,一定要多注意身体啊!”
这普通的一句问候,竟让田封义有了一丝暖意,“石书记,谢谢你的关心!现在好了, 你们终于来了,我们也能下来喘口气了!”这意思似乎是他早就想下来了。
钱惠人没弄上副省级,到文山也没干上一把手,估计情绪也不会好了,和他握手时就说 :“田市长,你们很悲壮嘛,倒下一个,病倒一个,还坚守着阵地!”
田封义笑道:“钱市长,你们精锐部队上来了,我们地方军也该撤了!”
钱惠人却没发牢骚,不动声色说:“田市长,你们撤得是不是也太快了点?”
田封义警觉了,拉着钱惠人的手,笑问道:“钱市长,你什么意思啊?”
钱惠人说:“还什么意思?我们这次的开进可真是妙趣横生啊,迂回了二十五公里,还 是从严县进的文山城!在城外是农民同志堵截,进城后工人同志又来闹,可想而知,你们这 五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不容易,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田封义笑不下去了,“钱市长,我们工作不力啊!现在好了,你和石书记来了,文山大 有希望了!等哪天文山腾飞了,我就带作家们来为你们写报告文学!”
钱惠人一脸的正经,“怎么,老田,你还真要到省作家协会当书记了?”
田封义回之以一脸真诚,“是的,老钱,这市长我早就不想干了!这安排挺好,到底让 我专业对口了,我上大学就学中文,当市长时还兼职带过研究生嘛!”
钱惠人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好!”又感慨了一句,“省委会用人啊!”
田封义适时地回敬了一句,“是嘛,不也把你这么个大将派到文山来了嘛!”
党政干部大会召开之前,赵安邦和于华北一起去市立医院看望了刘壮夫。
据主治医生介绍,刘壮夫属焦灼诱发的中脏腑中风,病理特征为猝然昏倒,口眼バ保 半身偏瘫,语言困难。经及时抢救,生命没什么危险,只是恢复要有个过程。情况也的确如 此,二人站到刘壮夫面前时,刘壮夫已嘴歪眼斜说不出话了,只能看着他们默默流眼泪,流 口水。赵安邦心里再恼火也不好批评了,和于华北一起,好言好语安慰了刘壮夫一番,便
赶 往人民会堂开文山市党政干部大会了。
党政干部大会开得还不错,没再发生什么意外,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中共汉江省委把 文山这个新班子隆重推出了。新任市委书记石亚南代表新班子表了态,话说得既平实,又很 有底气。赵安邦和于华北也分别在会上讲了话,讲话中都没提会前遭遇的这些麻烦,更没提 到刘壮夫进医院的事,似乎这些情况都没发生过。
然而,大家心里都有数,会一散,于华北和章部长的脸又挂了下来,二人连晚饭也没吃 ,便驱车赶回了省城。赵安邦因为想和钱惠人谈谈话,就没跟着他们一起回去,不但在文山 陪新老班子的主要成员吃了晚饭,还在文山东湖宾馆住下了。
石亚南和钱惠人的住处也在东湖宾馆,听说是刘壮夫亲自安排的。一个在六楼东面,一 个在六楼西面,都是三室套,有卧室、办公室和会客室,规格完全相同。
钱惠人来谈话前,石亚南先过来了,进门就冲动地说:“赵省长,今天这情况您和于书 记都亲眼看到了,透过现象看本质,这本质是什么?说严重点,文山面临的不仅仅是经济欠 发达的问题,我看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也存在着很大的隐患!”
赵安邦叹着气说:“是啊,是啊,否则,省委不会把你们这个新班子派过来嘛!不过, 要我说,本质还是经济欠发达引起的并发症,政治经济学嘛,政治从来都是和经济连在一起 的,尤其是在目前市场经济的条件下!农民为什么到高速公路上闹啊?你合乡并镇影响到他 们的经济利益了嘛!工人同志们为什么来群访啊?人家失业下岗没饭吃了嘛!所以,亚南同 志,你们一定要抓住经济这个工作重心!”
石亚南点了点头,“可赵省长,今天围堵高速公路事件也真得让马达和纪检监察部门的 同志好好查一查,我怀疑有人心怀不满,在这种时候故意和我们捣乱!”
赵安邦说:“查当然要查的,不过,我估计查不出什么结果,你们就不要多纠缠了!” 想了想,提醒道,“抽空去看一下刘壮夫,请钱惠人一起去,让医院照顾好他!这位同志是 老文山了,本质不错,有些事情,你们可以听听他的意见!”
石亚南应道:“好的,赵省长,我们明天一上班就去,都去,集体探望!”
这时,钱惠人敲门进来了,见石亚南在,有些意外,“要不我等会儿再来?”
石亚南笑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钱市长,赵省长,你们谈吧,我走了!”
赵安邦也没拦,送走石亚南,请钱惠人在沙发上坐下,给钱惠人泡了杯茶,“胖子,你 现在到位了,是文山市长了,我们就得好好谈谈了!老规矩,畅所欲言,在我面前骂娘也没 关系!但是,骂完以后,还得给我好好干,不能把情绪带到工作中来,更不能在以石亚南为 班长的这个新班子里闹不团结,这是个原则!”
钱惠人捧着茶杯,郁郁道:“老领导,我就知道你要这样说!我骂啥啊?我谁也不骂, 只想了解一点情况,你老领导觉得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也别勉强!”
