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房间里,昏黄的灯光下,遍体鳞伤的许嘉呻吟着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为自己悲苦的命运哀哀地哭泣着。
妈妈,妈妈,我该怎么办啊?
我要回家。
我宁愿回家。
有谁来帮帮我?
有谁来救救我?
在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许嘉分不清白天和黑夜,身上的伤痛和腹中的饥饿将她折磨得奄奄一息,她觉得日子好难熬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铁门上那两扇小门始终没有打开过,许嘉甚至认为陈允财已经忘记了有她这个人的存在,直到她的耳中依稀听到铁门再次开启的声音,她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一双穿着高跟鞋的脚出现在许嘉眼前,许嘉微微动了动酸软的脖子,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女人映入她的眼帘。
那个女人将一盆热水放在地上,叹息了一声,扶起地上的许嘉,帮她洗干净了脸,梳理好头发,把她搂在怀中,柔声说道:“那帮人下手也太狠了,把人打成这样。唉,小姑娘,想开点吧,咱们做女人的就这个命啊。“
许嘉拼尽了全身力气跪在了女人面前:“大姐,我求求你,你放我走吧,我许嘉来世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
女人拉起许嘉:“妹子啊,别这样,起来,起来再说。我、我没法放你走啊,我跟你一样,也是被人卖到这里来的。”
许嘉不相信地看着女人的装束:“你——你也是被人卖来的?”
“是啊,我只是比你早来半年罢了。刚来的时候,我也跟你一样想不开,后来想通了,反正女人迟早要成为别人的人,象我现在只不过多几个男人罢了,还可以赚大把大把的钱,你看我现在不也过得很好吗?”
许嘉再次打量了一下女人,沉默了。
女人轻轻拍了拍许嘉的肩头:“妹子啊,和我们一起干吧,只要你还清了陈允财买你的五千元钱,以后赚的钱都是你自己的啦,你有钱了,谁还能说你什么。”
许嘉垂下了眼睑:“大姐,你容我再考虑考虑吧。”
女人眼中掠过一丝喜色:“好,好,你考虑,我去给你拿点吃的。哦,对了,以后你就叫我美姐吧。”
“嗯。”
吃饱喝足的许嘉被那个叫美姐的女人带出了小房子,厅堂里,陈允财右手腕上涂着紫药水,笑看着许嘉:“许嘉,想通哪?这就对了嘛,让美姐带你去买几套衣服,打扮一下,明天就开始上班。”
晚上,许嘉坐在陈允财给她安排的房间的梳妆台前,从镜子里仔细欣赏着自己。
这是我吗?
真没想到,我打扮出来会这么漂亮。
明天,我就要用我的身体来赚钱了。
唉!我这样做是不是太那个了?
但是,美姐说得也对,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啊。
有钱了,妈妈不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吗?
再说了,等到我衣锦还乡时,谁还会追究我到底是怎样赚的钱呢?
这时,半躺在床上看电视的美姐拿眼斜睨着许嘉:“嘉嘉,还没看够啊?吃过晚饭你就坐在那儿呐,别看了,来看电视吧。”
许嘉回头对美姐嫣然一笑:“美姐,你说,我以后也会有财哥这样的房子吗?”
“有!什么都会有,有房子,有车子,只要你有钱了,想买什么还不容易。所以呀,从明天开始,你就要好好干啊。”
许嘉听了美姐的话,满怀憧憬地点点头,也爬到床上,依偎着美姐看起了电视。
第二天,许嘉跟着美姐和陈允财,还有一帮子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来到陈允财开的发廊里,陈允财给许嘉安排的工作就是给来理发的客人洗头。
一上午没什么事,中饭过后,进来一个脑满肠肥,又矮又丑的男人,正横七竖八地坐着,嗑着瓜子聊着天的女人们一涌而上,将男人团团围住,用甜腻腻的声音发嗲地喊着:“阿水哥,今天我来给你洗头吧。……”
陈允财将女人们赶开,献媚地笑着说:“阿水哥,今天看中了谁?”
那个被叫做阿水哥的男人,抖着满脸油光光的肥肉,眯缝着色迷迷的小眼睛在女人们身上睃来睃去,一眼看见了坐在墙角一声不吭的许嘉:“这小姑娘不错啊,阿财呀,怎么没见过她?”
“哈,阿水哥,你的眼光可真不错,这小丫头是昨天刚到的。来来来,嘉嘉,过来,叫阿水哥。”
许嘉怯生生地走上前,声音在喉咙里打着转:“阿水哥。”
“哎,好好好。”丑男人笑得一脸稀烂,将肥厚的手掌搭在许嘉肩上。
许嘉看着这个肥得流油的丑八怪,胃里一阵抽紧,一种恶心的感觉翻了上来,她求助地看着陈允财,陈允财朝她努努嘴,她只好将男人带到了洗头池边。许嘉正专心地洗着头,突然感到一只肥腻腻的手在她的大腿上摸了一下,她“啊”地一下跳开了。
陈允财赶忙跑过来:“怎么啦?怎么啦嘉嘉?”
