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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赵安邦出于一时气恼,回了一句,“小吴啊,没准你这一步就迈进了地狱!”

不料,这话还真让他说准了。吴亚洲的纸箱厂和山河电视机厂签下的外包合同从来就没 有认真履行过,电视机厂收了货也从没按时付过款。吴亚洲还不敢催,生怕马达耍威风一脚 将他和他的小纸箱厂踢开。于是,便忍气吞声,一次次借款,补充流动资金,据说后来连住 房都抵了出去。这种情况赵安邦开始并不知道,直到后来双方矛盾总爆发,吴亚洲哭到他面 前,他才看清了马达这个国营­奸­商的嘴脸。

矛盾爆发于当年夏天的一次洪水泛滥,电视机厂局部被淹,二百多台电视机和刚收下来 的五万只纸箱全泡到了水里。马达真心疼啊,先是跳脚在厂里厂外四处骂娘,继而,便想到 了堤内损失堤外补,坚决不认这五万只纸箱的账。该厮也做得出来,眼一闭,愣说这五万只 纸箱接收前就是泡过水的,不但不给加工费,还要对吴亚洲罚款五万元。吴亚洲最初并不想 把事闹大,低三下四求马大爷开恩。马大爷就是不改口,后来­干­脆不和吴亚洲见面了,让管 外包的同志传话说,不­干­就滚蛋!

吴亚洲真是不想­干­了,流着泪找到县长办公室,对赵安邦说:“赵县长,我就是滚蛋, 马厂长也得和我结结账吧?我不坑他国营大厂一分钱,他也不能这么坑我啊!十几万元在马 厂长眼里是九牛一毛,在我这里就是巨款啊,我是小本生意啊!”

赵安邦气得不行,带着吴亚洲找马达交涉,以为马达总要给点面子。

马达却一点面子不给,口口声声不能造成国有资产的流失,大喊大叫说:“小赵县长, 我劝你不要搞地方保护主义!别的地方啃国企行,我这里不行,我得对国家负责,就算这笔 钱是九牛身上一根毛,这根毛我也得守好,不能让人拔了!”

赵安邦强压着恼怒问:“谁搞地方保护主义了?又有谁要拔你的毛了?你欠人家纸箱厂 十几万是不是事实?小吴手上有你们的收货单,你凭什么不认账?!”

马达振振有词,“收货单能说明什么?我们收货人员失职,没准吃了回扣!”

赵安邦压抑不住了,桌子一拍,“那是你们内部的事,谁吃的回扣你找谁,吴亚洲纸箱 厂的账你们必须结!马达同志,我把话和你说清楚:我们园区管委会不但只是收税收费,也 必须保护投资者的合法利益,请你今天就和纸箱厂结账!”

马达也火了,“小赵县长,你拍什么桌子?这账没什么好结的!泡水的五万只纸箱是次 品,请小老板拉走,欠的四万多顶罚款了,差几千块我也不向他要了!”

碰到这样不讲理的赖皮,你真是没办法。赵安邦被迫找到了分管副市长于华北。于华北 问明情况后,和马达谈了三次,总算帮吴亚洲要回了四万多元,那五万只纸箱的货款却一分 钱也没要回。于华北对此并不恼火,反倒当着赵安邦的面表扬马达说,安邦啊,你也得理解 马达嘛!马达这样做是对国家负责,有这样的好厂长,这个山河电视机厂大有希望啊!赵安 邦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暗自冷笑:还大有希望?有什么希望啊?这么不讲商业道德,马达 和他这个厂只怕不会有啥好结果!

赵安邦后来也想过,马达能在陈同和、于华北手上提上去,恐怕就与此有关。在陈同和 、于华北看来,马达个人品质和道德无可挑剔,爱厂如家,生活简朴,很有责任感。然而, 他们忽视了问题的另一面,就是马达这类同志对社会信用、对经济秩序的责任意识。马达没 有这种责任意识,他的个人道德和职业道德是分裂的,这种分裂,使得他们对市场游戏规则 极度漠视和轻蔑。在经济短缺时代能得逞一时,在经济过剩时就要吃大苦头了,决无成功的 道理。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吴亚洲和亚洲集团到底还是在宁川崛起了,而马达和山 河电视机厂则成了过眼烟云。

赵安邦再没想到马达会找到共和道8号他家来。自从离开文山,不论在宁川还是在省城 ,马达都从没上过他家的门,也没单独向他汇报过工作。凭心而论,这倒是马达的一个长处 ,陈同和当年那么器重他,他也很少到陈同和家串。因此,赵安邦看到马达不免有些意外, “哎,你这同志怎么突然来了?也不事先打个招呼!”

马达也很意外,“咋没打招呼?赵省长,钱……钱市长没和您说起过吗?”

赵安邦有些茫然,“钱市长和我说什么?说你找我?没这事啊!”

马达咕噜了一句,“这……这个钱胖子,又坑我了!”说罢,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 赵……赵省长,真……真是钱市长让我来的啊!我知道您工作忙,本来不敢打搅您,可…… 可钱市长非让我来,说您一直对我很关心,我……我想也是,文山这一摊子事也真得向您认 真汇报一次了,这……这才过来了……”

赵安邦笑了,“老马,说这么多­干­啥?来就来了嘛!坐,坐吧!”

马达如获大赦,小心坐下了,半个ρi股搭在沙发上,上身没敢往沙发背上靠。

赵安邦给马达泡了杯茶,“我搬到这里,你马副市长还是第一次来吧?”

马达很拘束,双手接过茶杯,“是,是,赵省长,几次想来看您,又没敢!”

赵安邦说:“怎么会呢?你还有不敢的事啊?当年抗命迁厂你胆子多大啊?”

马达笑道:“赵省长,那不是因为有您的大力支持嘛!您当时担了多大的风险啊?没有 您,我今天还在大西南呆着哩!”马达一往情深地忆起了往事,“赵省长,您还记得吧?在 大众浴室,咱们头一次见面,钱市长激动得都摔了个大跟斗……”

赵安邦意味深长地接了上来:“是啊,是啊,这怎么会忘呢?那时我和钱市长落魄着呢 ,为把你和3756厂拉来,拼命巴结你,好话说尽,笑脸赔尽,裤衩都没穿,就坐在浴池旁和 你谈判了,是不是啊?老马?”

马达有些窘:“谁……谁这么胡说八道,败坏领导的形象啊?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这我和钱市长都可以证明嘛,谈判是在洗完澡后吃夜宵时进行的!”

赵安邦说:“哎,马达,我怎么听说就是你在败坏我啊?败坏了好几年啊!”

马达不安地搓起了手,“赵省长,我……我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赵安邦笑了:“马达啊马达,我真后悔当初把你弄过来!你不是要汇报吗?好,我今天 就认真听听!你看从哪说起啊?是不是从你们的山河牌电视机说起呢?”

马达一脸窘迫,“赵省长,您别讽刺了,电视机厂不……不是早垮了吗?!”

赵安邦呷着茶,神定气闲说:“哦,我也想起来了,好像是垮了,一九九五年就垮了吧 ?彩电质次价高卖不出去嘛,市场份额越来越少嘛!厂子垮了,主营业务没了,这山河电视 机厂反倒出息成山河集团了。听说集团搞得很不错,是不是啊?”

马达叹了口气,“赵省长,这……这我得解释一下:资产重组,搞山河集团时,我…… 我已经调到市政府任职了,只……只是有时帮他们参谋、参谋……”

赵安邦点点头,“对,对,那时你已经当了副市长!别这么谦虚嘛,副市长就是副市长 ,还什么在市政府任职!你马副市长工业抓得好啊,给山河集团出了不少好主意啊!这个, 啊?多元化经营,多几条腿走路,我记得你们好像生产过山河牌鳖­精­,山河牌海参­精­营养口 服液,还投资三千万在宁川海里买了块地搞养殖?”

马达气愤起来,涨得脸通红,“赵省长,你不提这些事我还不生气!这……这可不是我 的责任!自从我离开以后,山河这个国有企业就再没搞好过,一个班子不如一个班子,光腐 败分子就陆续抓了十几个!连我小舅子都抓了,是我让抓的!”

这事赵安邦听说过,马达的小舅子在山河集团做副总,伙同营销公司几个家伙做假账, 贪污货款,被抓起来判了八年刑,马达很正派,大义灭亲,没包着护着。

马达益发气愤,“上梁不正下梁歪啊,职工素质这些年也严重下降!我当厂长时,谁敢 动厂里一点东西?后来好了,啥都往家拿!生产鳖­精­时,鳖­精­里没鳖,鳖都跑到职工的汤锅 里去了!生产海参­精­营养液时,海参又跑到大家的炒菜锅里去了!我火了,和他们厂长说: 不行就改产吧,生产毒药,看他们还吃不吃!”

赵安邦一针见血道:“你们生产的鳖­精­、海参­精­里到底有多少鳖和海参啊?就算职工不 吃,只怕也没多少吧?否则,怎么一个个又垮了?是被罚垮的吧?!”

马达怔了一下,有些奇怪地看着赵安邦,“赵省长,您……您咋啥都知道?”

赵安邦说:“那是,对你马达和你马达麾下的这个国企,我特别关心嘛!”

马达又说起了泡在海里的那块地,“赵省长,你都想不到,这帮家伙不负责任到了什么 程度!在宁川搞房地产,买块地能买到大海里去,简直让你匪夷所思!”

赵安邦打趣说:“你们买地原来是要盖房子啊?我还以为想搞海产养殖哩!”

马达一脸痛苦,不像装出来的,“赵省长,你说说看,如今这世界成啥了?还有没有起 码的商业道德?还讲不讲一点游戏规则?卖地的家伙欺负我们是山里来的旱鸭子,退潮时带 着我们的人去看地,谁能想到涨潮后地会被海水淹掉呢?!我听说这事后,气得差点没晕过 去,真恨不能一个个把这帮混账王八蛋全毙了!”

赵安邦哑然失笑,“老马,也别太气,这块地迟早有一天总还能盖上商品房的,你要有 信心!宁川的情况我比较了解,海岸线正以每年五厘米的速度往下退!”

马达不好意思接碴,叹息说:“赵省长,你说,这些烂事我负得了责吗?”

赵安邦严肃起来,“马达,你当真以为自己没责任吗?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为啥你 一走,企业就变成这种样子?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当初我和你说了那么多,你听进去一句了 吗?你们这些年有没有在现代管理制度上下点真功夫?!”

马达喃喃道:“也不是没下功夫,一九九九年我就抓了山河集团的改制试点……”

赵安邦脸沉了下来,“这事我正想说呢!你们改的什么制啊?全是弄虚作假!竟然还把 这个山河公司包装上市了!上市前财务报表做得好看着呢,上市第二年就亏损,第三年就戴 上了ST帽子!现在快要摘牌退市了吧?”赵安邦叹了口气,“马达啊马达,不说责任心了, 你这同志起码得有点良心吧?不能吃完贷款吃股民嘛!”

马达窘迫地搓着手,怯怯地看着赵安邦,­干­笑着,不敢做声了。

赵安邦又数落说:“就你这样的同志,还好意思说商业道德?你那个ST山河对股民讲过 商业道德吗?当初对吴亚洲讲过商业道德吗?明明是人家吴亚洲身上的毛,你硬往自己身上 粘!现在好了,吴亚洲和国家电力装备总公司联合上了个十几亿的大电缆厂,我好说歹说, 不管怎么做工作,人家就是不愿到你文山办厂啊!”

马达怔了一下,“赵省长,那……那您……您能不能再帮我们做做工作呢?”

赵安邦摆摆手,“这个工作做不通,只要你马达在文山,人家是不会来的!”

马达不愿放弃,ぷ帕车溃骸拔摇…我把当年那根毛给吴亚洲粘上行不?”

赵安邦白了马达一眼,“人家现在不缺那根毛了,你就留在自己身上好好护着吧!”又 开玩笑说,“老马呀,现在怎么看你都像只掉光了毛的凤凰啊!”

马达自我感觉良好,“所以啊,赵省长,我还能给你下几只凤凰蛋哩!”

赵安邦被逗笑了,“我说老马啊,你今年多大了?好像快到站了吧?”

马达连连摆手,“没,没,起码还差一站,我大您一岁,今年刚五十三!”

赵安邦疑惑地问:“你怎么才五十三?我记得你前年就五十三了嘛!”

马达急了,“赵省长,您可别开这种玩笑,我真五十三,不信你看户口本!”

赵安邦明白了,点题道:“马达,你的意思是不是还想多负点责任啊?”

马达似乎发现了情况不妙,“没,没这个意思,赵省长,您是了解我的,我对搞企业很 有感情,对国有资产认真负责,您……您看,能不能给……给我换个岗位,把我调到哪个大 型国企去?比如……比如……”他终于没敢提伟业国际集团。

赵安邦却盯了上去,“说啊,比如什么?老朋友了,别吞吞吐吐的嘛!”

马达仍没直说,“赵省长,我……我怎么听说白原崴叛逃到国外去了?”

赵安邦道:“谁说白原崴叛逃国外了?胡说八道,人家是正常商务旅行!”赵安邦一下 子悟了过来,“哦,老马,你……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到伟业国际去当老总?”

马达点点头,承认了,“赵省长,人贵有自知之明,在文山进一步的梦我不做了,我就 想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于华北副书记前几天在文山搞调研时,点过我 和田封义了,田封义咋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想明白了!”

赵安邦心里不悦,脸上却没表露出来,“你是不是也到华北同志那里汇报了?”

马达忙摆手,“没,没,我……我就是在文山时和于华北同志交了交心!”

赵安邦似乎很随意地问:“华北同志是什么意见啊?支持你去伟业集团?”

马达说:“赵省长,华北同志您还不了解吗?谨慎着呢,只和我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 ,能有自知之明很好;第二句是,经济工作归您和省政府管,让我向您直接汇报。不过,华 北书记的意思我倒是看出来了,还是赞成我到伟业国际去的!”

赵安邦没做声,心想,你到了伟业国际,只怕伟业国际就会是另一个山河集团!

马达却不这样想,小心地进一步试探说:“赵省长,白原崴这人您是了解的,当年还倒 过咱的山河牌彩电呢!现在牛了,凭什么?不就凭手头掌握着几百亿国有资产吗?所以,我 觉得省委、省政府必须对白原崴和伟业集团加强领导,不能让他乱来一气!有些情况不知您 听说没有,白原崴五毒俱全,吃喝嫖赌啥都­干­……”

赵安邦听不下去了,“就算白原崴吃喝嫖赌,可人家一千万起家,十几年搞出了个几百 亿资产的国际集团公司!你老马清廉正派,在文山搞出啥名堂了?啊!”

马达不服气,争辩道:“赵省长,那……那就不要清廉正派了?文山经济上不去,能… …能怪我一人吗?我……我既不是市委书记,又……又不是市长……”

赵安邦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叹息说:“马达,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直认为,你本质 上是个很不错的同志,可是不太适宜搞企业、做经济工作!实话告诉你:白原崴我本来就不 想动,你今天一说,我信心更坚定了:伟业国际就得让白原崴搞下去!白原崴是不是吃喝嫖 赌我不知道,就算吃喝嫖赌,也让法律去管他!”

马达颇为沮丧,“那……那我去做集团党委书记行不?这种人总得看紧点!”

赵安邦笑了,“老马,像你当年看电视机厂一样看啊?看得住吗?要靠现代企业制度和 合理合法的激励机制进行管理,否则,你十个马达也管不好嘛!”略一沉思,又说,“老马 ,你想­干­事的主观愿望还是好的,省委会给你个合适的安排!”

马达一无所获,郁郁不乐地告辞走了,赵安邦客客气气,一直送到大门口。

在大门口,马达又回过身,不无痛苦地问:“赵省长,您能不能和我说句实话:您是不 是嫌我过去和同和书记、华北书记走得太近?不……不待见我了?”

赵安邦一怔,拉着马达的手,呵呵笑道:“看你这个老马,想到哪儿去了?!”

马达却很认真,“赵省长,我以人格保证:除了工作关系,我和同和书记、于华北同志 没有任何私人来往,于华北的家我从没去过一次,真……真的……”

赵安邦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马达怎么这么敏感?于是便说:“老马,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你的为人我了解嘛,你放心好了,我会建议省委给你一个适当的安排!”

马达迟迟迟疑疑,上车走了。赵安邦在和马达挥手告别的最后一瞬间才注意到,马达是 那样苍老,曾有的一头黑发已变得一片花白。赵安邦想着当年马达抗命迁厂的大义凛然,和 在城关工业园搞电视机厂的风风火火,心中不禁一阵怅然。

马达的时代过去了,可对马达还得有个比较好的安排。中国的国情政情就是这样,职务 升上去了就下不来。这并不是马达一个人的问题,是现行­干­部体制的弊端。田封义无德无能 ,人品素质远不如马达,只因为是正厅级,捏着鼻子也得安排同等职务。马达的情况和田封 义还不同,比较特殊,不管怎么说,总是他当年引进的­干­部,和他有割舍不断的历史关系, 安排不好,马达肯定要怪他,你没让人家到伟业国际去嘛!没准马达还会四处乱说,说他赵 省长不容人,就因为当年在文山共事时闹过一些小小的不愉快,就不给人家留活路了。这种 情绪马达已经流露出来了。

然而,安排到哪里也真是个难题,这种事哪是他个人说了算的?一把手管­干­部,省委书 记裴一弘不表态,他想安排也安排不了。再说,这位同志毕竟五十三岁了,在目前这副牌局 里,并不是一张用得上的好牌,可牌在手上,你总得打出去!

算了,不烦了,还是建议省委继续留用,让他再做一任常务副市长吧!

十六

让马达继续在文山做常务副市长?真不知赵安邦是怎么想的!对文山班子大换血的建议 是赵安邦提出来的,裴一弘觉得有道理,才在深思熟虑之后,巧妙策略地做通了于华北的工 作,改变了于华北平稳过渡,顺序接班的设想。现在要开常委会正式研究了,赵安邦却变卦 了,怎么回事?这其中是不是有啥难言之隐啊?这个马达和赵安邦又有什么特殊关系?是不 是也像那个田封义一样,到赵安邦面前跑了泡了?

裴一弘没明问,和赵安邦交换意见时,只就事论事说:“安邦啊,你考虑过没有?马达 这位同志不换下来,新的常务副市长怎么派过去啊?我们在文山市政府设两个常务副市长吗 ?不太合适吧?再说,排名谁前谁后啊?究竟谁管常务呢?”

赵安邦倒也坦城,“老裴,马达和我有些特殊关系,当年是我把他搞到文山去的,为此 ,马达还受了处分,差点连党票都搞丢了。这之后我们合作共事又不是太愉快,这位同志从 没登过我的门,昨天突然找到我家来了,有些让我为难啊!”

裴一弘笑了,“我猜也是这么回事!安邦,马达没带什么古字画去吧?”

赵安邦摇头道:“这倒没有!马达不是田封义,从来不搞这一套,这位同志还是想­干­事 的!所以,我想了想,觉得马达留下来也有好处!他毕竟是两届班子的老同志了,比较熟悉 文山的情况,石亚南掌握得好,也能起到特殊作用,你说呢?”

裴一弘略一沉思,摆起了手,“安邦,大换血就是大换血,你别遇到矛盾绕着走嘛!焕 章同志一再说,文山搞不上去,他死不瞑目啊,我们的决心不能动摇!我还是那个意见,文 山现班子就留两个,市委秘书长和宣传部长,其他同志一个不留,包括马达,一定要给新班 子创造一个良好的工作环境!马达还是另行安排!”

赵安邦挺能摆正位置,没争辩,把球踢到了他脚下,“那马达往哪儿安排呢?”

裴一弘任球在脚下转着,并不急于踢出去,似乎很随意地说:“哦,华北同志倒有个建 议,让他发挥专长,到省属大型国企去。华北同志和我说,马达为人正派,不贪不占,原则 ­性­很强,虽说开拓­精­神差些,守成还行,安邦,你看呢?”

赵安邦脸­色­骤然一变,“老裴,这个省属大型国企是不是伟业国际集团啊?”

裴一弘笑了,“怎么,华北也和你交换意见了?对,对,是说的伟业国际!”

赵安邦完全挂下了脸,“老裴,你是什么态度?就同意这么安排了?”

裴一弘摆手道:“哪能啊,没和你通气,我能定吗?”这才抬脚踢球,“安邦,经济工 作要尊重你的意见,如果你同意,可以考虑这么安排,不同意再议!”

赵安邦说了起来:“华北同志对马达个人品质的评价我赞成,但这个安排建议我不同意 !老裴,你想啊,真把马达派过去当老总,人家白原崴还怎么­干­?就算真要派人到伟业,也 不能派马达,我看最不适宜的人选就是这位原则­性­强的同志!”

裴一弘故意说:“安邦,为什么原则­性­强反倒不适宜了?华北同志的意见和你正相反哩 ,原则­性­强,才能守好国有资产的阵地嘛,过去马达就是这么做的!”

赵安邦道:“老裴,过去是什么情况?现在是什么情况?过去马达做得也不好,守财奴 似的守着一堆国有资产,并没实现保值增值,更甭谈资本运作的效率了!”顺着这个话题, 赵安邦说起了马达许多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最后反问道,“老裴,像马达这样的原则­性­你吃 得消啊?让他和白原崴在一起共事,不得天天打破头?”

裴一弘咂了咂嘴,“倒也是,马达真到了伟业国际,只怕伟业国际就没安生的日子了! ”抱臂思索片刻,像似突然想起来似的,“安邦,监察厅缺个副厅长,马达是不是可以考虑 安排到监察厅去呢?监察部门需要这种原则­性­强的同志啊!”

赵安邦眼睛一亮,赞同说:“哎,这倒挺合适,我估计马达也会满意的!”

裴一弘含蓄地提醒道:“安邦啊,我们考虑­干­部安排,不能把立足点放在被安排­干­部满 意不满意上,还是要从工作需要和被安排­干­部的自身条件出发嘛!”

赵安邦了了个心思,态度很好,“是的,是的,可让被安排的­干­部心情舒畅总是好事嘛 !”他呵呵笑着,感叹说,“我原倒把马达当做一张难出手的臭牌,让你老兄这么一用,倒 变成一张好牌了!不过,你得小心了,马达可是六亲不认的主啊!”

裴一弘笑道:“我不怕他给我挖出几个腐败分子来!”随即又说起了伟业国际的事,“ 安邦,你让省国资委搞的方案我看了,怎么说呢?还是有点担心啊!让白原崴继续经营我不 反对,可奖励20%的股份有政策依据吗?会不会让人说话啊?”

赵安邦没当回事,“我们省里制定一个政策,不就有政策依据了吗?!”

裴一弘缓缓摇着头,“没这么简单啊!安邦,不瞒你说,对国资委的这个方案,有些同 志已经在议论了,说啥的都有。有个说法挺有意思,说过去是摸着石头过河,可改革搞到今 天,已进入了深水区,没什么石头可摸了,担心你会淹着哩!”

赵安邦不高兴了,“怕淹死就别过河了,都在岸上研究架桥吧!”

裴一弘看了赵安邦一眼,没接茬儿,只问:“哎,这个白原崴是不是回来了?”

赵安邦说:“没回来呢,还在欧洲,一会儿巴黎,一会儿法兰克福,旋风似的,不知又 在搞什么名堂了!不过,省国资委的孙鲁生通过我驻欧洲大使馆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孙鲁 生汇报说,有可能和他们在这个方案的基础上达成协议!”

裴一弘心里有数了,“安邦,你看能不能把奖励白原崴的股权再压一压?”

赵安邦手一摆,“老裴,白原崴的意见恰恰相反,希望再加10%的股权!”

裴一弘知道白原崴不好对付,心想,自己可能有点为难赵安邦了,可仍坚持说:“安邦 ,你告诉孙鲁生,增加股权不能考虑,想办法往下压,压多少算多少!”

赵安邦也不客气,飞脚打门,“要不你挺身而出,直接和白原崴谈谈?”

裴一弘答应了,“好啊,我可以和他谈,也做做工作吧,本来他就要找我!”

赵安邦有些意外,“哎,老裴,我这可是随便说说,你别当真往河里跳啊!”

裴一弘笑道:“该跳也得跳啊,我这是自愿跳的,淹死了不怪你!”

赵安邦这才乐了,“老裴,你真下水,我看就好办了,估计谁也淹不死!”

裴一弘哈哈大笑起来,“这事我想了,说啥也得站出来拉你一把嘛!安邦,我实话告诉 你,华北同志对你指示省国资委搞的这个方案就有看法,建议把马达派到伟业国际,就是个 具体制约措施!也不能说华北同志就没有一点道理,所以,这事得策略一点,不要­操­之过急 .就算一时谈不拢也没关系,我国加入WTO的谈判谈了多少年?最终不还是谈成了嘛,现在 的关键是我们要表现出解决问题的诚意!”

赵安邦似乎明白了,“老裴,你真够策略的,用这种办法堵某些同志的嘴!”

裴一弘把底全抖开了,兴致勃勃道:“安邦,说实话,我觉得这个方案不错,看得出, 你是动了一番脑子的,想到了社会化持股!你这一社会化,我们政府收回了近百亿资金,白 原崴还能继续控股,维持现有的经营效率,是多赢的买卖嘛!”

赵安邦也兴奋起来,笑道:“老裴,你不是于华北,我就知道你能看明白!不过,我以 为这事也不能拖得太久。白原崴不是凡人,诡着呢,已经利用股权界定的不确定­性­,把纳斯 达克市场上的伟业中国和沪市的伟业控股炒上几个来回了!”

裴一弘乐呵呵地说:“这我也听说了,伟业控股好像涨到快十块钱了吧?”

赵安邦道:“这是过时的情况了,现在又跌了,昨天收在八块六!我请孙鲁生警告白原 崴,让他在欧洲少就股权界定胡说八道,他倒绝,又趁机做文章,主动发了个澄清公告,再 次打压旗下几只股票!我防着他这一手,他还是来了这一手!”

裴一弘感叹说:“这么看来,就算真把马达派过去,也看不住白原崴啊!”

赵安邦道:“就是,所以,对白原崴不是咋管,而是更好发挥作用的问题!”

谈话的气氛变得相当好,赵安邦在马达的安排和伟业国际的问题上得到了裴一弘的支持 ,心情挺好,乐呵呵地谈笑风生,后来又说起了文山新班子的其他人选安排。

直到这时,裴一弘才把真正的难题抛了出来,“安邦,市委书记就是石亚南了,市长人 选一直没定,这几天我倒想起了一个,就是你手下的大将钱惠人同志!”

赵安邦显然没想到,脱口道:“让钱惠人去文山当市长,不是降级了吗?”

裴一弘笑眯眯地反驳道:“不能这么说吧,安邦?钱惠人本来就没升嘛!”

赵安邦没搭话,叹了口气说:“老裴,有件事我正要告诉你,钱惠人的情况已经搞清楚 了,好像没什么经济问题,那四十二万确实是借的,借条也找到了!”

裴一弘点点头,“这我知道,华北同志已经和我通过气了,不但是这四十二万借款,还 有他私生女盼盼的事,都向我汇报了。安邦,请你一定不要误会,我和同志们并不是要抓住 钱惠人的私生女问题做什么文章,是要把有些疑点进一步搞搞清楚,这也是对钱惠人同志负 责嘛!钱惠人的事好像没这么简单,疑点还不少。比如说,钱惠人怎么就突然和当年的女友 在深圳见面了?见面的契机在哪里啊?”

赵安邦神­色­黯然,“就算找到契机又能怎么样?说来说去不就是为私生女借了四十二万 吗?老裴,对你我不会误会,可对华北同志,我倒是有些想法!华北同志在历史上和钱惠人 有些恩恩怨怨,工作矛盾不去说了,你可能也知道一些,我说一件你不知道的事:一九九二 年初,于华北带着省委调查组查处宁川私营经济问题时,为一块手表揪着钱惠人大做文章。 说钱惠人收了白原崴一块劳力士表,实际上这块表钱惠人一收到就主动交了!白天明为此和 于华北大吵了一场。这次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也不想多打听,不过,老裴,我得给你提 个醒,你得多做一些分析啊!”

裴一弘恳切地说:“安邦同志,你这个提醒很好,我会记住的!”但仍没松口,“钱惠 人的情况你不知道,我知道的也不多,省纪委还在查,有没有问题,有多大的问题,让事实 说话吧!对你这个搭档,我得交底交心,建议将钱惠人安排到文山,我是出于两个考虑,其 一,便于对钱惠人在宁川违纪线索的调查;其二,也的确是从文山工作需要出发。钱惠人搞 经济是把好手,就算调查结果没问题,我们把钱惠人摆在文山也是适当的!”说到这里,还 强做轻松地开了句玩笑,“安邦,你可是省长啊,文山搞不上去,第一板子打我的ρi股,第 二板子就得打你的ρi股!”

赵安邦勉强笑了笑,笑得很不自然,“老裴,你是不是最后想定了?”

裴一弘明确道:“安邦,我想定了,希望能得到你的理解和支持!钱惠人和你的历史关 系我知道,同志们也知道,这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做这样的决定,对我来说也不容易,你 肯定不高兴嘛,可问题出现了,我又不能不处理,是不是?”

赵安邦这才表态说:“老裴,我理解,在钱惠人的问题没做出结论前,我什么都不会说 ,在常委会上和你保持一致就是了,可我不相信老钱会有什么大问题!”

裴一弘颇为欣慰,“好,好,那就好!我也希望钱惠人别出什么大问题,出了大问题, 谁的脸上都不好看!不管怎么说,钱惠人是有贡献的,不论是在文山,还是在宁川,­干­得都 不错!安邦,你还要做做钱惠人的工作,让他到文山好好­干­!”

赵安邦点点头,突然问:“老裴,你和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裴一弘手一摊:“哎,安邦,你说我能发现什么?该说的我不都说了吗?”

赵安邦思索着:“我是觉得有点奇怪,我怎么听钱惠人说,你前阵子在宁川调研时就盯 上他了?在四套班子座谈会上把他批评了一通?好像还比较严厉吧?”

裴一弘想了起来,“哦,那次说的是飞机场,他和王汝成背着省里还在跑,我批评他们 ,他们不服气,说是有资金,我说,有资金就把你们的脸面搞亮堂点!”他看着赵安邦笑了 ,“安邦,为这点事,钱惠人就跑到你面前说了?有些敏感了吧?”

赵安邦心里不知在想什么,郁郁地回了句,“是的,我也觉得有些敏感!