赵安邦笑了笑,“好啊,那就你问吧,只要能回答的,我一定会回答你!”
钱惠人头一个问题就很敏感,“安邦,让我到文山做市长真是你建议的?”
赵安邦怔了一下,摇头道:“不是,是裴一弘同志建议的,我也就同意了!”
钱惠人又问:“在这之前,于华北是不是已经向一弘同志建议过了?”
赵安邦道:“实事求是的说,这我不知道,一弘同志和我商量时没提起老于。”话题一 转,“惠人,那我也要反问一句了:老于为什么要提这样的建议?”
钱惠人很坦率,“这还用说吗?把我从宁川调开,以便调查我的问题嘛!”
赵安邦沉吟片刻,“惠人,你有没有问题?除了盼盼的事,经济上干净吗?”
钱惠人激动了,把茶杯重重地一放,“老领导,今天我就郑重向你表个态:如果于华北 他们在宁川查出我有任何行贿、受贿、贪污腐败问题,你毙了我!手表的事件你最清楚,宁 川早年部分商业用地的零转让,也是你和天明书记决定的!”
赵安邦多少放了点心,往靠背上一倒,“那就好,将来就让事实说话吧!”
钱惠人却站了起来,有些失态,“可老领导,你怎么这么软弱?就让于华北这么摆布? 这不但是摆布我,也是在搞你,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来文山这一路上,于华北一直和我说 :安邦同志有眼力啊,到哪里都靠你这员大将鸣锣开道!”
赵安邦冷冷道:“人家没说错,这也是事实嘛,所以,你钱惠人还是要争口气,给自己 争口气,也给我争口气,说啥也要在文山创造出一个经济奇迹!文山现在这个状况谁没看到 啊?谁不头疼啊?老于也很头疼嘛,你看他用的这帮干部!”
钱惠人叫了起来:“就是,就是,刘壮夫、田封义哪个不是于华北提的?”
赵安邦怕自己的情绪影响钱惠人,没再说下去,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刘壮夫、田 封义这个班子已经是历史了,不谈也罢,我们还是说你吧!让你到文山当市长,我是寄予很 大希望的,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现在是省长啊,稳住南部,振兴北部的战略决策是我 这届政府提出来的,以文山为重点的北部地区靠谁来振兴?就靠你们这些同志嘛!你,石亚 南,你们这个班子!可以告诉你,石亚南这个市委书记也是我看中的!你的两个副市长进常 委的意见,我和省委也采纳了嘛!”
钱惠人情绪仍很大,“那是,废物利用嘛,让我戴着镣铐跳舞嘛!”
赵安邦摆了摆手,“什么废物利用啊?你钱惠人是废物啊?太情绪化了吧?不过,戴着 镣铐跳舞倒是个事实!这种戴着镣铐跳舞的事是今天才发生的吗?过去不就有过嘛,这种舞 我跳过,你跳过,天明同志也跳过,而且跳得还都不错嘛!”
钱惠人忆起了往事,叹息说:“老领导,不瞒你说,今天一路来文山上任,我就想咱们 当年到宁川上任,天明书记的脸孔老在我眼前晃!车到市委门口,看到群访的下岗工人,我 又想起了当年咱们到宁川被成千上万的集资群众包围的事!”
赵安邦应道:“是啊,宁川当年不也很难吗?我们被天明书记调上去后,也没吃败仗嘛 !老书记刘焕章同志爱说一句话:闻颦鼓而思良将,惠人,我和省委,和一弘同志,今天也 是闻颦鼓而思良将啊,颦鼓一响,就想到你们这些良将了!”
钱惠人这才问:“裴书记对我没成见吧?不会让我把镣铐一直戴下去吧?”
赵安邦道:“惠人,裴书记有裴书记的难处,你要理解,对裴书记一定不要瞎猜疑,更 不准在背后随便议论!在这里,我可以表个态:只要将来的事实证明你经济上是清白的,该 说的话我都会和一弘同志说,也会在常委会上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的脾气, 我既不软弱,也不会对同志的政治生命不负责任!”
钱惠人点了点头,“这我相信,所以,我不怪你,先让于华北他们查吧!”
赵安邦却又说:“也不要消极等待,对文山的工作要多动动脑子!国企是个重点,田封 义、马达他们搞了个甩卖国企方案,报到省政府来了,我看不可行!你和亚南同志尽快研究 一下,把宁川、平州的成熟经验引进来!国企要解困,但不能立足于解困,要立足于发展, 发展才是硬道理!所以,必须综合考虑,全面整合,根据中央和省委的精神,该合并的合并 ,该卖掉的卖掉,该改制的改制,该破产的破产!不要一刀切,搞什么一揽子甩卖,要根据 每个企业的具体情况具体对待!”
钱惠人道:“这我已经在考虑了,慎重对待国企产权问题,多种途径解决:根据企业情 况,可以管理层持股,也可以全员持股;可以吸引外资兼并收购,也可以对社会公开拍卖; 一句话,调动所有市场手段,让市场说话,在市场上解决!”
赵安邦兴奋了,“好,好,那就放手去干吧,现在不是过去了,在政治上不会有人借题 发挥,抓小辫子了!但也要记住,必须以稳定为前提,要利用政策把握好市场导向,要在扩 大就业上做足文章,争取尽快把失业下岗人数降下来!”