“他、他摸我大、大腿。”许嘉羞得有些语无伦次。
陈允财恍然大悟地一笑,把许嘉朝前推了一步:“嗨,怕什么,阿水哥这是喜欢你呢。阿水哥,她……”
丑男人挥挥手:“没事,没事,我知道,新来的都这样。来,嘉嘉,继续,阿水哥就喜欢你这样的。”
许嘉心惶惶地又给丑男人洗起了头,洗过头,陈允财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阿水哥,房间安排好了,您就舒舒服服地进去按摩吧。”
许嘉瞪着惊恐的大眼睛朝陈允财直摇头,陈允财脸一拉,眉头一皱,轻声说:“去!”
许嘉看着那个丑男人,将心一横,随他进了里间。
半个小时以后,那个丑男人穿戴整齐,满面红光地从里间走出来,将一沓百元大钞拍在陈允财掌心里,陈允财眼睛都笑没了:“阿水哥,满意吗?”
“满意,满意。”
“阿水哥,您走好,下次再来啊。”
“好的,好的,我下次来,你可得把这个嘉嘉给我留着。”
“那是一定呐。”
丑男人走后,由于没见许嘉出来,美姐不安地走进发廊后的房间里。里间昏暗的灯光下,许嘉衣裳不整地缩在墙角,抱着双肩,把头埋在两膝之间,单薄的背脊不住地抽动。美姐叹了口气,走过去也蹲在许嘉身边:“嘉嘉,怎么啦?”
许嘉抬起苍白且泪流满面的脸:“美姐,我……”
“美姐知道呐,美姐第一次也是这样,以后就好了。来这儿的女人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的,快别哭了,去洗把脸吧。”
许嘉嘴唇颤抖地甩了甩头发,顺从地跟着美姐走出了里间。
黑暗中,半躺在床上的许嘉被一种“滋滋”的声音惊醒过来,她迷茫地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闪烁着的电视屏幕上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雪花点。
许嘉懒懒地在身边摸起遥控器关上了电视,她忽然觉得有点冷,于是,下意识地低头朝身上看去,如此浓重的黑暗,她居然也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正赤身祼体。
衣服呢?
衣服上哪儿去了?
我明明记得我是穿着衣服的。
许嘉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小小的房间里,除了她躺着的那张空荡荡的大床和一台电视机以外,什么也没有,她想拽起床单裹住自己的身子,可是,身下只是一张光秃秃的床板。
这一切使许嘉感到很害怕,但还有件事使她更害怕,她感觉黑暗里好象有种声音,某种……许嘉屏住呼吸,心脏象纸似的刷刷地跳动着。
声音又响起来了——跟刚才的声音有些不一样,但确实是某种声音在响。是动物尖锐的爪子擦着地面时发出的声音。
是谁?
是谁在黑暗中?
门?!门在那边。
我要出去。
许嘉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战抖翻身下床,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那扇门,然而,她刚跑到那扇门前,“嗖”地一下门就消失了,矗立在她面前的成了一堵冰冷的墙壁。
黑暗的牢笼里,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许嘉想叫,但惊叫声只是在嗓子眼里咕哝了一声,因为她现在能闻出来那东西已经走近了她的身边,这是一种脏臭味……一种野兽的嘴里发出的腥臭味。
许嘉突然一下看清了面前那东西的轮廓,可看不清具体的部分,她试图跑开,但双腿软绵绵的,她的脑子里呼喊着、嚎叫着,绝望象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那个影子开始分裂,一个、两个……最终变成了六个,从影子的方向响起了拖拽的脚步声,一种可怕的呜呜声随之响起,这一刻许嘉全身的骨头都僵住了。
是什么?
这是什么?