裴一弘意味深长提醒道:“安邦,你也要保持头脑清醒啊,人是会变的!”

赵安邦似乎有所省悟,握手告别时郑重说:“老裴,我也谢谢你的提醒!”

这次通气的结果应该说还不错,有可能产生的矛盾已解决在会议之前了。这样一来,会 上就不会出现激烈的意见争执了。这是裴一弘一惯的工作方法,民主集中制不仅体现在做决 策的常委会上,更多是体现在会下和班子成员的沟通磋商中。在平州主持工作时,他就坚持 这么做了,统一思想之后再开常委会,通气磋商时解决不了的矛盾和问题,一般不拿到会上 去,宁可先摆一摆。有时,时间就是解决问题的途径,时间是冷却剂和清醒剂。随着时间的 推移,大家的头脑冷静了,清醒了,有些看起来难以解决的矛盾,经过一个淡化过程,就变 得好解决了。而一些看不准的人和事,经过一个阶段的观察,渐渐看准了,这时再做决断, 就没有盲目­性­了。

裴一弘相信,当钱惠人违纪违法的确证摆到桌面时,赵安邦就会理解他今日的一片苦心 了。按于华北和省纪委有关同志的说法,钱惠人不是离开宁川的问题,是正式立案审查的问 题。私生女和四十二万借款的问题摆在那里,就算是借款也是错误的,涉嫌和白小亮共同挪 用公款嘛!况且,宁川还寄过来那么多反映问题的举报信!现在,他已经承担了相当的压力 ,一旦钱惠人出问题,他多多少少总会陷入被动。当然,另一种可能也存在,也许钱惠人是 清白的,也许于华北又搞错了,若真是如此,反倒好办了,是金子总要发光,钱惠人从文山 也能上到副省级的台阶。

于华北的情绪看来也不无偏颇,有句话肯定是说漏了嘴。这位仁兄公然在他面前宣称, 已经盯了钱惠人十年,从那次手表事件一直盯到今天!于华北认为,当年他就没搞错,如果 不是有白天明和赵安邦护着,钱惠人该在牢房蹲上几年的。裴一弘嘴上没说,心里却想,如 果十年前真把钱惠人送进去,只怕也没有宁川的今天!

一把手位高权重,却也不好当啊,并不像有些同志说的那么轻松,高高在上坐船头,把 好方向同志们冲!船头上风大浪急,航道上险滩多多,正确的航向不是那么好把握的。你要 出好主意,用好­干­部,还要搞好整个领导班子的团结协调,众人齐心才能划好大船嘛,否则 ,让同志们怎么冲?谁给你冲?何况汉江又是个人口众多、举足轻重的经济大省!现在看来 ,协调的效果比较好,省委常委会可以开了!

十七

省委常委会是在共和道尽头的共和宾馆三号楼召开的,关上门开了一整天。

会议要研究的是文山这个未来辐­射­型中心城市市级班子的构成,涉及方方面面的矛盾很 多,其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与会的常委都知道。身为班长的裴一弘当然更清楚,这位 一把手会前做了大量工作,几乎和每一位常委都通过气。昨天晚上快十二点了,还来过一个 电话,就两位副市长进常委班子和赵安邦商量了半天。

然而,今天一开会,裴一弘却变了副模样,进门坐下后,就没表现出多少严肃紧张来, 倒是有些轻松愉快,还不时地和与会常委开玩笑,似乎马上要开的不是个有关重大人事安排 的省委决策会议,而是个恭贺新年的春节茶话会。省军区林司令员不知怎么说起了书法的事 ,裴一弘又兴致勃勃地和林司令员讨论起了书法。

于华北时间观念很强,有些看不下去,指了指手表,提醒裴一弘尽快开会。

裴一弘微笑着,冲着于华北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却仍和林司令员继续着自己的讨论 :“……林司令,你别吹牛,王羲之的字你一时半会学不像,那份神韵你就没有嘛!你那几 笔字我还不知道?一个个就像你带的兵,只会立正稍息!”

林司令反­唇­机讥,“裴书记,你的字也不咋的啊,除了裴一弘仨字还像样!”

裴一弘哈哈大笑,“那好,那好,林司令我不和你争论,咱们一人拿幅字出来,让同志 们看,请他们做裁判员,给我们一个评价,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

看着裴一弘和林司令员在那里谈笑风生,赵安邦一点不急。文山的班子酝酿时间够长的 了,这副牌该怎么打,实际上裴一弘已成竹在胸。这位省委书记是个善于学习的政治家,把 老领导焕章同志和前任省委书记华强同志领导艺术的­精­髓之处全学到手了,在这种时候总是 那么成熟老到、举重若轻,让赵安邦心里不能不服。

于华北总却悟不透其中的奥秘,以为裴一弘这是工作作风上的自由散漫,每到这种时候 总是由他出面提醒。此刻,于华北终于再次明确提醒了,用脸上的笑容掩饰着内心的不满, “哎,哎,一弘同志啊,常委们到齐了,咱们是不是开会啊?”

裴一弘这才放弃了和林司令的纠缠,“好,好,那我们就开会吧!”他打开面前的笔记 本,笑呵呵地再次和常委们打招呼道,“同志们,这次常委会的内容会前就通知了,是个专 题会,专题研究文山的班子问题。只要与文山的班子有关,与文山将来的工作有关,请同志 们畅所欲言!与文山无关的问题就不在这次会上讨论了!”

根据惯例,省委组织部章部长开始介绍拟定的文山班子副市级以上七个领导­干­部的自然 情况,其实这些情况常委们全了解,可该走的程序还得走,这不能省略。

这个介绍过程比较漫长。章部长是个本本分分的老组织,走起程序来一丝不苟。介绍时 不带任何感情Se彩,语速不快不慢,永远保持着一个节奏,这就起到了一种特殊的催眠作用 .林司令员率先打起了哈欠,似乎为了保持必要的清醒,拿出一盒烟,冲着裴一弘晃了晃。 裴一弘微笑着,向林司令员摇了摇头,又指了指会议桌上的禁烟标志牌,林司令员只好把烟 重又装到军装口袋里。赵安邦开始还尽量集中­精­力认真听,可听到后来也有些倦意了,便起 身上了趟洗手间,还打了个电话。

从洗手间回来时,章部长的情况总算介绍完了,于华北第一个发表了意见。

于华北不是章部长,平时话很少,不苟言笑,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却总保持着比较 昂扬的激|情,和一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迈。这应该是权力磁场在起作用。在这届省委 班子中,于华北年龄最大,资格最老,久居权力磁场中心,做着磁力强大的磁铁,决定过许 多铁屑的命运,有这份激越豪迈也很自然。当然,也得承认,于华北本身口才就不错,又喜 欢写点诗,诗人的气质或许也在起作用。

于华北表情丰富,侃侃而谈:“……文山这副牌有几种打法,顺序接班是一种打法,半 换血是一种打法,大换血是另一种打法。现在,我们选择了一种最好的打法!不瞒同志们说 ,开始我有些想不通,过去搞组织工作的惯­性­思维在起作用,总强调稳妥接班,平稳过渡, 这种思维摆在平州、宁川这些发达地区的班子安排上没什么错。但是,文山的情况不同啊, 欠发达啊,积重难返啊,动作幅度就得大一些,就要舍得把好牌打出去!过去文山搞不好, 恐怕与当时省委的决心有关!”

于华北的发言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时不时地做着手势,既有亲和力,又有某种权威­性­ .你可以不赞成他的意见,却没法不被他感染,听他发言,是打不了瞌睡的,尤其是今天, 赵安邦本能地觉得,于华北的发言中肯定会有比较丰富的含意。

果然,于华北环视着与会者,又乐呵呵地说:“一弘、安邦同志有魄力,有远见啊,文 山这个新班子选得好,很好啊!石亚南的市委书记,钱惠人的市长可以说是无可替代的!这 两个一把手都来自我省经济发达地区,而且还都是市长,有丰富的经济工作经验和行政领导 经验!尤其是钱惠人同志,对宁川的经济成就贡献不小,我相信,钱惠人同志一定会把宁川 的好经验带到文山去!安邦,你说是不是啊?”

赵安邦笑了笑,软中有硬道:“是啊,是啊,对钱惠人我也比较有信心!”

其实,根本用不着于华北刻意提醒,与会常委心里已经有数了:钱惠人作为已升格的经 济大市宁川的市长没安排到文山任市委书记,倒是把平州女市长石亚南安排上去了,这个决 定本身就耐人寻味,更何况钱惠人又是他一手提起来的­干­部!

钱惠人好像已听到了什么风声,昨天下班前来了个电话,打探消息。他不好多说,只含 蓄地透了句,“你的工作恐怕要动动了,文山搞不上去,裴书记和我都很着急啊!”钱惠人 先还以为是让他去文山做市委书记,问了句,“准备给我派个什么市长呢?”他在这种情况 下才被迫点明了,“市长是你,市委书记另派!”钱惠人听得这话,沉默良久才说了句,“ 赵省长,你看,我是不是­干­脆辞职呢?”他一下子火了,“辞什么职?你这么经不起考验吗 ?到文山好好­干­,别人去当市长我还不放心呢!实话告诉你:让你去文山是我的建议,包括 市委书记石亚南,也是我向省委和一弘同志推荐的!”钱惠人根本不信,还想说什么,他却 断然挂上了电话。

晚上回家吃饭时,钱惠人又来了个电话,不谈辞职了,也没发牢­骚­,直截了当问,“赵 省长,你是不是真想把文山搞上去?”他没含糊,“那当然,否则怎么会把你和石亚南一起 调过去呢!”钱惠人说,“那好,我有个建议,希望你在常委会上提提:除常务副市长外, 两个分管经济工作的副市长最好也进常委班子,组织经济内阁!”他觉得有道理,答应了, 并马上打电话给裴一弘,也没隐瞒,明确说,这是钱惠人的建议。裴一弘说让他想想,半个 小时后又把电话打过来,终于同意了。

于华北不愧为牌场高手,政治牌打得得心应手,背地里给钱惠人下了套,会上却说得冠 冕堂皇,似乎把钱惠人调到文山不是为了调查钱惠人在宁川期间的经济问题,当真是工作需 要。其他常委心中好像也有数,发言时全回避这一敏感点,没任何人提出,对钱惠人这样安 排是不是公道合理?这其中是不是另有隐情?

赵安邦也只能回避,尽管心里不悦,也必须和大家保持一致,这是组织原则。

中午吃饭时,碰到了裴一弘,裴一弘把他叫到一旁说:“安邦,我上午开会时又想了一 下,两个副市长进班子的事,还是由你提比较好,可能更有利一些!”

赵安邦本来就不高兴,见裴一弘突然这么说,益发不悦了,“哎,老裴,你怎么又变了 啊?昨晚我们在电话里不是商量好了吗?这事就由你乾坤独断嘛!”

裴一弘摆了摆手,“别,别,你是省长,经济工作你主抓,你提合适!”

赵安邦只得说破了,“是不是因为这个建议是钱惠人提的,你才变卦了?”

裴一弘说:“不是,不是,我不至于小心到这程度!就算钱惠人将来真查出什么问题, 也和这个建议无关嘛!不过,你最好别提钱惠人,免得有些同志敏感!”

赵安邦苦笑道:“行,行,你就把我放在火上烤吧,烤熟了给你当下酒菜!”

裴一弘也笑了,“看你这话说的?我现在不也是在火上烤着吗?我会有态度的!”

下午会议一开始,赵安邦首先发了言,对文山新班子主要领导成员的构成表示赞成:“ ……华北同志说得不错,要舍得把手上的好牌打出去!这一点一弘同志也反复强调过,我看 石亚南、钱惠人不但是好牌,甚至可以说是王牌!一个经济内阁已现出了雏形!以经济为中 心嘛,文山又是欠发达地区,就是要搞经济内阁嘛!”

裴一弘笑呵呵地Сhā话:“过去文山出经验,以后啊,我们要让文山出成果!”

赵安邦接着裴一弘的话头发挥了几句,语调中已隐含了讥讽,“我们有些同志聪明啊, 很会总结经验,你需要什么,他就能给你总结出什么,上有好焉下必趋之嘛!这些同志比那 些跑官泡官的家伙高明啊,宁可饿死佳丽三千,也要迎合上面好细腰的楚王!”无意中注意 到裴一弘投过来的目光,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又言归正传,谈起了经济内阁,“既然我们这 次决心搞经济内阁,就常委会的决策班子我的意见是还要加强一些。看看是不是可以考虑把 王必华、邱平这两位分管经济的副市长也增加到市委常委班子里去呢?同志们,有个话我一 直想说:省委班子不谈,这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我是说下面各市县班子:常委的构成不太 合理嘛,除了书记、副书记,就是组织部长、宣传部长,真正懂经济工作的只有一个市长、 一个常务副市长,这怎么行啊?重大经济决策中出现分歧怎么办?按民主集中制原则进行表 决?少数服从多数?多数人的意见就一定正确吗?我看不一定,有时决策失误是必然的!”

于华北马上表示反对,不过,口气很和缓,面带笑容,“安邦同志,你这话不能说没一 定的道理,但是,常委班子的构成是有成规的,什么人进班子,什么人不进班子,不能随心 所欲啊!另外,也不能光从职务上看问题,书记、副书记就一定不懂经济啊?有些绝对了吧 ?也不是事实吧?我们­干­部总在变动工作岗位嘛!不说别人,就说你我吧,我们过去在下面 不都做过书记,不也都做过县市长吗?!”

赵安邦笑道:“华北同志,你说的这些我也承认,可经济发展变化太快啊,过去做过经 济工作,未必就能主持领导今天的经济工作嘛!再说,每个地区的情况也大不相同,比如文 山,就不能按部就班,班子的配备上就得体现省委强化经济发展的思路,一来便于做出正确 决策,二来也是个信号,让文山的­干­部群众都知道,我们决心要把文山的经济搞上去,不是 说空话,是动了真格的!否则还怎么崛起啊?”

于华北还想说什么,裴一弘笑着Сhā了上来,“华北,我看安邦同志这个意见很好,有些 成规该打破还是要打破,起码这次对文山可以试着破一下!现在以经济为中心,班子的重大 决策差不多都与经济有关,多两个懂经济做经济工作的同志进班子没什么坏处嘛,决策就少 了些盲目­性­,多了些科学­性­!是不是啊,同志们?”

与会常委们纷纷点头,于华北迟疑片刻,也面带微笑,缓缓点起了头。

裴一弘定了调子后,又把民主的绣球抛给了于华北,“华北同志,继续说!”

于华北就是于华北,很懂常委会的游戏规则,一把手既已定了调子,常委们又点了头, 这种问题就没必要讨论下去了,讨论下去肯定被动。可话还是要说的,不说就没法显示自己 的老资格和权威­性­了,于是便又说,已是做总结的口气了:“最后再说几句吧!总而言之, 对文山新班子的安排是科学的、合理的、恰当的,其慎重程度我看也是此前所未有的。我归 纳了这么四句话:体现了省委的决心,组成了有力的班子,发出了强烈的信号,看到了发展 远景!好了,我就说这么多了!”

裴一弘环顾众人,又问:“安邦,同志们,你们谁还有话要说吗?”

赵安邦看了于华北一眼,笑道:“我要说的,华北同志已经归纳过了!”

与会常委们都知道于华北一惯爱归纳,相互看了看,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裴一弘开始做会议总结了,和和气气,一脸满意的笑容,“好啊,好啊,同志们!我们 开了个团结的会,胜利的会,民主集中的会!文山的班子就这么定了,包括王必华、邱平两 位副市长进常委!这个班子要马上宣布,田封义、马达等四位原班子成员的新任命也同时宣 布!我建议安邦、华北同志和我一起,代表省委和石亚南、钱惠人进行一次慎重谈话,并尽 快送这个新班子去文山上任,不要给那些业余组织部长们制造散布流言的机会!对文山今后 的工作,我谈三点具体意见……”

裴一弘谈具体意见时,赵安邦走了神,禁不住想起了远在欧洲的白原崴……

十八

站在伟业国际集团驻欧洲办事处窗前,巴黎西岱岛上著名的新桥触目可及。

新桥并不新,是塞纳河上很古老的一座桥。据办事处常驻商务代办乔治?贝娄贝介绍, 是一五七八年在国王亨利三世手上奠基的,不知为什么,直到一六∪年才在亨利四世手上 落成。到了路易十三时代,这座桥在巴黎已变得声名狼藉。贝娄贝曾给白原崴朗诵过一首路 易十三时代某诗人的著名诗句,“新桥,你是江湖郎中、骗子、假冒者的集散地;你是香

脂 、膏药、拉皮条者、扒手、黑帮的生意场。“白原崴评论说,这有些像北京的天桥。贝娄贝 在中国生活过十年,对北京和天桥可不陌生,当即指出:北京的天桥作为实物已经消失了, 包括那些颇具东方特­色­的四合院;而巴黎新桥和塞纳河两岸的古老建筑却完好地保留了下来 ,和凯旋门、星形广场、香舍丽榭大道、艾菲尔铁塔一起,构成了一座城市完整的历史。

这是令人汗颜羞愧的,和巴黎、罗马、布鲁塞尔这些欧洲城市比起来,中国城市太不注 重自己的历史了!尤其是近十几年,随着经济的高速增长,每座城市的历史特­色­都在逐渐消 亡。因此,白原崴对赵安邦和宁川历任城市领导在城建方面的评价都是有所保留的,而对裴 一弘则评价颇高:裴一弘在任市委书记执掌平州的十二年中,虽然没能在GDP上拼过宁川, 却把这座海滨名城的特­色­保留下来了。

裴一弘有些莫测高深,迄今为止没对伟业国际的产权问题表过任何态,这位封疆大吏是 刻意回避这一棘手问题,还是另有想法?据说,于华北就有想法,认为股权奖励方案不妥。 更蹊跷的是,偏在这时,石亚南和钱惠人双双调离现职,同时去了文山。原定要上副省级的 钱惠人不但没进上这一步,连文山市委书记也没当上,一把手竟是石亚南!这都是怎么回事 ?这阵子汉江到底发生了什么?钱惠人的后台赵安邦是不是有些失势了?如果赵安邦失势, 产权只怕更难解决了。

身在海外,却心系国内啊,国内每天都有几个、甚至十几个电话打过来,汉江任何敏感 的信息都没有逃过他机敏的眼睛。在欧洲的这一个多月里,他没有片刻的安闲,白天和贝娄 贝这帮洋鬼子们为筹措资金东奔西走;夜里和宁川总部的同仁们互通情况商量对策,每天睡 不到五小时。赵安邦和孙鲁生恐怕都不会想到,他这个妾身未明的伟业国际董事局主席会以 巴黎西岱岛旁的驻欧洲办事处为基地,遥控国内和纳斯达克市场上伟业旗下的股票沉浮,策 划一场以巨额国际游资作后盾的强大攻势。从常理上分析,他正遭遇滑铁卢,应该退守和自 保,而不是进攻与扩张。赵安邦更不会想到,他还会在这种时候出于自身进攻的目的,帮他 们推销汉江省!

是的,推销汉江省,推销大中国,推销来自中国的投资和投机的双重机会!

总部设在法兰克福的德国SDR东方投资公司权威分析师冯?特劳斯博士,为他的推销提 供了令人信服的国际货币汇率分析理论。根据特劳斯博士的­精­确分析,目前人民币的价值已 严重低估,对欧元应升值36%至45%,对美元也应升值20%左右。而事际情况却不是这样, 随着欧元的不断升值,价值本已低估的人民币竟在随着美元不断贬值!于是,特劳斯博士将 金手指指向了中国,建议欧洲大陆各风险投资基金以投资的形式,用手上已增值的欧元买进 人民币标价的资产,适时分享中国经济高速成长的硕果。在特劳斯的邀请下,他带着贝娄贝 一行,在欧洲大陆做了一次推销中国项目投资基金的路演,路演进行得相当成功,多少有点 出乎他的意料。

特劳斯的汇率理论揭示了人民币未来巨大的升值潜力,他的推销则给寻找投资方向的欧 元游资进入中国提供了安全途径和获取预期利润的保证。特劳斯说得很清楚,“白本身就是 一个奇迹,意味着来自中国的利润!”因此,他和新伟国际企业投资公司轻而易举募集到了 两亿五千万欧元。根据协议,这些欧元将由新伟投资分期投入中国境内的电力、地产、汽车 等领域。其投资收益70%归基金持有人所有,30%为他和新伟投资的佣金及管理费用,条件 还算优厚。这么一来,新伟投资的总盘子就扩大到了相当于四十五亿人民币左右的规模。在 此之前,平州港专项投资已经落实了,想改变都不可能。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放弃平州港 的项目。

新伟投资和目前这个伟业国际集团没任何关系,是他和下属副总陈光明去年在英属维京 群岛新注册的合伙公司,他占70%的股权。当时,还曾考虑给王正义一些股权,以利于将来 在美国融资,陈光明反对,说王正义靠不住,已生反心。没想到,真让陈光明说准了,王正 义还真反了,背着他和公司搞走了上千万美金,最终暴亡在巴黎。据贝娄贝说,王的死因法 国警方日前已搞清楚了,是自杀,此人来巴黎之前在美国拉斯维加斯输光了所有黑钱,老婆 也跟别人跑了,他产生了绝望情绪。

贝娄贝这小伙子很不错,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清楚地知道,谁是他的老板。汉江省 国资委因此对贝娄贝很不满意,尤其是孙鲁生,很不喜欢这个有四分之一犹太血统的法国“ 同志”。前几天还来了个电话,提出撤消伟业国际驻欧办事处,解聘贝娄贝。孙鲁生说,咱 们发扬国际主义­精­神也不能这样发扬啊,每月五千欧元用这么一位洋买办太过分了吧?在这 种小事上,他没争辩,马上说,好啊,那就按你们的意见办!然而,电话一挂,他转身就给 贝娄贝加薪一千欧元,伟业国际驻欧洲办事处也变成了新伟投资驻欧洲办事处。这个办事处 也与伟业国际无关了。

新船已经造好,伟业国际产权之战就更好打了,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利用旗下上市公 司股价不断波动的机会,在证券市场上赚足利润一走了之。如果­干­得漂亮一些,能把美国纳 斯达克的伟业中国和沪市的伟业控股两旗舰趁机开走就更好了。

当然,放弃伟业国际并不是放弃中国市场,在当今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中国经济更具活力 的了。此前世界经济的发动机是美国,未来将是中国,中国起码将充当亚洲经济的发动机, 他募集的欧元必须投入中国项目。因此,就算赵安邦失势,股权奖励方案最终无法兑现,他 也不会和国内一个经济大省的政府闹翻,他会潇洒地从伟业国际的旧船跳到新伟投资的新船 上,站在新船的船头向他们道一声“拜拜”!

夜渐渐深了,西岱岛和塞纳河两岸亮起了美丽的灯火,巴黎进入了又一个梦乡。然而, 中国大地的太阳却又一次升起来了——他又该和国内一起办公了。

头一个电话便打给了汤老爷子,汤老爷子白天来过电话的,他没接。

汤老爷子一听是他,乐呵呵地问:“原崴啊,你怎么回事啊?乐不思蜀了?”

白原崴笑道:“就算不思蜀,我也得想着您教授老爷子嘛!别来无恙乎?”

汤老爷子话说的谦虚,声音里却透着兴奋,“还好,还好,前阵子活动了一下手脚,就 是我和你说过的那只绿­色­田园啊!小的们眼疾手快,快进快出,在这种市道竟斩获颇丰,我 今天表扬他们了!”

白原崴开玩笑说:“你们海天系斩获颇丰,小股民们又该血­肉­模糊了吧?!”

汤老爷子抱怨道:“还说呢,我也血­肉­模糊了,在绿­色­田园上赚到的钱,又分期分批套 在你们伟业控股上了!原崴,你又在欧洲胡说什么啊?我现在吃了你们一肚子钢铁,想吐都 吐不出来啊!知道吗?伟业控股今天收盘又跌到六元左右了!我打电话给你,你也不接,你 们那位洋老贝说,你当时在会见两位欧洲议员?”

白原崴轻描淡写地说:“谈不上会见,就是随便聊聊,他们年内要访华!”

汤老爷子很敏感,“你该不是要打国际牌吧?通过两位议员做国内的工作?”

白原崴自嘲道:“你也不想想,我敢吗?我现在是妾身未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哪 敢和这些西方政客公然搅在一起!”他接着才说起了正题,“老爷子,钱惠人是怎么回事啊 ?咋突然调到文山做市长了?赵安邦省长也不替钱惠人说说话?”

汤老爷子说:“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不过,据说姓钱的经济上可能有问题!”

白原崴不太相信,“这不可能!伟业国际总部在宁川,我和钱惠人打了十几年交道,对 他的为人很了解。据我所知,他的清廉正派是少见的!当年在香港,我出于感激送给他一块 手表,他回国后马上上交了!我看,这可能是政治斗争吧?”

汤老爷子判断说:“这也不是没可能,这阵子社会上传言不少,说赵安邦和省政府搞经 济格局调整,省委则搞政治格局调整,裴一弘和于华北要瓦解宁川帮!”

白原崴知道,于华北早年曾在职就读过老爷子的研究生,便问:“于书记那里有什么新 消息?我咋听说,他对省政府的股权奖励方案不太满意?认为不妥?”

汤老爷子很惊奇:“哎,原崴,你这是听谁说的?于华北不会管这么宽吧?”

白原崴说:“咱们这位于书记管得就是这么宽,不信你去问他吧!”又意味深长道,“ 伟业控股这阵子的下跌,我估计与此有关啊,老爷子,你们海天系吃下的钢铁只怕一时难以 消化了!我透个底给你:不行我和我的团队就出局,从伟业国际撤退,下一步准备在欧洲搞 保税区!今天这两个欧洲议员就是找我谈这事的!”

汤老爷子有些吃惊,言语里还是不动声­色­,“原崴,就算搞保税区,也能以伟业国际的 名义搞嘛!我觉得这倒是个大好题材,你看咱们就借这个题材炒一把好不好?起码帮我们解 一下套嘛!”

白原崴故意说:“我不敢和汉江省玩下去了,你们想解套就去找于书记吧!”

放下电话,看着落地窗外的灯火,想了想,白原崴又给孙鲁生通了个电话。

孙鲁生开口就连珠炮似的嚷:“我说白总,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赵省长又催了,等 你回来签股权协议呢!赵省长说,既然20%的股权奖励方案你原则上同意了,那就早点签字 ,免得谣传四起,市场波动!另外,还有一点也明确了,对伟业国际,省政府和省国资委暂 时不派人接管,具体实施方案得和你认真谈哩!”

白原崴说:“你最好请赵省长再想想,不派人搞接管可能吗?省里其他领导会不会有意 见?据悉,裴一弘书记至今没个态度,于副书记好像也还有看法吧?”

孙鲁生话里有话,“白总,你知道就好,所以,我不多说了,你看着办吧!”

白原崴沉吟片刻:“那好,我争取尽快回国吧,把这边的事处理完就回!”

孙鲁生又说:“哎,我怎么听大使馆的同志说,你在欧洲净宣传人民币价值低估啊?赵 省长让我提醒你:要和政府口径保持一致,不要参加经济反华大合唱!”

白原崴马上叫了起来,“真是活见鬼了,人民币价值低估是欧洲洋鬼子们在嚷,又不是 我说的!我不过是帮着国内招商引资,再说,我也不是啥政府官员!”

孙鲁生显然对情况有所了解,“我知道,据说你又从欧洲卷走了几亿欧元?”

白原崴淡然道:“哪来的几亿欧元?不就是为平州港融资嘛,去年就定下的!”这才说 到了石亚南,“真没想到,我替平州港融着资,女市长倒调走了!”

孙鲁生打趣说:“怎么?对石亚南恋恋不舍啊?白总,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女市长了?是 不是想追随她到文山投资啊?你要真有这个想法,我们国资委支持!你知道,根据省委、省 政府的十年规划,我省下一步经济发展的重心要放在文山了!”

白原崴笑了起来,“孙主任,这还用你说?石亚南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约我相会文山 哩!就是冲着和这位新上任的女市委书记约会,我也得尽快回去一下!”

孙鲁生笑道:“那好啊,咱女书记好像还没去上任哩,你能在省城堵着她!”

白原崴说:“不对了,据我掌握的情况,此刻她应该在赶往文山上任的途中!”

孙鲁生大为惊讶,半真不假地叫道:“哎,白总,你有千里眼啊?!”

白原崴快乐地大笑,“我没有千里眼,却有一颗爱国心啊,心系祖国嘛!”

和孙鲁生通话结束后,白原崴陷入了抉择前的深思——

看来,他必须先回去一下了,哪怕回去后再走也成。孙鲁生今天话里有话,赵安邦也面 临不少压力,钱惠人遭贬就是个证明!他再这么拖下去,没准连奖励的股权也没有了,20% 的股权不是个小数目,能拿到手为什么不拿呢,更何况还有让他继续经营的承诺!就算这个 承诺最终兑现不了,他也不会损失什么,他新伟投资的新船不是造好了吗?适时换船就是了 !又想,钱惠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赵安邦为什么就默认了这一让他难堪的事实?裴一弘和 于华北究竟是要做钱惠人的文章,还是想做赵安邦的文章?如果由钱惠人引发的战火真烧起 来,最后会不会烧到他身上?

在中国内地搞经济,就不能不关注政治;不关心政治,你就无法做大做强!

然而,关心政治,却又要远离政治家。你应该关注来自官场的政治动向,但不能在官场 上寻找政治靠山,更不能和官员结盟,搞人身依附。事情很清楚:任何官员都有任期,也都 有对立面,永恒的权力是不存在的,而权力失落后的损害则是客观存在的,那些在位官员倒 台或下台后,你就要跟着垮台倒霉,这样的教训已经太多了。因此,他和宁川及省内任何官 员都不存在结盟关系,包括赵安邦和钱惠人。

那他还怕什么呢?就算赵安邦、钱惠人这帮从宁川上去的高官全倒了,他也能和裴一弘 、于华北直接谈判!那就尽快回去吧,就算火中取栗,也冒它一次险!