钱惠人却道:“稳定是前提,发展才是根本,没有发展,也就没有稳定……”
赵安邦挥挥手,打断了钱惠人的话头,“哎,钱胖子,我可再强调一下啊:稳定和发展 的位置,你们一定要摆正啊!稳定是第一位的,没有稳定就什么也干不成了!我可不愿看到 省委、省政府门口三天两头出现你们文山的群访人员!”
钱惠人摇头苦笑起来,“赵省长,你是不是官越当越大,胆子越来越小了?”
赵安邦正经作色道:“那是,权力大了,决策的影响面也就大了,我就必须谨慎小心! ”接着又说起了农业问题,“文山不但是国企集中的工业城市,还是我省最大的粮棉产区, 农业部去年在文山搞了个大豆示范区,效果不错,下一步省里准备进一步加大支持力度,扩 大示范范围。另外,还要做大做强棉花。文山起码有三个县财政收入主要来自棉花,农民的 经济收入也来自棉花。我了解了一下,棉花统购统销政策结束以后,棉价一直不太稳定,直 接影响了棉农的收入和种棉积极性。前一阵子,省棉麻集团向我提出来,要整合全国棉麻市 场,走产销联合的道路,我听了他们的汇报后,建议了一下,就从你们文山开始搞!每年和 你们棉农签协议,定好产量、质量、收购价格,降低农民的种植风险,在这小棉桃里做篇大 文章!”
钱惠人对农业问题并不陌生,“赵省长,棉花的事,你只说了事情的一面,其实还有另 一面嘛!在加入WTO的背景下,农民种棉有风险,棉花销售企业也有风险嘛!我们的棉麻公 司在传统的统购统销体制下过惯了舒服日子,对棉价暴涨暴跌很不适应,市场好,收不到棉 花;市场不好,又不敢收购,很多公司都快破产了!”
赵安邦笑道:“所以,我赞成棉麻集团的整合嘛,产销一体,不就双赢了?”
钱惠人说:“那好,赵省长,你让省棉麻集团的老总们来找我们谈吧!我不指望他们来 扶贫,可也不会订城下之盟,只要真正是互惠互利,我们何乐而不为呢?当然会好好合作! 不过,如果想压价收购,我们不如让市里的公司收购了!”
赵安邦没再细说下去,“钱胖子,反正你们看着办吧,我不勉强,我说的只是做强农业 的一种思路!你们文山市棉麻公司如果有这个整合能力,能把文山棉产区整合好,甚至以后 有一天能把省棉麻集团兼并掉,我都不反对,市场经济嘛!”
接下来,赵安邦又就改善文山的投资环境问题,中层干部队伍问题,领导班子的团结问 题,和钱惠人说了许多。钱惠人渐渐进入了角色,又像昔日进入一个新环境时那样,和他无 话不谈了。只是这次相互之间的角色换了位,过去钱惠人是他的部下副手,总是钱惠人帮他 出主意,这次却是他帮钱惠人出主意了。尽管石亚南是市委书记,可在赵安邦的心目中,精 明能干的钱惠人才是文山经济工作的主帅。
一直谈到夜里十二时,钱惠人才告辞走了。赵安邦看着满脸笑容的钱惠人,却不免又有 了一种担心,便在送钱惠人出门时再次提醒说:“惠人,现在情况比较特殊,你可一定要摆 正位置啊,工作不能少做,对亚南同志还要尊重!”
钱惠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放心好了,冲着裴书记,我也得尊重人家!”
赵安邦把脸拉了下来,“胖子,你什么意思?我不是和你说得很清楚了吗?石亚南是我 点的将,和一弘同志有什么关系?”赵安邦干脆把话说明了,“钱惠人,你不要耍小聪明, 以人划线,老揣摩谁是谁的人!不论是我,还是裴一弘、于华北,我们在文山班子的决策问 题上是完全一致的!在你看来,石亚南是裴书记的人,那田封义是谁的人啊?是于华北的人 吧?可把田封义调离文山,是华北同志坚决支持的!”
钱惠人仍是不服,“老领导,你现在官当大了,怎么说我都能理解,真的!”
赵安邦这下子真火了,“钱胖子,我看你根本没理解!你以为我和你说的全是官话、假 话、场面上的话吗?错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想想看,我是省长,一弘同志是省委书记 ,于华北同志是省委副书记,我们谁对文山没有一份沉重的责任?谁敢拿文山八百万人民的 前途命运当儿戏?当然,我也承认,因为历史上的工作关系,我们对下面干部在感情上也许 各有亲疏,比如我对你,就有一份很特殊的历史感情,但这决不意味着为了照顾这种感情就 可以不顾原则,不负责任啊!”
钱惠人不敢做声了,长长叹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出了门。
钱惠人走后,赵安邦又有些后悔,觉得这场谈话收场收得不是太好。本来工作做得差不 多了,自己可以放心了,想不到最后弄了个不欢而散。可这能怪他吗?这些话不说不行啊, 否则,钱惠人还会继续糊涂下去,很可能将来和石亚南发生矛盾后,把他当做后台,引发他 和裴一弘的矛盾,真打起这种内战,文山就没指望了!