天哪,六个人头兽身的怪物。
许嘉试图后退,试图理清思绪,试图在这群怪物面前保持理智,房间里越来越冷,似乎那六个怪物把寒冷也带了进来。
看清了,许嘉终于看清了,那六个怪物长着那六个男人的头——鲁阿贵、阿宝、陈允财、那个肥腻的丑男人,还有陈允财那两个凶神恶煞的打手——他们象山一样地压向许嘉,嘴巴、下巴和面颊上滴着血,他们裂着嘴在笑,牙齿也被血液染成了红色,接着,他们开始向许嘉嗥叫,发自喉咙深处,原始的声音,令许嘉不寒而栗。
许嘉想昏过去,甚至想就此死掉,可是,房间的黑暗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阻止着她,她只能瞪着双眼看着面前那六个怪物。他们的面孔好象在游移,在变化,在化成令人恐惧的东西。他们灰白色的皮肤变成了蜡黄|色,裂着缝,脸上的皮肉翻卷了出来,流着恶臭的液体,细小的血珠象汗珠一样在他们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许嘉看到那六个怪物的嘴巴一张一合,巨大的、灰黄|色的舌头在血盆大口中抽搐着、扭曲着、皱缩着,近到许嘉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嘴里喷出的、腥臭的热气。
黑暗中,全身被冷汗浸透的许嘉几乎从床上滚了下来,喘息未定的她看到自己盖着的被子不知何时被踢到了床下,身旁侧着身子、面对着她熟睡的美姐翻了个身,嘟囔着问道:“怎么啦?嘉嘉。”
许嘉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被子,平定了一下呼吸:“没什么,只是做了个梦。”
到发廊里来“理发”的客人都十分喜欢许嘉,她被客人点中的次数多得让所有的女人们都嫉妒,不到三个月,她就还清了她的卖身钱和利息,并也开始学着其他女人们的样,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斜叼着香烟和男人们打情骂俏。
随后的几年里,许嘉变得越来越麻木不仁,在别人的眼里,她完全成了个依门拉客的风尘女子,甚至到了可怕的、风雨交加的夜晚,她也不再有噩梦。
就在许嘉刚过了十九岁生日的一天下午,一大群警察冲进了发廊里,带走了陈允财,带走了他的两个打手,也带走了所有的女人们。在许嘉离家整整五年之后,她又梦幻般地踏上了家乡的土地。
许嘉站在那曾经被称作家的废墟前,家呢?我的家在哪里?妈妈呢?她茫然了。邻居的那位老婆婆佝偻着瘦小的身子走出自己的院落,绕着许嘉转了一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一脸的疑惑,随后,老婆婆眼前一亮:“你、你是、你是嘉嘉吧?”
一股热流从许嘉心头直涌上眼眶,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居然还会哭,她流着泪颤颤地说:“是~~我是~~嘉嘉,婆婆……”
泪痕未干的许嘉坐在老婆婆家的厅堂里,双手捧着一杯家乡的热茶。老婆婆爱怜地看着她:“嘉嘉,你妈妈她、她……”
五年前,许嘉离开家乡之后,继父鲁阿贵的赌瘾越来越大,不但荒废了自家的田地,还不断变本加厉地榨取着母亲韦玉秀的每一分血汗,邻居们经常能够听到他输了钱以后回来,殴打韦玉秀的叫骂声和韦玉秀凄惨的呼救声。
一个雨夜,输红了眼的鲁阿贵象幽灵一样窜回了家中,一到家里,他便开始翻箱倒柜。早已被他变卖一空的家中找不到一点值钱的东西,他喷着一身汗臭味和劣质酒精味冲进了韦玉秀的房中,将熟睡中的韦玉秀一把从被子里揪了出来:“瞎婆子,钱呢?你把钱藏哪儿呐?”
本已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韦玉秀一字一喘地说:“哪还……有……钱啊,上次……你……不是……把钱都……抢……走了……吗?家里……家里……的东……西……也都……让你……卖光了,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鲁阿贵摸着被酒精醺红的鼻子,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四下搜寻,目光落定在韦玉秀的脖子上,他扑上前,迅捷地扯下了韦玉秀脖子上的一条银链子:“瞎婆子,你不是还有这个吗?嘿嘿嘿,也可以抵得几十块钱的。”
脖子上被勒出血来的韦玉秀“咕咚”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摸索着抱住了鲁阿贵的一条腿:“你……你不……不能拿……走它,这是……这是……山哥……给我的……结婚……礼物,你……你把……它……还……给……我……”
鲁阿贵情急之下,一脚踹在韦玉秀的心窝里,一头钻了出去,冲进了漆黑的雨幕中。只留下悲愤交加的韦玉秀捂着胸口躺在墙角,无声地流着泪。
直到第二天的黎明,邻居们才发现虚弱的韦玉秀,当时的她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临死的时候,她瞪着那双无神的瞎眼,嘴里还喃喃地念着:“嘉嘉……山哥……银链子……”
邻居们合力将韦玉秀的尸体葬在了许山的墓旁,从这以后,人们就再也没见过鲁阿贵,只听说他只身去到了一座城市里。
许嘉几经周折在镇上的小当铺里找到了父亲许山当年送给母亲韦玉秀的结婚礼物——那条银链子,她含着泪把银链子戴在脖子上,来到父母的坟前跪下。
妈妈,女儿来晚了。
我对不起您。
爸爸,妈妈,我发誓——
我发誓要赚很多的钱。
我发誓一定要找到鲁阿贵那个混蛋。
你们放心吧。
我已经长大了,自己能照顾自己了。
我每年都会回来看你们的。
许嘉在父母坟前跪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太阳快要落山时,她才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擦干眼泪,披着满身的晚霞,走下了坟山,走出了家乡的小山村,来到了继父鲁阿贵去到的那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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