十九

由省城开赴文山的车队可谓浩浩荡荡。省公安厅负责全程警戒,主管副厅长亲率指挥警 车在前面开道。省委、省政府的五辆奥迪和两台面包车不即不离,居中依次排开。两台警车 断后,其中最后一辆警车上还有一位政保处的处长。车队在省城大街上行驶时是拉着警笛的 ,出城上了高速公路,警笛才关了,可警灯仍在闪烁。

警灯在五月的春雨中闪着红光。布满天地间的绵绵雨丝,使爆闪的红光变得不再那么具

有刺激­性­,甚至带上了几分温柔。石亚南坐在紧随开道指挥车的一号首长车内,凝望着前方 警车车顶上的警灯,心潮实在难以平静:这一切来得都太突然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 这样离开了平州市长的岗位,到文山做市委书记去了。从谈话到上任仅仅四天的时间,在此 之前没有任何迹象证明她的工作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动。赵安邦在平州时倒是吓唬过她一次, 说过什么“铁打的城市流水的官”的话,可她认定赵安邦是开玩笑。直到此刻,她仍然认为 是玩笑。如果当时省委真有把她调到文山主持工作的设想,估计赵安邦反倒不会这么说了, 这是原则。

对钱惠人的安排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全省第一经济大市宁川的市长竟成了文山 的新市长,做了她的副手,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裴一弘、赵安邦、于华北这些省委领导究 竟是怎么想的?当真像集体谈话时说的那样,是为了加强文山的工作力度,组织经济内阁? 就算如此,也可以安排钱惠人做市委书记嘛!更奇怪的是,赵安邦对这种安排处之泰然。这 位省长同志怎么不偏心眼了?就眼睁睁地看着身为宁川市长的老部下吃这种哑巴亏吗?这不 寻常啊,看来戏中似乎还有戏。

现在,这位省长就在身边坐着,神态平静,不时地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田原景­色­,沉 思着什么。赵安邦会想什么?是不是在想身后二号车里的钱惠人?钱惠人上了于华北的专车 ,是出发时于华北把他叫上去的。石亚南当时就注意到,钱惠人不太情愿,说是从宁川带了 车来。于华北还是把钱惠人叫上了自己的车,估计想和钱惠人谈点啥。根据常规判断,不外 乎是做钱惠人的工作,要钱惠人摆正位置。

正这么揣摩时,赵安邦的目光离开了窗外,看着她,开口说话了,“石市长,哦,现在应该是石书记了!石书记,你这会儿不怪我对文山偏心眼了吧?啊?”

石亚南开玩笑道:“赵省长,我可没想到,还真被你省委领导报复上了!”

赵安邦微笑着,半真不假说:“我当时就警告过你嘛,别把我逼得太狠,也给自己留条 后路!你倒好,就是不听!看看,现在平州没你的事了吧?平州港扩建也好,亚洲电缆厂的 投资也好,你做好的嫁衣得让别人穿了,你就后悔去吧!”

石亚南说:“赵省长,你别这么幸灾乐祸嘛!这我得汇报一下:前天你们几个省委领导 和我谈过话后,我连夜打了个电话给吴亚洲,建议他把电缆厂建到文山来!哎,赵省长,最 早还是你建议吴亚洲到文山投资的,该做的工作还得做呀!”

赵安邦说:“我做什么工作?我才不做呢!有本事你和吴亚洲谈,谈成了我不反对,谈 不成也是你活该,对你这种搞地方保护主义的同志,我不能怂恿!”

石亚南笑道:“好,好,赵省长,这事不说了,只要你领导不反对就成,你就等着哪天 来给亚洲电缆厂剪彩吧!吴亚洲在电话里和我说了,马达、田封义调走了,班子全换了,如 果政策跟得上,对文山的投资可以考虑了,起码建个分厂!”

赵安邦摇头苦笑起来,“石亚南啊,我算服你了!这刚离开平州,还没到文山上任啊, 就挖起平州的墙角了?你平州的那个搭档丁小明会怎么想?不骂你啊?”

石亚南乐了,“赵省长,你真是料事如神啊!已经骂过了,骂我携枪投敌!我马上予以 反驳了:枪是我的枪,我当然要带走嘛!投敌更谈不上,文山是敌人吗?是我省一个经济欠 发达地区,丁小明这话犯了原则­性­错误!你说是不是?”

赵安邦哈哈大笑,“厉害,厉害,石书记,看来,对你我是报复对了!”

石亚南努力保持着良好的气氛,继续开玩笑说:“丁小明还说要带着平州班子的同志给 我送行哩,这种鸿门宴我敢参加啊?我和丁小明说,免了免了,有那钱不如给我开张支票带 到文山去,也算是平州人民送给文山人民的一份深情厚谊嘛!”

赵安邦却没心思开玩笑了,收敛笑容,说起了正事,“亚南同志,也许你想到了,也许 你没想到,让你到文山任市委书记,是我向一弘同志和省委建议的!一弘同志开始有些担心 ,怕你压不住阵脚,担心你会哭两场,但想来想去,也只有你最合适!你是南部发达地区成 长起来的­干­部,工作思路开阔,有很强的责任心嘛!”

这倒是石亚南没想到的,她这个市委书记竟然是赵安邦推荐的!赵安邦没推荐手下大将 钱惠人,却推荐了她!那么,钱惠人这市长又是谁推荐的?是赵安邦,还是裴一弘?抑或是 于华北?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呢?话到嘴边,却没敢问。

赵安邦继续说:“省委对文山下了很大的决心,把你和钱惠人两个经济发达市的市长一 起派过去,还破例把两个分管经济的副市长扩大进了常委班子,这是过去安排任何一个地方 班子都没有过的!我和一弘同志原来还有个想法:新班子不急于上任,先去宁川、平州做做 学生,让发达地区的­干­部给新班子的同志洗洗脑子!现在看来不必了,你们五位同志全来自 南部发达地区,该怎么做心里应该有数!”

石亚南说:“赵省长,这我也想了,我认为该去学习还是要去!市级领导班子换了,下 面各部委局办还是老队伍,仍然需要一个学习过程。党政­干­部大会开过以后,我打算召开的 第一个常委会,就是落实您和省委的指示,好好学南方!我准备带个头,先领着一批同志去 平州,过些日子,再请钱惠人带一批同志去宁川!”

赵安邦赞许说:“好,不过,亚南同志,我提醒你注意:不能搞形式主义,文山的同志 搞形式主义是有传统的,什么形式都搞得轰轰烈烈,经验总结出一大堆,实效看不见。另外 ,这个学习过程应该是长期的,不是一阵风,吹过就算了!还要对口,部对部,局对局,结 对子,要卧薪尝胆,放下架子,长期学习!”

石亚南心头一热,多少有些激动,“赵省长,这也正是我想说的!我还有一个请求:省 委、省政府能不能对文山的支持力度再加大一些?让宁川、平州、省城各部委局办的­干­部和 我们文山各部委局办的­干­部互相之间进行一些换岗交流?我们派出去,他们走进来,分批轮 换,坚持三五年,整个文山的­干­部队伍就会大变样了!”

赵安邦应道:“这完全可以,省委发个文吧!”略一沉思,又说,“亚南同志,还有一 种学习不知你考虑过没有?能不能搞个措施,把一些年轻­干­部从办公室赶出去啊?赶到宁川 、平州、省城、甚至北京、上海,让他们呼吸些新鲜空气!”

石亚南不太明白,“赵省长,你的意思是——”

赵安邦说:“让他们去自谋出路,自己打工求职嘛!据我所知,文山的­干­部超编近八千 人,其他地市超编也很严重,到处人浮于事,我一直想解决这个问题!你有没有这个勇气, 帮我在文山搞个试点啊?试着赶走几千人,让他们开阔眼界换脑筋,同时也进行一下自我锻 炼,­干­得好,以后回来上岗任职,带一方致富;­干­不好,在外面连饭都吃不上的,请他卷铺 盖走人,我们不能养废物!”

石亚南吓了一跳,“赵省长,你……你能不能考虑在……在别的地市试呢?”

赵安邦脸上的笑容凝结了,“怎么,亚南同志,你这个新书记连这点改革的勇气都没有 啊?我还看错人了?我现在不要你回答,也不要求你马上试,给你一段时间考虑,就三个月 吧!三个月后,你想清楚了,熟悉了情况,再给我回个话吧!”

石亚南心想,这位省长同志真敢下猛药,而且竟还选在文山这种欠发达地区下,也不怕 人家把她和钱惠人这届班子掀翻掉,于是,苦笑着应付道:“好吧,赵省长,那就三个月后 再说吧,也得看老钱的态度!”她这才说起了自己的担忧,“说真的,让我主持文山的工作 ,我根本没想到,如果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我更愿意协助老钱!宁川是经济大市,GDP上千 亿,钱惠人市长­干­得不错,贡献不小……”

赵安邦却没让她说下去,语气平和地道:“亚南同志,­干­得好,贡献大就一定要升官吗 ?凭政绩提­干­部不错,可也不一定这么绝对嘛!省委怎么用­干­部有省委的考虑,这个考虑是 很慎重的,综合了方方面面的因素!钱惠人这个同志我比较了解,强项就是搞经济工作,主 持一个欠发达地区的全面工作总还有些欠缺!”

石亚南不得要领,只得硬着头皮把话说明了,“赵省长,和钱惠人比起来,我不论资历 、贡献,都自愧不如,再说,钱惠人好像也有情绪,我有些担心啊!”

赵安邦不悦地挥挥手,流露出了些许不满,“亚南同志,你不必担心,这是中共汉江省 委的安排,不是哪个人说了算的,你我说了都不算!你谦虚让位,钱惠人也当不上这个市委 书记!老钱的情绪我也看出来了,回头我要和他好好谈的,请他摆正位置!如果他真敢在新 班子里耍什么老资格,我和省委对他决不会客气!”

石亚南想了想,又说:“不过,赵省长,就是有情绪,钱惠人也不是冲着我来的,再说 ,我的担心仅仅是担心,也许只是杞人忧天,您注意点方式方法!”

赵安邦点了点头,“放心吧,我会的!”略一沉思,又说,“另一方面,你也要注意, 在重大经济决策问题上,不要武断,一定要多听听钱惠人的意见!”

石亚南连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您就是不交待,我也会这么做的!”

赵安邦似乎还要说什么,迟疑了一下,终于没说:“好了,不说了,路还长着哩,我们 打个盹吧!”说罢,身子往下滑了滑,在靠背上倚实了,闭上了眼睛。

石亚南也不好再说下去了,只得闭上眼,独自想起了心思:她这个市委书记看来并不好 当啊,长路尽头是什么不得而知,也许是地雷阵,也许是万丈深渊。

文山不是平州,平州只有五百万人口,历史上就是富裕地区,改革开放又搞了二十五年 ,虽说比不得省城和后来居上的宁川,却也早就进入了小康水平。文山呢?则是省内有名的 第三世界,传统的重工业城市,是一个人口多达八百万之巨的经济欠发达地区,今年公布出 来的失业下岗数字高达二十八万,真实的数字肯定不止二十八万!这副担子实在太沉重了! 她柔弱的肩头当真能挑起这副沉重的担子吗?

还有­干­部问题。市长钱惠人不去说了,身为省长的赵安邦能有这个态度就很不错了。更 大的阻力和麻烦恐怕将来自文山各部委局办的本地­干­部。想顺序接班做市委书记的田封义被 平调到省作家协会做了党组书记,正气得四处骂娘,肯定不会乐意看到她和她带来的这批南 方­干­部顺利接管文山。明着对抗估计不敢,暗地里使使绊子,摔你几个跟斗却在情理之中。 还有马达和其他三个调离的副市级,这些同志谁手下没一帮铁杆部下?这些同志能按她的指 挥­棒­转吗?能服他们这个新班子吗?据说文山­干­部已经在乱传了:说省委是搞了一次政治北 伐,派了一批南方占领军。

越想越不踏实,最初的兴奋和冲动渐渐被忧郁取代了,石亚南睁开眼,看着车窗外雨雾 迷蒙的景­色­,禁不住一阵阵发呆。从省城出发,一路都在下雨,绵绵雨丝不知不觉加重了心 情的忧郁。石亚南想,都说秋风秋雨愁煞人,谁知春风春雨也会愁煞人呢?也许她真不该来 文山,丁小明已经说了,她去文山是找死!

进文山地界以后,雨渐渐停了下来,到文山西一出口处时,已是一片晴朗了。

赵安邦这时也醒了,看着车窗外一片明媚灿烂的阳光,乐呵呵地说:“亚南同志啊,你 看看,这兆头不错嘛,啊?一路下雨,到了文山,天放晴了!好,好!”

然而,赵安邦这好还没叫完,他们这支由三辆警车前后警戒的车队,竟在文山高速公路 西一收费站前,被上千号来自文山地区的群访农民堵住了。石亚南和赵安邦同时看到,省公 安厅副厅长老陈从前面指挥警车里出来,拿着报话机跑了过来。

赵安邦摇开车窗,恼火地问:“老陈,路面上咋聚着这么多人,怎么回事?”

陈厅长简洁地汇报说:“赵省长,是一些农民为合乡并镇闹事!据文山公安局的同志说 ,已经闹过多次了,还围堵过市政府,这次听说省里领导要来,就……”

赵安邦脸一拉,“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要来?消息是谁透露的?”

陈厅长喃喃说:“这个问题我也提出来了,哦,文山公安局的警力马上过来!”

这时,后面车内的于华北走了过来,怒冲冲地说:“老陈,不但是公安局,让刘壮夫和 田封义也一起过来!我倒要问问他们:这最后一班岗是怎么站的?!”

赵安邦见于华北站在车前,也从车内出来了,“老于,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全市 三千多党政­干­部还在那里等着呢,我们不能在这里纠缠,得尽快进城!”

石亚南只得挺身而出,“赵省长,于书记,你们都别等了,我留在这里和农民同志谈谈 吧!在平州时,合乡并镇发生的矛盾我就亲自处理过,比较有经验!”

赵安邦手一摆,“不行,党政­干­部大会没开,你还不是市委书记!”想了想,对于华北 道,“老于,你看这样好不好?逆行,把车倒回去,从后面出口下路!”

于华北迟疑着,“安邦,这是不是有点软弱啊?省委车队竟然进不了文山!”

陈厅长也说:“赵省长,这种先例不能开,不行就让文山公安局抓人!”

赵安邦指着收费站前黑压压的人群,“这么多人,抓谁啊?我们的党政­干­部大会还开不 开了?”再次对于华北道,“老于,我们就退回去吧,不要激化矛盾!”

于华北脸­色­很难看,“好吧,也只能这样了,等见了刘壮夫他们再说吧!”

围堵省委车队的恶­性­事件就这么发生了,这是中共汉江省党的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 省委三位主要领导同志送新班子到文山上任,竟然进不了文山城!竟然被迫在高速公路上逆 行了二十五公里,从不属文山市管辖的严县出口处下路绕行!

石亚南认为,这不是一起偶然事件,如果说省委对文山搞政治北伐,那么,面前就是一 场阻击战,有人已对她和以她为班长的这个新班子来了个下马威……

二十

省委车队在高速公路上被堵时,田封义正在市立医院高­干­病房打吊针。本来没打算打吊 针,只想躲开这场丢人现眼的党政­干­部大会,可听刘壮夫在电话里说,古龙和白山子两县不 少农民跑去堵高速公路了,心里一惊,这才吩咐医护人员把水赶紧吊上了。吊上水后,心里 还是有些忐忑,仍担心谁把这笔烂账算到他头上。

三天前,省委组织部章部长把他叫到省里谈了话,谈得他差点没当场吐血!市委书记没

当上不说,连市长也不让­干­了,竟被安排到省作家协会做什么狗屁党组书记!不错,这也算 是正厅级,可这正厅级能和市长、书记比吗?实际权力都不如个县处长,总共几十号人,七 八台车。就这你还管不了,作家们各忙各的,一个个不是大爷就是姑­奶­­奶­,谁把你这个正厅 级看在眼里啊?只怕连烟酒都没人给你送!

到这地步了,他还有啥可顾忌的呢?这官该要就得要了,当面向组织要!组织部不说是 ­干­部之家吗?有什么话不能和家里人说啊?于是,谈话时便向章部长提出,能不能兼个省委 宣传部副部长?田封义记得,前任作协党组书记就兼过宣传部副部长的。章部长明确回绝了 ,说省委没这个考虑。他不死心,想着省作家协会马上要换届改选了,便退一步提出,能不 能让他在作家协会党政一肩挑,再挂个省作家协会主席?章部长又是一副为难的样子,说作 家协会是群众团体啊,不是行政部门,不存在党政一肩挑的问题,作家协会主席人选必须是 能代表本省文学界发言的著名作家。那意思实际上是告诉他,他田封义是没资格代表本省文 学界发言的。

从组织部谈话出来,他流泪了,这才明白了那句人们常说的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 没到伤心处!是谁让他这样伤心呢?这必须搞搞清楚!坐在返回文山的车里,田封义就开始 一一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老领导于华北。于华北似乎很同情,叹息说,封义啊,省委 决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多问了,我毕竟只有一票嘛!这等于告诉他,老领导并不赞成对他的 政治谋杀。第二个电话打给了赵安邦,赵安邦更绝,没听完就说,哎,老田,你咋跑来问我 ?我是省长,党群口不是我的分工范围啊!常委里分管党群的是宣传部白部长,他又打电话 给白部长。白部长十分意外:怎么?封义同志,去省作家协会不是你主动要求的吗?我听说 你要求去,就支持了一下!最后找的裴一弘,裴一弘态度很好,没等他开口,就乐呵呵地说 ,田封义同志,你这个电话来得正好!你不找我,我也得找你打招呼的!你现在做作家协会 党组书记了,身上的担子很重啊,要出人才出作品啊!我们搞文化大省,硬件要上去,软件也要上去啊,文学方面就看你的了,别辜负了我和同志们的希望啊!他连连应着,想趁机问 一问内情,裴一弘却说来客人了,“啪”的挂上了电话。

这就是官场。从于华北、赵安邦、白部长,到省委书记裴一弘,在电话里一个个对他都 挺友好,裴一弘的意思似乎还是重用他,真让他有苦说不出!既然找不到冤头债主,那么, 汉江省委这帮头头脑脑就得承担集体责任,这没什么好说的!

于是,最后一班岗坚决不站了!从省城谈话回来后,整整三天,田封义就再没进过自己 的市长办公室,一场接一场喝送行酒,连市委书记刘壮夫也找不到他。表现上也有些失态, 在各种场合发了不少牢­骚­。尤其是前天,在古龙和几个县长、县委书记喝酒,谈到合乡并镇 中出现的矛盾时,牢­骚­发得有点过分,说省委领导马上要带石亚南、钱惠人这些南方北伐军 来占领了,让农民同志找他们解决问题去!

酒桌上说的这些话会不会传出去?会不会有哪个狗胆包天的家伙当真就组织手下的农民 同志去拦阻省委车队了?细想一下,这种可能­性­好像不大。据田封义所知,对合乡并镇不满 的不是县级­干­部,主要是乡镇­干­部。因为乡镇合并,部分乡镇下来一批乡镇长,这些乡镇长 就在暗中挑拨农民闹事。农民愿意跟着下台乡镇­干­部闹也有原因,撤乡并镇的地方不再是行 政中心了,盖的门面房卖不出去,租不出去,集镇贸易受了影响,你的政策触犯了这些人的 实际利益,他们当然不答应你。

想来想去,田封义认为,今天这事最大的可能还是农民自发闹的,就算哪个县长、书记 把他酒桌上说的话透露出去,影响了某些心怀不满的乡镇长,也不是他的责任!他现在是病 人啊,是个遭遇了谋杀的政治病人,打着吊针,心在滴血哩!

刘壮夫倒真是有病,血压经常高到很危险的程度,每年总要住几个月医院,现在面临到 龄下台,偏不敢住院了,硬挺着在那里忙活,两天前就在按省委的要求准备这次党政­干­部大 会了。据说,刘壮夫在几次会上再三强调对会场和市委门前的警戒保卫,可这仁兄却没想到 农民们会跑到公路上去打阻击,堵车队!刘壮夫让秘书把告急电话打过来时,田封义本想劝 刘壮夫几句,让他悠着点,不要着急,却终于没敢。刘壮夫正统而无能,你和他交底交心, 没准他会把你卖了。田封义接电话时预感就不太好,心想,搞不好党政­干­部大会开完,刘壮 夫也得上担架了。

没想到,党政­干­部大会还没开,刘壮夫就先一步被担架抬进了市立医院,是即将出任省 监察厅副厅长的原常务副市长马达亲自带人送过来的。躺在担架上的刘壮夫估计是突然中风 ,田封义注意到,从救护车上下来时,刘壮夫已陷入昏迷状态。

马达急得几乎要哭了,“田市长,这回可把脸丢大了!高速公路被堵,咱们还可以解释 说是意外的突发事件,市委大门被堵,就说不过去了吧?省委两天前就通知了,咱们竟还是 连大门都没守住!让省委领导怎么想?这是不是故意捣乱啊?”

田封义也有些吃惊,“公安局这帮人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会出这种事啊?!”

马达道:“这不能怪公安局!王局长倒是提出过封路,壮夫书记想来想去没敢让封!市 委门口的路是城区主路,封掉全城交通就乱套了!结果倒好,就在省委车队逆行绕道的时候 ,六家国企一千多号下岗人员突然涌来了!壮夫书记在楼上一看这情况,又气又急,当场栽 倒在窗前,幸亏我和赵副秘书长在场,及时送了过来!”

田封义询问道:“会场那边情况怎么样?会不会也被群访人员围住啊?”

马达说:“会场那边我问过了,没什么问题,一大早就设置了警戒线!”

直到这时,田封义仍不想过去收拾局面。今天这个局面既不是他造成的,也不该由他负 责,该负责任的是刘壮夫。可刘壮夫已经倒下了,赵安邦和于华北有什么好说的?!还丢脸 ?该丢的脸就丢吧,反正文山没搞好,他马上要到省作家协会当党组书记去了!于是,挥挥 手,对马达道:“好吧,马市长,情况我都知道了!咱们分分工吧,我一边打吊针,一边看 护壮夫书记,你们赶快回去,接待好领导!”

马达不­干­,“田市长,壮夫书记有办公厅的同志守着,你还是一起过去吧!”

田封义心想,他过去­干­什么?看赵安邦、于华北的白眼吗?嘴上却道:“马市长,你看 看,你看看,我这个样子,能去见省委领导吗?你就不怕我也倒下吗?”

马达真做得出来,大大咧咧地抓起吊瓶看了看,“嘿,田市长,你这挂的不都是些营养 药吗?你真不过去,那我可如实向省委领导汇报了?!”

田封义突然来了火,“马副市长,你威胁我是不是?要汇报就去汇报吧!不错,我就是 在挂营养药,就是没病装病,闹情绪,看省委能把我怎么了?!省委不是已经把我安排到省 作家协会去做党组书记了吗?还能再把我往哪里贬啊?”

马达心里也有数,“田市长,你有情绪可以理解,可现在是什么情况啊?就算闹情绪也 得有节制嘛!壮夫书记如果今天不倒下,有他顶在第一线,你在这里吊吊水倒也罢了,现在 壮夫书记在抢救,你这个市长兼市委副书记不出面行吗?咱不说党­性­原则了,就是做人也不 能这么做吧?省委认真追究下来,你当真就一点不怕吗?”

田封义想想也是,不敢再坚持了,苦着脸道:“好,好,那走,那就走!”

向门外走时仍吊着水,水瓶在秘书手上举着,只不过瓶上的用药单撕去了。

马达看着不顺眼,直截了当道:“田市长,这种时候,你能不能把针拔了?”

田封义恨得直咬牙:马达算他妈什么东西?竟敢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脸上却没表现出 来,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马市长,你要觉得心理不平衡也挂瓶水嘛!”

马达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后来见到赵安邦、于华北,也没当面揭穿。

省委车队是从后门进的市委大院,刘壮夫装潢门面的所有努力全落了空。赵安邦、于华 北和石亚南、钱惠人这帮新班子成员从各自的车上走下来时,个个吊着脸,连和他们原班子 成员握手都冷冰冰的。尤其是赵安邦,明明看到秘书站在身后举着吊瓶,仍没说句安慰的话 ,反讥讽道:“我看你们一个个病得都不轻啊!”

田封义扮着笑脸,壮着胆气说:“是啊,壮夫同志这会儿正在抢救呢!”

赵安邦像没听见,走到马达面前,厉声交待说:“马达,你不是要到省监察厅去了吗? 上任后给我查查今天围堵高速公路的事!看看谁把消息泄露出去的啊?有没有策划者啊?有 没有特殊背景啊?好好查,查处结果直接向我和省政府汇报!”

马达不敢辩解,抹着头上的冷汗,连连应着:“好,好,赵省长!”

也在这时,于华北过来了,没和他握手,却从秘书手上要过水瓶看了看,看罢,只冷冰 冰摔下一句话,声音不大,口气却不容置疑,“给我把针拔下来!”

田封义略一迟疑,只好把吊针拔了下来,这时再坚持不拔,肯定要出洋相。

于华北身后是组织部章部长,章部长象征­性­地碰了碰他的手,算是尽了礼仪。

接下就是南方占领军的一把手石亚南了,石亚南倒是比较正规地和他握了次手,还面无 表情地随口说了句:“田市长,辛苦了,一定要多注意身体啊!”

这普通的一句问候,竟让田封义有了一丝暖意,“石书记,谢谢你的关心!现在好了, 你们终于来了,我们也能下来喘口气了!”这意思似乎是他早就想下来了。

钱惠人没弄上副省级,到文山也没­干­上一把手,估计情绪也不会好了,和他握手时就说 :“田市长,你们很悲壮嘛,倒下一个,病倒一个,还坚守着阵地!”

田封义笑道:“钱市长,你们­精­锐部队上来了,我们地方军也该撤了!”

钱惠人却没发牢­骚­,不动声­色­说:“田市长,你们撤得是不是也太快了点?”

田封义警觉了,拉着钱惠人的手,笑问道:“钱市长,你什么意思啊?”

钱惠人说:“还什么意思?我们这次的开进可真是妙趣横生啊,迂回了二十五公里,还 是从严县进的文山城!在城外是农民同志堵截,进城后工人同志又来闹,可想而知,你们这 五年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不容易,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田封义笑不下去了,“钱市长,我们工作不力啊!现在好了,你和石书记来了,文山大 有希望了!等哪天文山腾飞了,我就带作家们来为你们写报告文学!”

钱惠人一脸的正经,“怎么,老田,你还真要到省作家协会当书记了?”

田封义回之以一脸真诚,“是的,老钱,这市长我早就不想­干­了!这安排挺好,到底让 我专业对口了,我上大学就学中文,当市长时还兼职带过研究生嘛!”

钱惠人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好!”又感慨了一句,“省委会用人啊!”

田封义适时地回敬了一句,“是嘛,不也把你这么个大将派到文山来了嘛!”

党政­干­部大会召开之前,赵安邦和于华北一起去市立医院看望了刘壮夫。

据主治医生介绍,刘壮夫属焦灼诱发的中脏腑中风,病理特征为猝然昏倒,口眼バ保 半身偏瘫,语言困难。经及时抢救,生命没什么危险,只是恢复要有个过程。情况也的确如 此,二人站到刘壮夫面前时,刘壮夫已嘴歪眼斜说不出话了,只能看着他们默默流眼泪,流 口水。赵安邦心里再恼火也不好批评了,和于华北一起,好言好语安慰了刘壮夫一番,便

赶 往人民会堂开文山市党政­干­部大会了。

党政­干­部大会开得还不错,没再发生什么意外,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中共汉江省委把 文山这个新班子隆重推出了。新任市委书记石亚南代表新班子表了态,话说得既平实,又很 有底气。赵安邦和于华北也分别在会上讲了话,讲话中都没提会前遭遇的这些麻烦,更没提 到刘壮夫进医院的事,似乎这些情况都没发生过。

然而,大家心里都有数,会一散,于华北和章部长的脸又挂了下来,二人连晚饭也没吃 ,便驱车赶回了省城。赵安邦因为想和钱惠人谈谈话,就没跟着他们一起回去,不但在文山 陪新老班子的主要成员吃了晚饭,还在文山东湖宾馆住下了。

石亚南和钱惠人的住处也在东湖宾馆,听说是刘壮夫亲自安排的。一个在六楼东面,一 个在六楼西面,都是三室套,有卧室、办公室和会客室,规格完全相同。

钱惠人来谈话前,石亚南先过来了,进门就冲动地说:“赵省长,今天这情况您和于书 记都亲眼看到了,透过现象看本质,这本质是什么?说严重点,文山面临的不仅仅是经济欠 发达的问题,我看社会政治局面的稳定也存在着很大的隐患!”

赵安邦叹着气说:“是啊,是啊,否则,省委不会把你们这个新班子派过来嘛!不过, 要我说,本质还是经济欠发达引起的并发症,政治经济学嘛,政治从来都是和经济连在一起 的,尤其是在目前市场经济的条件下!农民为什么到高速公路上闹啊?你合乡并镇影响到他 们的经济利益了嘛!工人同志们为什么来群访啊?人家失业下岗没饭吃了嘛!所以,亚南同 志,你们一定要抓住经济这个工作重心!”

石亚南点了点头,“可赵省长,今天围堵高速公路事件也真得让马达和纪检监察部门的 同志好好查一查,我怀疑有人心怀不满,在这种时候故意和我们捣乱!”

赵安邦说:“查当然要查的,不过,我估计查不出什么结果,你们就不要多纠缠了!” 想了想,提醒道,“抽空去看一下刘壮夫,请钱惠人一起去,让医院照顾好他!这位同志是 老文山了,本质不错,有些事情,你们可以听听他的意见!”

石亚南应道:“好的,赵省长,我们明天一上班就去,都去,集体探望!”

这时,钱惠人敲门进来了,见石亚南在,有些意外,“要不我等会儿再来?”

石亚南笑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钱市长,赵省长,你们谈吧,我走了!”

赵安邦也没拦,送走石亚南,请钱惠人在沙发上坐下,给钱惠人泡了杯茶,“胖子,你 现在到位了,是文山市长了,我们就得好好谈谈了!老规矩,畅所欲言,在我面前骂娘也没 关系!但是,骂完以后,还得给我好好­干­,不能把情绪带到工作中来,更不能在以石亚南为 班长的这个新班子里闹不团结,这是个原则!”

钱惠人捧着茶杯,郁郁道:“老领导,我就知道你要这样说!我骂啥啊?我谁也不骂, 只想了解一点情况,你老领导觉得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也别勉强!”

赵安邦笑了笑,“好啊,那就你问吧,只要能回答的,我一定会回答你!”