然而,钱惠人毕竟受了不公正待遇,能有这个态度也不错了,以后看行动吧。
这夜,在文山宾馆,赵安邦久久无法入睡,把带来的《狙击华尔街》读了三十几页,仍 毫无倦意,一九八九年发生在宁川的往事又纷至沓来,涌现在眼前……
二十一
一九八九年,是中央实行银行商业化改革,拨款改贷款的第六年。这一年,银行资金支 持企业扩张的道路差不多走到了尽头,资金紧缺成了全国性问题。沈太福非法集资案因此爆 发,一时间震惊全国。几乎与此同时,宁川也发生了一场由集资引起的巨大风波,涉及金额 高达八个亿。沈太福案发生后,提兑风潮骤起,宁川市委、市政府门前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社会稳定受到了严重威胁。省委和中央有关部门迅速介入,负有领导责任的市委书记裘少雄 和市长邵泽兴被双双免职下台。
有些事情真难说清楚,正确和错误之间有时根本没有明确的界限,尤其在早年摸着石头 过河时期。据赵安邦所知,发生在宁川的非法集资原来叫“自费改革”。既然是自费改革, 上面就没有资金支持,没有政策倾斜,一切只能自己想办法,裘少雄和宁川市委便想到了三 个一点:财政上挤一点,银行里贷一点,民间再凑一点。这三个一点曾作为改革探索的经验 ,得到过省委书记刘焕章和省委的充分肯定。谁也没想到,沈太福案一爆发,提兑风潮一起 ,会惹这么大的麻烦。
现在想想,刘焕章和省委当时这么处理也可以理解,毕竟有个大环境,中央有关部门要 查集资,省里顶不住。再说,集资本身也存在不少问题,以20%年息集上来的八个亿,六个 亿用到了牛山半岛新区的建设上,另两个亿却为赚取息差,投向了省外的一些企业,新区投 资公司的班子还涉嫌集体贪污。有关办案部门的公开说法是,将集资款投向外地是投资公司 老总林为民背着裘少雄和邵泽兴干的,可林为民不承认,嗣后,林为民以贪污受贿和巨额财 产来源不明罪被判了十五年刑。
在裘少雄、邵泽兴倒下的地方,新一届宁川市委班子站了起来。
事情虽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许多细节赵安邦至今还记得很清楚:他是一九八九年二月 四日接到的组织部电话通知,二月五日赶到省委谈的话,当天下午即由刘焕章和省委组织部 仲部长陪同,从省委直接去了宁川。那时,省城到宁川的高速公路还没修通,不到二百公里 的路竟驱车走了四个多小时,赶到宁川市委时已是星月当空的夜晚了。白天明、王汝成和新 班子的其他同志正在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等着,等着刘焕章和仲部长代表中共汉江省委宣布 这项有关宁川新班子的重要任命。
应该说,省委的这个任命是决定性的,如今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以白天明为班长的这个 班子是前赴后继的班子,是站在政治殉难者肩头上起步的班子,尽管他们也在其后又一场风 雨中倒下了,白天明甚至献出了生命,但是,他们拼命杀开的血路,终于让宁川走进了历史 性的黎明,给宁川带来了十几年的超常规发展。宁川辉煌的今天是从那个历史之夜起步的。 那个历史之夜值得他用一生的光阴去咀嚼。
任命宣布之后,刘焕章代表省委做了重要讲话,意味深长地指出,“宁川的自费改革没 有错,自费改革的路还要走下去,不能因噎废食。省委对裘少雄、邵泽兴两位同志的组织处 理是必要的,可这并不意味着省委变得谨小慎微了,只想在宁川维持局面了,这一点,请同 志们不要理解错了!我可以代表中共汉江省委明确告诉大家:只关心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不 愿探索不敢探索的同志,省委要请你让路;在探索中出了问题的同志,省委日后还要处理! 所以,有人说,我和省委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话说得不对,马可以吃草,但 决不能吃地里的青苗!”
具体谈到集资案时,刘焕章又说:“集资造成的影响和后果都是很严重的,你主观愿望 再好,理由再多,都不能不顾社会稳定。因此,你们这个新班子的首要工作就是处理好这件 事情,一定要保持和维护宁川和全省政治经济秩序的稳定!”
白天明当场表态,“焕章书记,请您和省委放心,我和宁川市委一定高度重视,妥善处 理,保证省委、省政府门前不出现任何来自宁川集资案的群访人员!”
刘焕章让秘书把白天明这话记了下来,语重心长地嘱咐说:“天明、安邦同志,你们一 定要记住: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稳定都是压倒一切的,没有一个稳定的社会政治环境 ,一切都无从谈起,你们宁川的自费改革想都不要想!”
白天明又是一番顺从地应承,赵安邦记得,这老兄还就稳定问题发了通感慨。
然而,送走了刘焕章、仲部长这些省委领导,白天明的态度变了,和他交底说:“安邦 ,对集资的善后处理,别看得太严重了,这不过是发展中的小Сhā曲罢了!沈太福案发生之前 ,谁知道这叫非法集资?都还以为是条筹资的好路子呢!”
赵安邦怔住了,“哎,天明书记,你不就知道吗?不是说你还曾反对过吗?”