钱惠人头一个问题就很敏感,“安邦,让我到文山做市长真是你建议的?”

赵安邦怔了一下,摇头道:“不是,是裴一弘同志建议的,我也就同意了!”

钱惠人又问:“在这之前,于华北是不是已经向一弘同志建议过了?”

赵安邦道:“实事求是的说,这我不知道,一弘同志和我商量时没提起老于。”话题一 转,“惠人,那我也要反问一句了:老于为什么要提这样的建议?”

钱惠人很坦率,“这还用说吗?把我从宁川调开,以便调查我的问题嘛!”

赵安邦沉吟片刻,“惠人,你有没有问题?除了盼盼的事,经济上­干­净吗?”

钱惠人激动了,把茶杯重重地一放,“老领导,今天我就郑重向你表个态:如果于华北 他们在宁川查出我有任何行贿、受贿、贪污腐败问题,你毙了我!手表的事件你最清楚,宁 川早年部分商业用地的零转让,也是你和天明书记决定的!”

赵安邦多少放了点心,往靠背上一倒,“那就好,将来就让事实说话吧!”

钱惠人却站了起来,有些失态,“可老领导,你怎么这么软弱?就让于华北这么摆布? 这不但是摆布我,也是在搞你,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来文山这一路上,于华北一直和我说 :安邦同志有眼力啊,到哪里都靠你这员大将鸣锣开道!”

赵安邦冷冷道:“人家没说错,这也是事实嘛,所以,你钱惠人还是要争口气,给自己 争口气,也给我争口气,说啥也要在文山创造出一个经济奇迹!文山现在这个状况谁没看到 啊?谁不头疼啊?老于也很头疼嘛,你看他用的这帮­干­部!”

钱惠人叫了起来:“就是,就是,刘壮夫、田封义哪个不是于华北提的?”

赵安邦怕自己的情绪影响钱惠人,没再说下去,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刘壮夫、田 封义这个班子已经是历史了,不谈也罢,我们还是说你吧!让你到文山当市长,我是寄予很 大希望的,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现在是省长啊,稳住南部,振兴北部的战略决策是我 这届政府提出来的,以文山为重点的北部地区靠谁来振兴?就靠你们这些同志嘛!你,石亚 南,你们这个班子!可以告诉你,石亚南这个市委书记也是我看中的!你的两个副市长进常 委的意见,我和省委也采纳了嘛!”

钱惠人情绪仍很大,“那是,废物利用嘛,让我戴着镣铐跳舞嘛!”

赵安邦摆了摆手,“什么废物利用啊?你钱惠人是废物啊?太情绪化了吧?不过,戴着 镣铐跳舞倒是个事实!这种戴着镣铐跳舞的事是今天才发生的吗?过去不就有过嘛,这种舞 我跳过,你跳过,天明同志也跳过,而且跳得还都不错嘛!”

钱惠人忆起了往事,叹息说:“老领导,不瞒你说,今天一路来文山上任,我就想咱们 当年到宁川上任,天明书记的脸孔老在我眼前晃!车到市委门口,看到群访的下岗工人,我 又想起了当年咱们到宁川被成千上万的集资群众包围的事!”

赵安邦应道:“是啊,宁川当年不也很难吗?我们被天明书记调上去后,也没吃败仗嘛 !老书记刘焕章同志爱说一句话:闻颦鼓而思良将,惠人,我和省委,和一弘同志,今天也 是闻颦鼓而思良将啊,颦鼓一响,就想到你们这些良将了!”

钱惠人这才问:“裴书记对我没成见吧?不会让我把镣铐一直戴下去吧?”

赵安邦道:“惠人,裴书记有裴书记的难处,你要理解,对裴书记一定不要瞎猜疑,更 不准在背后随便议论!在这里,我可以表个态:只要将来的事实证明你经济上是清白的,该 说的话我都会和一弘同志说,也会在常委会上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的脾气, 我既不软弱,也不会对同志的政治生命不负责任!”

钱惠人点了点头,“这我相信,所以,我不怪你,先让于华北他们查吧!”

赵安邦却又说:“也不要消极等待,对文山的工作要多动动脑子!国企是个重点,田封 义、马达他们搞了个甩卖国企方案,报到省政府来了,我看不可行!你和亚南同志尽快研究 一下,把宁川、平州的成熟经验引进来!国企要解困,但不能立足于解困,要立足于发展, 发展才是硬道理!所以,必须综合考虑,全面整合,根据中央和省委的­精­神,该合并的合并 ,该卖掉的卖掉,该改制的改制,该破产的破产!不要一刀切,搞什么一揽子甩卖,要根据 每个企业的具体情况具体对待!”

钱惠人道:“这我已经在考虑了,慎重对待国企产权问题,多种途径解决:根据企业情 况,可以管理层持股,也可以全员持股;可以吸引外资兼并收购,也可以对社会公开拍卖; 一句话,调动所有市场手段,让市场说话,在市场上解决!”

赵安邦兴奋了,“好,好,那就放手去­干­吧,现在不是过去了,在政治上不会有人借题 发挥,抓小辫子了!但也要记住,必须以稳定为前提,要利用政策把握好市场导向,要在扩 大就业上做足文章,争取尽快把失业下岗人数降下来!”

钱惠人却道:“稳定是前提,发展才是根本,没有发展,也就没有稳定……”

赵安邦挥挥手,打断了钱惠人的话头,“哎,钱胖子,我可再强调一下啊:稳定和发展 的位置,你们一定要摆正啊!稳定是第一位的,没有稳定就什么也­干­不成了!我可不愿看到 省委、省政府门口三天两头出现你们文山的群访人员!”

钱惠人摇头苦笑起来,“赵省长,你是不是官越当越大,胆子越来越小了?”

赵安邦正经作­色­道:“那是,权力大了,决策的影响面也就大了,我就必须谨慎小心! ”接着又说起了农业问题,“文山不但是国企集中的工业城市,还是我省最大的粮棉产区, 农业部去年在文山搞了个大豆示范区,效果不错,下一步省里准备进一步加大支持力度,扩 大示范范围。另外,还要做大做强棉花。文山起码有三个县财政收入主要来自棉花,农民的 经济收入也来自棉花。我了解了一下,棉花统购统销政策结束以后,棉价一直不太稳定,直 接影响了棉农的收入和种棉积极­性­。前一阵子,省棉麻集团向我提出来,要整合全国棉麻市 场,走产销联合的道路,我听了他们的汇报后,建议了一下,就从你们文山开始搞!每年和 你们棉农签协议,定好产量、质量、收购价格,降低农民的种植风险,在这小棉桃里做篇大 文章!”

钱惠人对农业问题并不陌生,“赵省长,棉花的事,你只说了事情的一面,其实还有另 一面嘛!在加入WTO的背景下,农民种棉有风险,棉花销售企业也有风险嘛!我们的棉麻公 司在传统的统购统销体制下过惯了舒服日子,对棉价暴涨暴跌很不适应,市场好,收不到棉 花;市场不好,又不敢收购,很多公司都快破产了!”

赵安邦笑道:“所以,我赞成棉麻集团的整合嘛,产销一体,不就双赢了?”

钱惠人说:“那好,赵省长,你让省棉麻集团的老总们来找我们谈吧!我不指望他们来 扶贫,可也不会订城下之盟,只要真正是互惠互利,我们何乐而不为呢?当然会好好合作! 不过,如果想压价收购,我们不如让市里的公司收购了!”

赵安邦没再细说下去,“钱胖子,反正你们看着办吧,我不勉强,我说的只是做强农业 的一种思路!你们文山市棉麻公司如果有这个整合能力,能把文山棉产区整合好,甚至以后 有一天能把省棉麻集团兼并掉,我都不反对,市场经济嘛!”

接下来,赵安邦又就改善文山的投资环境问题,中层­干­部队伍问题,领导班子的团结问 题,和钱惠人说了许多。钱惠人渐渐进入了角­色­,又像昔日进入一个新环境时那样,和他无 话不谈了。只是这次相互之间的角­色­换了位,过去钱惠人是他的部下副手,总是钱惠人帮他 出主意,这次却是他帮钱惠人出主意了。尽管石亚南是市委书记,可在赵安邦的心目中,­精­ 明能­干­的钱惠人才是文山经济工作的主帅。

一直谈到夜里十二时,钱惠人才告辞走了。赵安邦看着满脸笑容的钱惠人,却不免又有 了一种担心,便在送钱惠人出门时再次提醒说:“惠人,现在情况比较特殊,你可一定要摆 正位置啊,工作不能少做,对亚南同志还要尊重!”

钱惠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放心好了,冲着裴书记,我也得尊重人家!”

赵安邦把脸拉了下来,“胖子,你什么意思?我不是和你说得很清楚了吗?石亚南是我 点的将,和一弘同志有什么关系?”赵安邦­干­脆把话说明了,“钱惠人,你不要耍小聪明, 以人划线,老揣摩谁是谁的人!不论是我,还是裴一弘、于华北,我们在文山班子的决策问 题上是完全一致的!在你看来,石亚南是裴书记的人,那田封义是谁的人啊?是于华北的人 吧?可把田封义调离文山,是华北同志坚决支持的!”

钱惠人仍是不服,“老领导,你现在官当大了,怎么说我都能理解,真的!”

赵安邦这下子真火了,“钱胖子,我看你根本没理解!你以为我和你说的全是官话、假 话、场面上的话吗?错了,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想想看,我是省长,一弘同志是省委书记 ,于华北同志是省委副书记,我们谁对文山没有一份沉重的责任?谁敢拿文山八百万人民的 前途命运当儿戏?当然,我也承认,因为历史上的工作关系,我们对下面­干­部在感情上也许 各有亲疏,比如我对你,就有一份很特殊的历史感情,但这决不意味着为了照顾这种感情就 可以不顾原则,不负责任啊!”

钱惠人不敢做声了,长长叹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转身出了门。

钱惠人走后,赵安邦又有些后悔,觉得这场谈话收场收得不是太好。本来工作做得差不 多了,自己可以放心了,想不到最后弄了个不欢而散。可这能怪他吗?这些话不说不行啊, 否则,钱惠人还会继续糊涂下去,很可能将来和石亚南发生矛盾后,把他当做后台,引发他 和裴一弘的矛盾,真打起这种内战,文山就没指望了!

然而,钱惠人毕竟受了不公正待遇,能有这个态度也不错了,以后看行动吧。

这夜,在文山宾馆,赵安邦久久无法入睡,把带来的《狙击华尔街》读了三十几页,仍 毫无倦意,一九八九年发生在宁川的往事又纷至沓来,涌现在眼前……

二十一

一九八九年,是中央实行银行商业化改革,拨款改贷款的第六年。这一年,银行资金支 持企业扩张的道路差不多走到了尽头,资金紧缺成了全国­性­问题。沈太福非法集资案因此爆 发,一时间震惊全国。几乎与此同时,宁川也发生了一场由集资引起的巨大风波,涉及金额 高达八个亿。沈太福案发生后,提兑风潮骤起,宁川市委、市政府门前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社会稳定受到了严重威胁。省委和中央有关部门迅速介入,负有领导责任的市委书记裘少雄 和市长邵泽兴被双双免职下台。

有些事情真难说清楚,正确和错误之间有时根本没有明确的界限,尤其在早年摸着石头 过河时期。据赵安邦所知,发生在宁川的非法集资原来叫“自费改革”。既然是自费改革, 上面就没有资金支持,没有政策倾斜,一切只能自己想办法,裘少雄和宁川市委便想到了三 个一点:财政上挤一点,银行里贷一点,民间再凑一点。这三个一点曾作为改革探索的经验 ,得到过省委书记刘焕章和省委的充分肯定。谁也没想到,沈太福案一爆发,提兑风潮一起 ,会惹这么大的麻烦。

现在想想,刘焕章和省委当时这么处理也可以理解,毕竟有个大环境,中央有关部门要 查集资,省里顶不住。再说,集资本身也存在不少问题,以20%年息集上来的八个亿,六个 亿用到了牛山半岛新区的建设上,另两个亿却为赚取息差,投向了省外的一些企业,新区投 资公司的班子还涉嫌集体贪污。有关办案部门的公开说法是,将集资款投向外地是投资公司 老总林为民背着裘少雄和邵泽兴­干­的,可林为民不承认,嗣后,林为民以贪污受贿和巨额财 产来源不明罪被判了十五年刑。

在裘少雄、邵泽兴倒下的地方,新一届宁川市委班子站了起来。

事情虽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许多细节赵安邦至今还记得很清楚:他是一九八九年二月 四日接到的组织部电话通知,二月五日赶到省委谈的话,当天下午即由刘焕章和省委组织部 仲部长陪同,从省委直接去了宁川。那时,省城到宁川的高速公路还没修通,不到二百公里 的路竟驱车走了四个多小时,赶到宁川市委时已是星月当空的夜晚了。白天明、王汝成和新 班子的其他同志正在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等着,等着刘焕章和仲部长代表中共汉江省委宣布 这项有关宁川新班子的重要任命。

应该说,省委的这个任命是决定­性­的,如今已经看得很清楚了:以白天明为班长的这个 班子是前赴后继的班子,是站在政治殉难者肩头上起步的班子,尽管他们也在其后又一场风 雨中倒下了,白天明甚至献出了生命,但是,他们拼命杀开的血路,终于让宁川走进了历史 ­性­的黎明,给宁川带来了十几年的超常规发展。宁川辉煌的今天是从那个历史之夜起步的。 那个历史之夜值得他用一生的光­阴­去咀嚼。

任命宣布之后,刘焕章代表省委做了重要讲话,意味深长地指出,“宁川的自费改革没 有错,自费改革的路还要走下去,不能因噎废食。省委对裘少雄、邵泽兴两位同志的组织处 理是必要的,可这并不意味着省委变得谨小慎微了,只想在宁川维持局面了,这一点,请同 志们不要理解错了!我可以代表中共汉江省委明确告诉大家:只关心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不 愿探索不敢探索的同志,省委要请你让路;在探索中出了问题的同志,省委日后还要处理! 所以,有人说,我和省委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话说得不对,马可以吃草,但 决不能吃地里的青苗!”

具体谈到集资案时,刘焕章又说:“集资造成的影响和后果都是很严重的,你主观愿望 再好,理由再多,都不能不顾社会稳定。因此,你们这个新班子的首要工作就是处理好这件 事情,一定要保持和维护宁川和全省政治经济秩序的稳定!”

白天明当场表态,“焕章书记,请您和省委放心,我和宁川市委一定高度重视,妥善处 理,保证省委、省政府门前不出现任何来自宁川集资案的群访人员!”

刘焕章让秘书把白天明这话记了下来,语重心长地嘱咐说:“天明、安邦同志,你们一 定要记住: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稳定都是压倒一切的,没有一个稳定的社会政治环境 ,一切都无从谈起,你们宁川的自费改革想都不要想!”

白天明又是一番顺从地应承,赵安邦记得,这老兄还就稳定问题发了通感慨。

然而,送走了刘焕章、仲部长这些省委领导,白天明的态度变了,和他交底说:“安邦 ,对集资的善后处理,别看得太严重了,这不过是发展中的小Сhā曲罢了!沈太福案发生之前 ,谁知道这叫非法集资?都还以为是条筹资的好路子呢!”

赵安邦怔住了,“哎,天明书记,你不就知道吗?不是说你还曾反对过吗?”

白天明苦笑道:“和你说实话,我没这么高明,我反对的不是集资,是反对把集资款投 到深圳、广东赚息差!在集资搞开发这件事上,我和裘少雄、邵泽兴是一丘之貉,算是漏网 之鱼吧!”又说,“希望我们继续开拓宁川局面的,不但是省委和焕章同志,还有裘少雄、 邵泽兴这些前任班子的同志们啊,这两位同志实际上是替我堵了枪眼,在集资案上主动承担 了全部责任,牺牲自己的政治生命保护了我!”

赵安邦不免有些奇怪,据私下传闻,白天明和裘少雄、邵泽兴在工作上发生过不少矛盾 ,有一阵子似乎还吵得很凶,因此便问:“这……这都是怎么回事?”

白天明怔了好半天,才说:“是裘少雄在常委会上定的调子,少雄同志说,事情既出了 ,我和泽兴这个市长在劫难逃,那就不逃了!其他同志该撤就撤,尤其是白天明同志,必须 设法保下来,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

赵安邦明白了,“这就是说,你们这一届市委班子竟集体欺骗了省委领导?”

白天明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裘少雄当时有个判断,领导需要这种欺骗, 尤其是刘焕章这种省委领导!事实证明,判断是正确的,说心里话,我根本没想到省委会让 我进上这一大步,主持宁川的工作,更没想到会让你赵安邦做代市长!我向焕章同志要你时 ,心想你能来做个副市长就不错了,省委常委会的结果一出来,连我都大吃一惊,我当时就 想,咱们焕章书记厉害啊,真敢用人啊!”

赵安邦真诚地说:“是的,焕章书记是有气魄啊!不过,天明书记,我还是得感谢你, 不是你点名道姓要我,也许我还进不了焕章书记和省委的视野哩!”

白天明摇摇头,“不是这个情况,其实,你一直在焕章同志和省委的视野内!据我所知 ,这次省委原拟将于华北从文山调过来任代市长,首先是我不同意,我不同意的理由你应该 清楚,并不是因为在文山的私怨,我认为这位同志不是打冲锋的材料。裘少雄他们也通过省 里一些老同志的途径做了许多工作。后来,常委们开会讨论宁川班子时,就风云突变了,焕 章同志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在会上说了这么一番话:如果仅仅收拾残局,处理集资善后, 派谁去宁川当市长都可以,于华北就很合适,但是,宁川不但是个收拾残局的问题,更有个 大发展的问题,那就不能用维持会长了,要用能冲会闯的敢死队,像白天明和赵安邦这样的 同志!不要这么不放心,也不要怕他们再犯错误,他们如果犯了错误,我们就处理嘛,就撤 下来嘛!”

赵安邦心里不禁一热,“这……这是刘焕章同志的原话吗?”

白天明说:“差不多是原话吧,组织部仲部长悄悄告诉我的!”

赵安邦大为感慨,这才弄明白自己和白天明是怎么上来的!自然,省委的这一决策得罪 了于华北,据说于华北在他们这届班子倒台后曾发过一番议论,指责省委用错了人,“撤下 了两个坏­干­部,用了两个更坏的­干­部。”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发表后,于华北的态度才变了, 又跑到刘焕章面前解释,声明从没说过这种话。

两个“坏­干­部”交接完工作后,是由他和白天明两个“更坏的­干­部”送走的。裘少雄去 省林业局做党委书记,邵泽兴到省理工学院做院长。他和白天明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宁川界。 分别时,裘少雄指着界内的山水景­色­说:“宁川今后怎么办就看你们的了,搞好了,我和泽 兴来为你们庆功祝贺,牺牲了,就来给你们收尸!”

白天明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老班长,我有这个思想准备,只要死得值!”

这话说得真不吉利,后来,在白天明的追悼会上裘少雄又提起了这件事,痛哭失声说: “天明,你怎么当真让我来给你收尸了?我这嘴咋就这么损啊?!”

然而,送行那天谁也无法预料后来的事,谁也没想到生龙活虎的壮汉白天明会英年早逝 ,他们这届班子会在三年后垮台!他们当时只是为裘少雄、邵泽兴抱屈。

在回去的路上,白天明一直长叹短吁,还篡改了毛泽东的一段著名言论,郁郁不乐地感 慨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下台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少雄和泽兴同志不容易啊,心里啥都 清楚,关键时刻,还这么顾全大局,想想就让人心酸难受啊!”

赵安邦也叹息说:“是啊,是啊,这两个好同志壮志未酬啊!”

白天明道:“可我们上来了,他们的壮志我们来酬吧!安邦,和你交个底,我敢接裘少 雄手上的这支接力­棒­,就做好了探索失误下台滚蛋的思想准备!你老弟敢来当这个市长,也 要有思想准备!不能把升官当做目标,要有政治勇气!”

赵安邦怔了一下,“天明,你放心好了,你冲上去时,我决不会怯阵的!”

白天明激动了,一把拉住赵安邦的手,“好,安邦,那我们就轰轰烈烈­干­一场吧,不能 让宁川的­干­部群众失望!”他随即说起了工作,“当然,也得讲策略,集资这种事不能再想 了,将来的发展思路要定位在招商引资、经营城市上!我准备集中­精­力搞点调研,召集有关 专家好好筹划一下,你市长大人也给我多动动脑子!”

赵安邦点头应着,突然想起了老部下钱惠人,“大班长,你向省委要我,我能不能也向 你要个人呢?我想调一个人过来,就是钱惠人,这个同志我用着顺手!”

白天明也记起了钱惠人,“哦,这可是个好同志啊,你不提我还忘了!让他快过来吧, 我看可以考虑安排个市政府副秘书长,先帮忙处理集资善后吧!”

钱惠人就这么调到了宁川,来报到时,市政府还被讨债的人群天天围着。

二十二

钱惠人心里清楚,集资的善后处理相当困难,他和赵安邦面对的麻烦可不小。

集资是市政府所属牛山开发区投资公司牵头搞的,政府负有偿还责任,这推不掉,也不 能推,可一时间政府又筹不出这么多钱。可行的办法只有两条,或者由市政府出面,向银行 贷款还债;或者按省委和中央有关部门的要求坚决果断地追款。

贷款几乎是不可能的,在这种满城风雨的时候谁还敢把款贷给他们?追款也叫扯淡,八 个亿中有六个亿投到了新区建设中,变成了路,变成了自来水厂,变成了标准厂房,总不能 把这些固定资产拆零分给集资债权人吧?!就是放给广东、深圳企业的那两个亿也没那么好 追,当初人家向你融资都是有合同的,提前追款就是违反合同。所以,必须根据具体情况区 别对待。用于新区建设的六个亿不能追,对广东、深圳一些运转良好,到期有能力履约还款 的企业,也不能急着追,要追的只是很少一部分不安全的融资,可如此一来,八亿集资款就 没法马上偿还了。

赵安邦心里也很有数,布置工作时,就开诚布公地说:“钱胖子,我实话告诉你:这八 个亿我和天明书记也不知道在哪里,但是,咱还必须把集资款一分不少地尽快还到老百姓手 上,该怎么办,多想想办法吧,市委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钱惠人试探着问:“这过程市委是不是当真不问?这你可得说实话!”

赵安邦道:“说不问就不问,不过,胖子,你也聪明点,不该让市委和天明书记知道的 事,最好别让他们知道,只要不是党纪国法明文禁止的,就大胆地搞!”

钱惠人想了想,迟疑说:“集资在此之前也不是党纪国法明文禁止的吧?”

赵安邦摇头道:“这种搞法现在明文禁止了,别指望用新集资还旧集资了!”

钱惠人苦苦一笑,不说了,“好,好,我听明白了,反正是我们的事了,我和追债组的 同志们研究一下,想办法吧,去偷去抢都和市委、和天明书记无关!”

这就是他们这个班子的工作作风,一层层下放权力,同时也下放责任。事实证明,不论 赵安邦还是他钱惠人,­干­得都不错,换个四平八稳的人根本不会这么­干­。

首先是银行贷款,以偿还集资款的理由申请贷款是完全不可能的,赵安邦便以政府宾馆 和办公楼改造的虚假名义申请,还亲自出面摆了场鸿门宴,请六家银行行长吃了顿不好消化 的饭,软硬兼施,连唬带诈,硬是从六家银行贷出了八千万。

八千万不过是八亿集资款的十分之一,远远不够。赵安邦又壮着胆子挪用了省交通厅拨 下来的省宁高速公路三亿五千万的建设资金,同时,打起了刚开工的高速公路的主意,让市 交通局王局长带着一帮人满天飞,四处寻找买主。待交通厅吴厅长发现建设资金被挪用,要 找上门时,省宁高速公路宁川段的路权竟让赵安邦顺利卖出去了,首期六个亿的付款一下子 进了账,这西墙东墙上的窟窿才算补上。

他­干­得更悬,追款从深圳追到香港,在香港意外地和当年那个官办小倒爷白原崴重逢了 ,见识了一个从未见识过的纸醉金迷的世界,骤然发现了资金运作的秘密,并在这一过程中 经历了一场灵与­肉­的严峻考验。如果不是警惕­性­高,意志比较坚定,他那时就有可能被白原 崴的糖衣炮弹击中,改写自己和一座城市的历史。

其时,白原崴刚在香港自立门户,正以驻港三合公司的名义大做证券投机生意。为了做 证券投机生意,白原崴以三合公司在深圳筹资建厂的名义,占用了宁川八千万集资款,是所 有放出去的集资款中最危险的一笔。他到了香港,见了白原崴之后才知道,三合公司的这番 投机生意竟然做得很好。一九八九年四月,国内政治局势动荡不安,香港股市大幅震荡,恒 生指数忽上忽下,给白原崴带来了一次好机会。三合公司大做恒生期指,两亿港币的资金组 合短短两个月就赚了五千万。因此,白原崴对宁川方面提出的中止融资合同的要求不予理会 ,要继续执行已签订的融资合同。钱惠人岂敢答应?通过汉江省政府驻港办事处请来了一位 律师,和白原崴据理力争。律师指出:作为乙方的深圳三合公司已经违反融资合同了,融资 合同明确规定:甲方这八千万融资款是拆借给乙方用来在深圳建电子设备厂用的,不能非法 打出境,弄到香港来,更不能用来炒股票。炒恒生期指,深圳三合公司实际上已涉嫌诈骗, 并违反了外汇管理规定,按内地有关法律,是要立案抓人的。

人还真抓了,抓了两个。一个是当初代表深圳三合公司签合同的法人代表王正义;一个 是总经理,白原崴年轻漂亮的第一任太太刘露。是钱惠人从香港打电话过来,让宁川公安局 抓的,宁川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当时就兼着追款小组副组长。

白原崴这才软了下来,在半岛酒店请客赔罪,和钱惠人协商解决办法,声称这是误会, “钱秘书长,融资款被另做它用我承认,可这真不是诈骗,你搞错了!”

钱惠人手里有人质,说话就硬气了,“不是误会吧?在内地建厂的钱打到香港,不是诈 骗是什么?再说,你这款子是怎么打出境的啊?也是违法行为嘛!”

白原崴不断叹气,苦着脸解释说:“秘书长啊,您也许不知道,这其实是你们投资公司 林为民总经理事先同意的,在深圳建厂只是个说法而已!什么厂有这么大的利啊?您现在也 看到了,我们做得不错,到期还你们的集资款不成问题!如果你们不放心,我们可以再签个 补充协议,我可以用国内的几处房产做抵押!”

钱惠人直摆手,“我没这个权力,你也知道,宁川不少­干­部都为这次集资下了台,林为 民也被逮捕了,谁同意过都没用,况且,这也没写到融资合同上,不具备法律效力嘛!白原 崴,我看你就别费心思了,还是马上还款吧!”

白原崴连连点头,“当然,当然,钱秘书长,咱们是老朋友了,在文山就打过交道的! 我呢,肯定不会为难你,我现在是和你协商嘛!不瞒你说,马上还款还真有些困难哩,这些 款子全在股市上,要安全撤出来总要有个过程!老朋友,你看这样好不好?你给我三个月左 右的时间,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一定!”

钱惠人频频点头,呵呵笑道:“可以,可以,老朋友了嘛,完全可以!”

白原崴乐了,“钱秘书长,您真是深明大义啊,来,我敬你一杯!”

钱惠人把敬的酒喝了,又说:“不过,三个月内刘露可是回不了香港了!”

白原崴的脸一下子拉长了,“钱胖子,你……你这么做是不是像绑票啊?!”

钱惠人也不客气,“绑票?真有意思!看来你想逼我以诈骗立案了?”

白原崴怔住了,拿酒杯的手僵在半空中,目光直直地看着钱惠人好久没说话。

钱惠人却又信口开河说了起来:“白原崴,话说到这份上,我可以告诉你了:这个诈骗 案还真不是我要立,是上面要立,上面说得很清楚:这不但是诈骗,诈骗的­性­质还很恶劣! 是我不断做工作啊,希望不要走到这一步!你想想看,这些钱并不是我个人的,追到追不到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无非是要完成工作任务嘛!”

白原崴无计可施了,这才被迫承诺,在其后的十天至十五天内了结此事。同时恳请钱惠 人帮忙,继续做工作,既不要立案,也不要把他太太刘露带到宁川去。钱惠人很爽快地当场 答应了,还让白原崴和被扣押在深圳某宾馆的太太通了电话。

接下来的十五天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白原崴天天派人陪着钱惠人,让钱惠人在香港转了 个够,有时,白原崴也过来陪。钱惠人记得,好像就在预定的十五天快到期时,白原崴突然 提出了一个挺诱人的条件,“钱秘书长,你看这样好不好:如果您能帮我一下,让我缓期两 个月偿还这笔款子,我个人愿意酬谢你三十万元茶资!”

钱惠人有些意外,狐疑地问:“白原崴,这两个月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白原崴说了实话,“很重要,香港股市跟着内地的政局动荡,机会很大啊!”钱惠人想 了想,又问:“这就是说,如果抓住这个机会,你的赚头也很大?”

白原崴点点头,“是的,我们估计更大的动荡还在后面,期指大有空间!”

钱惠人打定了主意,“那好,你就来帮我做吧,我反过来谢你三十万!”

白原崴怔了一下,呵呵笑了,“厉害,厉害,秘书长,您真厉害啊,一点就透!”然而 ,话头一转,却说,“我们可以帮你做,交个朋友嘛!但佣金三十万元可是很不够啊,这要 有个分成比例的,哥哥你赚大头,我赚小头,我们总要赚嘛!”

经过讨价还价,最终定下了三七分成,佣金为三成,还款期也顺延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真可谓惊心动魄。国内发生了一场改革开放以来从未有过的大动荡,香港股市 成了内地政局的晴雨表,大盘在大大小小的反弹中一路下滑。有一天,钱惠人在港岛的一间 证券公司亲眼看到,恒生指数上蹿下跳,一个交易日内的起落即达四百多点。白原崴这帮人 口口声声拥护改革开放,可在这特定时期的实际­操­作中却不断做空恒生期指,做得极其果断 .两个月­操­作下来,三合公司赚了大钱,也帮钱惠人赚了一千三百多万,去掉三成佣金,净 赚了九百八十三万港币。

看着分成单上一连串阿拉伯数字,钱惠人惊讶极了:钱原来可以这样生钱?如果他把这 九百八十三万存到香港渣打或汇丰银行里,这一生就不用为钱发愁了!

然而,当白原崴问他这赚来的九百八十三万港币怎么存时,钱惠人却面无表情地说:“ 哪里也别存,和那笔集资款一起,全给我打回宁川吧,这都是公款!”

这下子,轮到白原崴惊讶了,白原崴再也想不到钱惠人会这么廉洁!年初和宁川新区投 资公司老总林为民洽谈融资时,林为民张口就要了五十万,钱惠人却面对这么一笔很安全的 巨款分文不取,白原崴不能不肃然起敬。因此,二人分手告别时,白原崴有些依依不舍了, 真心诚意送给钱惠人一只价值三万多港币的劳力士手表。钱惠人其时并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 么贵的手表,实在推脱不过,也就收下了。

发现这块手表的价值,已是钱惠人回到宁川后的事了。是在一个私密场合被结识没多久 的女朋友崔小柔发现的。得知这块不起眼的手表竟价值三万多港币,钱惠人吓了一大跳,当 天便主动找到赵安邦,说明了情况,将表交到了市政府办公厅。

不过,让钱惠人没想到的是,尽管这么谨慎处置,这块表后来还是给他带来许多麻烦, 最可气的是,于华北竟以这块表为线索,死死盯上了他,一直盯到今天!

还有一个没想到的是,他对赵安邦、白天明这二位领导这么负责,辛辛苦苦追回了集资 款,还赚了近一千万港币,反落了个记过处分!后来才知道,这是白天明的意思。白天明得 知此事后,对赵安邦说,“安邦,你别糊涂!如果钱惠人不是赚了一千万,而是赔了一千万 ,会落个啥下场?我们不能让这么一位有能力的­干­部做这种无谓牺牲!该放权要放,但放到 什么程度心里一定要有数,另外,权力也不能失去监督!我们处理钱惠人,正是为了保护钱 惠人,为了今后不再发生这种事!”

尽管知道二位领导是为他好,可他心里还是不服,觉得窝囊。好在这种怨气没流露出来 ,两位领导心里也很有数,一年以后,顶着一些同志的非议和不满,让他做了市政府秘书长 ,他心里的怨气才渐渐消失了。待姓社姓资风波发生后,于华北和省委工作组拿他的所谓“ 问题”大做文章时,钱惠人才又骤然发现,白天明、赵安邦这两位领导是多么英明,早就把 一切防范在前了,没给于华北这些人留下可趁之机。

一九九一年十月,于华北和省委工作组从市政府办公厅上交礼品单上发现了这块劳力士 表的记录,向赵安邦和白天明提出了一个疑问,“钱惠人去香港找白原崴追集资款,是很得 罪人的事啊,白原崴怎么反而送了他一块价值不菲的名表呢?”

赵安邦把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并没回避他当时违规炒恒生期指的情节。

于华北自以为又抓住了把柄,当面讥讽白天明和赵安邦说:“这真是不听不知道,世界 真奇妙啊!我看你们二位和宁川市委的思想也实在是太解放了!不但在宁川社资不分,乱来 一气,还派堂堂市政府秘书长到香港明火执仗­干­资本主义了?”

赵安邦郑重声明道:“哎,于华北同志,这可要说清楚:钱惠人这么做可完全是个人行 为啊,并不是我和天明书记批准同意的,更谈不上搞资本主义嘛!”

白天明这时已知道他和赵安邦这届班子要下台了,对于华北也不再客气,桌子一拍,吼 道:“于华北同志,那我请教一下:你有钱惠人这种本事吗?有这种胆量和责任心吗?你以 为在香港资本主义的钱就这么好赚吗?你也赚点来给我看看!”吼罢,转身就走,走到门口 ,又说了句,“你把钱惠人抓起来吧,立即枪毙好了!”

于华北气坏了,据钱惠人所知,于华北为这事查了很久,还多次找白原崴了解情况。查 到最后,自然是一无所获,事实证明,他是清白的,白天明、赵安邦也是清白的,宁川市委 对他的违规错误及时做了处理,处分决定摆在那里!倒是白原崴出了点麻烦:连他也没想到 ,三合公司竟是国有企业,一个国有企业竟然在香港股市大搞投机,竟然在国内政治动荡的 特殊时期大肆做空恒生指数,太不像话了!

一九八九年的香港之行虽说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却也让他长了见识,开阔了思路。就 是从香港回来以后,他开始关心香港股市了,还养成了看港报的习惯。市政府办公厅内部订 阅的《大公报》、《文汇报》总是最先出现在他的办公室。国内有了股市以后,他也非常关 注,并最早想到了通过发行股票,合理合法地筹集社会闲散资金搞开发。当大家都还没意识 到上市指标意味着什么时,他已在省体改委为宁川争取到了头一个上市指标,将新区管委会 下属的一家开发公司改造上市了。这是宁川市也是汉江省的第一家上市公司。嗣后,正是在 他的关心支持下,宁川上市公司的数目才不断增加,迄今为止,大大小小十一家股份公司在 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八家公司在深圳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公司总数占了全省上市公司的 半壁江山。

赵安邦对此十分欣赏,说他思路清楚,对资本市场有天生的敏感,让宁川很早就占据了 资本市场的一个制高点,实在是功不可没。有一阵子,赵安邦老开玩笑喊他“钱上市”,经 常向他请教一些问题。赵安邦关于股票和资本市场的早期知识大都是从他那来的。当然,这 话现在不能提了,人家如今也是这方面的专家了。

另外,还有个重大收获就是,他在那次追债过程中结识了在深圳一家投资公司任业务经 理的漂亮女朋友崔小柔。崔小柔正是冲着他的廉洁正派和一片光明的前途,才毅然放弃了深 圳的淘金梦,从深圳追到宁川,并于当年年底和他结了婚。

二十三

由秘书引领着,走进国际会议中心贵宾室刚坐下,赵安邦便及时赶到了。白原崴注意到 ,赵安邦气­色­不是太好,脸­色­有些发青,眼泡明显浮肿。不过,这位省长同志的情绪看上去 倒还不错,不像受到重大挫折的样子,一见面就拉着他的手,乐呵呵地打趣说:“白总啊白 总,你到底回来了,我这阵子可是好想好想你啊!”

白原崴笑道:“赵省长,我也想你呢,在海外一直帮你和省里招商引资哩!”

赵安邦在沙发上坐下了,“帮我招商引资?不对吧,白总?根据我的情报,你好像正在 组织一场诺曼底大撤退吧?我怎么听说你那个新伟国际企业投资公司从欧洲一把弄走了两亿 五千万欧元?你在巴黎西岱岛还遥控国内和纳斯达克市场啊?”

白原崴吃了一惊,脱口道:“赵省长,你……你怎么啥……啥都知道啊?”

赵安邦往沙发靠背上一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是,和你白原崴这种­精­英人物打 交道,我不敢掉以轻心嘛!白总,你在海外好辛苦啊,胆子也不小,在法兰克福,在巴黎你 都胡说了些啥呀?怎么突然成了德国SDR的那位特劳斯博士的信徒了?我国政府稳定人民币 币值的政策你知道不知道啊?故意捣乱是不是?!”

白原崴忙道:“赵省长,这事我已经和孙鲁生解释过了,我又不是政府官员,任何时候 都不代表中国政府嘛,我代表的只是资本,资本的流向是不讲政治的!”

赵安邦意味深长地看了白原崴一眼,“在香港做空恒指的教训又忘了吧?”

这教训哪敢忘?于华北和省委工作组当年给他扣的帽子大得很,说他对社会主义丧失信 心,是经济动乱分子,如果不是白天明和赵安邦明里暗里护着他,他没准要倒大霉的。当时 ,他已在宁川把伟业国际总部的大厦竖起来了,想逃都逃不掉。

他也记起了赵安邦说过的有关资本的属­性­的话,“赵省长,我记得,你当年和于华北争 论时也说过的:资本都是趋利的,白原崴和三合公司做空恒生期指未必就是政治上的反动, 那么同理,我今天做多大中国,做多汉江省,也未必反动嘛!”

赵安邦心照不宣地道:“我也就是提醒你一下,你注意就是了,在这种敏感时候,不要 授人以柄!有些同志已经在我面前说了,你白原崴虽然不是政府官员,可毕竟还是我们大型 国企伟业国际的在职老总嘛,在公开场合说话还是要注意嘛!”

白原崴连连点头,“赵省长,我知道,你的提醒是好意,我以后会注意的!”

赵安邦又说:“另外,你还要明白一个道理:国家资本不能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自由资 本,国家资本既有趋利的属­性­,也还有政治­性­。亚洲金融风暴发生后,香港政府的国家资本 就入市­干­预了嘛,国际汇市更是如此,哪国政府不­干­预汇率?”

白原崴辩解道:“我们新伟投资完全是自由资本啊,和伟业国际没啥关系!”

赵安邦点头认可了,但仍坚持说:“可你现在毕竟没离开伟业国际嘛,从某种意义上说 ,你身上还带有国家资本的­色­彩嘛!”停顿了一下,又心平气和地说了下去,“就算是自由 资本的代表,有些道理你也要向人家说清楚,不能跟着特劳斯和美国、日本那帮家伙后面瞎 叫!作为一个经济大省的省长,情况我比你清楚,实际上我国出口的真正动力并不是本土公 司的快速成长,而是外国在华公司的外购战略拉动的,我国整体贸易顺差其实很小,人民币 的贸易加权指数并没有被低估,人民币币值也没有被低估。西方发达国家为了降低生产成本 ,把大量制造业企业迁到了中国,去年流入中国的外资达到创纪录的五百多亿美元,这是人 所共知的事实嘛!”

白原崴附和道:“是的,是的,这事实证明了资本的趋利属­性­嘛!赵省长,其实,我在 欧洲也是这样宣传的,我们新伟国际企业投资公司这次募集到的两亿五千万欧元,也将根据 协议于年内分期投入到我国境内的电力、地产、汽车等领域!”

赵安邦这才切入了正题,“这些情况我已经知道了,所以,咱们得好好谈谈了,我对陈 副省长,还有省国资委孙鲁生他们都说了,伟业国际集团还是希望你和你的团队继续控股搞 下去,进一步做大做强!既然是由你来控股,你们也就不要怕了,你那个新伟投资最好也并 入集团,别三心二意,留什么退路了!”

让他继续控股?白原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了一下,悬着心问:“赵省长,你… …你不是开玩笑吧?省政府奖励过来的股权只有20%,那10%你们死活不让,加上我们原有 的持股,也不过33%,如何控股?我们的控股如何实现?”

赵安邦胸有成竹道:“这已经定了,省政府拟对国有股权进行社会化处理,分散卖给对 伟业国际有兴趣的企业法人和社会法人,甚至自然人!当然,我们更鼓励你和你的合作伙伴 来买,可以给你们优先购买权,国有股权最多保留30%!”

白原崴十分意外,不禁兴奋起来,“嘿,赵省长,你……你可真有胆识!”

赵安邦笑道:“这既是胆识,更是诚意啊,是我和省政府对你的信任!不管怎么说,你 白原崴都是市场经济的创业者,一个为汉江和宁川创造了巨额财富的­精­英嘛,我们当然要人 尽其才,继续发挥你的作用嘛!”又说,“省国资委根据这个­精­神,已经搞了个伟业国际产 权分拆及社会化处理的一揽子方案,现在还是草案,你尽快找一下孙鲁生吧,看看这个草案 ,如果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就坦率提出来!”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白原崴当即应道:“好,赵省长,我回头就去国资委!”

赵安邦厉害得很,又适时地敲打了他一下,“我和省政府现在可把底牌交给你了:国有 股权放手让你和你的团队优先收购,让你们继续控股,你在证券市场是不是该收手了?赚一 把就走的念头是不是该打消了?你是聪明人,好好想一想吧!”

白原崴笑了起来,坦诚地道:“赵省长,看您说的,这还用想?其实,您早和我这么交 底,我连新伟投资这条退路都不会留,平州港和这次募集的二亿五千万欧元都是伟业国际的 !所以,您也别怪我滑头,我真是被你们逼着走了这一步的!”

赵安邦长叹一声,似乎有苦难言,“不过,你也要理解,中国的事情不是那么好办的, 任何问题的解决都需要有个统一认识的过程,算了,不说这些了!”

白原崴心里有数:为找到这个解决办法,赵安邦肯定承担了不少压力,也许这种压力现 在还没消失,于是便问:“赵省长,这是省政府不可变更的决定吗?”

赵安邦想了想,含蓄地说:“这是省政府的决定,是前天省长办公会上研究决定的,但 是,是不是就不可变更了我不敢说!中国的事情谁敢保证不会变啊!所以,这件事要抓紧, 你和国资委的股权分配协议和控股合作协议都要尽快签掉!”

白原崴明白了,立即表态说:“好吧,赵省长,我听您和省政府的安排!”

赵安邦是个实用主义政治家,听得这话,马上说:“白总,你要真听我安排的话,我就 给你安排一下:你从欧洲弄来的那两亿五千万欧元是不是能考虑投到文山去呢?起码投一部 分嘛!石亚南、钱惠人都去了文山,省委、省政府的整合决心很大,要在未来十年内把文山 建成我省经济新的发动机,这个历史机会很难得啊!”

白原崴笑了,“赵省长,不瞒你说,石亚南已经打电话找过我了,希望我以伟业控股为 资本­操­作平台,以文山钢铁公司为支点进一步扩大对文山的投资力度!”

赵安邦却说:“不仅仅是个文山钢铁,文山四家上市公司都ST了,这一直是我的一块心 病,你们也可以考虑收购重组嘛,不要浪费了宝贵的上市公司资源嘛!”

白原崴想了想,直率地道:“这我倒没想过!赵省长,您知道的,我们伟业在海内外已 经有八家上市公司了,没有买壳上市的需求,再说,就算我要买壳,也未必在国内深市、沪 市买啊,香港、美国、法兰克福市场上,廉价的壳公司多的是!”

赵安邦有些不悦,摆了摆手说:“好,好,这我不勉强你,你看着办好了!”

控股协议毕竟没签字,白原崴心里有些怕,便又不无讨好地说:“赵省长,对文山我准 备加大投资,钢铁形势很好,如果伟业控股董事会不反对的话,我打算近期收购文山二轧厂 .我和石亚南说了,准备抽时间先去厂里看看,实地考察一下!”

赵安邦点头道:“也好,现在文山大中型企业中,也只有这个钢铁公司还像那么回事, 改制比较早,也改得比较成功,你白总有眼力啊!”说到这里,突然掉转了话头,“哎,白 总啊,钱惠人就没找过你吗?现在文山的市长可是他呀!”

白原崴摇了摇头,“没有,其实在宁川时,我和钱市长的来往就不是太多!”

赵安邦似乎不太相信,“不对吧?我记得你当年把伟业国际总部设在宁川,就是钱惠人 牵的线吧?还有,你们一起在香港炒恒生指数时,你还送过他一块手表!”

白原崴叫了起来,“嘿,赵省长,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块表钱市长不是早就上交了 吗?白浪费了我三万多港币!后来我敢在宁川建伟业大厦,敢把总部设在宁川,也是冲着钱 市长和宁川­干­部的廉洁!这些话我早就和于华北书记说过的!”

赵安邦略一沉思,意味深长地道:“白总,在这十几年里,你和你们伟业国际就没再腐 蚀拉拢过钱惠人?你说实话!不瞒你说,现在社会上对老钱有些议论!”

白原崴很严肃地说:“赵省长,这个情况我也知道,不过,我个人认为这全是无稽之谈 ,甚至有可能是恶意的造谣诬陷!为那块劳力士表,钱市长对我抱怨了好长时间,后来不但 对我,对我们伟业公司都警惕得很!这十几年,我们和钱市长除了工作上的来往,没有任何 钱物来往的关系!说一个基本事实吧:每年春节我们公司都要给有关领导和关系单位送年礼 ,惟一一个从没收过年礼的就是钱市长!”

赵安邦想了起来,“对,对,我那时好像也收过你们送来的火­鸡­挂历啥的!”

白原崴继续说:“钱市长谨慎得有点过了头!正因为如此,有时碰到麻烦,我们宁愿去 找您,找王汝成书记,也从不找他,不信你可以到我们公司去了解!”

赵安邦没再继续问下去,又说了些别的,嗣后,便结束了这次交底谈话。

临分别时,赵安邦再次叮嘱说:“白总,事不宜迟,你回去后马上和孙鲁生他们碰头磋 商,如无大的分歧,我和陈副省长马上给你们开会,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大盘子定下来! ”又说,“要知道,伟业国际的问题能这样解决,省政府已经做了最大限度的让步,你们千 万不能再节外生枝了!这个方案虽然对双方都不是那么尽如人意,也算比较难能可贵了,这 你一定要有数,别将我和省政府的军啊!”

白原崴当然有数,赵安邦目前面临着不少压力,恐怕不仅仅是伟业国际这一件事,钱惠 人无端遭贬,不论怎么说都意味深长。赵安邦既然默认了这一难堪的事实,估计问题不会那 么简单,背后肯定有人做文章,甚至做赵安邦本人的文章!他真的服气这位省长了,在这种 情况下,这位包容天下的省长竟然找到了对国有股权进行社会化处理,从而让他和他的团队 继续控股经营的合法途径,真有智慧啊!

二十四

于华北没想到一个例行公事的程序——送石亚南、钱惠人等新班子的同志到文山上任, 会闹出这么多意外的波折!农民拦路,工人堵门,刘壮夫中风倒下,让赵安邦和这么多同志 看了场笑话。最可恶的还是那个不知廉耻的田封义,在这种时候竟然还敢吊着盐水瓶公然作 秀,他当时真恨不得挥手给田封义两个大耳光。

真是窝心啊,当晚回到省城,于华北就病倒了,时断时续发了十几天烧,天天到省级机

关医院病房挂水。保健医生说他身体太虚弱,建议他住一阵子院,好生调养一下。于华北没 答应,说是自己病不起哟,很多事都还等着他处理哩!

文山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从顺序接班的方案被否决,到新旧班子交接时闹出的笑话, 他该丢的脸反正丢了,也没必要多想了。裴一弘和赵安邦一手敲定的新班子能不能把文山搞 上去,日后会不会也像他一样丢脸,让以后的实践去检验吧!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抓好反腐倡 廉工作,争取在钱惠人身上有所突破。裴一弘头脑比较清醒,尽管没同意把钱惠人拿下审查 ,但总算是把他从宁川调开了,这就为他和有关部门的调查扫清了障碍,虽然赵安邦对此极 为不满,却有苦难言。于华北因此断定,赵安邦的心情也不会太轻松,搞不好也会病上一场 .

应该是一场政治恶疾,一九九一年秋,他和省委工作组的同志们帮他们诊治了一次,惩 前毖后,治病救人嘛!他们倒好,一个个讳疾忌医,从白天明、赵安邦,到钱惠人、白原崴 ,没一个配合他的工作。宁川市政府办公厅一位叫周凤生的副科长配合了一下,结果反倒了 大霉,被办成了腐败分子!

现在想想,于华北却也不能不服,白天明和赵安邦的确有能耐,在那种泰山压顶的情况 下,还把一场政治撤退组织得如此有条不紊,甚至回手打了几个漂亮的小反击。其中一个小 反击就是针对周凤生的。周凤生收受外资企业一台彩电,价值不过三千多元,就被白天明和 赵安邦一撤到底。白天明和赵安邦下台后,周凤生来找他,很委屈地说,自己是受了报复, 希望省委工作组能给个说法。他很同情周凤生,真想给他个说法,可却终于没这么做,尽管 是三千多元,总是小腐败嘛。

在医院吊水时,这位叫周凤生的同志又及时记起了,发生在钱惠人身上的许多疑点也及 时记起了。他决不相信钱惠人当年是清白的。据周凤生揭发,钱惠人上交劳力士的时间并不 是礼品单上记录的一九八九年七月,而是一九八九年十月的某一天,是周凤生经手接收的。 而钱惠人收受这块表的时间则是一九八九年五六月间,周凤生参加了追款工作,在深港追款 期间就见钱惠人戴过这只表。这个事实说明,价值三万多港币的劳力士在钱惠人金贵的手腕 上至少戴了三个月!这三个月是怎么回事?都发生了什么?钱惠人是不是觉得事情有可能败 露,才被迫上交的?

还有,用集资款炒香港恒生期指,当真会是钱惠人的个人行为吗?没有白天明和赵安邦 的同意或默许,钱惠人就敢这么­干­了?宁川海沧街部分用地的零转让也颇值得怀疑,对这种 寸土寸金的黄金宝地搞零转让,到底是特殊历史条件下吸引投资的特殊措施,还是以权谋私 啊?钱惠人起了什么作用,捞了多少好处?白天明、赵安邦信誓旦旦,一再强调钱惠人只是 执行者,就算违规,也与钱惠人无关。他却不太相信:他们三人是什么关系?是一荣俱荣一 损俱损的政治同盟关系,这种关系是经过文山分地风波考验的!钱惠人义气啊,在分地风波 中为保白天明和赵安邦,和地委书记陈同和软磨硬抗,不顾死活,不计后果。白天明也义气 嘛,拉帮结派毫不掩饰,自己做了宁川市委书记,就拼命排斥他这个原已拟定的市长,点名 要赵安邦做市长,还要钱惠人来做市政府副秘书长。刘焕章和当时的省委也糊涂得可以,竟 然就这么安排了,让堂堂中共宁川市委变成了梁山泊上的忠义堂!这个忠义堂爱憎分明,顺 者昌逆者亡,周凤生配合他们的调查工作,配合成了腐败分子,钱惠人则一路飞速提升,记 过处分刚撤销,就转正提成了市府秘书长;赵安邦东山再起,重到宁川主持工作,又把钱惠 人提为主管经济的副市长。白天明现在过世了,不会开口说话了,但赵安邦、钱惠人、周凤 生都还活着嘛,这些问题总会搞清楚的。

于华北认为,他这决不是疑神疑鬼,钱惠人不但有问题,问题也许还很严重,目前的调 查表明,这位市长同志不仅养了个私生女,“借”了白天明的儿子白小亮几十万,还以私生 女所谓“赞助费”的名义敲诈了省城一家企业五十万。看来,他当年可能犯了个错误,在那 种特有的大气候、大环境下,一切都从政治着眼,只想着白天明和宁川班子姓社还是姓资, 没硬着头皮对钱惠人的经济问题一查到底。

政治上的事真是说不清,尤其如今这年头,就更说不清了。姓社姓资是多大的问题啊, 关系到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上面大人物一个不争论,就不争论了,宁川反倒成了自费改革 的典型,还把赵安邦一路送上了省长的宝座。因此,当他在省纪委的一次协调会上谈到钱惠 人这些历史疑点时,纪委的同志就很担心,吞吞吐吐地提出:当年的事是不是不要查了?他 的态度很明确:要查,查个水落石出,宁川经济搞上去了,并不等于说就一好百好了,查处 宁川个别领导­干­部的经济犯罪和肯定宁川改革开放的辉煌成就无关,也不意味着省委改变了 对宁川工作的积极评价。

然而,调查结果是令人沮丧的。周凤生被撤职后,下海办公司了,如今已发了大财,身 家几千万。纪委有关同志好不容易找到此人,此人却不配合了,连当年曾参加过钱惠人追款 小组的工作都不承认,更不承认提供过劳力士表的线索。纪委的同志拿出当年的谈话记录, 这位同志才想了起来,挺滑头地说,当年该说过的都说了,现在再问,他还是那些话。纪委 的同志便向他汇报,说是周凤生这么做,其实也在情理之中,人家如今是生意人,不是国家 ­干­部了,根本不会再往这种要命的是非窝里搅了。事情明摆着,钱惠人还在位上,赵安邦又 是省长,他找死不成?!

是啊,谁都不敢轻易找死,像他这样坚持原则的同志现在还有多少?连省委书记的裴一 弘都在耍政治手腕嘛,他这么坚持,裴一弘就是不同意对钱惠人立案,没准还在私底下和赵 安邦做了什么交易,给他和同志们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难度和压力。可他却不能放弃,他既 然分管了这方面的工作,就得有这种原则­性­和政治勇气!

每每想到这里,于华北总会情不自禁地被自己无畏而高尚的­精­神所感动。

当然,汉江省的历史很复杂,这么多年来的是是是非非也很多,他这么做,肯定会有许 多同志不理解,甚至会有一些别有用心的同志说他心理不平衡,骂他惟恐天下不乱。这也没 关系,骂也好,不理解也好,都没关系,人正不怕影子歪嘛!这些同志可以先站在局外看一 看,等一等,甚至叫骂几句,但却不能阻碍对钱惠人查处工作的正常进行!省监察厅参预协 调工作的齐厅长和赵安邦走得很近,工作很不得力,他听了汇报后,便将齐厅长调开了,点 名要刚上任的副厅长马达过来。

马达接到电话就到医院来了,还在医院门口买了束鲜花。

于华北正在病房挂水,见了马达就乐呵呵地打趣说:“马达啊马达,你这个同志很不够 朋友啊!我把你要到省监察厅来,你来了都不来向我报个到,还要我请你?好家伙,架子还 不小嘛!是不是还有情绪啊,还想留在文山进一步啊?”

马达恭恭敬敬地道:“老领导,看您说的,我哪敢啊,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嘛!”

于华北不依不饶,“我看就是有情绪,田封义的情绪很大,你这个同志的情绪也不小! 我是你的老领导嘛,你肚里那点小九九我还不知道啊?最好能顺序接班,跟在田封义后面进 一步,退而求其次,到白原葳的伟业国际去做老总,没说错吧?”

马达挺真诚,“这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这么安排我挺满意,真的,于书记!”

于华北意味深长说:“应该满意了,总比到省作家协会当党组副书记更能发挥作用吧? 老田还想和你搭班子哩,请你去做党组副书记,你想去我可以安排!”

马达忙道:“于书记,您知道的,我可没老田那份才华,担不起这份重任!”

于华北笑了,“所以嘛,就不能有情绪,一丝一毫的情绪都不能有,更不能对安邦有任 何不满!安邦是省长,管经济,不同意你去伟业国际当老总自有他的道理,你那一套不行了 ,肯定搞不好嘛!说实话,为你这同志的安排,我真是很伤脑筋啊,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 到纪检监察部门比较好,我了解你,你很正派嘛!”

马达有些动容了,“于书记,您真是知人善任啊,给我这么好的安排!”

于华北严肃起来,连连摆手道:“哎,马达同志,这可不要胡说啊,不能说是我的安排 嘛,这是中共汉江省委的安排,是我们一弘同志最终拍板决定的嘛!”

马达感慨说:“总是您老领导了解我,向省委这么提议,我才去了监察厅!赵省长倒好 ,就因为当年在文山工作时和我闹过一些矛盾,关键的时候就不帮我说话了!我硬着头皮找 到他家汇报了一次,还被他冷嘲热讽说了一通!其实,文山的情况您老领导最清楚,您当时 是管工业的副市长,赵省长那时还是县委书记哩……”

于华北没容马达说下去,“哎,马达,你怎么回事?我做你的思想工作,反倒做出麻烦 了?赵省长并没做错什么,对你也没什么偏见嘛!你不想想,如果赵省长反对,你这个监察 厅副厅长当得成吗?这事到此为止,不许再四处乱说了!”

马达顺从地说:“好,好,于书记,我不说了!”

想传达的的信息巧妙地传达了,效果看来还不错,于华北便切入了正题,“马达同志, 我今天请你过来,是要交待工作的,是什么工作,你心里有没有数啊?”

马达迟疑了一下,“哦,于书记,齐厅长和我透露了点,说是让我代表监察厅参加省委 工作组,配合你们调查……调查钱惠人同志的经济问题,是不是?”

于华北点了点头,威严却又不无恳切地说:“老马啊,这是正常的工作,按说,我没必 要征求你的意见。但是,我们要查的毕竟是一个经济大市的前任市长,涉及的矛盾比较多, 背景复杂,有一定的风险啊!所以,作为老领导,我还是想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考虑一 下,来不来­干­啊?有没有这个政治勇气啊?”

马达沉吟片刻,反问道:“于书记,查钱惠人,赵省长知道吗?同意了?”

于华北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赵省长为什么不同意啊?你个老马呀,怎么把钱惠人的经 济问题和赵省长联系起来了?想像力也太丰富了吧,啊?!”

马达像患了牙疼病似的,“嘶嘶”作响地吸起了冷气,“于书记,别人不知道,您老领 导还不知道吗?钱惠人和赵省长是什么关系?没赵省长,钱惠人上得来吗?我不是想像力丰 富,是人家钱惠人聪明啊,这么多年抱定了两个人的粗腿,一个是去世的白天明,一个就是 赵安邦省长,这谁不知道?齐厅长都提醒我小心!”

于华北叹息道:“是啊,是啊,都知道钱惠人可能有严重的经济问题,可现在就是不能 撤职立案,换个地方还在当市长嘛!我真是搞不懂了,改革开放难道可以什么都不顾了吗? 当真像有些老百姓私下说的那样,男盗女娼,能发就成?!”

马达激动起来,“就是,就是,我向赵省长汇报时也说过,伟业国际的白原崴吃喝嫖赌 ,五毒俱全啊,起码要派个作风正派的党委书记进行监督。赵省长睬都不睬,反责问我这些 年在文山搞出啥名堂了?赵省长只认GDP,只认经济效益!”

于华北道:“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马达同志,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了:改革开放是中 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改革开放,我们现在搞的市场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决不是男盗女娼 ,能发就行!对钱惠人的问题,我决心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谁!你老马如果有顾虑,不愿 得罪人,可以退出,我决不勉强你!”

马达一跃而起,“于书记,我……我没什么顾虑!我听您的,听省委的!”

于华北十分欣慰,“好,好啊,陈同和书记当年没看错人啊,我也没看错人嘛,把你摆 在监察厅的岗位上是摆对了!你这个同志毛病不少,可有一点好,就是有原则,有立场!我 记得当年你连自己的小舅子都抓起来了,是不是?”

马达一脸苦笑,“老领导,这事您千万别再提了,又不是啥光彩的事!我那小舅子前年 已经刑满释放了,见面也不理我了,还满世界骂我,咒我不得好死!”

于华北亲切和气地说:“不要怕被人骂,我们党就是在敌对势力的骂声中成长壮大的嘛 ,我们的改革事业也是在不少人的骂声中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嘛!”略一停顿,又说,“宁川 的改革成就很辉煌啊,钱惠人的经济问题要查清楚,改革的辉煌成就还不能否定,这就要讲 策略,讲艺术了,不要开口闭口就是赵省长!你在我面前分析情况时说说不要紧,在其他同 志面前也这么说就不好了,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矛盾,也会给你自己带来被动的!我希望你 既能坚持原则,又能保护好自己!”