白天明苦笑道:“和你说实话,我没这么高明,我反对的不是集资,是反对把集资款投 到深圳、广东赚息差!在集资搞开发这件事上,我和裘少雄、邵泽兴是一丘之貉,算是漏网 之鱼吧!”又说,“希望我们继续开拓宁川局面的,不但是省委和焕章同志,还有裘少雄、 邵泽兴这些前任班子的同志们啊,这两位同志实际上是替我堵了枪眼,在集资案上主动承担 了全部责任,牺牲自己的政治生命保护了我!”
赵安邦不免有些奇怪,据私下传闻,白天明和裘少雄、邵泽兴在工作上发生过不少矛盾 ,有一阵子似乎还吵得很凶,因此便问:“这……这都是怎么回事?”
白天明怔了好半天,才说:“是裘少雄在常委会上定的调子,少雄同志说,事情既出了 ,我和泽兴这个市长在劫难逃,那就不逃了!其他同志该撤就撤,尤其是白天明同志,必须 设法保下来,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
赵安邦明白了,“这就是说,你们这一届市委班子竟集体欺骗了省委领导?”
白天明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裘少雄当时有个判断,领导需要这种欺骗, 尤其是刘焕章这种省委领导!事实证明,判断是正确的,说心里话,我根本没想到省委会让 我进上这一大步,主持宁川的工作,更没想到会让你赵安邦做代市长!我向焕章同志要你时 ,心想你能来做个副市长就不错了,省委常委会的结果一出来,连我都大吃一惊,我当时就 想,咱们焕章书记厉害啊,真敢用人啊!”
赵安邦真诚地说:“是的,焕章书记是有气魄啊!不过,天明书记,我还是得感谢你, 不是你点名道姓要我,也许我还进不了焕章书记和省委的视野哩!”
白天明摇摇头,“不是这个情况,其实,你一直在焕章同志和省委的视野内!据我所知 ,这次省委原拟将于华北从文山调过来任代市长,首先是我不同意,我不同意的理由你应该 清楚,并不是因为在文山的私怨,我认为这位同志不是打冲锋的材料。裘少雄他们也通过省 里一些老同志的途径做了许多工作。后来,常委们开会讨论宁川班子时,就风云突变了,焕 章同志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在会上说了这么一番话:如果仅仅收拾残局,处理集资善后, 派谁去宁川当市长都可以,于华北就很合适,但是,宁川不但是个收拾残局的问题,更有个 大发展的问题,那就不能用维持会长了,要用能冲会闯的敢死队,像白天明和赵安邦这样的 同志!不要这么不放心,也不要怕他们再犯错误,他们如果犯了错误,我们就处理嘛,就撤 下来嘛!”
赵安邦心里不禁一热,“这……这是刘焕章同志的原话吗?”
白天明说:“差不多是原话吧,组织部仲部长悄悄告诉我的!”
赵安邦大为感慨,这才弄明白自己和白天明是怎么上来的!自然,省委的这一决策得罪 了于华北,据说于华北在他们这届班子倒台后曾发过一番议论,指责省委用错了人,“撤下 了两个坏干部,用了两个更坏的干部。”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发表后,于华北的态度才变了, 又跑到刘焕章面前解释,声明从没说过这种话。
两个“坏干部”交接完工作后,是由他和白天明两个“更坏的干部”送走的。裘少雄去 省林业局做党委书记,邵泽兴到省理工学院做院长。他和白天明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宁川界。 分别时,裘少雄指着界内的山水景色说:“宁川今后怎么办就看你们的了,搞好了,我和泽 兴来为你们庆功祝贺,牺牲了,就来给你们收尸!”
白天明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老班长,我有这个思想准备,只要死得值!”
这话说得真不吉利,后来,在白天明的追悼会上裘少雄又提起了这件事,痛哭失声说: “天明,你怎么当真让我来给你收尸了?我这嘴咋就这么损啊?!”
然而,送行那天谁也无法预料后来的事,谁也没想到生龙活虎的壮汉白天明会英年早逝 ,他们这届班子会在三年后垮台!他们当时只是为裘少雄、邵泽兴抱屈。
在回去的路上,白天明一直长叹短吁,还篡改了毛泽东的一段著名言论,郁郁不乐地感 慨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下台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少雄和泽兴同志不容易啊,心里啥都 清楚,关键时刻,还这么顾全大局,想想就让人心酸难受啊!”
赵安邦也叹息说:“是啊,是啊,这两个好同志壮志未酬啊!”
白天明道:“可我们上来了,他们的壮志我们来酬吧!安邦,和你交个底,我敢接裘少 雄手上的这支接力棒,就做好了探索失误下台滚蛋的思想准备!你老弟敢来当这个市长,也 要有思想准备!不能把升官当做目标,要有政治勇气!”
赵安邦怔了一下,“天明,你放心好了,你冲上去时,我决不会怯阵的!”
白天明激动了,一把拉住赵安邦的手,“好,安邦,那我们就轰轰烈烈干一场吧,不能 让宁川的干部群众失望!”他随即说起了工作,“当然,也得讲策略,集资这种事不能再想 了,将来的发展思路要定位在招商引资、经营城市上!我准备集中精力搞点调研,召集有关 专家好好筹划一下,你市长大人也给我多动动脑子!”
赵安邦点头应着,突然想起了老部下钱惠人,“大班长,你向省委要我,我能不能也向 你要个人呢?我想调一个人过来,就是钱惠人,这个同志我用着顺手!”