马达显然受了感动,“于书记,该想到的您都替我想到了,现在,请您和省委布置工作 吧!别说一个钱惠人,就算真涉及到赵安邦省长,我也决不会后退的!”

于华北很满意,一切全在他的预料之中,对马达,他是掐准脉了。这位同志一直感觉良 好,自认为是匹千里马,赵安邦却不愿做伯乐,连伟业国际的党委书记都不让马达­干­。他也 不好多说什么,便向裴一弘提了个建议,让马达去监察厅。今天把这事巧妙点破,马达心里 就有数了,当然会生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情来。

这似乎有点耍手腕,搞权术了,可也真是迫不得已。目前的情况很复杂,调查办案要讲 策略,用什么人来办也要讲策略。马达应该是个比较策略的选择,这位同志不但是他的老部 下,也是赵安邦的老部下,当年还和赵安邦、钱惠人进行过一次关乎真理的伟大洗澡。马达 进了工作组,冲在第一线,他的压力就轻多了,退一步说,就算将来搞错了,也多了道挡箭 牌,马达是什么人,赵安邦应该清楚嘛,这位同志为人正派,刚正不阿,反腐倡廉的主观愿 望总是好的啊,没什么私心嘛!

于是,于华北一边继续挂水,一边和马达谈起了钱惠人一案的案情,从历史上的那块可 疑的劳力士手表和宁川海沧商业街部分用地的零转让,谈到今天钱惠人以私生女盼盼的名义 赞助的五十万……

马达还是有私心的,那天在医院见过于华北后,感情的天平便失衡了,调查办案的积极 ­性­很高,甚至提出就劳力士表的问题来一次公事公办,和赵安邦直接接触,请赵安邦再帮着 回忆一下。纪委的同志为此吓了一跳,当场表示反对,还向于华北专门做了个汇报。于华北 听了汇报后,明确制止。马达又盯上了周凤生,拍着胸脯向于华北保证说:“于书记,我还 就不信这个邪,一定在三天内拿下周凤生!”

周凤生却也不好拿,狗东西本身就是个腐败分子,现在又不明不白地发了大财,对腐败 倡廉的意义哪会有正确的理解?说来说去还是材料上的那些话。马达很有智慧,见正面无法 突破,就玩起了侧面迂回,把周凤生公司辖区内的工商、税务部门负责人一个电话叫到监察 厅,要他们立即组织人手,好好查查周凤生和他的公司,看看他这家公司长期以来有没有制 假售假问题?有没有偷税漏税问题?

却不料,周凤生竟然找赵安邦告状,不但泄露了调查工作的秘密,还对他们的调查工作 进行诬蔑攻击。更让马达想不到的是,赵安邦竟公开跳出来拿他问罪了,他没去找赵安邦, 赵安邦却来找他了,省政府办公厅正式下了电话通知。

齐厅长真不是个东西,听说他要去省政府和赵安邦谈话,挺着大肚子,踱着方步到他办 公室来了,话里有话说:“老马同志啊,还是要摆正位置啊,我们监察厅是省政府下属厅局 ,不是什么独立王国,不能凭哪个人的个人意志乱来啊!”

马达强压着一肚子恼火,尽量平和地说:“齐厅长,请你放心好了,赵省长找的是我马 达,不是省监察厅,连累不了你一把手的!你的态度我知道,能躲就躲嘛!我不能躲,在反 腐倡廉这一重大原则问题上,我是守土有责,寸步不让!”

齐厅长也挺和气,“你这­精­神当然是好的,可做法还是不妥嘛!你咋想起查人家私营公 司的税务问题呢?就算人家有问题也轮不上你查嘛!”又自问自答说,“是不是于华北副书 记指示你这么­干­的?我想不会吧?于副书记一直很讲政策嘛!”

马达知道,齐厅长这是在诱他的话,以便给于华北下套,便也把话说明了,“齐厅长, 你说得很对,这不是于书记的指示,是我的主意,错了我负责!”

齐厅长呵呵笑了起来,“老马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省委、省政府年前发过一个2号 文件,就是谈保护私营企业问题的。你这个做法,完全违背了2号文件­精­神!”叹了口气, 又自嘲说,“当然,我也有一定的责任,虽然提醒过你,要你先熟悉一下文件,可督促检查 没到位啊,我还是要向赵省长和省政府做检讨的!”

马达心里一惊,这才知道有个省委2号文件,想找来看一下,已来不及了,省政府办公 厅又来电话催了,说是赵省长很忙,要他手头的事先放下,立即过来!

既然催得这么急,马达以为到了省政府就会马上谈,驱车往省政府赶时,已在紧张地打 腹稿,设计着应对赵安邦的方案。钱惠人的经济问题和赵安邦是不是有关,现在还不清楚, 况且,赵安邦也是老领导了,该给的面子还得给,姿态得高一些,让人家省长大人批,让人 家骂,批罢骂罢,他再说话。马达相信,只要赵安邦和钱惠人的腐败问题无关,只要赵安邦 还是过去那个赵安邦,多少总会理解他的。

没想到,赵安邦也真是太忙了,他气喘吁吁地赶到,赵安邦正在自己专用的小会议室里 接待伟业国际的老总白原崴等人。马达这才知道,白原崴并没像民间传言中说的那样,叛逃 国外,竟回来了!参加这次会议的人不少,有主管金融经济的陈副省长和财政厅长,有白原 崴手下的两个副总,还有省国资委女主任孙鲁生和产权处的处长。谈话期间,孙鲁生出来过 两次,到他候驾的秘书一处复印材料。

马达便向孙鲁生询问:“孙主任,赵省长啥……啥时才能和你们谈完?”

孙鲁生一边忙碌着复印,一边说:“这可说不清,搞不好今天得加班哩!”

马达一听,有点着急了,“那……那赵省长还让我来谈什么?!”

孙鲁生不明就里,挺友好地说:“要不,我给你叫一下赵省长?”

马达否决了,“别,别,我还是等吧,赵省长既然传了我,总要见的!”

可这一等就是一下午,小会议室里谈笑风生,一片热闹,他所在的秘书一处却冷冷清清 .赵安邦的秘书也在会议室做记录,他就没人答理了。实在是闲着无聊,只好独自看报,一 张《汉江日报》反复看了几遍,连广告都认真学习了,小会议室那边还没有结束的迹像。马 达这才明白,赵安邦是故意整他,让他难堪。

快六点时,孙鲁生和手下的处长又出来了,先往省国资委打了个电话,核对了几个接收 资产的数据,又复印材料。马达­阴­着脸凑过去说:“孙主任,麻烦你向赵省长汇报一下吧, 今天太晚了,我就不等了,让赵省长再定谈话时间吧!”

孙鲁生这才想了起来,“哦,马副厅长,你不提我都忘了:我提醒过赵省长了,说你正 在等他,他说知道了,要你继续等,说是再晚也得和你谈!”她悄悄将马达拉到一旁,声音 低了下来,“哎,你怎么回事?赵省长好像不太高兴嘛!”

马达压抑不住了,“哼”了一声,说:“那是,我自找没趣嘛!”

孙鲁生不再问了,“马厅,你坐,我还得回去,今天得定盘子!”

马达“哦”了一声,“伟业国际当真让那位五毒俱全的白总再搞下去啊?”

孙鲁生脸上的表情不对头了,“哎,马厅,怎么这么说话啊?你怎么知道白原崴五毒俱 全?有什么证据啊?小心人家白原崴和你打官司!”

马达自知失言,想解释几句,孙鲁生却转身走了,根本没给他机会。

真是难堪啊,六点过后,省政府大楼内各办公室的人都下班了,内勤人员开始打扫办公 室的卫生。一位穿工作服的内勤过来了,拉着脸,要马达离开秘书一处,说是省政府办公厅 有个规定:下班之后非本处室人员不得在办公室留滞。

马达火透了,故意高声叫了起来,“是赵省长让我来的,让我等的!”

这一叫,把赵安邦的文字秘书——秘书一处林处长叫出来了,林处长向那位内勤人员做 了解释,又极和气地对马达说:“马厅,你别急,赵省长快和白总他们研究完了!”说罢, 用一次­性­茶杯为马达倒了杯水,“喝点水,消消气!”

人家省长大人想整你,你有什么办法?况且,省长大人不是谈私事,是在和汉江省的超 级大款白原崴谈工作,你有什么屁可放?!马达只好继续喝水,也不知这一下午加一晚上喝 掉了人家秘书一处多少水,反正是上了七八次厕所。

一直到快八点钟,整个省政府大楼漆黑一团,连走廊里的灯都关了,小会议室的门才开 了,赵安邦把白原崴、孙鲁生等人送到门外,呵呵笑着说:“白总啊,股权比例大体这么定 了,具体细节,你和孙主任他们继续谈!现在你们走到一条战壕来了,是一家人了,今天先 小小庆祝一番吧,鲁生,便饭招待一下!”

白原崴说:“哪能便饭啊,我安排好了,都去欧洲大酒店,请大家赏光!”

赵安邦这才看到了他,笑着说:“好,好,那就去欧洲大酒店吧!你们和陈省长先走一 步,我和监察厅马达同志还要谈点工作!”说罢,向小会议室里一指,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 失了,“马副厅长,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请吧!”

马达心里很气,很想发泄,可到小会议室坐下后,真正面对赵安邦了,却又没敢有任何 非礼之举。赵安邦就是有那么一股撼人的虎威,在文山共事时就是这样,不论怎么理直气壮 ,当你往他面前一站,心就突然虚了,总是气短三分。

历史的一幕又重演了,马达非但没有发泄,反倒扮出一副生动的笑脸,和赵安邦套起了 近乎,“赵省长,都八点了,肚子早饿了,是不是先搞点吃的?”

赵安邦看着手上的会议材料,根本不用正眼瞧他,“马副厅长,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可吃 的?是桌子腿还是椅子腿?你没吃饭,我也没吃饭嘛,坚持一下吧!”

马达碰了软钉子,笑容仍努力维持着,“看看,赵省长,不够意思了吧?再怎么说,咱 们也在真理的浴池里共同沐浴过,现在连顿便饭都不请我吃了?”

赵安邦仍没抬头,在材料上批着什么:淡然说:“不敢请啊,你马副厅长现在是什么人 ?省监察厅副厅长,又办着钱惠人的大案要案,我不能腐蚀你嘛!”

马达笑不下去了,想就着这个话题和赵安邦开谈。不料,赵安邦却把林处长叫了进来, 交待说:“小林,你安排一下,让一处的同志加个班,把会议纪要连夜打印出来,明天一早 送一弘同志,看看一弘同志还有什么具体指示?!”

林处长应着,接过材料走了,赵安邦这才站起来说:“老马,钱惠人的问题正在查,我 没有多少话要说,只和你说一句话:要讲政策,不能乱来,更不能影响经济工作!”说罢, 扔过一份文件,“2号文件给我带回去好好看看吧!”

马达接过文件,口气急迫地说了起来:“赵省长,2号文件我会好好学习,可有些情况 ,我得解释一下:我的为人你知道,绝不会和钱惠人过不去!但钱惠人当年那块劳力士表确 实有不少疑点,我为了对钱惠人同志负责,才必须……”

赵安邦开始还听着,后来就抬腿向门外走,“好了,我看就到这里吧!”

就到这里?让他等了四个多小时,几句话就打发了?这也太欺负人了!

马达不知哪来的胆量,突然吼了一声:“赵省长,请……请你站住!”

赵安邦根本没站,仍在向门外走,口气冷淡,“怎么,你不饿了?”

马达追出门,“赵省长,再饿也得谈!本来我就想找你了解情况,不是于书记拦着,也 许就找了!这块表的处理,你也是当事人之一,总得和我说说嘛!”

赵安邦边走边说:“好啊,你想知道什么啊?说吧,说吧,我配合调查!”

马达道:“这块表明明是当年十月才上交的,怎么登记上是七月呢?”

赵安邦“哼”了一声,“这我怎么知道啊?你问白天明同志去吧!”

马达说:“赵省长,你这就是难为我了,白天明同志已经去世了……”

赵安邦驻足站下了,脸一拉,“那你就来审我了?就你也敢!”

马达爆发了,“赵省长,你……你咋说审?我就是向你了解一下情况!”

赵安邦似乎觉得过分了,这才缓和口气说了几句符合身份的话,“马达同志,我告诉你 :这件事当时就搞清楚了,不论我还是白天明,都没有包庇钱惠人,这是具体登记的同志的 笔误!钱惠人现在是不是有问题我既不清楚,也支持你们好好查,但是,对一九八九年的钱 惠人,我可以保证,他不会腐败掉的!”

马达又问:“那……那海沧金融街的地是咋回事?和钱惠人有啥关系?”

赵安邦道:“这和钱惠人就更没关系了!当时海沧是个小渔村嘛,市委、市政府为了吸 引投资,一九八九年下半年做了一个决定,对第一批进驻海沧的公司总部用地实行零转让, 钱惠人当时只是市府副秘书长,连参加决策的资格都没有!”

马达仍追着不放,“钱惠人会不会在土地零转让时收人家什么好处?”

赵安邦的脸又拉了下来,“马达,你这是有证据呢?还是乱怀疑啊?啊!”

马达说:“赵省长,我也是随便问问嘛!白原崴的伟业国际大厦的用地好像也是那时零 转让过来的吧?根据我掌握的情况,在合同上签字的就是钱惠人嘛!”

赵安邦不悦地道:“这种事能随便问吗?白原崴相信宁川海沧会成为汉江的曼哈顿,敢 在那时候投资,当然可以享受我们的优惠政策!钱惠人作为市政府秘书长,当然可以代表市 政府签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好了,一起吃饭去吧!”

一起吃饭去?在这种情况下,省长大人还请他吃饭?马达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为听错了,“赵省长,我这么讨嫌,你……你还真请我吃饭?”

赵安邦满脸讥讽,“不是我请你,是伟业国际的白总请你,你爱吃不吃!”

马达自知这顿饭不太好吃,却还是应了,“为什么不吃?就算工作餐吧!”

赵安邦忍禁不住地笑了起来,“马达,你可真会找借口!脸皮是不是也太厚了点?你的 工作餐凭什么到人家伟业国际吃?你参加伟业国际的工作了吗?!”

马达也勉强笑了,“赵省长,我……我今天不是等了你四个多小时嘛!”

赵安邦手一挥,“你这叫活该,为什么不早点来?老毛病又犯了吧?”

马达不敢开玩笑了,急忙解释,“赵省长,这也怪不得我,电话是齐厅长接的,齐厅长 太损啊,没及时和我说,我都要走了,还故意和我扯了大半天……”

赵安邦不愿听,“行了,行了,别解释了,你马达我还不了解?历史上就是如此,一阔 就变脸,我又不是没领教过!你现在可不得了,省监察厅副厅长了,威风大啊!”摇头苦笑 道,“哎,你说我怎么就同意你这活宝去监察厅了呢?!”

马达自嘲道:“赵省长,你现在让我去伟业国际做党委书记,我还­干­!”

赵安邦说:“算了,算了,我宁愿自己遭罪,也不能让伟业国际集团遭罪!”

到欧洲大酒店吃饭时,赵安邦又把话头提起了,对白原崴说:“白总啊,我们马副厅长 对你们伟业国际情有独钟啊,一直想去你们那儿做党委书记哩!”

白原崴怔了一下,说:“赵省长,你可别折我的寿啊,我当年还从马厅长手上倒过山河 牌彩电呢,哪敢请马厅长做我的党委书记,给我做副手?”说罢,又乐呵呵地对马达道,“ 马厅长,该批评你就批评,可别这么变着法子损我啊!”

马达乐了,“行,行,白总,你只要还记得当年从我手上倒过电视机就成!”

白原崴位置摆得很正,一口一个“老大哥”、“老厂长”地叫着,自己给马达敬酒,还 撺掇手下的副总和桌上人不断给马达敬酒。马达一开始很得意,后来才发现是­阴­谋,这­阴­谋 赵安邦和陈副省长二位领导都不谋而合参加了。结果便喝多了,总共开了两瓶五粮液,他一 人喝了不下一瓶,热菜没上全,已坐不住了。

赵安邦又拿他开涮了,佯作正经地批评说:“马达,你这小气鬼的毛病看来改也难!请 别人的客,你净上劣质酒,也不会喝酒了。别人请你,你就会喝了,见了好酒不要命!同志 啊,你可真要注意了,酒是人家的,胃可是自己的啊!”

马达摇摇晃晃,冲着赵安邦直笑,“赵县长,你坑我,又……又坑我……”

陈副省长逗了来,“哎,哎,马达同志啊,你怎么把赵省长降职了?”

马达骤然清醒,“哦,口误,口误,赵省长,我……我这可不是故意的!”

赵安邦笑道:“没关系,没关系,省长、县长都在你马厅长的监察范围嘛!”

马达倔劲又上来了,带着冲天酒气,结结巴巴道:“那好,赵……赵省长,找机会,我 可……可能还……还得向你汇报,希……希望你理解支……支持!”

赵安邦说:“很好,很好,我办公室的大门随时对你开着,你尽管来吧!”

马达酒醒之后,却没敢再去,尽管人家省长大人办公室的门开着,还是没敢去,劳力士 表和土地转让的线索就这么完结了,他也因此将赵安邦狠狠得罪了。

这让于华北十分感慨。于华北说,知道厉害了吧?这就是我们面对的严峻现实啊!然而 ,尽管现实严峻,案子还得办下去,好在钱惠人的腐败线索不仅这一条,举报信多着呢!于 是,马达又查起了钱惠人私生女孙盼盼那五十万的线索……

二十五

孙萍萍第一眼看到马达印象就不好。这位据说是汉江省监察厅副厅长的人看上去像宝安 县的农民。还不是那种发了财的农民,是没发起来的农民。副厅长同志办着钱惠人的所谓大 案要案,却只带了两个人过来,就住在她小区附近一家不上档次的招待所,说是为了工作方 便。和她的一次次漫长谈话便在简陋的招待所开始了。

副厅长同志是领导,端着架子,领导谈话方向。手下一个姓刘的处长主谈,一个姓王的

科长记录,一搞就是一天。晚上吃饭就在招待所餐厅,中午连餐厅都不去,十块钱一份的盒 饭,每人两份,马副厅长和他的两个部下还都吃得津津有味。

­精­力和意志的消耗战打到第三天,双方都有点吃不消了,调查者和被调查者的情绪都有 所失控,谈话的气氛也就随之紧张起来,一时间大有决裂的趋势。

是孙萍萍先发的火,“刘处长,你们还有完没完?该说清楚的事,我全说清楚了,钱惠 人借白小亮的四十二万既有借条,也还清了,你们怎么还抓着不放呢!”

刘处长也火了,“孙女士,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反复和你说了,四十二万借款查 清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你和钱惠人的女儿孙盼盼凭什么从满天星酒店拿人家五十万赞助 ?这五十万到底是赞助钱惠人市长的,还是赞助孙盼盼的?”

孙萍萍压抑不住地叫了起来,“那我也再说一遍:这你别问我,去问满天星酒店的刘总 ,他会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家就是愿意赞助孙盼盼,你们管得着吗?!”

刘处长说:“我们怎么管不着?现在就在管!孙萍萍,我们不和你绕圈子了,可以告诉 你:满天星酒店我们已经调查过了,刘总根本不能自圆其说!一会儿说是你女儿当模特儿的 演出费,一会又说是什么赞助,这里面名堂不小!”

孙萍萍起身就走,“那好,那你们把刘总抓起来,把钱惠人也抓起来吧!”

刘处长一下子失了态,匆忙上前,一把将孙萍萍推倒在对面的沙发上,“你上哪儿去啊 ?啊?我们同意你走了吗?我看你想跟我们去趟汉江了,是不是?!”

说这话时,刘处长很气愤,挥起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孙萍萍高耸的胸脯上。

孙萍萍反应及时,劈面给了刘处长一个耳光,“你敢耍流氓?想要我报警吗?”

刘处长被打蒙了,怔了怔,道歉说:“对不起,我……我这是无意的!”

马达打着官腔批评了刘处长几句,又对她说:“孙女士,我们还得谈啊!”

孙萍萍却不谈了,拿起房间的电话接通了小区公安派出所,带着哭腔说,自己被三个身 份不明的外地人骗到了这个招待所,还要带她走,希望他们赶快过来。

没几分钟,派出所的警察便来了,来了三个,为首的是王所长,孙萍萍平常很熟的。王 所长要他们都去派出所。马厅长没理睬,把王所长叫到房间外面说了一通,也不知说了些啥 .王所长再进屋时,态度一下子变了,劝孙萍萍配合调查。

在这种情况下,她再不配合真不行了,就算再丢人也得说出事情真相。

孙萍萍这才说了,还没开口,泪水先下来了,“马厅长,刘处长,这五十万和钱惠人没 任何关系,是我女儿孙盼盼的卖身钱、卖命钱,你们真是搞错了啊!”

马达不能理解,问:“什么意思?孙女士,请你实事求是说一下好不好?”

孙萍萍痛哭起来,“我……我怎么说啊?你……你们这是用刀戳我的心啊!”

马达这才意识到了什么,建议说:“如果不方便谈的话,你也可以写下来!”

孙萍萍想了好半天,摇起了头,“算了,我还是说吧,你们记录好了!”

马达和刘处长他们拿出笔记本,准备记录,还打开了一个小录音机。

孙萍萍却觉得有点不妥,又说:“你们让我和钱惠人打个招呼好不好?”

马达没答应,和气地说:“孙女士,我们要调查的是钱惠人同志,你想想看,我们能同 意你和他通风报信吗?我们如果同意了,就是犯纪律啊,请你理解!”

孙萍萍想想也是,又揣摩着这五十万确实和钱惠人没什么关系,也没再坚持,这才不无 痛苦地把发生在女儿盼盼身上那一幕屈辱经历一点点说了出来——

“你们不是一直追问我和钱惠人怎么联系上的吗?实话告诉你们,我们不是一九九八年 四月在深圳联系上的,我和钱惠人在此之前都没说老实话。为什么?倒真不是要掩饰钱惠人 的什么腐败问题,而是有个人隐私的原因,真是没法说啊!”

“怎么就没法说呢?就是为了证明钱惠人市长的清白,也得说嘛!孙女士,请你放心, 涉及隐私的问题,我们一定按规定替你们保密,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一九九八年二月,我父亲病逝,我带着女儿盼盼从深圳赶往文山老家奔 丧,在省城火车站附近把盼盼搞丢了!这事说来也怪我,本来可以坐飞机直飞文山,可我为 了省钱,就坐了广州至省城的火车。火车到省城时是夜里十一点多,发往文山的班车没有了 ,我和盼盼就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打算次日一早再走。没想到,就在那夜出了事,我在房 间洗澡时,盼盼出门买吃的,在省城火车站对面的一家小摊上被当做流浪三无人员抓走了。 当然,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并不知道。我以为盼盼可能自己迷了路,走失了,也可能被 坏人骗走了,就没想到被你们省城的那帮王八蛋送到了遣送站,第二天就给卖了!”

“卖了?卖给谁?谁敢买?省城的遣送站胆就这么大?没王法了?”

“王法?你们还好意思提王法?全都是乌龟王八蛋啊,一个个要钱不要脸!”

“孙女士,你别激动嘛,说事实,只要事实证明谁是乌龟王八蛋,我们处理就是!我马 达是汉江省监察厅副厅长,要调查的不仅是钱惠人同志,违法违纪的事都要查的!省城民政 遣送部门敢贩卖人口,我和监察部门会一查到底!你继续说!”

孙萍萍呆呆地怔了好半天,才又说了起来,“好吧!找到大天亮,我都没找到盼盼,火 车站给我广播了,车站派出所也问了,哪里都没有盼盼的消息。在这种万般无奈的情况下, 我才打了个电话给钱惠人。钱惠人当时在宁川什么度假村的一个会议上,死活不接电话,我 就在他办公室的电话里留了言,说明了情况,边说边哭。马厅长,你设想一下,我当时是什 么心情?不是到了这个地步,能去找钱惠人吗?这么多年过去了,盼盼我带到十三岁了,还 找他­干­什么?我真是没办法呀!”

“钱惠人知道情况就过来了?就帮你找盼盼?孩子后来是在哪里找到的?”

“说来也是命,盼盼的命不好,钱惠人的会一开就是三天,三天后才知道情况,却又没 法和我联系,我当时没手机,打的是公用电话。钱惠人就日夜呆在办公室等我把电话再打过 去。待我再把电话打过去,和他联系上时,已是第四天了!啥都晚了,小盼盼已经被满天星 酒店的人糟踏了,十三岁的孩子啊,就……就……”

“什么?你是说小盼盼被……被强Jian了?这……这是事实吗?啊!”

“是事实,对此我可以承担法律责任!盼盼有可能被遣送站抓走,是钱惠人先想到的。 我们就通过省城的关系顺着这个线索追,一直追到买人的那家满天星酒店,这才在第六天找 到了盼盼。盼盼­精­神已经失常了,见面时连我都不认。钱惠人气得差不多也要疯了,找到省 城民政局后,满脸是泪打了那位接待局长一个耳光!可就是这样,钱惠人也没敢当着人家的 面承认盼盼是他女儿,只说是他外甥女,背地里抱着我痛哭失声!马厅长,不……不能说了 ,我……我的心都碎了!”

“孙女士,你擦擦泪,先平静一下,该说的还得说,这不仅是你和钱惠人的个人隐私, 更是一起严重的刑事犯罪,你不说清楚,这些犯罪分子就会逍遥法外!”

孙萍萍却不愿说了,“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满天星酒店为这事自愿赔了盼盼五十万 ,这并不是钱惠人和我要求的,你们只要知道这事和钱惠人无关就行了!”

马达却激动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脸涨得通红,“怎么能算了?孙女士,你刚才还在 骂要钱不要脸嘛,难道你和钱惠人也为五十万卖女儿不成?满天星酒店的赔偿是一回事,刑 事犯罪是另一回事!强Jian十三岁的少女,情节极为恶劣,该抓的要抓,该判的要判,遣送站 那些失职渎职的乌龟王八蛋也得撤职开除党籍!”

孙萍萍大哭失声道:“马厅长,你……你把我的心里话都……都说出来了!”

马达益发激动了,“孙女士,我现在向你表个态:这事我管定了,如果不能将这帮犯罪 分子一个个绳之以法,我马达就不当这个副厅长了,就回家抱孩子!”想想,似乎又觉得有 些奇怪,“老钱是怎么回事?为啥不报案,就这么忍气吞声?”

孙萍萍抹去了脸上的泪,“钱惠人不忍气吞声又怎么办?私生女的事不能公开,强Jian盼 盼的家伙又不是满天星酒店的人,全是叫不上名的嫖客,上哪儿找去?民政局那边也有理由 ,还拿出了文件:允许组织被遣送的三无人员从事生产劳动,挣出遣送费,把盼盼卖给满天 星酒店竟是合法的,让我们倒霉的小老百姓说什么?!”

刘处长脱口骂道:“合法个屁!就算允许组织生产劳动,也不能逼人卖­淫­!”

孙萍萍的泪水禁不住又落了下来,“谁说不是呢?可民政局的人说,他们也不知道满天 星酒店会这么违法乱来,以为是去当服务员的,所以,酒店给了五百元,也就把盼盼卖给他 们了!再……再说……”摇了摇头,饮泣着,终于没再说下去。

马达不依不饶,又盯了上来,“再说什么?孙女士,你爽快点好不好?”

孙萍萍这才被迫说了,“再说,满天星酒店的情况也……也很复杂,大股东是你们找过 的那位陈总,二股东是谁,你们可能不知道,就……就是钱惠人的亲姐姐钱惠芬,是盼盼的 亲姑妈啊!满天星酒店的法人代表虽然是那位陈总,具体经营人却是钱惠芬,她是负责承包 的经理,盼盼被逼着卖­淫­,全……全是她一手造成的啊!”

“竟……竟然有这种事?啊?亲姑妈逼自己的亲侄女卖­淫­?”

“也不好这么说,钱惠芬当时并不知道盼盼是她亲侄女,再说,盼盼长得人高马大的, 也不像十三岁的样子,结果就发生了这种事!我和钱惠人不是没想过报案,可他爹他妈都跑 来了,他爹快八十岁了,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让我咋办?”

“怪不得他们愿意赔偿五十万呢,孙女士,你……你该让他们赔一百万!”

听到这话,孙萍萍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面前这位马厅长看来不是什么别有用心的 坏人,既有正义感,又通情达理,估计不会抓着女儿盼盼五十万赔偿费的问题做钱惠人的文 章了。当然,也不免有些后悔,觉得当时自己心太软,没让他们赔一百万!其实就是一百万 ,他们也该赔,马厅长都这么说了!如果当时真让满天星酒店赔了一百万,钱惠人的愧疚也 许不会那么深,就没有后来四十二万的事了。四十二万是钱惠人主动给的,也就是因为那四 十二万,钱惠人被人家死死盯上了。

马达却又说:“就算赔了一百万,钱惠人的那个姐姐钱惠芬也还是要抓的,她涉嫌组织 卖­淫­和强Jian罪!谁说那些嫖客不好查啊?把钱惠芬抓起来一审就清楚了!”

孙萍萍一怔,“马厅长,这……这你们最好先征求一下钱惠人的意见!”

马达手直摆,“征求钱惠人的意见­干­什么?这事与钱市长无关了!”

孙萍萍的心又提了起来,“钱惠人就这一个姐姐,弟俩关系一直很好,钱惠芬这些年也 不容易,再说,她现在也挺后悔的,年年来看盼盼……”

马达严肃地说:“这不是理由,犯罪就是犯罪,只要调查属实,就得依法处理,这没什 么好说的!”说罢,把谈话记录拿到孙萍萍面前,“孙女士,你看看吧,如果我们记错了什 么,请你当面提出来,如果没错,就请你在上面签个字!”

孙萍萍把谈话记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不愿签字,带着哭腔说:“马厅长,你看看这 事闹的,钱惠人的事说清楚了,又把他姐姐害了,这不是作孽吗?”

马达生气了,“作孽的是钱惠芬和那些犯罪分子!作为一个十三岁受害少女的母亲,你 有保护女儿的法定义务,也有配合我们查清事实的义务!如果你今天真不愿在这里签字,我 们只好让有关执法部门请你到汉江省去签字了!”

孙萍萍又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含着眼泪在谈话记录上签了字。

当天晚上,马达和他手下的两个同志又到她家来了一趟,把盼盼这些年来在­精­神病院看 病的病历全复印走了,还和她女儿盼盼东拉西扯聊了好半天。让孙萍萍没想到的是,这位小 气的厅长同志竟大方起来,给盼盼买了花花绿绿一大堆礼品……

二十六

马达是突然闯进来的,也许敲了门,也许连门都没敲,真是太胆大妄为了!

赵安邦当时正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和钱惠人通电话,谈文山上市公司重组的事。迄今 为止,文山仅有的四家上市公司全戴上了ST帽子,个个资不抵债,其中山河股份很可能会在 今年年底以前摘牌退市。赵安邦要求钱惠人和文山市政府务必重视一下,加大政策支持力度 ,力促这四家上市公司尽快进行实质­性­的资产重组。

钱惠人在电话里叫苦连天,说是政策支持不等于包办代替,这四家上市公司早已金玉其 外败絮其中了!一次次玩重组游戏,一次次坑害股民,玩到今天,可以说是糟糕透顶,公司 的优良资产都在这种重组游戏过程中被控股股东掏空了。

赵安邦忍着一肚子恼火,做工作说:“钱胖子,你是谁?你是‘钱上市’嘛,现在又在 文山做市长,可以重新制定游戏规则,从头搞起嘛!具体怎么搞,我不管,你办法肯定比我 多,我只要一个结果,文山四家公司反正要保住上市资格!”

就说到这里,马达推开门探探头,自说自话进来了,还叫了声“赵省长”。

赵安邦冷冷看了马达一眼,对着电话继续说:“文山经济欠发达,好的股份制企业本来 就不多,这四家上市公司真在你钱惠人手上全军覆没了,你脸上也无光吧?”说到这里,草 草结束了通话,“行了,钱市长,不说了,就这样吧!”

放下电话,赵安邦仍没理睬马达,径自走到办公桌前,一ρi股坐下了。

马达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赔着笑脸说:“赵省长,对不起,影响你工作了!”

赵安邦没好气地说:“谈不上影响,听你马达的汇报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不过,要按 规矩来,我办公室不是旅游胜地,就算是旅游胜地,也得导游领着来!”

马达不无窘迫地解释说:“赵省长,我先去了秘书一处,林处长不在,有事出去了,你 这门又半开着,我……我就进来了!本来想约一下的,可……可是……”

赵安邦不客气地打断了马达的话头,“别解释了,以后注意就是!说吧,马副厅长,你 突然闯来,又要汇报什么大事啊?”说着,收拾起了桌上的文件包。

马达连连应着:“好,好,赵省长,那我就汇报一下!”可他还没汇报,就见赵安邦在 收拾文件包,有些不安地问,“哎,赵省长,你是不是还有啥事?要出去啊?”

赵安邦讥讽道:“马副厅长,我的工作安排就不必向你通报了吧?”

马达叹了口气,“赵省长,你是领导,别对我这么连刺加挖的好不好?今天这个汇报也 不全是我个人的意思,省委于书记也要我汇报嘛!”

赵安邦不由地警惕了,“是不是钱惠人有突破了?”

马达摇头摆手道:“不是,不是!是别的事,当然,和钱市长也有关系!”

赵安邦坠入了五里云雾中:是另外的事,却又和钱惠人有关系?怎么回事?据监察厅齐 厅长说,这几天马达带人去了趟深圳,是不是真查出了点啥?这才指了指沙发,让马达坐下 ,“那好,马副厅长,你就长话短说吧,我马上还有个会!”

马达摊开笔记本,急忙汇报起来,从调查钱惠人私生女盼盼五十万赞助费的线索,说到 盼盼被省城遣送站非法收容,被满天星酒店嫖客­奸­污。说到最后,马达神情激愤,拍案而起 ,“……赵省长,你说说看,这叫什么事?真是触目惊心啊!”

这岂只是触目惊心?简直是石破天惊!赵安邦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是发生在汉江省, 发生在经济大市的市长钱惠人身上的事实!便黑着脸问:“马达同志,这些情况你们是不是 当真了解清楚了?你敢保证这都是绝对真实的吗?”

马达拿出了在深圳和孙萍萍的谈话纪录,“赵省长,你再看看这个吧!”

赵安邦接过谈话记录看了起来,越看心里越难受:这个小盼盼他是见过的,那么单纯可 爱,因为历史原因成了私生女,本来就够痛苦的了,竟又在十三岁花季碰上了这么一场灭顶 之灾!他这个省长该当何罪?一九九八年八月,当这一罪恶发生时,他已经是常务副省长了 ,怎么就官僚到了这种程度?怎么就没发现他手上的国家机器出现了如此严重的问题?!一 个女孩子,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小公民,在自己的国家,在自己生长的土地上只因为没带 本来就不应有的身份证,竟被堂堂国家机关的收容站以收容的名义抓走,五百元公然卖给了 涉黑酒店,天理何在?良知何在?这仅仅是一个小盼盼的遭遇吗?这么多年来,类似的事件 还有多少?!

还有钱惠人,也不是东西!党­性­、原则、良知、亲情看来全丢光了!面对发生在自己私 生女身上的这起严重刑事犯罪,竟忍气吞声就算了!这是人­干­的事吗?就算公开了私生女的 事实又怎么样?怕影响自己的进步是不是?乌纱帽当真这么重要吗?比自己的亲生女儿都重 要?更严重的是,由于钱惠人在罪恶面前的忍气吞声,使得这种罪恶有继续下去的可能,从 某种意义上说,钱惠人背叛的不仅是她女儿盼盼,也背叛了党和人民,已经涉疑包庇罪犯了 !这实在让人无法容忍,说句心里话,他宁愿钱惠人贪了这五十万,也不愿看到现在这种可 怕的现实!

马达也说起了钱惠人和那五十万,“赵省长,我向于书记汇报时说了,在这五十万的问 题上,钱市长真是清白的,没让满天星酒店再多赔点钱就算便宜他们了!”

赵安邦放下手上的谈话记录,“那么,华北同志怎么说啊?”

马达道:“于书记开始有些不同意见,说就算赔偿也不能收人家五十万嘛,我就把掌握 的情况都汇报了,钱市长的女儿盼盼不光是被糟蹋了,还造成了严重的后果,­精­神已经失常 了!医院这些年的病历都在,我也亲自到他们家察看过的!于书记看过小盼盼的病历后,也 没再说别的,明确表示了,这五十万的事到此为止!”

赵安邦压抑不住地吼了一声,“既然到此为止,还向我汇报什么?啊!”

马达赔着小心道:“哦,于书记说,从这起孙盼盼事件看,遣送系统问题不少,要我向 你和省政府有关领导汇报一下,听听你的意见,看看该怎么整顿?”

赵安邦桌子一拍,怒道:“这不仅是整顿的问题,要抓人,该抓的全要抓,该杀的还要 坚决杀掉!像钱惠芬和那些嫖客,不抓不杀行吗?要除恶务尽!”

马达连连点头,迟疑片刻,又道:“赵省长,该抓的已经开始抓了,我从深圳回来后, 向省政法委和沈书记做了个紧急汇报,沈书记很重视,指示省公安厅挂牌督办,就在昨天下 午,钱惠芬先落网了,听说是在文山市政府门口落网的!”

赵安邦心里又是一惊,“怎么回事?这种时候,钱惠芬还敢去找钱惠人?”

马达道:“具体怎么个情况我不清楚,不过,据公安厅的同志说,钱惠芬是在见过钱市 长之后被抓的!本来想在钱市长办公室抓,考虑到影响不好没动手。现在看来,情况还是很 不错的,抓到这个钱惠芬,那些残害盼盼的嫖客也就好找了!”

赵安邦关心的不是那些嫖客,而是钱惠人:钱惠芬是昨天下午见过钱惠人之后被捕的, 这就是说,他今天和钱惠人通电话谈文山上市公司重组工作时,钱惠人已经啥都知道了!这 个分析应该不会错,他姐姐钱惠芬会把情况告诉他,已说出真相的昔日情人孙萍萍也会把情 况告诉他,他倒好,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在长达半个多小时的通话过程中竟那么沉着 镇定,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又是怎么回事?钱惠人是不愿给他这个老领导添堵添乱 ,还是冷酷得丧失了人­性­人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是不是就真正了解了这位叫钱惠人的老 部下呢?令人深思啊!

马达却替钱惠人说起了好话,“赵省长,我可没想到,调查钱市长的经济疑点,会带出 这起刑事案件!钱市长也真是有难处哩,我现在挺同情他的……”

赵安邦一下子发作了,“同情什么?钱惠人又是什么好东西?有立场,有人格吗?能在 这种严重的刑事犯罪面前闭上眼睛吗?不论有多少难处,多少理由,都决不能这么做!这是 党纪国法不允许的,也是我决不能容忍的,我会和他算账的!”

马达不太服气,怔了一下,说:“可……可钱市长总还是受害者嘛!”

赵安邦缓和了一下口气,“是啊,是啊,钱惠人是受害者,但却不是一般的受害者,他 是一个经济大市的市长、市委副书记,应该看到问题的严重­性­!马达,你说说看,如果这种 事发生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做?能不带着女儿找到我面前吗?”

马达想了想,承认了,“那当然,赵省长,你知道的,我眼里容不得沙子!”

这时,林处长敲门进来了,小声提醒说:“赵省长,开会的时间到了!”

赵安邦略一沉思,吩咐说:“找一下吴副省长,让他代表我参加吧!你再打个电话给省 委值班室,问问老裴现在在哪里?如果老裴有空,我过去谈点工作!”

马达很有眼­色­,马上站了起来,“赵省长,你忙吧,我也得走了!”

赵安邦也没留,把马达送到门口,拉着马达的手,真诚地说:“马达,不是你,许多严 重问题还发现不了,我这个省长没准还得官僚下去,我得谢谢你啊!”

马达壮着胆开玩笑道:“咋这么客气?你老领导以后少涮我几次就行了!”

赵安邦没心思开玩笑,心事重重地挥了挥手,让马达走了。

马达刚走,裴一弘的电话到了,开口就问:“安邦,说是你找我啊?”

赵安邦道:“是的,老裴,临时向你汇报点情况!监察厅副厅长马达调查钱惠人的经济 问题,意外查出了一起刑事案来,我听后有不少想法,要和你扯扯!”

不料,裴一弘却已知道了,在电话里说:“安邦,你说的是钱惠人私生女孙盼盼的案件 吧?我知道,政法委和华北同志分别向我汇报了!我看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刑事案件啊,­性­质 十分严重,情节极其恶劣,甚至涉及到我们执政的合法­性­!”

赵安邦心里一震,“是啊,是啊,你说得太对了,这也是我的认识!我看这比哪个­干­部 的个人腐败行为要严重得多啊!一个残害自己人民的政权,必然是非法政权,不闻不问,麻 木不仁,任其这么发展下去,中国就要出马丁?路德?金了!”

裴一弘提醒道:“安邦,这话咱们私下说说可以,公开场合可要注意点啊!”略一停顿 ,又说,“哎,你不说要过来吗?那就来吧,我现在不在省委,在省人大办公室,正在查看 有关遣送收容的一大堆文件呢,咱们先通通气,碰一碰思想吧!”

赵安邦到了省人大主任办公室才发现,裴一弘桌上堆着足有半尺厚的文件。

裴一弘指着那堆文件说:“这些文件,我个人的意见全要废除,国务院八十年代出台的 一个救助­性­法规,怎么搞成了现在这种样子?制度上的问题一定要从制度上解决,别的地方 我们无能为力,省内我们还办得到!三证今后不许再查了,遣送不许再向被遣送人员收费, 省人大要搞些地方法规,不允许再出现孙盼盼事件!”

赵安邦道:“这也是我想说的,这些年我们发的文件是要好好清理一下了!新出台的文 件也要慎重!前阵子我还和公安厅的同志说,你们过去的一些做法也得改改了,要有法律意 识、人权意识,别一天到晚净查房!就算人家男女混居、同居,只要不是卖­淫­嫖娼,就轮不 到你来管!你公权无限扩张,就侵犯了公民的私权!”

裴一弘思索着,“所以,我们要制约这种公权的扩张!省人大下一步出台的地方法规, 对此要做明确规定!把孙盼盼事件做个典型,让我们的人民代表好好讨论一下!对类似孙盼 盼的事情也必须好好查,查出一起处理一起,决不能姑息!”

赵安邦这才道:“对钱惠人,我看也要严肃处理,这位同志太没原则了!”

裴一弘却摆了摆手,“安邦,钱惠人先不要急着处理,以后再说吧!”

赵安邦多少有些意外,“老裴,不处理钱惠人,华北同志会答应啊?!”

裴一弘和气地批评道:“安邦,怎么这么敏感啊?老于为什么不答应?实话告诉你:老 于这次倒是有点同情钱惠人,向我汇报时说,钱惠人丧失原则不错,可作为一个私生女的父 亲,也确有自己的难处。所以,老于的意见,对钱惠人现在先不处理,等经济上的疑点全搞 清后再综合考虑,拿个处理意见,我也同意了。”

“老裴,这就是说,钱惠人的经济问题还要继续查下去?”

“要查下去,这五十万清楚了,宁川的举报线索还不清楚嘛!”

赵安邦不好再说什么了,心想,于华北对钱惠人只怕不是什么同情,而是要铁了心要和 钱惠人,甚至和他算总账。事情很清楚,现在处理钱惠人,不过是个党纪政纪处分,钱惠人 就可以安全着陆了。人家于书记哪能让钱惠人就这么安全着陆呢?那还怎么抓后面的大人物 啊?当然,就算查到最后没查出经济问题,钱惠人也难逃这一劫。到那时,于华北就会旧话 重提了,甚至会建议对钱惠人撤职开除党籍。

伟业国际的产权争执在赵安邦和陈副省长的亲自过问下,在国资委划定的范围内得到了 初步解决,双方在一揽子的框架协议上签了字。协议规定:伟业国际67%的股权定为国有, 但省政府承诺,将对其中45%的股权进行社会化处理,这一处理时间为两年。在同等条件下 ,白原崴和伟业国际高管层有优先购买权。同时承诺,在这两年的过渡期内,允许白原崴和 高管层以此次20%的奖励股权和原来13%的管理层持股控股经营,也就是说,白原崴以33% 的股权继续掌控了伟业。

这实际上存在一个漏洞:国有股权的社会化处理要在两年中陆续进行,在两年的过渡期 内,国有股仍将一股独大,远远超过白原崴手上的33%,让白原崴继续控股经营其实是很不 合理的。因此,最初的文本上规定:白原崴控股经营是两年以后的事,在这两年过渡期内, 应该由她孙鲁生这个省国资委副主任兼任董事局主席。白原崴坚决不­干­,一次次和她争,从 国资委争到省政府,搞得陈副省长头都大了。最后,还是赵安邦一锤定音:以大局为重,让 一步,反正要让白原崴控股经营的,早两年晚两年不过是时间问题,这种细节就不争了,要 她改任伟业国际监事会主席。

框架协议正式签字后,孙鲁生仍没放松对白原崴的警惕,尽管监事会还没开会改选,她 这个主席还没到任,可监事会主席的职责却结合清产核资履行起来了。这便发现了一个大问 题:在最近短短不过三个多月的时间里,白原崴和其高管人员手上的股份不知怎么突然发生 了巨大变化!尤其是纳斯达克上市的“伟业中国”,竟达到了相对控股的程度,仅注册在维 尔京群岛的新伟国际企业投资公司一家就拥有48%的股份。国内以钢铁为主业的“伟业控腔 ”,白原崴也通过几家受其­操­控的私募基金和投资公司在二级市场悄悄增持了三千多万股, 拥有了全部流通股的21%,成了第一大股东。这两家上市公司可是伟业国际集团的主力旗舰 啊,资产份额占到集团总资产的35%左右,以市值计则占到45%以上,而且是效益最好的优 良资产,并具有很好的市场流通­性­。由此联想到白原崴和新伟投资公司前阵子在欧洲的募资 活动,孙鲁生这才骤然明白了:白原崴真是太狡诈了,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谈不成就会以 有限股权带着伟业旗下最重要的两只旗舰加入新伟投资的新舰队了。伟业余下的资产尽管占 到资产总额的65%,却不够优良,有的在成长中,有的还亏损!这实在是妙不可言,最肥的 ­肉­他不动声­色­割走了,留下了一堆骨头!

把这些情况和赵安邦细细一说,赵安邦非但不惊异,反倒呵呵笑了,“你看看,这个白 原崴厉害吧?不比当年谈判桌上的国民党好对付!在这三个多月里,他和他的团队可没闲着 啊,没准比你们国资委还忙哩!人家是国内国外调兵遣将,股市汇市上下其手,把一场防守 反击打得相当漂亮啊!孙主任,你们服不服啊?”

孙鲁生真服了,感叹说:“现在我才弄明白,伟业国际海内外股票连续跳水大跌时,白 原崴为啥不急?他就是要借所谓利空打压股价,底部接货!你说谁敢走这种险招啊?当时网 上传言那么多,甚至说白原崴被立案审查了,作为当事人,谁不急着站出来辟谣澄清?他白 原崴偏一言不发,我甚至怀疑他故意扩大散布谣言!”

赵安邦道:“这个可能不是没有,不过,也不能说全是谣言,你孙鲁生不是就想过下通 缉令吗?华北同志也在我面前说过,不行就立案调查!好在我们头脑一直是清醒的,框架协 议还是和白原崴签了嘛,还是让他继续控股经营嘛,他这两条旗舰也就没必要开出去了!哦 ,说说吧,这么一来,他们的股权又增加了多少?”

孙鲁生道:“我算了一下,增加了九点八个百分点,已占到了近43%。”

赵安邦略一沉思,“好啊,这也算社会化处理的一部分吧,让他们继续买,你去告诉白 原崴,别光买上市公司,我们手上的国有股还要减持,在净资产的范围内全优先转让给他, 他如果真有魄力再吃进8%的股份,就可以绝对控股了嘛!”

孙鲁生赞同道:“那是,这么一来,白原崴做伟业董事局主席也就合理合法了!”又推 测说,“我看白原崴再协议吃进8%的股权是有可能的,他新伟投资旗下有不少资金,就算 不够,还可以向国外小银行贷款,反正白原崴有的是办法!”

赵安邦却没这么想,“我看也没这么简单哩,白原崴新伟投资旗下的资金怕是另有用场 啊!鲁生,你别忘了,平州港目前可是新伟投资在建,还有文山钢铁公司,白原崴和我说了 ,准备进一步扩大伟业控股主营业务,吃进第二轧钢厂!”

孙鲁生有些困惑不解,“你的意思是说,白原崴对绝对控股不感兴趣?”

赵安邦摇头道:“他怎么会不感兴趣呢?不过,在这种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他不会这么 着急了,估计也不会付出真金白银的代价。他也许会找机会在资本­操­作和资产转换这两个平 台上做些文章,也有可能在证券市场上再搞点什么名堂!”

孙鲁生不免觉得有些窝囊,“赵省长,你说,我们这是不是吃了败仗啊?有些同志在背 后议论说,白原崴步步紧逼,我们让步太大,都有点里通外国了……”

赵安邦火了,脸一拉,教训说:“这叫什么话?谁里通外国?是国资委还是省政府?白 原崴和伟业国际又算哪门子外国?别有用心嘛,这种话不要听!”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又说 ,“更不能说吃了败仗,明明是双赢的买卖嘛!我们和白原崴最终是达成了协议,伟业控股 和伟业中国这两只旗舰没被开走嘛!如果我们不讲策略,不进行必要的让步,真闹个分道扬 镳,让伟业控股和伟业中国编入新伟投资的舰队,让马达之类的同志守着白原崴扔下的一堆 食之无味的烂骨头,那才叫真正的失败呢!”

孙鲁生想想也是,“是的,果真如此的话,伟业国际就彻底丧送了!”

赵安邦意犹未尽,感叹说:“我们有些同志眼界和思路有问题啊,和他们对话真是太困 难了!这个结果要我说已经够好的了,双赢中的大赢家不是白原崴,而是我们!国有股减持 可以腾出上百亿资金,余下的股份让白原崴替换我们继续实现增值,这是其一;其二,我们 这么一逼,还逼出了维尔京群岛的新伟国际企业投资公司,几十亿元人民币的海外资金又让 白原崴搞进来了,投平州港,投文山钢铁!”

孙鲁生不无好奇地问:“逼出个新伟投资,赵省长,你是不是也预想到了?”

赵安邦思索道:“没有!不过,有一点我倒是想到了:绝境和困境往往会使生命产生惊 人的能量,尤其是对白原崴这种能人,他肯定会有惊人之举的!现在好了,下一步如能说服 白原崴把新伟投资归入伟业国际,伟业国际的规模就更大了!”

孙鲁生心悦诚服地说:“赵省长,您真是高瞻远瞩,有胆有识啊!”

赵安邦摆了摆手,“有些事也没预见到!在宁川财富会上和白原崴谈话时,我想到了他 打压股价,搞逼宫,却没想到他会搞以小吃大!你也不要掉以轻心,伟业中国和伟业控股两 艘旗舰,搞不好人家还会开走,这位盟友还提防着咱们呢!”

孙鲁生说:“倒也是,如果我们不履行框架协议,白原崴没准真会这么­干­!”

赵安邦点头道:“所以,你孙鲁生头脑要清醒,这个协议一定要认真履行,不要给白原 崴任何毁约的借口!框架协议下的相关合同也要严格把关,决不允许再发生‘宁川建设’那 种事!别忘了,在‘宁川建设’上,我们可是吃过他的大亏的!”

孙鲁生便也适时地想起了当年发生的“宁川建设”国有股股权转让风波。

一九九五年,白原崴的伟业国际以国有股权受让的形式收购重组上市公司“宁川建设” .其时,赵安邦在宁川主持工作,做市委书记,她在宁川市财政局当局长,第一次和白原崴 及伟业国际打交道。因为伟业国际号称是北京某国家部委下属的大型国企,加之她又没认清 白原崴的狡黠面目,便上了一个大当。白原崴很清楚“宁川建设”的资产负债情况,是在认 可资产负债的前提下,和宁川市财政局签订的三千万国有股权转受让协议的。也正因为负债 严重,三千万国有股的全部转让价格不到两千万。然而,受让控股“宁川建设”后,白原崴 马上反咬一口,愣说不知道公司负债这么多,要求原控股股东市财政局负责偿还近两个亿的 负债。她和市财政局不­干­,据理力争。结果倒好,人家白原崴依法办事,召开了临时股东大 会,股东们闹得沸反盈天,惊动了赵安邦。赵安邦要来国有股转让协议一看,当场拍了桌子 ,把她痛骂了一通。她没经验,隐形的担保债务协议中竟没有明示。赵安邦说,这还有什么 可说的?你们上了人家的当,这两个亿非还不可,上法庭也得败诉!

两个亿就这么还了,白原崴和他的伟业国际可谓战果辉煌,以不到两千万的代价拿到了 一家上市公司的控股权,在二级市场上净赚了八千多万,还赖了宁川财政局两个亿,而她却 因为这一失误,平生头一次背上了一个处分:行政记大过。

好在老天有眼,一年后,白原崴到底犯到了她手上,给了她一次绝佳的报复机会。这一 次是收购上市公司“电机股份”。“电机股份”负债累累,面临退市,是个沉重的包袱。白 原崴一个蚂蚱吃香了嘴,又找上门来收购重组了。这老兄只看到了账面上的负债,暗中的那 些担保烂账和隐形负债都没发现。她也有经验了,在国有股转让协议上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 :所有债权债务概由受让者承担。白原崴也没起疑,以为她是被“宁川建设”搞怕了。结果 可想而知,白原崴败惨了,竟赔了四亿五千多万,两年之后才从“电机股份”上脱身。得知 这一情况,赵安邦乐了,说是好啊,我们孙局长到底不是吃­干­饭的,整了白原崴个一比一, 值得庆贺!

赵安邦也想起了这个一比一,“鲁生,在‘宁川建设’上,你吃了白原崴的亏,‘电机 股份’上,你还是赚回来了,我记得我还专门给你庆贺过,是不是?”

孙鲁生笑道:“那我还是亏,‘宁川建设’的失误,你给我一个记大过处分哩!”

赵安邦也笑了起来,“记一次大过算什么?我背得处分比你还多!”又随口问道,“哎 ,这个‘电机股份’现在怎么样了?好像股市上没这只股票了嘛!”

孙鲁生讥讽道:“怎么没有?中国股票也有中国特­色­啊,哪会轻易退市?当年白原崴和 伟业国际割­肉­退出后,一个叫许克明的人又跑去重组了,搞生态农业,股票也改名叫绿­色­田 园了,据说变成什么绩优股了,这阵子在股市上疯得很哩!”

赵安邦想了起来,“哦,鲁生,是不是那家要和你打官司的上市公司啊?”

孙鲁生苦笑着摇了摇头,“行,赵省长,你还不算太官僚,还记得这事!”

赵安邦说:“我怎么不记得?这事解决了没有?该道个歉就道个歉嘛!”

孙鲁生一下子火了,“什么?我还道歉?现在他们敢来找我吗?我巴不得和他们法庭上 见哩!”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看来我还真得向你汇报一下了,绿­色­田园的问题比我那 篇文章中说得还严重,闹不好也许会把你赵省长都套进去!”

赵安邦一怔,“这又是怎么回事?就算绿­色­田园有问题,也和我无关嘛!”

孙鲁生挺不客气地责问道:“哎,赵省长,你有没有对绿­色­田园的老总许克明许诺过, 要给他绿­色­田园政策扶持?支持他们利用资本市场的力量加大对现代农业的投入?还要把他 们在文山刘集镇的大豆基地列入农业部的示范点?有没有?”

赵安邦一脸困惑,“鲁生同志,就算我说过这些话又有什么错?哦,我想起来了,这些 话我是说过,在三个月前宁川财富峰会上见到许克明时说的!当时,钱惠人也在场嘛,许克 明是钱惠人介绍给我的,钱惠人很了解许克明,赞不绝口嘛!”

孙鲁生说:“是的,你和钱市长赞不绝口,人家就利用你们的话做文章了,在股市上就 构成重大利好了!绿­色­田园在这三个月里,拉了十几个涨停板,股价翻了一番还不止!现在 这家公司不仅涉嫌业绩造假,很可能还涉嫌重大证券诈骗!”

赵安邦多少有些吃惊,自嘲道:“鲁生,照你这说法,我也是同案犯了?”

孙鲁生不敢开这种玩笑,很认真地说:“赵省长,你自己到网上看看吧!”

赵安邦也认真了,“可这些话我不是公开讲的啊,我知道我们的股市是政策市、消息市 ,在公开场合讲到上市公司,我一直比较谨慎,没把握的决不讲!怎么就会在网上传得一塌 胡涂呢?那个姓许的当真给我下套?钱惠人也不提防他?”

孙鲁生脱口而出,“钱市长提防啥?没准钱市长就想把绿­色­田园炒上去呢!”

赵安邦怔住了,“孙鲁生,请你说清楚:钱惠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孙鲁生心里很清楚,赵安邦和钱惠人是什么关系,自知有些失言了,忙赔着笑脸往回收 ,“哎,哎,赵省长,您别这么看着我啊!我……我也是瞎猜罢了!我……我觉得钱市长起 码是看错了许克明,不该把这个许克明介绍给你嘛……”

没想到,赵安邦却紧追不放,“鲁生,你别给我耍滑头,有啥说啥,说!”

孙鲁生仍不愿说,掉转话头道:“赵省长,还是说白原崴和伟业国际吧!您提醒得对, 也很及时,框架协议下的相关合同,我和同志们一定会严格把关……”

赵安邦却走了神,拿起茶几上的一枝铅笔,在手上把玩着,不知在想啥。

孙鲁生说不下去了,“赵省长,要不,我先回去,有了新情况再汇报?”

赵安邦却阻止了,叹了口气,说:“鲁生啊,钱惠人是我的老部下,你也是我的老部下 啊,怎么就不愿和我交交心呢?我今天不当你是正式汇报,就算我们两个朋友之间私下交心 好不好?你孙鲁生当真愿意看着我这么糊里糊涂陷入被动吗?”

这话说得很真诚,孙鲁生想了想,只得说了,“赵省长,有件事你知道不知道?白天明 的儿子白小亮挪用公款炒的股票全解套了,基本上没亏啥钱!”

赵安邦聪明过人,一点就透,“这么说,白小亮过去炒的是绿­色­田园?”

孙鲁生点点头,“是的,所以,我就不能不怀疑:钱市长是不是为了白小亮被套的股票 ,才故意把许克明介绍给你,才让许克明四处放风,说是省里要给绿­色­田园优惠政策。钱市 长和天明书记是什么关系啊?总要在这时候帮白小亮一把嘛!”

赵安邦单刀直入地问:“鲁生,你是不是也怀疑我呢?我也故意这样放风?”

孙鲁生迟疑了好半天,还是承认了,“所以,赵省长,我才不敢说嘛!说心里话,天明 书记在宁川主持工作时也有恩于我,我当财政局副局长是在他手上提的,我也不愿看到白小 亮被判重刑,现在这种情况就好多了,听说只判十年以下!”

赵安邦想了想,又问:“鲁生,这些话,你没在钱惠人面前说过吧?”

孙鲁生道:“没有,在任何人面前我都没提起过,不过,绿­色­田园的问题还是要暴露的 ,业绩造假和证券欺诈,都是证券犯罪,中国证监会迟早会调查的。”

赵安邦全听明白了,果决地道:“鲁生,我们也要查一查,重点查钱惠人,看看这位同 志到底卷进去没有?卷进去多深?这个绿­色­田园究竟是绿­色­的,还是黑­色­的?这里面有多少 名堂!这事交给你了,去实事求是地查,只对我本人负责!”

孙鲁生看着赵安邦,怔住了,“赵省长,如……如果查出重大问题怎么办?”

赵安邦冷冷地说道:“好办,按党纪国法严肃处理,这个钱惠人胆子也太大了!”