白天明也记起了钱惠人,“哦,这可是个好同志啊,你不提我还忘了!让他快过来吧, 我看可以考虑安排个市政府副秘书长,先帮忙处理集资善后吧!”
钱惠人就这么调到了宁川,来报到时,市政府还被讨债的人群天天围着。
二十二
钱惠人心里清楚,集资的善后处理相当困难,他和赵安邦面对的麻烦可不小。
集资是市政府所属牛山开发区投资公司牵头搞的,政府负有偿还责任,这推不掉,也不 能推,可一时间政府又筹不出这么多钱。可行的办法只有两条,或者由市政府出面,向银行 贷款还债;或者按省委和中央有关部门的要求坚决果断地追款。
贷款几乎是不可能的,在这种满城风雨的时候谁还敢把款贷给他们?追款也叫扯淡,八 个亿中有六个亿投到了新区建设中,变成了路,变成了自来水厂,变成了标准厂房,总不能 把这些固定资产拆零分给集资债权人吧?!就是放给广东、深圳企业的那两个亿也没那么好 追,当初人家向你融资都是有合同的,提前追款就是违反合同。所以,必须根据具体情况区 别对待。用于新区建设的六个亿不能追,对广东、深圳一些运转良好,到期有能力履约还款 的企业,也不能急着追,要追的只是很少一部分不安全的融资,可如此一来,八亿集资款就 没法马上偿还了。
赵安邦心里也很有数,布置工作时,就开诚布公地说:“钱胖子,我实话告诉你:这八 个亿我和天明书记也不知道在哪里,但是,咱还必须把集资款一分不少地尽快还到老百姓手 上,该怎么办,多想想办法吧,市委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钱惠人试探着问:“这过程市委是不是当真不问?这你可得说实话!”
赵安邦道:“说不问就不问,不过,胖子,你也聪明点,不该让市委和天明书记知道的 事,最好别让他们知道,只要不是党纪国法明文禁止的,就大胆地搞!”
钱惠人想了想,迟疑说:“集资在此之前也不是党纪国法明文禁止的吧?”
赵安邦摇头道:“这种搞法现在明文禁止了,别指望用新集资还旧集资了!”
钱惠人苦苦一笑,不说了,“好,好,我听明白了,反正是我们的事了,我和追债组的 同志们研究一下,想办法吧,去偷去抢都和市委、和天明书记无关!”
这就是他们这个班子的工作作风,一层层下放权力,同时也下放责任。事实证明,不论 赵安邦还是他钱惠人,干得都不错,换个四平八稳的人根本不会这么干。
首先是银行贷款,以偿还集资款的理由申请贷款是完全不可能的,赵安邦便以政府宾馆 和办公楼改造的虚假名义申请,还亲自出面摆了场鸿门宴,请六家银行行长吃了顿不好消化 的饭,软硬兼施,连唬带诈,硬是从六家银行贷出了八千万。
八千万不过是八亿集资款的十分之一,远远不够。赵安邦又壮着胆子挪用了省交通厅拨 下来的省宁高速公路三亿五千万的建设资金,同时,打起了刚开工的高速公路的主意,让市 交通局王局长带着一帮人满天飞,四处寻找买主。待交通厅吴厅长发现建设资金被挪用,要 找上门时,省宁高速公路宁川段的路权竟让赵安邦顺利卖出去了,首期六个亿的付款一下子 进了账,这西墙东墙上的窟窿才算补上。
他干得更悬,追款从深圳追到香港,在香港意外地和当年那个官办小倒爷白原崴重逢了 ,见识了一个从未见识过的纸醉金迷的世界,骤然发现了资金运作的秘密,并在这一过程中 经历了一场灵与肉的严峻考验。如果不是警惕性高,意志比较坚定,他那时就有可能被白原 崴的糖衣炮弹击中,改写自己和一座城市的历史。
其时,白原崴刚在香港自立门户,正以驻港三合公司的名义大做证券投机生意。为了做 证券投机生意,白原崴以三合公司在深圳筹资建厂的名义,占用了宁川八千万集资款,是所 有放出去的集资款中最危险的一笔。他到了香港,见了白原崴之后才知道,三合公司的这番 投机生意竟然做得很好。一九八九年四月,国内政治局势动荡不安,香港股市大幅震荡,恒 生指数忽上忽下,给白原崴带来了一次好机会。三合公司大做恒生期指,两亿港币的资金组 合短短两个月就赚了五千万。因此,白原崴对宁川方面提出的中止融资合同的要求不予理会 ,要继续执行已签订的融资合同。钱惠人岂敢答应?通过汉江省政府驻港办事处请来了一位 律师,和白原崴据理力争。律师指出:作为乙方的深圳三合公司已经违反融资合同了,融资 合同明确规定:甲方这八千万融资款是拆借给乙方用来在深圳建电子设备厂用的,不能非法 打出境,弄到香港来,更不能用来炒股票。炒恒生期指,深圳三合公司实际上已涉嫌诈骗, 并违反了外汇管理规定,按内地有关法律,是要立案抓人的。
人还真抓了,抓了两个。一个是当初代表深圳三合公司签合同的法人代表王正义;一个 是总经理,白原崴年轻漂亮的第一任太太刘露。是钱惠人从香港打电话过来,让宁川公安局 抓的,宁川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当时就兼着追款小组副组长。
白原崴这才软了下来,在半岛酒店请客赔罪,和钱惠人协商解决办法,声称这是误会, “钱秘书长,融资款被另做它用我承认,可这真不是诈骗,你搞错了!”
钱惠人手里有人质,说话就硬气了,“不是误会吧?在内地建厂的钱打到香港,不是诈 骗是什么?再说,你这款子是怎么打出境的啊?也是违法行为嘛!”
白原崴不断叹气,苦着脸解释说:“秘书长啊,您也许不知道,这其实是你们投资公司 林为民总经理事先同意的,在深圳建厂只是个说法而已!什么厂有这么大的利啊?您现在也 看到了,我们做得不错,到期还你们的集资款不成问题!如果你们不放心,我们可以再签个 补充协议,我可以用国内的几处房产做抵押!”
钱惠人直摆手,“我没这个权力,你也知道,宁川不少干部都为这次集资下了台,林为 民也被逮捕了,谁同意过都没用,况且,这也没写到融资合同上,不具备法律效力嘛!白原 崴,我看你就别费心思了,还是马上还款吧!”
白原崴连连点头,“当然,当然,钱秘书长,咱们是老朋友了,在文山就打过交道的! 我呢,肯定不会为难你,我现在是和你协商嘛!不瞒你说,马上还款还真有些困难哩,这些 款子全在股市上,要安全撤出来总要有个过程!老朋友,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给我三个月左 右的时间,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一定!”
钱惠人频频点头,呵呵笑道:“可以,可以,老朋友了嘛,完全可以!”
白原崴乐了,“钱秘书长,您真是深明大义啊,来,我敬你一杯!”
钱惠人把敬的酒喝了,又说:“不过,三个月内刘露可是回不了香港了!”
白原崴的脸一下子拉长了,“钱胖子,你……你这么做是不是像绑票啊?!”
钱惠人也不客气,“绑票?真有意思!看来你想逼我以诈骗立案了?”
白原崴怔住了,拿酒杯的手僵在半空中,目光直直地看着钱惠人好久没说话。
钱惠人却又信口开河说了起来:“白原崴,话说到这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了:这个诈骗 案还真不是我要立,是上面要立,上面说得很清楚:这不但是诈骗,诈骗的性质还很恶劣! 是我不断做工作啊,希望不要走到这一步!你想想看,这些钱并不是我个人的,追到追不到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无非是要完成工作任务嘛!”
白原崴无计可施了,这才被迫承诺,在其后的十天至十五天内了结此事。同时恳请钱惠 人帮忙,继续做工作,既不要立案,也不要把他太太刘露带到宁川去。钱惠人很爽快地当场 答应了,还让白原崴和被扣押在深圳某宾馆的太太通了电话。
接下来的十五天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白原崴天天派人陪着钱惠人,让钱惠人在香港转了 个够,有时,白原崴也过来陪。钱惠人记得,好像就在预定的十五天快到期时,白原崴突然 提出了一个挺诱人的条件,“钱秘书长,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您能帮我一下,让我缓期两 个月偿还这笔款子,我个人愿意酬谢你三十万元茶资!”
钱惠人有些意外,狐疑地问:“白原崴,这两个月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白原崴说了实话,“很重要,香港股市跟着内地的政局动荡,机会很大啊!”钱惠人想 了想,又问:“这就是说,如果抓住这个机会,你的赚头也很大?”
白原崴点点头,“是的,我们估计更大的动荡还在后面,期指大有空间!”
钱惠人打定了主意,“那好,你就来帮我做吧,我反过来谢你三十万!”
白原崴怔了一下,呵呵笑了,“厉害,厉害,秘书长,您真厉害啊,一点就透!”然而 ,话头一转,却说,“我们可以帮你做,交个朋友嘛!但佣金三十万元可是很不够啊,这要 有个分成比例的,哥哥你赚大头,我赚小头,我们总要赚嘛!”
经过讨价还价,最终定下了三七分成,佣金为三成,还款期也顺延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真可谓惊心动魄。国内发生了一场改革开放以来从未有过的大动荡,香港股市 成了内地政局的晴雨表,大盘在大大小小的反弹中一路下滑。有一天,钱惠人在港岛的一间 证券公司亲眼看到,恒生指数上蹿下跳,一个交易日内的起落即达四百多点。白原崴这帮人 口口声声拥护改革开放,可在这特定时期的实际操作中却不断做空恒生期指,做得极其果断 .两个月操作下来,三合公司赚了大钱,也帮钱惠人赚了一千三百多万,去掉三成佣金,净 赚了九百八十三万港币。
看着分成单上一连串阿拉伯数字,钱惠人惊讶极了:钱原来可以这样生钱?如果他把这 九百八十三万存到香港渣打或汇丰银行里,这一生就不用为钱发愁了!
然而,当白原崴问他这赚来的九百八十三万港币怎么存时,钱惠人却面无表情地说:“ 哪里也别存,和那笔集资款一起,全给我打回宁川吧,这都是公款!”