孙鲁生心里有底了,赵安邦今天的这个态度说明了两点:其一,赵安邦和绿­色­田园事件 显然没关系;其二,赵安邦对钱惠人可能存在的欺骗行为十分恼火……

二十七

世事难料,变局诡异,在宁川再次见到老搭档钱惠人时,王汝成感慨颇多。

钱惠人实在是够倒霉的,被老对手于华北死死盯着,副省级没弄上,贬到文山做市长不说,又曝出了个私生女被卖事件,搞得满城风雨。

果不其然,一见面就发现,钱惠人满脸憔悴,无论如何掩饰,眼神中的失落和哀愁仍不时地流露出来。王汝成问:“你咋不过来呢?你家还在宁川嘛,你过来不是公私兼顾吗?”

钱惠人叹着气,又说:“文山那边也离不开。我和石亚南有分工的,这段时间,她主抓­干­部队伍转变观念,我主持文山日常工作,处理上届班子留下的一堆烂事!”

王汝成说:“我和安邦省长说,你去了文山,文山就有希望了!文山就是十几年前的宁川嘛,从某种意义上说,比当年的宁川基础还好一些。”

王汝成斟词酌句道:“那你给我交个底好不好?除了那四十二万借款和五十万赔偿费,你这些年来是不是还拿过什么不该拿的钱?或者什么好处?”

钱惠人一声长叹,“我的王书记啊,共事十四年,一起搭班子五年,你也怀疑起我了?真是悲哀啊!”

不曾想,没等他去省城找赵安邦,赵安邦倒主动找他了,是在钱惠人离开宁川的当天晚上打电话找来的。没谈别的事,开口就问钱惠人:“哎,王汝成,我怎么听说钱惠人突然跑到你那里去了?都和你这同志嘀咕了些啥啊?”

王汝成多少还是有些意外,悬着心问:“赵省长,你是不是发现啥了?”

赵安邦在电话里沉默片刻,才说:“汝成,白小亮的情况你知道不知道?”

王汝成狐疑道:“这我知道啊,池大姐和我说的,说是白小亮的运气不错,买了只叫绿­色­田园的好股票,现在都卖了,公款大部分还上了,真是阿弥陀佛!”

赵安邦说:“你别阿弥陀佛,有迹象证明,钱惠人卷进去了,和绿­色­田园的老总许克明串通一气,在这只股票上做局­操­纵,省国资委孙鲁生向我汇报过了!”

王汝成推测道:“钱惠人这么做,是不是为了帮助白小亮?应该是好心吧?”

赵安邦迟疑说:“目前不好判断,就算是为了帮白小亮,也涉嫌证券犯罪!我怀疑这其中还有别的名堂,否则,他没这么大的胆,连我的文章都敢做!”

王汝成吃了一惊,“什么?他做你的文章?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赵安邦又说:“所以,汝成啊,你这同志心里要有点数,要有警惕­性­,不能再替钱惠人乱打保票了,钱惠人的问题就让于华北和调查组认真查!我们和于华北同志的历史矛盾、工作争执是一回事,钱惠人的问题是另一回事。我也要查一下,准备让孙鲁生暗中查,鲁生也许会去宁川找你,你可一定要多支持啊!”

王汝成从不认为汉江省内存在一个以白天明、赵安邦为首的所谓宁川帮或宁川派。了解历史的老同志都知道,宁川­干­部队伍是在风风雨雨和斑斑血泪中冲杀出来的,队伍班底起码可以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末裘少雄、邵泽兴那届班子。因为经历了太多的悲伤和磨难,宁川在任­干­部和走出去的­干­部才有这么一种同心共济的­精­神,和白天明、赵安邦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就是一个例子。他是在裘少雄任上提的,算不得白天明、赵安邦的人,而且和白天明、赵安邦初期的合作并不愉快。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如果不是白天明、赵安邦的无私无畏和远见卓识真正折服了他,他也许早就和这两位领导分道扬镳了。

一九八九年初,赵安邦和钱惠人从文山调到宁川时,他刚从市政府秘书长提为副市长,是前任市委书记裘少雄下台前向省委推荐提的。集资风波发生后,裘少雄预感到情况不妙,在市长邵泽兴和常委班子的配合下,于不动声­色­中组织了一场舍帅保车的大撤退。捐弃前嫌,力保白天明渡过难关,同时,把他和一批处级­干­部突击提起来了。还根据白天明的建议,为赵安邦来宁川任市长做了不少台前幕后的工作。结果是令人欣慰的,尽管裘少雄和邵泽兴双双下台,但以白天明、赵安邦为首的第二届班子如愿以偿上来了,还为后来赵安邦和邵泽兴的第三届班子,以及他和钱惠人的第四届班子打下了最初的基石,这一点,也许裘少雄当时并没想到。

事过多年以后,王汝成还记得当年裘少雄向白天明交班的那一幕:不是党政­干­部大会上冠冕堂皇的过场戏,是两个战友私下的交接———一个即将撤下阵地的老班长,向接收阵地的新班长的交底交心。王汝成当时就觉得,裘少雄把他这个新提的副市长也叫上有些意味深长。那当儿,他还没进市委班子,不是市委常委。赵安邦也还没到位,虽说做代市长大局已定,终是没宣布,党政­干­部大会也还没召开。

那天,裘少雄设家宴请他和白天明喝酒。菜不多,酒却很好,是裘少雄收藏了多年的茅台,白天明也带了两瓶酒来,是啥酒记不清了。大家喝得很压抑,裘少雄的失落和悲愤很明显,想掩饰也掩饰不住,几杯下肚,眼含泪水对他们说:“天明,汝成啊,我和邵市长是栽在集资上了,将来宁川怎么搞,就看你们的了!”

那时毕竟不是1999年,而是1989年啊!

1989年的宁川也面临着历史­性­抉择,在如此复杂而风险莫测的背景下,是观望等待,跟在平州后面亦步亦趋地学走路,还是进一步解放思想,根据宁川本身的客观情况,走自己的发展道路?白天明上任后一直在思索,赵安邦也在思索。

外部环境不好倒也罢了,内部这时也出了问题,王汝成是前任市委书记裘少雄一手提起来的­干­部,对裘少雄忠心耿耿,对调整原定规划有抵触情绪,常委班子成员中,有些同志也有不少想法,只是不敢说。公开发难的是裘少雄。裘少雄从王汝成那里听说规划修改的情况后,气得火冒三丈,四处骂娘,将他和白天明看作一对负心狼,说他瞎了眼,竟做了一回东郭先生!对新的十年规划,裘少雄的评价只一句话,“好大喜功加洋跃进”,认为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白天明敷衍说:“好,好,裘书记,我不和您争了,该听的意见我和安邦一定听,包括您今天的不少意见。五年以后您再到宁川看吧,检查我们的作业就是!”

当王汝成反对修改老规划,三天两头往省城裘少雄家乱跑时,白天明的恼火是不加掩饰的,甚至准备让这员年富力强的大将去管文教。后来,王汝成在牛山半岛新区­干­出了名堂,力排众议将王汝成推荐进市委常委班子的也是白天明。对钱惠人也是这样,该处分处分,毫不客气,该提拔就提拔,从市府副秘书长提到秘书长。再后来,白天明自身难保,即将下台了,还跑到省委做工作,将钱惠人提成了副市长。

更令赵安邦佩服的,是白天明的魄力和眼光。在他们这批年龄资历大致相同的­干­部中,白天明也许是睁开眼睛看世界的第一人。新班子上任头一个月,当他和钱惠人忙于处理集资善后时,白天明已带着一帮专家、学者泡在牛山半岛荒山野地里搞调查研究,对半岛大开发进行科学论证了。在这种关乎未来的重大决策上,白天明是很慎重的。

赵安邦记得,当时他们是在海军某部的登陆艇上,他便指着葱郁一片的牛山半岛,豪情万丈地说:“天明书记,那我们为什么不能把整个牛山半岛全都利用起来,搞个有远见的长远规划,穷十年二十年之力开发建设一座现代化新城呢?!”

后来的发展果然如此,来自全国和全世界6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资金陆续涌到了新区热土上。仅1993年签订落实的项目利用外资总额即达168亿元,1995年更创下了352亿元的空前纪录,一个崭新的宁川跃出了东方的地平线。可惜的是,作为新宁川设计师的白天明却没有看到这一辉煌,肝癌过早地夺去了他的生命。事实上,当白天明废寝忘食为这个梦想中的新宁川、大宁川打桩奠基时,癌细胞已在悄悄吞噬他的躯体了。

“瞧,生活还是那么美好,我们参预创造的这个曼哈顿仍是那么迷人!”白原崴站在自己大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指点着海沧街上的一片华厦,对自己的心腹­干­将,执行总裁陈光明说,“事实又一次证明:任何狂暴的风雨都不会持久,也不会动摇我们的根基,这艘叫伟业国际的大船仍在前行,并没发生实质­性­变化!”

陈光明微笑着,不无讨好地应和说:“那是因为有你这么一位好船长嘛!”

白原崴手一挥,“错!其一,你忽略了伟业国际的品牌价值,这个品牌是在13年中由我们这个团队打造的金字招牌,巨大的无形资产能轻言放弃吗?其二,你忘记了政治和经济的微妙关系,忘记了中国特有的国情政情!你不要以为从今以后私营经济当真能和国有经济平起平坐了,我告诉你:没这回事,你们都不要给我犯糊涂!你看看现在的资本市场是什么情况?国有企业疯狂上市圈钱,不管大市如何低迷,大盘股一个接一个上;还利用利率极低的市场条件疯狂发债,长期债,短期债,还有什么可转债!国家在政策上一路绿灯,哪个私营企业能这么如鱼得水?”

白原崴“光明,你不要怕,从1989年在香港恶炒恒生期指,我经历的这种拚杀多了!我是这样分析的:今年钢铁全行业看好,股市上钢铁板块一直走牛,基本面有利;其次,我们和省国资委达成了协议,利空出尽了;具体到伟业控股,企业业绩优良,成长­性­好,那些投资者有什么理由接受这种要约呢?!”

陈光明走后,白原崴想了想,要通了石亚南的电话,先没谈山河股份的事,只说文山钢铁,道是伟业国际产权界定已尘埃落定,他又要大­干­快上了,集团董事局已原则决定扩大伟业控股的主营业务,吃进文山二轧厂,将战略重点转移到文山。

石亚南十分振奋,朗声笑着说:“好,好啊,白总,你真没让我失望,我对你的支持和呼吁也算得到了回报!你老兄知道不知道啊?为了让你继续掌控伟业国际这艘大船,我在赵省长面前可是做了不少工作哩,不信你可以问问赵省长!”

白原崴笑道:“我怎么会不信呢?咱们是知音,是盟友嘛,惺惺相惜嘛!最困难的时候,我也没放弃对姐姐你和平州市政府的承诺嘛,平州港的项目我照常上马!可遗憾的是,姐姐你偏调离平州了,我这么巨大的感情投资竟然全落空了!”

石亚南笑得更响,“算了,算了,别说好听的了,对你的感情我很怀疑!说吧,啥时过来看看?我和钱市长候着你呢,要给你们推荐一些好的投资项目哩!”

和于华北通话结束好半天,田封义都没回过神来,耳旁仍回响着于华北那带着浓重文山口音的警告声。大梦醒来是黄昏。醒了,也晚了。

这时,是下午三点多钟,明媚的阳光照耀着田封义置身的党组书记办公室,也照耀着他治下的这座省作家协会的小洋楼。

与权力无关的小洋楼上静悄悄的,每天下午都静悄悄的,真是适宜写作哩!

好吧,在其位就谋其政吧,不能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啊!那就好好想想吧,下一步到底怎么办?他领导下的这个汉江省作家协会怎么才能不断提高自身的含权量。

为了便于含权量的挖掘,首先得搭起个像模像样的大架子。既是正经厅级单位,办公室理所当然要改为办公厅,办公厅下面设三个处,一个秘书处,一个行政处,一个组织人事处。哦,哦,不对头了,把组织人事摆在一起已经很­精­兵简政了,同级别的文山市可既有组织部,又有人事局,还有劳动局啊,组织人事处恐怕要从办公厅里划出来,向省委争取一下,最好享受副厅级待遇。田封义认真地想。

专业创作组、创作联络部、理论研究室、图书资料室、月刊编辑部争取副厅级不太可能,全是一级处室吧,起码要设一正两副三个处级­干­部。二级处室自然也要设起来,否则,办公厅下面那三个二级处的同志们就要有意见了。白老主席介绍情况时不是说了吗?协会下面还有十二个专业创作委员会,什么长篇小说创作委员会,青年文学委员会,诗歌创作委员会,都统一设为二级处吧,主任就是处长!

是的,是的,他也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尤其是大把拿稿费,国内国外四处跑的那三四个专业作家,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提,让他们牛去吧!你牛好了,我们组织上就是不用你,办公室跑腿打杂的都是正处级,看你脸往哪摆!对了,还得给他们派个头儿过去,资料室的老陈看来还不错,­干­了二十多年了,还是个主任科员,第一批提正处,让他把作家们管起来。正这么想着,未来的办公厅王主任进来了———当然,现在还叫办公室。

王主任乐呵呵地汇报说:“田书记,还真让您说准了:文山市政府办公厅刚才来了个电话,正式通知我们了,说您带来的那辆新奥迪车不要了,算是赞助了!”

田封义看着窗外的共和道,淡淡地问了句,“省城的小号车牌搞到了?”

王主任连连点头,“搞到了,搞到了,田书记,200号以内,00198号!”

田封义仍不太满足,此前,他给王主任提出的工作要求是:起码500号以内,争取200号以内,拼命挤进100号以内,只闹了个198号,只算差强人意而已。

呆坐在办公室的钱市长觉得所有迹象似乎都不对头。盼盼的事被她母亲孙萍萍捅出去之后,照理应该有一场风暴,裴一弘、于华北不说,起码知根知底的老领导赵安邦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一通臭骂是免不了的。当然,他也活该挨骂。他在涉及自己亲生女儿的刑事犯罪面前装聋作哑,不论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一个身居要职的党员­干­部,都是彻头彻尾的混账。赵安邦却没骂,甚至在他找到老搭档王汝成,通过王汝成把准备辞职的信息透露给了赵安邦之后,赵安邦仍然没找他谈一次,连电话都没打过一个,事情平静得有点超乎常理了。难道这真是一件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吗?难道姐姐钱惠芬的被捕就是最终的结局了?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平静背后必有惊涛骇浪。

恰在这时,电话骤然响了起来,这一次分辨得很清楚,是灰­色­普通电话机。

钱惠人待电话响了几声后,才勉强镇定着,抓起话筒,“哦,怎么是你?”

许克明的声音响了起来,“钱市长,我到文山了,得和您尽快见个面啊!”

钱惠人略一沉思,说:“你来得好,我也正要找你,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许克明在电话里说:“在文山台湾大酒店1109房,崔姐也在这里等您呢!”

钱惠人一听,不高兴了,“你这个小许,把她带到文山来­干­什么啊?!”

这时,电话里响起了夫人崔小柔的声音,“老钱,别在电话里说了,你快过来吧,这回可是出大事了,我们的资金链眼看要断了,几只股票马上要大跳水了!”

钱惠人握着话筒,极力镇定着情绪,“好,好,不说了,小柔,你给我听好了,绿­色­田园的事你不要再掺和了,马上回去,回宁川,让许克明给我听电话!”

钱惠人没容许克明说下去,“小许,不要说了!你听着,让崔小柔回去,你现在就从台湾大酒店出来,一人来,到中山宾馆找我,我下午在那里有个座谈会!”

许克明一脸慌乱,抹着头上的冷汗来到:“钱市长,我有两个没想到,第一,没想到孙鲁生真敢做我们的文章,赵省长打了招呼,我没到法院告她,她倒来劲了,也不怕得罪赵省长!第二,我和崔姐都没想到李成文会挺不住,这小子口气一直很大,最多时也调动过几亿元资金,这说完就完了,还这么混,要我们接庄!”

“现在最大的麻烦还是李成文,你看能不能动员他出去避避风头啊?给他点钱,让他出国!”许克明迟疑了一下,“可能­性­不大,这我和他说过,他坚决不­干­!所以……”

头绪渐渐理清楚了,今天绿­色­田园的传奇故事起源于昔日的著名垃圾公司ST电机股份,和她孙鲁生还有一份割扯不断的历史关系哩!她任职宁川市财政局长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白原崴和伟业国际集团在公司的收购重组上栽了跟斗,为许克明日后入主ST电机股份,将其重组为今日的绿­色­田园拉开了序幕。

二十八

1998年2月,许克明和他的绿­色­田园公司以每股1元的价格从白原崴手上受让了全部8000万国有法人股,成为控股股东。嗣后没多久,许克明把自己公司资产置换进去,将公司正式更名为绿­色­田园。从表面上看,许克明好像吃了亏,其收购价格比当年白原崴的受让价格每股高出了近四角,似乎让白原崴赚了钱。但实际情况不是这样,此次转受让交易的公开资料表明,白原崴和伟业国际为求脱身,被迫背走了公司所有负债和属下的垃圾资产,转让给许克明的是一个比较­干­净的壳。前天和白原崴谈伟业国际监事会问题时,孙鲁生便似乎无意地把问题提了出来,“白总,我突然想起个事:你当年怎么想起来把电机股份转让给许克明了?”

孙鲁生说:“钱市长当时是常务副市长,不管财政,你该找刘副市长啊!”

白原崴道:“你不知道,钱市长那时还管钱袋子,当了市长都没撒手!”

绿­色­田园的问题相当严重,十有八九是个黑­色­田园,幕后的大人物钱惠人已经渐渐显影了。如果判断不错的话,真实故事应该是这样的:1998年初,许克明勾结崔小柔,通过主管钱袋子的常务副市长钱惠人搞来了大笔资金,以闪电战的速度完成了ST电机股份的收购炒作。嗣后,钱惠人或者他老婆崔小柔成了绿­色­田园的受惠者,和绿­色­田园有了某种密切的经济利益关系。因此,才出现了钱惠人向赵安邦引荐许克明,并借赵安邦私下场合的议论大做文章,恶炒绿­色­田园的事情。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进一步证明了孙鲁生的推测———

那天晚上十二点多钟,她和丈夫、儿子已上床休息了,一个电话突然打到了她家里,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开口就问:“请问,你是鲁之杰女士吗?”

孙鲁生最初判断是恐吓电话,马上反问:“你是谁?怎么知道我是鲁之杰?”

中年男人说:“我不但知道你就是鲁之杰,还知道你在宁川做过财政局长,现在是省国资委副主任,没搞错吧?你孙女士胆子很大啊,敢做绿­色­田园的文章!”

孙鲁生多了个心眼,及时按下电话录音键,“你什么意思?想恐吓我吗?”

中年男人却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误会了,孙主任,你误会了,我才不恐吓你呢!我恐吓你­干­什么?我是想为你提供打垮绿­色­田园的炮弹,重量级炮弹!”

孙鲁生有些意外,“重量级炮弹?请问,你是绿­色­田园的高管人员吗?”

中年男人说:“我虽然不是高管人员,可比他们的高管人员知道得还多!我和绿­色­田园的幕后老板崔小柔是股市盟友,经常联手做庄!你如果想搞清绿­色­田园的内幕,最好来和我见面聊聊,我也准备写篇文章,揭露坐庄黑幕!”

孙鲁生强压着激跳的心,“好啊,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听你安排。”

中年男人却迟疑了,沉默片刻,问:“孙主任,你知道崔小柔是什么人吗?”

孙鲁生紧张地想了一下,选择了故意装糊涂,“不清楚啊,怎么了?”

中年男人叹了口气,“那你先弄清楚崔小柔是谁的老婆再说吧!”

孙鲁生道:“不管崔小柔是谁老婆,都不影响我们的见面嘛!你看,我们明天见一下好不好?我们国资委对面街上有个茶楼,很安静的,我下午在那里等你!”

又是一阵沉默,中年男人答应了,“那就下午四点吧,股市收市后我过去!”

孙鲁生这才问:“你这位同志贵姓啊,怎么称呼?我怎么知道是你啊?”

中年男人说:“这你都别问了,见面时我手里拿着一张《汉江商报》。”

次日下午不到四点,孙鲁生赶到茶楼,等候那位中年男人了。当时,茶楼散客厅里稀稀落落坐着七八个茶客,其中有两个茶客在看报,但都不是《汉江商报》。一直等到四点半钟,手持《汉江商报》的那位中年男人始终没露面。

4时42分,孙鲁生的手机突然响了,来电号码仍是匿名的私人号码,声音却是那个中年男人,“孙主任吗?真对不起啊,我失约了,恐怕一时来不了了!”

孙鲁生尽量平静地问:“是不是临时碰到了什么急事啊?我可以再等等。”

中年男人说:“别等了,你回去吧!哦,对了,你别把我昨夜的胡说八道当回事啊!不瞒你说,昨晚和几个朋友喝多了,就给你打了个电话,还给其他不少人打过电话,也不知都胡说了些啥!今天起来,我就四处打电话道歉,也向你道歉了!”

那个说好和孙鲁生见面的人决不是喝多了,估计是因为尚不可知的原因突然改变了主意,赵安邦想,孙鲁生的分析判断基本上是正确的,钱惠人和崔小柔很可能已陷到绿­色­田园的黑洞里去了,陷得看来还很深,也许已经淤泥没顶不能自拔了。

敏感的警觉和深刻的怀疑,竟被孙鲁生初步证实了,赵安邦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异常沉重。

公司保安经理报告说,野狗基金的李成文求见。

汤老爷子知道李成文最近在二级市场­操­作失了手,从绿­色­田园出来的钱又套在另两只参预做庄的股票上了,本不想见,可又怕这条野狗在这种时候发野,坏了­操­作大事,便硬着头皮见了,是在装饰豪华的贵宾室见的,满面笑容,彬彬有礼。

李成文已是一副丧家犬的样子了,印堂发暗,目光混浊,不管怎么掩饰,脸上的晦气和失落都显而易见。小伙子急着求见,见面后却又没什么正经话可说,言之无物地谈了一通未来大市走向之类的话,便坐在沙发上,捧着水杯发起了呆。

汤老爷子心中不耐,主动问道:“小老弟啊,你今天找我究竟有啥事?”

李成文叹了口气,“教授,我……我真不好意思向您开口,真不好意思啊!”

汤老爷子满脸真诚,口气极是和蔼,“别不好意思,有话就直说嘛,能帮的忙我一定帮,就算帮不上,我也会向你解释清楚的。说吧,碰到什么难处了?”

李成文苦巴着脸说了起来,“教授,我这次惨了,把资金全套在两只外地小盘股上了,一只是合金股份,一只是大展实业,账面亏损已经超过60%了!”

汤老爷子友好地责备说:“小老弟,你也太不慎重了嘛,这种低迷的市道哪能这么疯狂投机呢?我过去就和你说过,要做巴菲特,不能做索罗斯!做绿­色­田园时,我是不是也提醒过你,今年的战略热点在钢铁和汽车板块上,亏损小盘股利好再多,也属短平快的突围。绿­色­田园能解套就不错了,咋又往小盘股里冲呢?!”

李成文连连点头,眼泪差点下来了,“教授,我现在真是悔青了肠子!”

汤老爷子却又安慰说:“也不要怕,解套的机会总还有,股市上没有只涨不跌的股票,也没有只跌不涨的股票,绿­色­田园套了我们一年多,不还是解套了么!”

李成文道:“这我知道,可问题是,现在委托投资的债主全逼上门了,我走投无路啊,所以才……才求到您这来了,想请您救个急,临时给我融资1200万元,让我应付一下逼得急的债主!我以账上股票做……做抵押……”

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别说1200万元,就是200万元他也不能借!伟业控股阵地上炮声隆隆,他和海天系的弹药还不够呢!于是便道:“小老弟啊,你真是为难我了,海天系现在也是满仓啊,年中还准备分一次红,哪有资金可融呢?再者说,我并不是海天系基金的经理,只是他们的投资管理顾问,也没这个权力啊!”

李成文急了,不管不顾地把底牌全露了出来,“汤教授,请您放心,我这不是长期融资,只是临时借用一下,时间最长不超过三个月!这两只股票我是和绿­色­田园许克明、崔小柔他们合伙做的庄,他们已经答应通过钱惠人市长和文山市政府帮我融资4000万元,或者搞到资金后,以现价接盘,你和海天系没任何风险,真的!”

汤老爷子大吃一惊,天哪,崔小柔和许克明也跟这野狗在两只股票上做庄,身为市长的钱惠人竞答应为他们融资4000万元?这都是怎么回事?是面前这条野狗疯了,还是钱惠人疯了?钱惠人这么­干­,是不是准备进大牢了?这太不可思议了!

李成文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进一步交底道:“教授,你别不信,事到如今,我­干­脆啥都告诉你吧:对崔小柔和绿­色­田园,我知道的太多了,钱惠人市长再难也会帮我搞钱的,只是他现在不在宁川了,搞这4000万元要有个过程,但一定会搞!”

汤老爷子益发吃惊:这条野狗在讹诈,已经讹诈了钱惠人,只怕还要讹诈他!

李成文没趣地被打发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挺不安地说:“教授,那您也要说到做到啊,千万别把我刚才说的情况透露出去,让我落个死无葬身之地!”

汤老爷子也恢复了常态,意味深长道:“很好,你这小老弟还算明白啊!”

钱惠人下水是很快的,下水的原因之一竟是没能如愿当上一把手!这是1997年10月间的事。这年10月,赵安邦离开宁川市委书记岗位,调到省里做了主管经济的副省长,市长退二线,宁川班子面临调整。这时,王汝成是市委副书记,钱惠人是常务副市长兼副书记,排名已在王汝成之前。据说,赵安邦是将钱惠人作为市委书记极力推荐的,省城共和道上的传言也说钱惠人马上要做市委书记了。不料,省委常委会一开,市委书记却变成了王汝成,钱惠人只是个市长。这让钱惠人很不服气,也很不舒服。

偏在这时,省委又搞了次全省范围的廉政工作大检查,经济发达的宁川再次成为检查的重点。有些别有用心的家伙又写匿名信举报钱惠人所谓的腐败问题,钱惠人恼火之余,决定腐败一回了,这才让小柔抓住许克明,大做ST电机股份的文章。

这一仗打得真是太漂亮了,简直无懈可击:挪用的三亿资金两个月后一分不少还了,前ST电机股份变成绿­色­田园,进入了他们的囊中,她这个市长夫人白手起家,转眼间不但赚了大钱,还成了一家上市公司的幕后董事长。这种惊人的奇迹只可能发生在这种经济转型期,发生在自己丈夫做市长的宁川市。权力经济产生的利润,真是任何生意都无可比拟的,它甚至远远超过贩毒的利润。

许克明此生最佩服的一个人就是钱惠人。在1997年5月那个春风荡漾的晚上,当他把一张香港汇丰银行开出的800万港币存单夹在礼品包里,悄悄摆放在宁川市委宿舍一区十号楼钱家客厅茶几上时,一种心照不宣的合作关系就确立了。

这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了,他是­精­英人物,崔小柔和钱惠人就更是­精­英人物了。尤其是钱惠人,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时刻用手上的权力挽救了他的前程,而且没把他主动送上门的800万港币看在眼里。港币存单是夹在礼品包里的,见面汇报时,钱惠人和崔小柔都没发现。次日一早,崔小柔就找上了门,把存单退回了。

看到退回的存单,他产生了误会和错觉,以为钱惠人夫­妇­嫌钱少,以为啥都完了,一急之下,结结巴巴啥都说了:说自己现在实在是太难了,身陷危机之中,砸锅卖铁也只有这么多了。说是一旦在钱市长的帮助下过了这一关,啥都好说,甚至可以把起死回生的绿­色­田园公司过户到崔小柔名下,自己做副手跟崔小柔­干­。崔小柔却说他误会了,明确告诉他,这笔钱不能收,但老同学的困难一定帮助解决。

结果真解决了。钱惠人一个批示,国土局的所有封杀令全成了废纸。钱惠人批得很有力度:“用地上的违规必须纠正,但对绿­色­田园这类新兴民营企业,尤其是搞绿­色­环保项目的企业,不能一棍子打死,造成重大损失。请国土局和有关部门特事特办,督促该公司依法补办国有土地转让手续,妥善处理!”事情至此,灭顶大劫算是过去了,但接下来的麻烦依然不少,200亩土地的转让金高达2000万元,如果银行不给贷款,他只怕三五年内也付不出,为了搞贷款,他再次找到了钱惠人。

钱惠人见他就笑了,“小许啊,你是不是有点得寸进尺了?搞贷款也找我?”

许克明真诚地说:“钱市长,这个公司是您和嫂子的,我不找您还能找谁?”

钱惠人脸一拉,正经道:“胡说,你的公司就是你的公司,怎么变成我们的了?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我做这个批示是为了保护扶植新兴民营企业,是公事公办,你没必要觉得欠我什么!”继而又说,“资金的事,你自己多动动脑子,不行就让小柔帮你想办法,我出面帮你搞贷款是不可能的,我说不清,你也说不清!”

许克明一点就透,嗣后再不找钱惠人了,只找崔小柔。崔小柔没有推脱,显然是通过钱惠人的关系,三个月后给他搞来了2500万元贷款。

钱惠人这后来找到了他,明确提出了收购ST电机股份的事,不过,口气神情不像处心积虑的谋划,倒像出于公心的忧国忧民,“小许啊,这个ST电机股份怎么办啊?白原崴和伟业国际都准备断臂出局了,你说,谁还有这个本事接盘啊?”

许克明当时并没想到钱惠人会让他接盘,便说:“钱市长,这种垃圾上市公司让它退市也好,白原崴和伟业国际都觉得烫手了,我看恐怕没人敢轻易接盘的!”

钱惠人缓缓摇着头,“说说气话可以,哪能真让它退市呢?真让它退市,买了他们股票的股民怎么办啊?我们宁川市的脸面又往哪里摆啊?还是要救一救它嘛!”这才突然点题道,“哎,小许,你和绿­色­田园公司来重组一回好不好啊?”

许克明吓了一跳,“钱市长,你……你不是开玩笑吧?我哪有这个实力啊!”

钱惠人笑道:“你这个小许,咋这么不自信?!你怎么没这个实力啊?你是工商管理硕士,又是事业有成的民营企业家。我想了一下,你们绿­色­田园的优良资产可以重组到ST电机股份里去,不但能救活这家上市公司,你们也借壳上市了!当然,要做些必要包装,主营业务要调整,不能以房地产为主,要以绿­色­农业为主,做绿­色­环保和现代农业的新概念,我和市政府可以在政策上给予必要的支持!”

许克明这才明白了,眼睛一亮,“钱市长,我……我全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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