这下子,轮到白原崴惊讶了,白原崴再也想不到钱惠人会这么廉洁!年初和宁川新区投 资公司老总林为民洽谈融资时,林为民张口就要了五十万,钱惠人却面对这么一笔很安全的 巨款分文不取,白原崴不能不肃然起敬。因此,二人分手告别时,白原崴有些依依不舍了, 真心诚意送给钱惠人一只价值三万多港币的劳力士手表。钱惠人其时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 么贵的手表,实在推脱不过,也就收下了。
发现这块手表的价值,已是钱惠人回到宁川后的事了。是在一个私密场合被结识没多久 的女朋友崔小柔发现的。得知这块不起眼的手表竟价值三万多港币,钱惠人吓了一大跳,当 天便主动找到赵安邦,说明了情况,将表交到了市政府办公厅。
不过,让钱惠人没想到的是,尽管这么谨慎处置,这块表后来还是给他带来许多麻烦, 最可气的是,于华北竟以这块表为线索,死死盯上了他,一直盯到今天!
还有一个没想到的是,他对赵安邦、白天明这二位领导这么负责,辛辛苦苦追回了集资 款,还赚了近一千万港币,反落了个记过处分!后来才知道,这是白天明的意思。白天明得 知此事后,对赵安邦说,“安邦,你别糊涂!如果钱惠人不是赚了一千万,而是赔了一千万 ,会落个啥下场?我们不能让这么一位有能力的干部做这种无谓牺牲!该放权要放,但放到 什么程度心里一定要有数,另外,权力也不能失去监督!我们处理钱惠人,正是为了保护钱 惠人,为了今后不再发生这种事!”
尽管知道二位领导是为他好,可他心里还是不服,觉得窝囊。好在这种怨气没流露出来 ,两位领导心里也很有数,一年以后,顶着一些同志的非议和不满,让他做了市政府秘书长 ,他心里的怨气才渐渐消失了。待姓社姓资风波发生后,于华北和省委工作组拿他的所谓“ 问题”大做文章时,钱惠人才又骤然发现,白天明、赵安邦这两位领导是多么英明,早就把 一切防范在前了,没给于华北这些人留下可趁之机。
一九九一年十月,于华北和省委工作组从市政府办公厅上交礼品单上发现了这块劳力士 表的记录,向赵安邦和白天明提出了一个疑问,“钱惠人去香港找白原崴追集资款,是很得 罪人的事啊,白原崴怎么反而送了他一块价值不菲的名表呢?”
赵安邦把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并没回避他当时违规炒恒生期指的情节。
于华北自以为又抓住了把柄,当面讥讽白天明和赵安邦说:“这真是不听不知道,世界 真奇妙啊!我看你们二位和宁川市委的思想也实在是太解放了!不但在宁川社资不分,乱来 一气,还派堂堂市政府秘书长到香港明火执仗干资本主义了?”
赵安邦郑重声明道:“哎,于华北同志,这可要说清楚:钱惠人这么做可完全是个人行 为啊,并不是我和天明书记批准同意的,更谈不上搞资本主义嘛!”
白天明这时已知道他和赵安邦这届班子要下台了,对于华北也不再客气,桌子一拍,吼 道:“于华北同志,那我请教一下:你有钱惠人这种本事吗?有这种胆量和责任心吗?你以 为在香港资本主义的钱就这么好赚吗?你也赚点来给我看看!”吼罢,转身就走,走到门口 ,又说了句,“你把钱惠人抓起来吧,立即枪毙好了!”
于华北气坏了,据钱惠人所知,于华北为这事查了很久,还多次找白原崴了解情况。查 到最后,自然是一无所获,事实证明,他是清白的,白天明、赵安邦也是清白的,宁川市委 对他的违规错误及时做了处理,处分决定摆在那里!倒是白原崴出了点麻烦:连他也没想到 ,三合公司竟是国有企业,一个国有企业竟然在香港股市大搞投机,竟然在国内政治动荡的 特殊时期大肆做空恒生指数,太不像话了!
一九八九年的香港之行虽说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却也让他长了见识,开阔了思路。就 是从香港回来以后,他开始关心香港股市了,还养成了看港报的习惯。市政府办公厅内部订 阅的《大公报》、《文汇报》总是最先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国内有了股市以后,他也非常关 注,并最早想到了通过发行股票,合理合法地筹集社会闲散资金搞开发。当大家都还没意识 到上市指标意味着什么时,他已在省体改委为宁川争取到了头一个上市指标,将新区管委会 下属的一家开发公司改造上市了。这是宁川市也是汉江省的第一家上市公司。嗣后,正是在 他的关心支持下,宁川上市公司的数目才不断增加,迄今为止,大大小小十一家股份公司在 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八家公司在深圳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公司总数占了全省上市公司的 半壁江山。
赵安邦对此十分欣赏,说他思路清楚,对资本市场有天生的敏感,让宁川很早就占据了 资本市场的一个制高点,实在是功不可没。有一阵子,赵安邦老开玩笑喊他“钱上市”,经 常向他请教一些问题。赵安邦关于股票和资本市场的早期知识大都是从他那来的。当然,这 话现在不能提了,人家如今也是这方面的专家了。
另外,还有个重大收获就是,他在那次追债过程中结识了在深圳一家投资公司任业务经 理的漂亮女朋友崔小柔。崔小柔正是冲着他的廉洁正派和一片光明的前途,才毅然放弃了深 圳的淘金梦,从深圳追到宁川,并于当年年底和他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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